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裘飛鶚只覺得氣血翻逆有增無減,一陣陣冷汗冒出,手足如冰,軟弱乏力,但他強提著一口真氣,燃燒炭爐,試好水量,將藥物先後置入罐中,文火煎熬,用一把破扇慢慢扇動著。
麻天祥心想:「看來,他對煎藥火候強弱甚有心得,此人必是藥鋪學徒出身!」
半個時辰過去,室內藥味瀰漫,裘飛鶚估量藥已煎好,將藥汁濾入碗中,尚存有一半留置罐中。
這一半是麻天祥服用,但他並未出聲,亦未看麻天祥一眼,俟至碗中藥汁熱度稍減,逕自飲下。
麻天祥見裘飛鶚服下藥汁後,返身回榻盤膝而坐,調息行功,頂門冒出縷縷白氣。
他雖然生性冷傲孤僻,但究竟是頭腦冷靜的人,他瞧出裘飛鶚武功很有基礎,行事一舉一動均異常含蓄沉穩,不似飛揚浮躁,一知半解自以為是之人,暗暗忖道:「說不定此藥果有穩住傷勢功效,無論如何,他能服下,自己也能服用,總比坐而待斃好些!」
心念一定,起身離榻,將罐內之藥汁倒入碗中,仰面咕嚕嚕喝下,如裘飛鶚模樣,上榻閉目行功。
片刻之後,只覺得傷痛漸平,逆流氣血循歸原經脈緩緩流注,不禁大為驚異。
這時,裘飛鶚氣運周天後,睜開眼簾見麻天祥情狀,微微一笑,起身離榻,二煎藥汁。
等他們第二煎藥汁服下,行功周天後,天色已是於丑之交,裘飛鶚自覺舉動如常,毫無不適,於是離榻,吱然穿出門外,靜立庭院中漫步徘徊。
彎月被一輕雲掩卻一半。蒼茫迷濛,院中植有十數株秉莉,葉影花香,婆娑襲人。
忽然屋面掠過一條人影,如風飄來,心中一驚,急閃在牆角,右手巳扣緊一筒「毒籐棘」,蓄勢待發。
只見這人身形詭疾,沾足點地,立即閃在門首,沉咳了聲道:「麻天祥!」
沉寂了須臾,室內傳出麻天祥冷冰冰的語聲:「何朋友,你真是信人,無奈麻某人吉人天相,不但未死,而且傷勢漸漸平復,為之奈何?」
那人不由一怔,繼而朗聲笑道:「何某如果急於要你身亡,那日也不至於暗地抽身,讓你逃走!」
麻天祥冷笑道:「那麼你追蹤麻某所為何來?」
那人笑道:「這還用說,我們合則兩利,分則兩敗,反正我們各有所圖,於事無所幹礙,你意下如何?」
麻天祥冷冷道:「好!你請進!」
那人身形一閃,進入室內。
裘飛鶚聽得莫名其妙,忖道:「自己要否進入室內?麻天祥生性怪僻,遇事均抱著不信任態度,他知道自己在院中,如遲遲不進去,反而遭他疑忌,不如直率些好!」
想定,昂首向室內走去。
他一到達門首,忽聽室內一聲大喝道:「什麼人?」
一條人影如飛而至,迅如電光石火般翻腕亮掌,疾向裘飛鶚「中府穴」按下。
掌力沉厲如潮,重逾山嶽,這一掌若然被打實,裘飛鶚必然筋斷骨折。
裘飛鶚自知重傷初癒,不能妄施內力,暗哼一聲,身形一挪,手出如風,疾向來掌「曲池穴」上扣去。
那人不由暗暗一凜,急撤右掌,那知飛來兩指卻點在肩上,只覺得肩頭微徽一麻,大驚之下,一仰腰倒竄回去。
裘飛鶚趁機飄入室內,佯若無事般走向榻前,亦未向安坐榻上的麻天祥望一眼,身形臥倒,兩臂作枕,仰視承塵。
這一切表現得無動於衷,冷漠異常。
那人見狀,愕在那兒發怔。
麻天祥陰冷面色泛出一絲笑容,眼中透出驚詫神色,見那人呆若木雞,不知所措之狀,哈哈笑道:「何朋友!你料不到武林之中,還有比我這鐵劍秀士麻天祥更怪癖,冰冷的人!」
那人翻著灼灼的眼,心中嘀咕道:「怎麼兩個怪人竟湊在一起,真是物以類聚!」
