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大廳外飄然走入丰神俊逸灑脫不群的舒翔飛,並無麻面秀才及全無忌。
群雄均知風塵俠丐樂宸有意說笑打趣.不禁聞然大笑,唯獨孟翠環、田大姑、小紅、小青二婢茫然困惑。
孟翠環自然知道麻面少年就是舒翔飛,一而二,二而一,原是一人,但全無忌呢?為何不見其人?
她本玉雪聰明,猛然大悟,忖道:「莫非舒翔飛就是全無忌!」
霞靨不禁泛出花朵般笑容。
田大姑究竟上了年歲,心中雖感淆惑,但持重沉穩,絲毫不形於顏色。
小紅小青兩個婢女只在盛長福客棧見過麻面秀才,全無忌匆匆一面即逝,但未見他們進入大廳,不禁面面相覷,小紅忍不住向盂翠環低聲道:「姑娘,麻面秀才與全大俠為何未見?」
孟翠環瞪了小紅一眼,笑道:「他二人均已進入大廳,你自不見怨得了誰?」
小紅聞言疾將螓首星目四巡,仍然不見全無忌之人身影,知孟翠環與她說笑,不禁望了小青一眼,掩嘴吃吃低笑。
舒翔飛忝為主人,立時華宴盛張,觥觸交錯,周旋於群雄
間謙穆雍容,賓主盡歡。
由於邢無弼確兼程趕往岳陽去,因京師無法再作逗留,否則恐成眾矢之的,自己離京一則可以將情勢緩和,再也要重作妥善安排。
如此一來,匡舜、舒翔飛、胡薇蘭等人,所佈的每著棋子算是下對了,邢無弼、諸葛明反目成仇,自顧不暇,暫時不敢妄動,武林之內也暫獲短時的平靜,是以舒翔飛主張不如過一輕鬆愉快的太平年。
大廳內熱鬧非凡,僅胡薇蘭這一席竟寥落寂靜,群雄均擠聚在一處便於不拘形蹤,誰也不願與婦女共席,酒過三巡後,風塵丐樂宸拉起舒翔飛,正色道:「舒大俠,過年嘛,須使大家盡歡,你看姑娘們這一席盡自橫著一張臉,冷若冰霜,瞧在心裡委實怪難受的,別使場面冷落,這張桌面太擠,走,咱們去姑娘那一席聊聊,老醉鬼我也去。」
不由分說強拉著舒翔飛走向胡薇蘭那席而去,醉濟顛鄭奇呵呵大笑,立起拿著酒杯隨向舒翔飛之後。
舒翔飛紅著一張臉連道:「胡鬧,晚輩忝為主人,自然要向姑娘們敬酒,怎會冷落她們。」
鄭奇故意唉了一聲道:「老弟,別充強,休看你平時威飛八面,可見著姑娘便矮了半截兒,像個鬥敗公雞似的盡自洩氣,尤其是你蘭姐姐,她只要這麼一跺腳,那罪可就不好受了,老化子也是一番好意,埋怨他則甚。」
大廳內生起如雷大笑聲。
胡薇蘭雖落落大方,此時也不由玉靨緋紅,嗔道:「老醉鬼,姑娘又未惹你,少在此借酒裝瘋。」
鄭奇兩眼微翻,道:「姑奶奶,老醉鬼話也沒說錯呀!」
胡薇蘭也不理他,盈盈立起嬌笑道:「翔弟你和孟姑娘坐在一起吧!」
有意安排使與孟翠環親近,逕自移座與鄭奇並肩而座,道:「老醉鬼,邇來很少瞧見你說話,大概是憋得慌,姑奶奶聞暇無事,到也聽聽你有什麼高見。」
鄭奇搖首道:「高見無有,妙論到有一大羅,姑奶奶這樣好吧!你要聽什麼老醉鬼就說什麼?」
又是一陣嘩然大笑。
舒翔飛坐在孟翠環、淑蓮公主中間,不知說什麼好,但淑蓮公主、盂翠環兩女習性爽朗大方,左一句右一句竟和舒翔飛聯了起來,氣氛融洽異常。
風塵丐樂宸滿滿斟了一碗酒立起,高聲道:「老化子天涯飄萍,處處為家,一生騙吃蒙睡,專說鬼話,想不到今日老化子作起舒少俠座上嘉賓,禮遇備至,感愧惶恐,老化子先借花獻佛,敬各位一杯,少不得還要說上幾句人話。」
老化子先乾為敬,捏起酒碗咕嚕一飲而盡。
廳內群雄立時鴉雀無聲,凝耳傾聽樂宸要說什麼?
