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樹奇察看巖裡巖外,全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打鬥痕跡,若說有人侵入這石巖,仇殘子決不會輕易放過。若來敵與仇殘子相埒,則兩人的掌力交擊結果,敢情這石巖都要被震裂。
但這時地面上,看不出一星兒石屑石粉,除了衣物不在,一切與自己離去的時候並無兩樣。
余樹奇想了再想,總是想不出其所以然。
宋改看他急得抓耳搔腮,不由得笑道:
「莫非你那姑姑已經走了?」
他雖是無意的一句話,卻給余樹奇帶來一個啟示。
因為他知道姑姑少了兩條腿,所以從未想到「走」這一個字。這時被宋改提醒,驀地想起莫非自己離開迷雲谷之後,姑姑又遇上別的奇緣,在短短幾天裡面,練好神奇的武學,居然能夠脫困而去。
他旋又想到,姑姑能夠離開迷雲谷固然是好,但她少了兩條腿,沒有人照顧她,往那裡找到吃的?
余樹奇暗自替姑姑著急,以致枯立良久。無意中,眼光落向宋改的身上。
這時他擔心的不再是姑姑,而是這年方十二的小鬼。
他自知他仍舊可以使用「水底潛蹤」的功夫,由漩流中脫困,但是帶有宋改,這方法就行不通。
宋改既是毫無武學根底的人,只怕多走幾步都要氣喘如牛,帶他從地上走尚覺費勁,何況水裡恁般凶險?
因此,他在不自主中又多看宋改幾眼。
宋改似也看出余樹奇因為他而擔心,他趁著余樹奇暗想心事的時候,也自己忖度了一番。
這時忽然自言自語道:
「這裡是多麼靜啊!若是能夠在這裡練練功夫,該多麼好?」
這小鬼居然起了練功的念頭,余樹奇聽了不由一怔,忍不住問道:
「你不想出去啦?」
宋改癡癡地一笑道:
「不是不想出去。但若能在這裡像你一樣練好了功夫,那時再出去才好哪!」
余樹奇失笑道:
「你要知道,當初我有仙師留下來的凝氣丹服用,並經姑姑替我打通週身經絡,練起功夫要容易得多,但也要整整十年才到達現時的地步。你現在既沒有仙丹可服,又沒有姑姑替你打通經絡,要想練到我這樣,只怕二十年也未必能夠!」
宋改聽得一怔,旋又毅然道:
「管他多少年哩,反正練到能夠出去那天才算!」
余樹奇也被他那股憨勁感動了,暗道:
「這小鬼想的倒是不差,盈虛太陰功未得姑姑允許,雖然不便傳授,但是,獨孤老人的秘笈,是我無意中得來,而且我也沒有工夫練它,不如就在這裡練上一年半載,一面教這小鬼豈不是好?」
他自己忖度了片刻,覺得找田叔叔以明家世雖然是急務,但十年已能等待,為何還待不了幾個月?本意來援助姑姑,但姑姑已經脫困,將來尋找田叔叔的時候,同時尋找姑姑豈不更妙?再則,姑姑雖已沒有腳,但憑她一身藝業,若能找一處尼庵修道院,住得下來,收幾個女弟子,也不愁沒人扶持。像自己這點微末的能耐,出山後尚且多人羨慕,何況姑姑那等功行,還會有餓飯的道理?
余樹奇被宋改無意中啟發他靈機,念頭一轉,便覺仇殘子離開迷雲谷必定是無限光明,當下盡掃愁雲,笑吟吟道:
「你要在這谷底學藝也是好事,但你學成之後打算做些什麼,先說給我聽聽!」
這個題目對於十二歲的宋改說來,未免深奧了一點。說是報仇雪恨嗎?他有何仇可報?雖然他自己懷疑自己的身世,但他真的身世又在那裡?說是行俠仗義嗎;他自己也不懂何謂俠?何謂義?教他從那裡說起?
但宋改已是福至心靈,知道余樹奇既肯有此一問,學藝總大有希望,「通」一聲爬倒地上,「咚咚……」一連四個響頭,才恭喚一聲:
「師父!」
余樹奇不防他突然來這一著,錯愕問看他磕頭,還不明白怎樣一回事,直待喊出「師父」
兩字,才知就異,急得只是跺腳道:
「小鬼你幹甚麼?我把頭磕還給……」
宋改聽余樹奇說要把頭磕還給他,不待對方說完,小腦袋直如擂鼓時的鼓槌、向地上猛點,頃刻間已幾十下。
余樹奇知道磨他不過,如果真跪下去磕頭還他,未嘗不可,但他已磕了幾十下在先,縱使自己也磕得又密又快,到停止的時候仍然比他少幾十下,兩人對面扮作磕頭蟲,那又何必?
