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啟行,山口外突然忽哨連聲,飛一般奔來一群鶉衣垢面的叫化,足有四五十人之多,揚聲叫道:「前面是高少俠嗎?」
高翔駐足回望,不禁大喜,敢情那群化子,都是窮家幫高手,為首的,赫然竟是當今窮家幫幫主獨臂窮神劉鐵輝。
彼此相見,劉鐵輝感歎萬分,道:「劉某去遲一步,禍延三聖,衷心實感愧疚,所以在接得梅師叔飛檄傳書之後,連夜挑選幫中精英,以及馴蛇能手,趕來大白山,咱們窮家幫武功雖未必勝人,但願能為少俠略盡薄力,對付邪惡善於用毒的陸群仙。」
高翔感激地道:「幫主如此高義,晚輩也不說客氣話了,此次承苦竹師太訓誨,責成掃除天火教,原不敢驚動各位前輩,不想仍勞遠顧。」
劉鐵輝奮然道:「這是什麼話,武林安危,匹夫有責,咱們窮家幫不是自吹,既然來了,就沒有準備活著回去。」
高翔凜然動容,又道:「晚輩曾托貴幫一位同門,代查金家莊風儀姑娘和鐵算子馬無祥的下落,不知可有他們的確音訊否?」
劉鐵輝眉頭一皺,反問道:「少俠竟然還未跟金姑娘見到面麼?」
高翔詫道:「自於內江城中,金姑娘不辭而別之後,咱們就一直沒有得到她的音訊,幫主這話,從何而起的呢?」
劉鐵輝聽了這話,頓足道:「這麼說來,事情就不妙……」
高翔駭然,忙問緣故,劉鐵輝才又繼續說道:「據本幫淪江支舵消息,金姑娘離開客棧,並未遠離,那時天魔教眾徒,業已兼程前往成都府,金姑娘僅在資州附近露了一次面,接著也追到成都府去了,大約去遲了一步,灌縣荒園之戰,未能趕上。後來本幫弟子又在劍門關附近,發現過金姑娘一次,據說仍是單人獨騎,正沿摩天嶺北行,劉某適於此時接得飛檄傳書,總以為她一定是得到少俠北上太白山的消息,已稱和趕來相見了呢!」
這番話,頓時使高翔緊張了起來,忙又問道:「貴幫弟子最後一次發現她行蹤,距今已有多少時候了?」
劉鐵輝盤算了一陣,道:「算起時日,金姑娘應該在十天之前就抵達大白山才對。」
高翔忙又詢問飛龍活佛等人,三派掌門盡都搖頭,答道:「自從咱們來到山口,並未見到金姑娘。」
高翔沉吟了半晌,歎道:「照這情形看來,除非她另有耽誤,還沒有來到太白山,否則,必是孤身入險,已經被天火教擄去了。」
阿媛岔口道:「怎麼會呢?她為人機警,武功又高,絕不致輕易遇險,八成是因故耽誤,現在還沒有到。」
高翔一揚劍眉,毅然道:「咱們不必推論大多,仍照原定計劃行事,請幫主這就傳令貴幫兄弟,散向兩翼,掩護大隊前進,且等趕到蓮花峰再說吧!」
由大自山人口到蓮花峰,蜿蜒五十餘里,只是崎嶇山路,馬匹行走艱難,阿媛傳令各劍女,棄馬徒步,魚貫人山,三派十八名弟子緊隨在後,窮家幫眾,卻忽哨一聲,左右散開,翻山越嶺而行。
這一支稀奇古怪的隊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既有翩翩濁世佳公子,也有油污滿面的窮叫化,僧、俗家,一應俱全,幾乎包括了世上各色各樣的人。
大隊浩浩蕩蕩,連綿不下一里,兼程而行,走了一個多時辰,業已置身於一片亂山之中,但奇怪的是一路竟毫無風吹草動,平靜而,過。
行進問,高翔凝目前眺,但見一峰挺拔人云,上豐下銳,形如蓮蓬,山路至此也突然寬敞起來。
轉過一座山腰,地勢更霍然開朗,只見峰下是一片廣場,廣場上建著不下百棟房舍,鱗次櫛比,宛然自成鎮集,迎面一座巨大石碑坊,上面赫然漆著「天火神教陝南分壇」八個泥金大字。