樂宸面色一正,拉高了嗓音道:「明兒個就是大年除夕,舒少俠隆情厚誼,意欲款待大夥在此過了元宵再分頭行事,有吃有喝還有零子花,似這樣的好處打鑼也沒處找,老化於無德不報,惟祝舒老夫人多福多壽,早日添孫,祝舒少俠吉祥如意,一床四好!」
「難得!」
鄭奇道:「想不到老叫化還會說幾句人話。」
胡薇蘭、淑蓮公主、孟翠環三女早自緋紅雙靨,低垂粉頭。
猛同老叫化樂宸哎呀一聲驚叫出口,身形跳了起來,喊道:「姑奶奶:你怎麼擰得這麼痛嘛?」
群雄又是一陣嘩然大笑。
舒翔飛只覺坐立不安,頻頻怒視樂宸。
樂宸裝著並未瞧見,只與胡薇蘭低聲細語,引得胡薇蘭不停地格格嬌笑。
鄭奇突向舒翔飛道:「宋傑現在何處?」
舒翔飛道:「晚輩命侯秀在另處款待,食宿亦極方便,此人心性並不壞,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並非怙惡不悛之輩,能為我用卑益不小。」
孟翠環忽道:「我始終想不透邢無弼何以知我等來自雷音谷。」
說時牽了牽舒翔飛衣袖。
舒翔飛道:「邢無弼有過目不忘之能,吳勝在九魂溝雖蒙面目,卻為邢無弼仔細留意,將吳勝形態舉止語音,已然牢記在心,原因就出在吳勝身上,在下原也不知,系匡老前輩見告方始明白。」
孟翠環道:「那在送子觀音廟內毒香何人施展?我看未必是邢無弼。」
舒翔飛道:「姑娘還不明白原因出在爐香上麼?邢無弼及其黨羽已先姑娘而去。」
孟翠環似信不信,輕哼出聲道:「他就算準姑娘一定進入廟中?」
舒翔飛微笑道:「姑娘不是進去了麼?」
孟翠環咬了咬唇,嗔道:「下一次我一定不進去。」
舒翔飛哈哈一笑,起身去至鄰席敬酒。
鄭奇道:「孟姑娘,還有下次麼?為了你.舒老弟勞動了樂老叫化,我這老醉鬼以及胡姑娘守伏在廟外近處,邢無弼倘對姑娘動強,老醉鬼必會現身施救,誰會料到邢無弼竟暗置毒香,幸而姑娘鎮靜如恆,應付有方,使邢無弼患得患失,猶疑難決,舒老弟又及時趕到,這才化險為夷,下次舒老弟會讓姑娘輕身涉險麼?」
最後一句話,使孟翠環芳心大慰,但猶自冷哼道:「原來老前輩早就到了,為何讓晚輩擔驚受怕?」
鄭奇道:「為了讓姑娘洞悉邢無弼陰險奸詐,他逆謀未彰,老醉鬼等不願現身為敵,免打草驚蛇!」
樂宸笑道:「數由天定,邢無弼弄巧成拙,他若知反而合了一段良緣,不把他氣得發瘋才怪!」
孟翠環由不得又兩朵紅雲飛湧上靨,白了風塵俠丐樂宸一眼,嬌嗔道:「老前輩,晚輩在說正經話,你偏要促狹逗弄人,討厭!」
樂宸呵呵一笑道:「老叫化也是說正經話,孟姑娘敢說我老化子那一句有假,唉!這年頭好人難做,即使者叫化掏出心給世人瞧,人家也未必說是紅的。」
盂翠環知與這些風塵異人歪纏不清,別面逕自和淑蓮公主閒聊起來。
田大姑只覺滿天霧水,聽他們言裡語間及孟翠環神情已有所悟,舒翔飛人品不凡,風神俊逸,孟翠環得與偕結良緣堪稱佳配,但孟翠環如何與舒翔飛結識的?」
她不信世間真有一見傾心,以身相許之說?
