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剛擺好,後頭的人已陸續來到,自動分左右而立,中間留下一條五尺寬窄的走道。
不到一盞茶工夫,海棠樹前已站滿黑壓壓兩片。
人,約莫有百來個,但卻肅穆寂靜,鴉雀無聲。
人,約莫有百來個,但卻個個垂手挺立,一動不動。
昏暗的月光下看,恍若一尊尊泥塑木雕的人像。
驀地裡,梆折聲響動,山下遙遙傳上來打三更聲。
五條人影,一前四後,踏著輕捷的步履來到。
方豪、雲振天、凌翠仙、雲素素,還有焦大。
兩片黑壓壓的人影恭謹躬身,聲如雷動:「恭迎令主!」
雲振天、凌翠仙、素素、焦大為之一怔,旋即心神震動。
五個人裡,令主應該只有一個人方豪。
方豪竟然是領導天下義軍的令主日月令主。
方豪肅穆、莊嚴,不答禮,未點頭,直向前行。
其實,方豪不是來得最晚,他比任何人來得都早。
在這遙祭前明先帝大典的前夕,他作了不少重大的事!
首先,他作了與玉貝勒決鬥的準備從內到外,從戰鬥精神,到戰鬥技能,每一樣所能準備的都準備。
其次,他結了檎,和雲素素圓了房,這不是方豪的意思,這是雲素素的意思,雲振天、凌翠仙夫婦的意思,也是全體義軍的公意。
因為這場玉貝勒和方豪兄弟相殘的「誰應蘆溝血誓」之鬥,玉貝勒得地利,擁人和,委實有太大便宜。
方豪則充其量也不過在「天時」二字之上,勉強有點想頭。
萬一,方豪有個三長兩短,這位優秀門士的血胤,不應由此而斬,江湖、義軍,甚至整個復興大業,都需要他的優秀血胤作種,繼續開花、結果結出更多更豐碩更堅強的武林奮葩,民族異果。
於是,他不單匆匆和雲素素結檎,圓房,夫婦並雙雙服下由前明太醫院掌院供奉所虔誠煉製的「種玉神丹」,以求就憑這花燭之夕,便與雲素素豆蔻含胎,藍田種玉!
喜悅中,帶有淒慘,他們的「合巹杯」內,不是美酒,而是鮮血。
雲素素以新娘子的身份,竟當著爹娘、義軍首領,暨一干江湖長輩,在花燭宴上,喝了血酒立了血誓,即令方豪果有不測,她也淡於夫仇,重於育撫子女,把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留到二十年後。
還算好,這雙新人,男的是絕代國士,女的也是巾幗奮英,他們不厭惡有任何不祥,他們默默承受,相互關懷。
明晨蘆溝生死決,今宵儂我盡關懷,紅燭高燒,巫山春好,在淒慘之中仍然有幾分喜悅。
可憐,為了蘆溝決鬥,為了煤山大祭,方豪那裡敢貪枕席之歡,在一般新人好夢方濃之際,他和雲素素便起床結束停當,雙雙攜手到了清宮大內的「神武門」後。
由於各路義軍首領,即將齊集煤山,方豪身為「日月捨主」,他必須把玉貝勒的埋伏情況,完全瞭解,設法對抗,決不能把這點民族精英,任對方一網打盡。
但說也奇怪,方豪、雲素素施展絕頂輕功身法,搜遍整座煤山,以及煤山周圍,竟未發現玉貝勒於血冠羽士暨九格格死後,所集權統率大內高手的半點蹤影。
雲素素咦了一聲:「方豪,玉琪新統事權,指揮起大內武士,更應得心應手,他……他的人呢?」
方豪臉上神色,毫不輕鬆,劍眉深蹙說道:「小玉兒居然完全撤防,給了我一個莫大面子,他總算還念在兄弟之情,讓我平平安安地,再作最後一次的『日月令主』。」
雲素素與方豪兩心已同,自然聽得出來他的言外之意,聞言瞿然道:「你是說他在煤山給你面子,卻在蘆溝橋上,對你痛下殺手?」
方豪點頭道:「小玉兒官居顯職,位極人臣,尤其血冠與九格格已滅,他不需要爭功,他如今最需要的,就是個人英雄聲譽!我太瞭解他了,他越是在此表現得如此大方,便越是顯示了他對蘆溝一戰,有了十成十的充分把握。」
雲素素嬌軀一顫道:「煤山撤防,顯他氣量,蘆溝殺你,成他威名?」
方豪道:「不錯,這是小玉兒等待已久的日子,也是他悉心佈置,刻意完成的最高心願!」
雲素素心中一酸,忍不住握住方豪的手兒,淒聲叫道:「方豪……」
