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手 正文 第二十五章 婚 禮
    殿內口突然傳來一個清潤溫文的聲音,道:「那也不見得,是本人阻止聞使者的,別冤枉了他。」

    眾人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談青色長衫,面容清秀,自有一股儒雅風流之氣。

    返魂叟和厲無雙驚叫一聲,齊齊癱軟跪伏地上。

    這時萬家愁和鄺真真已知道來人是誰。

    鄺真真接觸到那青衫文士的眼神,芳心一震,但覺這個男人極是與眾不同,游灑文雅卻不懦弱,相反的予人剛強有力可以依賴之感。

    男人味道十足,外表那麼灑逸清俊。

    這才是女孩子夢想中的男人。

    鄺真真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移不開目光。

    萬家愁不做聲,每逢遇到大敵,他總是變得更為沉默、更冷靜,反應卻比電光還快。

    這個人不問可知是魔教教主段天民,集正邪上乘功夫於一身,胸中學富五車,我不可被他瞧出虛實。

    那青衫文上微笑頷首,道:「本人段天民,萬兄鄺姑娘相信已曉得本人是誰了。聽說萬兄乃是當今武林慧星光照天下,字內堪稱獨步。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本人向來怠慢,至深歉疚。」

    萬家愁仍不做聲。

    段無民你儘管說,我先悶死你。

    另外送一點威殺之氣過去,好教你估不出我深淺……

    段無民微笑之容緩緩消失,道:「萬兄,你敵友之勢未分,胸中已殺機大盛,這不是好辦法。」

    鄺真真接口道:「對,段教主說得對,家愁,你知不知道段教主何故現身?」

    萬家愁冷冷道:「你知道麼?」

    鄺真真道:「我當然不知道,所以才要請教段教主呀!」

    鄺天民道:「萬兄若想知道本人之意,須得先把胸中殺機收斂,否則你我何從談起?」

    鄺真真覺得段天民之言很合理,如果彼此懷著殺機敵意,還談什麼?

    心念方動,忽然覺得十分寒冷,好像突然掉入冰窖中。她馬上發現這是萬家愁之故,驟然退開好幾步,才站穩了。

    段天民道:「鄺姑娘,這就是殺機了。你心中認為我的話很合理,因此在道理上你很公道認為他不對。這一來心靈感應,他胸中殺機形成的無形冷鋒把你也罩在其中。」

    萬家愁道:「真真,躲遠一點,段教主的嘴吧雖是開闔不停,但話不是他說的。」

    鄺真真簡直愣住了,看來這兩個男人的武功都出奇得叫人測不透,說話光怪陸離……

    誰能代段天民說話?

    視聽所及分明是段天民自家開口啊?

    段天民微笑道:「好眼力,但老實說,有一部份不是本人發言而已!咱們言歸正傳,萬兄,你瞧那五行蛇陣如何?」

    萬家愁道:「我不知道。」

    段天民搖搖頭道:「你若不知道,天下再無別人能知道了!本人甚願得聞高論卓見。」

    萬家愁道:「我心中只記重著一件事,別的都不大留心,可進則進,須退則退。」

    段天民尋思一下,道:「原來如此,你心志沒用上,是以面對五行蛇陣之時,並無敵意,進退自生反應,卻也不曾觸發蛇陣……」

    他舉步入殿,長長呼一口氣,又道:「這是本人想不通的地方,承蒙賜答,本人定有報答。」萬家愁一點也不認真,隨便報答什麼想也不想。

    返魂叟大聲道:「小人代萬大俠多謝教主。」

    萬家愁道:「為什麼?」

    返魂叟道:「段教主身份尊隆,既然有所賞賜,必非凡品俗物。」

    萬家愁道:「我不希罕……」

    返魂叟忙道:「話不是這麼說,請您想想,如果教主所賜的是恢復咱們大夥兒自由,立刻可以出宮,重見生天,這該多好呢!」

    萬家愁道:「不可能,別亂想了。」

    段天民道:「返魂叟的話並非全無根據,本人行事多以喜怒為憑,不一定講什麼道理。」萬家愁第一次用人類的眼光,望住對方,道:「放我們出去,我就不反對,他們走他們的,我可以回來。那時候你想怎樣都行,我奉陪。」

    段天民聞一知十,絕對不會弄錯,道:「萬兄意思是想出宮一下,辦完事再回來。你我那時候愛拚命愛交朋友都行,是也不是?」

    萬家愁道:「對,跟你說話很省氣力。」

    段無民沉吟一下,道:「本人並非信不過你,不過人總是人,必有弱點,萬一體因別的事而非得失信於我不可,你不回來了,我豈不被天下恥笑?這樣好不好?我現下放了你們三人出去,只留下鄺姑娘。你當著我.答應她定要在十天之內回來會她。至於其餘兩人,不必回來了。本人深信他們不敢輕洩本宮秘密。」

    返魂叟忙道:「當然啦,小老兒和厲谷主縱有千刀加身,亦不會洩露一句話。」

    萬家愁大感意外,道:「真真,你聽見段教主的話啦。你怎麼說?」

    鄺真真道:「你當眾答應的話,我願為你留在本宮作為人質。」

    段大民道:「鄺姑娘愛在本官任何地方歇息都行,本人自然照料周全。除非萬兄食言失信,自當別論了。」

    萬家愁難於置信地連眨幾下眼睛,但段天民身為一教之主,絕無胡亂開玩笑之理,他心中隱隱覺得連鄺真真都不可相信,只有厲無雙,雖然沒有什麼交情,人又陰陽怪氣的,很討厭男人,但她卻予人可以信任之感。

    萬家愁轉眼向她望去,只見她剛剛站了起身;兩人目光一觸,厲無雙好像已知道他心中千言萬語,一勁點頭示意。厲無雙表示同意可行,萬家愁心意立決,道:「好,鄺真真,你放心等我,十日之內,我一定回來。」

    段天民溫文地道:「既是如此,恭送萬兄和返魂叟、厲谷主出宮。」

    殿門立刻出現一個人,白紗被體,儀態萬千,笑靨如春,人人見了都泛起說不出的愛慕之意。她望望段天民,又望望萬家愁,接著應道:「屬下遵旨。」

    段天民道:「有煩宋使者安排一下,本人回去了。」

    殿外登時一片蕭竺細樂,一個洪亮的聲音叱喝道:「聖駕回宮……」

    遠處跟著有人哈喝,一聲聲傳過去……段天民叫鄺真真跟著,轉身出殿,外面出現十餘名道裝年輕男女,分作兩排,簇擁段無民、鄺真真去了。局勢起了劇烈變化,萬家愁不覺心下茫然,卻見妙色魔使宋香款款走入來。返魂叟、厲無雙都把目光移開,不敢正視這個具有特殊魁力的魔使。

    宋香也不理會他們,一徑走近萬家愁,道:「現在我可以送你們出宮啦!」

    萬家愁不答反問,道:「段教主向來都教人測不透,是不?」

    宋香微微一笑,點點頭旋即黛眉頻蹩,露出想心事的樣子。她也測不透段天民見了鄺真真,何以大有重視之意,末了還趕緊把鄺真真帶走,竟是完全把她置於掌握中才放心之意。

    當然段天民不可能看上鄺真真,宋香能肯定這一點,那麼段天民看中鄺真真哪一點?

