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元波打個寒華,他也聽說過東廠諸獄之中有一個「雪窖」,十分可怕。她說二十年,乃是故意將時間說長些而已。其實,聽說凡是囚禁在雪窖中的人,不出兩載便鬢髮皆白,衰老不堪。他仍然倔強地道:「不要等到二十年,當今太子已經登基,我立時獲得釋放。甚至會將東廠罷撤,封閉諸獄!我才不伯呢!」
「你真是太幼稚天真啦!我告訴你,古往今來,任何人當上皇帝,第一件考慮的,就是他的星座鞏不鞏固,所以他一定要有東廠及錦衣衛這等組織,專事偵察異謀反叛之事。」她停歇一下,道:「你以為你的主上登基之後,因為吃過東廠之苦,就會罷撤東廠麼?真是可笑愚蠢的想法。」公孫元波並不在乎「無情仙子」冷於秋的嘲笑諷刺,亦不乎她的輕視,卻受不了她含有憐憫的微笑,因為她憐憫的是他的「無知」、「愚蠢」。
他皺起眉頭,道:「但無論如何,當今太子登基之後,我曾是他的人,自然馬上釋放於我。」
「當然,當然,可是有兩個問題你沒有考慮到。第一個問題是東廠所設的『雪窖』共有十餘下。其實遠不止此數,但為什麼我說只有十餘座呢?便是由於每一任掌領廠事的中官,都私處另設雪窖,非常秘密,除了三二個心腹之外,就不為外人所知。因此,每一任主持廠事的中官倒台後,總有三五座雪窖永遠封閉。再被發現時,恐怕已在多少年以後了。」她頗為欣賞對方流露出來的震驚神情,接著又造:「第二個問題,那就是當今的東宮太子在登基以前,仍然是太子而已。皇上隨時可能廢了他,另立別的是子。」「你的意思是說,太子登基之事,可能會生波折麼?」
「誰敢說不會呢?反正萬貴妃不喜歡太子,已是天下皆知的事實。」
公孫元波打個冷戰,道:「多可怕啊!假如皇上這麼做,等如親手把兒子踢死一般了。」
「唉!在帝皇之家,許多情況與平常人家不同。例如皇子兄弟之間,感情必因種種利害關係沖淡許多,而為了皇位,往往會發生骨肉相殘的悲劇。歷史上屢見不鮮,你當也知道。」
「是的,照你這麼一說,我們應該慶幸沒有生在帝皇之家啦!」
冷於秋道:「隨便你怎麼想,反正你今日已經注定是悲劇中的人物了。」公孫元波搖手道:「等一等,假如我拿起此劍讓你得以搶奪,則如果我贏了的話,你也須公公平平,完全不許傷害我。」
冷千秋道:「這個說法有點道理。我可以不傷你,但你須得在我管制之下。換言之,你將失去自由就是了。」
公孫元波道:「你豈能作此不公平的處理?」
「因為我佔了絕對的優勢。」冷於秋道,「給你這個機會,已經是我生平從沒做過的事。」
公孫元波道:「現在你離得太近了,我還未拿到此劍,你可能已殺死我啦!」
冷千秋道:「這一點我可以讓步,我後退到對面的牆下,距你有三丈以上的距離,你認為足夠了沒有?」
公孫元波道:「足夠啦!但你不必移動了。」
「為什麼?」
「因為你是比我高上多少倍的人物,你的判斷力自是高人一等。所以我們嘴上說說也就行啦!」
「很好,你說吧!」冷於秋已經聚精會神,一方面尋思對方的手法,另一方面準備在任何時候出手,假如對方有異常的行動的話。
公孫元波道:「以在下觀察,大小姐你這口寶劍定有出奇驚人之處,所以你才肯脫手丟出來,不怕別人奪去。」
「哦?有什麼出奇之處呢?」她冷冷地問。
公孫元波道:「我推想之下,認為你敢如此大意,把隨身寶劍丟到我面前,不外是兩點理由。」
無情仙子冷干秋似是感到興趣,道:「居然有兩點理由之多麼?」
公孫元波道:「不錯,第一個理由是你在此地已配備了足夠的人手,布下堅強緊密的羅網,不論我如何奮不顧身,亦無法突圍逃走。你在這一場爭戰中,恐怕根本不必親自動手就可獲勝。」
冷於秋道:「此說不能成立,因為此地的確只有我一個人,連紫雲、丹楓也不在我身邊。」
「好吧,還有一個理由。」公孫元波說道,「那就是這口青霜劍有問題了。其實這也是不足為異之事,因為你的身份地位非同小可,故此擁有一口奇異的寶劍,說出來沒有人不相信的。」
冷於秋道:「這話有點道理。」
由於公孫元波一直承認她的身份特殊、地位崇高,所以她心中對這個英俊康灑的青年大有好感。
公孫元波道:「實不相瞞,當我一見此劍之時,立刻就考慮到這口青需劍一定具有特殊的魔力,萬萬碰觸不得。」
「無怪你不敢下手搶奪了。」冷於秋道,「你的眼力倒也不壞。」
「眼力還是其次,」公孫元波笑一笑,第一次站直身子,恢復平時站立的姿態,「最要緊的還是不貪。古人說『不貪夜識金銀氣』,意思便是說,若是不被貪慾之念蒙蔽了慧眼,就可以看得見金銀之氣了。我對此劍毫無攝奪之心,所以才瞧得出其中奧妙。」
冷於秋道:「這個說法大勉強了。我這口青霜劍,任何人都能一望而知是稀世之寶。」
公孫元波點頭道:「反正我心知有異,不敢冒失出手奪取。接著又想到此劍可能有一種奇寒之氣能侵入脈穴,使人失去行動能力。若是如此,你不但不怕我搶奪,還恨不得我趕快去搶呢!」冷於秋道:「你定是一直在裝傻,其實早已洞悉我青霜到的神異威力。」
「我可以向天發誓,在你證實之前,我一點也不知道此劍具有這等威力。只聽人說過,青霜劍有冰冷之氣侵隨肌膚,又有濛濛青光而已。」他瞧對方的表情,知道相信自己的話,便又追:「當時我已有了打算,準備出手取劍的話,先扯下衣擺墊手。以我想來,有那麼一塊羊皮墊手,多半可以減去奇寒威力。」
冷於秋聽到此處,銳利的目光中,隱隱泛出殺機,「你太聰明了,武功也不錯,總有一天可能成為我的大患。」
公孫元波毫無懼色,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很機警的麼?我告訴你,當你要與我打賭,還答應退到那邊的牆下,我就穩操勝券了。」
「那也不見得。」冷於秋冷冷道,「你縱然撕下皮襖的一角墊手,取去我劍,但不出片刻,你就會受不了而丟下此創啦!」她停歇一下,又造:「如果你不服氣,我們可以實地表演一次。」
公孫元波搖頭道:「以咱們的智力,何須實地表演,口頭上較量也足夠了,你說是也不是?」
冷於秋道:「既是如此,你到了非棄劍不可時,此創回到我手中,你豈不是輸了?」
「哪有這麼容易?」公孫元波明亮的俊眼一眨,嘴邊浮起笑意,道:「我跟你實說吧,我一拿到此劍,馬上向寺外奔去。」