煞是疑猜,正欲啟唇動問,鄰席金湘、童寒兩人雙雙走來敬酒,遂又忍住。
這時又上了一味紅燒蹄膀,不但顏色赤紅悅目,而且尚佐以冬筍、蓮子、香菇佐燒,香噴噴的令人垂涎欲滴。
諸女懼肥僅夾香菇蓮實,餘下蹄膀原封不動,樂宸嘻笑顏開朝醉顛鄭奇道:「放著這麼好吃的東西不吃未免可惜,老醉鬼,你我一人一半,分而食之如何?」
鄭奇、樂宸均有兼人之量,晶食又精,舒翔飛這一席酒菜所費不少,庖廚更佳,兩人怎會輕易放過,自然鄭奇沒有不同意的,頷首笑道:「就這麼辦,不過……」
樂宸伸出兩手正要裂開盤中蹄膀,聞言不禁一怔,兩眼猛瞪,道:「老醉鬼,你又有什麼花樣經!」
鄭奇笑道:「你我均有兼人之量,這雙蹄膀在你我眼中,雖不算小,卻也不大,分而食之尚不足以塞牙縫,不如……」
樂宸冷笑道:「原來你想獨吞,咱們猜拳賭勝如何?」
鄭奇尚未答言,玄衣龍女胡薇蘭卻嬌笑道:「猜拳乏味,不如行個酒令!」
說著向鄭奇打一眼色。
樂宸目睹兩人神色,知是存心捉弄他,使自己永無機會吃到一口蹄膀,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哈哈大笑道:「提起酒令,我老化子不禁想起一個笑話,以博諸君一笑,倘或諸君不笑的話,那麼這盤蹄膀雙手奉送鄭老醉鬼如何?」
大廳中騰笑喧嘩立時靜寂如水。
胡薇蘭暗中命人招呼群雄無論如何談諧捧腹,均不許發出半點笑聲。
樂宸雖已覺察,卻裝作未見,自懷中取出一把小刀,將盤內蹄膀剝切成塊。
鄭奇道:「你這算什麼?」
樂宸翻眼冷笑道:「老化子說話算話,決不猴急,只要你們不笑,老化子情願白瞪看眼看著你吃。」
神情滑稽,群雄不禁捧腹,諸女忍不住吃吃低笑。
只見樂宸喝了一口酒,算是潤喉,右手一抹嘴唇,高聲道:「不久之前,有三個到處流浪漢偶然相逢聚在一處,因臭味相投,即結伴同行,一為走方郎中,到處說真方賣假藥,另一卻是地仙,又名風水先生,拿著羅盤與人擇地,窮可變富,賤易為貴,一張嘴天花亂墜,可騙得人死去活來,還有一位要飯叫化子,與我樂宸一般,人見人厭,和尚道士吃四方,要飯的可以吃十方,那叫化子無疑是撿了飯票,從此以後便吃定了走方郎中風水先生兩人。
日子久了走方郎中、風水先生兩人見叫化子飯來張口,酒來伸手,自己兩人好不容易騙來的錢平白無故為要飯的白吃白喝掉,未免心有不甘,密商甩掉這要飯叫化。
那知道這叫化子雖令人惹厭,卻機伶如鬼,宛如附體冤魂般驅之難去,有幾次走方郎中與風水先生藏在別處聚飲均為叫化子聞香而去,把兩人氣得牙癢癢地乾瞪著眼無計可施。
一天,走方郎中不知在何處弄來一集新鮮麂腿邀約風水先生避往山中烹煮,走方郎中精於皰廚,一鍋麂腿烹煮得委實味美可口,兩人吃得津津有味時,不料要飯的竟飛奔而至,呵呵大笑道:「兩位有餚美酒,為何不曾叫我要飯的一聲。」
言畢挾起一盤麂肉便往口中送入。
走方郎中迅疾舉箸一架,將麂肉拔回鍋內,道:「且慢,這次與往昔不同,要吃的定須行酒令,如說不出即不得飲用。」
要飯的心知兩人有意刁難,答道:「怎麼個酒令,先說出來聽聽。」
