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正上,一條山徑中現出三條身形。
三人正是韓祟、沈謙、黎玉珊。
山巒蒼翠欲滴,小橋、流水,山花茅捨,景色宛如圖畫,道旁一行疏柳,搖曳生姿,翠拂人首。
沈謙不禁興起,口中長吟道:
“燕子呢喃,景色乍長春晝,
睹園林,萬花如繡。
海棠經雨困脂透,
柳展宮眉,翠拂行人首。
向郊原踏青,恣歌攜手,尚尋芳粕。
間牧童遙指孤村道,
杏衣深處,那裡人家有。”
黎玉珊小嘴一噘,道:“討厭!”
韓崇拊掌大笑道:“沈賢侄見景生情,詞興大發,你知道什麼?還叫討厭。”
沈謙微笑道:“你討厭,我改吟一闋就是。”改口長吟道:
“粉艷明,秋水盈,
柳樣纖柔花樣輕,笑前雙靨生。
寒江平,江櫓鳴,
誰道潮溝非遠行,回頭千裡情。”
語聲抑揚頓挫,的是奇情佳作。
黎玉珊猛然憶起沈謙在古吹台不遠的道觀分手去時,也曾獨自凝立,吟過這闋“長相思”詞,不禁粉靨泛紅,斜睨白了沈謙一眼。
三人腳程奇快,由九宮山斜取湘桂,循桂南逕入滇邊六韶山脈中。
六韶山中青峰蔽天,穹石數奇,澗壑奔流,破濤破峽,雪擁銀堆,景色十分的壯麗宜人。
沈謙只見山中箐木森郁,標黃疊紫,錯翠鋪丹,令人恍如置身丹碧中,不禁的贊不絕聲
韓崇笑道:“六韶僅一早一晚,瘴霧甚濃,是其缺點外,無一不好,故而老朽深愛之。”
三人深入高山叢中,只見韓崇向一座危嶂陡拔而去,此嶂不過二十余丈高,沈謙、黎玉珊隨後跟著拔起。
躍上崖頂後,韓祟回頭笑道:“此處如何?”
沈謙耳聞隆隆奔雷之聲遙送入耳,不禁垂目下望。
只見川流千百丈下夾成一線,蜿蜒瀉注,兩面群峰怪峭,百屏天障,宛如五百羅漢,或坐,或臥、或傾、或斜,光怪陸離,不可言宣。
韓祟微笑道:“六韶山水,幾乎包括了全國名山優點,北地之峻偉雄奇,磅礡浩然,江南之秀麗明媚,織柔多姿,在六韶都可找出。
老朽何幸能逃出卻紛紅塵,詭譎江湖,願盡其余年,耽於煙霞,沉緬山水,此生亦足矣。”
黎玉珊望了韓祟一眼,道:“二叔,你老人家所居在那兒嘛!”
韓崇笑道:“可望而不可即,尚遠咧!”
說著,手指向對壑一峰,道:“那座峰巔就是老朽選定息影之處。”
黎玉珊與沈謙同地望去,但見此峰與眾不同,由壑底至巔不下千刃,斜聳雲表,上豐下銳,崩削如壓,危懸兀兀欲墜。
遙遙望去,整座山峰為一巨大之太湖石,斑剝穹窿,寸草不生,但盡多奇松,虯柯飛騰,倒攫放垂。
山風勁疾,柯枝搖曳,宛如千百條蟠龍,張牙舞爪,形態之奇,莫過於此。
沈謙嘖嘖贊道:“二叔眼力不錯,此峰委實神奇,能在此隱居真是幾生修來之福,小侄但願他日能來此陪伴二叔享幾年清福。”
黎玉珊鼻中輕哼出聲,斜睨著沈謙道:“你想!”
說後,又不禁嬌靨泛紅,低鬟吃吃低笑,嫵媚之極。
沈謙見了不由得心中一蕩。
韓崇呵呵笑道:“珊兒久居山嶺,形單影只,枯燥乏味之感積蘊已久,恨不得立朝離開才好,這次老朽帶珊兒前來,她心中委實不願。
依老朽所料,日後你等成婚,謙兒未必能享老朽這等清福,雖齊人之樂融融,但也夠謙兒焦頭爛額的了。”
說罷,又是一陣宏亮的呵呵大笑。
黎玉珊嬌瞠道:“二叔,你老人家干嘛越來越老不正經,逗急珊兒你老人家於心何忍。”
韓崇佯怒道:“誰說二叔我老不正經,二叔是實話實說,也是暗中指點謙侄說你刁蠻任性,凡事對你均要將就點兒,這也是好意呀!”