    「我們從哪兒出它?」萬家愁問。

    宋香迅即集中注意力,應道:「從陰風洞出去。」

    他目光掃向返魂叟、厲無雙,又道:「你們兩位須得穿上本宮的寶衣護體,萬大俠就不必……」

    他們都提著特製的風燈,在陰風洞內彎曲迂迴地走了好久,安然到達出口。

    返魂叟。厲無雙首先從洞口奔出去,恰好見到黎明曙色,鼻中嗅的是清新冷冽的空氣,內心的興奮雀躍,難以形容。

    宋香卻在洞口止住了萬家愁,在清晨曉色之下,她多了一份濛濛飄渺之美。她道:「這洞外兩邊用木柴高疊的弄道,若是點燃了堵塞洞口,萬丈烈焰便封鎖了出入孔道。」

    萬家愁道:「我知道。」

    宋香道:「不,有些情況作還不知道。那萬丈烈焰把封洞鐵門燒紅,熱氣觸發黑煞陰風,全洞變成死絕之地,天下凡有生之物都無法通過。」

    萬家愁道:「洞門先封死了,根本無法出入。洞內再險惡也無所謂了。」

    宋香點頭道:「這話也對,總而言之,教主若是不想讓你踐約回宮,體說十天,一百天你也進不了冥天宮。」

    萬家愁道:「我可不想回來,不過為了鄺真真,非得回來不可。」

    宋香掠過飄忽的笑容,用含有深意的聲調道:「那麼你心中先作準備,可能不須回來啦!」

    萬家愁全然不懂她暗示什麼,鄺真真作了人質,道義上非把她救出不可。

    萬家愁道:「段教主喜歡鄺真真麼?」

    宋香道:「不會吧,但她一定有用處。段教主絕不會虧待她就是了。」

    萬家愁猛可醒悟,道:「對了,我有一陣子忽然覺得鄺真真不可靠,感到她偏向段教主。如果你的話不假,鄺真真只要願意留下,我樂得省點氣力……」

    宋香雙眉微鎖,神情極為動人。

    「我不明白自己為何對你說了這許多話……」

    她自嘲地輕笑一聲。

    「大凡得不到手的,總會使人由衷地產生另一種看法。你是我得不到的男人,我知道,所以我很尊敬你。」

    萬家愁怔一下,道:「其實我自知配不上你,我壓根兒不去想這問題。」

    是當真如此?抑或根本襄王無夢?

    宋香稍感安慰地換了話題。

    「你一出去打算找銀長老,你想阻撓他的婚事,但卻不是為了阮雲台的女兒阮瑩瑩,對麼?銀老狼怎生得罪你的?」

    萬家愁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

    宋香道:「你不想提就算了,只請你記住,第一點,銀老狼喜帖撒遍天下,顯然想叫平生的仇家都知道,越厲害的優家,他越有應付之法。第二點,集賢任已聚集了天下武林知名人物,其中一定有他的人,凡是與銀長老動手對壘之人,都須得防範暗箭。我的話說到這兒為止,你自家小心在意。」

    她離開時,那背影恰如風中楊柳,裊娜悅目。

    還有她的姿容丰神,圓潤得沁人心脾的聲音。

    萬家愁曉得心中已深深烙下了宋香的印象,這輩子很難忘記。

    鐵鏡古寺沓無人跡,萬家愁找一個被褥俱全收拾乾淨的房間,決定在此調元運息。提聚全身功力至最佳境界,以便出手對付銀老狼。

    只要殺死銀老狼,心願已了,此後便不再在江湖上走動了。

    跟他走入房間的歷無雙突然問道:「萬公子,你準備在此歇腳麼?你沉吟尋思,是不是心有疑慮?」

    萬家愁坦白地道:「我正在想江湖如此險惡,人與人之間,好像都互相不能信任。我很想跳出江湖外,永遠不要見那些個個心懷鬼胎的人,不和他們來往……」

    萬家愁的武功出神人化,但投身江湖中,也感到厭惡害怕,別的人就更不必說了。

    厲無雙同意地點點頭,道:「你心中的感慨且別多想。這鐵鏡古寺原屬冥天宮勢力範圍,你在這兒歇息,不大妥當吧?」

    返魂叟在門口接口道:「萬公子想必有所圖謀,老朽幸蒙公子救出生天,恩同再造。如果有可以效勞的地方,務請吩咐一聲。」

    厲無雙道:「對,萬公子儘管吩咐下來。」

    萬家愁先是搖搖頭,突然改變了主意,道:「我想有勞返魂叟到集賢莊走一趟,查明銀老狼這件喜事的情形。還有就是有一個女孩子,本是假扮作我的妻子,由一個叫做周老二的人保護著,投宿在集賢莊,他們下落如何,我也急於知道。」

    返魂叟喜道:「老朽這就去辦,當今之世認得老朽的人已寥寥無幾,老朽根本無須化裝。」

    萬家愁道:「我在這兒養養神,有厲谷主在就行啦!」

    返魂叟當下再問些細節,又向厲無雙道:「以老朽愚見,萬公子乃是純陽之體,當他調元運息之際,若有純陰之人助他一臂之力,事半功倍。這個法門如此這段便妥,厲谷主不妨找件襯手的物事,用借物傳力之方法就行啦。」

    厲無雙暗暗感激返魂叟的好意,因為她平生未碰過男人肌膚。

    若用借物傳力之法,自是最佳之法。

    直到第二天中午,返魂叟才回到古寺來。且喜寺內寧溫如故。

    萬家愁正與厲無雙說話,神清氣爽,顯然經過這段時間的調元運息,功力已達到巔峰狀態。

    返魂叟道:「走朽此行已查到很多消息。第一宗,還有一個時辰,也就是未時舉行婚禮大典,現下逾千的賀客鬧哄哄的湊集在廣場上,有個臨時搭成的巨大棚子。在那兒交拜天地人人都瞧得見。第二宗,那銀長老敢情是白蓮教南宗領袖,集賢莊則是白蓮教北宗重要巢穴之一,所以裡裡外外有數千徒黨,佈防甚是嚴密。第三宗銀老狼的喜帖上寫明智慧仙人阮雲台親臨主持婚典,所以賀客中包括了武林各大門派的高手。第四宗,吳芷玲和周老二早在七八日前就已離開集賢莊,據說還是集賢莊總管陰秀才胡藩親自送走,吳芷玲還有兩個僕從.這會兒全都在襄陽一家客棧中暫居,聽說正等候你回去。」