冷於秋嗤之以鼻,道:「你能逃多遠呢?一里還是兩里?」
公孫元波鎮靜如常,道:「哪裡用得著逃這麼遠?我只須奔到數十大外的河邊,把青霜劍往河中一丟,請問,那時你怎麼辦?」
冷於秋不禁一怔,這時又聽到對方發出得意的笑聲,不禁怒上眉梢,叱道:「你敢作此無賴之事,我非當場宰了你不可!」
公孫元波攤一攤雙手,道:「瞧!你馬上就翻臉不講道理了,對不對?如果講理,你須得先設法撈回青霜劍,在撈回之前不許找我麻煩,而假使你依約不能傷害我的話,我一定能擊退你,趁隙逃得遠遠。」
「那也不見得,」冷於秋道,「我單憑一雙肉掌,自問已足以綽有餘裕地留下你。」
「話不是這樣說。試想在交鋒拚命之時,你武功雖高,無奈不能傷我,而我卻可以施展兩敗俱傷的招式。那時節你武功雖高,也不能不敗退,是也不是廣他的立論,是假設在她能守信的條件上。如果她的確能守信,這種說法自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冷千秋道:「笑話!一旦動手,我豈能處處留住手不傷你?」
「這就是了,所以我寧可採取文比,而不肯當真出手表演。現在請問冷仙子,倘若你守信的話,我是不是可以逃出你的羅網?」
冷於秋默然不答,但她眼中的殺機不僅沒有消失,反而轉濃。那森冷的目光,實是令人不寒而慄。
公孫元波何等聰明,這時一望知在她正在作最後的考慮,而料想她的決定,八成是出手拿人,當下微微一笑,反而睜大俊眼,挑戰地迎向她的目光,與她對瞧,眼皮眨也不眨一下。
冷於秋以懾人的目光盯著他好一陣,才道:「你向來都很倔強,是也不是?」
公孫元波道:「我自小孤露,什麼惡人都見過,豈有怕你之理?」
冷千秋道:「別的惡人頂多打你一頓,而我卻一舉就取了你的性命,這點卻大有不同。」
「我才不在乎呢!你為何不出手?」
無情仙子冷於秋長眉微微皺一下,露出厭惡的神色,道:「別惹怒我,否則你就不止是被我生擒,而是血濺當場了。」
她話聲方歇,便舉步前跨。她走一步,公孫元波便退一步。霎時,她已走到青霜劍旁邊,伸手拔起來。
公孫元波道:「我不怕你,但我也沒有打算觸怒你。」
冷於秋倏然發現這個英挺的青年敵手,竟使她泛起了無從措手之感。她這時很想出劍把他殺死,,免得腔咦,而這樣做,正是她一向的方法。她總是決斷、明智以及冷酷無情地除去一切障礙。
這公孫元波的態度,依照冷於秋過去的習慣,第一個反應就是出手揭下他,狠狠地給他幾記耳光,然後絕不留情地將他殺死。但是她目下居然否決了這種反應,可是又不知應該怎樣方是最佳的處置方法,所以她泛起了奇異的感覺,不得不省察自己的內心,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青年有什麼地方,竟足以使她有不能下毒手的感覺?她躊躇一下,把青霜劍收回鞘內,自言自語道:「真是倒霉死了!」
公孫元波猛可發現殺身的危機已經過去了。回想一下自己的態度,實在倔強得令人惱火,險險激得對方挺劍殺死他。這麼一想,不禁出了一旦冷汗。不過他自己也知道,這個脾氣倔強的毛病休想改變得了。儘管事後檢討,曉得這樣做法太過愚笨,可是一旦碰上同樣的情景時,便又會情不自禁地發這等騾子脾氣。
他對這一個在敵方陣營中高居三大主腦之一的人物大感歉然,道:「你被我這麼一個無名小卒誤了大事,我實在感到歉疚。」
冷於秋登時柳眉倒豎,怒道:「你別得意!說不定你們那個傳送真正情報之人,已經落在我方手中。哼,不但是鬼見愁董沖也出馬,連三寶天王方股公亦親自出動。你們逃得我和董沖這兩關,只怕最後過不了三寶天王方勝公這一關。」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方勝公麼?他誠然是東廠中名氣最響亮的一個,但他不過是持有三件稀世之寶而已,論本事未必就真的很了不起。」
冷於秋道:「你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竟說出這等愚蠢可笑之言!我告訴你,方股公才不倚靠他名震天下的『三寶』呢!」
她用玉蔥似的手指指指自家腦袋,道:「他才是最有才智心計之人,連我和董沖都怕他三分,你懂得什麼?」
公孫元波道:「他好像沒有過什麼驚世駭俗的事跡,我只知他的紫金龜、掌。已劍和斷腸草是天下莫當的寶物。」
他停歇一下,又道:「紫金管的威力,那天夜裡在大名府已經見識過,但我還不是活下來了?」
冷於秋鼻中發出「嗤」的冷笑聲,道:「你以為我當夜真的旨在殺人麼?」
公孫元波突然警覺不必與她抬槓,因為此女的機警聰明的確到了可怕的程度,若是說下去,恐怕會不留心洩漏了秘密。
他馬上改變話題,道:「你一定說得不錯,在東廠中,三寶天王方股公才是第一高手。
只看他敢把三寶之一的紫金彎借給你用,可知他的確不靠這等外物取勝。」
「這話還算是有點腦筋,否則我就不跟你說話啦!」
公孫元波轉眼四顧,之後微微一笑,神采飛揚的俊眼盯住對方,道:「我可不敢大露鋒芒,免得你生出嫉才之心。不然的話,我馬上可以說出很多言之有物的話。」
冷於秋曬道:「你不過是一名小卒,居然說到我會嫉才,真是笑話!」
「你如果真能不嫉才的話,我就告訴你,咱們談了這些話之後,我已經知道我方的奸細是誰了。」
冷於秋不覺露出訝色,問道:「你知道誰是好細?」
公孫元波斷然道:「就是陳四叔陳元。」
冷於秋道:「他是誰?何以見得就是他?」
公孫元波道:「你瞧瞧看,咱們現下在什麼地方?」
冷於秋道:「還用說麼?這兒是極樂寺的國花堂。」
「對了。現在雖在嚴冬,但此地景色仍然很可觀賞。假如咱們不是敵人,而是好朋友,則咱們到這一處幽美清靜的地方作知心長談,那是再合適沒有的了,對也不對?」
冷於秋顯然捕捉不到他話中的含意,是以只含糊地「嗯」了屍。
公孫元波道:「換言之,此地除了進香還願的信徒,就應是情侶身份的男女,方會在嚴寒中摸到這麼一處景物清幽的地方來。那麼咱們既是敵人,為何會在此碰頭?」
無情仙子冷於秋皺皺眉頭,道:「廢話!你的行動,一直在我監視中。」