黎玉珊羞急得直跺蓮足,嬌軀纏在韓崇身上,像扭股糖兒似地,直嘍不休。
韓崇挽須呵呵笑個不住。
沈謙臉上未免訕訕赧然,良久才道:“二叔,路程尚遠,我們還是動身吧!”
黎玉珊放手立起,白了沈謙一眼,道:“都是你!”
沈謙晨齒一笑,倏轉身形前奔而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一個時辰後,三人身形現出在一片怪石蒼兀,萬松舞濤峰巔上,衣袂飄飄飛舞,猶若飛仙。
沈謙游目四望,突然目光一怔,只見鄰峰之下,三條人影向峰上拔去,丸射電躍,迅捷無倫,忙告知韓崇。
韓崇亦感一怔,投目望去凝向那三條身影,面上漸漸罩上一層森冷濃霜,目中泛出了怒光……
沈謙見得韓崇目光射出極濃的怒意,詫道:“二叔,你可是認識這二人麼?”
韓崇既未表示認識,也不說陌生,只目中怒光突然消減了許多,微笑道:“相隔這麼遠,人影似蟻,連服飾都難分辨,形像更是不消說了,你二叔又無天視地聽之術,怎可說是認識二字。”
沈謙道:“既然如此,那麼二叔眼中為何現出仇忌之色?”
韓崇聞言不禁一愕,繼而又啞然失笑,道:“我不妨說出當年在此六韶山脈中尋獲一匣武功秘笈往事,前說無意得來,其實不然,凡事總有前因,不然我怎知六韶山中藏有前輩武林異人所留下的秘笈。
譬如說你如非志切親仇,萬裡尋師,途中怎會遇上紫霄劍客南宮康侯,遑論盛百川,你防身寶刃白虹劍更從何得手,所以其中蘭因絮果,一絲都附會牽強不得。”
說著,目光凝向鄰峰一眼,歎息一聲道:“但願這三人不致送命。”
沈謙不由一怔,目光投向黎玉珊。
黎玉珊也是茫然不解。剪水雙眸中露出希冀求解之色。
只見韓崇微笑道:“諒你二人極想知道,我當扼要說出,松蔭正好,我們且席地而坐。”
沈謙望了鄰峰一眼,道:“二叔,那三人既與二叔無冤無仇,明知他們此去必定遭遇凶險,總不能見死不救。”
韓崇搖首道:“這絕非我袖手旁觀,見死不救,說不定我去了反促其速死。”說時已坐了下去。
沈謙黎玉珊隨之坐在松蔭之下,他們心知韓崇必有一番驚心駭魄的經歷,均默默翹首企待。
只聽韓崇說出一番話來……
口口 口口 口口
韓崇早年未追隨曹敬武時,為一江湖獨行大盜,但竊富濟貧,鋤強扶弱,義風德行,稱他為俠不謂過份。
可是他對待貪官污吏,土豪劣紳,下手卻辛辣無比,這些人物府中均豢養江湖能手,難免予韓崇手下誅戮,這一來宿怨恩仇愈結愈深。
雖說韓崇獨自下手,事先也曾作過審慣安排,但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決不能做到真正干淨俐落的地步,總有一些蛛絲馬跡留下。
因此,受害之家護院武師們與韓崇結下不解之仇,奪人衣食飯碗,無異仇比殺父,是以跟蹤韓崇,卻毆兜捕。
有幾次,韓崇身負重傷,幸為曹敬武伸手援救,得免一死。
其時,曹敬武尚未與匡九思組幫,僕僕闖蕩江湖,為求揚名立萬,韓崇感德思報,誓終身追隨,但僅暗中效力。
自曹敬武與匡九思反目脫離黑煞總壇,發現曹敬武推心壯志已是消沉,欲振乏力,頓生離去之念。
後來又經黎庸沈秉蒼二人慘遭毒手,此念越發堅定。
韓崇見曹敬武絕口不提與沈黎二人復仇之事,因循苟且,遂決意離開大別,自己倘幸獲不世機緣,則沈黎二家血仇由他自己一手承擔下來。
萬裡風霜,披星戴月,時序如轉,一年易過,韓崇足跡已走遍了半個中國。