走方郎中道:「此酒令相當難,須以本人行業為題,誓如我賣藥看病的,應以藥草病症作答,酒令用天地前後左右分述六句,後述一句,須用本身行事應用之物,繼述三百六十,最後更有兩個好字,共是十句,缺一不旬。」
要飯的皺了皺眉頭,道:「酒令是相當難,這樣吧,我要飯的讀書無多,你們先說說看,如要飯的無法說出,拍拍屁股掉面就走如何?」
風水先生心內暗暗冷笑道:「憑你怎會說得出來,今天這鍋麂肉,你就不用想吃了。」
只聽走方郎中道:「天有天門冬,地有地骨皮,前有前胡樸,後有後實,左有檳榔,右有花粉,拿起一根桿子,稱盡三百六十味藥,不管治涼也好,治熱也好。」
言罷,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風水先生道:「天有天文,地有地理,前有青龍,後有白虎,左有朱雀,右有玄武,拿起一方羅盤打了三百六十方向,不管葬南也好,葬北也好。」
兩人六道銳厲目光逼注在叫化子臉上,瞧瞧這要飯的如何說這酒令。
要飯叫化子連搖其首,道:「難,難,不過我要飯的還是要說。」
「天有不絕人之路,地不生無祿之人,前有前難,後有後堪,左有左思,右有右想……」
說到此處,樂宸突然把話打住,竟舉著向盤中蹄膀疾如風捲雲掃般去了大半。
醉濟顛鄭奇呆了一呆道:「你這是做什麼?」
風塵丐俠樂宸道:「那要飯的說到右有右想,便用筷子夾,食鍋中麂肉,口中卻道:「拿起一雙筷子,吃盡鍋中三百六十塊肉。」
說到此處,連連夾食,走方郎中就似方才老醉鬼這麼說話:「你這是做什麼?」
要飯叫化子不理會走方郎中,只管夾食鍋中麂肉,一霎那間吃得一乾二淨,放下筷子道:「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
樂宸說完笑話,頓時大廳中起了如雷震天大笑,諸女笑得前仰後合,因樂宸說到吃盡鍋中三百六十塊肉時,自己也插著盤中,比擬要飯的模樣,將盤中蹄膀一掃而空。
醉濟顛鄭奇直氣得吹鬍子瞪眼。
無疑這兩位風塵異人逗笑打趣,圖大夥兒一樂,雖然如此,大夥均暗佩風塵俠丐樂宸真有那麼一丁點學問。
此時已席到中途,但卻不見玉蕭客匡舜及舒翔飛身影,淑蓮公主不禁問胡薇蘭道:「翔哥哥呢?」
孟翠環這才發現舒翔飛已然離去,不禁一怔。
胡薇蘭嫣然道:「你那翔哥哥尚有兩處酬應,稍時必然返轉。」
淑蓮公主聞言恍然明白必是去華星隆,羅明及宋傑那兒去了。
胡薇蘭又道:「今晚翔弟設宴相請,一則是洗塵接風,也算團圓午夜飯!」
孟翠環詫道:「該是明晚大除夕嘛!」
「不錯!」胡薇蘭道:「明晚翔弟要返家陪伴老夫人度歲,此處將由鄭奇、樂宸兩位前代翔弟為主人!」
淑蓮公主詫道:「這不是他家麼?」
敢情淑蓮公主也不知情。
鄭奇呵呵大笑道:「舒老弟秉承祖蔭,家道殷實,他太夫人厭惡城市繁囂,故長住鄉間別業,公主別依依不捨,說不定你們三個丫頭也要去拜見這未來的婆婆呢!」
話聲甫落,面色突變,叫道:「姑奶奶,雖擰得這麼重嘛!老醉鬼說的全是真心話,若有半點虛假,日後必遭天打雷劈。」
胡薇蘭嗔道:「誰讓你灌飽了黃湯在此貧嘴薄舌!」
