鷹爪王攏目光往下一看,見下面黑沉沉的是一條箭道,看情形是守衛親兵的宿所,由南往北處有一排較矮的房子有十幾間長,窗上隱隱有燈光。鷹爪王飛身躥上屋頂,翻過這排矮屋,前後是一處寬大軒敞的院子,迎面是大堂,東西兩廡是隨員幕僚辦公的所在。
鷹爪王見下面凡是門道,全有守衛,立刻施展開輕靈的身手,躥房越脊,如入無人之境。越過三層院落,瞥見下面這道院子,全有走廊。鷹爪王在南屋脊上,見迎面是明三暗五,前出廊後出廈的客廳。前面水紋式的格扇風門,被裡面的燈光映得雪亮,廈簷底下也懸著紗燈,廳房門口站著兩名聽差的,全是穿灰搭連布的長褂,戴紅纓緯帽。在走廊的西南角,有一間屋子,正有兩名差人在裡面說話。鷹爪王繞到西南角走廊的簷頭,貼伏著瓦壟,眼光注視那廳房前的差人,耳聽下面兩人講說什麼。
只聽一個說道:「你可別把火弄滅了,我看將軍不到四更後睡不了。那位師爺談起話來沒完,將軍還是真喜歡他!將軍方纔還說,糧餉處督辦姜大人少時還來回事,這一來不定耗到多早晚了?」又是一個說道:「唉!這份差事我真干膩了,從將軍出京,跟著跑了這些省,別管怎麼擔驚害怕一點熬頭沒有。人家哪怕穿份號褂子,碰巧就許弄個頂子戴戴,咱們算白掙。」先說話那個道: 「老侯,你總犯官迷,我看早晚你非瘋不可。別忙,我聽說傳來警報,說是長毛子又要奪陝西。這次只要打勝了,我給你求求劉師爺,辦保案時帶上你的名字,大小叫你弄個官做,那一來你總可以趁心如意了。」那個差人答道:「別拿我開心,我家墳地沒有那麼好的風水,該著受苦的命,我不敢妄想高攀。水沸了,你快拿著走吧!」先前那差人又說道:「老侯,你怎麼當是我拿你取笑,我是真打算給你求求劉師爺,你擎好吧!早晚你就知道我是跟你真好假好了。老侯,你先替我泡泡茶去,我到前邊去去就來。你要好好巴結劉師爺,將來我也好說話。」那姓侯的答道:「你真要給我幫忙,我准不忘恩負義,我吃著甜水,絕不會忘了你這挖井的。你要是使喚傻小子,你可估量著。」那個差人往外走著說道: 「咱們不是那種人,你放心吧!」一邊說著,已走出來。
鷹爪王騰身飛縱到房脊後,見那差人用盤托著一對蓋碗,逕奔上房。鷹爪王一相度這座廳房的形勢,後面必有廈簷穿堂門後窗,好調劑屋中的光線,遂沿著走廊頂上往北面廳房上飛縱過去。趕到後坡一看,果然廳房後面是探出的五尺廈簷,簷下倒是黑暗暗的.後面也是一道小院,連著廳房後廈簷也有走廊,東西廊下一面是三間廂房,北廊下是個月洞門,雙扉靜掩,全院沒有一些燈光。
鷹爪王恐怕月洞外是守衛等的宿所,先履著屋頂輕身過去查看,見月洞門後,是一片花園子,亭台花榭,曲徑小橋,佈置得頗為幽靜,靜落落沒有一點聲息。把屋面上的瓦礫捏了一塊,打向園中,問了問,沒有一些動靜,知道裡面沒有守衛的兵弁。遂一長身躍到簷口,飄身落在庭心,躡足輕步,來到穿堂門前,見風門上微有些光亮,不似前面門上那麼雪亮,估量屋內的燈光,一定被廳房中的閃屏擋住。輕輕捏在門環,把風門微啟,果然迎門三尺就是一座高大的屏風,鷹爪王閃身蹙入門內,隨手把風門帶上。閃屏旁的兩邊夾道口全掛著軟簾,閃屏後尚放著些淨面具,說話的聲音在屋內的東首,抬頭看了看,上面在丈二尺高處,是一層雕花透梗的木屏頂子,建築莊嚴古樸。