本來余樹奇已有傳他武藝的念頭,只因自己年紀太小,還要多學絕藝,不願為師,這時迫得無可奈何,只好佯怒叱道:
「還不快點起來!我就看不慣你這樣子!」
宋改道:
「你不答應做我師父,我就一輩子不起來!」
余樹奇冷「哼」一聲,雙手作勢一攙,將宋改的身子凌空托起,笑道:
「我看你起不起?」
宋改吃了一驚,旋而就在空中連連磕頭,喊道:
「我還是這樣子,師父你見不?」
余樹奇拿他沒有辦法,又將他放回地面,叱道:
「你先起來,我答應你就是!」
宋改獲此一語,才站起身來,垂手侍立。
余樹奇目光暴長數寸,盯宋改一眼道:
「我雖然答應傳授你武藝,但並不是收你為徒,因為我年紀還輕,還得多多學習。再則我不能在這裡陪你一二十年,只能指點你的門徑,由你自己練。三則我原來所學的絕藝,是姑姑所授,未得姑姑允許,我不便轉傳給你,只有將獨孤老前輩的絕藝傳給你,因此,我不便做你的師父!」
宋改苦著臉道:
「你教我什麼,我就學什麼,但你仍得是我師父,不然教我怎樣學?」
余樹奇和他討價還價,說了半天,仍得接受「師父」這個尊號,才又舊事重提道:
「你藝成之後,預備做些什麼,這時該告訴我了!」
宋改早就把余樹奇對他說的話記在心裡,這時接口道:
「來這裡的時候,師父曾經說過,練武是練來自衛的,練來行俠的,徒兒藝業練成了,就依照這話去效。」
余樹奇笑道:
「什麼樣的人叫做俠,你說給我聽聽!」
宋改可真不懂,但他眼珠一轉,即道:
「師父還沒有教我嘛!」
余樹奇失笑道:
「你這小鬼專會找我麻煩,告訴你罷,俠,是處夾縫裡的人、官不官,兵不兵,民不民,賊不賊,專是打抱不平,扶弱抑強,所以俠字的左邊不成人,右邊還得加上夾字。但是,這一種俠,只能說是地方上一種霸道的人,說起來扶弱抑強,要看弱的一方合不合義理,要是不講義理,專講扶弱抑強,則人多捕賊,是否便該把抓賊的人打一頓?……」
宋改聽這位小師父說得好玩,忍不住「噗嗤」一笑。
余樹奇白他一眼,道:
「這有甚麼好笑?現時人常把武打當作武俠,為了個人恩怨而報仇殺人也當作武俠,這一來,俠字的祖宗三代都被辱沒了。所以,我得明白告訴你,俠,並不是僅為自己的恩怨,也不僅為某一人的恩怨而行事,必須以義理兩字作為準繩,若果悖了義理,只能說是武賊,決不能說是武俠!」
宋敢雖不知道余樹奇生怕他學成之後,誤入歧途,或因父母曾做罪大惡極的事被人殺害,他一憤之下,反將好人殺了,才向他痛下針砭。但聽到這番話,也心神一懍,連連點頭道:
「徒兒知道了!」
余樹奇滿意地一笑,立又回復他原來的稚氣,向巖外一瞥道:
「我先帶你去找吃的,順便看昨夜跌下來的沈老兒怎樣了!」
這一對小師徒並肩離巖,余樹奇雖僅離開十幾天,因為此番回來,少了一位姑姑,對此舊地竟如闊別數年之久。帶著宋改,邊走邊說,把各處一一指點明白。他原是要看那沈信中是否已死,結果只見一襲破衣,一灘血跡和幾根碎骨;一枝帶鞘的長劍。裹在破衣裡面,由此可見沈信中已跌成肉泥。
余樹奇憶起十年前若非先跌在籐盤上,再獲姑姑在下面接應,那還不是和這時的沈信中一樣?
