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止步道:「前面什麼人?」
從一塊奇大山石後轉出了一個青袍的人,他那臉色黃蠟般地,一迷兒血色也沒有,他揚聲笑道:「閣下好機警!」風倫一聽一亮是方纔那姓哈的,他也裝作無事般地道:「不錯」哈木通一怔道:「閣下往何處去?」風倫道:「你猜。」哈木通大怒,上前了一步道:「此處無戲言!」
風倫一指自己的胸道:「此人偏是好作戲言!」
又逼近了一步,哈木通道:「嘿,此人與此處不能兩存」
風倫白眉一揚道:「這話你不配說。」
哈木通的臉罩在人皮面罩內,也看不出喜怒哀樂來,他一皺眉,想不起以前見過這個老頭兒來?
他心想五天之後便要功成身退,今日姑且忍讓一步了吧,他狠狠地一頓足道:「今日破例放你一遭。」
話落正要起步,風倫冷冷地一揚手道:「你往那裡去?」
哈木通怒氣不由上升,心想我不管你,你倒反管起我來了,他尖聲道:「呸,你管不著。」風倫也存心氣他道:「罷罷!只怕那檀木枕頭已破了呀!」
刷地一聲,哈木通迅捷無比地轉過身來道:「老頭子,你方才說些什麼?」風倫大模大樣地道:「好話不說第二遍,誰叫你聽不清楚咧,失陪失陪。」
哈木通左肩一沉,已無聲無息地擋住了風倫的去路,口中卻道:「你方才說什麼檀木枕頭破了?」
風倫咧咧嘴一笑道:「關你屁事。」
哈木通見他沒什麼動作,已擺脫了自己的料纏,知道這傢伙也是個高手,心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心中一急,脫口而出道:「嘿!還我百蠱珠來。」
風倫心中一驚,不料那兩顆珠子竟是南疆百蠱珠,心中又一樂,更不想還他了,口中裡卻學方才哈木通的口氣道:「老頭子,你方才說些什麼?」
哈木通微哼一聲,左掌閃電般地拍出,風倫左肩一沉,左腳,一滑,已然避過。
哈木通怒道:「你要死還是要活?」
風倫一彎腰,往哈木通身旁一竄,左手在他衣襟上一扯道:「相好的,你要死還是要活?」
嘶地一聲,哈木通的袍角已被他硬生生扯去了一長條,露出了素色的裡衣。
當年鳩夷子和破竹劍客聯載五雄,破竹劍客一大意,也曾嘗過這記怪招的滋味,以致終生有破褲之辱。
哈木通一時輕敵,也吃了這記暗虧。
哈木通呼地一聲,轉過身來,雙掌迅速拍出十招,只見滿天掌影紛紛蓋下。
風倫悶哼一聲,身體驀地向右一晃,再向左竄出二步,又猛地一停,身子硬生生折了個方向,又向左後退了五丈。
哈木通詭異無比的掌勢完全落了空,怒道:「咱們耗上啦」
風倫左足速踏碎步,身子筆直地往後直退,左手掬出了一顆珠子道:「來,拿去」哈木通疾哼一聲,一頓足跟,整個身子登時如箭般掠出。
風倫往亂石堆中直穿,哈木通心中暗喜,只因大難灘邊上的一木一石,十多年來,他真是得摸一清二楚,他眼看風倫閃入了一塊人形巨石之後,他左足一頓,身子飄向另一塊巨石
風倫方從那塊人形巨石後繞出,驀覺眼前人影一晃,那披著人皮臉罩的怪人已在身前不到一丈之處,他反應極快,迅地一掌拍出。
驀然聽得哈木通輕吼一聲道:「相好的,你躺下吧」
轟地一聲,兩股剛猛無比的力道在空中相遇,天空中飛舞著大大小小的碎石。
哈木通不料對手在自己伏擊之下,竟能猝然發招,也被震退了二步,待他定睛一瞧,那有風倫的影子?
