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渡口,風揚塵飛,驕陽初止令人生出燠熱難耐之感,唐夢周慢步從容,飄然進入客店。
店主一眼窺見唐夢周,如獲異寶,奔出躬身道:「唐公子,昨晚往何處去了?撫台衙門已遣來武師兩人相迎,護送公子回衙。」
唐夢周笑道:「昨晚店內亂嘈嘈,無法入睡,在下寄宿附近農家,他們人呢?」
店主答道:「現在後院。」
唐夢周又問沙青雲返回店中否。
店主道:「未曾返回,不是小的多口,這等江湖人物,公子還是少與他們交往為宜。他們多無事生非,往往招來一場無謂煩惱,以公子之身份無此必要。」
唐夢周淡淡一笑。
只見兩名錦衣武師聞訊已慌忙奔出。唐夢周用手一擺,道:「我們回去!」
三人登上渡舟,船上已有許多旅客,黑壓壓地一片。
唐夢周登舟後,舟子長篙一抵河岸,船身悠悠駛離,隨即櫓聲伊伊駛向中流。河面遼闊,濁流滾滾,唐夢周側坐船舷,目注對岸遠處,似有所思。
船中旅客幾乎有一半均在談論昨日酒店中發生之事,唐夢周察覺身旁不遠兩名青衣漢子蹲坐舟中,瞑目不語,佯裝入睡,暗暗生出警覺念頭。
一名武師突笑道:「酒店中事公子親眼目睹,不知公子可否見告?」
唐夢周淡淡一笑道:「這等捕風捉影、無事生非之事,不值一提。」
那武師愕然道:「言之鑿鑿,公子何謂捕風捉影?」
唐夢周道:「我別的不知,那一雙藍衣勁裝漢子入店之際,神色狂傲,在我同席坐下,吆喝酒食,不禁心生厭惡,暗中對他們便留意觀察,據我所知,他們身旁並未有什麼革囊,或許在途中已然失竊,竟然誣良為盜,引起軒然大波。」
「公子何不說明。」
唐夢周冷冷一笑道:「江湖中事,自有江湖人管。既有沙青雲仗義執言,為何自找麻煩?」
武師笑道:「公子與沙青雲似有極深的交情。」
唐夢周道:「萍水相逢,杯酒論交,說不上有什麼深厚交情,但覺其和藹平易,令人油然生出親近之感。」
這席話顯然是說與那一雙青衣漢子聽的,只見一雙青衣漢子仍自瞑目蹲坐,絲毫不動聲色。
唐夢周暗暗冷笑一聲,目凝遠處似極心曠神恰。
一頓飯光景過去,船已靠河岸,岸旁早預備三騎快馬,唐夢週三人登騎揮鞭絕塵奔去。
濟南府古為齊都,名勝古跡,不勝枚舉。全城無河,諸泉匯為大明湖,居民賴以灌汲。湖在城西北隅,周圍約十二里,占濟南府城三分之一,湖水極淺,其水碧青,清澈見底,水鷗浮沉其間,游魚歷歷可數,尤以碧流迴環,水木明瑟,多泛水天,憂挹荷浪,秋容蘆雪,春色揚綹,對湖千佛山,奇偉深秀,梵宇居次,蒼松翠柏,高下相間,遠望畫屏,徘徊其間,塵慮盡滌。
一艘精緻綠油畫舫,簾幕深垂,只見一妙齡船娘輕搖槳櫓駛向河浪深處。
艙中唐夢周與一中年儒生對坐。
那儒生面色白皙,三綹短鬚,氣度宏正,含笑道:「少君風塵僕僕,甫抵家門,即召學生泛舟,諒必有什麼緊要大事相商。」
唐夢周即低聲敘出經過詳情。
中年儒生點點頭,沉吟須臾,道:「學生嘗謂少君有非常之器,必成非常之人,令尊又不禁少君習武,學生極力反對之故,只以仰承極是重要,盲目習武似有急病亂投之嫌,江湖中事學生所知不多,不敢妄加蠡測,此老定為武林奇人,少君不可錯失良機,此老居處自有學生安排,少君你去吧!」
唐夢周即揭簾命船娘搖向西北岸旁濃蔭密柳,極為隱秘,他倏地穿窗外出,一閃即隱,畫舫又駛向河浪深處……
暮靄四起,繁星滿天之際,唐夢周悄然抵達荒寺,四顧無人,躍上偏殿,揭開屋瓦,緣下承塵。
只聽冷冷語聲道:「速合上屋瓦,不可發出響聲。」
唐夢周急將屋瓦還原,凝目望去,隱隱見那老人仍坐窗前,走前坐下,低聲道:「老前輩有什麼發現麼?」
老人急搖手制止,只聽窗外急風破空,屋瓦上生出落足微音,但聞有人驚噫了一聲道:「我明明瞧見一條人影躍上偏殿,怎麼不見影蹤,難道我眼花了不成?」
另一森冷語聲答道:「疑心生暗鬼,我怎麼未見,我委實猜不出誰人膽大包天,敢向瓢把子輕捋虎鬚,自找其死,我等還是靜候瓢把子到來。」
急風破空聲起,顯然兩人已離開偏殿屋瓦之上。
老人冷冷一笑,道:「此人智謀遠慮,但難免百密一疏。他唯恐自身來歷隱秘外洩,手下僅寥寥數名心腹親信,不然你一路而來,難免不被發現。」
唐夢周凝目投向窗外,月色清朗,瀉地成銀,景物歷歷如繪,只見殿外靜悄悄地一無人影,惟昨晚十數具積屍尚橫陳狼藉,未有收埋,不禁皺眉說道:「這些屍體就忍令蟲獸噬咬麼?縱令死者生前作惡多端,死後亦要一坯黃土埋骨。」
老叟答道:「此人心機毒辣,一年中必有數度來此無人荒寺,所行所為皆滅絕人性,他心疑老朽仍活在人世,潛跡之處亦必在近處,只要老朽一念之慈,恐為老朽帶來殺身大禍。哼!老朽活在人世一日,他必有所畏忌。」
說著語聲一沉,又道:「這廝來啦!」
唐夢周不禁一怔,只見殿外人影疾閃,一條白影如飛鳥般自空瀉落,掠風振飄衣袂,瑟瑟飛舞,目光陰森,令人膽懾心寒。
四個勁裝黑衣人疾掠而至,停在白友人身側。
白衣人注視屍體片刻,嘴角忽泛出一絲陰森笑容,道:「看來今日無人來過荒寺了!」說完深深地吁了一口氣。
四勁裝漢子互望了一眼,猜不出白衣人話中用意,卻又不敢詢問。
白衣人忽道:「他們到了麼?」
勁裝漢子躬身道:「來了,均在寺外候命。」
白衣人頜首道:「喚他們按次晉見!
