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伯南猛然一跺腳,縱起半空,只聽那老人尖叫一聲,差不多在同時也跟蹤飛起來.兩個身形尚在空中時,孫伯南抽出右手,「呼」地一掌向老人擊去,他先了一步,故此分在高處,這一掌聚全身功力,猛劈下去,聲威凜凜。
老人用火炬一架,啦地一響,火光熄滅火星滿空飛濺,老人在下面大為吃虧,急墜回地面。
孫伯南落在樓上,趕緊把龍碧玉放下,一腳把欄杆全部踢飛,以免阻礙他施展掌力。
老人已重複電急飛起,孫伯南探身出去,拿捏時候,一掌劈去。
老人功夫甚是精純,只見他左手一招『風捲殘花』,連架帶卸,化掉他並不太強的掌力。
右手火炬已合出『仙人指路』之式,孫伯南微微一閃,那支火炬從他勁側過,的左手起處,疾擒敵腕。
只見老人猛然撤臂,身形依然往上衝,孫伯擊右手已連環劈出,一時激起滿空風聲。
原來他第一掌故間誘敵,同時展開力量,他使出「六丁開山」絕技,這兩掌聲勢大大不同,老大極快地扔棄火炬,雙掌連環封架。
只聽龍碧玉喝聲采,只老人已如斷線風箏,翻跌了下去,孫伯南不禁駭然對她道:「這個人真是莫名其妙,但功力高強之極,你留神樓梯那邊……」
她撤下碧玉桿,果然瞪著眼睛,瞧著轉角那邊的僂梯。
孫伯南又道:「我們不能讓那老人上樓,非要居高臨下,佔取有利形勢,才能使他無法施展玄龜功。」
她嗯了一聲,安慰地道:「我已好得多了,足可以對付那兩頭牲,你不必擔心。」
他囑咐道:「可是你要小心犬身的毒衣。」
龍碧玉笑一聲,道:「你別讓那老鬼嚇唬住,我才不怕哩!」
她的意思是要點醒他的金縷衣可以護體,誰知孫伯擊卻領悟不出,不由暗中十分擔心起來。
老人在樓下非常懊怒地來回踱著,只見那兩頭猛犬一直,蹲在在一旁,似在等候命令。
孫伯南心想道:「他為什麼不教那兩頭猛犬從上來呢?他自己也可以在這裡牽制我們兩人啊……」
於是揚聲道:「老丈請聽,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以老丈不肯放過我們?」
老人倏然仰頭怒目而視:「哼,久聞南江劍拐指掌,在武林中別樹一幟,但想不到是那麼膿包,要躲在樓上……」
孫伯南心頭發火,想道:「原來是爺爺的仇人,可不能替爺爺丟人。」
但是他也沒有仔細想人家是在動手之手之後,才從他那「六丁開山」的掌上功夫認出那是「南江」家數來,可是那恨毒之意,早在未認出之前,已經表露無遺,事情分明有蹊蹺。
他怒聲道:「你活了這一把年紀,還要使惡犬暗算子人,難道就合道理?」
老人雙目炯炯,仰面瞧著他,恨聲道:「說得好,你是江峰青的孫子?」
孫伯南還是第一次聽人叫出爺爺的名字。驚奇之後,更加證實此人乃是爺爺仇敵之想。
以他想來,以江老爹那種謙謙君子,俠義心腸,和他對頭的人,一定是無法無天之徒。
當下已決定若有機會,絕不容情。
口中大聲應道:「你猜的正是。」
龍碧玉在後面教唆他道:「你罵他兩句啊。」
孫伯南空自張開嘴巴,卻想不出如何罵法。
但見老人一揮手,那兩頭猛犬急奔而去,霎時隱在黑暗中。
他道:「現在你敢下來?」
聲音有點含糊不清,孫伯南直覺地感覺到這個老人有些不妥,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妥。
這時本待湧身跳下,但忽然想到自己若果離開這兒,留下龍碧玉,只怕那兩頭猛犬乘虛侵襲.