他正待破口大罵,把風倫激出來,不料遠處有人在大叫著:「來,拿去」
哈木通一擰身,便上了一塊高高的青石,便見到那白眉毛的老頭兒手上托定了一枚晶亮的珠子,正笑嘻嘻地向這邊招手。
哈木通不怒先笑,原來他看準了風倫所站的位置,正是大難灘的邊緣,便一聲不響,躍下了巨石,猛然向那方向撲去。
待他到了風倫方纔所站的崖上,不由納罕了一聲道:「怪了,這老頭兒到那裡去了?」
猛聽到大難灘中有一人哈哈大笑,哈木通只見有一個人,如大鵬似地緊貼著沙面飛步而渡,美妙之極,臉色不由一沉。
他嘯喃自語道:「天下誰能飛渡此谷,而我尚未見過的,只怕只有魔教五雄中的四個傢伙。哼,你以為我哈某人便怕了你麼?」
噗地一聲,也輕輕地落到了沙面上,他腳尖一點,身子已前移了五丈之多,只見他三起三落,每一步都是雙足交錯而蕩。
這十多年來,他已試過橫渡此谷不下百十次,所以經驗豐富,每一步的力道都恰到好處。
還差半步,他便要置身在大難灘中的孤峰之上了。
驀然沙舟之上人影一晃,那人喝道:「滾回去!」
哈木通臨危不亂,身子在空中猛然一勒,微微右側,右肘自左手下翻出,一招硬擋了回去。
拍地一聲,他身形一窒,但左足一提,足跟正好落到了沙舟之上,若差了半分他便要葬身在大難灘中。
那人臉色一沉,又發出了一招道:「還想貪生麼?」
哈木通雙拳一揚全身忽然往下一躺,左足跟緊抵著地面,身子卻臨空懸著,平有地微貼著沙面。
他只覺手中有如受了千斤巨石地一擊,幸而他拳勢與來力有個交角,他左足跟猛地抵住地面,全身迅速一蕩,已滾上了沙舟。
他身子上了地面,雙足連環踢出,腰上一用力,人已然迅速彈起。
那人冷笑了一聲,便往山石後閃入。
哈木通那能容他從容逃去,身形尚未停止,左足在空中連連虛踏,身子在空中,掠向那人的背影。
那人猛然一轉身,躲入二塊大石之間。
哈木通左掌當胸,右掌護頂,硬生生地也從大石中穿過,他忽冕眼前一花一亮有一人從容不迫地盤坐在地上。
哈木通虎吼一聲,雙足如飛燕般地踢出,那人漫不經心地左手往來足一拂,五指竟然全是指向哈木通足背上的重穴。
哈木通心中一驚,勉強煞住去勢,往地上一落,再詳細一看,此人雖也是個老頭兒,但可不是先前那白眉毛的。
但見他一付嘻皮笑臉的樣子,心中也沒好氣,叱道:「你在此谷中做什麼?」那人微捻白花花的長鬚道:「皇皇上天,我為何來不得此地?」
哈木通怒道:「此處是敝人的私產。」
那人道:「哼,有何為憑?」
向背後大難灘一指,哈木通道:「天下英豪都可以為區區作證。」
那人臉色一沉道:「天下英豪何在?」哈木通木然地道:「全都在此谷底下相聚。」
那人一驚,白鬚無端飛起道:「可是拜閣下之賜?」
哈木通道:「哼,正是區區。」
那人悶哼一聲道:「當年了一大師也在其列麼?」
哈木通狀傲無比地道:「大約不差。」那人怒道:「你可知罪麼?」
哈木通一怔。
那人揚指道:「你無端害了了一大師,叫老夫六七十年的老賬都無處去討。」
哈木通一驚,聽這人口氣怕有百多歲的年紀了,他情知上當,莫非前後這兩個人都是五雄中的,他退了一步,雙掌交錯胸前道:「閣下怎生稱呼?」
那人聽了,微微把頭一側,俊目半閉道:「名姓久已忘去,只記得當年曾獨除關中四十九寇。」
哈木通又退了半步道:「閣下可是雲幻魔歐陽宗?」
那人一拍巴掌道:「不錯,多謝你提醒啦」
哈木通一沉聲道:「方纔那老鬼又是誰?」
歐墜不咧嘴笑道:「你罩在那蝦油似的死人皮中,不難過麼?」
哈木通逼近了一步,朗聲道:「方纔那老鬼是誰?」
團陽宗叵顛喊道:「喂,風老兒,有人罵你是老鬼啦」
哈木通冷笑道:「果真是風倫,你們倒會冤人,還不還我珠子來」
別過頭來歐陽宗道:「什麼珠子?」
氣沖沖地哈木通道:「你還裝胡羊?」
肩膀一挑,歐陽宗裝出一付莫可奈何的樣子道:「風老兒人品不好,我可不負責,你自己找他去。」
嗆地一聲,哈木通長劍出鞘,又逼近了一步道:「還我百蠱珠來!」
臉色一變,隨即哈哈大笑,歐陽宗道:「我當是什麼珠子,原來是百蠱珠啦,喂,死人皮,難道天下只有你才能有百蠱珠麼?嘿!