一日,晴空一碧如洗,雁唳長空,展翅南旋,正是那重陽佳節,韓崇在濟南太明湖徘徊眺賞,步入一座小亭內。
只見千佛山紅楓似火,太明湖中蘆花如雪,湖畔環植蓮荷只剩下斷梗飄蓬,柳枝凋殘,無枝搖拂。
秋風蕭瑟陣陣緊吹,不勝蕭瑟,韓崇觸景生情,泛出一絲淒涼孑然的感覺,好不似一個滋味,滿腔索然。
正要離去之際,忽見一個中年漢子愴慌奔了過來,肩頭尚滴出鮮血。
他只道這人是奔入亭內,不禁停步佇望。
那知這人竟未入亭,身形略頓,只強提一口真氣,步法突轉快,向千佛山疾奔而去。
韓崇瞧出這人功力不弱,只是負了重傷,一路奔逃,真元氣血虧耗不少,已是不支之狀。
他本武林中人,這等江湖拼殺搏擊,不敵敗逃之事正屬司空見慣,也不在意,遂跨出亭外。
抬目望去不由一怔,只見兩條黑影向這邊奔了過來,身形疾遂飄風。
所來兩人距亭十余丈外突然緩了下來,四道目光投向地面,一面走一面臉上露出驚喜之色。
兩人走得近了,韓崇將兩人形像看得異常清晰。
這兩人均是五旬開外年歲,頷下無須,黃發披肩,面像逼肖,似乎是一對孿生的兄弟。
唯一能區別的即是眉色一黑一白。
但聽白眉老者道:“老二,我料如何?那廝中了我一記透山乾元掌,掌力中尚夾了三顆戮魂砂,必逃不出好遠,你說我心勞力拙,終於撲空,我說那廝二十裡內必定倒地不起。”
黑眉老者冷笑道:“他就是倒地不起,亦不致於被你垂手而得,難道他不會擇一隱秘藏身之所麼?”
說時兩人已逼近亭側,白眉老者忽然朝韓崇齜牙一笑道:“尊駕可願與老朽兩人做一個見證麼?”
韓崇不由呆得一呆,愕然答道:“在下身為局外之人,怎能與二位作見證,又不知二位為了何事,何況在下正要離此。”
白眉老者微笑道:“尊駕稍安勿躁,老朽看尊駕也似武林中人,方才那廝身負重傷由此而過,尊駕為何不伸手解救?”
韓崇搖首道:“老前輩眼力委實高明,但在下雖習過幾年武功,僅恃以防身,既從未有與江湖朋友交往,亦未伸手管過半件閒事,閒雲野鶴,孑然一身,無掛無慮,何必將是非沾纏在身上。”
白眉老者不禁向黑眉老者微笑道:“當今之世,像他這樣的人真是鳳毛鱗角,極是少見。”
繼而轉注韓崇道:“尊駕為人真正難得,這個見證卻是非你不可,但人之所以為人,絕不能無所貪求,不過無道有道之分而已,老朽當有以相報。”
韓崇經驗豐富,眼力又高、眼前一雙老者不是武林異人亦是久隱江湖怪傑。
但付不出他們要自己做個見證究竟是為了什麼?卻知與方才負傷疾奔而去之人大有關系。
然而這與自己何干?何必為不相干之事卷入其內,遂堅決答道:“老前輩請另請高明吧
!在下本心境空明,何必為此沾污一點塵垢。”
白眉老者竟如同無聞,微笑道:“凡人留戀塵世,必有所企求,尊駕性喜什麼?老朽當照尊駕之意願相酬。”
韓崇猶未作答,黑眉老者眉頭一皺,沉聲道:“老大,人家既已不願,何苦徒費唇舌。”
白眉老者哈哈大笑道:“我就是拗性難改,到老未衰,人家有所求於我,我偏不如他所願,相反我卻偏要給他。”說著手腕一動。
韓祟猛感右臂“曲池”穴被五指扣住,簡直就不知道白眉老者手從何而出,快得竟無從瞥清,不禁心神大震。
只覺五指並未著力,除了全身綿軟乏力之外,無其他血逆氣竄的感覺,心知白眉老者並無加害之心。
因此,膽氣一壯,冷笑道:“老前輩武功蓋世,足可逐鹿中原,霸尊武林,可惜用在在下身上未免不值。”
