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緊」意即情勢急迫或危險,相應行動就是逃跑或躲藏。
普通人不大有機會嘗到「風緊」滋味。但「殺手」卻常常在這種可怕壓力下生活。
風緊壓力來源是「人」。大致上不出官府捕快、武林人物,以及可用金錢僱請的各類專家等等。
例如曾經名震一時的「五更雞」錢通,就因「冷血」李十八出現而嘗到壓力滋味。李十八本身亦正陷於壓力痛苦中……。
壓力來源之一是,剛趕到襄陽以及本來就在此地的四路人馬。剛趕到的是武當三位道人,少林寺一個年輕僧人、一個俗家弟子。另外就是五旬左右身量魁偉的韓典,帶著一位明眸皓齒淡妝少婦潘夫人。
本地一路人馬就是溪水流域最大幫會「鐵扁擔幫」。副幫主譚興親自出馬,人數無法說出確實數目。這鐵扁擔幫源起水陸碼頭腳力挑夫及水手等。經過近百年蛻變發展,在表面上仍與一般幫會相同。但其實已在武林中佔一席位,幫中高手甚多。
上面捉到的韓典來頭不小,外號「千山鳥飛絕」。很雅致,是一句唐詩、二十年來名震天下武林,傳說他刀下未逢二合之將。
關於此人尚有下文。原來武林中有四大刀客分據大江南北。他們的外號分佔個人柳宗元著名五絕「江雪」各一句。詩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此詩傳誦千古,是絕妙好詩不必細表。只有一點值得一提,就是前兩句的末後一字,後兩句第一個字,合起來「絕滅孤獨」透出淒厲可怕意味。
四路人馬會聚於鐵扁擔幫預備好的一座房屋內。寒暄客氣話已講過,轉入正題。
身為地主的譚興說道:「在下有件事首先向各位請教明白,這件事深信各位亦一定極感興趣。各位同一時間來到同一地點,而由敝幫出面接待。此種情形證明事先都安排妥當。這個說明各位同意麼?」
武當山道人少林寺僧人以及韓典等都點頭,甚至浮現納悶神色。這個主人的開場白委實希奇之至,難道這種事竟值得談論?
矮壯五十來歲的譚興沉聲道:「問題是誰安排此次聚會?」
果然有問題發生了。如果這個聚會是鐵扁擔幫發起,譚興當然不會有此一問。
譚興又道:「在下幸會各位之時,各位口氣中表示應約至來。所以在下心知有異。因為敝幫昨天才接到各位分別通知,時間地點都一樣。事前敝幫並沒有派人向各位聯絡奉商過。」
人人都很沉得生氣,都沒有立刻表示意見,而是沉吟忖想。
韓典首先道:「韓某五天前接到貴幫一封密函,由貴幫主龍再吟具名邀紂。」
武當的蒼松老道人道:「敝派也是接到龍幫主的飛函。」
少林的鐵腳和尚雖是三十多歲,外表卻年輕得好像只有二十歲。言談應對之間,也看得出他一定罕得與外人接觸,甚至是第一次離開少林寺大門。他吶吶道:「貧僧不甚清楚來龍去脈,只是奉命下山找到殷師兄便一道來此。」
少林那個俗家弟子殷世正年紀比他大得多,名氣也大得太多,提起「流星」「趕月」殷氏雙雄,武林中幾乎無人不知。而鐵腳和尚卻簡直無人聽過。尤其他的稚嫩外表,使人奇怪少林寺怎
會派出這麼一個人?莫非僅僅派他通知殷世正,而他卻順道跟來開眼界?
