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一影大師也煉過這等以上乘氣功貫注衣袖,拂擊敵人之際宛如兵刃一般的功夫。但他自問,若是碰上朱宗潛這種掌力,也定要抵禦不住,整只衣袖軟垂下來,決計不能還有小半邊衣袖繼續拂擊。因此他才會懷疑自己功力造詣竟比不上一個年紀末超二十的美女的想法。
朱宗潛右手長劍從中盤迅挑疾刺,快逾閃電。果然迫得冰宮雪女移宮換位,避過這一劍。
但她絲毫不懼,袖影一朵朵飛擊,又快又密,竟是伺瑕抵隙,詭奧無匹。不過看起來卻極是悅目美觀,一點也不急驟兇猛。
她一連攻了十一二袖之多,朱宗潛險險站不住腳,不由得心頭火發,大喝一聲,長劍劃出無數光華,竟也施展出迅快肉搏的手法,一輪搶攻,竟把對方迫退了三步之多。
這一場激戰,只餚得一影大師慈眉直皺,心想以朱宗潛這種硬骨豪俠之士,怎會肯以長劍對付一個女子的雙袖?此豈不是弱了名頭?
正在想時,朱宗潛唰唰唰斜退七步,招手道:「到這邊動手如何?」
此舉又使得見多識廣眼力過人的老和尚弄得莫名其妙,暗忖朱宗潛若是有意擊敗對方的話,為何輕輕捨棄了主動搶攻之勢?而為的只是換個地方動手?
冰宮雪女呆了一下,隨即一跺倒,恨聲道:「我早先不該把密告訴了你………但我還是能夠殺死你!」
她話聲冰冷之極,一聽而知不是開玩笑之言。但見她右手一抖,衣袖飆然翻到臂上,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手臂,玉掌之中,有一口小劍,長僅五寸,用食拇二指捏住劍柄,宛如玩具一般。
一影大師雙目大睜,口中輕噫一聲。原來他習武多年,感覺反應極是敏銳。那口小劍雖不經眼,但他卻已發覺具有一種異常的威力。同時他又恍然明白了她的衣袖何以能有一小半不被掌力擊退,敢情是因為她手中這口小劍,在袖影之內,暗暗破去朱宗潛的一部份掌力。
那冰宮雪女躍向空中,宛如一頭白鳥般迅快撲落,這一起一落之際,快若飄風,手中的小劍出無數細碎銀芒,有如百數十點光雨向朱宗潛下。
朱宗潛挺劍迎擊,一口氣變化了五招之多,仍然封架不住,只好左竄右避,好不容易才把對方這種連綿不斷的怪異劍式和身法擺脫,因此心中大為驚訝不已。
殊不知那冰宮雪女心中的凜駭比他還甚,因為她這一路劍法已是她平生所學精華所聚,乃是冰宮傳三大殺手之一,稱為「冰花劍雨」。
據她所知,武林中能夠抵擋得住這一大殺手之人,當真寥寥無幾。
此外,這朱宗潛強毅的意志以及過人的機智,也令她十分震驚。即如剛才地發揮「冷劍」的奇異威力時,朱宗潛竟能事先窺破其中密,退出那一處範圍。這才迫得她使出冰宮絕學,那知仍然不行。
朱宗潛見她凝眸尋思,立即趁這機會向一影大師問道:「大師可知道她這一路武功是什麼門道嗎?」
一影大師沉吟一下,才道:「慚愧得很,老衲竟認不出來。」
朱宗潛道:「在下正要大師說出這話。」
他這樣說法,不但一影大師感到稀奇,連冰宮雪女亦大感興趣,脫口問道:「為什麼?」
朱宗潛冷冷道:「因為一影大師這話,足以證明你門中之人定然極罕得在江湖走動,再證以你自稱是『冰宮雪女』,可知不是胡亂捏造。」
冰宮雪女道:「一共三個嘴巴子啦!」
朱宗潛向一影大師笑道:「這姑娘好沒來由,竟不准別人提及冰宮雪女這四個字,一提就要打人嘴巴,你老評評看可有這等道理沒有?」
他平日也不是愛說話之人,這刻向一影大師說這番話時,其實卻是暗暗窺察一影大師的表情,想知道他是當真不知「冰宮」來歷呢?抑是有所顧忌而詐作不知?
以他觀察所得,那一影大師似乎是真的沒聽過冰宮一派的來歷。
當下故意又同她叫一聲「冰宮雪女」,她道:「一共五個嘴巴子了。」
朱宗潛道:「且記在賬上吧!我說你莫以為我查不出你的來歷,我若是真的想知道,毫無困難。」
冰宮雪女冷笑道:「你真是我平生所見最驕傲最自負的人。」
朱宗潛傲然道:「要不要打個賭?」
她立刻欣然道:「好極了,賭什麼?」
朱宗潛道:「我若是查得出你的來歷,那麼我問你任何話,你都得據實回答,不准違背。」
她點點頭,道:「很好,若是你查不出來,我也不罰你,反而把我們冰宮的密告訴你,這樣好不好?」
朱宗潛心想:天下間那有如此佔盡便宜之事?這裡面必有古怪。
但一時之間,卻想不出有什麼古怪,冰宮雪女卻迫著他答覆行不行。他只好點頭答應了。
冰宮雪女又道:「那麼你要多久的時間查探?三年夠不夠?」
朱宗潛決意使個狡猾,仰天冷笑道:「太長,太長!」
冰宮雪女道:「一年嗎?」
他又搖頭,她一直減下去,直到減三日之期,朱宗潛才點頭。
冰宮雪女怒道:「好!瞧你三日之內,如何查得出我的來歷?」
一影大師說道:「朱檀樾雖有神鬼莫測之機,可是這等事不比等閒,三日只怕不夠用呢!」
老和尚出身於名門正派,所以就事論事,並沒考慮到一點,那就是朱宗潛縱然三日內查不出來,也沒有絲毫損失,反而可以從她口中得知冰宮的密。
朱宗潛拱拱手,道:「這事不勞大師掛懷,日下此寺之內,不知還有沒有黑龍寨之人藏匿,我們非搜查一番不可。」
一影大師點頭道:「那麼咱們就在大殿前的廣場中會晤,老衲先從這一邊搜查。」說罷,迅即去了。
朱宗潛也要舉步,冰宮雪女卻伸手扯住他的衫角,道:「等一等,你非告訴我用什麼法子查出我的來歷不可。」
朱宗潛笑道:「在下煉過一種奇異功夫,只須打坐一晝夜,一切疑問皆可從心靈中找到答案。」
她聞之一怔,道:「真的?」
朱宗潛反問道:「若然不真,我還有什麼法子查得出來?」
她疑惑地道:「若是當真如此,你就是十分了不起的人了,但不管是真是假,你也是我生平所見到最奇怪的人。」
朱宗潛道:「你加諸我身上的形容詞太多了,一會說我最驕傲自負,一會又變成最奇怪的人。我可支不了這許多銜頭。」
冰宮雪女被他取笑得忽喜忽怒,跺腳道:「你太可惡了!須知我一輩子也不願跟男人說話,只有跟你說了這許多。」