哈木通一想不好,莫不是人家五雄也有一對百蠱珠,只因百蠱珠雖是百年一見,極是罕有,但人間存在的,千百年來,自然仍有兩對的可能。
可是哈木通一想風倫方才說的檀木枕頭之事,分明話中有刺,天下那有這樣湊巧的事?但目前的情況對自己極不利,因為五雄素來不落單,現在此谷中已現身了老大及老五兩個,自己過五天就要遠走了,犯不著為了誤會而功虧一簣,折在此地。
他拿定了主意,存心激五雄道:「哼,不料五雄也是無賴的人」
果然,雲幻魔歐陽宗怒道:「死人皮,你嘴巴乾淨些。」他口口聲聲罵別人「死人皮」,還要人家乾淨些,可真是怪事。
哈木通尖聲道:「你若真有」對百蠱珠,可知道使用的咒語麼?」哈哈大笑,歐陽宗道:「這有何難?」
話落,一頓又道:「但是死人皮,你也得寫出一份來,否則我焉知你是否耍賴?」
哈木通道:「好說!」
哈木通疾退三步,歐陽宗卻迅速站起,兩人互相往地上一瞧,哈木通不禁微噫一聲,原來哈木通用足尖在地上所書的「苗文」和歐陽宗所寫的竟一模一樣。
靈機一動的哈木通道:「這不能算數,你大可看了我所寫,再寫上去。」
這倒不是誑話,因為依哈木通或歐陽宗的功力,雙方的動作雖快,但仍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把對方所寫的依樣寫下來。
歐陽宗也故意仿哈木通怒極而發的尖聲道:「死人皮你要怎地?」哈木通道:「那符語一共有二十個晉節,你我輪番各念五個看看。」
歐陽宗道:「如果我念對了呢?」
哈木通道:「錯了呢?」胸 有成竹的歐陽宗往頸上一拍道:「這顆頭顱送你。」
哈木通一怔道:「那你要什麼?」
哈哈大笑,歐陽宗道:「你這大難灘不錯,便送了給我如何?」
哈木通心懷鬼胎,心想反正自己五天之後便要離去了,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況且素聞五雄脾氣古怪,有他們五個盤踞在此,便連破竹劍客也不敢往裡硬闖,豈不是又代自己看守著十多年來武林中最大的秘密了麼?他狠狠地跺了一腳道:「好,你先念,可要大聲一點。」歐陽宗閉上了眼,仰頭念道:「啊咪呵地吧——」
哈木通也大聲接下去道:「噓擄擔噯嚏——」
歐陽宗一口氣接完道:「噢噶當鑒嚷擠嚅搞躍。」
嘴上掛出一迷詭道的哈木通道:「好,十天之後,你們來接收此谷。」他緩緩地轉身離去。
目送他又橫渡了大難灘,歐陽宗然後回頭喊道:「風老兒,你還不出來?」風倫哈哈一笑道:「出來啦,出來啦」便從一塊巨石後跳了出來。
歐陽宗道:「你儉的那珠子還不拿出來看看」
一指歐陽宗身後的一條石縫,風倫道:「方纔我已把兩顆珠子都丟進去啦」
看看石縫,歐陽宗道:「藏得好,我們先去找老三他們,反正十天之後再來拿著耍子,整個大難灘都是我們的啦。」
風倫喝道:「定!」
呼地一聲,兩人同時躍出沙舟。
遠遠的山崖上,哈木通目睹著他們在沙上飛奔,口中喃喃地道:「好個魔教五雄,五天之後我便來收你們的屍。哼,百蠱珠的神秘毒瘴,連了一大師都抗不住,你們……哼哼……」
他以為百蠱珠仍帶在五雄身上,方才又念動了咒語,五天之後,包管死無葬身之地,卻不料風大爺把珠子塞在石縫裡了,五天後死的不知是誰呢!