他看得寒毛直聳,收了那枝長劍拔出鞘一看,居然寒光浮動,知非凡鐵,恰好給宋改使用。當下又往各處瀏覽一周,挖了幾根黃精薯蕷之類,回到石巖,已是黃光盡斂。
當校,余樹奇籌思良久,覺得為人師實在艱難,自己在家時學的拿樁練步,打拳踢腿,未始不可以教人,不見得沒有用處,到底是進步緩慢。要想使受教者進步神速,定須由靜坐入門,令他血脈運行周天,而且還得先替他通經絡。
關於打通經絡的方法,余樹奇雖經姑姑詳為解釋,但這一件大事,倘若一時搞得不好,對方不是「走火」便是「入魔」。走火則血脈倒沖腦頂,輕則癱瘓,重則身死;入魔則眼底出現幻覺,輕則癡呆,重則瘋癲。
余樹奇藝業雖高,那敢拿別人的生命作兒戲?
他尋思多時,最後還是決定先教宋改拿樁練步,再教練氣吐納,最後教靜坐運脈。按就這個順序,則宋改學頭兩階段的時候,他自己已可以更進步鑽研獨孤老人武學的奧秘,和替宋改打通經絡的方法。
以他這時的功力,幫助別人打通經絡並非難事,主要的問題在於對方完全不懂如何運氣行功,和如何防止對方走火入魔,如何制止走火入魔。
余樹奇幾乎花費整夜的時間來苦思這一樁難事,連他自己的日課都被耽擱了下來。
到了黃光重現的時候,余樹奇依照夜來的決定,開始教導宋改拿樁練步的功夫,紮好尋常武藝的基礎。他自己則獨坐一隅,鑽研獨孤老人的武學,和苦練「盈虛太陰功」的奧秘。
已往,余樹奇仗著有姑姑教他,不懂的地方就問;並不需多費腦力。這時為了要傳授別人,不得不痛下苦功,在教學相長之中,悟出更多的變化,其中好些是姑姑未曾告訴給他的奧秘。
究竟是姑姑藏私,不肯教他,抑是姑姑自己也沒有發現?余樹奇可不能理解,但他自己知道獨孤老人那本秘笈對他有極大幫助,因為那本秘笈所載,俱是陽剛的功夫,恰可彌補盈虛功的陰柔不足。
所謂孤陰不生,孤陽不長,余樹奇此時兼學一正一反的兩門絕學,藝業更有一日千里之勢。
宋改循序漸進,不消幾個月的時光,已將各階段的藝業完成,週身經絡也由余樹奇費了極大的工夫替他打通。這時他在武藝上,與前時判若兩人,只火候上相去尚遠。
但余樹奇有一身急事,那能夠久居深窟?見宋改已盡窺門徑,也就打點離谷的事宜。
這一天,余樹奇將來時所穿的衣物捆紮成一個小包,與軟晶劍,小匕首,拴在腰際,帶著宋改到達池邊。本來師徒兩人曾在池裡洗澡多回,但因分別在即,余樹奇仍是殷股叮囑道:
「這池裡凶險太多,你估計自己水底潛蹤的功夫若未練成,決不可擅自潛往池底中央。
我這回上去,一定先往你家察看情形,並將木柱,籐管,布匹等丟下來給你,若果以你的掌力擊石成粉,劍風遠達十丈的時候,便可利用木柱,籐管等物離開這絕谷。」
宋改和余樹奇雖僅相處幾個月,也懂得依依不捨,對小師父所囑,不時點頭道:
「弟子自理會得!」
余樹奇叮囑完畢,不再耽擱,說一聲:
「你回去好好練功罷!」話聲一落,身形也飄然向池中央的急漩處一落。
雖然他的藝業大勝往時,仍然無法在漩流的水面上站得住腳,只聞「嘩啦」一聲水響,余樹奇的身形已直沉下去,浪花一卷,人已無蹤。
宋改驟見此變,驚得叫出聲來,幾乎要跟著跳進池去,旋而想到乃師原是要下漩流,才啞然失笑,獨自回頭。
余樹奇被浪花捲得,當時也免不了一驚,竟致嗆了一口,但他立即施出水底潛蹤的技藝,平衡了身子,一任水力漂流。在這時候,他卻感覺到所經的地方似乎十分陌生,心裡暗自起疑道:
「難道另有一條水道?」
照說他這時的藝業比頭一次要高得多,頭一次能夠安然脫困,這一回便不該有若何困難。