鄭奇長歎一聲道:「姑奶奶不識好人心,老醉鬼自認倒楣就是……」
說著轉向樂宸道:「老化子你我去打個通關如何?」
樂宸欣然應諾,端起酒杯與鄭奇離座而去,鄭奇口中喃喃說道:「和姑奶奶們共席委實索然無味,又要挨罵更要挨擰,不如避之大吉!」
諸女嬌笑不止。
田大姑趁機低聲詢問孟翠環道:「那位全無忌大俠何在?怎麼始終不見?」
孟翠環此時已不願隱瞞,道:「全無忌就是麻面秀才,均是舒翔飛的化身。」
田大姑恍然大悟,問詢孟翠環與舒翔飛如何相識經過。
孟翠環便將詳情敘出,自然尚有隱瞞之處,但也是她女兒身心底隱衷。
小紅小青聞知欣喜不已。
田大姑暗暗歎息一聲,衷心希望孟翠環能如願以償,但江湖之事雲譎波詭,舒翔飛與雷音谷主日後是敵是友,尚難預料。
孟翠環忽道:「大姑,你見著了郝連方李豪麼?」
田大姑面色沉肅頷首道:「見著了,他們兩人負傷沉重,幸為玉蕭客匡大俠所救,令人震駭的是,那暗算施襲的手法怪異,如非匡大俠胸蘊奇學尚無能將兩人救治回生。」
孟翠環不勝訝異,她們這一席因無拘束,彼此談笑,尤其胡薇蘭拉著小紅小青問長問短,慰贊交加。
菜換五道,舒翔飛由廳外飄然走入,逐席向群雄一一面致歉意……
迎新年,送舊歲,玉枝胡同群雄席過了一段不算長溫馨和穆的日子。
口 口 口
岳陽樓居岳陽城西,唐張說守此時所築、宋滕於京重修,范仲淹曾為之紀,相傳純陽子呂洞賓曾登臨留壁詩云:「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後人塑像供奉,香火不絕,樓臨洞庭湖濱,浩浩蕩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無眺群山蒼翠,猶置幾席之間。
江南春早,因去年有一閏月,未屆春分,洞庭湖濱已是繁化勝錦,芳草如茵。
岳陽縣城鼓兒巷五華鏢局門前豎立一根旗桿,高聳入雲,桿頂懸有一面白錦鑲紅三角旗,在晨霧迷濛,曉寒瑟瑟中迎風搖曳。
鏢局大門突轟轟開啟,走出一個卷眼惺忪的鏢夥,連連打了兩個呵欠,似昨晚一夜未睡,兩眼張望了巷首巷尾一瞥,巷中行人稀少,他只覺渾身無勁,懶洋洋地轉身將入鏢局內之際,忽仰視那面鏢旗,不禁面色大變。
原來鏢旗上面金綠五雙獅面盡然不見,換易一雙血淋淋的
掌印,當然不是真的血掌,顯然是用紅漆塗繪,在錦面托親下分外刺目惹眼。
鏢夥怪叫一聲,望局內飛步竄了進去。
但,久久竟無人邁出鏢局一步大門依然敞開著,晨霧消失,春陽光輝照射在那面鏢旗上鮮紅手心,格外駭目怵心。
約莫一個時辰,鏢局內走出身著墨褐長衫中年人,握著一面鏢旗重新換易,將那面舊旗卷束,緩步入內而去,這份鎮定神情委實令人不禁泛生佩服之感。
大廳內聚坐著六人,均是面色沉肅陰暗,上首坐著那人正是鬼刀邢無弼,形貌較之往日蒼老清瘦甚多,頻遭拂逆,他最得力臂助裘盛竟然無故暴斃舟中,予他問鼎武林霸圖乃一極重打擊,多年來裘盛為其穿針引線著冥盡心血,如今俱已成空。