那人身形一躍,拔起七尺高下,身形在半空中捲曲疾轉,忽又彈腿疾展,身如箭射穿出寺外而去。此人輕功身法之高極為罕見,瞧得唐夢周不禁暗暗稱奇。
耳旁突響老人語聲道:「這人武學輕功均臻上乘,在江湖中亦是響噹噹人物,甘為白衣人所驅使,可見白衣人野心不小了。」
唐夢周道:「老前輩定知此人來歷。」
老叟搖首答道:「不知。猶如長江後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老朽已絕跡武林多年,想來後起之秀不知凡幾。」
只見三條人影騰躍如飛而至,落在白衣人面前。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三位辛苦了,你們細心辨認屍體,不知道有無遺漏。」
那三人快步走向屍體之前,巡視須臾後又走回白衣人面前,朗聲答道:「全數在此,一無遺漏。」
白衣人頷首道:「你等既已辨認無訛,另候差遺,你們可以回去了。」
三人抱拳躬身道:「遵命。」
倏地轉身,身影未起之際,白衣人突右臂一揚,三縷寒光應手飛出,疾如閃電襲向三人後胸要穴。
只聽三人慘嗥得半聲,兩條身影已橫屍在地,另一人踉蹌跌出兩步,反身定住,戟指白衣人,面色慘厲罵道:「尊駕太心黑手辣。」
白衣人面色冷漠如水,陰笑道:「在下生平行事不留活口。」
那人身形一顫,蓬然摔在地上,片刻之間,三具屍體均化為一灘血水。
唐夢周瞧得目駭神搖,忖道:「世上竟有如此惡毒之人,視人命如草芥,此獠不除,不知還有多少性命喪生。」
須臾,又見兩條人影疾掠如飛入寺,唐夢周隱隱瞧見正是舟中共渡青衣漢子,心說:「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只聽白衣人問道:「此行如何?」
「屬下兩人暗隨那唐公子,只見他身入後衙,不久便同衙內一位師爺泛舟遊湖,約莫一個時辰後,又召來歌妓鬻唱,絃歌不綴,屬下亦曾打聽,均謂唐夢周不會武功,在渡船屬下親耳聞聽唐夢周說,這等捕風捉影之事管他則甚,江湖中事有江湖人管,枉費心機,徒亂人意。」
白衣人點點頭,道:「那沙青雲呢?」
「沙青雲本欲追蹤羅沖,途中遇上紅衣羅利盧琬玲不知為了何事匆匆折返,似往杭浙奔去,屬下曾聽唐夢周言說,他與沙青雲萍水相逢,杯酒論交,但因文武異途,說不上什麼交情。,然雲及察覺馬天祥、高麟兩人進入酒店落座,身旁無有什麼革囊。」
白衣人不禁一怔,面色漸變,目中逼射兩道殺氣。
一雙青衣漢子不禁大驚失色,自知必死無疑。
寺外突傳來一聲輕嘯,嘯聲未落,一條龐大身影疾如流星般掠入寺內,現出一面如淡金的長髯虎目老者,道:「賢弟尚有何疑慮?」
白衣怪人冷笑道:「其中大有蹊蹺,看來你我時機未至,尚須等待時日。」
虎目老叟望了兩青衣漢子一眼,咳了一聲道:「賢弟不可殺生太過,如今用人之際,他兩人忠心不二,極是難得,並無什麼大錯……」
白衣人冷笑道:「還說無錯?他們兩人輕易放過了沙青雲,縱虎歸山,終成大患。」
虎目老叟道:「老朽在寺外亦曾問過他們,他們並無過錯。」
白衣人目中凶光一閃,虎目老叟手掌一擺,道:「賢弟聽老朽說,沙青雲不知內情,打草驚蛇反為不美,何況他們兩個怎是沙青雲、盧琬玲敵手,所以老朽認為他們無過錯。」
白衣人冷冷答道:「我看未必!既然兄台講情,死罪雖赦,刑責難免。」
兩青衣漢子倏地拔出鋼刀,自斷左手兩指,刀光一閃,斷指落地。
唐夢周不禁皺眉,耳旁又響起老人冷笑道:「老朽說的百密一疏、自露馬腳一點不錯!日後你行道江湖時如發現斷指人,便可偵出他的來歷下落。」
唐夢週一心貫注在白衣人身上,只見白衣人喝令:「速清除屍體。」
一雙青衣人及三勁裝漢子迅疾搬運屍體望寺外奔去。
但聽白衣人歎息一聲道:「在下棋差一步,致令乾坤獨叟遺物為王屋盲叟得去。」
那虎目老者詫道:「老朽只知賢弟去向乾坤獨叟尋仇,但不知原因。」
白衣人冷笑道:「放眼當今武林,才華武功勝過在下之人屈指可數,六年前老怪物逃去,生死不明,心懷耿耿難已,那老怪物與乾坤獨叟向稱莫逆,是以遣人臥底在乾坤獨叟門下,無意探出乾坤獨叟研悟兩宗精妙武功,無一不是克制在下之學,但因在下遣出之人不慎露出破綻,被他瞧出,重手處死。乾坤獨叟久隱世外,年逾九旬,無意重出江湖,急傳迅王屋盲叟趕來。在下先發制人,趕上乾坤獨叟居處,潛人施展毒手制住乾坤獨叟,那知他竟自絕而死。」
虎目老叟道:「賢弟竟未取得乾坤獨叟遺物麼?」
白衣人道:「在下見乾坤獨叟已死,大禍已除,盲叟趕來亦不明所以,不知怎的事後竟風聞盲叟取得乾坤獨叟遺物,待在下趕至王屋時,又棋差一步。」
虎目老者雙眉緊聚,道:「究竟是何人所為,賢弟諒胸有成竹。」
白衣人目中凶光逼射,沉聲道:「此與六年前生死不明老怪物必然有關。」
虎目老者詫道:「老怪物是誰?」
白衣人搖首答道:「兄台還是不要問的好,不過在下可以斷言,盲叟口中所說藍衣人與飛鳳鏢局馬天祥、高鱗全然無關,又安知不是老怪物故弄虛玄,誘使在下誤入岐途。」
語聲略頓,發現殿外屍體清除無餘,又道:「走吧!」