那知事實上大大不然。這回他每次換氣之後,都要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才獲得再一次換氣的機會。這就說明了他這時所經的路,和頭一回並不盡同。但他已抱定「死生有命」的主意,以耗損最少的真氣,換取最多的時間。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河流,無法知道到底經過了多久,余樹奇只覺到飢餓得有點難熬,最後還餓得有點發暈,幾乎提不起勁來。他自己明白,倘若不竭力支持,只要真氣一懈,無情的流水便要灌進他口鼻,那時再不願死也不能夠不死。於是,他只好默祝上蒼保佑,一任命運煎熬。
任何人到了絕望的時候,都會乞求於神靈,到底有沒有神靈,至今無法證實,但余樹奇默祝不久,便覺得身子浮在水面上,流勢甚緩。
他詫異得睜眼一看,卻見遙遠的水面,似乎有一線銀光,他知道那一線銀光,定是一處出口,精神登時振奮起來。這時他已能夠自由呼吸,無奈流速甚緩,使他忍不住翻身俯泳過去。
他並非失去功力,而是餓得他無法施展鷗鷺忘機的絕學,像尋常會水性的人緩緩地泳著。
那線銀光漸來漸大,余樹奇已看出是一個與水面幾乎相接的洞口,那銀光敢情是太陽或是月亮透進來的光輝。
他無暇打量兩側的景象,看看相距洞門不及兩丈,忽聽身側忽然有人喝一聲:
「呔!過這邊來!」
這突其而來的一喝,駭得余樹奇「噢」一聲驚叫。
那人格格一陣怪笑,接著又道:
「不要怕,過我這邊來!」
余樹奇此時已聽出是個陌生女人的口晉,而且功力十分深厚,心知住在這人跡不到的絕地裡面的人,若非正派修持的前輩,定是本領極高的魔頭。不論她屬於那一類,若自己一時應付不好,定招惹起不小的風波。
若在平時,余樹奇未必就怕上這位怪女人,但這時他已餓得不能使力,敢情遇上一位尋常人把他一推,也會當場栽倒。因此,他再也不敢抗爭,裝成絲毫不懂得武藝的人,調轉方向,朝聲音的來處慢慢劃去。
那人似是十分性急,又喝一聲:
「不要裝死!趕快過來!」
余樹奇氣得暗「哼」道:
「若在平時,小爺偏不聽你差遣,看你又能怎麼的!」
但他這時只是敢怒不敢言,依舊是一臂一臂向前劃。
那女人見他不做聲,泳速還是和原先一樣,又怒喝道:
「你是啞的麼!」
余樹奇一肚沒好氣,卻有氣無力回答一句:「肚子餓!」這三個字說得雖輕,但那女人已聽得清楚,只聽她「哦」一聲道:「我幫助你便了!」話聲一落,余樹奇已覺風聲颼颼,手腕一緊,已被對方提出水面。
敢情那女人這時才看出余樹奇一絲不掛,「呸」了一聲,立即把手一鬆,余樹奇驟感失力,又落回水中,壓得水花四濺。
那女人待他浮回水面,立即叫道:
「小子!先吃這個,待對岸穿衣服再來見你!」
余樹奇聽她口氣不惡,同時又見一物分水奔到,接在手中一看,原來是長約尺許的薯蕷,心想:「可遇上吃的祖宗了!」口裡卻說一聲:
「謝謝大娘!」
那女人怒道:
「什麼大娘小娘?快吃!」
余樹奇暗道:
「奇呀!稱你一句大娘,難道錯了?」但—這時還是吃的要緊,也不分辯,調轉頭向對岸劃,邊劃邊吃,到達岸邊,恰把一段薯蕷吃完,只手搭往岸上,發覺是一整塊岩石,被水流長年累月沖刷,卻是異常光滑。
這時,他一面將衣服穿起,一面暗裡試行運氣,覺得真氣並沒耗損多少,敢情是那段薯蕷的效果。但他還不能斷定那女人屬於那一類人物,只能由她舉動上,知道她尚有羞惡之心而已。
所以余樹奇索性一本初衷,假裝到底,穿好衣服,緩緩爬回水中,急急游往對岸。