方豪也握著他的手兒,稍加安慰道:「素素,不要怕,我們先前不是在瞻仰文山聖像時,讀過他的『正氣歌』麼?願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鼎鑊甘如飴,陰陽不能賊!成、敗,尚在未可知之間,時辰到了,擦乾眼淚,不要傷感,陪我去主祭先皇,看我擔任最後一任的『日月令主』吧!」
方豪一再重覆這「最後一任」之語,自然使雲素素聽在耳中,不是滋味,但辛酸滋味,才化淚水,幢幢人影已到煤山。
口口 口口 口口
極簡單、極隆重的祭禮一畢,方豪向各地義軍首領,作了兩點極重大的宣佈:
第一、從今後不再舉行煤山大祭。
第二、從今後不設「日月令主」名位。
這兩點決定,都聽來有點懾人,震駭得那些江湖義士、民族英傑,都鴉雀無聲,靜等他們最敬佩最服從的「日月合主」方豪,作進一步的解釋。
方豪道:「不忘先朝,心存漢室,重意識,不重形式,與其每年甘冒奇險,來此祭靈,不如各安其份,各盡其能,分散在群眾之中,灌輸民族氣節,培育復國力量,反能使先皇先烈,告慰九泉,免得只要有一次不慎,被敵方一網打盡,則元氣之傷,便幾乎無法彌補!」
這是正理,這是名言,但從來無人敢說,因為畏難苟安,似乎不是英雄本色!
但如今方豪說了,卻不單不使巍立在煤山夜色以下的濟濟群豪覺得他貪生怕死不是英雄,反而加重了大家的信服,越發敬佩他是敢作敢為有承當的真正英雄好漢!
方豪又說:「既然不再舉行甚麼每年一次的煤山大祭,則『日月令主』一位,也無須再設,昭昭日月,各在心頭,良知良能,即為令主……」
說至此處,各地義軍領袖們,立刻表示了意見,他們認為反清復明大業,不能沒有統一指揮的人,故而群請方豪,勉為其難,煤山大祭可以改在各地,小規模的舉行,但「日月令主」之職位,卻堅求方豪繼續擔任。
方豪笑了:「諸位一定要方某留任令主之位,方某也只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我在這大家最後一次齊集煤山的機會中,要提出兩句似為打破傳統的新口號,看看諸位有無反對意見?」
各地義軍領袖一致表示恭聆令主高論。
方豪一字一字,鄭重的說道:「排……賊……不……排……滿,興……漢……亦……興……華……」
乖乖,這十個字兒中的「不排滿」三字,不單打破傳統,簡直可以說反叛傳統,聽得一干義軍領袖,全都默無反響。
方豪笑道:「同文同種,四海一家,從小的區域劃分,生活習慣略微有異上看來,固然可以分為『滿、漢、蒙、回、藏、苗』,但以炎黃世胄,統一源流而言,卻均是中華民族!忽必烈、成吉思汗的豐功偉業,固使中國聲威,遠及異方,清帝入關主政,也照樣頗有賢能之主,尤以漢族文化,博大精深,其他少數民族,均漸漸在潛移默化之中,暗暗合併為一以漢為主的綜合整體民族,故而我提出『排賊不排滿』的新穎口號,凡屬民賊國賊,雖漢亦排,凡屬德行良好、功業卓著,愛國愛民之士,雖滿亦戴,真能共昌漢化,舉戴賢能,則十年、百年之後,將無漢滿蒙回藏苗之分,只見中華民族的燦爛光輝,天下大同,照耀世界!」
這又是至理!一般人所不敢出口的至理
傳統的力量,太強大、太深刻了。
明明方豪說的是至理,但因他違背傳統,甚至於反叛傳統,以至雖在濟濟群豪的心頭上,激起了一陣敬佩性的波濤,卻未能博得任何明顯性的承諾。
方豪歎了一口氣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合理的制度,必須推翻,賢明的領袖,則不分畛域,我若在蘆溝決鬥一役上,僥倖生還,則後半生的工作重點,將是在江湖廊廟之間,盡量灌輸這種新的革命認識!」
一揮手,群雄盡散。
連方家所苦心訓練的那七名高手,也被方豪強硬遣回。
他調來這批精英,主要是為了保護煤山大祭的赴會各路義軍首領,不願把他們投入自己與玉貝勒的私鬥,而有任何損折之虞。
轉眼間,煤山之下,空蕩蕩的,只剩下了雲振天、凌翠仙、焦大、雲素素和方豪五人。
雲素素的心湖,怎能平靜?