鷹爪王怕這下面不易存身,差人一個進來拿東西,自己退身一慢,易露行藏,遂相度好了上面隱身之所,往起一聳身騰身而起。那麼瘦挺高大的身軀,輕如狸貓,雙手抓住了閃屏上面的花牙子,氣凝丹田,全身重量交到雙臂上,跟著下身往上一起,腳尖往後面穿堂門的上面橫過木上一掛,全身繃在上面。從雕花透梗的橫-子往這廳房一看:只見廳房中軒敞非常,足有三丈多的進深,閃屏前是楠木的大條案, 雙八仙桌,太師椅,上面紅緞子南繡椅帔、坐墊,條案上擺著鼎彝之屬的陳設。西面是一架書案,上面文具井然,東面的大床,上面放著一張楠木卷書式的小炕幾,擺著一隻白銅的三明子燭台,紅燭高燒,燭台前兩隻細瓷蓋碗。廳房雖寬敞高大,一共點著六架三明子燭台,十八隻紅燭,照得廳房通明。床的兩邊紅緞坐褥上,各坐著一人:左首這人,年約四旬上下,白淨面皮,修眉朗目,穿著身便服,青子官靴。右邊那個年約五旬開外,面色紅潤,兩道濃眉,一雙深目,鼻直口闊,唇上留著短鬚,神色中隱含著一種凜凜不可侵犯之氣。
鷹爪王聽那兩名差人說話情形,一估量,那左首坐的必是那幕府劉師爺,右首那位,定是多隆阿將軍了。鷹爪王暗暗點頭,這位將軍一團正氣,兩眼神光奕奕,朝廷能簡用這種人才,真是干城之選呢!至於剿撫綏靖,難免失著,古來常勝將軍能有幾人?像將軍這樣的好官沒有恩兄這回事,我遇上了也要暗助他一臂之力,叫他多為蒼生造福,也是黎民之幸。
鷹爪王一邊打量著將軍跟幕府的面貌,一邊聽兩人講些什麼。只見多隆阿將軍托著一隻水煙袋,正向床前灰槽中吹去煙管中的餘燼,往左一偏頭,向幕府劉師爺道:「幼棠,怎麼逸樵還不來,我有好多事等他商量呢!我們全是知己之交,可以放言無忌。我聽得有人說我事事偏袒逸樵,待他獨厚,說這種話的人真是小人之見了。我只覺著逸樵替我出力盡心,我待他太薄。幼棠你是知道的,自軍興以來,蒙朝廷不次提拔,轉戰數千里,軍需給養實為全軍命脈,逸樵卻能替我籌撥運輸,不論多困難的時候,他總能設法調度的不致受給養的牽制。我們再看看各省剿匪之師,因為糧餉不齊哪省沒出過亂子?所以我依靠他如手足。雖是這樣,我並沒有例外的保舉他,我正覺有些愧對於他,這時反有人說起這種話來,要叫逸樵知道了,豈不叫他灰心!我歷來是我行我素,但求無愧於心。早晚我定要大大保舉他一下,有人嫉視,也只好由他嫉視吧!」幕府劉師爺忙答道:「東翁不要聽這種浮言,姜年兄感南翁的知遇,自然感恩圖報。東翁這裡又喜他不負所托,時思獎掖。這正是良駒遇伯樂,士為知已者用。無知人的浮言,何足介懷呢!」正說到這,外面風門一啟,走進來一名差人,進得門來,向上單腿打千,稟報道:「跟將軍回,糧餉處姜大人稟見。」多隆阿將軍點頭道:「請進來吧!」差人答了聲;「喳!」立刻轉身出去,隨手把風門敞門,說了聲:「請。」
從廳門外走進來這位姜大人,年約五旬左右,面貌清瘦,一臉書卷氣,一身大品官服。雅潔熨貼,連一點皺紋也沒有。往前緊走了兩步,向將軍請了安。那幕府劉幼棠早站起來,向旁一側身,容姜逸樵給將軍行完了禮,忙招呼了聲:「逸翁。」姜大人也答了聲:「年兄。」彼此對請了安,劉師爺卻把床上的坐位讓給這位姜大人,自己在窗前茶几落坐。