殷世正道:「在下相信敝派必定也是接到通知,否則焉會貿貿然來拜訪貴幫?如有必要在下立刻派人趕赴嵩山查問奉答。」
譚興忙道:「不必了。在下先向各位報告情況,待事情了結才回過頭研究甚麼人穿針引線的問題。」
在座人人都同意這種做法。譚興又道:「但咱們先看看目的是否一樣。」
一名幫眾送上四張白紙和筆墨,於是各路人馬都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字。
譚興看過三張紙上字跡,微笑道:「目的一樣。都是同一個殺手『冷血』李十八。」他所寫的也給大家傳閱過。
譚與神情忽然很嚴肅,甚至連聲音也放低很多,道:「李十八的確來了襄陽,昨天敝幫還不敢肯定那人是不是李十八。但現在卻可以千真萬確肯定保證。」
現在絕不會有人打岔,每個人都留神聆聽,不過有些人保持十分冷靜簡直全然不動聲色。有些人像潘夫人(與「千山鳥飛絕」韓典同來的美貌少婦),「流星」殷世正(他是哥哥,乃弟是「趕月」殷世本,三年前被李十八刺殺喪命),武當蒼松真人和兩名年輕道人等,都或多或少露出悲憤神情。
譚興又道:「為什麼現在敢肯定保證李十八身份呢?那是因為李十八今天近午時分,在西郊外一處草地上跟一個老頭子動手。這場決鬥並不精-,全部過程每人都只用了一招就分出生死。」
他身子略略俯前,語氣更見慎重,道:「各位一定猜不出李十八對手是誰。唉,原來也是一個凶名四播的厲害殺手,在他們那一行名列五大高手。連李十八也不過是近兩年才湊上一腳。二十年以來暗殺道上本來只有三大高手,那『人神共憤』康青便已是其中之一了。」
他喘口氣,談到這些詭秘殘酷圈子的人和事,誰也會不知不覺中感受到某種壓力。
譚興又道:「其時在下並沒有在場目擊,但敝幫卻已派出十二名最擅長跟蹤的人,由昨天起輪班不分晝夜盯住李十八。這組人馬以敝幫一位前輩尹萬里為首。而恰巧李十八康青決鬥時,正是輪到尹萬里帶著三個人執行任務。現在距決鬥之時已有兩個時辰之久。但尹萬里不但守在現場,還把其餘兩班人馬都調去幫忙。」
他已說了不少話,可是還沒有人知道那場決鬥結果如何?究竟李十八死了?抑是康青倒下?
尹萬里何以還守在現場?為何還調集人手?
韓典忽發奇想,突然插嘴道:「鐵腳大師,依你看那一招過後是誰倒下?」
「流星」殷世正微現不悅之色。顯然「千山鳥飛絕」韓典欺負老實人,故意向鐵腳和尚詢問。別人對大江南北四大刀客畢恭畢敬萬分敬畏,但少林寺那須吃這一套?
卻聽鐵腳和尚茫然應道:「當然是『人神共憤』康青倒下,難道不是?」
譚興是何等腳色,自然曉得殷世正必有何種反應。目下乃是必須衷誠合作無間之時,萬萬不可發生問題。當下忙道:「大師說得對,正是那康青倒下了。」
韓典沒說話,潘夫人居然開口了。問道:「請問大師怎麼知道必是康青倒下,而不是『冷血』李十八?」
鐵腳和尚跟男人講話應酬已經不行,何況是美貌女子?吶吶道:「那是……那是貧僧的……感覺……」
他忽然想出全部理由,於是說話變得十分流暢,繼續道:「因為第一點,譚副幫主遲遲不講出兩人決鬥結果,只強調李十八對手的厲害。其次,如果李十八已死,他們的人還留在現場幹什麼呢?」
他話聲頓住,人人以為理由已說完,而且理由已足夠充份支持他的結論。誰知他又道:「其三,李十八近兩年才名列五大高手,也就是說暗殺道不得不公認由從前三大高手而增列兩人變為五大高手。武功之道固然要講火候,火候又非歲月不為功。可是暗殺道的武功講究一招就分生死。當然年輕力壯者更具威力。所以在武功上推測,李十八勝算較大。」
大廳內一片靜寂,人人都用驚訝佩服眼光望著年輕和尚。
武當蒼松真人道:「大師所論,尤其最後一點精微高妙之極,使人投地佩服。貧道三十年前因事拜訪貴寺,曾蒙貴寺方丈大師天如神僧前輩親自接見。當時也曾結識好多位圓字輩的師兄們,多年來都時時有通過消息。只不知大師你是那一位師兄門下?」
他說得很客氣謙虛誠懇。同時以他快七十歲的年紀以及與少林寺交情淵源,問一問師承並不為過。
鐵腳和尚忙道:「貧僧失禮竟不曾拜見前輩。貧僧也是圓字輩,法號圓音。請前輩教誨指點。」
蒼松真人不覺一愣,道:「大師也是圓字輩?那就是前年接掌方丈寶位圓勝大尊者的師弟了?」
殷世正接口道:「老仙長說得是。」他聲音態度很恭敬,因為他知道蒼松真人在武當派身份很高,是武當一派掌門靈松老真人師弟。他又道:「啟稟老仙長,鐵腳師叔正是上一任老方丈天如神僧關門弟子。」
少林、武當兩大門派,對李十八的重視由此可想而見。大江南北四大刀客之一「千山鳥飛絕」韓典不過訝異而已。但鐵扁擔幫副幫主譚興可就有點坐不住了。憑這三路人馬的身份來歷,自該由幫主龍再吟親自接待才對。他本不知蒼松真人在武當派是何種身份角色。但既然連武林名家少林高手「流星」殷世正也口稱「啟稟」恭敬至此,何須再問?