這時候,石碑下,已黑壓壓站了一大群人,由場邊直達峰腳,怕不有千人之眾。高翔等人才轉過山腰,脾坊上高掛著的四串百子鞭炮,立即劈劈啪啪響了起來,接著樂聲四起,奏的亦是「迎賓之曲」。
秀兒、珠兒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不期相顧笑道:「咱們大約來得不是時候,人家正在辦喜事呢!」
阿媛冷哼了一聲,道:「喜事?他們在趕辦喪事,一個個都活得嫌膩了。」
高翔卻淡淡一笑,輕聲道:「大家不要驚詫,也不要議論,以靜制動,方是上策,三位掌門人和媛妹請傳令,叫大家裝得自然一些,且看他們還要玩什麼花樣。」
劍女們和眾弟子得令之後,人人從容舉步如故,由丐幫弟子分左右護衛著,緩緩向場中行去。
石碑坊下,並肩排列著四張錦披大椅,高坐著男女四人,由左至右,順序是:喇嘛僧王阿難陀、天火教主徐綸、人妖姬天珠和獨眼鬼母駱天香。
錦椅之後,立著天火教一流高手,諸如白骨叟羅天寒、番僧阿沙密。太行五煞、毒婦陸群仙,以及黃承師、冉亦斌……等不下二十餘人。
其中出人意料的是挨在黃承師左邊,立著一個身著黃衫的英俊少年,肩插長劍,氣宇軒昂,場中上千武林人物,就只有他臉上垂著一幅黑紗。
高翔冷冷打量了那人一眼,輕聲對阿媛道: 「那面垂黑紗的人,就是金家莊叛徒史雄飛,等一會要特別留意,不能讓他漏網榴了。」
阿媛點點頭道:「放心,他跑不掉的。」
說著,舉手一揮,百名劍女霍地停步,一齊舉手拉下晶墨風鏡,抽劍出鞘,五十人一列,嚴陣而待。
天火教主徐綸哈哈大笑站起身來,搖手道:「孩子們,都是自己人,不必大緊張了,老夫算定你們近日將至,特地把本教開壇之期提前,諸位既是天火教貴賓,不要客氣,稍休息一會,馬上就要開席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目光閃動,向劍女隊中搜視,最後頗顯詫異地問道:「怎麼?苦竹師太和一些老朋友們怎麼竟不肯賞臉?」
高翔跨前一步,冷冷應道: 「師太乃世外高人,不屑再沾紅塵,高翔應約前來,你若自認還是個人物,就趕快與咱們放手一戰,以定勝負。」
徐綸哈哈笑道:「好一個傲氣不屈的孩子,你母親是老夫同胞妹妹,舅甥之間,原只是說笑鬧著玩玩的,怎麼竟當真起來!今天舅舅開壇大喜,過去的一切誤會,都不必再提了,一家人總是一家人,你瞧,舅舅安排如此盛大歡迎場面,等候你們來同飲一醉,從此,天下就是咱們舅甥的了,來人呀!快替客人們安席設座。」
左右十餘名教徒應聲而出,搬桌子,拿椅子,正要走過來,阿媛突然素手一揮,那百名劍女各翻長劍,當胸疾劃半個弧形,只見百道寒光繞體而生,十餘名教徒嚇得連忙停住了腳步。
高翔摘下鐵箏,朗聲道:「我等千里應約而來,只求一戰,天火教既然人多勢重,又何必行此詭詐誘騙的手段,你要是再故意拖延糾纏,別怪我們要先動手了。」
當前情勢,高翔等區區百餘人,跟天火教相比,至少少了十倍。但這話一出,三派門下和五十餘名丐幫弟子,卻毫無一絲畏怯之色,各自撤刀抽劍,凝神而待,準備動手,在他們臉上,充滿了視死如歸的神色,面對強敵竟如無物。
天火教主徐綸也不生氣,仰天大笑道:「孩子,凡事不可大倔強,你可以不聽舅舅的話,難道連父親的話也不肯聽從麼?來!我先讓你們父子見見面再說。」
回頭揮揮手,人群閃處,一輛輪椅緩緩推了出來。
高翔抬頭一看,心神猛震,原來那輪椅之上,端坐著一個瘦削、枯槁、茬弱、蒼老的老人,臉肉凹陷,兩眼無神地凝視前方,一頭斑白的頭髮,隨風飛舞這老人,他太熟悉了,哪怕隔上一萬年,他也能清晰地記起他的一毫一髮,每一絲銀髮,每一條皺紋……他,正是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將他藏在後山石洞養大的父親九天雲龍高翼。