白眉老者雙眉一挑,點點頭道:“值得,值得,相求同行煩做一個見證如何?”說後,也不待韓崇應允與否,手臂一牽,韓崇身不由主地跟著疾奔了出去。
那白眉老者身法極快,韓祟雙腿疲乏酸軟,漸覺胸逼氣喘,足垂沾地曳拖而去,韓崇本心高氣傲主人,硬挺著不出聲求他步法放緩。
忽感白眉老者五指透出五股熱流,直攻脈穴,循血行疾湧玄經內腑,走丹田,過紫府,流運周天。
他不由精神一振,身輕似燕般疾馳如飛,毫無絲毫疲累之態,心中深深駭異。
只見白眉老者回面望了身後黑眉老者一眼,笑道:“這太明湖昔人詠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是不凡,可惜來的不是時候。
十裡荷香,柳翠如雲雖已不能睹及,但尚有可觀之處,無奈你我賭約有限,只有期之他年了。”
黑眉老者冷笑一聲,道:“一下賭注,不論誰勝誰敗,還有心情觀山玩水麼?”
白眉老者微微一笑,望著韓崇道:“他就諒定老朽必敗,好,有緣到此太明湖,不可失之交臂。”
說時,步法放緩了下來,顧盼太明湖景色。
韓崇見這一雙怪老人言語行動均十分奇突,遂拿定主意觀察一個水落石出。
白眉老者一面走去,一面與韓崇談論指點湖光山色。
太明湖景色之佳冠於齊魯,碧流回環,水木明瑟,多泛冰天,夏挹荷浪,秋容蘆雪,春籠揚煙,迎湖千佛山,奇偉深秀,梵宇層次,蒼松翠柏,高下相間,遠望之如畫屏,四季風光絕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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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登上千佛寺,向一座規模宏偉,金碧輝煌的寺院走去。
只見山門橫楣之上塑有“千佛古寺”四個大字。
白眉老者目注石階上數滴紫黑的血跡,不禁冷笑道:“果然老朽所料不差,那廝必逃入千佛寺,老二還說那廝另擇藏屍之處。”
黑眉老者陰沉的鼻中濃哼一聲道:“那廝逃入千佛寺,事即變得殊為棘手,你說他倒地不起未必見得。”
白眉老者充耳不聞,扣在韓崇友臂“曲池”穴上的五指突然松開,身形緩緩走入寺去。
韓崇決意觀察一個究竟,亦與黑眉老者飄然入內。
殘陽流瀉,晚霞燒天,寺內蒼松翠柏之外,尚植得有多株丹楓,交相織映,秋風勁疾,楓葉離枝旋舞,幻成滿天紅浪,頓戍奇觀。
這日正是重陽登山佳節,游人絡繹不絕,目睹這雙怪人,不禁佇立詫視,在他們身後指點談論。
一雙怪人如同無睹無聞,只寒著一張臉逕向大殿走去。
韓崇緊隨身後,亦步亦趨。
忽瞧見殿內轉出一個小沙彌雙手合十,向前詢問道:“二位施主不像游山客人,請問意欲何為?”
黑眉老者道:“你目力竟是銳利得很,老朽問你,那芮如鷗現在何處?”
小沙彌面色平靜異常,答道:“恕小僧不知,三位不妨在禪房用茶,敝寺晚課完後,方丈自會前來與三位敘話。”
黑眉老者冷笑道:“也好,如屆時方丈不親自前來敘話,老朽必將此千佛寺夷為平地。”
小沙彌口稱罪過,引著三人進入禪房,獻上三杯香茗後,躬身一揖,轉身退出門外而去。
韓崇心內暗暗詫異這一雙怪人為何如此托大,那芮如鷗必是前見逃奔之人,不怕芮如鷗聞訊又逃出千佛寺麼?