但帶她下去又不是辦法,正在躊躇之時,又聽老人尖聲叫道:「江青峰你下來,快下來呀!」
孫伯南立刻明白了覺得對方不妥之處,原來那老人神情越來越激動,生像已入瘋狂狀態,但又並非完全昏亂。
龍碧玉走近接邊,探頭下望,只見那老人揮手大呼小叫,形狀滑稽,不覺嫣然一笑。
老人忽地呆如木雞,直勾勾地瞧著龍碧玉,孫伯南眼尖,已見那老人眼中泛動著淚光。
他不禁搖頭哺哺道:「這人一定是瘋子,一定是瘋子……」
龍碧玉也瞧見那老人眼噙淚,童心忽起,便用手指劃瞼羞他道:「花貓上樹了,黃狗淚汪汪……」
只見老人雙眼一直,兩道眼淚沿著臉頰一直流下來,龍碧玉暗暗推了孫伯南一把,道:
「你趁這時跳下打他……」
孫伯南道:「不行,他一定是神智糊塗了。」
兩人卿卿味僻地說著話。
老人陡目射奇光,叫道:「輕雲你敢不下來?」
只聽他的聲半甚是嘶啞,再加上他叫得又快,因此孫伯南兩人一時連一字都沒聽清楚。
接著只見他厲嘯一聲,修然變為蹲腑之式,只見他的兩臂勒勒地響個不停。
孫伯南驚道:「他要用玄龜功撞坍這座竹樓。」
龍碧玉一見那個老人那種形狀詭惡駭人,不知不覺依賴地伸手扳住孫伯南的一隻胳臂。
孫伯南心中最忌那兩頭猛犬,大呼道:「我們下來了……」
老人雙臂剛剛推出,聽到此言,雙掌往旁邊一轍,呼地風聲過處,接著震響一聲。
到底有一根經尺的大木柱被他震斷,那座竹樓搖搖欲坍。
孫伯南一見狀馬上單臂勾住龍碧玉的纖腰,再一提氣,輕輕一躍,便降落到了右面角落。
只聽嘩啦啦大響一聲,那竹樓的平台,左角坍下。
那邊江村裡除了犬吠之聲大作,更有人聲隱隱。
孫伯南一手板下一枝竹竿,長達丈二,放在龍碧玉手中道:「兩頭大若上來,你先把它們拒住,好等我上來。」
說著又拗了一支竹,長約五尺,便跳下樓去。
老人蓄勢待發,孫伯南腳一沾地,立刻橫裡一躍……
只見那個老人身軀連忙也跟著他轉動,他見狀連忙又往回一竄,哪知那老人也又轉將過來。
那個樣子就等如他是一塊磁石,不論是轉到東或是轉到西,對方那根針尖總隨之移轉。
龍碧玉在樓上看得心中一動,想道:「若果我下去施展盤珠桿法的腳法,準保可以把那老頭轉得昏頭轉向了。」
當下把那支碧玉桿交在左手,右手直持著那竹竿,盤膝坐好,料面對著竹樓之內。
這樣若是兩大由樓梯襲上來,她一睜眼便可以瞧得見,同時轉門臉龐便可看到樓下。
她開始運行內功,以便早點恢復後可助孫伯南一臂之力。
她學的是碧玉仙子冷如霜正宗內家功夫,故此很快地便能夠收懾心神,接著靜坐運功。
孫伯南扶杖疾走,總不想和那老人正面相觸。
只因武林四絕之首的江老爹曾經講過這一門功夫。
說是氣功中一種左道奇功,練時非常艱苦,必須要在江海之濱居住,每屆秋冬兩季,便穴居水中,不飲不食,只用一條小管通出水面透氣。
時間久暫不定,功夫越好,越能在水穴中蟄仗得久,那等如是領忍受更多的水寒冷寂之苦。
這種功夫練成之後,力量從單上發出,甚是寒冷,正面最是厲害,只要迎拒時內力稍差一點,陰籌使侵入肺腑,有死無生。
最奇怪的便是練成這種玄龜功之人,雖然遇上不世強敵,內力特佳,任何寒毒侵襲不入,但只要數掌之後,那兩股冷鋒越來越凍,使對方有呼吸艱奔不已,連話也沒功夫說了。
原來他真想問問他跟爺爺到底有什麼關係,在他的記憶中,沒有人叫過爺爺的名字。
何況對方是武林中人,怎麼會知道「南江」的名字是江峰青,因此他不禁滿腹狐疑。
可惜他沒有聽到那老人後來又叫了「輕雲」兩字,否則他便會猜到是和那位被江老爹贈以金縷衣的人有關了。