父子天性,不由他不動情,高翔一見父親,渾身一陣顫抖,身不由己跪了下去,顫聲叫道:「爹爹……」
輪椅緩緩推到近前,阿媛的目光跟那隨侍椅邊的一個老人一觸,登時也不由自主輕呼出聲,叫道:「咦!高老爹,您也在這兒?」
那緊隨輪椅側面的老人,正是義僕高昇,但他卻僅向阿媛微微點了一下頭,神情一片木然,並沒有說一句話。
輪椅上九天雲龍聽得呼叫,身軀猛然一震,立即擺頭四顧,兩眼發直,急叫道:「翔兒!翔兒!你在哪裡……」
高翔霍地立起,剛要撲上前去,突然人影一閃,天火教主徐綸已快如電掣般欺身過來,一探手,撫著九天雲龍的肩頭,柔聲道:「天成兄,先不要太激動,翔兒老遠趕來,慢慢有的是時間敘談,他已經很累了,你為什麼不叫他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呢?」
高翔急急收住前撲之勢,雙拳緊握,厲聲叱道:「徐綸,放開手,你敢傷我爹爹!」
徐綸充耳不聞,仍然微笑著對九天雲龍說道:「你們父子相依為命,前後近二十年,短暫一別,又獲重聚,這真是天大的喜事。本教已替你們準備好百桌酒席,但翔兒卻偏偏不肯領情,實在大教我這做舅舅的臉上掛不住,天成兄,你為什麼不勸勸翔兒呢?」
九天雲龍顯然目力已經喪失,瞠目半晌,終於點了點頭,淒聲叫道:
「翔兒……」
高翔連忙應道:
「爹!孩兒在這裡。」
九天雲龍淚光隱隱一閃,揮揮手道:「孩子,大勢如此,夫復何言,聽爹的話,先坐下來吧!」
高翔熱淚滿面,淒苦地低下頭去,應道:「孩兒謹遵爹爹的話,但是」
徐綸不待他把話說完,一陣暢笑,喝道:「來人呀!設席。」
十餘名天火教徒快步上前,安席設位,片刻齊備,阿媛等雖然恨得牙癢,奈因九天雲龍被制,只得強行忍住一口氣。
廣場之中,頃刻間設下了百餘桌酒席,近千名被天火教毒丸控制的武林人物,一個個宛若木偶,依次就坐。
天火教主徐綸志得意滿,特地在主席上為九天雲龍高翼設了座位,指定教中高手作陪,兩名番僧和人妖姬天珠、鬼母婆媳、天字堂、火字堂各堂主,均各按順序人席,高翔和眾女以及丐幫、三派門下,亦均各有專席,筵開百桌,雞鴨魚肉,山珍海味,極盡豐盛。
這情勢,對高翔來說,自是一種屈辱,他們千里趕來,竟成了天火教開壇大典賀客,其內心憤懣,不難想像,但,一切都礙著父親九天雲龍的安危,只好極力忍受。
高翔暗中用腹語通知阿媛和眾人,不可動用桌上酒菜,大家只是木然的坐著,心情沉重地等待事情的演變。
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徐綸含笑起身,舉杯說道:「今日本教升壇,行道天下,與會同道中,包括黑自兩道各門各派英傑,聚於一堂,足見普世歸心,共尊天火,老夫吞列掌教,借此良會之機,為各位英雄引見幾位新人本教的老少俊傑,希望從今以後,彼此同心,共享榮華。
一陣掌聲,徐綸左手一抬,道:「這兩位,乃是西藏密宗鼎鼎大名的僧王阿難陀大師和高足,從今天起,阿難陀大師便是本教護法法師,各位同賀一杯。」
又是一陣掌聲,群雄起立,都乾了一杯,阿難陀師徒不住嘿嘿而笑,昂然落坐。
徐綸又舉起右手,道:「這兩人,乃是南荒盛名蓋世的獨眼鬼母駱大俠和毒神傳人陸大娘,自今日起,已受本教禮聘榮任教中護法,各位同賀一杯。」