朱宗潛淡淡一笑,道:「這樣說來,我還得感激你跟我說話之恩了?」
冰宮雪女氣得摔開他的衫角,但朱宗潛向廣場奔去之時,她又在後面跟著。
這刻她已被這個英俊軒昂而又驕傲不群的少年征服了,自然她自己還不知道,甚至想著各種方法報仇出氣。
她當真從未碰到過一個男人膽敢這樣對待她的,他既如此機智,武功又高,對她好像不大放在眼中,態度很壞。不過他又是個守禮君子,這從對她的行動和言語中都如此的表示出來。
像這種條件十足的男人焉能不受女性垂青?可惜的是他那種不在乎的態度,實在令她難以忍受。
她跟著他的背影到了廣場,朱宗潛一直奔到角落上的古井,俯首一瞧,突然驚得跳起數尺,迅即奔向那堵殘垣,叫道:「李兄………李兄。」
李通天躍出來,道:「恩公回來啦,真急煞我了。」
朱宗潛指住迸井,道:「屈羅的首不見啦,敢情他尚未死。」
李通天道:「在下早先窺見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蒙面人躍落井底,帶走了屈羅的身。他的動作迅快之極,功力之高,竟是在下平生僅見。」
朱宗潛和雪女聞得此言,都不禁驚訝四顧。
李通天又道:「還有就是那黑衫蒙面人抱住屈離首出來之後,沉思片刻,便仰頭四顧,隨即發現了恩公掛在樹上的鏡子,他在底下瞧了一會,便躍起取下鏡子,迅即離開了。」
冰官雪女皺眉道:「那是我的鏡子,你快還給我。」
朱宗潛道:「在下馬上就購買一面還給姑娘。」
冷宮雪女皺眉道:「不行,我非要回那面鏡子不可。」
朱宗潛頷首道:「這也不難,但李兄的話中有一點難解之處,想必是當著別人不敢說出,待我私下查問一下,便曉得如何取回姑娘的鏡子了。」
他拉了李通天走出七八丈,但仍不停步。
李通天道:「恩公有何話要下問?」
朱宗潛道:「就是要問你關於這個蒙面黑衫人之事,不過在問你之前,我得想個法子不讓你說謊才行。」
李通天怔一下,忽見朱宗潛連打眼色,便點點頭,道:「在下倒想知道恩公有什麼手段可以使人不說謊?」
朱宗潛道:「簡單得很,那就是說謊者死!」
他加快腳步,心中很為了李通天的機警而高興。
此刻已奔出十丈以外,兩人停在殿階轉角,可以瞧見遠處的冰宮雪女而不虞對方瞧見自己。他這才說道:「那冰宮雪女煉過『心視神聽』之術,所以要在十丈以外方可交談。又須得監視著她的行動,免得被她偷偷移近聽到,現在請李兄告訴我她的來歷吧!」
原來早先李通天正要向他說出冰宮雪女的來歷,但他急於出戰屈羅,只聽李通天說了一句就撲了出去。
正因此故,他才敢向冰宮雪女誇稱很容易查出冰官之。當然若不是李通天自稱因為博知天下武林事,他也不敢如此肯定李通天當真得悉冰宮之。
李通天面色變得十分嚴肅,道:「恩公幸好問到在下,方有答案,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在下知道。但如在下不是深信恩公為人光明磊落義心俠骨之人,亦不敢說出。」
他的開場白如此奇怪,更惹起朱宗潛的興趣。
李通天又道:「這冰宮一脈,傳說出自藏邊喜馬拉雅山脈中一座刺天室頂之上,該處終年冰雪峨覆,稱為聖母峰。」
朱宗潛頷首道:「原來是烏斯藏境內的山峰,怪不得如此神而又從來不為世知了。」
李通天道:「恩公年事甚輕,居然對烏斯藏亦有所知,當真是出類拔萃之士。那烏斯藏共分四部,聖母峰乃屬藏札什倫布部,自從元代忽必烈封薩斯迦為大寶法王之後,紅教大盛,原本信奉黑教之人大減,多數遷移居地。這冰宮中的聖母便是黑教中一個支派的領袖,至今已達數百年之久。在下因為略通藏語,昔年又曾碰上一件奇事,所以才對這神無比的冰宮略知梗概。假如那位冰宮雪女得知在下曉得密,後果不堪設想了。」
朱宗潛若有所悟,通:「原來知道冰宮之的人會有禍事,無怪她要親自告訴我了。」
李通天知道時間寶貴,很快地接口說道:「總而言之,在下昔牢曾經因受人之托,前赴西川的唐古喇山以及烏斯藏一行,費了在下兩年時間,交上無數藏人朋友,也學曉了藏文。
其中一位藏人朋友便是信奉饒丹巴熹的黑教教徒,是他臨終之際,把這件密告訴我。
據他說那冰宮聖母掌握該派數千人的生死之權,她命令一下,數千人皆爭相為她赴死,而毫不後悔。
懊派有一條極嚴厲的規定,那就是任何得知冰宮之的外人,都須殺死滅口。但若是有用的人,則收禁為奴,終身不得自由。據說那聖母法力廣大無邊,有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之能,是以數千教徒視她如神明,敬畏非常。」
朱宗潛道:「這也不足為奇,咱們中原亦有擅長這等幻術方技之士,她只能唬唬愚民俗子罷了。」
李通天點點頭,表示贊同此語,接著又道:「據說那冰宮之內以女性為主,男性皆是奴隸。而這些奴隸們個個都是極為悍勇武之士,可是他們卻並無一點反抗之心,亦不自知自己的出身來歷。現在說到最要緊的一件事了,那就是這群奴隸之中,竟有不少漢人在內,有些年紀已不小,他們亦是全都不曉得自我出身,不過平常行動言語都很正常。這便是我那位朋友殷殷囑我小心,免得被冰宮捉去做奴隸而透露這密與我的真正理由了。」
朱宗潛果然一驚,道:「若然真有此事,這冰宮一派的力量不可輕視,尤其是那雪女的武功別創一格,乃是上乘武功家數中的一種………但她乃是漢人,難道會是冰宮內漢人奴隸的兒女嗎?」
李通天道:「冰宮為了維持女性人數,每年都派得力教徒或奴隸遠赴青海西川等地找尋聰明靈秀的女嬰,擄返冰宮撫養。這等女嬰中以漢人佔大多數,因此她是漢人毫不出奇。」
他面色變得十分嚴肅,再道:「關於冰宮之一事,還望恩公小心處理,免得惹起軒然大波,遺禍無數世代還不能解決。」
朱宗潛頷首道:「這話甚是,我定要小心行事,你不必憂慮。」
但其實他已感到那遠在天邊的冰宮魔網業已纏繞到他身上,他很懷疑冰宮內那些漢人武林高手,便是因一念好奇而至於終身為奴,又正因此故,冰宮的密始終不曾為世人所知。