幸而蒼松真人等,似乎都不會注意這些江湖面子禮節。蒼松真人道:「啊!真想不到,真想不到。李十八若是不死被咱們碰上,我瞧鐵腳大師這頭一關絕對過不了。」
連「千山鳥飛絕」韓典也頻頻頷首道:「道長說得是。只不知李十八現下在何處?」
譚興道:「根據尹萬里的報告,那李十八和康青在草地碰面時,他尚在稍遠處遙遙監視。及至見他們說一陣話之後,忽然動手。只見這一招雙方都半途突然中止,成了對峙之局。於是尹萬里指揮手下四方監視,自己潛行接近草地。他預料李、康二人必定對峙很久才會動手,誰知才潛行靠近到十丈左右。那兩人忽然一齊出手。都只發了一招而已,雙方連腳步也不曾移動,據說李十八拔劍之快幾乎看不見。然後兩人仍然對峙不動,康青還說了幾句話,才突然跌倒。」
雖然是事後追述情況,但那兩大殺手凶危奇險的對峙局面和氣氛,已經使人有透不過氣之感。尤其是深知箇中滋味的高手體會得更深刻。
譚興又道:「原先李十八本是從『善護寺』回城,據調查他已連去該寺四天,每天同一時間,也都是到寺後僻靜處睡一會。這次康青跟蹤在後,李十八發覺了便離開大路,躲在山坡一片小樹林內。康青追蹤到坡下草地站住,李十八現身出來,開始這場生死之戰。經過情形已經報告完畢。」
蒼松真人若有所悟微微頷首,韓典道:「老仙長有何發現?能不能開示我們?」
蒼松真人謙然道:「韓老師言重了。貧道只不過私下猜想李十八的生涯很可憐。晚上一定不敢熟睡,所以一有安全地方以及空閒,就趕緊小睡一刻。其次,他每日同一時間到同一地方,亦另有深意。如果有人對付他,必將跟蹤他而露出形跡。換句話說李十八試著釣釣看有沒有魚兒上鉤?其三,李十八八成負了傷。」
最後的結論有幾個人輕輕驚叫出聲。蒼松真人只發現兩個人聲色不動,他們是鐵腳和尚和韓典。
譚興道:「但隨後的報告內卻沒有提到李十八負傷之事,只說李十八俯首凝視康青屍體好一陣,才轉身步入坡上小樹林。然後就像煙霧消散失去任何蹤影。在下補充一點,那樹林一共只有百來棵樹,四面地勢曠朗。尹萬里所佈置人手有一個在高處俯瞰。總之,李十八隻要走出林外,任何角度任何時機,都逃不過這幾個人的眼睛。」
此一結局宛如奇峰突起,人人都愣住了。
譚興又道:「既然李十八不見影蹤,後來樹林內亦搜遍,當然事實上他已逃出監視。不過這一點連在下至今仍不肯相信。因為當時是尹萬里親自率人在現場監視。」
顯然他對尹萬里這一套功夫有百分之百信心,這是誰都聽得出的。
蒼松真人用徵求大家意見的口吻道:「既然尹老師尚在現場,甚至還調人手過去,其中想必另有緣故。咱們如果到現場瞧瞧,說不定能夠瞭解得更深入……」
眾人表情譚興一望而知,馬上道:「在下當得領先帶路。只不知何以老仙長認為李十八已經負傷?」
究竟李十八有沒有負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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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一片漆黑,很靜。陣陣濕潤泥土味道送入鼻中。
但偶然亦有極輕微步聲以及有人擦過枝葉微響。那是從一根細如指尖的透氣管子傳入來。
「冷血」李十八伸直四肢仰臥,看來也頗舒服。但是否真的舒服?這是什麼地方?