口口 口口 口口
時間是在風倫大鬧大難灘的前半個月,地點是江南揚州域外的一地方。
黑密密的林子裡,只能透進了極細微的月光。
林外是一個極大的池塘,池塘與林子間有一條環形土石路,路旁的荒草間坐著一個沉默的人。
林中不知有多少對的目光,盯住他的一舉一動,也不知有多少對耳朵,在倫聽他的一言一語,黑暗吞噬了一切,而使人有莫測高深之感。
那人面對著平靜的水面,雙目失神地注視著水中倒映著的明月,嘴裡輕輕地在蠕動著,倒像是個瘋子。
黑暗中,一株小灌木旁,忽然輕輕地發出了一迷低微的索索之聲,但又迅速歸之於平靜了。
姜婉覺得身邊的慕小真一動,她意識到這一迷聲音,便可能使多目的結果——前功盡棄,她忙右手一伸,輕輕抓了慕小真,制止住她的衝動。
姜婉轉過頭來和慕小真的目光不期而遇,她震眩了,她覺得慕小真那幽然的神色像是在要告訴她:「我已不能再忍受,讓我出去見他吧」
她只得表露出安慰及同情的姿態,但婉兒實在不能表示什麼,她只是嘴角微微往下一沉,那是無可奈何的苦笑,
刷地一聲,水面上突起了一道丈來高的水柱,但又突突地,迅速地消失了。
湖邊那人又檢起了一塊石頭,漫無目的地貼著水面拋去,於是,接連發出了極清脆的三下聲音,石子又在水面跳出跳入,終於沉入湖底。
那人忽然抬頭仰視著月光,嘴中發出歇斯底里的叫聲道:「我是仇摩,我不是岑謙」
婉兒心中一酸,眼中浮起了晶然的淚痕——在這漫長的追蹤裡,要不是免得增加慕小真的悲慼,面對著失去理智的仇摩,婉兒真想大哭三天。
仇摩的聲音變得徐緩了,但仍是可聞:「岑謙是誰?我不是岑謙,岑謙又是誰?」
他激動極了,他緊緊抓住丫頭發用力往四邊扯,他的雙腳在水中不停地打著,發出了花喇花喇的打水聲。
婉兒只覺得手背一涼,她不看也知道,這是慕小真的傷心之淚,她又有什麼話好說呢?她自己也想號淘大哭呀。
東方漸漸地泛出了一迷魚肚般的白色,遠處傳來了早起的雞啼。
仇摩揚起頭來,歪著脖子仔細地聽著雞鳴,頭兒不停地點著,在計數著它的次數,嘴上掀起了一迷茫然的微笑。
他的動作仍不失迅捷,他站起身來,毫不遲疑地沿著土石路往西北走去,他的步子很大,但走了三五步後,總要停下來略作考慮,然後又大步前進。
他走過池邊的一座破廟,頭也不偏一下,仍放步前進。
這在常人是幾乎不可思議的事,因為他一夜未曾闔眼,只是枯坐在池塘邊,而不過十步之遙,便是一個可供息腳的小破廟。
晨風輕輕地在林中嬉嬉著,頑皮地把美如少女肌膚的湖面,吹起了道道皺痕。
它也吹起了仇摩的長髮——他的髮髻早已散了,長髮垂在肩上,從背影上望去,倒就是一個早起還未及梳妝的婦人。
當仇摩的身影消失在林子彼端之後,幾乎在一彈指的一瞬,林中跨出了兩個人。婉兒和慕塵具正跨出去,追蹤仇摩,不料眼前一花,這兩人走出來,竟佔了先著。婉兒心中大喜,正要喊出口:「喬姊姊」忽然,她止口了,因為她注意到環境十分複雜。
喬汝明的神色是默然的,她的神色已失去了往日的嬌艷,她的目光是幽怨的,而且不亞於自己身邊的慕小真。
婉兒納罕了。
數月前,當慕天雕被推下大難灘的時候,山邊的一幕已在武林中喧嚷出去了。八大宗派的後人最近所提到的六個字——「大難灘」和「哈木通」。
同時,慕小真和喬汝明在谷上昏倒的事情,也被江湖上的人在談論著。
因為慕天雕的時代裡,姑娘在外面走走的人可真是絕無僅有,何況又是如此美貌而且武功高強呢?
其實婉兒、喬汝明及慕小真都是不正常的家庭生活中的犧牲品。
姜婉自幼失去母愛,父親又早逝,喬汝明及慕小真自小便自家中失落,所以她們在成年左右的時候,偶而在江湖中走動,並不是沒有原因的,而且多半有些迫於環境的意味。
儘管是江湖中奔走的男女,在那風氣未開的時代裡,仍是嚮往著正常的家庭生活的,只是他們或她們多多少少比常人的渴望要淡薄些。
這或許是因為見多識子,不易安於斗室的緣故。
婉兒知道喬潑明曾在大難灘邊昏了過去,但仍有三分稚氣的她,卻想不通她為何會昏過去?