    這位老江潮把許多事情扼要敘述,清楚得很,一點也不混亂。厲無雙啊了一聲,道:

    「還有一個時辰就行禮麼?只不知阮雲台親臨主持是真是假?」

    萬家愁尋思了一會兒,站起身子,先向返魂叟厲無雙道謝過,又道:「我曉得該怎樣做了,咱們就此別過。」

    厲無雙道:「除非萬公子禁止,不然的話,我打算到集賢莊瞧瞧熱鬧。」

    返魂叟道:「白蓮教有防雖嚴,卻全不盤查監視賀客,咱們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混到棚前觀禮。」

    萬家愁微微一笑,道:「兩位愛怎樣做都行,我卻準備自我行事,我走了……」

    一眨眼,萬家愁失去蹤影。返魂叟失聲讚歎道:「好快……當真教人難以置信。」

    厲無雙望著他,緩緩道:「你去是不是?」

    返魂叟仰天一笑,道:「當然去,咱們這條性命橫豎是撿回來的,對不對?」

    集賢莊這時一反往昔森嚴氣象,燈綵一直張掛到在外大道上,任中之人男女老幼,全都換上新衣,一派喜氣洋洋景象。莊內廣場上賀客如潮水一般,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東首搭了一座四五尺高的木台,上面有棚蓋可以蔽日這雨。朝台甚是寬廣,至少可容納得三數百人。台上已佈置好,一應婚典用物俱全,當中懸掛一面紅色大喜幛,底下的長桌上兩支大紅燭矗立,特別惹人矚目。千餘賀客擠在廣台前方及左右兩面觀禮。

    台上也有近百賀客,衣飾不同,大都鮮明光潔。很多是鬚髮皆白的老人家,不過年紀雖老,精神卻大,個個腰肢挺得板直,面色紅潤,顯然都是武功精湛的名家高手。

    震天的鞭炮聲氣氛更熱鬧,也把眾人的目光吸引到台上。因為銀老狼與阮瑩瑩這對新人將在鞭炮聲中上台行禮。天下武林人物有些是應邀參加,另有數千人聞風而至,不辭跋涉千里之勢,為的只是親眼瞧瞧這對新人。銀老狼首先亮相,台上的賀客們大家都起身致敬。只見那銀老狼身高六尺,瘦長體材。臉型尖長,鼻鉤唇掀,面色青中泛白,年紀在五旬之間,一望之下,予人以陰森凌厲之感。那對眼睛轉動掃瞥時,不時射出炯銳迫人的光芒,乍看之下此人除了十分凶狠森厲,也不見得很特別。銀老狼跟四下的賀客招呼說話,忽然咧嘴一笑。許多人見了都大吃一驚,原來銀老娘不笑還好,這一笑露出了白白長長的尖齒,額頭眉毛皺縮起來,活像一頭惡狼。台上的賀客俱是武林中有身份的人,不管是正是邪,都自有氣度。可沒有一個人比得上銀老狼的凶戾可怕。

    但銀老狼娶的居然是智慧仙人阮雲台的女兒,聽說阮瑩瑩人長得還很漂亮……

    幾千道目光集中在銀老狼身上,都泛起了幾乎相同的感想。

    另外在那些賀客中,有三四十位裝束相貌有特徵的,可以認得出是什麼人。

    但還有幾十位便看不出來,不知道是什麼來頭。

    鞭炮聲鼓樂聲和笑聲震耳欲聾,突然間眾聲皆寂,只剩下鞭炮聲劈啪不斷,卻顯得有點孤獨了。

    木台上出現鳳冠霞披的新娘子,鳳冠下紅巾遮住了面龐,所以無人瞧得見她真面目。新娘子左右和身後都有穿著新衣的婦人簇擁著,和銀老狼面對面站好,準備交拜天地。許多人忽然覺得這場面有點滑稽,因為這對新人好像是在戲台上演戲。

    這種行禮的場面,自應在大廳內舉行才對,把喜筵設在廳場中便合理了,哪有措一座木台行禮給天下賓朋觀看之理?人叢中突然噴噴噴射出六支火箭,連珠電射木台。

    火箭一起,登時眾聲喧嘩。可是那六支火箭還未到達木台,突然改變方向,—一昂首向天空高處飛去,並且在半途便熄滅了。從一看而知這些火箭是被別的暗器擊飛的。在半空中暗器擊暗器取準已是萬分不易,更驚人的是擊中那六支火箭的腕勁指力須得萬分雄渾才行.同時暗器中還自生妙用,使火箭熄滅,實是難上加難。

    逾千賀客大都是行家,齊齊喝彩,聲如雷鳴。

    火箭射出之處人群擠來擠去,顯然大家都生怕受到嫌疑,所以個個極力想避開。

    木台上的百餘賓客事前被囑咐過,一旦有事發生,便個個坐回自己座位,所以台上之人各自就位,霎時變成沒有人一般,秩序井然。由台前直到新人行禮之處,空出了十餘丈方圓一大片地方。大部份賀客一看這等局面,全都醒悟了。

    敢情那銀老狼遍邀天下武林人物來吃喜酒,用意是了結他一生的大仇大怨。

    這時一個手提明晃晃的長刀,約是四十左右的壯漢躍出木台,已沒有人覺得驚訝,都是好奇地瞧瞧此人是誰?與銀老狼有何過節?武功如何?那壯漢一舉一動,既敏捷又有力。他和銀老狼打照面時,眼中射出仇焰怒火。鞭炮聲不知幾時停止了,所以眾聲一歇,偌大地方和那麼多的人,竟然寂靜得如在荒野中。

    那壯漢冷冷道:「銀老狼,還認得張某人麼?」

    銀老狼額首道:「你是廬山派掌門人天風刀張百良,我認得你。」台下洶湧人頭略略起了一陣騷動,誰也想不到第一個上台尋仇的竟是赫赫有名的廬山派掌門人。這一派百餘年來人才出得不少,在贛閩間勢力極大。尤其近兩年章武幫突然無聲無息失了蹤,廬山派更是聲勢浩大。天風刀張百良面寒如水,道:「銀老狼,你就算有天王老子撐腰,張某人也要當著天下英雄,與你決一死戰。」