他道:「關於冰宮之,咱們說到此處為止,只有一事我尚感迷惑不解。」
李通天道:「恩公何事迷惑?」
朱宗潛道:「既然冰宮乃系以宗教神權統治數千徒眾,你那朋友如何還敢漏此?」
李通天笑道:「恩公問得好,我這位朋友乃是改奉了新興的黃教,是以詐死而離開日喀則。他以前的朋友盡皆以為他業已亡故,殊不知他因故信釋迦牟尼佛祖出此計策。」
朱宗潛恍然道:「原來如此,假如他不是改奉黃教的話,那是至死也不敢,免得死後魂魄還須在地獄中受那無量之苦!」
談到此處,朱宗潛不單是因李通天說出冰宮之而感到佩服,還有一個原因在內。這便是李通天實實在在是很有學識之人。
例如關於烏斯藏的地理和宗教,他都不僅只是聽說,而是曾經加以細究。
要知烏斯藏在古代稱為三危,漢稱西羌,唐稱吐魯蕃,元稱西蕃,明稱烏斯藏。明以後都稱為西藏。
那冰宮所在地本名聖母峰,現代稱為「埃佛勒斯峰」,乃是世界最高的山峰。而由於西藏乃世界高原,喜馬拉雅山脈諸峰皆在雪線以上,故又稱為雪山。
西藏境內各部均以宗教力量統治,共計有紅、黃、白、黑四種宗教。黑教即我國之道教,於漢時傳入藏土。其餘黃、紅、白三教均為佛教。
在明朝之世,交通不便,中土之人對邊疆所知甚少,若非飽學而又究心邊務之士,決計不會知道烏斯藏在那一方,更別說詳識藏土地理及宗教了。同時藏土的黃教乃是剛於永樂年間由宗巴喀創立,中土之人知者甚鮮。李通天不但完全曉得,甚且還查出各教所信奉的神佛。
因此朱宗潛可不敢把他當作一般的武林人物看待,當下道:「以後有機會還要向李兄請教一些關於藏土之事,目前還想請李兄猜量一下那個救走屈羅的黑衫蒙面人是誰?」
李通天緩緩道:「這人無疑是與屈羅極有關係的人,請恩公記下他三個特點,一是這人的身量屬於高而瘦的。第二,這人的武功在當今之世而言,恐怕已少有敵手。第三,他智謀過人,城府深沉。」
朱宗潛道:「李兄如何得知此人城府深沉,智計過人呢?」
李通天道:「這人一奔入廣場四望一眼,首先發現屈羅的一隻鋼屐。他立即奔到井邊瞧看,果然找出了屈羅身。由此可知他思路極是敏捷不過,判斷準確非常。其次他下井把屈羅身帶上來,舉頭四瞧,發現了鏡子,可見得他是下井驗過屈羅傷痕之後,便推斷出屈羅如何中計致死的。」
朱宗潛大為動容,道:「這一點倒是十分驚人之事。」
李通天道:「在下當時見你懸掛鏡子,許久還想不出其中奧妙,但此人一瞧傷痕便知其故,思路之快舉世罕有,所以我說他智計過人。還有就是他帶走屈羅之舉也有極深的用意,因為若是留下屈羅身,說不定會由他身上找出線索,又或是屈羅尚可救活。總之,他留下一個謎讓咱們不能安心,此是極厲害不過的手法。」
朱宗潛頷首道:「不錯,而我最佩服的是他居然不到那邊瞧看戰況,而且立時帶走屈羅身,這種種舉措,都足以證明這人乃是鐵腕處事之士。」
當下兩人走回廣場,冰宮雪女問道:「找到辦法了沒有?」
朱宗潛皺起眉頭:道:「很難,很難,我還是另購一面鏡子還給你吧!」
冰宮雪女冷冷道:「不行,我非要回鏡子不可,此鏡不能落在外人手中,再說你借我的鏡子之舉,可說是全無道理。」
朱宗潛道:「這麼說來,你竟是懷疑我藏起你的鏡子了?」
雪女道:「當然啦!你想從那面鏡子上找尋線索,查究我冰宮的來歷,對不對?不然的話,在這等兇殺之地,你又是個大男人,要鏡子何用?」
朱宗潛道:「在下毫無此意,老實說,在下就全憑那面鏡子方能在舉手之間殺死了屈羅。」
雪女道:「有這等稀奇之事?我倒要聽聽了。」
朱宗潛道:「在下把鏡子懸掛在樹上,人站在鏡下,可以從鏡中瞧見井欄牆內數尺之深。這時在下運足功力,貫注到鋼屐上。等到屈羅從井中撲起,我在鏡中瞧見他的人影,立時發出鋼屐。
那屈羅萬萬想不到他尚未冒出井牆外面時,我已發出暗器。是以到他頭顱剛冒過牆頂,鋼屐已到。其時有如他拿頭顱向鋼屐碰去一般,兩下一湊,快如閃電,他雖有一身絕世武功,這刻也用不上了。」
雪女道:「原來如此,不過你說得太囉嗦了,原本只須三五句話就說得清楚的,你卻說了一大堆。」
朱宗潛微微一笑,並不辯駁,又道:「姑娘既已曉得那鏡子當真有用,是不是可以換一個新的?」
雪女冷冷道:「不行,我那鏡子另有妙用,豈是普通的鏡子能夠代替的?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借了我的鏡子,定須找回來還給我。」
朱宗潛道:「姑娘如若限期過短,只怕在下力有未逮,以致失信於你。」
雪女道:「那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
朱宗潛煩惱地搖搖頭,只歎一口氣,沒有開腔。心中卻暗暗忖道:「假如不是你幫助那丹青客井溫,其後又出手與我作對的話,怎會被那蒙面人得手,取走鏡子?但你卻一味只曉得責怪別人,竟不想一想自己應負的責任。」
但他乃是鐵錚錚的英雄好漢,決計不肯做出絲毫諉過於人逃避己責之事,所以他沒有說出口。
遠處傳來一聲佛號,卻是少林一影大師現身奔來。他向朱宗潛道:「此寺已無敵人蹤跡。」
朱宗潛連忙把有人帶走屈羅身之事說出,並且依李通天之言,說出那神人物的三大特徵。
他希望博聞廣知的少林高僧能夠提供一點線索,一影大師沉吟良久,才道:「照這情形看來,唯有那黑龍頭才具有這等高明身手。不過這中間又有一點使人測不透的,那就是以黑龍頭的武功才智,他應當利用今日僻處古寺中的大好機會,出手誅殺我們。
但他不特沒有這樣做,甚至連往那邊瞧一瞧也沒有,可見得他毫不在乎徒眾的安危,亦全無殺死我們的需要。那麼此人畢竟是何等身份?莫非單單與屈羅本人關係極深?」
這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朱宗潛表面上裝出迷惑忖想之狀,其實內心中風暴激湯,甚是震動。他暗暗想道:「不錯了,那黑衫蒙面人定是屈羅的大師兄,也就是康神農老前輩的大徒弟,而他急急帶走屈羅,想必還有救活的希望,因急於施救,所以無暇尋仇。」