這是一段二三十丈的水面,不消多少時候已登上河岸。余樹奇不敢炫露武學,斂起兩眼光芒四處張望,雖已看見那女人高踞在一座大石上面,卻當作沒有看到,目又移向別處。
那女人冷哼一聲道:
「回過頭來!」
余樹奇循聲回頭,卻裝作茫然道:
「姑姑你在那裡?」
那女人又哼一聲道:
「你倒裝得真像,我告訴你!別盡在我面前耍花槍,譚妒非並不是瞎子,你是何人門下,從實招來!」
余樹奇心想:「我可沒那麼傻。」答道:
「小子余樹奇迷路荒山,偶見到水流入洞,一時好奇,游了進去,不料水力十分急劇,無法回頭,被水沖流幾天,幾乎餓死,幸得姑姑賞小子一條薯蓀,保得一條殘命,實在感激萬分,至於譚妒非不譚妒非,門下不門下,小子一概不懂!」
譚妒非一聲冷笑,即由石上一躍而下,以最迅速的手法向余樹奇肩尖抓到。
余樹奇經聽宋大娘說過江湖各種風險,處事已練達得多,見那女人躍身下石,便知她要試驗自己是否懂得武藝,忙叫一聲:
「哎呀!」立即仰臉跌倒。
譚妒非自知武功非常,這一抓下去,若對方真個不懂武藝,勢非被抓個筋斷骨折不可,因此,在指尖對達對方肩尖的俄頃,略為將手指一縮。不料那少年竟驚叫仰跌,自己收勢不及,幾乎踩上對方的肚皮。
但那譚妒非確非小可,就在腳尖將落上余樹奇小腹的瞬間,猛可一提真氣,全身暴升尺許,竟由余樹奇的身上跨了過去,再倒翻一個觔斗回頭,又站回他的腳尾。
余樹奇看她顯出這一套詭異的身法,心裡也暗自佩服,連呼幾聲:
「姑姑!不要打我!……」
譚妒非聽他叫得聲音震顫,真難測知高深,心想:
「難道這小子真個不懂得武藝?但他方才一個臥看星河,躲過我一招猛虎擒羊,卻是恁般巧妙,莫不是他故意裝作?休被這小子瞞過了,做了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的笑話來!」
原來余樹奇雖將軟晶劍紮在腰上,但譚妒非當時一見他是赤條條一絲不掛的少年,立即丟他下水,以致未看到那枝希世的寶劍,才有這樣疑惑。這時譚妒非不能確定他是否會武,,終不甘心,喝一聲:
「小子!再接我一招!」
她迅如閃電般向余樹奇一腳踢出。
那知余樹奇主意已定,絕不更改,一聽她喝聲,也不等她發招,立即一滾,竟又滾回水中。
譚妒非一踢雖快,仍因余樹奇起滾在先,又沒踢中,恨恨地叫道:
「你上岸來,我不打你了!」
余樹奇不願和她糾纏,把頭露出水面叫道:
「姑姑!在這裡我見不到你,還是往外面說去!」
譚妒非怒道:
「你再不上來,我就一掌劈死你!」
余樹奇嘻嘻笑道:
「在水裡,你打我不著!」
譚妒非敢情氣極,只見地大喝一聲,身形一躍離岸。但余樹奇卻猛一低頭,全身入水,雙臂向後一劃,雙腿用力一夾,登時潛行幾丈。譚妒非一招落空,氣得施展「仙子凌波」的水面輕功,由水面一路追趕,同時雙掌交換拍擊,打得這塊平靜的水面湧起幾尺浪頭。
余樹奇潛行水,只聞耳邊嗡嗡巨響,巨浪沖擊得身形晃動,暗罵道:
「這潑婦確是厲害,小爺可不怕你!」知道她既然鬧得波浪洶湧,定看不到自己到達的處所,反而抬頭出水,「喂」了一聲,藉機換氣,又潛水泳走。
譚妒非分明聽到身側不遠有人發聲,待轉過頭去,卻因浪頭太高,水面太高,竟不知人在何處。心想:
「這小子武功不知如何,單憑這一門水功我就得吃癟!」情知這樣徒耗力氣,並無用處,索性一股急勁,衝往洞口,飄飄然由水面俯視,只要余樹奇一到達水門,立即下擊。
那知余樹奇比她更刁,他感到波浪不再洶湧,竟悄悄潛泳往岸邊,伸頭出水面一看,即見一條身影在洞口那邊的水面晃動。略一思索,便明白譚妒非的用意,不禁暗笑道:
「你截我的路,我撬你的牆,看是到底誰合算?」
當下悄悄上岸,攀登譚妒非原先高踞的岩石,卻見幾根薯蕷放在上面,另外還有一枝拂塵和一枝長劍。心想:
「薯蕷是她要保命的東西,長劍是防身的利器、都不好偷得。惟有這枝拂塵毫無用處,難道這洞裡蚊子多?要是那樣更好,教她先受受蚊子咬的苦頭,省得她恁地狂妄。」他拿了—那柄拂塵,故意一躍下水,好驚動那譚妒非回頭察看。
譚妒非在洞口守候良久,不見動靜,忽聞居處「噗通」一聲水響,心知著了人家的道兒,叱一聲:
「敢爾!」一滑水面,如飛而回,猛見一路水花,直出洞口。
這時她急於查看自己的東西,無暇追趕,連往石上一看,首先是拂塵失蹤,再往石後一踩,觸手處,衣物還在,心神略定。但失去一枝拂塵,已夠她丟盡臉面,立又輕身一躍,直達洞口,一俯身軀,貼著水面掠出洞口,卻見一位英俊少年露出半身在水面上,手裡拿著一枝拂塵在臨風飄拂,急喝一聲:
「拿回給我!」
余樹奇趁著譚妒非回去察看的一剎那,潛水出洞,只見群山環抱,一澗中分。這條溪澗寬約五丈,清澈見底,卻有好幾丈的深度,若在澗底潛行,再強勁的掌力也不能打透。
因此,他存心作要譚妒非一番,把拂塵在手裡輕搖,裝出漫不在乎的神態。其實,他正在琢磨拂塵柄上「揮雲」兩字的真正意義,一面以耳力傾聽譚妒非會不會突然施用暗器襲擊。
但他正在琢磨的時候,忽見洞口人影一晃,使他不覺抬頭看去,乍見譚妒非的臉孔,更使他大吃一驚。
原來她長有一付十分怪異的臉孔。半邊是清麗絕俗,膚色如玉;半邊是高低凹凸,醜陋不堪。若果僅看她好的半邊,盡可瘋魔世上所有的男子:若看她另一半邊,只怕三世沒有娶妻,也不敢多看一眼。
余樹奇可沒有娶妻的念頭,為了滿足他的好奇心,一雙俊目牢牢地盯在她那半邊醜臉。
這不過是一瞥間的事。譚妒非已喝聲討取拂塵,余樹奇嘻嘻笑道:
「小子正想拿去當幾文錢花用哩!」
譚妒非叱道:
「小賊!你真敢不還?」
余樹奇笑道:
「我將當票寄回來,你去取贖便是!」
譚妒非氣在頭上,更不打話,一縱身軀,疾掠水面上前,雙掌分上下同時拍出。
她這一招「上下同心」用得恰到好處。余樹奇不妨她一出手就是絕招,此時若再潛回水中,定要被地下面一掌打個正著,沒奈何,施起盈虛功的「張」字訣,拂塵一搖,左臂一揮,兩股不同的潛力同時發出。
譚妒非來勢疾如鷹隼,卻教這兩股潛力擋得身子一緩,飄落水面,愕然道:
「你敢裝假騙我!」
余樹奇「噗嗤」一笑,一個坐水式,又潛了下去。
不知譚妒非不懂得水功,還是她不願意與余樹奇在水底追逐?竟木然站在水面上,喃喃自語道:
「這小子有一身武學,居然裝假使壞來騙我,看我不擰死你才怪……」
余樹奇順流而下,在水底走了一程,見沒有什麼響動,又探頭出水面來張望,發覺譚妒非依然站在原處,暗道:「這怪女人想些什麼?」不由得揚聲喊道:
「喂!你過來呀!過來我就還你拂塵!」
他真沒打算拿走拂塵不還的念頭,一心想把拂塵藏在近處,譚妒非要是找得到也就算了;要是找不到,就讓她喂幾天蚊子,好待煞煞她的驕氣。
譚妒非雖聽他在十丈外發話,只要一縱便達,但她並不急急趕去。仍在原處喊道:
「你這小子使壞,但姑娘還是饒你一回,姑娘好久找不到人印證,也好久找不到人說話,快上岸去咱們印證一番,要是你勝了,拂塵就……」
余樹奇聽譚妒非忽然自稱姑娘,心裡暗自好笑道:
「你做姑娘的時候已經過了,這時該是姑娘的媽媽!」又聽她有勝了就贈拂塵的意思,忙道:
「我勝了就把拂塵還你!」
譚妒非愕然道:
「你要是敗了呢?」
