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聲又起,愈遠愈杳……
沈謙一顆懸著的心方始落實。
只聽少女說道:「蘇昌琪倒是言行如一的錚錚鐵漢子。」
身軀又微微一動。
沈謙心才放定,少女身上散發幽香又直薰入鼻,不禁心笙猛搖。
少女身形一動,那胸前一顆蓓蕾,恰好湊在沈謙口中,慌不迭地將頭一仰,鑽出被外。
沈謙忙道:「蒙姑娘搭救,雖肝腦塗地,亦不能相報萬一,現危機已過,請姑娘請點一條出路,日後有用得著在下之處,赴湯蹈火,雖死不辭。」
他說時,只見珠光復明,姑娘紗襦袒露,肌如白脂,他幾曾見過,俊臉脹得通紅,看也不是,不看又不是。
少女星眸中蘊含潮濕,曼妙地一聲長歎,道:「你真是我的冤孽,現在能走得出去嗎?待我找一機會容你安然逃出,但須慢慢設法,你稍安勿躁。」
說著,忽然眼中閃出異樣光芒,道:「你方才不是說要報答我嗎?不管我求你做什麼事,你能應允嗎?」
沈謙點點頭。
少女妙目凝視在沈謙臉上有頃,方道:「君子一諾千金,永無反悔,你不要傷我的心?」
沈謙答道:「在下雖不敢自比君子,但承諾始終如一。」
少女兩顆珠淚緩緩順頰淌下,幽幽說道:「方纔你也聽公輸楚說過,我平生厭惡男子,從不假以顏色,守身如玉。
怎麼見了你難以自己,情不自禁,我知道這是冤孽,如非是你,蘇昌琪目睹我清白軀體,即難逃一死,豈可留他活命。
我知你是謙謙守禮君子,但同床共衾何以為堪,你難道不知我的用心嗎?」
沈謙早就料到自己日後要應付如何辣手為難之場面,羅凝碧、欒倩倩……見面時是如何尷尬,此刻也顧不了這許多了。
沈謙咬牙毅然說道:「姑娘絕代風華,在下自慚形穢,恐高攀在下,而且……」
少女忙道:「我知道你為難,似你如此瀟灑英俊,一定先有委身相愛之人,現在我不管這些,只要你不棄我就是。」
沈謙不禁長歎道:「一切由姑娘所命。」
少女轉顏為笑,笑得似一朵盛放的百合一般,美透入骨,沈謙又是一陣心笙狂搖。
只聽少女問道:「現在你說說因何陷入豹室?」
沈謙從頭到尾一一詳細說出,把羅凝碧、欒倩倩亦毫無隱瞞吐露無遺。
少女道:「難怪你們遭公輸楚痛恨,公輸楚就是與天外雙煞藍太澤與兀萬同門師兄弟,他深恨其師偏愛藍兀二人,本門絕技吝不相授。
因為他天賦不及藍兀二人,是以他偷了一冊醫術秘箋逃離師門,這冊秘箋也是藍兀二人夢寐以求的東西。
如此公輸楚隱姓埋名不敢露面,潛心研究醫學與武功,這鳴鳳村另有主者是其屬下,他乃幕後主持,你們知道他的處所已遭疑忌,更吐出藍兀二人,當然非處死你不可。」
沈謙不禁詫道:「武林人物,手眼通天,既有少數人知道,何能避免藍兀二人不知?」
少女不禁「噗嗤」一笑道:「癡子,他原來姓名根本不是公輸楚,他心有暗虧,無日不在膽戰懼畏中,其實他也不是什麼惡人,只迫不得已而為之。」
沈謙搖了搖頭道:「這個道理在下委實不懂,如此他要這本醫學秘箋有什麼用,醫乃仁術,似此秘術自珍,在下想他一定是悔不當初了。」
少女格格銀鈴似地一笑,道:「公輸楚有兩人,一是他自己,一是他授徒,這個高足是耄耋老叟,離此百里居住,非重症拒治,非巨金不治。
凡屬有疑難不能診療者,將患者用藥昏迷後送來此處,藍兀二人見另一公輸楚並非叛門師弟,怎麼也不心疑。
目前你赴鳴鳳村找他,又事當如何?這道理你總該知道吧,其實他武功已臻化境,但藍兀二人名頭太大,武功絕高,故尚是心懷首鼠而已。」
繼而又是一笑道:
「你說的羅凝碧、欒倩倩長得美不美?」
沈謙不禁一怔,面上飛紅,喃喃答道:
「與姑娘一般,春花秋月,各有清艷之處。」
少女笑道:
「你真會說話,誰也不開罪。」
說著目光凝向上面,似有所思,良久才說道:「目前難題不是你如何逃出鳴鳳村,而是救出徐拜庭及攜我同行,最好是化干戈為玉帛。