只見白眉老者微笑望著他道:“老朽知道尊駑驚詫老朽二人為何如此托大,那芮如鷗既逃入千佛寺,必有所恃,為什麼又逃逸,何況他身負重傷,就是有此存心,也是力有不逮。”
黑眉老者冷笑道:“恐怕未必如你所料,我如非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豈可任芮如鷗從容逃去。”
白眉老者呵呵笑道:“你是存心坐觀成敗了!”
二人不再言語,低眉垂簾,凝坐不動。
韓崇迄至現在,猶然未瞧出一絲端倪,自是滿腹疑雲未解。
漸漸夜幕低垂,禪室內光線由黯淡轉為沉黑。
三人仍是默然不語。
戶外隨風飄來若斷若續梵唄禪唱,木魚鐃鈸聲,有頃晚鍾悠然響起,一百零八響,疾徐有節,隨風彌漫,播回山谷。
鍾聲余晉仍是繚繞,禪室之外忽紅光一閃,只見小沙彌提著一盞紅紙燈籠走入,身後尚隨著一個身披袈裟老僧。
那小沙彌一讓,老和尚疾走了三步,合十問道:“貧僧心印,三位施主駕臨敝寺有何指教?”
白眉老者哈哈一笑,長身立起道:“和尚,老朽來寶剎是問你要人來的。”
心印道:“阿彌陀佛,施主請勿說笑。”
白眉老者雙目一瞪,逼露懾人寒芒,沉聲道:“誰與你說笑,老朽要貴寺交出芮如鷗。”
心印淡淡一笑道:“那芮如鷗施主如今身受重傷,仍昏迷不醒,有道是得饒人處且饒人,請抬手放過一次。”
白眉老者怒喝道:“不行,老朽決不相害芮如鷗,他那點傷只要老朽舉手之勞便立即痊愈,老朽就是需芮如鷗身懷之物,別無他求。”
心印面色一怔,徐徐答道:“這個老衲礙難從命。”說時,小沙彌突將手中紅紙燈籠往白眉老者擲了過來。
白眉老者大喝道:“大膽!”一掌飛撞而去。
掌力猶未吐出,那疾射而來的燈籠忽轟地一聲炸開,滿室流焰焚開,心印與小沙彌同地掠出室外。
一雙怪老者大怒,四掌掄劈如電,巨颼如濤,蓬的一聲,驚天巨響,屋頂已震開一個大孔。
白眉老者五指迅疾若電扣著韓崇,高喝了聲:“起。”
沖霄而出,黑眉老者亦閃電沖起,一出得屋頂,雙掌疾往下按。
掌風如同山岳填海之勢,那座禪房立時崩塌,一片嘩啦,塵土沖起半空,那滿室流焰均被壓熄。
三人斜飄落在一片土坪中,坪上植有多株松柏,皆矗立參天,蔭翳四蔽,半輪玉魄高懸夜空,透隙映地,一片迷蒙蒼茫。
驀見土坪外無數僧人閃入,分立四外,擺成一座陣式,神似少林羅漢陣,但卻又似是而非。
黑眉老者冷笑望著白眉老者道:“我看你賭注已輸了一半。”
白眉老者微微一笑道:“尚未,尚未。”
繼而轉向韓崇低聲道:“老朽絕不能讓你有斫損傷,不過老朽方才已為尊駕暗中打通奇經八脈,武功不啻增加兩倍,如老朽一時兼顧不到時,尊駕可力求自保。”
韓崇不禁驚喜莫名,原來白眉老者曳著他飛奔之際,已打通自己生死玄關,多年夢寐不忘心願達成,但自己尚懵然無知。
只見眾僧中飛步趨出心印,手持一柄鑌鐵禪杖,沉聲道:“三位登門生事,律無可恕,佛門雖慈悲為懷,但老衲不能不出手。”
白眉老者目吐寒芒道:“老朽此來只求交出芮如鷗,並未向貴寺生事,這樣看來,卻是你這禿驢存心向老朽較量,你可知老朽二人是誰?”