當下,只嘿嘿冷笑不止。
麻天祥又冷冷道:「那也只怪何朋友不加思索就魯莽出手,幸虧我這裘老弟是個面冷心善之人,不然他的武功比我麻某強得甚多,焉有何朋友的命在!」
那人望了裘飛鶚一眼,出聲狂笑道:「我金刀雙鉤何濟也不是江湖無名之輩,麻朋友出此輕視之言,實令我何濟難以心服!」
麻天祥眉頭皺了一皺,默然不答。
何濟雖然心中忿忿,但既有所求而來,犯不著為此小事翻臉,訕訕地坐下與麻天祥小聲談論。
裘飛鶚只聽說去東天目山,因為與他無關,也就無心去聽,只默默思忖日來經歷……」
玄玄經……龍飛令符……一串玉錢……葛蓓珊……滿小青……無一不令他迷惑。
他只覺得對滿小青及神偷押衙雲康愧疚於心,滿小青一對滿含憂鬱的雙眸,蘊藏著萬縷柔情及孤零的身世,亟待向自己傾吐,那知自己竟不告而別。
他依稀見得此時滿小青必淚流滿面,厭厭傷神,恨自己薄倖。
於是,裘飛鶚暗暗地歎了一口氣……
懷中這串玉錢,事關雲康生死,然而現在雲康卻不知生死下落,他的知友之姓名也無從得悉,不然自己也可代雲康一行。
自己本乃江湖無名小卒,才出道未久,是非凶險,紛至杳來,幾乎群集一身。
憧憬江湖風光好,那知崎嶇險難行,他不由惘然懊喪。
東方既白,室中已大亮,金刀雙鉤何濟還在與麻天祥叨叨不休,麻天祥只偶而吐出一兩句冰冷的語聲。
裘飛鶚翻身坐起,這時才看清了何濟形象。身材短小,面目可憎,目中流露出一股對自己無限怨毒之色。
當下淡淡一笑,望著麻天祥道:「麻大俠!在下意欲趕赴洪澤湖,大概後日清晨可返,如何?」
麻天祥知他嫌惡何濟,再則自己二人重傷尚未痊癒之事,不願被何濟知悉,當即答道:「老弟有事只管前去,愚兄在此等候便是!」
金刀雙鉤何濟突地站起,跨前一步,沉聲問道:「你去洪擇湖為了何事?」
』裘飛鶚冷笑道:「朋友!不關你的事最好少管!」
說著,昂首快步向門外走去。
何濟被奚落得一臉紅赤,霍地站起,揚掌欲待擊出。
麻天祥輕笑一聲道:「何朋友,你少招惹我這老弟,不然難免陳屍在此,可怨不得我麻某未在事先提醒你哩!」
裘飛鶚已邁出室外,只聽何濟冷笑兩聲,再未出言。
他走進一家茶樓,匆匆用了點心後即離開徐州向洪澤湖奔去。黃葉凋飛,秋風瑟瑟生寒,地面上滾舞楓葉。霜浸枯草猶未褪盡,轉眼秋盡冬來,景象不勝淒涼。
裘飛鶚觸景生情,自感身世飄泊,似地面上滾舞楓葉,不知西東,亦不知日後歸宿何處,他眼中憂鬱神光似乎顯得更濃了。
他獨自趕程意興異常落寞,滿眼秋風,蒼穹彤雲密佈,似有一種沉重的氣氛緊緊壓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裘飛鶚設法排遣落寞沉重的心情,遂使自己墜於回溯童年以至今天的經歷遭遇。
回憶或可能獲得短暫的安慰與溫馨,亦能墜入痛苦的深淵中,甚至更甚於此。
天風馬場距徐州並不太遠,東傍順河,西臨面子湖,甫臨一碧萬頃,波光浩渺的洪澤湖,其實為一三角洲,天風馬場佔有此三角洲全部,綠草芳腴,一望無際,北面築起一道數十里長柵欄,無虞馬群失散。
天將近午,裘飛鶚巳趕至距天風馬場二十里遙之洋河鎮上,他略事用食後繼續奔趕而去。
在他身後不遠處有六七條人影暗暗跟蹤著,捷如鬼魑,裘飛鶚初尚蒙若無知,他耳力甚為靈敏,奔行之事,發覺身後隱隱傳來颯颯衣袂飄風之聲有異,便知有人跟蹤自己,暗暗一凜,也不回頭後顧,加疾輕功身法,電疾而去。