但這是夢想,你自問武功能勝過公輸楚嗎?不然,我指點他所居之密室路徑,你使險制住他的穴脈,一切自可迎刃而解。」
說著一笑,道:「還是明晨再說吧!你也可解衣而臥。」
兩竟夕溫存,但不及亂,絮絮語至天明。
沈謙此刻已知少女姓名叫蕭綺雲,比他稍長數月,乃一孤女,為公輸楚收養,兩人彼此以姐弟相稱。
蕭綺雲算計此刻已天明,竟自披衣起床。
青衣丫環銀兒敲門而入,一眼瞥見錦榻上臥著一俊美少年,不由臉泛紅霞,驚得發呆,沈謙也自尷尬無地自容。
銀兒凝望了沈謙一眼,向蕭綺雲耳邊悄語數句。
只見蕭綺雲目中射出冷電寒光,低聲冷笑道:「他敢!」又低聲囑咐銀兒數句,銀兒一面望著沈謙,一面應諾。
蕭綺雲梳洗已畢穿著一身翠袖羅衣,分外明艷照人。
走至榻前對沈謙柔聲說道:「謙弟,姐姐去去就來,自有好音回報,此處有銀兒照應你。」
說著,柳腰一動,閃出屋外而去。
沈謙此時比昨晚還要尷尬,銀兒關上門就坐在靠門一張瓷凳上,妙目倩盼不時望著他,起臥均感拘束已極。
銀兒似看出沈謙心情,抿嘴嬌笑道:「沈公子你要起床是不是?婢女就就離開啦!但公子千萬不要出房,小姐回轉不見公子,定遭處死。」
沈謙不禁一震,道:「你們小姐怎麼可以任意置人於死?」
銀兒笑道:「我家小姐有名冷面心辣,莊上任誰對她稍涉邪念游詞,即遭戮斃,但小姐對你,銀兒如非目睹,怎可置信。」
說時,輕輕拉開房門,退出門外。
沈謙離榻整裝梳洗,銀兒已推門而入,提著菜盒置於案上,取出四色精緻小菜,玉箸銀杯,一壺美酒,笑請沈謙飲用。
蕭綺雲疾行走出九宮石室之外,正是一片花園,水閣亭榭,佈局幽雅,菊花挺拔傲霜,朝陽之下,金黃奪目。
她停了一停,正待起步走去,忽見水閣之後人影一閃,蘇昌琪已迎面走來,面露笑容。
那笑容蘊含著異樣意味,蕭綺雲不禁心中冷笑一聲,暗說:「我正要找你,你可自己送死來啦!」
蘇昌琪一面走來,一面說道:「蕭姑娘。」
蕭綺雲面色冷漠,道:「蘇武師,昨晚那廝捕獲了沒有?」
蘇昌琪嘴角動了一動,似笑未笑道:「未曾,莊主現正嚴刑逼問另一斷臂老賊,說出那廝來歷,但莊主猜測那廝必逃不出去,蘇某亦是這般想法,聽說那廝年少英俊,飄逸瀟灑已極,可惜蕭姑娘未見到。」
蕭綺雲淡淡一笑,道:「是真的麼?」
突然一個晃身,電欺而前,纖指已點在他「期門」穴上,只消一著力,蘇昌琪必慘斃橫屍在地。
蘇昌琪不禁面色大變,忙道:「蕭姑娘,你這是何意?」
蕭綺雲竟現出嫵媚的笑容,悄聲道:「蘇武師,你清晨之前,向我隨身侍婢銀兒探問了一些什麼話?照實答出,可別怨我心狠手辣。」
蘇昌琪已忖明當前形勢對自己雖大為不利,但料蕭姑娘必不敢猝施毒手,神色大定,冷冷笑道:「蘇某一生行事問心無愧,向銀兒探問也是職責攸關,這難道有什麼不對?」
蕭綺雲笑容一斂,道:「我先前認為你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如此一來令我觀感大變,向銀兒探問顯然別存用心,我豈會受你挾制。」
蘇昌琪真個被蕭綺雲猜對了,昨晚目睹姑娘玉體,任憑一等好漢也要動心,當時心有畏忌,故退出愈想愈心疑,蕭綺雲一向心狠手辣怎會不加懲治自己即予放過。
如非投鼠忌器,焉能如此?不禁肯定了七分。
他為美色所動,心存邪念,借銀兒之口有所挾制,豈料蕭姑娘趁他不防,猝然點在自己「期門」穴上,遂種慘死之因。
這時蘇昌琪冷笑道:「蕭姑娘,你若問心無愧,蘇某憑什麼挾制你?」
蕭綺雲面上陡罩一層濃霜,目泛殺機,道:「蘇武師,你有什麼遺言沒有?」說來森厲異常。
蘇昌琪不由打了一個寒噤,死亡之恐怖襲湧全身。
但他仍抗聲道:「蕭姑娘,你放明白點,蘇某萬死不足惜,但姑娘點穴手法盡人皆知,恐怕姑娘也難逃殺身之禍……」