「才不是呢!這一路上多是平疇曠野,你如何能跟蹤我?」
冷於秋淡淡道:「這是我的絕技,不能告訴你。」
公孫元波道:「你不必支吾,除非是車把式傳遞給你暗號,你絕無可能跟到此地來。」
冷於秋道:「那就算是車把式的功勞吧,這與陳元有何相干呢?」
「但你須得知道,那車把式起初只知道我是到高梁橋而已。直到抵達高架橋,我才叫他往前駛。」
「這便如何?」她聳聳雙肩,意態冷漠,可是卻有一種冷艷醉人的美貌。
「你是早一步到了此地等候我的,而我卻是奉陳四叔之命到這兒來躲避一下,而我居然躲到你的羅網中了,豈不怪哉?」
要知他們俱是超凡之士,故此有些話點過就算,不必多說。例如公孫元波說過這一路儘是平疇曠野,已點出在跟蹤術上,此是不能克服的困難,所以現在他提出對方比他先到這一點,便可以作相互的證明。
冷於秋道:「你雖是無名小卒,但我仍須承認你很有頭腦。」
公孫元波傲然一笑,道:「得到你作此讚許之人,只怕不多吧?」
冷於秋道:「當然不會很多。」
她再度舉步向他逼去。這回公孫元波沒有後退了,敢情他背後已被拱門門框阻擋著,後退不得。
直到兩人相距只有三尺左右之時,冷於秋才停步,道:「你不妨清我將如何處置你。」
公孫元波道:「我在你眼中何足重視,倒是你的競爭者如董沖或方勝公,可能已經建立奇功,正在等你回去,參加他們的慶功宴呢!」
「我的確很擔心發生這等情形,不過你亦無須欣慰,因為我的羞辱,便即是你那一方的慘重失敗。」
公孫元波一聽,這無情仙子冷於秋的話果然有理,雖然他不相信敵方能夠把秘密文件截獲,但在表面上的形勢,的確正如她所說的,她若是須得參加方股公或董沖的慶功宴,則此一羞辱,亦即是太子派的慘敗。於是他收起幸災樂禍的神色。道:「這些事情,還是讓你和我方的高級人物去傷腦筋吧!我老實告訴你,到此為止,我已與我方撕了線。假如他們不找我,我今後就變成無主孤魂,既不知如何才與他們聯絡得上,亦無事可做。」
冷於秋道:「以你的聰明才智,不應該屈居人下。我的看法是你由於年紀輕,經驗少,所以還不是高級人物,但亦不像你說得那麼低級。你大概是負責特別任務的部門中的一員。
假如這次涉及關係非常重大的機密文件的運送事宜,你便銜命出馬參與。」
公孫元波道:「我對此一任務的來龍去脈根本毫不知情,你愛信不信,你自家判斷好了。」
冷於秋道:「我可沒有駛倒你的意思,亦不是要說服你。只不過是讓你明白一點,那就是我並不是好騙的。關於你的地位一節,我只再講幾句。」
她停歇一下,又道:「以你的聰明才智,可說是萬中選一的人物。你應變時的機警、敏銳的觀察力、精確的判斷以及過人的才辯,這些優點長處,正如寶石的光華,雖欲掩藏而不可得。」
公孫元波笑道:「我有這許多好處麼?」
「我說下去,你就明白我為何把你的長處都—一列舉出來。要知人類社會中,任何一個組織,當它最初創立崛起之時,總是朝氣勃勃,多方吸收人才,而且人人能夠不自私,先為團體的榮譽打算,不惜犧牲小我的利益,甚至連自己的生命也可以拋棄。」
公孫元波被她說到癢處,不禁點點頭。
冷於秋繼續道:「當然啦,如果期望組織中的分子俱肯犧牲一己性命以效忠團體,這就多半要有一種崇高的理想,方能使之不惜灑鮮血,擲頭顱。」
公孫元波又連連點頭,並且道:「你果然能瞭解那些志土的想法。」
「還有一小部分例外的便是以殘酷高壓的手段,迫使手下之人不敢不賣命。例如說,沒有人不愛自己的父母妻兒,殘暴的領袖便利用這一點,強迫屬下賣命,如果有違,就以殺害他的父母妻兒為懲罰。這種方法只能見效於一時,同對這個領袖早晚不得好死,而且必將死在他最親近信任的人手上。」
公孫元波道:「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冷於秋淡淡一笑,道:「我們還是回到本題上。剛才我說的是新興起的組織有上進的種種特質,而那些已經有地位權力的組織,便很少呈現蓬勃朝氣,團體中每一分子,大多數爭權奪利,互相傾軋。」
公孫元波道:「這就是你的結論麼?」
「不是,我的結論是新崛起的組織能夠善用人才,沒有嫉妒傾軋的情形。在老大的組織中,任你有通天本事,也須按部就班,一級級地往上爬。所以以你的智慧才華,在你們那種年輕的組織中,不會被埋沒的。」
公孫元波發現自己已陷入「道理」的圈套中,無法強辯。換言之,冷於秋是以清晰明確的理由,逐層分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個聰明的青年不會是低級的人物,至少亦是中級以上的地位。
他苦笑一下,道:「也許稍假我以時日,就不致被埋沒,但我失敗得太早了。」
冷於秋頷首道:「此是唯一的可能。也就是說,假如你現在尚屬低級地位之人,是因為你加入太子派不久的緣故。」
她面色一沉,本已冷若冰霜的美麗面龐上,更透出一層嚴酷無情的味道,接著說道:
「我要動手拿下你啦!」
公孫元波道:「你動手吧!」
「你不打算抗拒麼?」
「有什麼用呢?你的武功比我高強太多。」
「你知道就好了,那麼我也不必出手,總之我叫你走你就走,叫你站住你就站住。」
公孫元波道:「使得,我可不可以問一下,你打算把我怎樣……」
他的話還未說完,冷於秋已擺手道:「不行,你不准多嘴發問。」
她舉步行去,一面道:「走,回到城裡去。」
他們在寒風中步行回去,一路上郊野的景色,頗有足供流連觀賞的。而他們的穿著打扮,一個是輕裘緩帶,儒雅風流;一個是翠袖榴裙,裊娜媚艷;又都是那麼青春煥發,使人但覺十分匹配,生似是一對壁人,冒寒到郊外尋幽探勝。
這是使人難以忘懷的奇異感覺,因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像旁人眼中那麼雅逸,而是得勝者與俘虜的尷尬關係。
走到高梁橋,岸邊的人家中,有酒帘隨風招展。
冷於秋突然遭:「元波,我們到酒肆歇歇,你能喝酒麼?」
公孫元波道:「我的酒量還可以,但這等酒肆中哪有好酒?」
冷於秋道:「你這話就俗了。固然陳釀美酒使人快意,可是在這等郊外小居,有黃雞白酒以助談興,亦是一種樂事,誰還講究是不是美酒呢?」