多隆阿將軍道:「逸樵,我跟幼棠正念叨你呢!這幾天你更辛苦了!移防各路的糧餉,籌辦的怎麼樣了?四川的協餉到了沒有?這次發捻宣稱用二十萬精銳直搗陝西,這固然不足信,可是總也有七八萬人,雖是烏合之眾,也未可輕視。第四鎮第五鎮的餉糧早早發給他們,叫他們剋期移防金鎖關,以增厚原有的兵力。還有那吳大業,我風聞他很有些跋扈貪污,不想他頂戴變紅了,心可更黑了。這次我深知他頗有些恃功傲上,把陝西的黎民視同俎上肉,弄得怨聲載道,民怨沸騰。果然這種情形屬實,我也得儆戒他,叫他稍形斂跡,別等到叫人家彈劾了,連我也跟著被累了。」姜逸樵忙躬身答道:「經略大人不必為這些事操心了。卑職蒙大人破格栽培,哪能不稍效微勞,致負經略委託之重。四川省的協餉經卑職專員解到,第四鎮第五鎮的糧餉,已由該鎮派都司德克圖、守備馮保國領走。像吳提督雖是行為稍差,現在正是多事之秋,他又是一員勇將,經略可以先不追究那些閒事。吳提督那種剛愎自用的性情,別再弄出別的笑話來,反倒影響了大事。卑職其實早就不以他的行為為然,只要他別太過了,總想著何必跟他結怨。不過他若自以為擁有兵權,肆無忌憚的胡為,早晚他要碰著大釘子。」
多隆阿將軍點點頭道:「逸樵,你近來涵養更深了。」姜逸樵道:「這全由經略大人的訓誨……」剛說到這,突然聽得外面一陣沉重步履之聲,姜逸樵聽著一怔,把底下的話頓住。跟著風門一開,進來一位武官,進門來向將軍請了安,隨說道:「跟經略回,有京裡下來位兵部堂官,揣有軍機大臣密札,關防要嚴密,面見經略。鎮台盧大人,跟副將額大人已驗明部文,引路接進城來,已經到了,請經略大人的示下。」
多隆阿將軍乍一聽,不覺愕然,糧餉處的姜逸樵幕府劉幼棠,也十分驚疑!可是多隆阿將軍略一思索,旋即鎮定下來,同差人們招呼了聲:「來呀!」立刻廳門外齊答了一聲:「喳!」隨即進來兩名差人,將軍吩咐了聲:「換官服會客。」又向回事的說:「請盧大人陪客在大客廳略坐。」回事的轉身出去,這裡由差人們伺候著將軍到暗間裡換官服,外面值差的已掌起四隻紗燈在廈簷下伺候。
多隆阿將軍換好了官服,從暗間走出來,姜逸樵跟那幕府劉幼棠見將軍得出去會客,立刻全站起來,要告辭。將軍說了聲:「你們二位別走,京裡的事不知真相,萬一有什麼緊急事,你們略候一候等我會客回來再走。」這二位幕僚答了聲:「是。」將軍徑向客廳外走來。兩人雖全是將軍的親信,究屬屬員,隨著將軍走出客廳,外面四名掌燈的差人,各提著紗燈,分左右引路。單有兩名差人,一前一後伺候著,向大客廳走去。
鷹爪王潛伏多時,這時見正是時機,遂趁著那兩位幕僚步出廳門的工夫,一飄身落在閃屏後。躡足輕步,悄挑軟簾,腳下輕點,輕如猿猱,已到了西面書案前。把預備好的一個官封的信,往書案上一放,左手把一隻銅鎮紙拿起來,右手用淮陽派的「大力金剛手」,駢二指往書案上一戳,把書案戳穿二指寬的洞,把信的左角往洞穿處一壓,把銅鎮紙上一插,把這封信釘在書案上。這麼稍一耽擱,那位姜大人跟劉幕府,在廈簷下伺候將軍往前廳去後,兩人議論著軍機處的密札,不知道是福是禍?值差的差人,知道這兩位就是將軍留下不叫走的,遂一拉風門,說聲:「請姜大人、劉大人裡邊喫茶。」二人答聲:「好。」轉身往裡走。