    他的話斬釘截鐵,全天轉圓餘地,可見得仇怨之深,已無法解得。誰也不暇追究他們之間有何深仇大報,反正瞧了那張百良的表情,以及他搶先出手的態勢,便知那仇恨不是殺父便是奪妻了。銀老狼掀唇而笑,樣子和聲音都活像一頭惡狠地道:「張百良,你想掩護放火箭的人,對不對?但我告訴你,那人已抓到……」

    此時一個俊秀少年奔過來,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便即退下。

    「張百良,本人絕非胡言誇口。那放火箭之人.刀法箭術都很不錯,可惜臨陣經驗太差了,被本人手下拿住。我問你一句,要不要把此人帶上來給天下英雄瞧瞧?」

    天風刀張百良面色一變,心中大為震動。假使銀老狼是吹牛的,絕不敢來這一把空城計的。張百良哪敢造次,強自使自己冷靜下來,冷冷道:「閒話體提,張某要出手了。」銀老狼兩手既無兵刃,也不脫去新制的光鮮的長衫。「行,你只管出手,本人教你三招之內摔落台下。」這刻不是吹牛誇口的時機場合,銀老狼以章武幫主和白蓮教南支令主身份,定須說出做到才行。

    天風刀張百良厲聲大笑道:「好,好,三招過了,張某再與你計較。吠,看刀……」

    喝聲中但見一道刀虹,光芒強烈,疾捲銀老狼。張百良這一刀非同小可,乃是廬山派不傳之秘,列為七大絕招之一。同時張百良在這一刀上,已聚集了畢生功力,威勢之強,令人咋舌駭汗。銀老狼在這眨眼間。居然移開了目光,注視對面的新娘子,右手隨隨便便揮出一掌天風刀張百良大叫一聲,連退六七步,瞪目口呆。原來銀老狼那一掌也是他廬山派秘傳絕學。克制他的刀招,用來正如恰到好處。初寫黃庭,銀老狼輕描淡寫就破了刀招,更迫得他不能施展綿綿無比的後著詭變險招。

    張百良目瞪口呆之餘,突然間仰天悲嘯一聲,右手平舉長刀,左手拇食二指內力運出捏住刀尖,「噹」的一聲脆響,長刀中斷為二。

    全場之人雅雀無聲,曉得張百良這號人物從今而後已經沒有了。

    張百良長長歎口氣,丟掉手中斷刀,一躍落台,迅即消失在人群中。

    銀老狼向台下大聲道:「還有人膽敢騷擾沒有?」

    聲音難聽之外,口氣更是狂傲無比。四下寂靜無聲,想來已無人敢魯莽出手了,除非自忖武功比天風刀張百良高明。過了片刻,台前升起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全場皆聞。「銀幫主,這不是敢或不敢,而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只不知阮小姐的面上紅巾可不可以取下?」要是阮瑩瑩長得很醜,便不值得騷擾了。那人的意思很明顯,人人一聽而知。這話實是萬分侮辱,阮瑩瑩漂亮與否與別人何干,這豈不是當著天下英雄說出調戲的話麼?是可忍孰不可忍,銀老狼眼中凶光四射,向台前發話之入望去,除了那個人之外,四周本來擠得滿滿的人群,突然像退潮般散開,只剩下一個方巾儒服的青年。

    年紀約二十七歲,面如冠五,唇紅齒白,手中拿著一柄括扇,微微含笑,真是好一位風流俊俏人物。銀老狼那麼凶狠凌厲的目光,一點也沒駭著他。反而躲在鳳冠霞被裡面的阮瑩瑩身子微微發抖,原來是她的男人,銀老狼登時發覺了,目光卻仍然凝住那風流書生。這小子氣度不凡,沒帶兵刃,相信一定是殺傷小諸葛的年輕神秘劍客了。

    小子來得好,這天羅地網有一半是為你而設的。全場沒有半點聲息,幾千道目光,在銀老狼和風流書生之間掃來掃去。銀老狼獰笑一聲,突然反手虛虛一抓,阮瑩瑩面上紅巾「籟」一聲飛到他掌心。阮瑩瑩那張嬌媚青春的面龐,登時毫無保留地呈現眾人眼前。阮瑩瑩面上難為情的紅暈一晃眼完全消褪,變得極為冷靜,使人感到那張美麗的年輕臉上,隱隱泛出智慧的光芒。銀老狼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書生好像沒有聽見,目光在阮瑩瑩面上直打轉,銀老狼咆哮一聲,又問一次。

    那書生才收回目光,朗聲道:「區區沈君玉,銀幫主一定從未聽過賤名。」

    銀老狼哼一聲,道:「太湖沈家就出了你這個沈君玉,我焉能不知!」

    全場升起一陣驚訝竊語聲,那太湖沈家乃是武林世家之一,赫赫有名,凡是在江湖上走動之人,無不聞名。沈君玉原來是出身武林世家,無怪膽敢持那銀老狼的虎領了。沈君玉也露出驚疑的神情,那銀老狼果然有點邪門。太湖沈家雖然很有名氣,但沈君玉這三個字在江湖上全無人知。「沒錯,區區來自太湖,銀幫主連區區賤名都曉得,那麼區區向阮小姐問一件事,想來幫主也不會反對。」銀老狼實在沒想到有這等事情發生,聽沈君玉口氣,似乎很有資格向阮瑩瑩當面詢問。

    好,反正這小子休想活著離開本莊,問什麼都不打緊。「你儘管問,只要阮小姐肯回答。」沈君玉高聲道:「阮小姐,請問你今日這件親事,是不是你心甘情願的?令尊大人何在?」全場又升起一陣竊語聲,沈君玉的問話太奇怪了,難道以智慧仙人阮雲台的身份,也有人敢迫他女兒成親麼?沈君玉獨自站在台前,其餘的人離他都有兩丈以上,成為半圓形的人牆,左方一個大胖子從人牆上踏前兩步,哈哈大笑,臉上胖肉笑得直抖。「沈君玉,這話你應該問我才對。」

    沈君玉訝道:「尊駕是誰?怎能替阮小姐解答?」那大胖子笑聲不絕。

    「那麼沈君玉你又是誰?憑什麼資格問阮小姐?」他反問得鋒快如刀,人人心服。

    一點不錯,首先你沈君玉憑什麼問阮小姐呢?沈君玉淡淡一笑道:「區區在下乃是阮小姐的表哥。阮小姐的令尊是區區的姨父。今日不見姨父在場,是以區區心中疑惑。現在尊駕可以賜覆了吧?」

    大胖子哈哈而笑,道:「我什麼都不是,但若不是我,天下同道無人得知你與阮小姐的關係,日後對銀幫主名譽有大大的影響。」這話也是言之成理,大胖子打抱不平,代為消釋群疑,應當算上一功。沈君玉仰天一曬,動作十分蕭灑。大胖子越趄著往後退,沈君玉刷地一聲打開折扇,搖了幾搖,說道:「尊駕的高姓大名還未請教。」