回憶中清晰浮現生死一發的剎那情景,鮮明得有如圖畫。「人神共憤」康青的確不愧暗殺道五大高手之一。李十八敏銳無比發現有人潛近之時,康青也同時感覺到。
來人必是潛蹤隱跡的高手。對這一方面凡是一流殺手都特別警覺而馬上曉得,只不知來人是誰?當然要作最壞打算才行。最壞打算就是「來人」系對方的援兵。
當此勢均力敵之際,天平任何一端只要加上一根羽毛就足夠了。另一端便只有「敗亡」一途。因此他們念頭都不必轉,全力出手越快越好。
康青的竹枝宛如毒蛇吐信,從最不可能的角度戳到。同一剎那李十八長劍出鞘歸鞘之瞬間,閃耀出眩目電光。
劍光既不會觸及康青身體,亦沒有攔阻封擋竹杖。不過劍已回鞘之時,杖尖卻還距離李十八胸口要穴大約三寸。
竹杖居然就此停頓不前。兩人四目交投,康青道:「我不能不承認咱們這一行現在應該改為五大高手。」
李十八不做聲,冷漠無表情望著對方。
康青又道:「但以我想來,二十年前的五更雞錢通,必定更在五大高手之上。你……你相信麼?」
李十八仍不作聲,所以康青永遠不知道李十八的答案。因為康青忽然仰天跌倒。
然而康青的問題漸漸變成一個「結」。李十八忍不住時時尋味尋想,究竟錢通是否更在五大高手之上?
另一件使他不得安寧平靜之事便是「王淑嫻」。她風姿樣貌簡直就是「黃杏秀」。
她有沒有可能就是黃杏秀?若以她遷回襄陽的時間,而又是父女相依為命等情況來看,答案是大有可能。
可惜有關她的資料太少一時無從判斷。又極遺憾的是,透過枝影葉陰遙望總不免打折扣,應該立即與她會面,其至說一兩句話。真相立刻得到,不必疑東疑西了。
唉,如果她竟然就是杏秀,竟然又嫁給殺母仇人之子,竟然又雇我報仇。杏秀,你知道一切後,你會怎麼樣?我應該怎樣做?繼續做下去還是停手?
李十八心裡陣陣刺痛。不過並非完全為了黃杏秀。而是因為康青竹杖杖尖射出的殺氣內勁。
康青確實是第一流人物,雖然敗亡於「速度」之下,但餘威猶在。這一記已經夠李十八大慘特慘了。最理想條件下,也須得個把月時光才可痊癒。如果條件不佳不及時醫治,則終身殘廢已算客氣了。
他須要的條件之一當然是最好的藥物。其次是乾爽溫暖安靜的環境。
透氣管忽然傳來話聲,李十八登時拋開想念黃杏秀的悲楚情懷,以及身上傷勢的絕望。
譚興的聲音傳下來(當然李十八這時完全不知道他們姓名來歷),說道:「這兒就是樹林中心,各位分頭從四方八面查勘至此會聚,不知可有任何痕跡線索?」
蒼松真人道:「沒有。」
韓典道:「我也沒有。」
鐵腳和尚遲疑一下,才道:「線索痕跡都沒有,但李十八當真可能受了傷。」
李十八大吃一驚,自己聽得見「咚咚」心跳聲。
譚興恭聲道:「鐵腳大師敢是有所發現?」
鐵腳和尚又遲疑一下,道:「沒有新的發現。貧僧只不過回想尹老師的報告,又到現場實地看過,中心有這種感覺而已。」
韓典道:「當時聽述經過情形,我也認為既然尹老師潛迫近前,他們俱是第一流殺手,必定發現並且都誤會是對方強援,是以不得不冒險全力一拚。這種情況之下,除非李十八武功高過康青很多,否則他自身非硬挨一下才可以立刻制敵死命。所以我本來也認為李十八負傷無疑。不過既然他能逃出如此嚴密監視網,我可就不敢堅持他負傷的看法了。」
李十八連連倒抽冷氣,感到自己根本已經是個「死人」。因為從聲音推斷可以肯定此地已有三個當世一等一高手。每一個都是平生罕逢強敵,這還是指未受傷以前,現在當然更是不堪一擊。
「風緊」壓力重逾山嶽直壓下來,使李十八頭腦幾乎停頓不會轉動。
蒼松真人緩緩道:「咱們請尹老師講幾句話。他的意見很重要。」
尹萬里是六十左右乾瘦老頭,外表全不起眼,甚至連眼睛也毫無神氣。
他歎口氣道:「在下實是慚愧之至,連那麼大一個人也看不住盯不牢。在下豈敢發表謬論呢!」
人人都覺得有理亦很同情他。連韓典都幾乎想勸蒼松真人別再問他,免得尹萬里內心更痛苦。
蒼松真人緩緩道:「貧道雖然很少出門,對天下武林奇人異士知道也不多。但尹老師大名卻聽家師兄提過,所以特地請教高見。」
尹萬里倒也不甚在意有人知道他的名氣。因為他出道近四十年,跟蹤監視之術神乎其技,識得人又多。所以有人知道他提起過他並不稀奇。