兩月來江湖謠言紛起,謂邢無弼已將震懾武林兩種歹毒暗器「白眉蜂尾」到手,為了「白眉蜂尾」不惜懷至交好友諸葛明反臉成仇,幸而邢無弼尚攻暗器手法,不然今日武林將是邢無弼天下。
這只是其中之一,另外把最近發生的江湖變故均加之於邢無弼頭上。
嶺南清風山莊祝融為災,乾坤七劍梅九齡生死不明。
江都霍公衡父女被擄至今不知下落。
快刀無敵華星隆其刀法之快與鬼刀同出一轍。
雷音谷主為自身不慎罹受毒傷,與嶗山玉清道長商借避毒珠一用,那知人珠均不知何往,顯系俱是邢無弼所為。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究竟是否邢無弼所為,只有邢無弼自己心內明白……。
身著墨褐長衫中年人朝左側一身高八尺灰股蒼髯老者躬身道:「稟師父,弟子已把鏢局換易!」
雙手捧上換下的鏢旗。
灰臉蒼濯老者乃五華鏢局局主灰面加藍鐵少雍。
鐵少雍鼻中輕哼一聲道:「有無發現形蹤可疑之人?雷平,這幾日你要多巡視鏢局內外。」
雷平躬身道:「弟子知道!鏢局外並無可疑之人。」
鐵少雍立即將鏢旗輕交與邢無弼。
邢無弼展開鏢旗,只見呈現一雙血紅掌印,不禁長歎一聲道:「此無異是欲將五華鏢局血洗的警兆,但是否衝著我邢某而來?抑或為鏢局主之宿怨強敵所為,如是衝著我邢無弼來的,邢某願退避三舍,遁蹤山林。」
鐵少雍搖首道:「邢大俠,鐵某這五華鏢局……」
邢無弼手掌一搖,笑道:「鏢局主,邢某知道你要說什麼,盛情心感,但此非逞勇鬥狠即可緩靖,邢某亦非自甘退讓任人欺凌的無名小輩,不過邢某決不能株守在貴局內引來—場腥風血雨,決查明端倪及邀約三山嶽同道面商議應付之策。」
說著緩緩立起。
鐵少雍忙道:「邢大俠這就是走麼?如傳揚出去定恥笑五華鏢局均是膽小怕事之輩!」
邢無弼微微一笑道:「事關武林全局,並非邢某一人私仇,鐵局主無須心存介蒂,日後尚祈鼎力囊助。」
言畢抱拳一揖,疾步邁出廳餐而去。
煦日晴空,萬里無雲,邢無弼行雲慢步向岳陽城外而去,他雖神態從容,卻憂心忡忡,思緒潮肖,只覺紛亂如麻,茫無所措。
最令他恐懼的無過於桂婆子、桂玲玲母女,雖是柳占魁居
心邪淫,罪已伏誅,但柳占魁因自己及諸葛明授意行事,桂婆子母女怎可陰忍此仇不報。
其次便是諸葛明,無論「白眉蜂尾」是否為他攫有,而自己因時一貧念弄巧成拙,以致割席斷交,反目成仇,諸葛明在他心目中無異芒刺,因為諸葛明太清楚他自己了。
無疑地,還有全無忌、六指神偷宋傑、雷音谷主、天竺萬象門、乾坤七劍梅九齡、華星隆、羅明等人,均因江湖謠言身成眾矢之的而無可置辨。
邢無弼無法歸納一個總結,只覺無形中有一隱名巨擘藏在暗處操叢著,逼令他趨向死亡之途。
多行不義必自斃,邢無弼反躬自問,多年來欺名盜世,難免有愧於天,無奈靈明悉為貪慾所障,故性為欲汩則亂,心為物動則爭,不禁冷冷而笑道:「邢某如不將武林鬧得天翻地覆,難消此恨!」
他不覺信步走至長江江濱,只見江流浩瀚,兩岸山鋪朱底,草蔽茵毯,碧水中流,風帆上下,景物優美。令人目曠神怡。
驀地——
身後忽隨風送來一聲陰惻惻冷笑,似萬丈冰淵捲起寒潮,聞之毛髮悚然。