    大胖子道:「在下姓名不足掛齒……」

    沈君玉道:「我們從前見過面,對不對?」

    大胖子訝道:「沒有,在下從未見過沈公子。」

    沈君玉呵呵一笑,道:「尊駕乃是章武幫左先鋒尤胖子,大名鼎鼎,天下無人不知。區區比尤兄你起來差得太遠了!」

    四下人嗡嗡悄語,那章武幫左右先鋒名震武林,心黑手辣人人皆知。

    沈君玉沒說錯,若以個人名聲而論,比起「尤胖子」三個字差得太遠了。

    沈君玉又道:「我們曾在太湖湖邊見過,那時候尤兄你搖身變做很梭鏢局的帳房先生,身材瘦弱,面容亦與現在不同。區區記性問來不壞,不會認錯人的!」

    尤胖子愣一下。這個秘密沈君玉怎生得知?他當直認得出我?見胖子感到難以置信,不由得轉眼向台上的銀老狼望去。銀老狼毫無表示,但那阮瑩瑩明亮的服波卻射過來。噫,莫非她也認出我廠?哈哈,不對,不對,她不是瞧我,是瞧那俊俏的沈君玉……使然殺氣陣陣,從四面八方湧來。尤胖子轉眼一看,只見七八個人都亮出兵刃,團團包圍住他。這些人有老有少,醜俊不一。

    只有一點個個一樣,那就是眼中仇恨之光和強烈的殺機。

    憑你們這些個人焉能耐何得老子?尤胖子泛起得意的笑容。好久沒殺人了,今日正好大開殺界,煞煞手癢。尤胖子往一邊移開兩三大,四下的人群紛紛裂退,讓出一大片空地。尤胖子抽空向沈君玉投以一瞥,但見那沈公子兩眼發直,和阮瑩瑩的情波糾纏在一起。

    妙極了,尤胖子想到:等老子收拾了這些個不知好互的混球,再對付姓沈的……」

    包圍尤胖子的七八個人之中,兩人使劍,兩人使刀,一個使熟銅棍.一個手捧一對判官筆,還有一個提著方便鏟,竟是個僧人。

    這個包圍圈外,出現另一個包圍圈,一共有三四十名勁裝大漢,個個凶仍驍勇,動作整齊迅捷,一望而知訓練精良,身手不凡。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這一批人馬就是集賢莊佈置的「黃雀」。不管尤胖子贏也好,敗也好。

    那七名尋仇的人絕難安然脫身。

    四下人無聲地騷動,人人都想瞧個清楚,又不想惹事上身,所以各尋有利位置,卻空出木台前一大片地方。好在廣場中有兩邊角落都堆滿了桌椅,準備大開筵席之用。

    這時迅即被搬一空,團團搭成看台;尤胖子面上的肥肉顫巍巍的抖著,似笑非笑。

    擠成兩顆小豆似的豬眼睛,緩緩四下掃視。

    左前方一名持刀老者怒聲道:「尤胖子,還我兒子命來。」

    尤胖子點點頭,道:「哦,是兩廣總捕頭李暢的父親,你該躲在家裡享福才對,何必把屠龍刀李仰高這個英名喪送此地?」

    許多人都以驚奇的目光打量李仰高,同時也注意到他手中的刀果然有點不同,比較長窄,刀身隱隱有龍紋盤繞。

    屠龍刀李仰高還未作聲,旁邊一個四十餘歲的壯漢,手中熟銅棍往地面一搗,發出「吟」的一聲,厲聲道:「咱家小弟是不是你架火活活烘死?」

    尤胖子呵呵笑道:「一點不錯,你們洗家兄弟有名的鋼皮鐵骨大力士,自然要架火燒死才省力氣,哈,那洗大祿在烈火中亂叫亂跳那樣子才好看呢。你洗大福恐怕沒有機會嘗這滋味了。」

    人人聽得毛骨驚然,也替那洗大福感到難過。由此看來,尤胖子真是極為殘忍可惡的魔鬼。洗大福環眼圓睜,烈火直噴,提起熟銅棍……尤胖子身後的一個長衫中年入嗔喝道:

    「姓尤的,還記得我雲山水麼?雲某一家七口血海深仇……」

    尤胖子呵呵而笑,兩頰肥肉亂抖。這些仇家提起從前的血債,似乎使他很高興。

    「好個殘忍惡毒喪盡天良的孽畜……」

    手提方便鏟的中年增人冷冷開口,聲音強勁震耳,內力充沛深厚。但口氣態度冷靜異常,使人生出在大暑天如臥冰雪之感。洗大福爆發出來的怒恨突然暫時抑制住了,他自家也驚奇地望著那僧人。以往怒火一發便不可收拾,那僧人是誰?有什麼特殊力量能使他不知不覺中抑制住怒火呢?尤胖子的身子風車似疾轉,使自己正面對著那僧人。

    這是尤胖子第一次露出戒備應戰的神色,全場數千人無不感到那僧人不同凡響,必是大有來歷之上。但看他外表甚是平凡老實,年紀約在四句上下,沒有特徵可供推測來歷,那僧人徐徐道:「貧僧釋清涼,來自五羊。尤胖子。你一定想不透貧僧與你的淵源何在……」

    尤胖子眼中現出審慎的光芒,的確猜不透這憎人如何也是仇家之一?

    從這清涼僧聲音中特殊的力量這一點測想,此僧必定禪功精深之極。「清涼大師,咱們從前見過面沒有?」尤胖子盡力想弄清敵人的底蘊,才好設法應付。

    清涼大師誦聲佛號,道:「蘭因漿果,總是不易說個明白。人世間無量事,似真還幻,何須細究。尤胖子,眼下有不少人要向你報仇,冤冤相纏,縱是歷千百劫也難以解得。貧憎有良言相勸,只不知你肯不肯聽?」

    尤胖子豬眼一閃一閃的,道:「什麼良言?說來聽聽看。」

    清涼大師道:「貧僧勸你迷途知返,做個轟轟烈烈的大丈夫……」

    尤胖子的豬眼瞇成兩線,道:「大丈夫誰不想做?只不知怎樣做才做得成?」

    清涼大師道:「你身上背上百數十條人命,罪孽之深重,不消說得。但不拘是哪一個仇人怨家取了你性命,這冤冤相報的惡果從此深種,不知要經歷多少劫才解得開。尤胖子,你須當猛然醒悟,深自悔恨。做了錯事就敢承擔,這便是大丈夫行徑。你當著天下英雄,從容了斷,世間一切冤孽,由此一筆勾銷……」

    四周升起談論之聲,大多數都認為清涼大師的活簡直是神志不清,尤胖子怎肯為了他幾句話而自殺還價?這些話說了等於白說,難道清涼大師果真神智不清?少數人卻不這麼想,看外表清涼大師禪功佛法甚是精深,說話有條有理,焉會是神智不清?