不過他仍然隨口問道:「敢問老道長令師兄是那一位?」
譚興連忙答道:「蒼松老仙長是武當耆宿。他提的那一位就是武當當今掌門靈松真人。尹老你若有意見,不妨說出大家參考。」
尹萬里啊一聲。連武當掌門人都知道他的名字,實在太有面子太光彩了。他大大怔一下才道:「老仙長大抬舉在下啦。唉,在下愚見認為李十八尚未逃出監視網。他負傷也好不負傷也好,一定還未逃出。但事實上他的確不見了,在下亦無法解釋。天下只有一個人能解答此謎,只有這一個人。」
所有眼睛都集中於這個毫不起眼老頭子身上。譚興是主人,所以他代大家發問:「誰?」
尹萬里道:「五更雞錢通。」
聲音在樹林中迴響。但很快就消失了。正如世上的虛名瞬間消失於無盡時間瀑流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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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燈燭照亮秘室每一個角落。地上是厚厚的「地衣」(即地氈),赤裸腳板踏上去溫暖愉快。
燈光也照亮王淑嫻嬌艷年輕的面靨以及曾老員外紅潤飽滿的富泰相貌。
他們一定沒有想到曾希,或者故意不去想。當然更不知道曾希本來清俊的面孔現在黑得像炒菜鍋,又呆呆站在黑暗中。
王淑嫻已喝了五杯甜甜的糯米酒。入口很甜很好喝,喝後勁道頗強。但王淑嫻毫不警戒或後悔。因為現在她覺得場面容易應付得多,芳心亦沒有那麼難過不安。
「酒」的確具有如此奇妙作用。曾熙又替她斟滿一杯,道:「繼續喝。世上有很多事情是發生後過去才發現並非想像中那麼困難痛苦。我講這些話不知你懂不懂?」
王淑嫻這:「我懂,但阿希從來不跟我談這些。他常常還像個大孩子似的……」
曾熙舉起巨大的犀角觥。若是裝滿酒至少有大半斤。他喝的是特地從天津運來的「玫瑰露」,酒力猛烈得有如刀子。而酒香中又散發出陣陣玫瑰香味。
王淑嫻比他更豪爽,一喝就是一滿杯。現在她已干了九杯,忽然道:「老爺,真的有必要留我在此?我入曾家五年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房間,外人能找得到進得來?」
曾熙微笑道:「這種房間叫做秘室,普通人當然找不到。但暗殺道好手卻一望便知。尤其『冷血』李十八。」
王淑嫻忽然發覺他笑容中似乎有某種神奇氣概。含蘊不肯屈服驕傲意味。這種氣概最容易使女人直覺感到,並且使她們傾倒敬佩。
曾熙好像突然年輕了很多,神情以及全身肢體散發出旺盛充沛的精力。
他又道:「李十八號稱為殺手中的殺手。是值得尊敬的對手。所以我決定反擊而不逃避。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王淑嫻道:「我不明白,但我感覺得到。」
曾熙眼中閃耀出煩慕光芒,喃喃道:「當年不該叫阿希娶你。應該是我自己才對……」
王淑嫻聽得很清楚,但自己也不知何故故意問道:「你說什麼?你自己想怎樣?」
曾熙道:「還是談談李十八吧。他為了銀子濫殺『目標』的家人,所以你們甚至傭僕都有生命危險。亦因此我非反擊不可。今天早上我叫你去善護寺上香,目的就是把你送去給他看清楚。」
王淑嫻吃一驚,道:「萬一他那時動手怎麼辦?」
曾熙道:「絕對不會。何況保護你的七個人都是高手,其中有兩位更是武林大名家。武功比起『江南鐵笛』呂憐人只強不弱。他們一個是江北八劍之一(江北現在才專指江蘇北境,從前即唐淮南道宋淮南路之地,境域遼廣)。就是『雨過天青』余浩。他遇上李十八,就算最後敗北,也絕非五十招內之事。另一個是江湖十八異人之一『神御』衛如風。他的鞭子也至少可以拼李十八五十招以上。這兩人加起來,李十八一定很難討好。」
王淑嫻道:「很難討好是什麼意思?」
曾熙道:「即是多半會敗亡之意。」
王淑嫻道:「叫他們找到李十八直接拚一場豈不是更好?」