只見兩條身影穿空飛起,去勢若電,瞬眼無蹤。
怪老人道:「好啦!他們已走了。」將一方黑巾釘封在頁窗上,倏地火光一亮,只見老人已燃起一支殘燭。
唐夢周發現老人目中尚有淚痕,詫道:「老前輩怎麼哭了?」
老人淒然道:「知友竟先我而死,怎不令人傷心落淚。」
唐夢周道:「白衣人口中所說的老怪物就是指老前輩麼?」
老人道:「不是老朽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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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濟南城燈火萬家,大明湖畫舫來往如梭,絃歌不綴,清風徐來,蓮荷飄香,暑氣全滌。
撫署後花園小樓一角,竹簾深垂,燈光隱約,樓內唐夢周正與那怪老人對坐晤談。
怪老人微笑道:「想不到老朽又重覆人世,蜉蝣若夢,令人不堪回首。」語聲不
勝有淒涼愴懷之感。
他語聲略略一頓,深深目注了唐夢週一眼,道:「你在荒寺中自白衣人及虎目老者離去後,便絕口不提此事,老朽知道你心中疑慮重重,不待水落石出,無法知其真象,但老朽可斷言,較白衣人搶先一步攫取王屋盲叟之物無疑是一極厲害的魔頭。」
唐夢周頷首道:「晚輩也想到了這點。」
怪老人搖首道:「你未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在酒店中所遇的三老一女卻又是另一心計更高的黑道巨擘所驅使。」
唐夢周不禁一怔,道:「這個,晚輩卻未曾想到。」
怪老人目含深意地一望唐夢周,說道:「酒店所遇,未始無因。老朽猜你定有所見,你既不說,老朽豈能勉強,此中因果較想像中更為複雜,還是不說為上,免得老朽定不下了心來。」
唐夢周數次欲言又止。
怪老人一擺手掌,笑道:「老朽行將就木,去日無多,打算從今晚起傳授你的武功!」
唐夢周起身作別,悄然走出後門向大明湖而去。
之後--
他與府城年少士子詩酒論文,或亦追逐聲色之娛,唐夢週年少翩翩,飄逸不群,每至之處,無不以親近為榮,堪謂擲果盈車,羨煞衛階。
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就是半月。夜幕深入簾攏之際,唐夢周獨坐書齋,握卷沉思。書僮匆匆走了入來,稟道:「公子,陳侍郎二公子來此拜謁。」
唐夢周哦了一聲,露出笑容道:「快快有請。」
書齋外突響起清朗笑聲道:「唐兄怎未掌燈,藏至書房胡思亂想則甚。」
說時已自走入一個年方弱冠四方臉膛少年,一把拉住唐夢周,道:「新近布市口鳴春院添了一名校書燕燕,年方二八,琴棋書畫,色藝雙全,你我同往如何?」不待唐夢周同意,拉著就走。
鳴春院華燈盛張,風光旖旎,龜奴諂笑領著唐夢周兩人進入一間寬敞爽朗,布設幽雅的花廳內,高唱「燕燕姑娘會客啦!」
須臾,兩個老媽子簇擁著一身著紫衣薄羅的少女走出,這少女薄施脂粉,秀麗無儔,向二人盈盈一福,柔聲道:「賤妾燕燕拜見二位公子。」
唐夢周微笑道:「這位陳振楚公子是鳴春院熟客,姑娘得多侍奉些。」
燕燕兩朵紅雲飛上嬌靨,嬌羞不勝道:「賤妾不敢,只怕嫣雲姐姐生氣。」
陳振楚面現赧然之色,朗聲大笑道:「唐兄取笑了,嫣雲呢?」
屏後忽響起嬌脆語聲道:「只道陳公子已將賤妾忘諸腦後了。」
隨即屏風後蓮步姍姍走出一嬌媚如花少女。
咄嗟之間,華宴盛張,燈光釵影,杯籌交錯,陳振楚談笑風生,而唐夢周甚寡言笑,但周旋之間,從容有禮,一絲不現儇薄之色。
燕燕似依人小鳥,對唐夢周極其柔順。
唐夢周察覺燕燕眉目之間隱泛剛健英氣,不禁暗中一怔,忖道:「此女分明是江湖人物,怎會溷臨勾欄,其中必有蹊蹺。」口中不說,心中已生警覺。
陳振楚忽目注唐夢周道:「唐兄,周口北岸今晨發現一具屍體,死者是江湖人物,王捕頭認出是江洋大盜一枝桃葛彪,想那葛彪犯案纍纍,作惡多端,官府追捕甚久,想不到天網恢恢,竟陳屍黃河岸上。」
唐夢周眉鋒一皺,道:「陳兄為何提起此事?」
陳振楚道:「小弟是想起前年冬寒歲暮深夜之際,葛彪在小弟鄰宅刀傷八命,先姦後殺財物悉掠一空,凶宅情景慘絕人寰,如今天道好還,此獠就殲,衷心為之大快。」
「武林中事自有武林人管,惡人豈有善終之理。」
陳振楚道:「風聞唐兄半月前探友返回之際,強風阻途,偶遇奇事,友朋多方探問,唐兄均避而不談,不知可有其事麼?」
唐夢周頷首微笑道:「提起此事徒亂人意,在下幾乎捲入武林是非中,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此話一點不錯。」
嫣雲道:「唐公子可否見告詳情?」
唐夢周淺飲了一口酒後,娓娓說出酒店所遇經過詳情,笑道:「其實在下自始至終就未注意到馬天祥、高麟兩人身旁是否帶有革囊,不過與其同席又無意與沙青雲攀談了兩句,險招致一場禍劫。」
燕燕忽道:「公子自此便未與沙青雲見面麼?不然倒可自沙青雲口中問出詳情。」