掌聲中,徐綸繼續引見:「這位是從前天魔教教主姬大俠,從今天開始,捐棄原教,歸並天火教,榮任本教副教主……」
「這一位是嶺南白骨門掌教羅大俠,業已捐棄己教,歸並天火教,榮任本教天字堂堂主,同賀一杯……」
「這一位是太行金鉤褚人龍-老師,榮任本教火字堂堂主……」
「……」
阿媛等人等得不耐,趁他正自洋洋得意,口沫橫飛地顯示教中實力之際,暗地一推高翔,低聲問道:「翔哥哥,咱們怎麼辦?難道當真就此喝酒歸順,也向天火教討個一官半職嗎?」
高翔沉聲道:
「稍安勿躁,勢迫如此,不能輕舉妄動。」
阿媛哼道:「不妄動?就這樣甘心聽他大吹法螺,等於是在奚落咱們,你也不看看,丐幫弟子漸漸都顯得不耐煩了。」
高翔輕歎一聲,道:「我何嘗又耐煩,但爹爹落在他們手中,咱們一動手,他老人家……」
剛說到這裡,語聲忽然頓止,原來這時候徐綸正含笑扶起九天雲龍,揚聲向席間群雄說道:「這一位,各位想必早已熟知,九天雲龍高大俠,俠名遠播,身居青城三老之首,也是本教主的妹夫,高大俠早在十八年前便已投入本教,那時只因礙於二老下落不明,才一直密而未宣。」
全場千餘人聽了這話,頓時雅雀無聲,肅然傾聽,遠遠似乎有人輕輕詫訝地發出一聲驚呼……
徐綸目光流轉,繼續又道:「高大俠與本教主誼屬至親,自是全心要支持天火教,年前打聽出青城二老藏匿在星宿海噶達素齊峰頂,高大俠不辭勞苦,跋涉趕去,一夜之間,毅然手刃了兩個不識時務的老賊,從此才正式人盟本教……」
群雄中發出一陣驚愕而鄙夷的私語,許多人臉上都流露出譏嘲不屑之色,甚至有人低聲議論道:「原來九大雲龍早已投入天火教,竟瞞了咱們將近二十年。」
青城二老訊息杳絕,原來竟是這麼回事,人心險詐,可驚可畏……
九天雲龍高翼木然癡立著,既未承認,也沒有抗辯,那一雙癡癡直視的眸子中,淚珠流轉。
徐綸微微一頓,大聲又道:「高大俠對本教功不可沒,從現在起,由本教聘為監教,其職位僅次於教主,在天火二堂堂主之上,各位應該同賀三杯。」
番僧阿難陀等人首先鼓掌,許多餡媚之徒,亦舉杯高呼:「敬高大俠三杯!敬監教三杯!」
徐綸親手滿滿斟了一杯酒,遞給九天雲龍,九天雲龍木然不動,立在他身邊的高昇代他接了過來,含著熱淚,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九天雲龍眼一閉,兩滴晶瑩淚珠,噗地滾落在衣襟上,伸出顫抖的手,接了酒杯。
徐綸面帶獰笑,揚聲道:「高監教為了本教,隱忍多年,到今天才算功成圓滿,所以他太激動了,大家乾杯。」
群雄紛紛舉起酒杯,方要就唇,突聽得一聲厲喝:「且慢!」
喝聲宛如平地一聲霹靂,群雄俱為一震,有些人連酒杯都脫手摔在桌上。
幾千道目光循聲望去,只見高翔昂然從席上站了起來。
高翔面色一片肅凝,頰上淚痕宛然,面向天下群雄(實際上都已成了天火教奴僕)朗聲說道:「徐綸老匹夫歪曲事實,構陷家父於不仁不義之境,其中因由,在下如不明言,諸位未必瞭然。」
他目光如炬,迅速在群雄臉上掃了一遍,劍眉軒動,又道:「家父素為正道武林期望所寄,久受天下仰慕崇敬,自然遭到徐綸匹夫的嫉惡,所以,遠在二十年前,老賊就處心積慮,陷害家父……」
接著,又把二十年前九天雲龍暗中毒計,被罌粟毒丸所害,如何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將自己撫養長大,後來又如何屢受脅迫,如何囑令自己往星宿海送訊,可惜遲了一步,青城二老已遭毒手……這些經過,詳細說了一遍。