余樹奇笑道:
「敗了我就跑!」
譚妒非冷「哼」一聲道:
「傻小子!你要是輸了,還想跑得了麼?告訴你罷!你要是輸,就得在這裡陪我三年!」
余樹奇喝一聲:
「胡說!鬼才陪你這潑賤!拿回去,休污我手!」右手一揚,那拂塵筆直倒飛譚妒非面前。
譚妒非纖掌一伸,立將拂塵接過,怒道:
「傻小子休得出口傷人,何以見得我是潑賤?」
余樹奇朗聲道:
「你要一個男人陪你三年,不是潑賤是什麼?」一個坐水式又全身入水。
譚妒非被罵得半邊秀臉一紅,叱一聲:
「休走!」
這回她敢情是氣極,竟毫不猶豫地低頭一鑽,只聞「雪」一聲水響,譚妒非竟像一條大魚向余樹奇追去。但看雙腿不停地插,雙臂不停地劃,便知她在水功一門,不見得比余樹奇弱了多少。
余樹奇既不願與這個野女人糾纏,又認為她不通曉水功,在水底潛行,在心裡暗笑。那知未及數丈,忽感到一股水力由後面衝來,急回頭一看,立見一隻手掌已快抓到腳跟,驚得雙腿用力一夾,雙臂猛力一劃,身子又激射四五丈。
譚妒非吃虧在手拿有拂塵,不能舒掌撥水,索性將拂塵向頸後一揮,手腳並用,急急追趕。
余樹奇見她漸追漸近,暗自驚佩道:
「潑賤確是潑婦,水功確是不弱,先較量一番水功,再上岸較量去!」奮起神力,一陣急劃,又把距離拉遠。
兩人的水功都十分神速,除了透氣,全在水面下潛行。講速率,譚妒非確要勝一籌;講內氣,卻是余樹奇精純持久。
譚妒非因為比起余樹奇多換幾口氣,更在每一回換氣的時候,才被余樹奇由掌下逃脫。
就此,余樹奇終未被譚妒非抓住。
約莫經過頓飯時光,兩人都已到達一條大江。這裡水域頗廣,正是水中健兒大顯身手之地。
余樹奇單臂一劃,大腿一縮,整個身子就疾轉向後面,對正譚妒非的來勢一掌一推出。
譚妒非水功既有恁般精妙,武藝自然不差,在急進中驟覺頭前水勢回漩,立知對方已經轉身,再覺水力倒沖,知道對方已經發招;急以左掌虛封,右掌實劃,身子斜向右方一射,左腳一蹺,身子立即折返,恰見余樹奇在身側不遠,即時雙腿一夾,雙掌猛力推出。
余樹奇雖向譚妒非發掌,並不奢望一掌就能取勝,所以依舊是眼觀三面,身感六方,謹防突然出現。
果然一掌推出,立覺潛力回來,水勁相交處,立即化成激流向四方擴散。余樹奇心知這一招不能傷敵,對方必乘水花未散的時候進襲。他迅速一瞥,已見左側的河水一渾,心裡泛起一絲微笑,雙掌向左一封,身形同時暴退。
要知兩人在水底周旋,最耗真氣。沒有多久時候,譚妒非首先覺得心肺劇跳,急忙一個回身,冒出水面。不料衝力過猛,自覺臉上一輕,又急俯身入水,撿起一物,再一冒出水面,立即施展輕功,飛遁回去。
當譚妒非浮出水面的瞬間余樹奇恰也要出水換氣,一瞥之下,已看到她那秀麗絕倫的臉孔,端的是天姿國色,宜喜宜嗔,看來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少女,不由得暗叫一聲:
「怪呀!」
他覺得譚妒非這人太怪,原是好好一位絕美的少女,為何要扮成那麼難看?她單獨一人住在這人跡罕到的地方幹什麼?方纔她還膽敢邀自己陪伴三年,這時勝負未分,為何就掉頭而去?到底她這人是好是壞,為何要幽居在這裡?
一連串的疑問,使余樹奇放棄立即離去的念頭,反而掩掩藏藏,沿澗上行,走向他出困的水洞,打算暗中窺探一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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