他一面奔行,一面忖道:「聽身後衣袂帶風聲很亂,跟來的人不在少數,自己雖服下傷藥暫時穩住傷勢,究竟未能妄逞內力拚搏,何況以一敵眾,自己如此飛奔,胸膈已隱隱覺得氣血翻逆,他們窮追不捨,這如何是好?」
他不由暗暗焦急,繼而轉念道:「他們定是為探知自己去何處,不然那曾遲遲不喝止動手,自己這一去天風馬場,難免為天風馬場帶來一場無邊災難,不如轉向甩開他們!」
心念一定,本是往南行,霍然轉向東奔,往連綿起伏崗陵中撞去,他感覺氣血翻騰,暗暗大驚。
崗陵上短杉松遍佈,蒼鬱叢密,正好閃躲身形,他晃在一株矮松之後,只見十數黑衣勁裝江湖人物,身形伶落輕捷飛趕而來,顯然均是非泛泛之輩。
轉瞬,十數人已距自己存身之處十數丈遠近,急又閃身往前奔去。
他東閃西挪,足不點地飛馳,然而他感到力不從心,滿頭冷汗,胸膈鬱悶,心知再如此漫無目的地狂奔,內傷必再度進發而至不可收拾。
只見遠處有座屋宇,隱映在松杉之間,暗道:「無論如何,再也不能繼續逃逸,不如且入這戶人家躲避一時,他們
萬一闖進,自己拼著兩筒毒籐棘與敵同亡!」
他一落在這座屋宇之前,略一打量,只見是一茅頂土牆陋屋,顯然無人居住,立即掠入,將門掩好。
戶內蛛網密結,空無一物,裘飛鶚盤坐於壁角,分扣著兩筒毒籐棘,蓄勢而等,一面運功導引氣血暢行百穴。
突聞戶外響起數聲細微足聲,心知他們找來此處,不由心弦猛顫,一瞬不瞬凝視著那片朽門,只覺扣著毒籐棘的雙手掌心是沁出汗珠。
只聽一粗豪語聲道:「你認準此小子隱藏屋內嗎?我看未必見得,這小子又未發現我等跟蹤,必是繞道往淮陰走了!」
另一語聲又道:「哼!去淮陰,怎會多繞這二三十里路,這小子機靈無比,你準知他沒發覺我們隨在身後嗎?」
裘飛鶚極力運氣行功,抑平傷勢,門外語聲歷歷可聞,他暗自疑惑道:「他們是什麼人?聽語氣並非老君觀及北斗星君門下弟子,卻又不似飛花谷青螺渚這斑人!」
一時之間,忖測不出是何來歷,門外語聲混亂,七嘴八舌,又聽一人道:「且不管這些,我們入內探視一眼,比在門外猜測來得妥當此!」
「嘿嘿!聽當家說這小子武功出眾,不可輕視,何況老當家與青姑娘力主活捉,萬一有個什麼閃失,非但兩不討好,而且吃罪不起,我們能擔待嗎?」
裘飛鶚聽得一怔,心說:「原來是冷面閻羅滿天星手下,滿天星為什麼要遣人擒拿自己呢?難道是青姑娘叔爺爺恨自己不辭而別嗎?……他們怎知自己在徐州趕赴天風馬場,真是匪夷所思!」
他腦中思索,有如閃電般輪了幾百轉,饒他聰穎絕頂,也無法忖出這胸中疑結。
屋內昏茫一如黃昏,門外人聲寂然,裘飛鶚驚疑不止,暗道:「難道他們都走了嗎?」
凝目一瞧,只見門窗隙縫之內透入縷縷濃煙,霎時瀰漫全室,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他們使出下流手段,這片濃煙如非薰香劇毒迷性之屬,於是趕緊摒住呼吸,欲待長身站起,閃到門側先發制人。
那知腳躁一墊勁,已至半起時,突然腿骨一軟,又全身下沉,坐地不能再站起。
裘飛鶚不禁暗暗歎息一聲,知重傷之軀雖然穩住,雖經行功導引,但非短短時刻可以復元。
發岌可危,室內白煙騰騰,裘飛鶚此際只有視之淡然,生死認命了,忽見那片白霧侵至近身一尺處,突然止住不再前進,滿眼煙雲,郁勃翻滾,似浪潮拍岸一般。
這情形,他茫然不解其故,此時他不再思索這一問題,心知滿天星手下即將破門而入,手指巳按在毒籐棘筒上,一觸即發。