他自家也轉得十分不舒服,只因他腳程不比尋常,這半盞茶的時刻,少說也轉了數百個圈子。
換了功力稍差一點的人,早就頭暈目眩而倒下去了。
黑暗中猜猜連聲,兩條黑影疾撲出來,原來是那兩頭藏中惡犬。
這兩條猛大一直伏在黑暗中看著地上的兩人,這時大概是得到什麼暗號,疾撲出來。
孫伯南閃眼一隻見兩頭猛犬來勢雖快,但腳步不穩,有點斜顛顛地,生像了七八分酒意的人走路,心中不禁大奇。
看看兩頭惡犬已撲到,孫伯南大喝一聲,竹交右手,力掄出去,勁風呼地一響,卻掄個空。
敢情那頭大腳下雖不太穩,但反應仍然極為靈敏,修然閃開.孫伯南暗道:「以我出手的功夫,普通的武師決然躲不開,真料不到這一頭惡犬也如是厲害。」
想著已繞到那邊,又是一杖掃向另一頭惡犬,這次扔打不中,但出手快了一些,仗風把那頭猛犬撞了一下,直把那犬掀出兩丈之遠。
要知南江以劍拐馳名來世,孫伯南這根竹杖,不啻那很精鋼打就的盤龍拐,威力自是不凡。
那老人老跟著他轉圈子,未曾發過一掌。
原來他這玄龜功練時慣於蟄伏,最忌急轉,故此連一掌也速不出來,甚至乎暈眩不堪。
瞬息間孫伯南又轉了百餘圈,自己也覺得不大能夠支持。
忽見一條黑影從天而降,人未到香風先送,立刻知道乃是龍碧玉,她腳一泊地,也跟著他疾轉圈子,一面低聲道:「你先上樓歇歇……」
孫伯南心中大悟,一轉到近樓那邊,猛然頓腳飛上竹樓。
龍碧玉的轉圈子功夫不大相同。
只見她衣決飄飄,腳下有如行雲流水般疾移不已,那種輕鬆從容,就像別人直直奔馳似的,端的是又快又穩。
孫伯南在樓上頭暈未息,已見兩頭惡犬相繼撲倒地上。
他這才恍然大悟它們撲出來的時何以腳步不穩入,敢情它們是早在一旁看得暈眩了。
那老人低低怒嘯數聲,忽然也憂地上。不再轉動。
龍碧玉一躍而起,手中碧玉杯發出異聲,直向那老人背上的靈台穴戳下,此穴乃是督脈二十大穴之一,傷地得必死。
那老人整個背脊毫無掩護,龍碧玉身在半空,忽然哼了一聲,可包驟變,陡然收回真力,身形一側,飄落一旁。
原來她用力過度,忽覺背上痛楚不堪,生怕因此而傷了內臟,不能醫治,故此趕快收力閃開。
孫伯南陡然躍下來,道:「咱們走吧!」
她不敢說話,只好點點頭。
孫伯南動作十分敏捷,一下子抱起她,橫躍走遠。
那老人忽然雙掌推出,幸好他們先一步躍走,沒有遭了毒手,然而冷風森森,依然使他們覺得寒冷。
他們又沿江而走,龍碧玉良久才能開口,只聽她歎道:「唉,我從今午一直到現在,所經歷的一切,比我十八年來的一生還要多和奇怪……」
孫伯南心想道:「你若溫和一點,就少許多麻煩啦!」
嘴巴上當然不敢說出來,兩人又走了十餘里,已是四更躍發,開上殘星也顯得疲乏地眨著眼睛。
孫伯南一直留心江邊,忽見一條路直通大江,盡頭處是個渡頭,一艘平底船橫泊在渡頭邊,船頭插著一根長竹篙定住船身。
他見狀不禁心中大喜,趕快走了過去,先把睡著了的龍碧玉放在船中,然後一轉身拔起竹篙,輕輕一點,那艘渡船便直蕩向江中,他放下竹篙,改用簷搖,極力不弄出聲響。
放眼夜色茫茫,一瞧大江仍滾滾流著,除了遠處閃爍著暗黃的漁燈外,一切都十分平靜。
他們終於平安抵達彼岸,孫伯南心中覺得十分暢快。他抱起龍碧玉,只見她睡得極甜,他不忍驚醒她,可是他又不知道她的居所,不覺大為躊躇。
天已五更,曙色將臨,空中點點殘星都像快要墜滅似的。
他穿過岸邊的柳樹,帶著露水的柔葉,拂過他們的頭面和身上,不由覺得渾身精神一振。
龍碧玉「嚶」然微呻一聲,含糊地道:「我的……後背痛……」