天火教主徐綸嘿嘿笑道:「傻孩子,你雖然編造了這段引人人勝的故事,無奈難以令人相信,老夫倒要請問你,當年向你父親暗中下毒手的人,又是誰呢?」
高翔怒目道:「你何必明知故問!」
徐綸聳聳肩笑道:「那麼,你為什麼不當著天下英雄之面,爽快說出來呢?」
群雄附和鼓噪,都叫道:
「是啊!誰下的毒?怎不直說?」
「九天雲龍是何等身份,那下毒的人,必非等閒,他是誰?快請說明……」
高翔把心一橫,一字一頓道:「那下毒的人,就是我母親。」
群雄都駭然,登時肅靜了下來,天火教主徐綸卻揚聲大笑道:「這倒有趣得很,天下盡多不孝的兒女,倒還沒有聽說過,兒子當著天下人面前指控自己的母親是下毒兇手的事,這真可以收列入笑話奇談中了。」
高翔被他一陣譏刺訕笑,羞得滿面通紅,他本來就不善雄辯,一急之下,就更說不出話來。
阿媛替他著急,忍不住跳了起來,接口道:「兒子指控母親固然可笑,但做哥哥的逼迫自己妹妹向人下毒,以遂狂念,更是卑鄙無恥到了極點,他不覺得羞恥,還坐在那兒混充人物呢!」
徐綸一愣,臉上也不期然泛起一抹紅暈,嘿嘿冷笑了兩聲,轉開話題,道:「過去的一切,不提也罷,今日本教榮典,天成兄,你是不是覺得很高興呢?如果高興,就請乾了杯中酒,咱們還有其他慶祝活動呢!」
九天雲龍默然無語,好半晌,才仰起頭來,緩緩說道:「徐綸,殺人不過頭落地,老夫已忍辱低頭,你為什麼還要如此肆意凌辱於我?」
大火教主傲然冷笑,沉聲道:「笑話,本教主禮聘你為監教之職,榮寵逾過他人,難道你竟不識抬舉?這也不要緊,你不領情,本教主仍可收回任命,只是,你可不要忘了咱們今晨的條件。」
九天雲龍聽了這話,臉色連變。
最後,終於長歎一聲,舉起了酒杯。
高翔大叫道:「爹!士可殺不可辱……」
九天雲龍臉一抬,淚水縱橫,顫聲道::「孩子,爹不是貪生怕死的人,十八年非人生活,我還留戀這人世幹什麼!」
高翔位道: 「但是,爹!求您老人家不要為了翔兒,甘心受辱,翔兒寧可死,也不願屈辱求生……」
九天雲龍搖搖頭,淚水泉湧,道:「這次爹並不是為你,爹只是愧對你金伯父,不願再害他子嗣斷絕,孩子,忍受一些吧!你鳳儀世妹,已經落在老賊手中了……」
這話一出,高翔和阿媛都不禁駭然一震。
就在這時候,那名挨坐在擎天神劍黃承師左邊的黃衣少年突然挺身而起,迅捷無比地欺到九天雲龍身邊,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沉喝道:「姓高的,你說,金鳳儀怎麼樣了?」
高昇雙臂一振,猛然用盡平生之力,向那蒙面少年劈出一掌,叱道:「小雜種,放開手!」
那黃衣少年左手輕輕一撥,高昇掌力頓時走空,蓬然一聲,一桌酒菜立被打翻,眾魔頭盡都撤身躍避。
徐綸怒目一瞪,喝道:
「雄飛,你要造反了?還不快放手!」
黃衣少年一翻手,拔出長劍,厲吼道: 「造反就造反!」手起劍落,疾向徐綸掃了過去……
劍光過處,徐綸措手不及,急忙一抖大袖,閃身欲退,雖避開了要害,一條僅餘的右腿,竟被長劍搖斷。
血光灑處,天火教主雙腿俱失,撲翻倒地,幸得喇嘛僧王阿難陀順手拉了一把,才算沒有灰頭上臉,但斷腿之痛,已使他渾身戰抖,自己點住了腿部穴道,厲喝道:「拿下這叛門小雜種,死活不論!」
黃衣少年扯下面紗,掀開頭巾,冷笑道:「史雄飛叛師欺祖,已被處決,徐綸,你再仔細看看姑娘是誰。」
頭巾掀落,一蓬秀髮披垂下來,高翔等人齊聲歡呼,原來那人並非史雄飛,卻是據稱已落在天火教手中的金鳳儀。
金鳳儀一隻手拉著九天雲龍,一手仗劍振腕搖動,劍光耀眼生花,就在主席邊動起手來,滿場群雄頓時大亂。