公孫元波聳聳肩,忖道:「假如你是我的密友,則踏青郊外,小鼓村肆之中,自是賞心樂事。可是現在我是被俘之身,哪有閒情逸致,與你淺斟低酌?」
他沒有說出來,當先向那間酒肆行去。
這家酒肆內居然還有四五個酒客,但從他們的裝束舉止看,俱是附近的莊稼人,或是過路的小商賈。
臨近河邊的座頭甚是乾淨。肆內火爐熊熊,他們一進去,便覺得十分暖和。
他們在靠河邊的乾淨座位落座。公孫元波道:「若不是天寒風大,在這兒憑窗遠望,景致一定甚佳。」
冷於秋道:「我們又不怕冷,何不打開窗子?」
公孫元波道:「別人一定會覺得冷,還是不要打開好。」
冷於秋淡淡一笑,道:「我們不同的地方就在於此了,我是不管別人冷不冷的。」
公孫元波道:「如果你堅持要開窗,我打開就是。」
冷於秋道:「打開吧,別人如果忍耐不了,叫他們滾蛋。」
公孫元波動手打開窗,果然就有人說話了。那人大聲道:「這麼冷的天,還開什麼窗?」
另一個人接著道:「是呀!不怕冷的到外面去,別連累人家受凍。」
冷於秋瞧也不瞧那些人,卻以清晰得人人皆聽得到的聲音道:「元波,哪一個再多嘴,就過去給他一個耳光。」
那些人起先都愣了一下,及見公孫元波沒有應聲,看來大概是虛聲恫嚇而已。再說,看公孫元波的樣子,雖然年輕體壯,但一表斯文,又似是富家子模樣,若說逞兇打架,似乎不是這一類人。
最先開口的人道:「這話好沒有道理!人家天冷飲酒取暖,你們卻打開窗子,讓冷風灌入來。」他說得倒是挺心平氣和的,並沒有挑釁意味。
又有人接口道:「是呀!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冷於秋冷冷道:「元波,打他們耳光。」
她的話人人都聽見了,故此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公孫元波身上。
一個店伙趕緊趕過來,堆著笑打拱作揖,道:「兩位貴客來點酒吧?」
冷於秋道:「不要酒來這兒幹什麼?」
「是的,是的,小店還有點下酒小菜,有凍肉,有雞子、豆腐乾……」
公孫元波道:「都切一點來,你們有什麼酒?」
「小店自釀的刀燒,還可入口。」那店伙的態度非常好,接著又造,「這天氣您兩位不覺得冷麼?」
公孫元波瞪他一眼,道;。「少學佩!去把酒菜拿來。」
店伙連連答應,但眼睛卻直向打開的窗子望去,面上現出一片為難之色。
公孫元波反而覺得心下過意不去,便向冷千秋道:「算啦,咱們把窗子關上,好不好?」
冷於秋不作聲,只管』向窗外眺望。
從窗子颶颶灌入的冷氣,使得穿著單薄的店伙打個寒嫩,情不自禁地握手作出取暖的動作。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快去把酒菜取來,還有就是勸他們忍耐一下。」
店伙只好走開,一面打酒,一面低聲跟那些客人說話。公孫元波耳尖,把他們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曉得店伙當真是央求那些熟客人忍耐,而那些人也沒有怎樣說,都等如答應了。
他在這一點,可就看出這地方民情淳厚善良,而做買賣的亦極能敬業,對光顧的客人,不管怎樣,都是和顏悅色\笑面相迎,使人覺得很舒服。不過他又知道冷於秋將不肯罷休,雖然沒有什麼道理,可是她大概是想使他難堪,強他作不願做的事。
片刻間,那店伙送了酒菜來,態度非常慇勤。
冷於秋卻冷冷道:「元波,兩記耳光還沒有勾銷。」
店伙一聽,可就愣了,深心中也不禁冒火,暗想:這個標緻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窗子已經不關了,還不能繞人?公孫元波第一個反應也是氣往上衝,感到她實在太過分了,不合人情道理。只是他這種下意識的反應一下子就過去,代之而起的是經過理智過濾的反應。他迅快忖道:「冷於秋才智絕世,人情事理如何不懂?既然她做出如此乖謬的行為,當然有她的道理存在。」當下站了起身,舉步向那幾個客人行去。
那店伙急忙搶過來,連連打拱作揖,道:「大爺萬萬不可,小的給你叩頭。」
公孫元波眼光凝注在那些人面上,口中卻道:「那是小姐的意思,這兩個耳光非打不可。」
那些客人全都變了面色,而這時公孫元波也看清楚了發話的兩人,一個是莊稼人打扮,年紀約四十餘,身強力壯,相當老實;另一個則是個小商賈打扮,面長而黑,也長得十分健壯。
他們一共是六個人,分坐三處,但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壯健,單是這等外形形勢,就足以嚇阻任何橫蠻之人。
公孫元波忖道:「是了,這些人第一點可疑的是個個均有壯健如牛的體魄;第二點,他們的表現雖然很淳厚老實,可是這裡頭沒有一個人的作於是真正渾飩老實之輩。換言之,他們外表上雖然顯得老實,但細察之下,這些人都是不簡單;第三點,莊稼人哪裡會在這等時分悠閒飲酒?」他因而明白了冷於秋本來談得好好的,為何突然無理生事,敢情是想察看一下這些人的真正來路,瞧瞧他們究竟聚集在這兒幹什麼?那個小商人打扮的已經站起來,抱拳道,「在下等早先不知道小姐和公子不是平常之人,故此多有得罪……」
公孫元波不讓他說完,便道:「現在賠罪已經來不及了,不過看在你知機求情的份上,你和那個說過話的人,各人自行打一記耳光,我不動手便是。」
他這話比辱罵還要氣人,那個小商人面色一變,道:「好,你動手試試看。」
公孫元波舉步步行去,面前一張桌子擋住去路。他隨手一拂,那張堅硬木頭做的桌子,像紙絮一般應手飛開,簡直毫不費力。
他這一手,顯示出他的氣力,實在驚人之極。因為鄉下的桌子雖是較為粗糙,卻十分堅實沉重。普通的人可能用全力還難搬得動,而公孫元波一拂之間,就把此桌好像是紙絮一般拂開了。
小商人跳出座外,準備應戰。他的身法靈便迅快,一望而知修習過武功。
公孫元波道:「敢情是練過幾手的,怪不得膽敢違抗了。但你一個人不行,把那一個也叫來幫忙才是。」
那個莊稼漢跳出來,怒道:「你們實是欺人太甚!」
公孫元波「哼」了一聲,道:「好呀!也是個練家子。」
莊稼漢道:「不錯,我練過幾手鄉下笨把式。」