唐夢周笑道:「風塵豪俠,英雄肝膽。他乃性情中人,與在下不過逆旅萍逢,杯酒論交,又無所需求,怎還記得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庸俗之人。」
時已午夜,唐夢周不願再作勾留,與陳振楚離了鳴春院,途中作別分道而行。唐夢周隻身一人踏著初弦月色,望大明湖柳堤上飄然慢步,湖風習習,突傳來一聲陰惻惻冷笑道:「唐公子可否暫請留步。」
人影疾晃,迎面落下一個目光森冷的黑衣勁裝背劍漢子。
唐夢周驚得倒退了一步,道:「朋友,你阻住在下去路為何?」
漢子目中凶光一閃,沉聲道:「唐公子,我此來並非謀財害命,只須公子說出實情。」
唐夢周道:「這話令在下茫然不解。」
那漢子冷笑一聲道:「半月前周店北岸酒店中,馬天祥身旁失竊革囊為公子取有……」
唐夢周冷冷一笑道:「捕風捉影之言豈可憑信,朋友無事生非恐鑄戍大錯!」
那漢子面色一變,厲聲道:「狡辯無益,公子請隨我去見一人,此人言之鑿鑿,未必是假。」
唐夢周道:「此人是誰?」
「方亞芬族叔方天齊。」
唐夢周不禁心神一震,故作茫然之色道:「方亞芬是誰,方天齊又是誰?朋友你大錯特錯。」
那漢子面現煞氣,冷喝道:「公子請屈駕一行,有話可當面說清,不然休要怨我出手辣毒了!公子雖是撫台之子,大爺照樣可以殺你!」
突然空中人影撲空掠落,冷笑道:「這倒未必!」右手快如電光石火飛出,卡嚓聲響,那漢子一條臂被生生擰斷,鮮血如注流下。
那漢子喉中發出一聲悶嗥,目露凶光厲聲道:「原來是你!」
「不錯,正是在下!」來人左手二指疾伸點了昏穴,漢子蓬然倒地。
唐夢周定睛望去,不禁喜形於色,道:「沙大俠!」
來人正是金面韋護沙青雲。
沙青雲道:「老弟,你我速返你的居處再作詳談。」左臂挾起漢子。
「好!」
兩人快步走去,一條形如淡煙般人影卻暗隨兩人身後。
唐夢周領著沙青雲行至撫署後門,擊指輕敲了三下。
大門呀地開啟,只見一黑衣長衫,貌相威武中年人探首而出,不禁笑道:「原來公子回來了。」
唐夢周道:「在下邀請友人前來敘談……」繼附耳低聲數語。
黑衫中年人望了沙青雲一眼,含笑道:「卑職知道,沙大俠請!」
沙青雲頷首為禮,隨著唐夢周走入書齋。
唐夢周命廚下送來酒食後,面對舊友喜不自勝道:「此人如何發落?」
沙青雲道:「愚意此事不可驚動官府,天明前沙某將其帶走,在他身上或可查出端倪。」
唐夢周點點頭,舉杯相敬。
一條輕巧身影掠至窗外,疾若驚鴻般穿上一株濃葉密叢中,正面對窗口。
唐夢周似無意地瞥向窗外,隨即道:「沙大俠那晚與盧女俠追蹤羅沖而去,但不知有無發現。」
沙青雲長歎一聲道:「那晚與盧女俠別了老弟追蹤而去,尚未到達荒寺,盧女俠遇上同道,力阻我等前往,說是已有十數黑道高手聞風趕去,我等趕往必遇險伏,正舉棋不定之際,又見一武林同道奔來,他聞聽一武林蓋世魔頭亦趕來參與其事,更不能捲入這場是非漩渦中,恐遭殺身之禍。」
「武林魔頭是誰?」
「獨手人魔冷飛!」沙青雲笑笑道,「老弟並非武林人物,所以陌生得很,故沙某中止此行,決定潛伏原處,靜候其變化動靜。」
唐夢周道:「沙大俠定有什麼發現。」
沙青雲道:「約莫一個更次後,只見一白衣人偕同一位老者前行,後面緊隨鬼手鐵掌羅沖及馬天祥、高麟三人,色如死灰,宛如待宰之獸……」
「沙大俠追蹤了麼?」
沙青雲搖首一笑道:「沙某生平行事,決不輕舉妄動,何況尚未知馬天祥囊中失物究竟是否王屋盲叟所有之物。」
「那是何物,有何珍異值得如許武林高手覬覦?」
沙青雲歎息一聲道:「其實也並非王屋盲叟之物,盲叟從乾坤獨叟手中得來,沙某這半月中奔波探覓,才知絲毫端倪,風聞邇來有數位巨邪,多秘密組織幫會,圖謀霸尊武林,但互相形若水火,積不相容,眼下卻不敢明目張膽猖狂無忌之故,因心有所懼,以尚有隱居世外已久奇人仍然在世,沙某猜想與馬天祥囊中失物,一定有什麼關連。」
唐夢周道:「此話在下不解。」
沙青雲笑道:「老弟自然不懂,沙某如猜測不錯,囊中失物定是乾坤獨叟已探出這些組織隱秘,將其筆錄、因預知自身之危,所以傳訊王屋盲叟趕來相助,盲叟趕至,獨叟已遭慘害,匆匆返回王屋飛書知友密謀對策,怎知事機不密,亦遭毒手,遺物亦不翼而飛,是以引起劫奪追尋。」
「沙大俠堅信如此麼?」
「不錯!」沙青雲頷首答道,「也許囊中還有其他珍異之物也未可知。」
隨即歎息一聲,道:「世外高人藏處甚秘,多已封刀,極少參與江湖紛爭,只三個老怪物嫉惡如仇,若能彼此捐棄宿怨,聯手共謀,事尚有可為,可惜……」
唐夢周詫道:「三個老怪物是誰?可惜什麼?」
「武林三獨!」沙青雲道,「獨掌閻羅邵宮虎,乾坤獨叟諸葛天龍,獨手人魔冷飛,這三人武功各有所長,性情癖異,多獨行其是,可惜乾坤獨叟已死,另二人則彼此仇如海深,無論如何不能捐棄前怨。」
說著隨即微笑道:「沙某此來為的是鄭重相囑,老弟並非武林人物,卻涉入是非漩渦內。」手指那制住穴道漢子,接道:「方纔所遇,便可明證。老弟必須少出外為是!」