高翔急摘鐵箏,沉聲道:「秀兒、珠兒兩位快助金姑娘,媛妹領劍女衝上去掩護,丐幫和三派門下把住退路,一場混戰勢所難免了。」
分派定當,場中已出現一片混戰,擎天神劍黃承師剛撤出佩劍,冷不防被身邊的乾坤手冉亦斌一掌從腑下拍出,蓬然一聲,正中肋間,只打得他長劍墜地,踉蹌前衝了七八步,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金鳳儀趁機移步,搶過席側,猛聽一聲大喝:「丫頭,哪裡走!」聲出人到,一股強烈勁風當頭襲到。
金鳳儀偏身側避,一見那攔路的竟是粗壯高大的番僧阿沙密,芳心暗急,逼不得已,只好把九天雲龍高翼交給了冉亦斌,急道:「老前輩,暫時不要突圍,先採守勢,待我料理了這番僧再說。」
冉亦斌點點頭,仗劍護住高翼,金鳳儀已展開長劍,跟阿沙密激鬥在一起。
大火教下白骨叟羅天寒、大行五煞、鬼母婆媳和人妖姬天珠等都已經釵橫鬢亂拿出兵器,圍了上來,幸得阿媛率領百名劍女衝到,緊緊在九天雲龍四周結成一道圓陣,秀兒、珠兒兩柄長劍如鬧海蛟龍,一左一右搶入,恰好替金鳳儀擋住了兩側。
混戰之中,高翔倒提鐵箏,飛登一張桌面,氣凝丹田,大聲叫道:「各位英雄高人聽清了,正邪不兩立,天火教惡貫已滿,眼看即將覆滅,各位平時深受毒刃迫害,何不趁此良機,一吐積忿,為武林公義,為自己報私仇,一舉兩得。」
眾人聽了,都抬起頭,兩眼發亮,但轉瞬間又無可奈何地低下頭去,竟無一人挺身而出。
高翔又叫道:「你們是擔心內毒已深,難以化解嗎?不要緊,等消滅了天火教,紫竹庵苦竹師大答應分贈瓊液給各位服用,能夠暫時壓製毒瘤不發,然後再廣植毒果,為各位解除內毒,天火教罌粟毒丸已有解藥,各位大可不必顧忌。」
一連叫了幾遍,群雄中仍然無人響應,四周天火教徒眾,卻已如潮水般湧進場中,金鳳儀等人和百名劍女,以寡敵眾,很快就被人潮遮斷,情勢十分危急。
慘叫之聲,此起彼落,扼守退路的丐幫弟子和三派門下,已經抵擋不住人多勢眾的天火教徒的壓迫,死傷纍纍,從廣場邊步步緩退,即將不支,而天火教徒仍然如蜂隊蟻群般,由蓮花峰兩側洶湧而來。
高翔眼見大勢已去,長歎一聲,提起鐵箏,正準備投入戰圈,捨命一戰,突聽近處一名高大的灰袍老人沉聲叫道:「高少俠,請等一等……」
高翔注目問道:「前輩是誰?有何指教?」
那灰袍老人激動地前行幾步,拱手沉聲道:「老朽是大名府鷹爪門一名不中用的廢物,十年之前,不慎被天火教毒丸所害,忍辱聽命於徐綸,我們不肯出手助少俠抗拒天火教,實有難言苦衷,高少俠能夠見諒嗎?」
高翔苦笑道:「人各有志,豈能勉強,但是在下卻不明白,有此反抗的機會,諸位為什麼竟情願袖手放過呢?」
灰袍老人黯然道:「少俠既知我們被毒丸控制,非九藥不能延續生命,想必也知道一旦藥丸不繼時,所遭受到的痛苦?」
高翔頷首道:「在下自能體會得到。」
灰袍老人垂首道:「不瞞少俠說,我們這次來到太白山,身邊藥丸已被天火教悉數收繳,聲言須等今日大典之後,才能繼續發給。在場同道,絕大多數,已經一日未曾服過藥丸,咱們雖有同仇敵汽之心,無奈功力已失,形同廢人,是以無力相助少俠……」
高翔仰天長歎道:「天火教真是好陰毒的手段,前輩請稍退,由在下等捨命一拼,咱們今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論如何,也要替武林同道出此一口惡氣。」
說罷,拱拱手,長嘯一聲,揮箏投入戰圈。