他真想問一問一影大師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有一位康神農,如若知道,便不難查問出康神農的大弟子是誰。因為康神農的大弟子定必是很早就投師學藝,外間之人不會不知。
但為了慎重起見,他可不敢當著雪女面前出言詢問。
當下向一影大師說道:「這位李兄仍被屈羅的點穴手法所制,請大師瞧瞧有沒有法子解救?」
一影大師查看了一會,問道:「李施主穴道被制了多久?」
李通天道:「已達一晝夜之久啦!」
一影大師搖頭道:「原來屈羅竟煉成了這等極上乘的點穴神功,老衲恐怕無法為李施主效勞了。」
朱宗潛心想只要查得出是什麼手法,總有破解之法。所以一點也不擔心,問道:「這是什麼手法,如此厲害?」
一影大師道:「老衲初時查看也甚不解,因為他好像是兩穴被閉,一是『紫宮』,一是『返魂』。前者乃是人身十八處要穴之一,犯之不死亦須重傷。後者乃是人身三大穴之一,武林各家派都罕得知道有這三大穴。但這還不算奇怪,使老衲不解的是這三大穴之中其一乃是生穴,即是說此穴乃是觸發生機的大穴,敝寺的跌打治傷手法之中,時時須得點動此穴,俾可保持傷者生機。但這等起死回生的穴道卻被屈羅指力閉住,同時紫宮大穴亦閉塞不通,這兩穴乃是互逆互克之穴,焉能同時封閉?所以老衲才會詢問李施主被禁制的時間。果然不出老衲所料,竟超過六個時辰之久。須知大凡禁閉穴道手法無有超過六個時辰尚不自解的,由此可知他果然是煉就了一種極上乘的點穴神功,能使生死兩入一齊封閉,互相牽制,以致超過時限不會自解。李施主若是找不到破解之法,終身受禁,武功永遠不能恢復。」
朱宗潛大驚道:「原來如此。這樣說來,那屈羅的武功當真深不可測了。李兄終身被禁,不能恢復武功,這是何等可怕之事?」
一影大師誦聲佛號,歎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李施主最好看開些。老衲竟也不曉得世上什麼家派懂得這等極上乘的閉穴手法,所以無法指點你去求治。」
朱宗潛道:「早知如此,在下就決不肯下毒手擊斃屈羅了。」
雪女冷笑一聲,漠然地望著天空。
朱宗潛不禁生氣,道:「姑娘敢是覺得我們都很可笑麼?」
雪女道:「不錯!他武功失去了有什麼相干,值得如此大驚小敝?」
朱宗潛道:「可惜在下沒有這等冰冷心腸,假使失去武功的是姑娘而不是李兄,想來姑娘也不會感到如此輕鬆有趣……」他可真忍不住狠狠的挖苦她一番。
雪女淡淡一笑,道:「我穴道何嘗沒有被屈羅點過,但我卻沒有什麼事,難道是屈羅故意跟他過不去不成?」
朱宗潛、一影大師都為之一怔,凝眸望著她。過了一會,朱宗潛才道:「姑娘竟懂得破解之法麼?」
雪女道:「當然啦!這等閉穴手法平凡得很,沒有什麼了不起!」
一影大師道:「善哉,善哉,老衲萬萬想不到姑娘竟是當世巾幗奇人,既是如此,姑娘何不出手解開李施主的穴道,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雪女冷冷道:「我從來不幫助人的,他的禍福與我無關。」
一影大師頓時愣住,要知他在武林的身份極高,從來沒碰過這等不給他面子之人。再者她說的理由不是沒有人肯坦白說出。而她居然像天經地義之事般說出來,那能不使一影大師愣住?
朱宗潛氣得在肚中悶哼一聲,若然這件事的主角是他的話,他寧可一生失去武功亦不願低頭求她。但目下關係到李通天的一生禍福,朱宗潛便是這種只為別人著想的大仁大俠之士,所以硬是抑制住心中的氣忿。
他柔聲道:「你當真不肯出手解救嗎?」
雪女淡淡一笑,緩緩地轉眼向他望去。四道目光相觸,雪女突然像觸電一般微震一下,道:「我也沒有這個意思。」
話說出口之後,頓時恢復神智,暗暗責罵自己道:「我這是怎麼啦?不出手就不出手,為何不敢說出?難道我竟為了他不惜違背誓言,又不惜觸犯本宮禁條,當真毫無代價地出手解開他的穴道嗎?」
朱宗潛又柔聲道:「那好極了,我先謝謝你了。」
雪女正想表示不能這麼做,但這話硬是說不出口。她不是不知道冰宮禁條何等嚴厲,一旦觸犯了,當真是後悔莫及,大劫難逃。但這刻一切威脅都好像比不上這男人的觀感重要,以致無法拒絕。
突然轉身走開,白衣飄舉,姿態極為娜輕盈。人人都瞧見她面上流露出一種深思的表情,所以誰也沒有開口。
她步態優雅地緩緩走去,李通天迅即在朱宗潛耳邊悄語道:「恩公一定求得她答應不可,不管是如何低聲下氣,也得辦到。但萬萬不可答應她任何條件,即使她僅要求你作個揖也不可答應。」
朱宗潛雖是機智過人,聰明無比,但聽了這話也不覺迷糊了,正要詢問其故,李通天已退開,連連搖手不要他作聲。
假使李通天沒有後面那一截不得答應任何條件之言,朱宗潛定必以為他是為了自身,所以如此懇求他。但現在這麼一來,可就顯而易見內中大有文三。加上雪女竟因此而陷入沉思之中,益發可知必有道理。
他一向熱腸俠骨,心想如若要使她答應,務須在她未曾冷靜下來之前擾亂她的思路,再隨機應變的觀察出她的弱點,步步緊迫,才能達到使她出手的願望。
當下大步走過去,道:「姑娘快點動手吧!」
雪女道:「我要想一想。」
朱宗潛轉到她面前,誠懇地道:「姑娘若是出手解救了李兄,在下是感同身受。」
雪女突然仰頭望他,眼中露出冰冷之色,道:「不行,你叩頭哀求也不行。」
她忽然間作此變化,朱宗潛為之措手不及地愣一下。隨即又發覺她決不是說著玩的,心中暗驚,想道:「她明明已有允意,為何陡然如此決絕?啊!我明白了。促使她如此轉變之故有二。一是這件事不易做好,她不想多費功夫。二是我一向對她傲慢冷落。但都為了這件事再三放軟語氣,跡近乞憐。由此反而使她生出輕視之心,有了輕視,才會這般決絕。」