她以為喬姊姊是病了,尤其是在今天她見了喬汝明蒼白的臉容之後。
伴著喬汝明的,是一個年紀極大的老頭兒,一身粗布大褂,腰間斜斜插著一枝短短的破竹,倒像是,一桿旱煙管。
婉兒雖沒見過他,但想來是鼎鼎大名的「破竹劍客」了,她平時聽姜百森和候天等人口中提起此人,都要肅然起敬,心中極是嚮往。
但現在一見之下,卻不免有些失望,不料破竹劍客,卻是如此一個貌不驚人的老頭兒。
也就是因為有了破竹劍客在場,使得姜婉硬生生把「喬姊姊」這三個字吞回了腹中。
破竹劍客劍眉一揚,臉上木然地道:「明兒,這人真是仇摩?」
喬汝明無力地道:「我在會用見過他一面,確是他。」
由會用大破天全分舵之戰,喬汝明內心中又不能自抑地迷想到了慕天雕,她記得就是在那一天,在山背的斜坡上,她親口告訴了慕天雕,他就是自己有遍天下所找的男子,她當時是何等的羞澀與激動,但是,慕天雕在分享了她心中的秘密之後,卻一言不發地捨她而去。
然後,她和慕天雕——她未來的丈夫,最接近的一次,應該是大難灘邊上,但是卻是人鬼異途了。
於是,喬汝明無聲地流淚了。
破竹劍客慈祥地撫著她的秀髮道:「明兒,別哭,哈木通他師徒兩個,我姓徐的早晚有他們好瞧的。」
喬汝明低下頭去,淚線有如珍珠般地在她白玉般的雙頰上滾動著。
破竹劍客面對著這個傷心欲絕的姑娘,平時的一股機伶,真不知道跑到那裡去了。
他急得搓搓雙手,乾笑了兩聲道:「過幾天,各派的門人要到大難灘找姓哈的晦氣去,看樣子這仇摩想來也是投那條路,咱們也去湊湊熱鬧如何?」
一聽到「大難灘」這三個字,喬汝明的心情更悲痛了?他一生的幸福都將隨慕天雕埋葬在那滾滾黃沙之中了。
其實慕天雕再出,力拼五雄,己是多日以前的事了,但一方面五雄不會向人提起,二方面白鶴及慕天雕師徒為了慕天鵬的家仇,以及仇摩的「殺身之仇」,尚待清算,所以也不會和江湖中其他人接觸。
因此武林中對這場驚天動地的大戰竟一無知悉,而且就是慢慢地知道了,傳播的也不會如此之快。
所以不管是慕小真、喬汝明或破竹劍客,大家都以為慕天雕已是葬身大難灘中,只有天真的姜婉仍固信自己的直覺,倒反而不傷心欲絕。
破竹劍客話一說出口,又暗道糟糕,自己一提大難灘豈不是「火上加油」?他連忙一把抓住喬汝明的左臂道:「明兒,咱們跟上他,快」
他腳下一使勁,只見他雖帶上了喬汝明,但身形仍如有雲流水般地,一點沒有拖泥帶水之感。
真把婉兒看得嚇了一跳,但更使婉兒大吃一驚的是,林外破廟的兩扇柴木門這時忽然呀地打了開來,無風自動,而且廟門裡如鬼魅般地閃出了一個人影。
那人一身青色長衫,臉孔隱在黑暗之中,只聽他口中道:「久聞神龍劍客素精易容之術,這回是真瘋還是假瘋?」
婉兒大喜,脫口喊道:「張大哥」
那人刷地一聲,跨出了廟門,身子轉向這邊道:「是婉兒麼?」
婉兒連跳帶跑地奔了出去,張大哥見到真是她,微微歎了口氣,一付莫可奈何的樣子道:「你還不快回去,你大哥真要急死了。」
嘟起了嘴婉兒道:「張大哥,你真掃人家的興,唷,你怎麼也會在這裡的?」
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張大哥道:「小娃,我不能來不成?」
婉兒被他逗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怪不得我總覺得有人跟蹤著我,原來是你!來!我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
她牽住了張大哥的右手,往林中走去,口中揚聲道:「慕姊姊,這位就是我常說的張大哥啦」
張天有笑道:「人家早僦走了,你還窮吼什麼?」
姜婉一怔,臉色一沉,但迅速又笑道:「我不來了,你又嚇人,慕姊姊不會丟下我的。
她撥開樹葉望去,只見方纔她們伏著的灌木堆下,冷清清的一片草地,那還有慕小真的影子。
姜婉心中湧起了莫明的惆倀,寒星似的雙目中,迅即浮現了一片紅霞。
張大哥左掌輕輕抵起了她的右掌,右手在她的手背上緩緩地撫摸著,用類似父親的口吻道:「你從黃鶴樓下來後的一舉一動,直到目前為止,瘋瘋癲癲地在江湖上鬼混,你還小:
略一掙扎,收回了右手,婉兒毅然地道:「我不管,我要去找慕姊姊。」
一個旋身,擋住她的去路,張大哥道:「上次你是放不下你那喬姊姊,這次又鬧毛病啦
左眉一晃,身子卻往右硬挪了兩步,嘴中道:「慕姊姊的心碎了,我怎能讓她一個人在江湖上走?」
她的口氣之中,儼然有保護慕小真的責任。
她的動作雖是機倫,而且迅速無比,但她只覺眼前一花,張大哥仍是擋住了自己的去路道:「好,我讓你去,但是我還有許多事要說,咱們先談談。」
婉兒往林子的那端望了一眼,張大哥知道她的心意,遂笑道:「你放心,你那慕姊姊不會放棄仇摩的。
而憑仇摩這走三步停一步的走法,你就是明天起程,也追得上他們的,要不然,我用五鬼搬運大法把你搬去如何?」
婉兒那會不知道他是在鬼扯,但聽他說得有理,心中也定了不少,卻又被他逗得輕輕一笑道:「唷,你什麼時候和太上老君打了交道啦。」
張天有道:「我這五鬼搬運大法可與眾不同,你那五個老鬼拜兄只要是遇上了,待略施小計,他們一定會把你搬到你那慕姊姊的身邊去的。」
婉兒被他這一哄,嘴中薄歎道:「哼!我道是真的,你又知道些什麼啦?」張大哥臉色一正道:「可真知道的不少。」
婉見笑道:「就是說不出來,是不是?」
張大哥頗有些洋洋得意地道:「錯了,我正耍說給你聽,我們先找個地方談談。」婉兒玉指一指方才仇摩所坐的地方道:「就在這池譴如何?」
他們走到了池邊,找了一塊乾燥的地方坐了。
張大哥略為考慮,方才緩緩地道:「我有一件事,不能不管,但又不能管,所以我要說給你聽,你願不願意照著我的話去做?」
婉兒聽他說得嚴重,也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張大哥長長地吐了口氣,彷彿放下了心頭重擔地道:「我已誓不再入江湖,但這件事不但危及整個武林,而且嚴格地說,也和你有關,你知道嗎?」
婉兒一怔道:「和我也有關係?」
點了點頭,張大哥道:「因為,這是我們伏波堡的一宗不可告人的內幕的餘波蕩漾。」婉兒心直口快,不知天高地厚地道:「是不是你的『哈師弟』的事情?」
張大哥臉色一變,但又迅速轉為平和地道:「不錯,正是你上次在黃山上聽到的那件事?」
婉兒檢起了一塊石頭信手往池中一丟,只聽得嘩啦地一聲,冒起了一支水花,她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道:「是不是慕師兄還活著,沒有死在寒熱谷中?」
張天有大驚,聲音都變了道:「你怎麼知道的?」
婉兒心中雖是十分激動,因為她的推理正確了,好勝之心在她心中猛烈地發揚著,她好不容易克制了自己的激動,才笑道:「唔,只是猜猜而已。」
沉默了半晌的張大哥道:「你有個大姊姊,也叫做『姜畹』,你可知道?」
姜婉緩緩地抬起頭來,她的眼中進出了一滴珍珠般的淚水,她沒有說話,但是,此時無言勝有言啊!
張大哥平視著水面,他不忍,也不能面對著此時的姜婉。
他口中仍不能抑住多年來積壓下的情感道:「她的名字是從田旁,你的是從女旁,當時師父為你取名的時候我知道他心中是後悔不及的。」
姜婉口中進出了一句道:「但是,他毀去了我的大姊姊,我恨他。」
她自己也為這句話所震驚了,她自從在黃山聽到了三四十年前的秘事之後,她就想說這句話,但她一直把這話積壓在心中。
她早年喪父,母親又難產而死,自從知人事之後,她極力把父親在心目中描述成為一個偉人。
這樣多多少少可在潛意識中補償了一些她應得而失去的慈情。
所以,她不批評自己的父親,但忍耐是有限度的,而現在的姜婉已超過這限度了。
張大哥忽然一轉話題道:「我第一次懷疑到哈師弟仍未死,是在上次大家挑我伏波堡梁子的時候。
試想百年來,天下皆知我伏波堡藏有一張不可捉摸而形同廢物的龍涎香藏圖,但卻能相安無事。
俗語說得好,無風不起浪,為何大家會來找我伏波堡的麻煩?而且,這張圖的秘密,當世應該只有二個半人知道。
我和你大哥是清楚的,此外便是掌管藏寶樓的李總管,也只知道藏處,可也沒打開來看過。