公孫元波一笑,道:「別客氣,你們只要一出手,小姐就曉得你們練過什麼功夫。你們既用不著自謙,也用不著告訴我。」
商人道:「公子,你是有身價之人,不比我們這等混日子的粗漢,萬一受了傷或是什麼的,太划不來啦!對也不對?」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之事,誰叫你們惹怒了小組?」
莊稼漢道:「這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公孫元波道:「這叫做無理之理,的確欠通,你們多多包涵則個。現在過來動手吧!」
他已擺得明明白白,根本就不講理。那兩人對望一眼,倒是有了默契,當下一齊跨步上前。
霎時,雙方已到了數尺之內,公孫元波高聲道:「大小姐,我先打哪一個的耳光呀?」
冷於秋道:「隨你的便,但我瞧你恐怕辦不到呢!」
公孫元波舉手示意對面兩人別動手,口中道:「大小姐這話怎說?難道他們俱是高手麼?」
冷於秋道:「不錯,他們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
公孫元波道:「何以見得呢?」
冷於秋道:「第一點,他們直到要出手時,才露出顧盼如電的眼神,先前一直藏斂不露,可見得內功有相當火候;第二點,這兩人行來之時,各人的步伐始終如一,沒有分寸之差,可見得他們的武功造詣不錯。」
那兩人聽到如此精闢入微的分析,都不禁一愣。其中那個小客商模樣的人眼珠一轉,立刻說道:「在下等本來沒有打算惹事。」
他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句,但顯而易見乃是打算說幾句場面話,希望就此罷手。
「那麼你們寢集此處,有何圖謀?」冷於秋問時,眼中射出銳利冰冷的光芒,掃視著這些人。
公孫元波也把面孔一板,道:「不錯,他們恰恰在我們歸路上出現,很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那小客商打扮的人應道:「我等雖然恰恰在兩位的歸路上出現,但這間酒店,沒有使兩位一定要進來的原因呀!因此在下等實是另有事情,然而對象並非兩位,乃是顯而易見之事。」
此人說得頭頭是道,理由充分,縱是再不講理之人聽了,也無法在這個題目上繼續纏夾不清。
冷於秋道:「那麼你們在此有何圖謀?」
那商人道:「這一點恕難奉告。再說,兩位忽然闖入此居,百計挑釁,這等行徑大是有違常情,兩位有得解釋沒有?」
另一個人接口道:「是呀!他們何以會選中此地,進來尋事?顯然是衝著咱們而來的。」
對方反咬一口。公孫元波聽了,感到難以作答。他替冷於秋設想之下,的確找不出任何理由,足以使對方相信真是路過此地,無意中入肆買醉的。
冷於秋平靜如常,道:「我們自然有充足的理由進入此店,但在說出理由之前,你們須得先露兩手來瞧瞧。」她目光盯住商家打扮的人,又道:「瞧你的樣子,縱然不是領袖,也差不多了。你報上姓名,再抖露點什麼來瞧瞧。」
那商人淡淡一笑,道:「在下等本是不須隱瞞姓名,可是你們兩位如若不打算說出來歷,則我等自然亦不願多說了。」
公孫元波馬上道:「在下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公孫元波是也。這一位姑娘身份特殊,在下向來稱她為大小姐,諸位也這樣稱呼就是了。」
他衣著華貴,氣宇軒昂,絕對不是下人身份,因此他既然叫冷於秋為「大小姐」,則對方之人與他作同樣稱呼,也不算得是侮辱。
那個商人道:「好,在下姓區名增。」他指指旁邊的大漢,說道:「這一位是樊演。」
其餘的三四個人,都很注意地看著冷於秋、公孫元波二人的反應,但見他們僅是點點頭,當下都泛起了怒色。
區增沒有再介紹其他的人的姓名。冷於秋道:「現在你們打算露點什麼本領?如果是個別表演,那也罷了。如是想跟我們印證一下,最好把兵器取出來,嘿嘿!」她冷笑兩聲,才接著道:「你們通通把兵器藏在桌下,緊貼著桌面的底部,雖然相當巧妙,但碰到行家,就瞞不過啦!」
區增、樊演以及其他的人,無不聳然色變,可見得他們的兵器果然是收藏在桌子底下。
身量高大的樊疫性情豪爽,立刻道:「待兄弟取刀向這兩位請教請教。」
區增一伸手擋住了他,道:「樊兄等一等。人家明察秋毫,已經露了驚人的眼力,手底功夫一定也差不了,你說是也不是?」
樊漠道:「是又如何呢?難道可以不動手麼?」
區增道:「也許可以不動手,你且忍耐一下。」
公孫元波接口道:「兄弟瞧不出還有什麼法子可以不動手的。」
區增淡淡一笑,道:「如是在下等情願認輸,便無須動手了,對不對?」
公孫元波一怔,道;「你們豈肯在三言兩語之下,便認低服輸?」
區增道:「那也不見得不肯。假如大小姐說得出何故走進此地,而又能證明不是衝著我等而來的,在下等非服輸不可。」
公孫元波道:「這等偶然動念之舉,如何說得出什麼理由?」
區增道:「這話不啻是說,兩位有可能是衝著在下等而走入這間酒肆的,可是這樣麼?」
冷於秋道:「不錯,我的確是衝著你們前來的,但卻是直到我們經過高梁橋時才生出此念。換言之,原先我們根本不知道有你們這一夥人在這間酒肆之內,至於你們有何圖謀,更是全無得悉的。」
樊演道:「大小姐把發生出探查之念的原因賜告如何?」
冷千秋這回爽快地道:「可以。我經過高梁橋時,耳中聽到馬群噴鼻踢蹄之聲,不禁起了疑心。因為此地僻處城郊外,河岸邊只有這麼兩排房屋,居民不多,哪裡來的馬群?於是查看地面,發現了許多蹄跡,竟是我早先經過時所沒有的。我見了這些痕跡,再加以推勘,認定馬群必是擠集在酒肆後的廄中,所以與公孫元波過來瞧瞧。」
公孫元波服氣地連連點頭,目光轉處,但見對方之人,也沒有一個不是很服氣的樣子,尤其是區增,更有五體投地那種佩服的神情。
他翹起大拇指,鄭重地道:「在下認輸就是。」
公孫元波道:「若是服輸,就得聽由我等擺佈啦!有沒有人還要試試劍拳腳上的功夫?」
樊演道:「咱也服氣得很,只是要束手就縛,任憑處置,卻未免覺得太窩囊了一點。」