    尤胖子冷笑一聲,道:「這個轟轟烈烈的大丈夫讓你做好不好?」

    清涼大師道:「善哉,善哉。貧僧是乃出家之人,以學佛為眾生捐軀,卻不為了轟轟烈烈大丈夫之名。……」

    這話有點意思了。那少數智慧高閱歷廣的人想道:只不知清涼大師怎生為眾生捐軀法?

    清涼大師又追:「你如是執迷不悟,貧僧願替那些欲殺你而甘心的人,據承了冤孽惡果。貧僧今日要當天下英雄取你性命。」真是活見鬼!尤胖子心中咒罵一聲,這個和尚八成被鬼迷了。「笑話之至,清涼大師你若是殺死我,我來生找你報仇,咱們還不是冤冤相報,永無了期?」

    「貧僧取你性命之後,立即當眾還你一命。捨身為人,在我佛門原算不了什麼……」清涼大師口氣很平淡,聲調祥和,不含半絲殺機戾氣。

    人人一聽而知他想說想做的,全是他內心深深相信乃是為所當為的。尤胖子突然發覺其餘六人的殺氣更為強大,心知這是因為人人都徹底氓滅了怕死之念,都想奮勇爭先,不惜搶先把冤孽惡果攪在自己身上。這是出自行善的高貴情操,由此而激發無所畏懼的勇氣。他奶奶的,尤胖子暗罵一聲。這清涼大師原來用這種詭計,使眾人同心合捨命對付我。但你禿驢卻估錯了,很多事情不是憑勇氣就可以解決的。我胖子的武功今非昔比,你們都來吧,休想有一個漏網……在尤胖子和眾人之間,暗暗激起了森殺的氣流,這是雙方在氣勢上的拼升,由於尤胖子的眾仇家,被清涼大師的話激發精神的全部力量,因而這種氣勢上的無形拚鬥,竟變成關乎生死,有如出手肉搏短兵相接一樣。尤胖子獨自對抗四周七人的精神壓力,感到清涼大師乃是策合群力的主流。

    隱隱覺出清涼大師的精神非同小可。

    全場的人都扎不住屏息嗟聲,全瞧出雙方正作殊死之鬥,特別是那尤胖子面色不對,相持下去,不知道尤胖子會不會立斃當場?台上的銀老狼定睛望任清涼大漢和尤胖子面色十分凝重。他早已看出清涼大師這一派與尤胖子在精神方面激鬥,情勢之險惡非同小可。但現在才真正曉得雙方已到了短兵相接生死立判的階段。太遲啦,銀老娘心想,不由得眼射凶光,迅即發出暗號。

    一個中等身量的漢子從人叢中躍出,凌空飛過外圍的三數十名勁裝大師身後。

    此人動作之快宛如鬼魅,就在全場數千人發出悶雷似的驚噫聲時,他左手已抓了清涼大師後頸的衣領。「呼」一聲清涼大師連人帶方便鏟像稻草人般被扔上了半空。

    只見清涼大師在空中悠悠打兩個觔斗,掉下來穩穩站著,姿勢全無變動。使人強烈鮮明地感到在那清涼大師來說,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事。這個敵人出手,他飛上了半空再落下來,只不過是幻覺而已。

    許許多多的人都幻起了如在夢寐中那種真幻難分之感。直到這時大家才有工夫瞧得見那漢子的雙手,露在袖外的指掌,甚是可怕。這傢伙原來是李鬼手,眾人從這特徵上認出來。

    李鬼手是當年章武幫的右先鋒與尤胖子搭檔多年,惡名昭章。

    尤胖子突然慘叫一聲,面色蒼白如紙,肥胖的身軀籟籟顫抖。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萎縮渺小,相反的那清涼大師卻彷彿現出了丈二金身,寶相在嚴,不可仰視。李鬼手厲聲道:「和尚,你別使邪法,咱們各憑武功拚個生死。」

    清涼大師不理不睬,望住尤胖子。「善哉,善哉,尤小寶,你真的認不出貧僧是誰麼?」尤胖子身子大震一下,睜眼注視,失聲道:「你……你是大寶……」

    聲音中充滿驚訝,也顯明地少了暴戾之氣。

    清涼大師們然微笑,道:「是我,咱們兄弟雖是正邪兩路各自走了幾十年,但今日殊途同歸。你可懂得我的意思?」

    尤胖子迷惑地搖搖頭,道:「我不懂,大寶,你要殺死我?」

    清原大師唱然長歎一聲,道:「不是我和你,是眾生。也就是那些你眼中踐如糞土的人。」

    尤胖子更感不解,道:「你為了他們而殺死我、』清涼大師朗朗誦聲怫號,聽來有如暮鼓晨鐘迴響,徐轉回身子,提著方便鏟,舉步行去。當清涼大師穿過那三四十名勁裝大漢的包圍圈時,竟沒有人省悟要出手攔截他,不但如此,連那餘下六名尤胖子的仇人,魚畏尾隨清涼大師行去,也沒有人阻止。李鬼手躍到尤胖子身邊,一望之下,竟不再多言,揮手招來了兩人過來,扶了尤胖子離開。事情自然還未了,李鬼手目光轉到惹起這場禍事的沈君王,只見他微微含笑,目送那尤胖子的背影離去。

    沈君玉原先和阮瑩瑩目光糾結。難分難捨。但後來清涼大師一開口,便如夢中驚醒。李鬼手心中打什麼主意,他自然曉得,當下道:「你別忙,銀幫主還未回答。若果今日這件親事是我姨父答允的,那麼我和銀幫主便是親戚。這場架便打不成了!」

    李鬼手冷冷道:「你自稱是沈君玉,但誰知是也不是?待我瞧瞧是真是假。是沈君玉,幫主才與你說話不遲。」

    沈君玉點頭道:「這話有理……」邊說邊走向李鬼手去。

    「但有什麼法子鑒別真假呢?」

    李鬼手哼一聲,道:「聽說太湖沈家有一招劍法稱為『雁陣驚寒』,一劍使出可以同時刺傷前後左右十個八個敵人。你使來瞧瞧,便知真假。」

    沈君玉笑道:『好呀,你借把劍給我使使。」李鬼手招呼一聲,登時有一名大漢送了一把長劍過去。

    沈君玉持在手中掂掂斤兩。道:「還有人呢?沒有人包圍我,哪能試出劍招真假?」李鬼手當真叫了七八名手下過來,包圍住沈君玉,還大聲吩咐他們全力以赴,縱然失手殺了沈君玉,那是沒得怨的事。那七八名手下個個步伐沉穩,氣勢凶悍,一望而知個個武功甚是精強,沈君玉捧劍在手,環顧眾人一眼,道:「本人與各位無怨無仇,各位是傷是死,就看各位出手的輕重了。」