鷹爪王立腳處是廳房中西面,那廳房門卻是由左往右開,來人不用進廳房,只要一到門口,就看見書案這一帶,風門一啟,鷹爪王再往閃屏後隱身事故來不及了。一抬頭,見承塵上尚可潛蹤,微一縮身,雙臂往上一抖,用「燕子飛雲縱」的輕功,如一縷輕煙,飛上承塵。廳房高大,建築的全夠堅固莊嚴,棟樑全是巨大的木材,更兼將軍駐節不久,全是新掃除油飾的,不過微落點輕塵。在這剎那間,糧餉處的姜大人,幕府劉大人已走進來。鷹爪王隱好了身形,見這兩人進來坐在那裡彼此仍然談論的是來人的事,差人倒上茶來,仍然退出去。
那幕府劉幼棠站起來,一邊和姜逸樵說著話,一邊在屋裡——著鑒賞壁上的名家字畫。走到了西邊的書案前,無意中看見書案上用那白銅的鎮紙插著一封巨函,銅尺入木很深。劉幼棠「咦」了聲,驚呼道:「逸翁快來快來,你看這是怎麼回事?」姜大人也見他這麼驚呼,忙湊過來查看時,也覺詫然道:「這是哪裡來的?」忙湊到近前細看了看,見紅信簽上寫的「叩呈大將軍勳啟」,下角寫著「內詳」兩字。這封信竟被一隻鋼尺嵌在書案上!
姜大人忙道:「年兄,這書案上燭光照耀著,看的真真切切!方才並沒見著這封怪信,這突如其來,真是咄咄怪事!我們別動它,索性等將軍來了請將軍看過再動吧!」劉幼棠道:「逸翁,你看書案木質堅韌,這投信的人竟能把銅鎮紙嵌入案中。並且我們並沒遠離廳房,連一點什麼聲音全沒有聽見,這真是匪夷所思了。」
兩人正在議論著,多隆阿將軍已然會客回來。姜逸樵跟劉幼棠迎接將軍落坐,先沒敢提怪信的事,急欲知道京中下來這位堂官是為何事而來。姜逸樵遂問道:「經略大人,這位堂官倒是為了何事?卑職想吳老中堂是經略的老師,此次定是關照經略,或是朝廷對師旅有什麼更動,老中堂早早關照,使經略有所預防麼?」
多隆阿將軍點點頭道:「逸樵的見機果然勝人,倒被你猜著了一半。不過若只是些平常事,老中堂也不致這麼多費周章了。只因有言官嚴劾提督吳大業,剋扣軍餉,魚肉鄉民、勒捐苛派、好色貪淫等十幾款,皇上頗為震怒,立刻就要降旨查辦,還是幾位持重老臣力諫皇上,不可躁切從事。並且吳提督出身行伍,好容易由軍功熬到現在這種地方,遽然這一被查辦,萬一擠出別的事來,更趕上攻陝之匪已要發動,正在用人之際,還是從妥善上辦理為是。皇上倒是採納廷臣諫諍,令吳老中堂等協議辦理。老中堂的主張,吳大業身為統兵大員,果如御史所言,定當主持正義,不過朝廷要逕自派員來查辦他,卻冒昧不得。吳提督性暴嗜殺,倘若一時犯了野性,抗不受命,豈不激起事來。老中堂並因為我在這節制軍務,吳提督果然有這些劣跡,我也脫不了干係,遂議定這事倒有些難辦呢!」