但是,為何來人用聲東擊西之計,輕易便取走了這張圖,當時害得你大哥還以為萬無一失,連追都不追,這事奇怪透了。」
姜婉道:「可能是事出偶然啊」
張大哥一擺手道:「這機會太少了,我在離黛之後,便四下探聽消息,最街證明,這次風濤全是一個人掀起的。」
姜婉好奇地道:「是誰?」
「毛一江」
「但是,他已被天全教殺死了。」
張大哥說:「不錯,但大家雖是間接或直接地從毛一江處得到消息,而事實證明毛一江也受了別人的欺騙,因為當時他也在大廳中,和大夥兒雜在一塊,只有在後面下手的那人才是原始發起人。」
說到這裡,張大哥忽然問道:「前天晚上,你們在一個破廟中是否發現了兩具無頭的屍首。」
姜婉猶有餘悸地道:「真怕人,但下手的那人刀法可真俐落,慕姊姊幾乎嚇昏了。」
人在激動的時候,譬如與別人作生死之鬥的一剎那,就是多殺了一兩個人也不會害怕,但一冷靜下來,便是見了屍骨都會心中一個寒噤的。
張大哥道:「我正好趕上動手的那一幕,那兩個人是毛一江的朋友,他們正好談到了誰欺騙了毛一江之後,只聽得碰地一聲,房門已被踢開,他們連拔刀的機會都沒有,便已身首兩處。
那人一擊成功,口中狂傲地笑道:『你們以為出了家,便能逃過我這一劍麼?』那人黑中蒙面,又長嘯了一聲道:『靈芝草真靈。」就大踏步走了。」
姜婉脫口道:「蛇形令主」
張大哥也一驚道:「原來他便是蛇形令主。但是,那個個和尚說是北遼派的,一個人在大難灘邊上告訴他這消息的,那人的名字我還沒聽到,慘案已發生了。」
姜婉也覺得內中大有蹊蹺道:「我聽說大難灘中有一個怪人叫哈木通,據神筆候天說是北遼派的,而且那哈木通還是蛇形令主的師父。」
張大哥喃喃地道:「哈木通?哈木通?莫非他就是哈師弟麼?對了,哈師弟在眉間有一顆小紅痣,那哈木通有沒有?」
姜婉搖搖頭道:「聽說此人蒙了一個人皮面罩,做事鬼鬼祟祟的,便是破竹劍客揭開他面罩之後,也只不過是驚鴻一瞥,候天才認出他,他便已逃得無影無蹤了。」
略略思慮了一會,張大哥道:「除上次伏波堡的事之外,還有一個理由使我懷疑到哈師弟還沒死,近年來,蛇形令主不是在北五省幹了不少滅門血案麼?」
姜婉道:「一共二十七起。」
張大哥道:「這二十七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你可知道?」
姜婉迅即接口道:「都是正派的人,譬如蕭文宗、張清、雷鎮遠……。」
打斷她的話題,張大哥道:「不止如此,他們在四十年前曾連手大戰哈師弟於黃山,那次沒掛綵的有二十個,負傷的有十六個,後來又死了九個,但經過蛇形令主這一狂殺,現在一個也不剩,這難道也是巧合麼?」
姜婉也接口道:「對了,聽說前次快甘武林集會要找蛇形令主報仇的時候,他曾在林子裡說過一句話:『只許你們報仇,難道就不許我報仇麼?』」
張大哥右拳一擊左掌,怒道:「報仇,報仇,人家可沒錯,是哈師弟先錯的。」
婉兒站起身來道:「你要我作什麼事?」
從懷中掏出了一支小旗子,張大哥道:「你告訴哈師弟,說師父彌留的時候,已收回了逐他出門牆的誓言,他若重新悔改,再想作我伏波門下,便收下這支旗子,否則的話——」
姜婉緊張地等著他的下一句。
略一躊躇的張大哥道:「四十年前的那一幕又要重演了。」
張大哥沉痛地注視著初起的旭日,姜婉知道他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她曾偷聽過張大哥在黃山上祭哈師弟的祭辭,她幾乎不能相信,這前後截然相背的兩段話一亮是同出於一個慈祥無比的張大哥的口中的。
姜婉接過了那枚三角形的小旗子,仔細地看了一遍道:「這不是堡門口屋角上插著的那支麼?」
張大哥站起身來道:「此旗是堡中外姓弟子的信物,但在你大哥這一代,因為哈師弟的緣故,並沒有收過一個外姓弟子,所以世上只有三把,就是我,慕師弟和哈師弟的。」
姜婉收了旗子道:「這把原來就是哈師兄的了。」
點頭頭,張大哥道:「師父當初把他逐出門牆,也就繳回了信物,但是臨終又撤回了前誓,所以你大哥把這旗子插在堡門口的屋角上,原來有向哈師弟沿魂的意思,那知道,咳!