她望望未透曙色的東方暗空,向方豪淒然說道:「你要去蘆溝橋了?」
方豪點點頭,緩緩說道:「我和小玉兒約好了的,這場『蘆溝灑血之戰』,由旭日東昇開始大概到日正當中,可以結束……」
雲素素道:「你……你……不帶我去?」
方豪歎口氣兒,雖然當著雲振天夫婦和焦大,也毫不避忌地,握著雲素素的柔嫩玉手,目射深情說道:「素素,你喝過血酒,立了血誓,應該識得大體,不必再去經歷那種場面,反正在日正當中之前,我和小玉兒,總有一人,會沉屍於蘆溝橋下的無定河中。」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此情,此景,是多淒楚的調子?雲素素忍不住了,兩行晶瑩珠淚,撲簌簌奪眶而出!
但絕代俠女,畢竟不凡,淚珠沒流多少,雲素素便倔強抬頭,兩隻妙目中,淚光模糊地,凝望方豪說道:「好,我不去,有妻在場,或消壯志?但你一人赴約,我們卻怎麼曉得你的凶吉與否?」
方豪想了一想道:「從時間上來看吧,這裡是大內禁地,對方不能久撤崗哨,你和岳父母焦大叔等,仍去『文丞相祠』等我,僥倖無恙,『未末』必歸,否則,趕緊快馬離京,因為我縱陳屍於無定河中,小玉兒也必遍體鱗傷,決不好受,我擔心他因怒成恨,會起斬草除根之心,對你們有甚酷烈手段……」
雲素素咬牙、揮手道:「好,一切都遵從你的安排,你去吧,你志壯山河,氣如渤海,無定河中,恐怕容不下你……」
方豪先拜雲振天、凌翠仙,又向焦大叔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大禮。
這不是「令主」拜僚屬,這是子侄之禮,並隱有「寄妻托子,生離死別」之意,雲振天、凌翠仙夫婦,和焦大,毫不客氣,坦然受之。
但誰的心內均在發酸,誰都盡力忍住了盈眶潸潸的英雄珠淚!
夫妻之間,不必多禮,略一執手欷獻,方豪便軒眉撒手,飄身而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蘆溝曉月」,是京師八景之一,長橋臥波,當然絕美,而在這橋上決鬥,以橋下滾滾東流河水,作為葬身之地的想法,也著實相當灑脫。
方豪認為玉貝勒定會比他到得更早,以逸待勞,但卻完全想錯。
他到了!
橋上無人………
傾耳細聽,展目四顧,周圍一片寂寞,決沒有任何埋伏。
方豪俠膽如天,但如今也不禁略微興起了那麼一絲毫的怯懼。
因為,他弄不懂玉貝勒到底玩的是甚麼花樣?敵不可測,總是最最可怕的事。
長橋望明月,明月漸西沉……
換句話說,遲遲鐘鼓,耿耿星河,業已天光欲曙。
方豪等了很久,決鬥的時刻,快要到了,玉貝勒的人呢?