心印沉聲道:“五十年前,一雙怪傑在武林中曇花一現,當時武林中人亦僅三兩人知道,時至如今,更是音響絕然,貧僧還是從上代尊長聞及,雲:
‘要問神劍, 黑白雙眉。’
不言而知,兩位施主就是那黑白雙眉,還有一位就恕貧僧眼拙了。”
白眉老者哈哈大笑道:“老朽兄弟二人當年只露面武林二次,為時僅短短五個時辰,想不到五十年後黑白雙眉還有人記得。”
繼而手指著韓崇道:“這位是局外之人,老朽也不知他姓名來歷,所以來此只不過……”
心印和尚單手一擺,道:“既是駕臨敝寺,何分局內局外?敝寺何幸得能瞻仰二位神劍。”
白眉老與望著黑眉老者齜牙一笑,黑眉老者鐵寒著一張臉不理不睬。
但聽白眉老者掀眉發出震天大笑,聲播雲霄。
良久笑定,只見他從腰中抽出一柄軟劍,迎風一抖,挺得筆直,劍身似一泓秋水般,映得眉目皆綠,森森寒氣,侵入體膚砭冷欲割。
韓崇距離白眉老者五尺,猶感寒氣逼人,禁不住暗贊了一聲:“好劍。”
白眉老者目注在心印和尚微笑道:“和尚,你如再不交出芮如鷗,老朽今宵可要大開殺戒了。”
心印方丈疾退三丈,只見七個手捧長劍僧人一湧而前,圍住白眉老者。
韓崇與黑眉老者退出圈外旁觀,四外密密麻麻不下於百余僧眾注視在這場即將引發的驚心駭魄的凶搏。
秋風瑟瑟,半輪月魄被一片衣雲遮沒,更顯得陰暗深沉,殺機重重。
只見七個僧人動作劃一,手引劍訣,緩緩走動,愈走愈疾,手中長劍亦隨之舞動,劍光躍眼,人影如飛,令人目眩神搖。
白眉老者竟似若無睹,彷佛身外根本沒有這七個僧人似的,斜劍平晌,一動不動。
黑眉老者忽向韓崇道:“今晚的事,大有蹊蹺,尊駕瞧出來了沒有?”
韓祟搖首道:“在下瞧不出,至今在下尚不知為了何事,但有一點可以察出,似乎這千佛寺方丈與其他不少僧眾對二位有著一段宿怨,目中都帶有仇恨之色。”
黑眉老者頷首道:“尊駕目力判斷不差,還有一點卻疏忽了,他們似有意延挨時光模樣,這倒值得費人疑猜。”
話聲方了,只聽白眉老者大喝一聲,掌中軟劍一振,劍光奔流而出,驚虹掣電。
只見當前一名僧人未遑對方會猝襲出手,慘呼一聲,由項至股硬生生被劈成了兩半。
白眉老者身形未見轉動,卓立如山,寒光一卷,刷地已起,因為七名僧人繞身而轉,疾逾閃電。
前一名僧人已死,後一名僧人又接踵而至,雖然瞥見前僧斃命,卻在彈指霎那間無法穩住身形。
但見劍光如卷練飛帶般,又是兩名僧人被斜切藕般屍分四截,鮮血噴灑如雨。
轉至白眉老者身後左右四僧見狀又驚又怒,刷刷四劍同出,倏然湧攻。
白眉老者生像背後長了眼睛一般,頭也不回,卷劈了兩僧後,劍勢一撤反臂出劍,劍尖飛出一溜寒星,扇形散開。
卡喳連聲,僧人手中四支長劍齊中斬斷,那溜寒星更形加速,只見寒星穿入四僧胸膛,狂吼一聲,往後倒斃。
七名僧人斃命才不過電光石火閭事,出劍之快,劍式之奇詭,堪稱罕見。
韓崇在他一生中,就從未見過這等高絕的劍式,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白眉老者劍勢一撤,胸脯起伏不定,敢情在這短短時刻中真力耗損不少。
立在遠處的心印方丈朗聲說道:“施主劍術委實名下無虛,可是手段太以狠毒了,貧僧無法相忍魔焰增長。”
說時用手一揮,喝道:“本寺弟子全部發動攻擊!”