說到這無意中一抬頭,瞥見對面書案上那只白銅的鎮紙,映著書案上的燭光閃閃發光,多隆阿將軍詫然道:「怎麼那隻銅鎮紙豎在書案上?這定是聽差的侯升胡鬧討打了。」姜逸樵道:「經略不要屈枉他們,請經略看看就知道這種舉動不是平庸之輩所能為了。」多隆阿將軍急忙站起來,向書案這邊走來,一到書案前「咦」了一聲,伸手就拔來那隻銅鎮紙。往起一拔,竟沒拔下來,二次握住了,手上用力往起一提,把銅鎮紙提起來,把那大官封的信封拿在手中。將軍隨手把信打開,抽出信箋來,就燈下一看,只見這封信寫著是:
大將軍麾下:
將軍率王者之師,蕩平發逆,數千萬黎民各安生業,免罹塗炭之苦,皆拜將軍之賜。惟提督吳大業,不能體將軍愛民之旨,辜負朝廷爵祿之恩,坐鎮潼關,橫徵暴斂,輿論沸騰,怨聲載道。其惡跡昭昭,有目共睹。華陰富紳楊文煥,為簪纓世族,詩禮家門,曾出仕江南,十年作吏,兩袖清風,想將軍定耳聞其名。近年閒仕家居,讀書課子,與人無侮,與世無爭。而吳提督竟以勒捐不遂,誣以通匪之名,闔家被逮,籍沒家資。吳提督嚴刑取供楊文煥慘被淫刑。以一介文人,何堪荼毒?現已體無完膚,奄奄一息。誣良為盜,出自統兵大員,人神共憤,天地難容。民子不敢妄沽俠義之名,實以身受楊氏再造之恩,目睹蒙此奇冤,寧冒重嫌,甘嘗斧鉞,為待死之囚呼籲。將軍即執路人而問之,亦能廉得其情。吳提督已具殺人滅口之心,楊氏闔家朝不保夕,叩求將軍,慨發鴻慈,為楊氏昭雪沉冤,毋使六月飛雪,三年不雨,復見於將軍治下也。
再啟者,民子粗通武技,浪跡江湖。路經匪巢,偵得捻匪大舉窺秦逆謀。唯捻酋等深畏將軍用兵之神,姜汰陵等竟襲用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故智。揚言傾全力直撲潼關、武關,紫荊關,別以奇兵,喬作流民,間道渡函谷關,風陵渡。與潛伏武帝山之回匪,暨禹門一帶之鳳尾幫梟匪會合。內擾長安,使腹背受敵,動搖三秦,席捲大河以北。此種狡計果售,竊恐若千萬黎民難免死亡流離之苦。民子一介庸愚,本不敢妄預戎機,以感將軍視民如子之義,心所謂危,難安緘默。望將軍速遣幹練將弁,秘查豫陝交果一帶,是否有奸民捻匪混入,及武帝山之匪,禹門一帶之梟匪是否屬實。俾將軍早為剿辦,使捻匪計不得逞,不僅匪患不致蔓延,亦黎民之福也。冒死上陳,伏納
垂察
民子王道隆頓首
多隆阿將軍把這封信看完,見姜逸樵劉幕府全在旁愕然侍立,隨把這封信向姜逸樵手中一遞道:「你們把這封信仔細看過,看完了再研議這裡是否有別情?」姜逸樵趕緊接過來,將軍卻就勢坐在書案邊,看著書案上的穿透的破洞凝眉深思。
這兩位幕僚湊著書案上的蠟台,並頭把這封信從頭至尾的細看了一遍,又把信封反覆的查看了一遍。見將軍愣呵呵目注著書案,姜逸樵遂把這封信往將軍面前一放,將軍才抬起頭來,向這兩位幕僚道:「你們請坐,咱得細琢磨琢磨,這封信的來路,別被奸人利用了借刀殺人。」姜、劉二人忙答了聲:「是。」多隆阿將軍道:「你們二位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這信?老兄們可不要怪我口直,我會客回來,怎麼不趕緊告訴我?也好早下手追究投信的人。」兩位幕府見將軍起了疑心,忙站起來,由姜逸樵答道:「經略備責的極是。