正說之間,姑娘左手疾從羅衣之內取出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劍,飛快刺出。
寒光一閃,劍身洞穿蘇昌琪胸背,聲都未出,便告倒下斃命。
蕭綺雲神色從容,將短劍收起,又取出一隻玉瓶,扭開瓶頭,在蘇昌琪屍體胸前劍口上傾灑一些黃色藥粉,收起玉瓶,香肩一振,疾逾飄風掠去。
須臾,只見蘇昌琪屍體化為一灘黃水。
蕭綺雲一走出花園,只見廊下、壁角儘是站立著一個個明樁,見姑娘走來,均躬身施禮。
她纖手一擺,緩步走向大廳。
大廳之外遠處,聚著一群公輸楚屬下好手,面色凝重。
蕭綺雲心知公輸楚遇上重大的事,必摒開眾人,單獨處理,她疾展步法,直入大廳內。
只見公輸楚臉色變得異常陰森暗沉,在他身前橫躺著鷹神徐拜庭,被點上了搜陰手法,目怒口張,渾身顫抖,口中呃呃出聲,硬挺著熬刑不吐。
蕭綺雲嬌聲呼道:「義父,昨晚蘇武師只告訴女兒個中梗概,究竟為了何事,交父這般憂慮?」
公輸楚眉頭一皺,道:「為父的事,你只知道一點,昨晚逃出豹室少年,與為父兩個對頭大有關連,怎能不使為父憂慮。」
他繼又發出一聲冷笑,道:「這人堅決不吐出同伴來歷,為父點了搜陰逆血手法,看他能熬得住幾時?」
蕭綺雲望了徐拜庭一眼,道:「他一句話都沒說麼?」
公輸楚冷冷笑道:「他只說到此求裝假臂,本身姓名一概不吐,內必有詐。」
蕭綺雲道:「義父怎知道逃出豹室的人確與藍兀二人大有關連?」
公輸楚遂將昨晚遇兩人之事說出。
蕭綺雲故作沉吟思索狀。
片刻,才正色道:「不是女兒面論義父之非,義父行事一向謹慎明決果斷,這番大為失著。」
公輸楚不禁一怔,道:「怎麼失著?」
蕭綺雲嫣然微笑道:「逃出豹室之人定非與藍兀二人有關連,他知道交父隱居在此,藍兀二人亦必知道,早就上門了,怎會遣兩個無用之輩前來送死?
再說,經此一來,他若尚在莊中隱藏還好,他若逃出宣揚義父之事,藍兀二人必聞風而至,豈非是欲蓋彌彰麼?」
公輸楚面色大變,跺足道:「你說的極有理,怎麼他……」手指著徐拜庭,接道:「又為何堅不吐露出身份來歷,使為父疑慮更濃。」
蕭綺雲道:「義父你半生埋名隱跡,外人怎知道你另有苦衷,義父將心比己,又豈知這人沒有不能說出的苦衷?」
徐拜庭雖然痛苦萬分,但耳未失聰,聽得一清二楚,暗讚蕭綺雲真個玉雪聰明,料事如神。
公輸楚目光發怔,半晌歎息道:「雲兒不枉為父鍾愛,料事自比為父高明,現在怎麼處理?」
蕭綺雲不禁笑道:「義父解開他的穴道,女兒自有法子可令他吐出。」
公輸楚右手迅如電光石火般,俯腰點出,在徐拜庭身上疾落了數指。
徐拜庭只覺痛苦全失,正待冷笑出言相譏。
蕭綺雲立時扶起他,笑道:「尊駕不必懷恨於心,我那義父也是有他的苦衷,尊駕坐下歇歇吧!」
說時,已扶著徐拜庭妥坐在一把太師椅上。
蕭綺雲暗向徐拜庭目光示意,徐拜庭老於江湖,知這少女目光含著深意在內,不禁大為疑惑,暗道:「莫非她認得我麼?」
只見蕭綺雲望著公輸楚嫣然笑道:「義父,你老人家能否暫避一時,容女兒勸勸他可否?」
公輸楚點點頭道:「只以一刻為限。」身形飄然走出門外,就在門外站立著。
這時,蕭綺雲向徐拜庭悄聲道:「沈謙已在我房中,把一切情形均已吐出,徐大俠,你聽我的話依計行事,非但你斷臂得接,亦可化干戈為玉帛。」遂附在徐拜庭耳邊悄語了一陣。
徐拜庭怒氣消釋,不禁點了點頭,道:「姑娘美意,一切從命,但這口怨氣怎可忍下。」
蕭綺雲忙道:「徐大俠,義父無理施刑,負咎良深,事已做錯,但請看在謙弟面上吧?」
徐拜庭不禁一怔,暗說:「聽此女語意,分明沈少俠與她鍾情相愛。」了然自明,面上泛起笑容。