四外僧眾蜂湧而前,如浪潮般迫至。
黑眉老者哼得一聲,右手從腰間一抽,森森寒光亮起一柄長劍,與白眉老者同地長嘯一聲,分向迎攻潮水湧至僧眾而去。
韓祟亦一躍而前,伸手撿起僧屍旁一柄青鋒,護住了身形,但未參與一雙怪人聯手迎攻。
只見一雙怪老者身形如夭矯神龍忽東忽西,劍光如奔電飛虹,劍氣縱橫,芒星萬點,猶若驟雨噴泉,擋者無不披靡,砍瓜切菜般。
轉眼,橫屍在地不下於四五十具。
淒厲慘-之聲此起彼落,屍積如山,血流成渠,真是一場駭心奪魄,神魂皆飛的一場凶搏。
韓崇先是瞧得目瞪口呆,其後則如癡如狂,他見得一雙怪老者劍路出式奇幻莫測,蹊徑別走,委實超邁絕俗,出神入化。
他默察一雙老者劍式子以強記,日後參悟而出“天象七式”亦就是脫眙於此。
一盞熱茶時分過去。
只見數名僧人已沖進圈內,四面夾擊,顯然兩怪老者真力損耗極鉅,百密總有一疏。
韓崇大喝,一劍飛出。
他不知不覺地用出一雙怪老者劍路子,劍尖透出了一抹寒星,湧襲夾擊兩老者的數名僧人後胸,勁疾凌厲。
數名僧人做夢也想不到韓崇會猝襲出手,一抹寒星透背穿胸,慘呼出口,已然倒地氣絕。
韓崇一招得手,不禁欣喜若狂,更覺被白眉老者打通奇經八脈,真力如泉湧濤奔,綿綿而生。
眼見湧來眾僧不可阻遏,圈子愈來愈見縮小,遂一揮掌中劍卷揮眾僧而去。
白眉老者倫眼瞥見韓崇使出劍式如他們一模一樣,不禁臉上泛出驚詫歡愉的笑容。
韓崇發現心印方丈與數人尚立在遠處,按兵不動,不由心內驚詫,此時容不得他分心忖思,眼前寒光閃動,兩般兵刃狠劈而至。
他斜滑兩步,讓過兩般兵刃,刷地一劍,斜橫向上挑去,猛然劍身一抖,寒光疾閃,兩僧被劃開胸膛。
但見鮮血狂湧噴出,慘呼方出,立即倒斃不起。
韓祟劍勢驚回轉,分襲另外兩名攻來僧人,轉瞬倒地。
他發現每一劍揮出,必損耗一分真力,因而想到在他未打通奇經八脈之前,簡直不能展用這種劍學,何況攻來眾僧都是武功極強的好手。
連斃九人後,右臂頓感有點酸麻沉重起來。
他仍自掄臂出劍,迎攻撲來眾僧。
半個時辰過去,迫攻而來百余僧人死傷殆盡。
黑白雙眉老者滿身血漬斑斑,汗流如雨,面色白中帶青,眼中精光逼射,神態威猛駭人之極。
驀地——
心印方丈率著數名灰衣老僧大喝一聲,閃電掠至。
白眉老者忙對韓崇道:“尊駕讓開,有老朽兩人足夠。”
韓崇如言疾躍後退三丈,但見兩老者緩緩推劍而出,一反前見的劍路,慢中寓速,漸生虱雷之音。
心印方丈與四名灰衣老僧掄動杖棍,亦是硬拼硬打,抖出平生真力,像走馬燈般圍攻兩人。
韓崇立在一旁調息,目光四巡,眼前一片慘景令他怵目驚心。
他暗道:“這種經歷真不可思議,卻讓自己撞上,一雙怪老者劍術之高,手段之狠,亦是畢生罕睹之事。”
轉目凝視一雙老者劍路,但覺劍式雖緩,然玄奧奇幻,無法得其神髓,愈瞧愈是迷離莫測。
忽然,黑眉老者冷笑一聲,劍身斜行一震,竟似脫手飛出,驚電一閃,一名灰衣老僧洞胸穿過,狂吼聲中身形彈起半空,倒飛墜地。
那柄劍依然在黑眉老者手中,疾然與白眉老者掄動劍光合璧,風雷之聲愈強,嗡嗡之聲震動耳鼓。
只見兩老者合璧劍光倏然展開,奔雷掣電匹練卷揮,又倏然收斂,韓崇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原來那心印方丈與三名灰衣老僧六陽魁首脫腔被鮮血沖起半空中,屍體尚屹立原地不倒。