驀然間,「轔轔」作響。
「轔轔」是車聲,方豪循聲注目,果然看見從京城的來路上,馳來了一輛雙駕宮車。
起初,距離還遠,等到車兒走近,方豪不禁暗叫一聲:「慚愧!」
因駕車的人是雲施施,方豪覺得玉貝勒能讓雲施施駕車送行,自己卻不能讓雲素素相偕前來赴約,未免在氣勢上便已輸人一著。
車到橋下,方豪又是一愕!
因為,雲施施是獨自下車,從車廂內取了一具巨大革囊,逕向蘆溝橋上,姍姍走來,卻仍未見玉貝勒與她同行,或是人在車內?
方豪忍不住了,雲施施尚在十步之外,他就高聲問道:「施施,小玉兒呢?他是畏戰不來?還是看我不起?」
雲施施淡淡笑道:「你們約的是甚麼時刻的呢?」
方豪道:「從東陽初起,門到日正當中,小玉兒並已說明,在昨日黃昏以浚,今日午正前,蘆溝橋左近,完全戒嚴,不許任何局外人加以滋擾!」
雲施施向初透一些濛濛曙色的東面天空,看了一眼,揚眉笑道:「時間早得很呢,玉琪說用不了太多時光,約莫十招左右,就足以使你陳屍於這條先叫『無定河』,後改『永定河』,又稱『蘆溝』的河水之內!」
方豪怒道:「他不能這樣驕傲,這樣小看我,我不是血冠羽士。」
雲施施點點頭道:「你比血冠,當然強得太多了,但玉琪卻練有平素決不輕易顯露出來的四大絕藝!」
方豪皺眉道:「四大絕藝?這四大絕藝中,大概有一樁便是『無形劍-』?」
雲施施點頭道:「不錯,在蘇州府衙,搏殺血冠子時,他用了『無形劍-』,但你知不知道他手兒特別粗糙之故,是從『白象國供奉』之處,學成了十二成火候,足以刀劍不傷,並能耐極重指力、掌力的『象皮神功』,更生生拔去滿口銀牙,換裝毒齒,若與強敵近身拚搏,只稍凝聚真氣,張口一噴,便連大羅神仙也難逃劫數的『九毒飛牙』,而蒙古摔交技藝,也到了無以復超地步,一人足敵八條蠻牛極上乘的『金段』地步。」
方豪越聽越眉鋒緊蹙。
雲施施又復笑道:「起先幾招,他用『無形劍-』攻你,即令你能騰挪閃展、甚或蹈隙逆襲時,他再倚仗『象皮神功』護身,施展蒙古摔交的『金段技藝』,把你纏住,只要雙方料結分不開,立從口內噴出『九毒飛牙』,則勝負之數,大概便可以決定。」
方豪無話可答,看了看蘆溝橋下的嗚咽流水,和那具放在橋欄上的巨大革囊,突然劍眉一挑目光如電地,凝注雲施施道:「施施,謝謝你,你比小玉兒先行趕來,便是告訴我這些虛實?抑或不忍見我葬身魚腹,要用這具革囊,替我收屍?」
雲施施搖搖頭道:「都不對,我是來向你道喜,並有兩個問題,要你由衷回答!」
方豪皺眉道:「道喜?道什麼喜?莫非指的是我和素素之事?」
雲施施笑道:「正是,但天下事奇巧無倫,我和玉琪,也和你與素素……」
方豪道:「你也與小玉兒結過檎,圓過房了?」
雲施施毫不羞澀,點頭接道:「就因為我太關心這一場『蘆溝之戰』,深恐他一去不回,玉琪才向我吐露他身懷四大絕藝,並在洞房花燭夜之中,親自演練『象皮神功』的護體功能,和『九毒飛牙』的殲敵威力。」
方豪目光一注京中來路。
雲施施便又笑道:「你放心,在我兩項問題未曾經你正式答覆之前,玉琪決不會突然出現在面前!」
方豪如今業已意識到這兩個問題,必定相當重要,凝望雲施施點頭說道:「施施,你問吧,甚麼問題?」
雲施施道:「問題不會離開這場龍虎風雲的蘆溝之戰,我先問你,在這一戰中,死的若是方豪,後果如何?」