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匆匆立起,道:「沙某還有事,不能久留,今後恐相見無望,老弟珍重。」抱拳一拱,拖起昏迷漢子穿窗而出,一閃疾杳。
唐夢周端坐不動,只喃喃自語道:「這是從何說起。」
須臾,只見那黑衣長衫中年人飄然進入,道:「方纔卑職發現一身影掠越院牆,藏在窗外古木之上,奉命不得驚動,任他安然離去。」
唐夢周微笑道:「那夜行人物分明是暗隨沙青雲而來,我等豈能捲入江湖是非中。」隨即又道:「夜深闌靜,該安歇了。」
黑衣中年人微微一笑,躬身退出。
沙青雲挾著受制漢子掠出城外,飛奔而去,路經一片郊野,忽聞一清朗語聲傳來道:「沙大俠請留步。」
只見五丈開外現出一條身影緩緩走來。
沙青雲定睛望去,來人是五旬左右老者,貌相無奇,卻一雙手臂修長過膝,道:「閣下何人?」
老者道:「老朽鍾化奇,甚少在江湖中走動,諒沙大俠並無耳聞,只是沙大俠臂挾之人,系敞上所遣,不知可否高抬貴手將其釋放?」
沙青雲立時怒容滿面,冷笑道:「貴上無事生非,竟向一手無縛雞之力文弱書生下手。」
鍾化奇道:「事出有因,敞上決不想為難唐公子,只是想明白其中究竟,或許能從話中勾起一絲回憶,與我等大有裨益,唐公子是何等身份,敞上再大膽子也不敢惹火燒身。」
沙青雲冷冷一笑道:「貴上知道就好!」
鍾化奇淡淡一笑道:「沙大俠須知茲事體大,不得不爾,沙大俠與唐公子在不知不覺中捲入是非中,即使敞上不找上二位,還有人亦要找上二位。」
沙青雲冷笑道:「是以沙某已下定決心,非把其中真像找個水落石出不可!」
鍾化奇高聲大笑道:「沙大俠快人快語,英雄胸襟、磊落光明究竟與眾不同,既然如此,何不與敞上聯手亦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沙青雲淡淡一笑道:「沙某生平獨來獨往,閣下盛情心領。」
鍾化奇道:「恐由不得沙大俠了。」
沙青雲面色一變,沉聲道:「閣下想動手麼?」
「不敢,只是想請沙大俠暫留本門作客,禮為貴賓。」鍾化奇道,「倘沙大俠真要如此,那也是不得已之事。」
「沙某無法應允。」
「無論如何沙大俠請勉為其難。」
沙青雲心頭一陣躊躇為難,暗道:「半月來奔波跋涉,竟無法查明一絲端倪。鍾化奇雖然來歷不明,不如將計就計,虛與委蛇,總比自己盲目摸索的好。」
鍾化奇見沙青雲沉吟思索,知意為所動,道:「沙大俠如不見棄,請隨鍾某去見敞上。」
沙青雲道:「貴上可是方天齊?」
鍾化奇不由一震,詫道:「大俠是如何知道的?」
沙青雲手指那被制漢子道:「此人親口吐露,故而沙某知情。」
夜風中忽送來陰惻惻冷笑道:「看來,方天齊知道得不少。」
驀地,如風疾掠而至五個高大身影,月色映照下,為首者面目陰冷獰惡,鍾化奇大驚失色道:「閣下莫非紅髮靈官婁威?」
婁威目光一寒,沉聲道:「速領老夫去見方天齊,可饒你不死。」
鍾化奇冷笑道:「這辦不到!」
婁威面色一變,喝道:「與老夫拿下!」身後搶出兩人撲向鍾化奇。
鍾化奇哈哈大笑,翻腕亮出兩支銀光燦爛短劍,道:「以多取勝,匹夫行徑。」分點兩人咽喉重穴,疾如電奔。
婁威望也不望一眼,竟向沙青雲面前走來,道:「沙青雲,這幾年你威望日隆,可說是名揚大江南北,志得意滿,你是否知道你有性命之危麼?」
沙青雲冷冷答道:「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身在江湖,生死二字已置之度外。」
婁威微微一笑道:「老夫深感為你可惜,人生不過百年,你花費了甚多歲月,習成絕藝,所為何事?如死得不明不白,與草木同腐,老夫認為不智。」
沙青雲冷笑道:「如此說來,閣下要殺沙某麼?未必如此容易。」
婁威沉聲道:「老夫要殺你,何必枉費唇舌,自然有人向你動手,可惜你至死也不明白。」
沙青雲道:「閣下何不說得明白點。」
婁威道:「除非你投在老夫門下。」
沙青雲大笑道:「人各有志,不必相強!」說時猿臂疾伸,挾起地面受制漢子,穿空騰起。
兩聲大喝起處,婁威身後竄起一雙人影,掌風刀光挾襲沙青雲而去。
沙青雲挾著一人,身在半空,無法施展絕學,急沉身沾地將那漢子拋開,右手軟鞭『叭』的揮出一式「寒江揮釣」,鞭梢抖得筆直,疾點凌空撲下一具人影,逼得那人半空倒翻飄身開去。沙青雲軟鞭變化莫測,右腕微振,鞭化「烏龍擺尾」捲向撲來另一人影,挾著雷奔電閃刀勢而去。
『錚』的一聲,那人鼻中發出一聲冷哼,幾乎手中鋼刀被捲出手,奮力一扯,彈身倒躍落地。
紅髮靈官婁威目中精芒電射,大喝道:「好鞭法!」伸手一撤肩後,『嗆』的一聲亮出一柄奇形兵刃,非刀非鋸,兩面刀口帶齒,鋒芒犀利,寒氣逼人。
沙青雲知婁威名列三獨四凶之內,一身武功已臻化境,非是易與之輩,面色沉肅,不敢絲毫大意,偷覷鍾化奇,以一對二,已是險象環生。
婁威身形慢慢走前,帶著逼人的殺氣,令人不寒而慄。
只聽鍾化奇悶哼一聲,身著兩刀,鮮血從眉頭左臂溢出,尤自奮勇力戰。
挾攻兩人掌力加緊,步步緊迫。
忽兩人中一人一聲慘嗥出口,棄刀身形緩緩倒地,面現痛苦之色。