他此時已存偕亡之念,出手奮不顧身,鐵箏揮處,天火教徒紛紛倒退,不多久,便被他殺開一條血路,跟獨臂窮神劉鐵輝會合在一起。
劉鐵輝業已殺得遍身是血,急急道:「敵眾我寡,少俠還是知會她們集結在一處,先奪路脫身要緊。」
高翔舉袖拭去頰上熱淚,苦笑道:「現在已陷重圍,四下全是天火教徒,全體突圍,已無希望,晚輩身邊還有一粒霹靂震天球,請幫主下令貴幫弟子和三派門下準備,待晚輩擲出震天球時,同時發動,或者還能衝出險地。」
劉鐵輝憤然道:「少俠這麼說,是視丐幫中全是貪生怕死之徒了?少俠不走,丐幫弟子決不離開蓮花峰!」
高翔道:「與其同死,不如為武林留下一線生機,晚輩只有一粒震天球,前輩萬勿意氣用事……」
劉鐵輝佛然不悅,不再答活,卻振臂大呼道:「丐幫弟子聽著,生死事小,全節事大,幫中弟子誰要是活著離開蓮花峰,便是祖師父座前罪人。」
丐幫弟子死傷逾半,剩下的二十餘人,聽了這話,同聲呼應,土氣頓盛,一陣狂砍猛殺,竟然又將搖動的陣腳穩住。
高翔無奈,運箏如飛,又衝到飛龍活佛面前,急叫道:「三派門下請準備奪路突圍,看晚輩的霹靂震天球出手,大家便合力衝突……」
飛龍活佛未等他說完,即攔住話頭,暢笑道:「高少俠,既有霹靂震天球,何不多殺幾十名大火教徒,三派門下雖然不中用,但想來還不會不如窮家幫兄弟吧!」
眾人臨危均不願偷生,情勢雖然危殆,仍然奮戰如前,又過了片刻,地上已躺滿了屍體,環顧三派弟子,已不過僅餘下五六人而已。
高翔一咬鋼牙,正待取出懷中霹靂震天球,誰知目光掠過,忽見對面山腰上宛如兩朵黑雲般衝下兩匹駿馬,前面馬上一個漆黑大漢,手中舞動一根熟銅大棍,一路打將進來,阻路的天火教徒,吶喊一聲,紛紛退避,無人敢櫻其鋒。
高翔眼快,早認出前面那大漢竟是一身刀劍難傷的龍君,正感詫異,又見龍君馬後,一騎斜衝而至,馬上坐的,卻是鐵算子馬無祥。
馬無祥手中鐵算珠疾如飛蝗般射出,一面揚目四顧,大聲叫著:「高少俠!高少俠!」
高翔忙應道:「馬大哥,小弟在這兒。」
馬無樣一眼瞥見,急急對龍君喝道:「老弟,瞧見沒有,高翔在那邊。快衝!」
龍君狂笑一聲,銅棍飛舞,撥馬直向高翔這邊衝來,叫道:「高翔,你倒好,前次在酒樓撇下咱家溜了,這次有熱鬧好戲,也不知會咱家,這樣不夠朋友,等一會打完架咱們再算脹。」
馬無祥一騎衝到近前,滾鞍落馬,皺眉問道:「敵人勢大,你怎麼還不施展絕招?」
高翔一愣,反問道:「絕招?什麼絕招?」
馬無祥從懷裡掏出一個紙團,塞結高翔,沉聲催促道:「這是百音老前輩囑命交給你的,趕快照書行事。」
高翔展開字團,只見上面僅僅潦草的寫了八個字: 「天籟之音,功能振奮。」
高翔略一沉吟,恍然大悟,匆匆收好字團,囑咐道: 「馬大哥,請替小弟護法。」
馬無祥點點頭,立即招呼龍君下馬,兩人並肩擋在高翔身前,高翔長吸一口真氣,盤膝席地而坐,鐵箏橫置膝上,手撥箏弦,叮咯兩聲脆鳴,四周喧騰之聲登時一靜。
只見他垂目端坐,緩緩捻彈,一縷縷悅耳音響,隨著他指尖緩緩流動瀉出,其音柔而不急,彷彿春暖花開,小橋流水,意境安怡而憨靜,箏音飄忽,調氣解憤,一片祥和。
說來奇怪,箏韻送出不久,場中殺伐之氣竟像突然消失了許多,無論天火教徒眾或劍女們,都似深深被音律所感染,出手之際,已大非先前兇猛凌厲了。
受影響最大的是那近千名被罌粟毒丸壓迫了多年的武林人物,一個個側耳凝神傾聽著,臉上流露出的神情,也由恐懼而平靜下來,那大名鷹爪門高手灰衣老人,目光連連閃動,似乎頗有領悟。
突然,高翔指掌起落,疾拍快撥,剎那間,箏音突變,滿耳鏗鏘,宛如狂風暴雨,萬馬奔騰,鐵騎馳騁,刀槍相交……