孫伯南驚忖道:「不好,她目前這是性命交關之事,我還是趕緊先趕回家去,讓爺爺仔細地替她看看!」
心意一決,舉步如飛,不久便回到家裡。
他一徑衝入江老爹的房間,手上還抱著龍碧玉,只見房中一燈熒熒,江老爹已坐起身。
孫伯南忙道:「爺爺,請你看看這位龍姑娘的傷要緊不?」
江老爹一見她雙目緊閉,登時面目變色,如銀鬚發,無風自動,他讓開地方,著孫伯南把她平放揚上,然後察辨面上顏色,診聽脈膊。
孫伯南第一次瞧見爺爺變顏更色,不禁驚駭得冷汗涔涔,卻聽江老爹噓一口氣,抬頭笑道:「南兒,你把話說急了,倒把爺爺唬了一驚,她只受了硬傷,後來妄動真力,故此傷處疼痛而已……」
孫伯南歉然一笑,道:「哎呀,爺爺,南兒可也被你老嚇壞了,因為我從來沒有瞧見爺爺你變顏色的麼。」
江老爹微微頷首,道:「你的埋怨並無舛錯,我是太關心她,以致如此……」 當下孫伯南趁著江老爹以本身數十年精純功夫,用一點真火打通龍碧玉任督兩脈,迫散瘀血,納回經脈之時。
將今日出外找尋江上雲的一切遭遇,都說出來。
江老爹只是靄然微笑地聽著,但聽到那個奇怪老人的一段時,面上驟然掠過一陣陰影。
等孫伯南說完了,才道:「爺爺要好好誇讚你一番,這一日一夜的經過,你都應付得很好,而且還獲得美人心。」
原來他們江氏祖孫向來是感情款恰的,是以孫伯南連他對龍碧玉的心意如何也說了。
江老爹又道:「現在雲兒尚未歸來,相信已被人困住,想來只有兩撥人會困住他,一是石龍婆那兩個男女徒弟和陰陽筆褚兆等,二是白龍李延之,可能他那樣子渡江時,曾引起白龍李延之手下注意,略加盤詰,雲兒出言稍為不妥,便會發生事故,唔,這樣也好,此子決非夭折之相,讓他吃點苦頭也好。」
只見龍碧玉在床上睡得極甜,因為江老爹在療治地之時,便早已點了她的睡穴。
老人家的目光落在她面龐上,一直端詳個不停,稍為歇了一下,只聽他輕輕渭道:「她長得真像她外祖母……」
他抬目瞧瞧孫伯南,解釋道:「便是我昨夜才談起的高輕雲。」
孫伯南啊一聲,真摯地道:「她們真美麗呢,爺爺……」
言下大有怪不得江老你昔年以心相許,迄今難忘之意。
江老爹不禁傲然一笑,面上頗有得意之色,生像這句衷心的讚美言詞,對他極具份量。
江老爹道:「正因為她像輕雲之故,你才會被那怪老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陣,那老人便是她外祖父張幼聰。」
孫伯南不禁又為之失言驚歎:「啊,是張幼聰,這個消息實在太有價值了,我會從他的身上探出伯父當年死因的。」
說到這裡,風聲颯颯,燈影搖閃一下,房中已多了一個人,渾身夜行衣裝束,背上斜插寶劍,竟是老家人江忠。
江忠見到孫伯南,便在露喜容道:「小的把本城所有武林人落腳。之所都踏遍,就是查不出少爺們的蹤跡,害得小的正在耽心……」
孫伯南不知江忠身懷如此絕技,平日只知江忠練過幾手,今日一見,不禁大為驚奇。
江老爹道:「你別忙,還有一路人馬你昨夜沒有查出來,不過天亮了再去踩擦好了,那是洞庭湖白龍李延之,我想,雲兒多半是失腳在他那裡。」
江忠這才時知江上雲未曾回來,登時露出焦慮之色,一眼瞧見床上的姑娘,並且看清楚她的容顏,不禁愣住。
江老爹也不理他,道:「江忠你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有許多事要辦,現在我可要通知碧玉仙子冷如霜,以免她焦心小姑娘的失蹤……」
他老人家可是坐而起言而行,只見燈影稍為一搖晃,江老爹已去得無影無蹤。
一夜無話!