邢無弼面色微變緩緩轉過身來,凝目望去,只見距身四丈開外站著三黑袍人,認出是點蒼龍首關三猿,袁章、袁豫、袁牧,朗笑道:「袁章,你們三位可是一路追蹤邢某來此?」
喪章哈哈一笑道:「邢大俠言重了,袁某兄弟三人即是吃了驚心豹膽,也不敢輕捋虎鬚,不過是奉命差遣,身不由主。」
「奉何人所命?」
「諸葛明!」
邢無弼聞得諸葛明之名不禁心神猛凜,大喝道:「他現在何處?」
袁章道:「諸葛老師只說一俟邢大俠惡貴滿盈,授首之期定然相見,而且他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邢無弼面色一變,突見寒光疾閃飛出,捲向三猿而去。
那知三猿早防邢無弼有此一著,刀勢未出,倏地飄開兩丈多遠。
邢無弼刀勢劈空,不禁呆得一呆。
因他出刀奇快,江湖中罕見有人能避開他這一式「無影飛虹」之下。
袁章哈哈狂笑道:「果然江湖傳言不虛,邢大俠作賊心虛,方寸已亂,袁某三人不過是無名小輩,居然邢大俠施展無影刀法意欲殺害我兄弟三人。」
邢無弼面色鐵青,厲聲道:「邢某為何作賊心虛?」
袁章道:「我兄弟與邢大俠何怨何仇?有雲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邢大俠也不問我等來此何事,遽爾出刀,幸得諸葛老師指教,他說邢無弼已然心虛,方寸大亂,誅殺異已乃邢無弼成名手段,是以指教我等慎防啞口出刀之策!」
邢無弼聞言暗暗心驚,面色倏轉溫文儒雅,微笑道:「邢某與諸葛明誓不兩立,身聞諸葛明之名,即無名火冒,請三位見諒。」
袁章忖道:「邢無弼果然厲害,笑裡藏刀。」
遂淡淡一笑道:「諸葛老師說他在武林中本無藉藉名,卻拜受邢大俠之賜,使其名大彰,本當感恩圖報,奈邢大俠昔年誅害異已,結怨甚眾,邇來所為,更為人所不恥,諸葛老師念
在結識一場,遣袁某兄弟宋此通知邢大俠!昔年仇家後人或知交均聯手索償血債。」
邢無弼面色鎮定如恆,道:「邢某一生光明磊落,怎能殘害異己,莫須有之罪恐引起無邊風波,三位受諸葛明愚弄尚不醒悟,日後恐悔之莫及!」
袁章冷笑道:「血手印留之五華鏢旗,應醒悟的是你邢無弼,葛明老師托袁某攜帶一封手書囑轉呈面交。」
說著右手一揚,一封緘函,離手飛出。
邢無弼五指虛空一抓,緘函竟自投入他的掌心中。
袁章三人倏地轉身迅步離去。
邢無弼也不追趕,端詳函上字體一眼,認出確係諸葛明的筆跡,抽字信箋一瞧,不禁臉色大變。
原來諸葛明函中竟列舉邢無弼昔年殘害異已事實,諸如名姓,地點及如何設計陷害經過無不述載甚詳,五華鏢旗上血手印系被殘害人後裔及至親好友斂盟所為。
最使邢無弼驚心駭魄的卻是諸葛明最後一句話,謂邢無弼必喪身在「白眉蜂尾」之下……
龍首關三猿章袁豫袁牧快步奔出里許,只聽一聲如雷大喝道:「站住!」
迎面忽閃出一個頭大如斗怪人,面露獰笑道:「三位請帶兄弟去見諸葛明如何?」
袁章憬然悟出自己三人分明中了邢無弼誘敵之計,宏聲大笑道:「就憑尊駕也配和諸葛明見面?」
怪人鼻中冷哼一聲道:「誰說兄弟不配!」
巨靈手掌道旁一棵碗門大之粗徑巨樹揮去。