果然不出所料,「砰」的一聲大震,已半朽腐的木門,登時已被戶外眾人掌力震開,塵飛如雨,土牆房頂搖憾不止。
須臾,塵霧瀰漫中,隱隱見兩人亮刃護胸進入,兩對眸光宛如寒電般向室中掃視。
裘飛鶚此時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心情轉為冷靜,一動不動,微睜眼簾,佯裝中毒昏死。
忽聽一宏亮嗓音高呼道:「這小子真的在此,正是踏破
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嘿鄙!」
得意笑聲中,身形逼近裘飛鶚身前。
另一人突然拉了那人一把,低聲喝道:「謹防小子使詐!」
那人冷哼道:「你也太小看我了,這『五鼓斷魂香,若無解藥,豈是他能忍受得了!」
門外又竄進進六七條身形,一步步逼向裘飛鶚身前。
「砰」地一聲微響,走在最前面兩人忽狂嗥一聲,翻身倒地,後面數人聞聲大驚,即知不妙,急欲撤身退回,但毒籐棘宛若電芒星射,來勢絕快無倫,哪來得及,但聞數聲悶哼,登時氣絕翻倒。
正在此時,忽又有三條身形掠入,一見此狀,亡魂皆冒,抽身退回。
裘飛鶚毒籐棘再度射出,兩人臂部感覺一麻,登時襲湧全身,衝出兩步,亦告倒地,只有一人先一步竄出,倖免喪命,頭也不回,狂奔逃去。
口口 口口 口口
夜色蒼茫,彤雲垂罩,風濤呼嘯,夾著遠處數聲狼嗥梟鳴,顯得異常淒涼。
茅屋內忽走出一蹣跚身影,踟踽向南走去。
這身影正是裘飛鶚,他費了三個時辰,勉強調勻真氣,掙扎站起,只覺得兩條腿依然酸軟乏力,他不知道能否支持到天風馬場,但他還繼續走著。
天性憂鬱,卻有著一股潛在的毅力驅使他向前而行,徹骨西風,使裘飛鶚不禁連打寒顫,他壓抑著內心如焚的焦灼,一步一步走著,滿天飛霜,衣履俱濕。
黎明微現曙光,天風馬場終於隱隱在望,一渡過順河就是奔馬馳驟,嘶聲入雲的三角洲。
他到得洲上,縱目一觀,雖然他離開馬場為時短暫,但眼中景象比去時更為淒涼。
深霜染罩,似雪一樣地白,秋風呼嘯勁疾,地面叢積枯葉已變為褐黑色,那濃重的落霜,尚無法全部遮掩,雁行悲鳴,曳翅南翔,他不由泛起一陣不可遏制的悲傷。
繼而令他驚駭的是,那往常馬群激雲長嘶聲,已不復聞,他心知有異,懷著一腔莫明的心緒,蹣跚走去。
一種難以想像的慘境,首先觸入他的眼簾,那散立各處的木屋,已被焚燬的焦乾,瓦礫碎木,面目全非了。
顯然是遭了火劫,而且是極不尋常的遭遇,馬場人手眾多,定能將火勢遏制才對。
這是誰做下的?他不禁茫然自問著!
裘飛鶚向常彤所居的木屋走去,這木屋已變成一堆零亂的焦礫了。
童年舊居,短短時日竟面目全非,心中有說不出的悲哀,他懷疑這是幻覺,而擺在眼前的卻是事實。
他盡力思索天風馬場為何遭受如此的慘遇,倘說是匪徒覬覦,有常彤在他們必不能得逞,如果常彤離去,匪徒既然佔了優勢,就該重建天風馬場才是……
腦中只感一片混亂,莫衷一是,然而他又傷勢轉重,氣血翻逆,兩腿酸軟乏力。
於是,他想著再也不能留連馬場,需盡最後餘力趕去淮陰配一劑藥暫穩傷勢,再去場主楚文魁家中詢問天風馬場被焚真相。
他沿著順河走去,天風馬場距淮陰只三十里,他行未及一半,便感頭暈目眩,那洶湧刺骨的河風,更使他不支,步履一陣搖晃,終於倒地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