    全場之人雖不說話,但心中都覺得沈君玉的話未免欺人大甚了。

    李鬼手狂笑一聲道:「一齊上,把這小子軌為肉醬,人人都記大功一次。」

    那七八名大漢齊齊發出狂吼,許多人著實被駭了一大跳。霎時七八柄刀劍星漩電馳,寒光閃掣,分作前後左右四路向沈君玉攢攻。氣勢之焊猛,刀法之精妙,教全場數千人大為震撼,尤以大有聲名的名家高手吃驚更甚。原來這八名大漢一出手,個個的武功都不弱於這些來自天下各地的名家高手,實是叫人感到難以置信。

    李鬼手的部屬尚且如此,李鬼手自然高明得多,而銀老狼便不知又高明到何等地步了。

    沈君玉在漫天匝地的寒光中,左手折扇徐徐搖扇,神態極是從容瀟灑。右手挺直伸出,不知何故人人就覺得他這隻手便是一柄長劍。沈君玉朗朗吟道:「氣若逼星斗,勢欲凌滄溟……」吟聲中身子回轉,右臂化劍忽刺忽戳。每一下都清楚玲瓏地在刀光中深入刺中敵人。吟聲和動作不過是眨眼工夫之事,那八名大漢砰然連聲僕開七八公尺遠,個個僵臥不動。有些離得近的人驚叫道:「沒命啦,都死了……,,從來沒有人見過這種飄逸高雅的殺人手法,不禁又使人泛起了疑真疑幻之感。

    但戰事還未了結,那沈君玉微微含笑,右臂遙指著離他十餘步遠的李鬼手。

    李鬼手向左連跨三步,突然退回原處,又向右連跨三步。

    李鬼手每一步跨出之時,腳法奇妙難測,但處處受制,不能不老老實實地踏出去。只見李鬼手退回原位,額上突然遍佈冷汗。人叢中飄飄躍出兩人,竟是兩名四五旬年紀的僧人,一個稍為矮胖,滿面和氣。另一個高大凶悍。許多人認出這兩僧其實是章武幫著名的高手笑面閻羅譚明和貫大雷董勝。譚明手中一把長刀,胸前掛了一串白色念珠,每顆約是龍眼大小,雕成骷髏形狀。董勝拿著一根五尺長的黑桿,桿身附有倒勾刺,刺尖劇毒無比,稱為碎屍棒。這兩人一躍之勢,已教天下無數名家高手失色驚心。

    笑面閻羅譚明哈哈笑道:「沈公子,那一招雁陣驚寒果然可以獨步天下,妙極……妙極……」在和氣悅耳的笑語聲中,破空嘯聲大作。原來譚明左手沒閒著,撒下七八粒骷髏珠灑出去。他七十二粒骷髏珠的打法稱為暗器一絕,現下功力通異從前,破空之聲簡直要刺穿眾人耳鼓。沈君玉身子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也不轉過去瞧著暗器或譚董兩人。那七八枚骷髏珠突然都改變了方向,勁急射上半空,無影無蹤。

    沈君玉朗聲吟道:「水有洶湧澎湃之波,山有屈曲崎嶇之路。我欲攀緣狼虎來,我欲徒涉蚊龍怒。相思不相見,沾裳淚如雨……」

    貫天雷董勝大喝道:「沈君玉,要打就打,掉什麼書袋……」他聲如霹靂,震耳欲聾。

    可是沈君玉琅琅詩聲,仍然清清晰晰傳入眾人耳中。

    董勝眼見沈君玉全身有無形劍氣保護,所以譚明的骷髏珠彈上半空。

    心知這等護身劍心亂則敗,特地大聲喝叫。哪知沈君玉全不理睬。

    許多高手旁觀者清,感覺得出沈君玉吟到「相思不相見」這兩句,聲調轉為既悲且憤。

    直覺中曉得李鬼手情況十二分不妙。顯然沈君玉一腔淒涼悲憤,須得找個對象發洩。

    李鬼手首當其衝,目是不妙之極了。

    一股強大無倫的壓力籠罩住李鬼手,這是沈君玉心念駕馭的無形劍氣,李克手雖是遠遠離及這等境界,心中卻曉得是怎麼回事。

    暗念唯一的掙扎圖存之法,便是自家也激起最強大的鬥志出手一拼。

    拚命的念頭剛浮掠心頭,耳邊忽聽一股細而清晰的聲音道:「不可出手,全身放鬆,連反抗的念頭也不可有……」

    這股語音分明是千里傳音的上乘功夫,尤其此刻要穿透那片無形劍氣,真是難上加難之事。李鬼手當機立斷,全身放軟,腦子裡空空蕩蕩,使自己停留在白癡似的狀態中。

    真是如響斯應,他反抗之念一消,身外壓力突然無影無蹤。沈君玉眼中射出驚訝的神光;但笑面閻羅譚明、貫天雷董勝卻會錯了意,以為沈君玉那閃電般的眼神乃是強烈殺機。

    兩人同時暴叱一聲,刀桿齊施,從左右兩邊迅猛夾攻。

    沈君玉臂劍一揮,人人看得很清楚,竟是在同一劈間分別劈中譚董二人。事隔很久,才有很多人記起這一幕,都想不透那沈君玉如何能在同一瞬間劈中不同方位的敵人?他手臂的長度如何夠得上的?譚明董勝在西南數省黑道中縱橫荼毒多年,今日在睽睽眾目之下一齊斃命,全場也不知有多少含冤懷仇的人歡呼喝彩。

    沈君玉漠然地向李鬼手投以一瞥,他跟這些人都無過節仇怨,滿腔只有悲苦酸辛,為什麼阮瑩瑩至今還沒有表示?阮雲台不露面,顯然這婚事不是他老人家贊成主持。

    阮瑩瑩分明很自由,沒有受到半分脅持。難道她當真自願嫁給銀老狼?她為了什麼?愛情?不可能,那一定是財富勢力和虛名了。銀老狼是章武幫主,又是白蓮教南支令主。

    要是圖謀篡奪了大明江山,他不是皇帝也至少封王……在數千對眼睛注視之下,俊俏瀟灑的沈君玉恫然仰天清嘯,嘯聲含蘊落寂自悲的況味。銀老狼很沉得住氣。

    這個書生年輕氣盛,世途未深。這種年紀的人比較不重實際,愛情可以左右一切。

    這是他的最大弱點,目下魔教除了教主有事,短期內不會露面之外,已派出三大魔使布下天羅地網。嘿,嘿,沈君玉你是本教想得到的大魚之一,還有別的大魚未曾入網……銀老狼微微冷笑,露出惡狼似的尖齒。銳利的目光飄忽不定查看四下。來了銀老狼雖然心中有所準備,這刻卻也不覺心頭一震。這條大魚到了,好小於,終於露面啦。嘿,嘿,三絕朗君竺東來,你改變形貌也好,改了姓名叫萬家愁也好。