旁人也許會想得出第一個理由,但這第二個理由卻十分微妙隱奧,只能意會感受而不能以呆板的推理方法究尋出來。
這朱宗潛才慧十分過人,居然弄明白了第二個理由,也就是握住解決的關鍵。
他迅快想妥了進行的步驟,當下面色一板,也冷冷道:「不行就拉倒!」
雪女睜大雙眼,兩顆寶石也似的眼珠流露出疑惑的光芒。
朱宗潛立時感覺出自己的計劃已經收效,便又加重語氣,冷然道:「不行就拉倒,你聽見了沒有?」
雪女道:「我聽見啦………但你怎麼辦呢?我是指你對姓李的人而言。」
朱宗潛道:「那可不關你的事,但我告訴你,你這個人真可恨!」
雪女又是一怔,道:「假如我出手解開他的穴道,我便不可恨了,是不是這樣?」
朱宗潛本想回答一個「是」字,但其時又覺得這樣說法還不夠傲慢,便道:「本來是的,但現在你縱是出手,我也未必就不覺得你可恨!」
雪女訝道:「這話怎說,我既是照你的話去做,為何還會令你覺得可恨?」
朱宗潛道:「我第一次求你之時,你就該出手解救李兄才對。」
雪女一方面覺得他這話使人氣惱,但另一方面又泛起一種極為奇異的感覺。自從她懂事以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膽敢對她如此放肆大膽和驕橫任性的,在她印象之中,所有的男人都是唯想來不及奉承她,唯有這一個男子是如此的傲慢橫蠻,但又如此的英俊瀟,文武全才。
那氣惱之感,本就很微弱,現下心有所思,頓時消失待全無影蹤。她暗自尋思道:「他說過我即使出手解救那人仍然可恨,若不出手,那更加不可寬恕了。我倒要試試看當我出手之後,他會不會還覺得我可恨?」
於是,她走過去向李通天道:「跟我來!」
李通天不敢露出喜色,默然跟她走去。兩人一直走到牆後,雪女才停下腳步,冷冷道:
「閉上眼睛!」
她越是用命令式的口氣,李通天就越發竊喜,當下好像完全被她力量控制住一般,閉上雙眼。
陡然間身上一陣劇痛,直攻入心,以至他的感覺完全集中在這陣刺痛上。卻不曉得雪女趁機連拍了他四掌之多。
他睜眼查看何物使他如此痛苦之時,雪女已做完手腳,轉身走開。李通天何等老練,暗中一提真氣,竟已恢復了八、九成功力,登時明白她乃是用掩眼法解開自己穴道,免得因他的述說而讓別人推究出解穴之法。
雪女回去見了朱宗潛,道:「他的穴道已經解了。」
朱宗潛心中實在很高興和感激她,可是又知道她性質與常人不同,萬一向她道謝反而激怒了她,她當然仍可用原來的手法點住李通天的穴道,那時節不論自己用什麼手段,只怕也很難說服她再出手救人了。
因此他只淡淡的點頭,道:「嗯,很好。」
雪女道:「你當真還不高興嗎?」
一影大師覺得很是奇怪,暗念朱宗潛實是不該這樣不近人情,若然招惱她,李通天豈不是又要遭殃?
他當然想不到朱宗潛的奇特算計,所以暗暗擔心。朱宗潛又嗯了聲,道:「我早就告訴過你了,我的話難道說了就不算數的麼?」
雪女被他如此冷傲的話一頂撞,反而乖乖的不敢作聲,只瞧得一影大師心中直叫古怪,卻不敢動問。
李通天大步走回來,向朱宗潛躬身行禮,道:「恩公屢次施救,恩重如山,在下真不知如何能夠報答。」
朱宗潛淡淡道:「這算不了什麼,李兄言重了。」
雪女又忍不住開腔道:「喂!你這難道連一句多謝我的話也不說嗎?」
李通天眨一眨眼睛,道:「在下向你道謝也可以,不過這是你叫我這麼做的,決不是我打心中願意的。」
雪女面色一沉,道:「混蛋!我仍可以照樣整你。」
李通天道:「這也難怪姑娘氣惱,但在下仍然堅持原意,那便是在下只敢領朱恩公之情。」
一影大師發現這李通天的答覆又十分出人意料之外,心想這真是夠古怪,個個都變了嘴臉,沒有一句話合乎道理的。但他修養功深,仍然沉得住氣,靜以觀變。
雪女似是料不到李通天有這等道理,不能不服氣,便不再開口。
朱宗潛向一影大師拱手道:「在下還有一點俗務待理,大師如若有意離開,即管請便。」
一影大師心想怪事又來啦,這傢伙居然要攆走我,不知安的是什麼心?當下道:「既是如此,就此別過,老衲亦曾承蒙施主指點破陣脫身之法,甚願有機會報答。將來施主如若有用得著老衲之處,請派人通知一聲,眼下老衲打算前赴濟南。」
老和尚雖是很想找個藉口與朱宗潛私下談一談,然而他又察覺這些人忽然都變得如此奇怪離諳,內中必有重大之故,目前還是忍耐一下為妙,反正朱宗潛可以不甚困難就找到自己,那時再問不遲。
這正是老和尚老練之處,若是換了旁人,定必忍不住好奇之心而把朱宗潛拉到一旁詢問。
這一來不免漏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一影大師走了之後,雪女便向李通天道:「你也可以回家啦!」
李通天胸有成竹,緩緩道:「在下一則深受朱恩公之恩。二則朱恩公竟是如此的年少英雄,舉世罕睹,所以在下打算跟隨朱恩公略效犬馬之勞。」
雪女道:「哦!你願意做他的奴僕?那就走開一點,豈可與主人平起平坐?」
朱宗潛道:「李兄若是瞧得起在下,那就交個朋友,千萬別提什麼主僕或者是恩公等等字眼。」
「這是小可自己願意的,大爺除非認為小可連從僕的資格都夠不上,否則就是這樣最好。」
說罷,果然退開六七步,讓雪女得以單獨與朱宗潛說話。
朱宗潛大聲道:「這件事等一會再討論吧!」
接著轉眼向雪女望去,道:「姑娘逗留不去,敢是有話要說?」
雪女道:「當然啦!第一件是我的鏡子。第二件是我冰宮的來歷。你說過三日之內可把我冰宮之查出,那面鏡子亦應該當在三日之內找回來還給我。」
朱宗潛裝出不耐煩的樣子,道:「好啦,好啦,咱們三日後再見吧!」
雪女道:「那麼我們在什麼地方見面?」
她竟不敢說別的,一逕約定見面之地。
朱宗潛道:「我怎麼曉得?或者我因為那鏡子追到幾千里之外………」
雪女道:「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跟著你,那就不要約定見面之地了。」
朱宗潛搖頭道:「不行,我有些密不能讓你曉得。」