方豪毫不思索,應聲答道:「死的是我,後果還不太嚴重,不過是雲素素碎心待產,將來撫孤報仇,小玉兒毫無對手,益發飛揚跋扈,以及矢志光復的遺民義士之中,又要煞費苦心,尋找培植一位有守有為的日月令主而已。」
雲施施道:「死的是玉琪呢?」
方豪苦笑道:「死的是他,後果反而更糟,朝廷必然極為震怒,盡出官家之力,搜殺前民遺臣,連以前再三考慮,才頒布天下的懷柔政策,亦將修改,我們那些氣候未成的義師組織,必定大受打擊,縱不完全被滅,也告元氣難復!」
雲施施從一雙妙目之內,閃射出無限敬佩之色,盯在方豪臉上,凝望有頃,點頭說道:「方豪,我佩服你,你大概早已自知必敗,仍一再強調是五五之局,應邀來此赴約之意,是不是打算以命酬弟,拿血肉換取時間,讓玉琪除去最強對手,滿足了驕妄之心,安安逸逸地,當他的一品王侯,不再對江湖志士,過份追殺,而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革命力量,有一些休養滋生機會。」
方豪也深深看她兩眼,點頭歎道:「施施,你既是有心人,我便不瞞你了,我早知此戰是必死,才和素素結檎圓房,讓她在以後的日子裡,一意撫孤,精神有個寄托,而我昨夜遺散的七名少年高手,也不是回轉連雲方家,而是分投七處大荒,苦練絕藝,將來義師長老們,可以選擇其中成就最高,品行最好的人,繼承革命大業……」
雲施施聽到此處,搖搖頭,緩緩說道:「方豪,你肯犧牲小我,能夠著意安排,雖令人敬,卻未令人服,因為你所選擇的,並不是一條最完美的路兒。」
這幾句話,聽得方豪萬分驚詫地,失聲問道:「除了兄弟生死,濺血蘆溝之外,還有第三條路,並是最完美的路兒?」
雲施施正色道:「有,很簡單,只有十個字兒,就是『你死,他也死,你活,他也活』。」
方豪苦笑道:「小玉兒身懷那麼多絕藝,我死他也死之望,已極渺茫,至於我活他也活的兩全妄想,更是談也休談,因為不論就僧王血誓,或目前大局,蘆溝一戰,無法避免。」
雲施施不等方豪話完,便接口苦笑道:「方豪,聽我解釋,『你死他也死』之意,你死是名他死的是人,『你活他也活』之意,是你活的是肉體,他活的是如今的『貝勒』頭銜,和他日繼承的『神力親王』爵位……」
方豪有點迷惘了,目光凝注道:「施施,別弄玄虛,請解釋得詳細一點!」
雲施施道:「譬如,玉琪血濺蘆溝,但對外宣傳,卻說方豪戰死,由你倚仗兩人聲音容貌,無不相同,以及神力老王已纏綿病榻,疾入膏盲便利,留在大內,供職巖廊,則不單可於廟堂之上,實行你『光漢化滿』上策,照拂江湖草澤之中的志士遺民,互相配合,同光大業,並可娶福晉,育王侯,進一步使得清廷天潢貴胄間,也血脈旁移,漸漸滲入了革命種子……」
方豪聽得始而驚、繼而佩,不禁目注雲施施,嘴唇欲動。
雲施施不給他中途接話機會,繼續說道:「但天下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條路兒,聽來對革命大業雖美,其中卻含蘊有莫大痛苦,首先,要你喪失方豪名號,用『神勇威武玉貝勒』身份,酬酢於銅臭齷齪的富貴場中,放棄心上人,另行婚娶生育,把嘯傲山河的風雲壯志,收飲為衣冠揖對的宦場傀儡,你拿不拿得出這份勇氣?」
方豪淒然一笑,暫未置答。