張大哥不忍再說下去,發出了一聲幽然的長歎。
婉兒和他走上了池邊的土石路,張大哥道:「你先往大難灘去,我料仇摩雖是瘋了,但恨天全教之心恐怕並沒減少。
這次天下武林群赴大難灘找哈師弟和天全教主師徒倆報仇,仇摩一定會去的,所以你那慕姊姊也會去的,我隨後就趕到,我得先去找一個人的下落。」
姜婉隨口問道:「找誰?」
張大哥筆著雲天道:「慕師弟!」
姜婉驚道:「但是……」
她止住了口,因為她發現張大哥的臉色極其難看。
但是,她覺得張大哥舉止失常了,因為他和慕師兄已有四十年不見面了,在三兩天之中那找得著?
良久,張大哥始道:「我已打聽出十五年前,慕師弟曾搬到附近的一處大宅院中,現在我得去查聞一下,聽說他已有一子一女,我想總不會訊息全無罷。」
姜婉這才知道,張大哥平日也默默地下了不少工夫,地心中暗暗佩服,口中卻道:「那我走了。」
她正要起步,張大哥道:「且慢。」
姜婉轉過頭來,張大哥欲言又止,最後終於暢聲道:「你若遇上了哈師弟他師徒倆,除了我吩咐的之外,你最好不要動手。」
姜婉知道張大哥仍是眷戀著昔日與哈師弟的友情,她由衷的感動了,她的臉上浮現了一迷異然的微笑,卻不知是同情還是讚美?
張大哥默然地注視著她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旭日的霞光之中。
他木然地長歎了一聲,彷彿自己也回享了少年的快樂。
他沉痛地喃喃自語道:「婉兒,不是我不告訴你慕天雕未死的事,實在是你不能再縱情啦,唉!」
口口 口口 口口
烏雲輕輕地遮住了月兒,天空中忽然響起了一迷電花,那又白又黃的光激,在黑黑的天上織成了一幅令人心寒的圖案。
電光照著一株奇大的槐樹,槐樹下靜靜地立著一個青衫的人,他那臉色白的比電光還要慘然。
他口中喃喃地道:「不錯,這地方應該是叫古槐園,這株高達雲霄的大槐樹不是一個絕佳的標誌麼?但是,又那來的宅第呢,咳!附近又沒人家,難道……」
忽然,他機警地往附近的村子裡一躲。
片刻之間,在漆黑中,飄然走來兩人。
他們默默地走著,有若鬼魅一般。
忽然為首的一人抬頭一望黑暗中屹立的大槐樹道:「不錯,正是這兒。」
另一人迫不及待地道:「師父,你終於要告訴我的身世了。」
「師父」一字一字地道:「十三年前的一個晚上,我路過此地,恰巧遇到有人尋仇的事,便救下了你,但是我只從一個臨終的婦人口中得知你的名字,此外便一無所知了。」
他們便是白鶴師徒了。
慕天雕呃聲道:「天哪,難道我慕某人就此不明不白地渡過了一生麼?」
聽得「慕某人」這三個字,林中人不禁一怔,老淚奪眶而出。
白鶴道長道:「往事已矣,你只有再加努力了,咱們走吧,你的仇人已在大難灘邊等你呢。」
慕天雕凝聲道:「不誅哈木通,誓不為人。」
白鶴語重心長地歎了一聲。
呼地一聲,他們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良久,林中傳出來了一聲痛苦的嘶喊聲。
那青衫人的心中狂道:「哈師弟,你好狠心,竟會下此毒手!慕師弟為你折了一臂,還被逐出堡去。
你、你、你怎能下手!慕天雕啊慕天雕,原來你就是慕二弟的兒子……老天啊,你真會作弄人啊……」
又是猛地一聲霹靂,那大槐樹猛然一搖,電光正中樹稍,剎那間火勢熊熊,彷彿是冥冥天意之中。
大槐樹已盡了指路之用,而把他收歸天上去了。
那株槐樹瞬刻之間已燒去了小傘截,這時嘩喇一聲,大雨沛然而降,那青衫客茫然地從林中走了出來。
他每走一步,心中便是一陣絞痛,他注視著槐樹後的荒廢之地,但是十多年來,時光已埋藏了一切。
張天有成覺得這堆廢墟,也埋藏掉了他那唯一可留戀的少年情趣,雖然,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但是,他卻像一大夢初醒的人,一睜眼,猛然發覺出此生竟都是南有一夢。
他沉痛地往還大槐樹一揮袖,在那僥焦了的殘幹上,此時竟顯出了四個大字:「同室操戈」他停下來望著那四個大字,臉上浮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憤。
大雨仍在下著,但是,他的頭上浮起了一股蒸氣,他身邊半丈之內,竟都是一片乾燥之地,滌冰不入。
了一大師唯一的高徒使出了失傳已久的少林先天氣功,雷聲隆隆,但仍比不上他心中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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