只聞拍拍一聲,那株大樹應掌而斷,上面一截飛出丈外,塵葉飛騰湧空,威勢驚人。
三猿面色一變,不待怪人出言,劍出如風,凌厲辛辣攻向怪人而去。
頭大如斗怪人竟視來劍無睹,毫不閃避,面色冷漠如冰。
「篤」的聲響,三劍同地砍實在怪人身上,如中敗絮。
龍首三猿不禁大駭,知怪有人一身橫練功夫,金鐵之人,忙收劍疾退,不料劍身竟傳來一股反震潛力,只覺虎口發麻,慌不迭地松劍仰身倒竄了出去。
頭大如斗怪人突張口發出如雷狂笑,身形離去虛空飛出,兩臂疾張拾指望三猿抓去。
休看怪人體如巨靈,動作卻輕捷迅快,雙臂又長,拾指已然觸及袁章袁牧肩際。
就在此千鈞一髮,怪人身形凌空未墜間,田隴之下忽騰起一條身形,劍光震出一線寒芒,刺向怪人兩股之間。
只聽一聲刺耳悸心的狂嚎,怪人倒栽在地,滿地翻滾,面色慘厲,倏地張口吐出一股血劍,方氣絕斃命。
三猿驚魂甫定,只見田隴間立著一個搏劍的青衫文士。
面目葉冷,凝視著怪人,袁章忙趨前躬身施禮道:「承蒙施救,德重心感,閣下尊姓大名可否見告?」
青衫文士道:「三位也太大意了,邢無弼在此湘江洞庭一帶,黨羽耳目極眾,無異自尋死路,在下全無忌乃諸葛明之敵非友,三位請回吧,稍時邢無弼即至,遲則無及。」
言畢轉身疾掠而去。
龍首三猿再望了一眼,抑制不住心頭驚駭,疾奔如飛,轉眼身形杳失無蹤。
果然——
邢無弼身影浮矢掠空般如風掠至,目睹怪人死狀,不禁面目大變,銳厲目光掃視了四外景物一眼,已判明怪人並未喪身龍首三猿劍下。
怪人功敗垂成,為一武功絕高能手一劍刺入罩門斃命,但此人何以能知怪人罩門藏在兩股肛門與藥丸之間。
如非怪人騰身虛空,罩門並不致暴露無防。
此人出劍拿捏部位極準,一發中的,就憑此點即知身手絕高,諸葛明無此可能。
這怪人佐邢無弼成名多年,形藏隱秘,如無必要決不讓他現身,不料甫一露面即遭不幸,由不邢無弼不膽寒心驚。
邢無弼忖道:「此人是何來歷?莫非諸葛明約請相助的高手了?」
一念至此,猛覺自身已罩身笈笈可危之境,面色頓泛蒼白。
江濱邢無弼尚安了甚多伏樁,不僅是頭大如斗怪人,在此四外布樁若天羅地網,怎麼一個未見,情知有異,迷離之念甫明,突聞一個冷峭如冰語聲隨風傳來道:「閣下慢走!」
邢無弼不禁一怔,循聲望去,只見靜蕩蕩無有一人,閣下是誰?何不現身出見?
距身五丈開外只是一片稀疏竹林,並無藏身之處,但語聲確出自林中。
但聞冷峭語聲又起,道:「老朽自在竹林內,閣下何不入林晤談,此處較林外安全無虞!」
邢無弼聽出這人語氣並無敵意,略一沉吟,緩步走向竹林,他乃江湖巨擘,胸蘊奇學,稍一審視,便知林中已設下奇門禁制,而且玄奧已極。
耳旁忽生冷峭語聲,告知進入林中步法。
邢無弼道:「承教了!」
依言施為,疾步進入林中。
只見一身著玄色長衫瘦長者叟盤膝端坐林中,面含微笑,左肩爬有一拳大白蛛,其白如雪,背生眼鼻,宛如人面,蠕蠕而動,神態駭人。
老叟右肩佩有松紋長劍,兩臂特長,枯乾以鐵,十指蓄留寸許長短指甲有如鷹爪,銳利似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