雲施施又復說道:「其次,談到素素,她要有夫等於無夫,眼看自己丈夫懷抱之中,夜夜抱的是別的女孩子,而且,三年五年還拿不準能否與你見上一面半面,這份酷烈相思,夠她消受,夠她咀嚼!但她是雲家的女兒,你應該知道,雲家的女兒,無不勇於犧牲,甘心承擔痛苦,故而我可以代表素素,作一肯定回答,能不能走這『你死,他也死,你活,他也活』的第三條路,便全看方豪你了。」
方豪歎道:「施施,你為何只談細則,不談原則?」
雲施施說道:「甚麼原則?」
方豪道:「你這第三條路兒的原則,是必須小玉兒先死,他精擅『無形劍-』,練了『象皮神功』,藏有『九毒飛牙』,摔交纏摸技藝,又到了『金段』地步,誰還能殺得了他?」
雲施施道:「我!」
好簡單、好有力的答覆,自然震驚了方豪,但射向雲施施的目光之中,總難免略有懷疑難信神色。
雲施施滿面神光地,侃然續道:「九格格自盡之前,與我曾作密談,她認為我肯嫁玉琪,必然恨中有愛,愛中有恨,另具重大圖謀,故而送我一樣東西,希望我能殺掉玉琪,替她來報仇雪恨!」
方豪道:「這是甚麼東西,小玉兒既練有『象皮神功』,九格格雖精於暗器,她那『大內十三紅』等,恐怕也……」
雲施施臉色微紅接道:「這東西有點下流,叫『玄牝化血粉』,我自從問明玉琪身懷四大絕藝,確定蘆溝一戰,死的必然是你以後,才決心對他施為……」
方豪皺眉道:「小玉兒上當了麼?」
雲施施幽幽歎道:「他夠精明,夠厲害了,但卻絕未想孫九格格會在臨死之前,傳了我這記下流殺手,故而,素素和你圓房,是替你延嗣,我和玉琪圓房,卻是要他絕命。」
方豪驚道:「你是說小玉兒已經……」
雲施施泰然自若地,指著橋欄上巨大革囊,緩緩說道:「他已經死了,一度春風,全身化血被我盛裝在這具革囊之中,來應蘆溝血誓!」
她一面侃然說話,一面走到革囊之前,從頭上取下一根紅色金簪,挑開囊口繩結。
繩結一開,囊中果然滿貯血水,雲施施目注方豪,滿面神光又道:「方豪,你不用再去『文丞相祠』找素素了,我來此之前,知道米已成了飯,木已成舟,你這只鴨子,非被抱上架不可,已向爹娘、素素、焦大叔等,飛函詳陳經過,如今,他們早已離京,計程當在百里之外……」
說至此處,忽用那根血紅色的金簪,向手背上戮入,劃了一道寸許血口。
方豪驚道:「施施,你這是……」
雲施施笑道:「這也是九格格的東西,我雖殺了玉琪,卻並不是不愛玉琪,只是立場不同,重於光復大業而已,他既死去,我應該追隨於九泉之下,向他謝罪,作他最忠實的妻子。」
語音略頓,又神態自然已極地,嫣然一笑說
道:「方豪,快去應付一切相當艱難而費力的各種善後,好好作你的『神勇威武玉貝勒』,明年此日此時,不妨來此一奠你的胞弟弟婦,因為,那時橋上還會有兩個人,是素素,和她抱來給你看的麟兒,或是嬌女……」
話尚未完,神情已萎,雲施施趕緊地把玉貝勒所化的盈囊血水,傾入無定河中,自己也跟著飛身一躍。
好厲害的九格格獨門劇毒,衣裳飄處,雲施施骨肉也化,她的血水,和玉貝勒的血水,連成一片,傾注橋下,逝向東流。
方豪怎麼樣呢?鴨子業已上架,他只好孤孤單單,寂寂寞寞,別彆扭扭,齷齷齪齪的,去當他的一品王侯,故事也了結了!正是鴛鴦碧血灑蘆溝,龍虎風雲一旦收;
跳出英雄兒女外,深情俠骨足千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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