蕭綺雲不由粉臉微生紅霞,轉身喚道:「義父!」
公輸楚轉身邁步走入,道:「這位兄台能據實相告麼?」
蕭綺雲道:「他已然回心轉意,如義父無加害之心,宜待之以禮。」
公輸楚飛步趨向徐拜庭身前,長施一揖,道:「老朽另有苦衷,一時憂慮情急,以為禍在眉睫,不禁失禮兄台在前,又無理開罪在後,祈兄台見諒,倘予見責,無不承受。」
徐拜庭憤怒漸平,抱拳答道:「事已過去,提它作甚,但兄弟在未詳告出身來歷之前,需求保證一事。」
公輸楚不禁一愕,道:「兄台只管說出,老朽倘能力所及,無不謹尊。」
徐拜庭點點頭道:「這樣就好,我等出身來歷,事關武林即將醞釀一場大變,莊主慎勿將昨晚之事露出,並嚴囑手下不得洩露,以免為莊主帶來一場無妄之災。」
公輸楚見他神色莊重,知非故作驚人之詞,含笑道:「老朽尊命。」
隨即向蕭綺雲道:「雲兒,你傳命下去,如有洩漏此事者,無論是誰,立即處死。」
蕭綺雲領命走去。
公輸楚拱手一讓,道:「請坐。」
兩人依賓主之位落坐,徐拜庭遂說出姓名,被黑煞星釘斷臂,黑煞門仍不放過追殺,他潛隱在黑林中,仍被黑煞門尋至,如非沈謙救助,幾乎喪身。
因受沈謙激勵指點,來求莊主接續義肢等經過,自然還有一部份隱瞞之處。
公輸楚似極為驚詫,道:「黑煞星復出之事,已傳遍武林,老朽已有耳聞,但錦城公子余東藩門下為何阻截徐大俠兩位?」
徐拜庭目中怒光暴湧,冷笑一聲道:「莊主久居西川,難道不知余東藩就是黑煞門中坐鎮西川的分舵主麼?」
公輸楚大為吃驚,呆得一呆,歎息一聲道:「西川武林人物,老朽自認瞭若指掌,想不到還是知焉不詳,那位沈少俠是何來歷,他怎知老朽隱居在此?
最要緊的是他為何知道天外雙煞藍太澤、兀萬姓名,藍兀二人雖曾數度涉足中原,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從未與中原武林人物交往過,其名不彰,老朽是以疑心沈少俠系藍兀二人指點而來……」說著赧顏笑道:「不瞞徐大俠說,數十年來藍兀二人正是老朽的一塊心病。」
鷹神徐拜庭恍然悟出公輸楚與藍兀二人有什麼過節,懼他們尋仇加害,是以公輸楚潛跡埋名不讓人知。
稍一躊躇,答道:「沈少俠系千佛頂桫欏散人記名弟子。」
這時蕭綺雲早已回至大廳落座,聞得心上人是桫欏散人記名的弟子,不禁喜形於色。
公輸楚當即呵呵一聲,驚愕動容。
徐拜庭接道:「至於沈少俠為何知道藍兀二人,那只有他自己知道,徐某無可相告。」
公輸楚聞言,緊鎖雙眉道:「老朽一念之著,鑄成大錯,如今沈少俠不知在何處,若逃出莊外,邀請能手來此尋仇,老朽蹤跡一露,只怕藍兀二人聞風而至。」說至此處,不禁連搓雙手,憂形於色。
蕭綺雲盈盈含笑起立,道:「義父星纏迷陣,奇奧莫測,沈少俠怎能逃出,定是潛藏其中,這樣吧,找出沈少俠之事,交與女兒與徐大俠辦,沿陣呼喚,他聞得徐大俠語聲,必寬心走出,人多不便,難免生出誤會,引起傷亡。」
公輸楚忙道:「究竟你的心智比為父高出一籌。」說著由懷中取出一隻犀角令箭,道:「雲兒,你陪徐大俠去吧!盡撤出陣中伏樁,再從容呼喚。」
蕭綺雲笑道:「這個不消義父吩咐,女兒知道。」
轉身向徐拜庭道:「徐大俠,請隨我來。」
徐拜庭不禁暗讚蕭綺雲心智超人,與公輸楚告辭之後,隨著蕭綺雲走去。
大廳中珠光閃耀,映著公輸楚蒼白失神的面色,似是憂慮未除。
驀地——
一個家丁模樣的中年人,匆匆奔入大廳,稟道:「稟莊主,錦城公子率領手下十數人帶著四條獵狗,說是求見張鄉紳,氣勢洶洶,來勢不善。」
公輸楚雙眉一剔,冷哼了一聲道:「喚張恂來見我。」
莊丁急奔而出,須臾,領進一個穿著華麗,氣度不俗的五旬老者。
張恂頷首急急走出。
公輸楚目光一轉,也走出大廳而去。