冷於秋道:「這也是人情之常。你且取出兵刃,練兩捐給我瞧瞧,我就知道公孫元波可以在幾招之內把你擊敗。」
樊演聽了這話,敢情還真不信,心想:「我平生所會的高人名家已不算少,可還沒有哪一個能夠輕易贏得我的。這一個大姑娘,豈能在兩招之內就看得透我的底細?這等事情我死也不信。」
他迅即從桌子下面摸出一口長刀。區增等人便稍稍退開,騰出了地方。樊滿健腕一翻,刀光閃射,一連使了兩把。
冷於秋點點頭,道:「行啦!公孫元波,我跟你在十招之內打他一記耳光,不妨把他牙齒打掉幾個,以示薄做。」
公孫元波認為這等懲罰,在她來說的確算是薄做了,當下應遵:「在下試試看,只不知行是不行?」
他舉步行出,直到站定在樊滿面前四步之外,這才抬手拔刀,「鉻」的一聲,刀光現處,挾著一股森厲的刀氣向對方湧去。
樊滿面色很難看,道:「若然咱十招之內落敗,從今以後……」他的話聲卻被冷於秋的笑聲打斷,她接著道:「若是敗了,你便如何?」
樊演一時想不起該當如何,只好道:「你說如何便如何。」』冷於秋道:「好,你若是在十招之內落敗,便把集眾在此的理由從實說出,不許有一句虛言。如果他辦不到,我輸你們百兩黃金。」她從衣袋裡掏出幾張錢莊的銀票,看了一下,撿出一張,隨手一扔。
但是這張銀票勁疾射向區增。區增面色一變,深恐這張銀票不是紙帛之質,而是薄薄的金屬,則便是一種極厲害的外門暗器。是以趕快一側身,避開電射而至的銀票。勁風一掠而過,刷的一聲擊中了後面的一根堅實的木柱。
那張銀票,邊緣嵌入木柱內,深達一寸。其餘露在柱外的部分,旋即軟軟垂下,可見得實是紙帛之質。
全座之人看了她這一手功夫,無不面色大變。他們雖然不是一流高手,可是這等以氣勁貫布紙帛上,使之堅如鋼鐵,遠擲如嫖劍的功夫,簡直就是內家最高的「摘葉飛花,百步傷人」的手法了,這教他們如何能不震駭?區增後面一個人看了一眼,道:「真是一百兩黃金,並且是全泰錢莊的票子。」
區增心念一轉,跨步上前,一手扯住樊演,一面說道:「咱們已經認輸,大小姐只不過想知道咱們在此集合之故而已,這就全盤托出,便可無事,樊兄不可動手。」
樊演一愣,道:「你不讓咱試試看麼?」
「用不著試了,大小姐一舉手,咱們全都成為苗粉。這位大爺既是大小姐之人,手底自然也錯不了。」
但其他人當中,有的驚魂甫定,貪念陡生。想到了可能獲得一百兩黃澄澄的金子,不禁熱血沸騰。有一個大聲道:「咱們如果洩漏秘密,怕只怕他們是對方之人,這時如何是好?」
他不提「黃金」之事,也不直接主張樊演出手一試。但若想不洩秘密,自然只有動手接公孫元波十招之一途。
區增回頭瞪他一眼,道:「你好沒見識!像大小姐和公孫大爺這等人物,對方豈能聘請得到?退一步說,假如他們兩位真是對方之人,則咱們現下已被識破,並且全無抗爭之力,縱是不坦白供出內情,又待如何?」
這話真是一針見血,包括樊演在內,沒有一個能提出任何反駁,哪怕是歪理,亦提不出來。
區增迅即走前兩步,向冷於秋躬身行禮,道:「在下等早先有眼不識泰山,以致魯莽開罪了大小姐。還望你大人大量,饒恕咱們這一遭。」
冷於秋架子端得十足,淡淡道:「元波,你看怎樣?」
公孫元波心疑她在東廠中權勢滔天,平日受饋了眾人奉承,是以區增的卑色謙詞,她並不當作一回事。
「你若是願意告訴他們,何以你深信我能在十招之內擊敗樊漠,那就不必動手了。咱們總得教人家一輩子都服氣才行呀。」公孫元波停歇了一下,又追:「此外,姓區的機警圓滑,果然有領袖之才。」
區增連忙拱手道:「公孫大爺過獎啦!」
冷於秋道:鋼材樊演使了兩招給我看,他當初上聽我要在兩把之內看出他的深淺和來歷,心中雖是不信我有這等能耐,但施展之時仍然不敢大意,改用別的門派的手法,使我絕對無法看出他的師門來歷。」
她說到這裡,樊演的表情已經有點尷尬,顯然是被冷於秋猜個正著。
冷於秋也不理他,接下去道:「樊演殊不料這麼一小心從事,反而墜入我的圈套。說老實話,武學之道浩瀚如海,家派如恆河沙數,除了十家八家著名門派,其他的門派武學,誰能盡識?所以我根本不打算查看他的師門來歷。」
樊演摸不著頭腦,忍不住問道:「那麼你打算查看什麼?」
冷於秋道:「只要你使出別的家派的招式,你的真正功力造詣,就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此外,還可能看出你是擅長進攻抑是防守,手上功人好些抑是腳下較佳等等細節。經我觀察之後,可知你是善於凶悍硬攻,腳法稍遜雙手,功力造詣亦瞭如指掌。」
樊滿感到難以置信,用力搖搖頭,皺眉道:「咱可不能不服氣啦!在下有一句話想請問大小姐,只不知大小姐可會見怪?」
冷千秋道:「未說出來,我怎知道會不會怪你?」
樊演道:「在下只想知道,天下間像大小姐如此高明之人,還有多少?」
公孫元波點點頭,道:「我也想知道呢!」
冷於秋微微一曬,道:「十個八個總是有的,但也多不到哪裡去。」
樊漠放心地吁口氣,道:「原來只有十個八個,以江湖之大,咱還是可以混一混的了。」
冷於秋做個手勢,公孫元波只好搬了張椅子過去,給她坐下。她坐得四平八穩,才開口道:「區增,究竟是怎麼回事?」
區增已發出暗號,教其餘的人完全起立,以表示在她面前不敢倔坐之意。他還哈著腰應道:「在下等這一群人,本來也談不上什麼朋黨,只不過是從前大家全都在源行混過,彼此間不但談得來,而且無一不是十多年的交情,所以這一回有事,大家都迅即湊在一起,共謀對策。」
他話聲一歇,公孫元波便插口道:「等一等,這樣說來,你一定就是嫖行中鼎鼎有名的神行區干裡了?」
「正是在下。」區增道,「在下由於增長遠行之術,是以得到神行千里的外號,後來大家改稱為神行區千里,久而久之,本名反而湮沒不聞了。」
冷於秋點點頭,道:「說下去。」她對這等江湖上混飯吃之人,不是真有神功絕藝的,向來不甚注意,是以沒有興趣再聽有關區增個人之事。
區增乃是極老練的江湖,如何看不出來?馬上轉回正題,說道:「北六省的嫖行為數逾百,但最著名和規模最大的,向來是雙龍和冀魯兩家,相信大小姐也知道的。前五年,卻又有一家崛起,便是鎮北縹局,由著名前輩人物五雷火方百川立持。由於方老嫖頭的威望及人緣,是以鎮北縹局業務鼎盛,短短兩年時間,已凌駕於雙龍和冀魯兩家之上。」