雪女一怔,道:「那麼他呢?」
說時指一指李通天。
朱宗潛道:「他是男人,你是女子,怎可相提並論?」
這話自然含蘊著瞧不起女性之意。
在別的女子聽了,也許覺得很有道理。
可是雪女出身於冰宮,向來是女性為主,男人全是奴隸,所以她的反應完全不同。
但她既不是忿怒,亦非不服氣,只是感到一種新鮮的刺激。而奇怪的是她相當喜歡這種被踐踏的刺激,而竟毫無被辱之感。
她那雙大眼睛中流露乞求之意,低聲下氣地道:「我一定很小心地避免妨礙你,這樣可使得?」
朱宗潛沉吟一下,心想若然再堅決拒絕她同行,便變成有意賴賬了。
當時很勉強地點點頭,道:「你先答應我一個條件,那就是你跟我在一起這段期間內的一切事情和經過,都不許告訴任何人,包括你的師父在內。」
雪女遲疑未答,朱宗潛皺眉道:「你還是請吧!」
她連忙道:「我答應你,決不向任何人漏一字。」
朱宗潛目光掠過李通天面上,但見他露出喜色連連點頭,靈機一動,又問道:「假如你師父問起你,你也不告訴她嗎?」
雪女不高興地道:「當然啦!我這不是答應了嗎?」
朱宗潛道:「好,那麼我告訴你,這刻便到一個地方去,找一位老人家,問問他那屈羅是不是他的門下?」
雪女道:「原來如此,這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敝的?」
朱宗潛瞪她一眼,還向李通天道:「李兄回曾聽過有位前輩高人康神農?」
李通天訝道:「康神農,他已失蹤了二十餘年之久,小可只知他醫道精絕天下,卻不知他還精通武功。」
朱宗潛忙道:「那麼李兄可知道他的門徒的姓名嗎?」
李通天仰首尋思良久,才道:「不錯,他好像有兩個門徒,但姓甚名誰卻無法記憶了。」
朱宗潛道:「我剛剛才醒悟一事,那就是康前輩的叛徒們其後定必改了姓名,只有第三個徒弟入門時甚短,外人全不知悉,所以他才敢用原來姓名。走吧,咱們去問一問便知端的。」
他們一行三人晝伏夜行,第二日雪女便不耐煩了,道:「我們走在一塊,力量極是強大,何須如此鬼祟?」
朱宗潛道:「姑娘若是覺得氣悶,不妨分道揚鑣,反正在下自有道理須得這麼做。」
雪女碰了釘子之後,不便做聲。
直到第三日清晨,他們才走到那座原始森林之外。
朱宗潛帶他們入林六七丈之遠就停下腳步,道:「你們且在這兒等候,我先進去拜見康前輩,假如他老人家允許你們晉見,我就叫喚你們,不然的話,你們不許往前走一步。」
雪女小嘴一嘟,道:「我受夠你的氣啦!這一回我決定不聽你的話,瞧你怎麼對付我?」
朱宗潛搖搖頭,通:「你不能進去!」
雪女道:「我偏要!」
舉步疾奔而去,朱宗潛又驚又怒,趕快追去。
但她的輕功比他只強不弱,如何追得上?展眼間已奔到林中那片空曠草地。
雪女突然停住腳步,大眼睛瞪住草地當中的那棵大樹,樹下一張粗糙的輪椅,一個鬚髮又長又亂的老人坐在上面,正冷冷的瞅住她。
朱宗潛連忙躬身行禮,大聲道:「晚輩實是該死,竟打擾了前輩清靜。」
輪椅上的康神農動也不動,好像是已死之人。
朱宗潛又叫道:「前輩你沒事嗎?」
康神農的目光一動,從雪女面上轉向他,道:「我還好,這女孩子是誰?」
朱宗潛道:「她自稱是冰宮雪女,來歷神,無人知道,不過她已答應過晚輩此行所見所聞決不向旁人提及。」
康神農口中喃喃道:「冰宮雪女………冰宮雪女………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門派或地方。」
雪女冷冷道:「你已欠我兩個耳光,但瞧你雙足已殘的份上,權且饒你。若然再提到冰宮二字,決不客氣。」她說得一本正經,顯然絕非在開玩笑。
康神農年紀雖老,卻不肯讓人,冷冷道:「很好,但假如你再提到一句老夫的殘疾,定要教你後悔不該口不擇言。」
雪女正要開口,朱宗潛已接口道:「姑娘如若再行打擾在下要辦的事,便有違你自己的諾言了。」
她怔一下,果然抿緊著小嘴轉身走開。
朱宗潛直等到她隱入林中,這才向康神農說道:「晚輩一路晝伏夜行至此拜謁前輩,行蹤甚是密,前輩大可放心。」
康神農道:「你是非常聰明而又熱腸的小伙於,我放心得很。」
朱宗潛取出一大包路上買備的各種食物,雙手奉上。
康神農大喜道:「難為你還記得老夫饞嘴。」
他接過便大嚼起來,但嚼了一些,就停下來小心翼翼地包好。
說道:「我得留起來慢慢的吃。」
朱宗潛道:「晚輩前兩日殺死一個惡人,乃是黑龍寨位列第三的著名魔頭。晚輩很疑心他就是老前輩門下第二位高足,記起了以前計多端說過你老的食糧是由他二師兄送來的,生怕因而使前輩挨餓,特來請問一聲。那惡人姓屈名羅……」
康神農感激地道:「你對老夫太好啦!但我的不肖弟子中沒有姓屈名羅之人。」
朱宗潛道:「或者他已改了姓名,因為世間仍有人曉得你老聲名,也知道你老有過兩個門人,僅不知還有第三個門徒,所以他們改姓換名乃是意料中之事。」
康神農道:「這話很對,他長得怎生模樣?不過即使是相貌亦有法子改變。」
說時,從椅子旁摸出兩個木雕的瓶子,道:「這兩個瓶子之內,便是一種奇效的易容妙藥,用時簡單無比,只須倒出少許在掌心,往臉上一抹,霎時面目全非。想恢復之時同樣容易,僅須少許解藥在掌心,一抹臉就回復原狀。你在江湖上定必用得著此物,送給你好了。」
朱宗潛大喜取餅,道謝之後,便形容出屈羅的相貌,康神農神眼中光芒閃動,問道:
「他可有什麼特別武功?」
朱宗潛說道:「他的一付鋼屐已經很奇怪,但最厲害的還是一種名為『摧心裂骨手』的功夫,據他說這是他師兄傳授與他的。」
康神農哼一聲,道:「不錯,果然是我第二個惡徒,想不到死在你手中。」
朱宗潛道:「晚輩這次承蒙一些前輩高人瞧得起,邀入龍門隊中,表面上要對付虐害武林的『狼人』,事實上那『黑龍寨』亦是對像之一。但黑龍寨的領袖黑龍頭神莫測,與那狼人一般天下無人得知,故此晚輩大膽請問前輩一聲,屈羅的大師兄姓甚名誰?擅長什麼武功?免得他已混在我們龍門隊中而大家還全然不知。」