錦城公子余東藩領著十數個彪形大漢,立在莊外等候張恂相迎,目光陰鷙閃爍,壓抑不住心頭憤怒。
四個大漢各牽著一隻黃斑兇猛獵犬,一張嘴鉤牙森森,喉中發出狺狺之聲,爭欲撲進莊門。
忽地,門內傳來朗朗大笑聲道:「余公子駕臨,蓬蓽生輝,恕張某得報較遲,未曾立即出迎,望乞海涵是幸。」
話聲中,只見張恂率著四名武師快步走出莊外,滿面堆起喜悅笑容。
余東藩也裝出一臉假笑,抱拳正待作答,忽聽一聲狗吠,只見一隻獵犬掙脫皮索,電奔竄入莊門,不由面目疾變,身形電射,疾掠追去。
錦城公子余東藩知是獵犬臭覺靈敏,發現鷹神徐拜庭氣味在宅內,電射入得宅中。
宅內石板大道兩側是兩方寬敞的花圃。
雖然秋意已濃,但圃內萬花奪錦,奼紫嫣紅,金黃玉白,燦爛耀目,花香四溢,令人心醉。
余東藩只見那只獵犬撲入花叢中,在一株開滿紫色星形小花之前停住,鼻子湊在星形紫色小花前不停地嗅著。
突見獵犬喉中發出痰喘之聲,愈來愈急促,頭部垂下左右晃動。
余東藩立在石板大道中凝目望著獵犬舉動,心中極為驚訝,想不出此犬為何如此舉動失常。
片刻之後,忽見獵犬四腿一軟,側身臥地,一動不動,宛然如死。
余東藩大驚失色,瞥眼四顧,只見張恂與四名武師立在身後,面上仍帶著笑容但目中隱泛怒意。
他乃性情狡猾之人,在未抓著確實證據之前,萬不能破臉,張恂雖然不懂武功,可是在蜀境內名望甚大,官府對他甚為禮敬,抓破臉皮後,對他行事大有障礙。
利害權衡之下,他忽望著馴狗武師大喝道:「該死的東西,一隻獵狗都管不住,萬一咬壞人畜,叫本公子如何對得起張老先生。」
那馴犬大漢直立在門外,惶悚顫抖,其餘十數大漢目睹獵犬僵臥在花圃中,均露出駭然目光。
余東藩喝罵之後,又目望著張恂堆起一臉笑容道:「在下惟恐嚙傷府上人畜,匆匆趕入,未免失禮之極,但是……」
張恂微微笑道:「余公子太自謙了,張某性喜搜羅花卉,圃中此本『千日醉』乃天山絕頂異種,為在下移種繁植,用以釀酒,不但芳香醇厚,而且每飲必醉,但頭不暈,口不燥,其味無窮。
尊犬大概是及入花香量多,沉醉過去,恕張某多言,尊犬平日是用酒食吧!不然怎會如此,最好其餘三犬系置門外,免再有失。」
余東藩臉色一紅,生出駭異之色道:「可是這只獵犬無救了麼?」
張恂淡淡一笑道:「花名『千日醉』,當然是千日後回醒,並無斃命之憂,恕張某無解救之方。」
余東藩不禁一愕,假笑了兩聲,用手招來一名手下,喝道:「將此犬帶回,並命他們就在門外等候,不得驚擾。」
那名手下立時竄入圃中,一手掩著鼻子,一手抓著犬頸頸皮,疾掠出莊門。
此時張恂含笑道:「余公子,請。」
錦城公子余東藩並肩走入大廳,落座獻茶後,張恂含笑問道:「張某雖在川藩衙署親候公子數次,但知公子江湖英傑,遠儕仲連,不喜與俗人為伍,今公子駕臨敝莊,不知有何事見教?」
此言語意損刻,又顯明之極,余東藩哪有聽不出來之理,不禁臉上一紅,眼中閃出一抹凶焰,但很快又收斂了回去。
只見余東藩咳了一聲,道:「張兄士林推重,樂善好施,尊稱耆老,在下不過是性喜拳棒,粗魯不文,星華怎比皓月?未免自漸形穢,故不敢親近,張兄,你罵得在下太苦了。」說完便放聲哈哈大笑。
張恂面色平靜,絲毫不露喜怒之色,只兩眼望著錦城公子。
余東藩笑至中途,見張恂不作任憑表示,立時把笑聲硬收了回去。
這無言的奚落,較任憑窘境之下還要難受,胸中怒火沸騰,但卻投鼠忌器,不便現於顏色,又乾笑了兩聲,道:「在下狂放失態,請張兄海涵。」
張恂微微一笑道:「余公子英雄本色,何言失態。」
錦城公子雖是梟雄人物,但此刻如坐針氈,暗道:「還不如直截了當問他,看他如何答詞。」遂說:「張兄,在下造訪寶莊,實是為了手下多人昨晚在寶莊不遠被殺,想問問張兄可知情麼?」