另一人不禁呆得一呆,只覺『喉結穴』上疾麻,面色大變,悸懼已極,嗥呼一聲與同黨一般面色痛苦倒了下去。
紅髮靈官婁威聞聲心中一驚,停步別面望去,不由面色大變,身形一躍落在兩名手下身前,注目察視,只見兩人喉結穴上流出一絲殷紅鮮血。
他一察致命傷痕,便知為獨手人魔冷飛的『九絕催魂針』所傷,頓感心神巨震,暗道:「怎麼這怪物還在人世!」
忙目光四巡,鬚髮怒張,厲聲喝道:「冷飛,你為何向我手下暗施毒手!」
冷風颼颼,野草垂拂,那有半點回聲。
沙青雲輿鍾化奇亦為此意外之變呆住,茫然四顧。
婁威目中泛出一抹森厲殺機,大喝道:「沙青雲,老夫委實料不到你竟與冷飛沆瀣一氣。」
沙青雲冷笑道:「婁威,沙某與冷飛無一面之雅,含血噴人,不怕失了你的身份!你又怎知是冷飛所為?」
婁威厲聲道:「老夫兩名手下俱為冷飛獨門暗器『九絕催魂針』致命,如不是他還有何人?」
沙青雲冷笑道:「冷飛名望均在你婁威之上,難道他不敢現身麼?」
一言提醒了婁威,目露詫容道:「老夫從未聽說過冷飛覓有傳人,他那『九絕催魂針』手法稱為一絕,亦不向等閒人物輕易施展……」
他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一變,道:「沙青雲,今晚你有性命之危,老夫言盡於此,恕老夫無法顧全。」揮手示意兩名手下,穿空拔起,疾如流星,瞬眼身影杳然。
沙青雲不禁心頭駭然,驀然發覺鍾化奇身影已失,連那被制漢子也不見影蹤,猜知鍾化奇一聞冷飛之名,忙逃之夭,那被制漢子顯然為冷飛擒去,只覺惘然若失,竟不知何去何從。
良久,沙青雲才長吁了一口氣,飛奔而去。
三更將殘,唐夢週身形飄然進入小樓,只見怪老人目光炯炯面向窗外,似有所思。唐夢周入來,他頭也不回,笑道:「你今晚辛苦了!」
唐夢周不禁一怔,道:「恩師從何而知?」
怪老人緩緩回過面來,道:「你知道為師是誰?為師就是沙青雲口中所說的獨掌閻羅邵宮虎。」
唐夢周聞言呆住,詫道:「恩師去過弟子書齋麼?」
邵宮虎道:「非但去過,而且由鳴春院一路暗隨而來,最奇的是為師藏在樹上,足下不到七尺之處竟有一名少女窺聽你與沙青雲談話。」
「此女是誰?」
「燕燕!」
唐夢周道:「這個弟子已知,是弟子暗命不得攔阻,容她安然來去。」
邵宮虎淡淡一笑道:「如此說來,為師也讓你騙倒了。」
唐夢周道:「弟子如何膽敢欺騙恩師。」
邵宮虎冷笑一聲道:「婁威說得一點不錯,冷飛未有衣缽傳人,他那『九絕催魂針』從何得來?為師最恨背師重投之人。」
唐夢周知邵宮虎始終隨在身後不離,不禁笑道:「恩師你誤會了。」
邵宮虎雙目一睜,道:「為師如何誤會。」
唐夢周道:「半年前,弟子去萊州探望同窗好友,友人高堂老母因罹疾在床,無暇陪伴,弟子一人旅邸悶得無聊,獨自去郊外踏雪,忽聞雪地中傳來呻吟之聲,弟子循聲走去,發現一獨臂老人昏迷呻吟,腦門高熱燙手,扶至旅邸延醫診治,醫雲此人不久之前受了重傷,失血過多,又經過一段長程奔波,體力不支,外感內傷並發才痛倒雪地中……」
邵宮虎目中發出奇光,頷首道:「這話為師相信。」
唐夢周道:「經醫悉心診治三天,獨臂老人已然清醒過來,只是體弱尚無法行動,詢問了弟子姓名家世。」
邵宮虎道:「你告知了他麼?」
唐夢周道:「弟子絲毫無隱,獨臂老人連道可惜、可惜,弟子問他可惜什麼?他黯然一笑,言說弟子氣質根骨不凡,他日前程不可限量,可惜他自己無恩可報。」
邵宮虎哈哈一笑道:「想不到這老怪物也起了憐才之意。」
唐夢周又道:「弟子請問他姓名,獨臂老人道他那姓名無異掃帚星一般,隨著而來的只是霉星照命、禍患頻仍,還是不問的好,又說他有五宗玩藝,別人夢寐難求,問弟子願學不願學,弟子一時動了好奇之念,不禁應允。」
邵宮虎不由面上泛起一絲笑容道:「哪五宗玩藝?」
唐夢周道:「吐納歸元,輕功心法,追魂三劍……」
說及追魂三劍,邵宮虎不禁雙眉聳動。
「移經換脈,點穴手法及『九絕催魂針』施展手法。」
邵宮虎道:「好啊!冷飛竟連壓箱底功夫均傳授於你,無異視你為他衣銖傳人了。」
唐夢周道:「獨臂老人恐他言猶未詳,在病榻上用竹筷反覆譬解,直至弟子悟澈為止,並贈弟子一筒催魂針,十二日後趁弟子不在時竟悄然離去,留書一封及一本武功心法,函中告誡不可尋覓他下落,亦不可向人吐露。」
邵宮虎目露迷惘之色,長歎一聲道:「他表面上冷傲僻異,其實乃性情中人,向不受人涓滴之恩,無意被你所救,又愛上你的資質,無奈你的家世門風種種原因不便吐露收徒之意,他秉性孤介,是以隱忍不言。」
唐夢周詫道:「恩師不是與冷飛結有宿怨麼?」
邵宮虎哈哈一笑道:「那有什麼宿怨,均是以訛傳訛,杜撰附會之詞。武林中人多半具有癖性,何況武林三獨更性情孤異,自詡武功,不甘低下,一見面就無好話,嘲諷備至,激得對方怒火高湧,逐施展武功拚鬥,有時打上三日三夜,其實武林三獨武功造詣各有所長……」
說著黯然神傷,喟然歎息,目中竟滴出兩點淚珠。
突然邵宮虎目中神光一閃,道:「你真的未曾見過方亞芬麼?」