不過我們發現這信後,知道投書人敢辦這種非常事,實是個非常人。卑職們料定這種人來去無蹤,絕難追緝。更因為京裡下來的密札,來得令人忐忑難安。及見經略進來,不敢先拿出事擾亂經略的心緒,就是經略自己看不見,我們知道京裡的事沒有妨礙,也要趕緊稟告。蒙經略大人這一指示,卑職倒深覺見事不明瞭。」多隆阿將軍含笑說道:「你們不要誤會,我要有疑心你二位的意思,就不這麼當面問了。我深怕外人勾結差人們弄這種狡獪呢!」幕府劉幼棠道:「晚生敢斷定麾下的差弁,全是忠勤事主,不敢做這種不要腦袋的事。」那姜逸樵道:「經略大人到前廳會客去後,我跟劉年兄只在廳門前小立了一刻,並未離開這裡。差人們並沒進廳房,這封怪信就在這剎那間發現,所以認定投信人定是非常身手。」多隆阿將軍點點頭道:「這倒是呢!不過這信投的卻是太湊巧了,我在先真有些疑心,這是下井投石。但吳大業的行為實不能為人所諒!並且楊文煥歷官江南,政績昭著,家資富饒,絕不會作這種愚事。這倒真有些令人不憤呢!不過這封信中又牽涉到戎機,跡近恃功要挾,我們倒要慎重了。」
姜逸樵見將軍頗有些猶疑不決,遂率然說道:「經略大人,卑職想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投信人縱有陰謀,意圖借刀殺人,將軍只能問這被殺的是否該殺,不必管是用哪一把刀去殺他了。吳提督惡行暴露,連言官全敢具折參他,幸仗著經略大人有老中堂從中維護,才不致激起意外的事來。倘若言官奏折上去,聖意難回,連將軍全難脫失察之咎。楊文煥果然落在吳大業手中,一家數十口真個慘死他手裡,那時縱然再替他昭雪,這數十條性命已冤坐九泉。何如趁這時一舉手之勞,先把這班含冤莫白的救出虎口。果然楊文煥被陷是實,那捻匪暗襲關中,更不致假了。
「卑職看這投書人,仁俠豪放,頗具義行。經略大人體好生之德,速派幹員,馳赴潼關,提楊文煥全案人犯。就說這裡也得著密報,該犯尚有其他逆謀,必須親訊。這麼辦,吳大業縱有疑心,也不敢抗命。可是經略大人,須派得力人去,須防他殺人滅口。令到時他怕真相敗露了,硬下毒手,故作經略的令到稍遲,他已把一干人正法斬決了。所以派的人,必要不容他緩手。先要見著被囚的犯人,叫他無法反覆,那時提解起程,縱然再生變念,也無從下手了。經略大人看這麼辦好麼?」
多隆阿將軍,被姜逸樵這番話說得把先前的猜疑全撇開,細想到吳大業平日跋扈的情形,倒十分替楊文煥擔憂。姜逸樵說的情實不假,吳大業那種凶狠性情,暴戾好殺,又掌著生殺大權,落在他手裡的,實是生死呼吸,此時真是吉凶難測!自己既知道了,若再耽延,萬一楊家滿門遭了毒手,豈不誤事!遂向姜逸樵道:「好吧!就照你的主意辦吧!」又扭頭向幕府劉幼棠道:「索性你就起一角文書,用了關防,派副將鐵安泰挑—哨馬隊,馳赴華山下吳提督大營,提解楊文煥全案犯人。如有走脫一名,即以得財賣放論!逸樵,你看鐵副將去足能對付吳大業了吧?」姜逸樵忙答道:「經略大人,遴選得人,鐵副將精明幹練,足可以對付吳提督了。並且論官職也比他小不了多少,吳提督諒還不敢不以禮貌相待,這一來楊文煥全家定能逃得活命了。」