張恂立時氣沖沖答道:「張某一介俗人,只知自保,不喜交往江湖人物,亦不沾絲毫武林恩怨,久聞公子以川西霸主自尊,鋒芒畢露,與人結怨自不為少,公子你不推思其中恩怨,究為何人殺害,難道死在敝莊附近,就疑心張某知情,公子你是另有居心藉故生事麼?」
余東藩霍地立起,面上帶著假笑道:「在下不過問問,並無其他用心,不料張兄如此盛怒,在下只好告辭。」
豈知張恂亦換了一副誠摯的笑容,忙道:「公子不必生氣,張某只知潔身自愛,深恐有所牽纏,既然公子無其他用心,何妨稍坐,張某已命廚下設宴款待,難道公子不賞一點面子麼?」
余東藩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坐下,暫避開古亮等鍇之事不談,移轉話題。
張恂口若懸河般,大談城社見聞,古老軼事,滔滔不絕直說下去。
余東藩也強打精神,哼哈假笑,有時也插上兩句趣談,外人不知者誤為賓主相投,歡洽異常。
緊立在張恂身後的四名武師,心中暗笑不已。
要知張恂雖然不擅武功,但胸羅萬機,足智多謀,為公輸楚得力右手,卻只限外事,內事統由公輸楚管理,無人可得侵越。
他這樣做,自有他的用意。
正說之間,廳外傳來急促步聲。
只見廳外走進一名莊丁模樣的人,向余東藩望了一眼,趨在張恂面前稟道:「莊外來了一人,自稱姓陸名文達,浙西趕來拜訪余公子,聞得余公子在此,不告辭冒昧求見。」
張恂尚未出言,余東藩不禁喜形於色,道:「張兄,此人是在下八拜之交,雖是武林人物,但文采風流,瀟灑秀逸,不知可願一見否?」
睿智過人的張恂,心料陸文達來此必有所為,忙含笑答道:「飄萍四海原是客,張某忝為地主,哪有不歡迎之理?」
便向莊丁道:「說我與余公子出迎。」
莊丁應聲轉身趨出,張恂起立用手一讓,兩人並袂步出大廳,四名武師緊隨身後。
公輸楚這座莊院,一草一木,一石一磚,都經過巧妙的安置,天然隱藏著人為,譽之為鬼斧神工毫不為過。
廳後一間密室聚立著公輸楚、蕭綺雲、徐拜庭、沈謙四人,靜靜凝神瞧著張恂、余東藩兩人如何說話舉動。
他們能把廳中景物瞧得極為清楚,而廳內無法發現他們,此是廳壁構造設計巧妙再經珠光折射之故。
莊丁進入報知陸文達求見,徐拜庭驚詫道:「他怎麼會來了?徐拜庭這條蟻命能使他們如此見忌,委實可以光祖耀宗。」
公輸楚不禁問道:「陸文達是何來歷?」
徐拜庭道:「除黑煞星外就數他能力最高,武功高深莫測,最著稱者就是他心計過人,胸中所學,無所不能,他從未離開黑煞星身旁,此來必是捕我徐拜庭,這人非常難對付,張恂不是對手。」
公輸楚聞言哈哈大笑道:「真如徐兄所方,那麼徐兄將可目睹他們棋逢敵手,將遇良材,一場連台好戲了。」
徐拜庭聞言,知公輸楚決不會無的放矢,不再言語,只見張恂、余東藩陪著一四旬中年文士模樣的人走入大廳。
那文士皮膚白細,五官均勻,雙目點漆,三綹黑鬚垂飄在胸前,一襲布衫行動之間飄逸已極。
落坐後,陸文達目光即向廳中景物瞥了一眼,微笑道:「陸某冒昧謁見之故,一則急欲把晤知友,再聽說莊主富可敵國,一物之微,莫不萬金難求,不禁頓生欣羨之慕。
陸某方才在莊外候見,仔細觀望尊宅,雖未能一窺全貌,但可辨明尊宅布設玄機奧妙,四環四合,巧奪天工。」
張恂捋鬚大笑道:「陸先生眼力好厲害,無怪余公子對陸先生讚仰備至,俗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張某財富多得不可勝計,又喜搜羅奇珍異寶,難免易啟宵小覬覦,築城自防,有何不可?」
陸文達點點頭,道:「莊主真知灼見,令人佩服,但不知尊宅佈置設計出自何人之手?」
張恂含笑道:「這個礙難奉告,此人早已不在世上,就是你們武林,也是殺口以防洩漏,陸先生以為然否?」