    老子一瞧見你那對眼睛就知道了。人叢中突飛起三四條人影,從兩三丈的空中掠過,飛墜台前那一大圈空地。嗒嗒連聲響起,那四個人都摔在塵埃,沒有一個爬起身。

    原來他們是被人扔出來的。人群為之起了一陣騷動,是誰惡作劇來一幕空中飛人?

    那些被扔的人又是誰?有幾十人先後驚叫道:「啊呀,是雷洞三凶鄭氏兄弟。還有一個……哎,白蓮教的毀形鬼使……雷洞三凶鄭氏兄弟惡名甚盛,但終究僻處邊題,也還罷了。那白蓮教護法毀形鬼使,縱橫關洛多年,乃是何等厲害的人物。

    不想都像幾條死魚般被扔出來,這真是非同小可之事,全場數千人全部騷動紛擾,有的談論,有的打聽……銀老狼狼吼似的笑聲,很快就使洶湧騷亂的場面平靜下來。

    胡亂猜測談論總是隔靴搔癢,且看銀幫主有何表示才是正理。人人這麼想,就都肅靜下來了。西面人叢中突然裂開一條道路,一個青年人大步地出來。他一身穿著倒也氣派,就是髒了一點,好像很多天沒有洗換。膚色黝黑,面貌老實,但眉宇間卻有一股懾人之氣。沈君玉大吃一驚?什麼?這個曾以阮瑩瑩夫婿出現的人,竟然是一代高手?

    本來以為他已被集賢莊所害,屍骨無存,哪知全不是這回事。

    沈君玉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迅速將眼向阮瑩瑩望去,阮瑩瑩滿面俱是關切之情,凝視著那青年。她顯得那麼深切的關懷,實是超乎朋友的程度。沈君玉升起一股妒恨,忖道:「天啊,誰知道他們是名義的夫妻?抑是真的已成鴛侶?唉,唉,我沈君玉夾在當中,算怎麼一回事呢?」阮瑩瑩一定神,立即考慮到沈君王的心情。

    他免不了會懷疑妒忌,這種誤會確實不易解釋呢!轉眼一瞧,果然是一張充滿了疑妒表情的臉龐。她歉疚地一笑,卻不知道沈君玉肯不肯接受她的歉意。但萬家愁現身出來作甚?

    他蠢得像豬一樣,居然瞧不出今日的場面,竟是銀老狼的圈套陷餅麼?

    阮瑩瑩的目光不由自主轉向萬家愁,沈君玉心中一疼,宛如被人激了一刀。當下又轉眼瞧看萬家愁。突然耳中聽到阮瑩瑩的聲音:「君玉,我實有難言之隱,說都說不出口來。定須脫光了衣服讓你親眼瞧了才曉得……」

    沈君玉的心撲通撲通狂跳起來。這是什麼意思?世上哪一種隱痛須得光了身子可以明白的?阮瑩瑩的聲者又送入耳:「等一會你有機會便溜走,從右邊紅門直人,到第二進院子的上房內會面。記著,房門有青布簾的,別走錯了……」

    一點沒錯,當真是阮瑩瑩的口音。沈君玉肯定不會弄錯。會有什麼難言之隱呢?沈君玉一時心亂如麻……萬家愁目光光掠過台上的銀老狼,跟著是阮瑩瑩,最後移到沈君玉。但見他滿面迷惘神思不已。暗暗驚訝。瞧他剛才出手,武功絲毫不弱於天下七大高手任何一個。

    尤其他的劍法,已到了隨心所欲的地步。

    表面上他使的是雁陣驚寒一式,但其實招式全然拘束不了劍勢。那是大成聖劍,中原數千年正統劍道。那楊夫子果然從武林世家中找出一個滿腹詩書的傳人了。可是……以沈君玉這等武功造詣精深超凡的人物,怎會心神紛亂至此?

    這是一大弱點,高明的敵人不難乘隙而人,制他死啊……這些念頭在他心中流轉而過,毫無留滯。現在目光射到李鬼手面上,微笑一下,道:「右先鋒,還認得我麼?」李鬼手面色已變了兩三次,這時又變了一下。

    雖然自恃近年武功精進百倍,應該可與這位大護法抗手,但此刻面對面時,禁不住還是心怯了一下。萬家愁的話全場皆聞,那數千武林人物登時曉得他是誰了。在以往傳聞中,章武幫的大護法三絕郎君竺東來正是這般模樣,雖然極少極少人見過。李鬼手挺挺胸,極力去除怯意,大聲應道:「竺大護法,咱們一別兩三年,大夥兒都很想念您……」萬家愁向來不擅言詞,挖苦刻薄的話說不上來,只道:「假話少說……」

    木台上銀老狼大聲道:「竺大護法,愚兄正是等你露面,快快上台來敘舊……」

    萬家愁沒理會他,道:「李鬼手,剛才作籠罩在沈君玉的劍氣之下,有人指點你避過了殺身之禍,你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誰?」李鬼手搖搖頭,本來他以為是銀老狼無疑,但竺東來忽然提起此事,有點蹊蹺,索性假作不知上算。

    萬家愁指指自家鼻子,道:「那人是我……」李鬼手驚訝得睜大雙眼,難以置信。

    憑什麼萬家愁會暗中相助?章武幫這一群人都是他欲得之而甘心的對象。不妥當,一定還有下文。李鬼手決定保持緘默,萬家愁冷笑一聲,道:「我瞧你武功精進很多,魔教秘藝果然有點道理……」眾人聽見「魔教」兩字,起了一陣談論的騷動。

    「你的鬼手想來更是精妙極了。你們心中定必認為自己可以不把竺東來放在眼裡。所以我特地留你一條性命,我麼這就試試看。我先弄斷你十隻手指,才取你性命,好不好?」萬家愁問得離譜荒謬,李鬼手實在難以作答。其實也無須作答,因為萬家愁已踏前一步,伸手抓去。他的手掌跟常人無殊,不似李鬼手那對漆黑指掌那麼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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