冷於秋雙眉一皺,道:「這些話有必要說麼?」
區增忙道:「這是一定要交代清楚的,不然大小姐必定會猜疑在下等心懷異謀而有盜匪之行了。」
「哦?難道你們想打劫鎮北嫖局的縹貨不成?」冷於秋聞一知十,馬上問到節骨眼上。
「也差不離啦!」神行區千里應道,「那鎮北鎮局最近三年來,竟然不擇手段地爭生意,做出許多有違這一行規矩之事。」
冷於秋道:『鐵龍和冀魯這兩家,生意都被鎮北奪去了麼?」
「雖然不是完全被奪,但大受影響卻是事實,」區千里說,「不過這還不打緊,最可惱的是鎮北縹局之人竟不把規矩道義放在眼中,胡作妄為。」
公孫元波笑一笑,道:「這還不好辦?五雷火方百)l;乃是縹行老前輩,名望甚高。
只要上門找他理論,他豈能一意孤行?」
「唉!問題就出在這兒。」區千里道,「方老前輩自從建立了鎮北縹局之後,到了第三年,便把一切業務都交給現任總嫖頭陸廷珍。」
「縱是如此,你們仍然可以找方百};D理論呀!」公孫元波說,「直到現在,你還沒有把你們的圖謀說出來呢!」
區千里苦笑一下,道:「據說方老前輩正以五年時間訪道於崑崙,因此三年來都沒有人見過他。換言之,方老前輩已經不在中原。有什麼事,卻只好向陸廷珍交涉!」
冷於秋露出感到興趣的神色,問道:「陸廷珍這個人我認得他,年輕自傲,很有野心,外號叫八臂哪吁。據我所知,他不是方百川的傳人,只不知為何偌大一座嫖局,方百川會交給了他掌管?」
「膘行中也沒有人知道,」區千里道,「如果方百川前輩在離京時,不是曾經會晤過一些老朋友,親口說明要前赴崑崙訪道,暫須離開數年的話,必是有人會懷疑方老前輩出了事。」
「五雷火方百川有一度被推譽為螺行第一人物,智勇雙全,諒必不致遭人暗算。」公孫元波道,「不過陸廷珍這個人,很值得玩味就是了。」
冷於秋白他一眼,道:「你對他的事知道多少?」
公孫元波聳聳肩,道:「好像聽人提過他的名字而已。」
「那麼你不要胡亂猜測。陸廷珍告訴過我,方百川是他的義父,他口氣中,對方百川敬佩異常。」
公孫元波轉眼望向區千里,道:「你見過陸廷珍沒有?他長得如何?性情如何?是不是風流自賞的那一種人?」
區千里道:「他長得很帥,年紀又輕,大概只有三十歲左右。性情很驕傲,但待人接物還好,也沒聽說他有什麼風流韻事。」他沉吟一下,又道:「對了,他對酒色都不近,在許多宴會中,他既不喝酒,也不找姑娘。」
「這倒是想不到之事,」公孫元波皺起眉頭,道,「幹這一行,私生活居然還這麼嚴肅。」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麼?」冷千秋不大高興地說,「私生活嚴肅的人多著呢!」
這等話區千里可不便插嘴了,只好默然不語。直到冷於秋叫他說下去,他才說道:「陸廷珍接任總嫖頭之職以後,不到半年,局中所有的舊人都調到外面的支局當負責人,京師中總局的人全是一班外行,不過個個武功高明而又能幹卻是事實,所以總局的力量不弱反強。」
冷於秋見他話聲忽然停歇,便道:「你對於鎮北縹局的情形,為何如此熟悉?」
「他可能在鎮北嫖局混過。」公孫元波猜測說。
「那倒沒有。」區干裡道,「鎮北嫖局總行裡用的都是新入行之人,凡是曾經吃過嫖行飯的人,陸廷珍都不聘用。」
冷於秋道:「陸廷珍崛起後的名聲以及該局的鼎盛,我都聽人說過,但該局採取這等奇怪的作風,完全是重新建立地在縹行的力量,卻是第一次得知。」
區千里道:「此所以近年來鎮北嫖局的業務,外面的人沒有一個曉得。甚至關於大家都暗暗懷疑鎮北源局保運費用一事,亦一直查不出真假。」
公孫元波道:「這樣說來,你們嫖行中竟有公定的保運費了?」
「是的,」區千里說,「雖然不是完全劃一,但總是相差無幾。像冀魯、雙龍這種大源局,穩妥可靠,當然比其他嫖行收費高些。」
公孫元波道:「那麼你們敢是懷疑鎮北嫖局比之一般的小縹局,收費還要便宜麼?」
區千里以及其他的人莫不點頭。
冷於秋道;「假如你們聚集在此,為的是要查明鎮北收費情形,我可是難以置信。」
區千里忙道:「不敢相瞞大小姐,在下等因是來自各處地方,準備開始正式偵察鎮北源局的秘密,但若是在城內碰頭,勢必走漏風聲,故此約好在這兒見面,先談一談,以後才決定行動的計劃。」
冷於秋瞧瞧公孫元波,眼光中含有詢問之意。公孫元波忖道:「我若是使她介入此事,則她在東廠方面,勢必少管很多事,此是牽制削弱對方實力的妙計。」念頭轉過,便道:
「這話恐怕靠不住,說不定他們已偵知鎮北縹局方面在這條路上有什麼行動,故此暗暗聚集於此,候機行事。」
冷於秋頷首道:「這話甚是。我們不妨瞧個水落石出。」
她叫了公孫元波一同回到窗邊的座位,並且叫他把窗戶關起來。區千里等人竟不敢貿然離開,但現在已沒有什麼好顧忌的了,所以都聚在一起坐攏,交頭接耳地低聲交談起來。
公孫元波趁冷於秋注視那邊的人之時,細細打量這位名列東廠三大高手之一的女子,但覺她自然而然地泛起「冷艷」的味道。這種扭力,最使男人為之傾倒心醉,而又不得不極力控制著自己,因而不免感到陣陣辛澀。
她的目光忽然轉回來,銳利地射入他的眼中。公孫元波冷不防,一驚,不由自主地急急移開眼光。
冷於秋嘴角微微泛起一絲飄忽的笑意,一直等到這個年輕男子恢復了鎮靜,神色如常,才輕輕道:「你最好記住自己的身份。」
「我沒有忘記,」公孫元波皺起眉頭,道,「我是你的俘虜,對吧?」
他的聲音中略略含有憤慨之意,使人一聽而知,他正因自尊心受損害而發怒。
冷千秋嘴角那一絲飄忽的笑意兀未消失,道:「像那邊那麼一大堆人,可沒有一個夠得上做我俘虜之人呢!你可知道?」
「照你的說法,我應該感到萬分榮幸了,可是這樣?」
「那倒不必,我只是說出事實而已,同時我建議你最好再瞧瞧那些人,然後把所見告訴我。」
公孫元波微微詫異,-不由得轉眼向區千里等人望去。
那一堆人仍然在交頭接耳談論著,公孫元波一面瞧看,一面從其他角度猜測冷於秋究竟叫自己看什麼。但不論他猜測也好,用眼眼查看也好,區千里、樊演等一共六人,還是那B儲樣子,沒有值得提出來的。
「我瞧不出來,」公孫元波道,「究竟你要我看什麼呢?」