轉眼天便又亮了,孫伯南只得回房稍為休息了一陣以後,便又回到老爹房中去了。
只見龍碧玉尚未醒來,江老爹把他趕回房中,卻先命江忠踩探白龍李延之的動靜。
孫伯南整蹩了個把時後以後,又走到爺爺的房中,卻見王氏和朱玉華也都已經在那裡。
江老爺取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他禁不住耳根都紅了,王氏面色微變,卻趕緊向他道:
「南兒你現在已經休息夠了,我已帶來了早點,你還是先吃一些再說吧,玉華你也吃一點吧!」
朱玉華沒有理會孫伯南,走到江老爹身邊,扳住他的胳臂,直著眼睛去瞧尚在夢中的龍碧玉。
龍碧玉徐徐睜開眼睛,忽然急速地坐起來,吃驚地看著朱玉華,她覺得那張面龐太美麗了,以致房中的一切都黯然無光。
然後她瞧見她的唇角微微動了一下,浮起一個微笑,那是一個令人非常憐愛的微笑。
孫伯南道:「龍姑娘,你可覺得好了?」
她的眼光掃過房中請人,我才點頭道:「好了,這幾位是誰?」
孫伯南逐一介紹了。
她一點也不驚訝那武林四絕之首江老爹在此,卻隨著孫伯南叫了一聲「華姐」。
朱玉華不覺走過來,溫柔地伸手挽她起身,一面道:「我們都知道你是誰,爺爺已通知你嬸母了……」
江老爹心中非常客觀地評價哪一個長得美些。
可是即使他對極像昔年那位心上人的龍碧玉到底有些偏頗,卻也覺得兩個姑娘直是一時瑜亮,難分軒輕。
房內已有梳洗之具,孫伯南和江老爹退出房外,隔了不久,便聽到房內笑語之聲。
孫伯南想起必須去練功夫,便直往後園去了,他往常總得練上兩個時辰還沒完,可是今天只練了一趟劍拐,打了一套拳,看看太陽高掛,心裡老像懸掛著什麼東西似的,便罷手不練。
踏入後客工院子裡,廳中除了江老爺、王氏、朱玉華、龍碧玉之外,還有老家人江忠。
只聽朱玉華嬌聲道:「爺爺,我也去……」
他不由得接口道:「你去哪兒,雲弟有消息麼?」
朱玉華見他渾身是汗,本待不理。
但她生性溫柔體貼,終於應了一聲「沒有」之後,便一如往日地替他準備淨水面巾,給他抹洗一下。
原來江忠回報洞庭白龍李延之剛平今早進城,就歇在城東的會賓館,竟是包了整座西邊跨院,外面還貼了一張白紙,寫著洞庭李三個大字,這等大張旗鼓的做法,的確令人詫怪。
可是正因這樣,風聲一傳開了,武林朋友前往拜會的,絡繹不絕,足見洞庭李家名氣之響。
這正是瞎子吃水餃,心裡有數數,江家這邊想到定是因為捉到江上雲,但因只知他是南江傳人,卻不知道居處,江上雲當然不肯說,故此特意張揚。
料定逃走了的孫伯南定會因此而知其用意,因而引得數十年均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南江出現。
現在江老爹心中耽心的便是江上雲不知會不會太使對方難堪,因而被人家廢了武功,至於生命則決不會有什麼問題。
可是他老人家卻裝出夷然之狀,反而再三強調說,假如江上雲真個被白龍李延之所困,正是磨練的好機會,好使他傲性稍挫。
王氏最是信服這位公公,聽他老人家一說,便一點也不發愁。