須臾,四具屍體搖了兩搖,向一側倒下。
一雙怪老者亦力軟神疲,一屁股跌坐於地。
韓崇大驚,縱身一躍落在兩老者身前,只見兩老者緊閉雙目,面色似一張灰紙般,不帶絲毫血色。
他看出兩老者在調息行功,略略放心,也不驚動他們。
忽瞥見十數丈外一條瘦小身影倒在一株參天巨柏之下顫抖著,心中一動,疾逾閃電掠去,蒼鷹攫小雞般抓起那具身形。
定睛一瞧,正是接引自己三人去禪房的小沙彌,不禁痛恨這小沙彌擲焚燈籠,差點三人俱已非命。
小小年歲,就如此的心狠意毒,他日必成為武林禍患,遂怒哼得一聲,抬起右掌就待按下。
小沙彌驚得面無人色,顫聲呼道:“大俠饒命,不關小的事,是大法禪師逼迫小的如此。”
韓崇怒喝道:“誰是大法禪師?”
小沙彌惶恐答道:“就是冒充心印方丈的老僧。”
韓崇不禁一怔,道:“那心印方丈現在何處?”
“走了,早與芮如鷗走了。”
韓崇茫然摸不著頭緒,不由楞住。
忽聞白眉老者出聲道:“他說的是實情,老朽方才與七僧動手時就已明白。”
韓崇回面後顧,見兩老者已然立起走了過來,四道冷電眼神逼視在小沙彌瞼上。
小和尚機伶伶直打寒噤,顫聲道:“兩位老人家委實神明睿智,芮如鷗事先穿了件金絲所織背心,老人家發出戮魂砂俱嵌在金絲內,未侵入體內,掌力也仗著背心相護卸除三成,才保住性命,逃來千佛寺中,心印方丈拿本門靈藥與他服下,雙雙奔往滇南六韶而去。”
黑眉老者冷笑道:“老大,你賭注輸了一半,也墜入人家術中。”
白眉老者微笑道:“事情尚未至終極地步,怎可算輸。”
突面色一寒,向小沙彌沉聲道:“你所知道的甚多,盡你所知說與老朽知道,老朽必可留你一條活命。”
小和尚一聽不取他性命,惶恐神色方始定了下來。
韓崇緩緩松開攫在小沙彌胸前左手。
只聽小沙彌說道:“我也知道不多,只知兩位老人家在江湖上追捕芮如鷗差不多一年,所以芮如鷗定下毒計,事先邀來許多武功高手在千佛寺,再誘使兩位老人家入轂,遂不知兩位武功無敵,全盤心意頓時落空。”
黑眉老者突然雙眉一挑,道:“你是說死者俱非千佛寺中僧人麼?”
小沙彌道:“不是,連心印方丈也是假的,原來方丈及寺僧方才均被關入雲房中。”
白眉老者怒極,哼哼笑得兩聲道:“你先將寺僧放出帶來見老朽再說。”
小和尚恭敬地道了聲:“遵命!”轉身急跑而去。
才跑出四五丈遠,只見小沙彌雙腿一軟栽倒於地,久久不見起來。
韓崇不禁一驚,縱身躍去,翻過小沙彌身軀,清冷月色照映下,小沙彌七孔溫出涔涔黑血,業已氣絕。
韓崇暗中一凜,忖道:“這兩人手段毒辣異常。”身後颯然微生,兩老者亦隨旁而至,禁不住露出驚訝目光望向兩人。
白眉老者瞧出韓崇目光含意微笑道:“尊駕請勿疑心老朽下手惡毒,連個小沙彌也不放過,他死非無因,目前無暇詳說。”
繼向黑眉老者道:“老二,你去放出被開眾僧,請他們清除屍體,嚴囑不得吐露今晚之事,冤惹殺身之禍,我與他先去太明湖畔等你同行。”
說著五指一牽韓崇左臂,穿空斜飛而起,疾如飄風往山下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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