陸文達怔得一怔,心說:「此人好犀利的辭令。」於是哈哈一笑道:「莊主對武林之事,倒是瞭如指掌。」
張恂接道:「張某雖是俗人,但武林見聞皆由護院武師稟告而知。」
陸文達微微一笑,目注張恂身後緊護的四名武師一眼,又道:「莊主幾位護院武師,個個英華內蘊,一望而知是武功絕俗之輩,可否為在下一一介紹親近麼?」
張恂面現堅毅之色道:「不行,張某禮聘護院武師不下百數十位,來時都立下重誓,不得與外人吐露本身來歷姓名,如無必要,亦不准顯露武功。」
陸文達淡淡一笑,道:「莊主,你太拒人千里了。」
張恂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陸先生,你何妨說出本身來歷,如張某想得不錯,陸先生你對本身真實也是諱莫如深。」
陸文達不禁面色微變,錦城公子余東藩端坐一旁,雖然默默無語,其實暗中在想古亮等人之死,恐與張恂有莫大的關係。
但想不出張蝕如真如自己所料,究竟何隱情在內,看他們針鋒相對的神情,令人可疑。
這時,廳處忽走入四名武師,為首一人發須皓白若銀,腰桿挺直,大步踏向張恂面前走去。
原立在張恂身後四位武師身形一動,昂然向廳外走去,似是輪值一般。
陸文達忽然暗中伸出兩指朝鬚髮銀白老叟胸後點去,暗勁一出猛感身形一陣顫抖,指力盡洩,心中大駭道:「想不到這莊內藏龍臥虎,這老者委實是絕俗之輩。」
雙眼凝望這老者神色,只見這老者似懵然無知,走在張恂身後,反身立定,低眉垂手,作老僧入定般,當下答道:「在下青衫一襲,落拓飄伶,有何來歷可言。」
張恂陡然揚眉哈哈大笑道:「陸先生雖不是武林人盡皆知之輩,但身蘊絕學,胸蘊玄璣,是一規劃籌握人才,張某凡懦庸俗,但確知先生才氣非凡,自視甚高,必不甘寂寞,定退居幕後主持,一舉一動,莫不與目下武林劫運息息相關。」
陸文達心內大驚,面上淡淡一笑道:「這一點,莊主似乎失眼了,陸某不敢當才氣非凡之稱。」
此刻,雜役多人走入廳內,擺上一席豐盛酒筵。
張恂起立殷殷勸請余陸二人上坐,幾番謙讓坐下,陸余二人推辭不得,上坐客位,張恂與四名武師相陪。
酒過三巡,張恂捋鬚含笑道:「張某有一點不明,余公子手下多人昨晚在敝莊附近喪命,想必余公子事先知情為何人所害,決非普通尋仇鬥殺可比,不然余公子絕不會面色這等重憂。」
余東藩心中一驚,忙道:「在下如知道是何人所為,也不致於冒瀆寶莊了。」
這徐拜庭關係黑煞門不小,但只能在暗中捕殺,不容洩諸於外,他心有所忌,說時,目光瞥了陸文達一眼。
張恂一愕道:「那不是成了一樁無頭公案了麼?此刻屍體尚未掩埋,因兇殺地點就在敝莊附近,張某已擬就一文申稟官府驗屍,免落干係,是否需證明死者就是余公子手下?」
余東藩忙道:「江湖兇殺,不可驚動官府,余某概負全責。」
陸文達朗聲大笑道:「余兄何不開門見山說話,小弟臆料莊主必不會申詳官府,因為余兄所急欲捕獲之人就在莊內。」
張恂立時勃然變色道:「當事人尚不知,陸先生遠途來蜀,信口雌黃,含血噴人,有意生非,請將用心說明,不然張某可要得罪了。」
陸文達面上緩緩泛起安詳的笑容,倏地揚掌向廳壁上打去。
這方廳壁就是鷹神徐拜庭等藏隱其後之處。
陸文達一揚掌,忽感「曲池穴」一緊,如著上五指鐵鉤,不禁勁力全洩,大為駭凜,回眼抬望之下,只見發須皓銀的老叟,五指緊扣著自己手臂,冷笑道:「鳴鳳山莊決不容尊駕橫行,老朽勸尊駕免自討無趣。」
余東藩眉梢濃皺,正待啟齒。
陸文達淡淡一笑道:「你乘我不備,暗施擒拿手法,算不得什麼英雄人物,但我心中疑雲已然揭開。」
張恂冷峻道:「陸先生可是確認敝莊殺害余公子手下麼?」
陸文達答道:「不錯。」
張恂道:「既然陸先生料事如神,如同目睹,敝莊與余公子素無怨隙,涇渭有別,但不知起因為何?張某未明,請陸先生詳告。」