康神農道:「告訴你也不妨,此人姓沈名千機。但以屈羅為例,他也定必改了姓名。至於他的武功那很難說,早年則擅使長刀。但既然他已練通了那本『七煞』,或者會改使奇門兵刃。」
朱宗潛把那龍門隊十大高手逐個人想了一遍,使奇門兵刃的只有杜七姨、符直和歸奉節三人。
杜七姨是個女性,當然不會是康神農的大弟子沈千機。
其餘符直使的是弧形劍,乃是江南六大名家之一。
遍奉節外號巫山雲,使尺八玉蕭,這兩個人卻大有嫌疑。
康神農又道:「不過他相貌雖可改變,身材卻總是如舊,他長得高碩身材,舉動特別輕捷迅快。」
朱宗潛大吃一驚,道:「那一定是他了!」
康神農頷首道:「不錯,你描述那個救走屈羅之人時,我就相信是他了,不過仍須等你說出『摧心裂骨手』這門功夫,才敢斷定。現在屈羅的生死尚未可卜,沈千機的醫藥之道已經相當高明,尤其在一些疑難奇症的雜症上更具專長,所以他說不定可以救活屈羅。」
他想了一想,又道:「你提到『狼人』一詞,那是什麼物事?莫非是有人在月圓之夕化為豺狼一般的人嗎?」
朱宗潛訝道:「前輩如何得知?不錯,傳說正是如此。」
當下把「狼人」的種種傳說說出,最後甚且把大家疑惑「狼人」就是冷面劍客卓蒙的話也一股腦說了。
康神農緩緩道:「這件事老夫倒是曉得,既然天下無人得知,那麼你可能就是天下間第一個曉得這個密的人了。」
朱宗潛萬萬想不到一個被囚在森林中幾達三十年的老人居然曉得這個武林大密,而事實上當他被囚之時,「狼人」還未在世上出現。因此他既感到不可思議,而又興奮萬分。
康神農緩緩道:「老夫已被惡徒弄到此地大約有七八年之久,以後,沈千機第一次跑來瞧我,帶來極豐富精美的酒食,那時候老夫的『毒蟻陣』還未開始蓄養,所以一點也沒奈他何。這一次會晤中,沈千機淨說好話,加上酒意,使我幾乎不恨他了。當時他就詢問到一種奇怪的藥方。此後一連三日都在討論這個藥方,他天天辦備美酒佳餚。」
說到此處,這個雙足已殘的老人禁不住連吞幾日唾沫,接著說道:「這個藥方你想必猜到了,就是一種使人變為野獸的毒藥。由於其中用上一百副狼心熬製,所以狼性特強,每當月圓之夕,這個服藥之人全身長出狼毛,眼珠變綠,爪甲尖長,對月長嗥,又嗜殺飲血,完全失去人性。若然此方完全成功,則這個人定必是在月圓前後一連三個晚上失去人性。但大白天卻還是好好的,其餘的日子更是與常人無異。」
朱宗潛叫一聲「老天」,插口問道:「然則此藥服下之後,是否終身不解?抑或過一段時間會自行消散?」
康神農沉吟道:「藥力減輕要有一個條件,那就是這個人意志特強,對自己化為狼人而做出種種殘暴之事十分痛心,這才能勉強抑制得住。不過若是往後碰上大悲大怒之事,仍然會突然發作一兩次。」
朱宗潛道:「這實在太可怕了,前輩連沈千機用此藥加害什麼人也曉得嗎?」
康神農尋思片刻,好像在回想幾十年前的舊事,最後才道:「大概就是冷面劍客卓蒙了。」
朱宗潛大惑興奮,道:「前輩能不能略略賜告何以認為就是這位大劍客被害的理由?」
康神農道:「當然可以啦!我被逆徒陷害以後,大約過五六年時光,屈羅送糧食來之時,告訴我道:『大師兄要殺死你老人家!』老夫心想這是遲早之事,不值得驚怪,便不理他。屈羅半晌之後才憤慨地道:『你老常常自認武功方面能與藥物之道媲美,但大師兄卻三次敗在冷面劍客卓蒙的同一劍招之下。』他這話可就引起我的注意,細細一問情由,這才知道那沈千機在江湖上已闖下聲名,但最近碰上了冷面劍客卓蒙,一年之內二度交鋒,都是放在同樣的一招之下。故此沈千機決意要來殺死我,略心中之憤。」
朱宗潛感到不妙,插口道:「難道前輩竟因此而幫助沈千機,晚輩是指武功方面。」
康神農長歎一聲,道:「不錯,那屈羅想必受過沈千機的指點,措詞異常巧妙,使我感到沈千機的敗北實在不啻是我的恥辱,當下便將密藏多年的『七煞』給了沈千機,自此之後,便杳無消息。直到沈千機快要親來見我討論藥方之前,屈羅又來送糧食,我問起冷面劍客卓蒙這回事,屈羅言道:『大師兄已跟卓蒙交上朋友啦,但當然是裝假的,他是等機會除去卓蒙。』我大感奇怪,問道:『莫非他的武功還贏不得卓蒙嗎?』屈羅詭地笑一笑,道:
『武功方面不一定贏不得他,但如動手拚鬥,天下皆知,所以須得使點別的手段。』我甚感迷惑,再三追問。
屈羅想是認為我無法露密,才了一句口風,道:『那卓蒙的老婆長得很美。』這一句話已經可以解釋了,不過當時我還沒有注意,現在把這一切湊攏起來,方知沈千機是用那千古無雙的毒藥加害卓蒙,使他愧疚於心,拋家出走,這一來沈千機便有機可乘,可用種種手段騙得那卓夫人的芳心。」
朱宗潛聽得滿腔忿恨,怒髮衝冠,沉聲道:「這沈千機當真是天下間第一惡毒之人,晚輩誓要手刃此賊,方能消得心頭之恨。」
他腦海中出現了師父那張冷漠的臉龐,多少次他在那荒寂空山之中,對月長嘯,當此之時,他的面上那種痛苦之情,簡直令人不忍卒睹。
他至今尚不知道他師父的姓名出身,但卻深知他師父在那冷漠的面龐之後,有一顆俠義正直之心,亦蘊含無限慈愛。幾個月以前,他突然失去蹤跡,因此朱宗潛才會離開那荒寂的山居。
現在他過快地回想一下出山以後的經過,最初是在亂山之中誤服「紫府禁果」,以致滯留山區兩個月,每日為寒熱侵襲,直到碰上了林盼秋,引出計多端,再引出銀衣幫,然後便是黑龍寨諸凶追殺自己,卻因此自己能參加龍門隊,忝列為武林一流高手之中………他的思路很快就落在一個驚心動魄的猜測上,那便是他那位精通劍術的隱名師父正是冷面劍客卓蒙朱宗潛自個兒震動一下,但覺這一猜測極是可怕。萬一那位教導自己武功以及其他許多學問的孤獨老人果然就是「狼人」的話,他如何是好?在私情而言,他乃是自己的恩師,昔年自己年方十五,便因遭罹大難,逃離京師,在亂山之中倦渴欲斃之時,幸得恩師救治,六年來授以上乘武功以及精妙劍術,算起來當真是恩重如山,焉能與別人一同聯手對付他老人家?