這一陣急迫音調彈奏不足盞茶之久,近千名武林群雄,忽然人人呼吸急促,臉上紅光遍佈,個個磨拳擦掌,咬牙切齒,形狀激動,似要攘臂而起。
馬無祥悄聲向獨臂窮神劉鐵輝道:「幫主,請立即傳話,告訴姑娘們留意,眾怒之下,務必要鎮靜協助……」
劉鐵輝剛將話傳過去,高翔已開始隨著韻,漫聲吟道:「頭可斷兮,血可流;寧玉碎兮,勿蒙羞;君本奇男子兮,奈何馬牛……」
吟聲未已,那灰衣老人突然振臂大呼道:「朋友們,聽見了嗎?忍辱蒙羞許多年,這筆血債,該向天火教算一算了。」
一呼百諾,近千名武林豪雄,不知從哪裡重新獲得了力量,一聲吶喊,千手齊揮,拔刀抽劍,瘋狂般直向天火教徒撲了過去。
眾志成城,這些武林英傑,都是被天火教罌粟毒丸所害,多年積壓在心底的憤怒,剎那間爆發開來,其勢如排山倒海,猛不可擋,人群一卷,任是喇嘛僧王、獨眼鬼母武功再高,也難以阻遏這股憤怒的反抗洪流。
亂刀之下,天火教徒成批倒了下去,憤怒的人潮,一齊湧向徐綸。
徐綸心慌意亂,連忙催促喇嘛僧王阿難陀道:「大師,快帶我逃走吧!峰下有密道,快!快……」
阿難陀見大勢危急,哪裡還顧徐綸,抖手反將向他湧來的人群擲了過去,袍袖一拂,盪開近身刀劍,沉聲道:「阿沙密,跟為師走。」
兩名番僧轉身向峰下奔去,獨眼鬼母瞥見,勃然大怒,厲吼一聲,頓拐追了上去,鳩頭拐摟頭砸落,叱道:「好個臨危脫逃的番狗,別走了,要死大家都等著挨刀吧!」
阿難陀迫得返身應戰,只這一耽誤,千百名武林群雄,業已一湧追上……
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過去了之後,蓮花峰下,遺屍遍地。
其中絕大多數是天火教徒眾,然而,也有許多為武林而捐棄了生命的無名英雄,他們盡洩了積憤,手刃仇人,然後含笑而死,但未死者的心中,卻深深為他們的未能目睹未來武林的太平盛世而默默惋惜著。
高翔親自在峰下為死難的同道瑩葬,焚香祭奠,內心悲慟,不禁痛哭失聲。
整整耗去一日一夜時間,善後才料理妥當,武林群雄,分批離開了太白山,前往紫竹庵領取瓊液,待人群去盡,高翔才含淚對珠兒和秀兒說道:「庵中分藥的事,就此重托二位小師父,家父和義僕高昇,也請二位和丐幫兄弟們勞神一併護送到紫竹庵去。」
秀兒詫問道:「你自己要到哪兒去呢?」
高翔黯然道:「我與百音老前輩尚有約會,現在就陪鳳儀世妹前往星宿海迎取金莊主遺骸。」
阿媛接口道:「翔哥哥,我也要跟你們一起去。」
金鳳儀含淚拉拉她的手,輕聲問:「那兒路遠,峰上又荒涼,你不嫌冷清嗎?」
阿媛赫然道:「我不怕冷清,只要你們呆得下去,哪怕就是住上一百年也不會嫌的。」
金鳳儀粉臉一紅,垂頭低聲對高翔道:「這樣也好,原該咱們三個人一塊兒……」
秀兒忙道:「我也跟你們去,好嗎?」
高翔尚未答話,龍君已接口笑道:「你是尼姑子,只能住在尼庵裡,怎好跟人家纏在一起。」
秀兒羞得一跺腳,嗔道:「誰認識你這個蠢物,誰在跟你說話!」
龍君哈哈笑道:「不跟咱說話最好,咱是實心人,才勸勸你,要是從前……」
馬無祥怕他又犯了老毛病,急忙喝住道:「龍老弟,快住口,你要入我們太湖龍船幫,以後就千萬別犯舊病,否則,咱們還是趁早分手!」
龍君連連搖手道:「放心,咱只是逗她玩玩的,豈不聞那些唸書的什麼曾經滄海難為水嗎?咱是真正的改邪歸正啦!」
高翔等被他一句話,引得啞然失笑起來,大家卻沒有留意秀兒眸中,竟滿滿蓄了兩眶熱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