多隆阿將軍遂容這幕府劉幼棠辦這件文書,自己喚差人遂來伺候著到暗間換便服。劉幕府不大的工夫,已把這角文書辦好,天已到了三更過後。多隆阿將軍,立刻把那副將鐵安泰傳來,將軍親自交代一番,這位鐵副將領了公文,帶了一哨馬隊,立刻起程。當時這位將軍把這事交派完了,兩位幕府遂即告辭。這兩位幕僚全是隨著將軍數年,就住在行轅裡。這時兩人是各奔自己住室,全在這行轅府東跨院裡。這兩人一出廳房,各有自己的差人撐起燈籠來,在前引路。多隆阿將軍也在兩位幕僚走後,回寢室去安歇,差弁先伺候多隆阿將軍安歇,再來收拾內客廳的燈光。
鷹爪王在承塵潛伏多時,見廳房中人已走淨,飄身下來。見書案上墨台余沈未干,把筆筒裡的筆拿起一支,飽蘸了濃墨,把書案上的三明子燭台挪到茶几上。這西牆上是一槽硬屏,屏心裱的是揮鐵簫的墨竹。鷹爪王把這支筆桿往中指無名指縫裡一夾,筆桿順貼手臂上。氣納丹田,抱元守一,默運內功,身軀一俯一伸,腳尖一用力,騰身而起,身輕如燕,用「老猿墜技」的姿勢,一雙鐵爪往那硬屏上一搭,輕輕拈住,全身懸住.用左腳尖微提著往硬木屏的邊框上一點,右腳往左腳下一點,只用左手捋住木屏的上口,全身提住,右手提筆在木屏上的粉牆上寫了十六個字。寫的是:「羊脫虎口,良友伸冤,有生之日,當報鴻恩。」下面寫「淮上王道隆叩」。寫完了仍把這支筆夾在指縫中,兩手捋住硬屏的小口,脊背往後一弓,下盤往上一提,成「狸貓上樹」的架勢。兩腳尖一點屏框,雙臂往後一揚,飄的仰面朝天的橫空躥出來。一個「雲裡翻」,唰的離開書案四、五尺,往下一落,輕如落葉,几上的蠟燭搖搖。
鷹爪王把那支筆仍還到筆筒內,這時忽聽得走廊上有腳步的聲音,急忙把挪開的蠟台,仍還原處。縱身躥到近面的閃屏後,仍從穿堂門退出廳鄰,躥房越脊出了將軍府。到了街上隱僻的民房上,略緩緩氣,抬頭看了看天空,星河耿耿,聽了聽街上的梆鑼,已交了四更三點。
鷹爪王想到這一番手腳沒白費,居然如願,恩兄楊文煥的全家足可保全。因為聽大將軍麾下那位姜逸樵的話鋒,很有關照楊恩兄的意思。不過這位將軍很精明,不敢帶出形跡來而已,只要把全案一提到長安定能化險為夷。吳剝皮那裡有慈雲庵主監視著,憑她那份超群絕俗的武功,跟那七粒沙門七寶珠,還足以敵得住那班匪徒,自己倒可稍放心了。天光轉瞬就亮了,自己索性等天亮了,在城內打過尖再趕路不遲。
鷹爪王乘著這工夫把長安城的形勢察看了一番,天色大亮,所有街上的警衛稍弛。鷹爪王遊俠江湖,縱然夜行,也不屑穿急裝緊褲,依然是長衫便履。此時從僻靜處轉到大街,見這長安城果然不愧是古帝王之都,雖經過兵變,依然不減富庶之相。鷹爪王在城內耽隔了半日,這才起身往潼關趕來。焉想到潼關那裡,已經變生不測。連那俠尼慈雲庵主,全未能防護了楊氏全家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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