唐夢周不禁呆住,面有難色答道:「受人之托,當忠人所事,弟子有難言隱衷。」
邵宮虎淡淡一笑道:「你受方亞芬之托麼?」
唐夢周點點頭,詳細說出經過。
邵宮虎微笑道:「那麼你是否已知方亞芬真正來歷?你不過是起了憐憫之念,萬一受托之事導致武林殺劫,你也身入吱途,問你能不歉疚難安麼?」
唐夢周不禁面色一變,道:「這個弟子未曾想到。」
邵宮虎正色道:「你聞聽方亞芬已遭殺害,便激起義憤之心,這只一人而已,萬一因你激於一時義憤,愚忠愚善,又不察察為明,導致千百無辜喪生,你恐終生悔恨,百死難贖啊!」
唐夢周不由悚然心懍,冷汗遍體,暗道:「是啊!我為何如此糊塗,一念之差,幾鑄成大錯!」身形疾閃掠出。
須臾,取來一隻革囊,遞與邵宮虎。
邵宮虎接過,只覺輕若無物,心中頓生疑竇,將囊中物取出,只見是一束薄如蟬翼、白若絞綃一身相連衣褲及一張宣紙,直廣僅五寸見方,墨繪一幅山水圖畫,旁注繩頭小楷「要明其中事,只問離恨生。」
余外亦是一張黃舊絹紙,只書密密麻麻圖形字跡。
唐夢周亦大感意外,暗道:「這些也值得武林中人群相覬覦麼?看來一文不值,真是匪夷所思。」
邵宮虎目注那黃絹紙上良久,嘴角漸泛一絲笑意,道:「為師心想,這就是方亞芬不惜喪生之危志在必得之物。」
唐夢周搖首苦笑道:「恕弟子愚昧難解。」
邵宮虎道:「其實方亞芬得去亦是廢紙一般,當今中原武林中除了為師外,恐無人能解。」
說著歎息一聲道:「王屋盲叟受乾坤獨叟之托,傳柬九位武林高人,想必這九人均是為師舊交,目的尋覓為師下落之詳秘圖文。」
唐夢周望了黃絹紙一眼,道:「此乃何方文字。」
邵宮虎搖首答道:「這不是文字,乃天方古國幾乎湮滅失傳之經說圖文,一個圖形代表一句話或一種意義,尚須演譯成中國文字,毫釐之差,謬失千里。」
唐夢周道:「弟子可否得知其中意義?」
邵宮虎目中精芒猛熾,道:「此乃一招具有強大無比威力劍招,若欲悟澈玄奧,為師須耗費百日時光,才能貫通,屆時為師自會傳授於你,半年後倘方亞芬不來找你,你可前往飛虎峒去找方亞慧,必細查明實情,決定取捨,以免荼毒武林,貽害無窮。」
唐夢周道:「萬一方亞芬百日之期前到來向弟子索取革囊,弟子如何璧趙原物。」
邵宮虎冷笑道:「你哪知武林險惡詭詐,為師一見革囊中物便察出其中疑奧,這一式劍招足以制凶邪死命,是以群邪競相劫奪,若無法參悟,至不濟亦可毀掉,永除大患。」說著語音倏沉,「此囊原系乾坤獨叟之物,方亞芬又非系原來物主,你更目睹方亞芬由馬天祥身旁竊取,你為何不明是非,本末倒置!」
唐夢周不禁語塞。
邵宮虎面色轉霽,道:「你怎知酒店中所遇少女真是方亞芬?」
唐夢周訕訕道:「這個弟子無法知道,不過方亞芬說是身負血海大仇,言語之間真情流露,不似作偽,弟子總覺得乾坤獨叟得來之物來歷不明,或許與方亞芬血仇有著莫大關連。」
邵宮虎聞言右掌猛一擊桌,道:「為師怎不慮及此處,總之我料定半年期內方亞芬必不致來此,你耿耿於懷的莫過於方亞芬生死之謎無法揭開。」
唐夢周赧然笑道:「誠如恩師所料。」
邵宮虎默然須臾,笑笑道:「事在人為,過多的猜測恐將導致迷失。」
說著取過墨繪山水注視有頃,道:「為師心想此圖乾坤獨叟必富有深意在內,離恨生不知是何許人也。夢周,你無事時多多熟規此圖,或許能按圖索驥,找到離恨生。」
說著忽從懷中取出一柄鋒利小刀,猛向那束絞綃戮下,竟然絲毫無損,不禁高聲道:「老朽明白了,老朽明白了。」說時鬚髮怒張如蝟,神態駭人。
究竟明白何事,邵宮虎諱莫如深,唐夢周也不敢追問。
口口 口口 口口
西風殘秋,千佛山紅楓醉人,斜陽餘暉裡映著大明湖殘荷斷梗,更顯得景物迷人,意境如晝。
唐夢周徘徊於湖畔,衣袂臨風,神態瀟灑,晚鴉陣陣,風送梵鐘,他目凝千佛山,似沉醉其中。
斷梗殘荷中(矣欠)乃一聲,穿出一艘遮篷小艇,駛向湖岸,搖櫓的是一半老徐娘,風韻嫣然,高聲道:「唐公子麼?一位客人自稱與公子系故舊莫逆,請過舟一敘。」
唐夢周道:「他人在何處?」
船娘手指殘荷深處,笑道:「喏,不在那兒麼?」
唐夢周目光望去,隱隱可見有一艘小舟在內,暗道:「為何如此隱秘?」
雙眉微皺道:「在下故舊姓什麼?」
船娘道:「他自稱姓沙,年在四旬左右。」
唐夢周不禁面露笑容道:「原來是他,請搭過踏板容在下登舟。」
船娘抿嘴一笑,彎腰搬過踏板伸向湖岸。
唐夢周飄然登舟,船身一動已離湖岸,筆直似箭駛向殘荷叢中。
兩舟靠近,唐夢周高聲道:「沙大俠別來無恙?」心中生萌起一絲疑念,為何沙青雲不出艙相迎。
只聽艙內應了一聲道:「沙某在此,老弟速速過舟。」語音雖低,卻宛然沙青雲口吻。
唐夢周憶起沙青雲以莫須有之故牽入此江湖是非中,強敵暗隨,步步有險,如此做是他應有的防範,一絲疑慮之念頓告消釋,跨過鄰舟,穿艙而入,目光望去不禁臉色大變。
原來艙中坐著一中年儒生,目光冷峻,嘴角含笑道:「在下此舉逼非得已,請公子見諒,但在下並無惡意。」言畢欠身讓坐。
唐夢周冷笑一聲,立即轉身跨出艙外,不禁一怔,原來那半老船娘已經悄然撐舟離去。