冷於秋微微一曬,道:「你的眼力太不濟事了,早先沒有看出橋上留下的雜亂蹄跡,現在又沒有看出這一夥人之中的真正首腦。」
這話只聽得公孫元波身子一震,面泛驚色,忙忙以轉眼望去。他把那六個人逐一看過之後,由於得到冷干秋的提示,朝著這個方向查看,故此很快就看出另外有兩人果然有點問題。
事實上的情形是,在這六人當中,以區千里的態度最為冷靜自然,一派領袖風度,聽取看著各人的意見。其餘四人俱在談論不休,當中有兩個打扮得跟莊稼人一樣,無論衣著或態度都沒有可疑之處,但公孫元波細察之下,卻發現了三點細微的不同。
第一點是這兩個人眼中不時會閃射出強烈的光芒,顯示出他們的內功造詣不同凡俗;第二點是他們的點頭以及有時揮手輔助語氣時的動作,透露出具有相當火候的勁道,尺寸方位也暗合武功原則所允許的自由範圍,從不逾越;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敢情他們表面上雖是交頭接耳的談論,其實卻有形而無聲。換句話說,他們僅是作出這種姿勢而已。
關於第一、二兩點,很難由此確認他們的武功造詣是不是達到了該做領袖的地步,況且眼中偶射神光,不算奇怪。小動作中的含勁蓄勢,武林人物多是如此,只不過一般而言,定須已有相當的造詣,方有這等表現。至於第三點,卻是最重要的發現。設若這兩人的確是裝姿勢而沒有作聲的話,則他們的用心.自是為了掩飾真正身份無疑了。
公孫元波轉眼向大小姐望去,欣然笑道:「在下瞧出苗頭啦!」
』『如果你瞧不出的話,」冷於秋道,「我馬上叫你滾蛋,你信不信?」
「哦!叫我滾蛋?」公孫元波露出後悔之色,道,「那麼在下豈不是恢復了自由之身?」-
『不錯,但你這等自由,卻是由於我認為你太無用,所以沒有作我俘虜的資格。」
「早知道的話,」公孫元波道,「我寧願被你認為無用了。」
「這話可是當真?」她冷冷地注視著他道:「你寧可如此不光榮不體面地恢復自由?」
公孫元波聳聳肩,改變話題,道:「在下過去揭開他們真面目如何?」
「也好,這樣至少可以證明這些人的活動與太子派無關。」
公孫元波正要站起,念頭一轉,忽又坐著不動,口中說道:「只不知那鎮北嫖局與官方有沒有關連?」
冷於秋道:「多多少少有一點。據我所知,陸廷珍結交權貴,人面極熟,甚至連廠、衛的高級人物皆有來往,只有我僅僅與他見過數面而已。」
「那麼他也等如是廠、衛之人了?」
「這卻不見得。我記得有一次在廠裡,無意中聽到有人罵他,並且進言慫恿三寶天王方股公收拾他。』,.「這就奇了,陸廷珍怎生得罪東廠之人呢?」
冷於秋居然沒有不耐煩之色,說道:「好像是由於陸廷珍承接了一件生意,那是一名封疆大吏卸任後,有好些傢俱行李托鎮北源局運走。這個封疆大吏帶著家眷和一些隨從,行囊簡便,回到京城述職。東廠這個人不知受了誰的指使,突然去查那封疆大吏的行囊,當然查不出什麼,事後方知是鎮北源局承運這回事。他便去找陸廷珍,要徹底追究所運之物以及運到何處。」
公孫元波訝道:「陸廷珍敢不答理麼?」
「他當然不敢,並且立即把所運之物及地點完全供出。」
「那麼東廠那廝還生什麼氣?」
「陸廷珍供出的全是正正當當的物事,對那封疆大吏無法構罪。」
公孫元波笑道:「原來如此,陸廷珍還算保持有一份江湖義氣。」
「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冷千秋皺起眉頭,道,「難道你還聽不出來那個封疆大吏是個貪墨狡詐之八麼?他當然不只托運那些合法的東西。」
公孫元波道:「陸廷珍怎敢瞪著眼睛向東廠說謊?」
『臨廷珍供詞完全被查證過,每一個細節都符合。換言之,這個封疆大吏經過這麼一查,反而變成了清官啦!」
「那麼真實的情況就有兩種可能了,一是陸廷珍把貪官的財物,分出另一批人手,秘密運到所指定的地方;二是陸廷珍借東廠之力,從中吞沒了財物,使那貪官吃了大大的啞叭虧。」
冷於秋點頭道:「你猜是哪一種可能性大些?」
「我猜陸廷珍一定是吞沒了財物。」「不對,他沒有吞沒。」
「你如何知道他沒有?」
「因為後來陸廷珍很多這一類的生意,都是得那封疆大吏的竭力介紹。現在差不多每一個卸任大官,總得和鎮北鏢局打打交道。」
「東廠對他如此寬縱,實在令人難以明白,」公孫元波道,「除非是有人支持他。」
「目前大概還沒有誰支持他。你要知道,陸廷珍有幾個副手能言善道,擅長酬辭,把各方面的關係都弄得很好。東廠內除了緝禁司的鬼見愁董沖與他們往還甚密,其餘的鎮撫司和秘刑司幾個高級人物也有相當交情。」
公孫元波自然知道東廠的三司各有權責。假如陸廷珍能與其他兩司的主腦搭上關係,則單單是緝禁司之人,亦不敢輕易動他。何況冷於秋也說,緝禁司三大高手之一的鬼見愁董沖與鎮北嫖局有往還。
「總而言之,這個人很不簡單,」公孫元波評論道,「試看他以一個像行中人,竟能與朝廷大臣和廠、衛中人搭上密切關係,這個人實在很不簡單。」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既然他不算是東廠之八,那麼會不會是在這方面的人?」
「你問我,我問誰?」冷於秋好笑道,「假如陸廷珍是太子派的,你自問一下,可曾與鎮北鏢局之人聯絡過,便自然曉得是不是你方之人了。」
「沒有,從來沒有涉及鏢行方面的人。」
「那麼他就不是太子派的人了。」
「他總是屬於其中一方才是。」
冷於秋搖頭道:「這也不見得。他不介入政治的漩渦中,並非就一定站不住腳。東廠之人一味貪婪弄權,只要陳廷珍不是敵方之人,又肯時時孝敬,便不會難為他。」
公孫元波笑一笑,沒有再說。冷於秋道:「你可是不信我的話?」
「是的。一般的鏢行,雖說能與廣大的江湖互通聲氣,但你們也許還不放在心上,然而像鎮北鏢局這種有嚴密組織的力量,你們肯輕易放過,那才是怪事。」
「為什麼不說你們自己呢?」冷於秋反駁說,「難道鎮北鏢局這種力量,你們不垂涎麼對公孫元波點頭道:「假如我是決策階層的人物,一定傾全力爭取這股奇異的勢力。可惜在下人微言輕,作不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