陸文達乘著與張恂說話時,緩緩在丹田間緊聚了一口真氣,猛然布運右臂,束肌成鋼,彈震皓髮若銀老者五隻手指,一彈一蹦,倏然掙脫,電閃翻腕,逕向那皓須白髮老叟胸前印去。
忽地張恂一聲大喝:「住手!」
陸文達手勢一緩,那老叟如風飄了出去,兩眼逼射出懾人寒光。
但見陸文達冷笑道:「莊主可是懼怕陸某傷你的手下麼?」
張恂淡然一笑道:「陸先生若真的心狠手辣,傷張某的手下,那麼兩位休想走出此宅。」
陸文達不禁一怔,鼻中哼了一聲道:「未必見得,此宅既便是天羅地網,也難不倒我陸某。」
張恂冷冷說道:「那你就試試看。」
余東藩見他們劍拔弩張,心中大急,暗中納罕陸文達為何變得如此輕率浮躁,一反平日從容鎮定,殺人於談笑無形間。
於是口中忙道:「陸兄……」
陸文達竟冷笑道:「余兄請勿相阻,陸某正要試試迷蹤九合之術,能困得住陸某麼?」
張恂淡淡一笑道:「你束手被擒就在眼前了還不知道,我這酒中已摻用千日醉藥粉,三年悠長時期昏睡若死,令二位在江湖就此埋名。」
余東藩不禁大驚失色道:「張兄為何如此絕情?」
張恂道:「張某身非武林人物,素厭與你們這一班自命不凡,桀傲不馴之輩交往,我這鳴鳳山莊雖不是龍潭虎穴,但尋事生非之人來此有死無生,從未有漏網之人。」
陸文達也不禁震住,暗中行動搜索體內有無中毒異樣。
張恂說話時,已瞧出陸文達運氣在搜經逼穴,不禁哈哈大笑道:「千日醉又不是毒藥,臟腑內並沒有絲毫異感,珍異處即為在此點,此刻,兩位可有點頭暈麼?」
經他一言,余陸二人立時即感腦中有點昏眩感覺,陸文達倏地右臂伸出,迅快若電向張恂抓去。
陸文達手至半途,胸後疾風生起,即覺「神通」穴上為兩指觸及,不禁頹然暗歎一聲,右臂又猛然撤回。
只聽腦後發須皓白老者冷笑道:「你的武功雖堪稱武林高手,但比老朽尚遜一籌,依老朽相勸,還是稍自收斂,明哲保身的好。」
余東藩也是一般,胸後為一柄劍尖緊抵著,動彈不得,心中暗暗叫苦。
兩人頭暈感覺越來越甚。
余東藩厲聲道:「張兄可是真的要我倆葬身此處麼?身死不足惜,只怕寶莊也從此無安寧之日了。」
張恂笑道:「誠然,張某也想到了此點,若要殺死你們,只不過舉手之勞,張某但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而已。」
他從懷中取出兩顆白色藥丸,托在掌心,又道:「這白色藥丸有克制千日醉之功,服下立時生效,猶若常人,但此藥有劇毒,三年之後,必然毒性發作,穿腸蝕肌而死,兩位可在兩年十一月後,駕臨敝莊,張某定為兩位解毒。」
陸文達、余東藩目注白色藥丸,煞是躊躇,垂手不伸。
張恂笑道:「張某並非持此藥丸有所要挾,但求敝莊三年平安無事而已,我自得千日醉後,即取解醉之方,七年苦研之下才合成此味白色藥丸,雖是劇毒無比,但屆期如若服下解毒之藥,毒性即消失無蹤,而千日醉亦至期自解。」
說著略略一頓,又道:「任憑兩位自擇,三年昏睡悠長漫久,說不定經此一來兩位氣質大變。」說著手掌緩緩收回。
陸文達手出如風,將張恂掌中兩粒藥丸搶過,一粒丟入口中吞下,另一粒交與余東藩冷笑道:「余兄,你也服下,如所言不實,鳴鳳山莊三年後自有他的惡報。」
余東藩一口服下,須臾,兩人只覺舉止神清。
陸文達冷冷一笑道:「余兄,我們走吧!」
張恂道:「還有一點奉告兩位,就是每月朔望子夜,必有一陣昏厥抽筋之苦,但為時甚短,約莫半刻即平復如初。」
兩人不言,大步走出廳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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