突聞身後傳來那人語聲道:「在下黃榮,乃沙青雲莫逆至友,風聞沙青雲已罹險伏,但不知身陷何處,不禁憂心如焚,救援無門,不得已略施詭計,誆使公子登舟,以防凶邪窺見,亦便於敘話。」
唐夢周緩緩轉面,問道:「真的麼?尊駕何不去撫署以禮求見?撫署防範周密,不虞意外。」
黃榮笑道:「公子真不是武林中人,不知江湖之險,濟南府城如今風雲畢集,若在下身形暴露,一入撫署謁見公子,恐殺身橫禍不旋踵即至。」
唐夢周詫道:「為什麼?」
黃榮道:「因飛鳳鏢局馬天祥所帶暗鏢不翼而飛。」
唐夢周搖首答道:「我不知暗鏢因何失竊,也不知何人盜去,因何武林中人有此想法?」
「這個,在下知道!」黃榮淡淡一笑道,「但武林中人不是如此想法,一來事關乾坤獨叟、王屋盲叟之死,再者盲叟所約數位武林至友均隱約獲悉革囊中物攸關武林劫運,但盲叟遇害後,這數人已是遁往他處,隱跡無蹤或杜門不出……」
「那就該找他們!」唐夢周冷冷一笑道,「武林中人捨本逐末,愚不可及。」
黃榮不禁臉色一紅,道:「公子責備得好,但武林中事自有其法則追循,乃乎牢不可破。」
「什麼法則?」
「應追源溯始,馬天祥所失暗鏢是否為王屋盲叟所失之物。」
「那更應追問馬天祥或飛鳳鏢局。」
「但飛鳳鏢局局主已身遭慘殺,馬天祥至今下落不明。」黃榮笑笑道:「托鏢之人至今不明是何來歷,那潮州岳尚書府中普秀才更無其人。」
唐夢周冷笑道:「所以才聯想到我的身上。」
黃榮目中神光一亮,道:「江湖中事並非全然捕風捉影,公子怎知那酒店所遇四人……」
「哪四人?」
黃榮道:「公子何必明知故問!就是偷竊馬天祥革囊自稱販藥為生的三老一女,其中一人經查明系江湖中賊名久著的劇盜三手蛇錢白水,他垂危遺言攸關公子,所以江湖中人心疑公子深藏武功不露。」
唐夢周冷冷一笑道:「閣下的話已說得夠多了,究竟志在什麼?」
黃榮道:「公子心中明白。」
唐夢周此刻胸中已煞費周章了,深知自己如若顯露武功恐一發而不可收拾,不管黃榮是何用心,或真是沙青雲至友,他均須鎮定如恆,予人莫測高深之感。
於是——
唐夢周微微一笑,踏身艙板上負手眺望晚霞歸鴉,湖天遠處,竟置黃榮於不理。
黃榮突目露凶光,右臂疾伸,迅於電光石火,五指向唐夢周抓去,帶出一股破空急風之聽。
只要唐夢週身形閃動,不擅武功之稱即不攻自破。
驀聞半空中傳來一聲嬌叱,只見驚天長虹疾閃,黃榮發出一聲悶哼,身形騰空拔起。
唐夢周只見兩條身形此落彼起,借力水面斷梗飄萍,躍下湖岸如飛而去,蒼茫暮色下,後面人影隱約可分辨出身形嬌小,無疑是一少女。
他不知這少女是誰,心頭頓然興起一種無名惘然之感,暗暗歎息一聲道:「千金之軀,坐不垂堂,我何能無故捲入江湖是非中。」
但世事無常,往往出入意料之外,一切概不由主。
他抓起船篙,撐舟駛向湖岸,快步進入撫署後園書齋。
童僕送上飯菜,他獨自食用後遣開從人,向獨掌閻羅邵宮虎小樓居處走去,身形一人小樓不禁呆住。
只見被物凌亂,地面尚留有點點血跡猶新,一盞油燈已然傾斜卻未熄滅,獨不見邵宮虎蹤影。
顯然邵宮虎並非不告離去,而是不慎罹受暗算為人擄架,臨行之際那人又搜覓有無革囊,是以什物凌亂不堪,地面血跡無疑經過一番短暫拚搏。
但那人是誰呢?唐夢周不禁聯想到荒寺所見凶狠暴殘的白衣怪入。
他推測白衣怪人必潛入撫署,志在查明自己是否與失物有關,竟不期發現獨掌閭羅邵宮虎潛隱在小樓上,是以……
唐夢周不禁長歎一聲,革囊中物除了薄如蟬翼那身寶衣已穿在自己身上,其餘二物都在邵宮虎手中,不言而知兩物亦淪人魔掌了。
所幸那幅山水他已深深記憶在腦中,另一式劍招邵宮虎亦傳授自己,然恩師陷身魔掌,其處境必然生不如死,不禁激發起豪情壯志,咬牙切齒狠聲道:「我定要查明真象,救回恩師……」
第二日,唐夢周跨下青驄,得得蹄聲出得府城而去,他不即遠離,下榻在城外一家小客棧內。
他馬行很慢,由撫署去城外不過極短路程,卻大街小巷亂轉一圈,最後落人客店,予人莫測高深之感。
但一路上卻未察覺到有人暗暗躡蹤,心頭頓生疑竇,暗道:「莫非恩師被擄劫走風聲已暗中敞開了?既然失物到手,自身亦不成為眾矢之的。」
心頭如壓一塊重石,鬱悶難舒,默默獨自一人枯坐自飲自酌,片刻之後,招來店伙,取出一塊碎銀兩塞在店伙手中,笑道:「小二哥,在下托你辦一事。」說著密語數句。
店伙眉笑顏開,連連稱喏走出。
約莫一頓飯光景過去,店伙一臉掃興之色,道:「小的探聽得鳴春院燕燕姑娘前日已為揚州富賈量珠聘去。」
唐夢周不禁哦了一聲道:「她竟從良了麼?小二哥,多謝你了。」
店伙只覺事未辦成,心中不是滋味,道:「小的與公子另喚一個來如何?」
唐夢周長歎一聲道:「曾徑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揮揮手示意店伙離去。
店伙根本聽不懂這兩句話,但卻會意所指,暗道:「怎麼恁地死腦筋。」不便再說,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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