曾熙道:「不好,如果李十八完全不分心,情況就大不相同。我不想做沒有把握之事。而且李十八若是死於我手底,他絕不敢不服氣。」
王淑嫻酒意一定當相濃,所以態度說話都很輕鬆很隨便。說道:「這樣說來我們這齣戲非上演不可了?」
曾熙望住她,眼中忽然閃動奇異的複雜光芒。點頭道:「對,戲台已經擺好,角色亦都上了場。看戲的人也都訂了座買了票。」
王淑嫻幹完杯中之酒,道:「只不知這一杯已經是第幾杯?」
曾熙道:「第十三杯。你居然還未醉,也算得酒量不錯的了。」
王淑嫻嬌靨上的紅霞,如果可以刮下來下酒,一定醉死任何酒量最好的男人。
她的頭微微搖晃著,說道:「我想躺下,但一定要脫光衣服?」
曾熙用難以形容眼色望住她,聲音很堅決,道:「一定要脫光。」
王淑嫻道:「你呢?」曾熙道:「我也一樣。」
王淑嫻道:「准不准蓋被子?」
曾熙道:「密室很溫暖,暖得你蓋住任何東西都會出汗。」
王淑嫻道:「你意思要我不蓋被子?」
曾熙道:「這樣李十八如果撥開帳子,才看得清楚,才會愣住。」
王淑嫻道:「那我躲到帳子裡才脫衣服,好麼?」曾熙點點頭,扶她上床,放下羅帳。
她的衣服一件件丟出來。無聲無息落在床口地氈上。
曾熙忽然一口喝乾滿滿一觥的玫瑰露。然後也脫光衣服。
帳中傳出王淑嫻驚訝聲音,道:「老爺,你好壯健,比阿希還壯健得多。」
曾熙道:「別提阿希,我不想聽他的名字。你一定也不想聽到吧?」
王淑嫻神經質地笑道:「或者想或者不想。唉,難道連內褲也得脫掉?為什麼一定要通通脫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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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不太足夠,所以李十八有時須得含唧細管深深吸一大口。濕潤泥土變得冰冷,因為他抵抗力已大大減弱。
地底的溫度原本就比地面寒冷些,更何況濕氣已透過衣服侵襲到皮膚。
李十八各種考慮中,「濕氣」亦是使他非常傷腦筋之一。莫看僅僅潮濕寒冷而已,對一個受傷者來說,此是足以致命因素之一。
他亦知道「監視網」未撤,所以全世界最安全之處就是這個地洞。早在五天前他已小心佈置好,一旦蓋起來就算最擅長追蹤之人站在蓋子上,也瞧不出任何破綻線索。
李十八還以為這門絕技天下無人識得,原來五更雞錢通二十年前早已用過。這種智慧武功都屬於第一流可怕對手,唉……
幸而他們不知道「五更雞」錢通近在咫尺。否則去問他一定把這個地洞翻出來。
王淑嫻是不是黃杏秀呢?他的心忽然陣陣劇痛(連傷痛亦一齊發作)。
現在似乎只有兩條路可行。一是拚命熬下去,直到監視網撤走,才出去想法子醫治傷勢。另一條路是提聚殘餘內力震斷心脈,永遠埋骨於此。這條路有個好處,錢通以及其他許多想殺死他的人,都會如芒在背寢食不安,至少有好幾年使他們睡不安席。
至於第一條路確實困難重重。首先這監視網何時方撤走?一天兩天或者十天八天?他絕對熬不了那麼久。其次就算逃了出去,就算他自己會醫治。但沒有最好的藥亦是徒然。第三就算有最好的藥,也還要有安靜舒適溫暖的地方休養,最少也要五七天多則個把月也說不定。世上何處是休養的「安樂窩」呢:
其實亦非完全沒有。但有一處離此地千里之遙。另一處是門口有個水井的屋子。前者太遠絕對去不了。後者則不穩妥很容易被查出。那時連「麗春」也活不了。不,他當然不能連累她,寧可像野狗一樣死在路邊。
漫漫長夜,無邊的黑暗(其實白天也黑暗如故),寒冷孤寂以及前途茫茫……。
他捏緊拳頭,咬牙忍受著胸中的疼痛。「命運」對待他向來十分嚴酷。但無數災難危險他都捱過去了。這一回結局如何呢?會不會被「命運」打倒?何以這許多事(愛情仇殺等)發生在他身上?何以他不能像普通人過那平凡卻快樂無憂的日子?——
舊雨樓 掃校,qyxbbb、weige250 再校,舊雨樓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