但老恩師如若是「狼人」的話,則為了正義公道,他可不能袖手旁觀。況且龍門隊如若遭逢上了老恩師,他身為隊員之一,焉能逃避得掉?
想到此處,他已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忽青忽白。
康神農大感興趣地望住他,直到他微微恢復常態,才道:「你心中的良知與感情交戰得如此激烈,卻是為了何故?如若不能解開這個死結,以這等劇烈深刻的程度瞧來,你遲早會為之瘋狂!」
朱宗潛長歎一聲,道:「晚輩當真有這麼一個莫大的隱憂,那就是我很懷疑最近失蹤了的恩師便是世人咬牙切齒的『狼人』,種種跡象顯示如此。例如他老人家在荒山中跡了二十年之久,正與狼人消失了二十年的時間相合。而他老人家最近離山失蹤之後,武林中又出現了狼人血案。這還不說,晚輩有個習慣是心中痛苦煩惱之時,便仰天長嘯,聲如餓狼向月嗥叫。這是從老恩師之處學來的,他每逢月圓之際,總是獨立山巔,向月長嗥,聲音極為淒涼而凶厲。唉!他老人家在荒山中隱了二十載之久,是什麼力量驅使他狼性復發的呢?他白髮垂肩,有如老前輩你一般,此所以晚輩最初見到前輩,還以為您老就是我那恩師呢!」
他第一次向人傾吐心中的痛苦積鬱,猛可感到十分暢快,這才深深體會到為何有人往往忍不住心中的苦惱而必須向人傾吐。
他只停歇了一下,又道:「家師精通天下各家劍法,自己卻好像沒有什麼門派。直到他快要失蹤之前不久,才創了一套極深奧的劍法,說是他博採各家之長,潛研二十載才創出這一路『無相劍法』,每一招每一式都大有來歷,極為艱深,威力隨各人內功火候而異,兩晚輩出道之後數度施展這一路劍法,竟沒有一人認得來歷,由此可知我恩師大有隱瞞自身家派之意。」
康神農揮手道:「夠了,令師定必是大劍客卓蒙無疑,現在我把破解狼性的藥贈與你,不過其中還欠缺一味極重要的靈藥,你須得先找到這種藥方可給令師服用,不然的話,他狼性雖解,人也活不過三個月。」
朱宗潛道:「若然求不到那一味靈藥,豈不是等如弒害師尊了?」
康神農道:「這也不然,他雖然仗著修為功深,俠義之心極是強毅,才能硬熬了二十年不曾為惡,但狼性終是在暗中控制住他的真性靈,有如一道無形枷鎖一般,在旁人雖然瞧不出異象,在他卻感覺得到這道心靈枷鎖,常思擺脫而不得,便變成另一種莫大的痛苦了。」
朱宗潛痛苦地皺一皺眉頭,道:「原來如此,前輩這一帖解藥於家師實在不啻有再生之德,晚輩先代家師叩謝拜領。」
他雙膝跪倒,叩頭行禮,表示出他心中的無限感激。
康神農見了人家徒弟如此熱血重義,但自己教出來的三個徒弟都那般忤逆可恨,不由的大生感觸,長歎數聲,心中鬱鬱不樂。
忽聽雪女冷漠的口音遙遙傳來,她道:「這就奇了,朱宗潛你不是最驕傲的人嗎?為何向這老頭子下跪叩頭?」
朱宗潛行禮己畢,蹦跳起身,回頭一望,只見雪女站在老遠的一株大樹旁邊,可不敢踏入草地之內。
他用不高興的聲音應道:「我的事,用不著你管!」
說也奇怪,雪女被他這一頂撞,反而乖乖的返到大拭瘁面。
康神農訝道:「此女容貌氣質俱與常人有異,你得小心一點,因為她定必擅長一種能使人血液骨髓都冷凝的奇功,你服過紫府禁果,天生有抗禦百毒,耐冷耐熱的本領。可是抗力越大,受起害時更甚於常人。」
朱宗潛觸憶起一事,連忙問道:「據說世上有一種功夫可以使人甘為奴隸,全然不敢反抗而又神智清明如常,只不知這是什麼功夫?」
康神農眼睛一亮,說道:「你算是問對了人啦!此是幾種手段合起來得到的效果,並非真正武功。老夫精研醫藥之道,得知古代有過一位異人,擅能奴役諸色人等,即使是敵人亦有本事使他忘去仇恨,甘心受他驅使做事。這其中的道理甚是深奧,一時說之不盡。說到抗拒之法無他,只須加工鍛煉心志。不過煉心之法不免曠日持久,遇上猝然之變,便無法應付,因此老夫亦製煉得有一種奇藥,可以令人心志堅毅百倍,唯一的缺點是時效有限,七日七夜之後便失去奇效!」
他取出另一個木雕瓶子,交給朱宗潛道:「瓶內有藥三枚之多,你放在身邊,遲早會用得著的。」
朱宗潛雖然不想收下,但見他詞色懇切,甚且含有試驗此藥功效之意在內,不好推卻,便謝過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