孫伯南也以為沒事,實心實眼地相信爺爺之言。
龍碧玉冰雪聰明,一見老家人江忠不時現出焦灼之色,暗忖道。「這位老家人一向跟隨老爹,應是見多識廣,何以反倒沉不住氣,哎,不好,江上雲原來便是那天晚上我遇到的美少年,以他那種冷傲之人,恐怕比孫伯南更會令人下不了台,記得李延之曾經說過要懲戒我們,才等大人賠罪領回,若是他……」
想到這裡,便知事情大有不妙。
卻聽老爹溫和地道:「華兒南兒你們必須好好地陪伴招待龍姑娘,爺爺我要休息一會,你們別往裡面驚動我。」
他略見龍鍾地巍巍站起來,接著用他那闊大的的手掌輕輕地撫一在龍碧玉秀髮上,道:
「你且安心地這兒玩玩,你嬸嬸說過幾天來看你。」
龍碧玉趕快答應了,接著起身相送,眼見江老爹身影消失在門後,她不覺訝然地想道:
「啊,老爹果真已經老了,正是人老不以筋骨為能,他的功夫再好,但卻招架不住歲月侵入。」
心中泛起憐憫之情,又想道:「他本來是虎躍龍驤的好漢,稱雄道霸於武林已經有數十年了,倘若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經太老了,而且已老得不能再和任何人爭強鬥勝,那心中該是多麼悲哀啊……」
於是她為了英雄遲暮而感慨地喟歎起來。
王氏微笑道:「龍姑娘可是想起嬸嬸,心中不安?」
龍碧玉轉回頭。
恰好和王氏慈愛的跟神相接,不覺伏在她懷中,宛如投在自己慈母懷抱裡,說不出多麼舒服。
且說江老爹緩緩走出院子,猛可變得精神非常矍鑠。
雖然仍是緩緩跨步,但每一步都跨出八九尺遠,使得老家人江忠不得不施展輕身提縱,才趕上來。
他一回到了自己的房中後,經稍為收拾一下,又走出房外時,江忠不覺笑一聲,道:
「老爹近年研究的易容術,果然高妙,小的雖然跟隨老爹數十年之久,若非此時親眼見到從房中出來,真木敢相信。」
江老爹輕笑一聲,道:「我剛才對鏡自照,不覺癡想起來,若果世間果有這等駐顏之術,豈不美妙,你看我像不像四旬上下的落魄士人?」
江忠口中噴噴有聲,連聲誇讚,忽然笑道:「啊呀,若果那些人誤會你老是趙恆那酸丁,豈不有趣?」
江老爹一面掩門,一面道:「我也想到這一點,若果這次非出手不可,就讓這酸丁美一下也無不可,想那趙恆為人的確不錯,而且也算得上是武林中奇傑之士,你看,我把折扇也帶上了,必要時就使出他成名江湖的五行奪魄扇,我想那酸丁斷無聞風而不來此地之理,屆時教他疑心本身師門又出了個傑出師兄弟。」
這位年逾八旬的老人,似是恢復童心,想到可笑處,居然仰天打起哈哈,反倒是江忠噓了一聲,道:「老爺你得趕緊出門,別教孫少爺們瞧見。」
江老爹刷地打開折扇,輕輕扇著,飄飄走將出去。
且說白龍李延之果然因被孫伯南龍碧玉逃去,因而大為震怒,把整條江都封鎖起來,只要是少年男女,都逃不過他的耳目。
江上雲施施然過江,雇了一艘船,放乎中流,披襟當風,回想起捉弄那風媚絕代的鄭珠梯之事,不覺大笑不已。
那艘船忽然不動,他回頭一望,只見那船尾的櫓公,卻蹲在船邊。
他聳聳肩頭,想道:「今日的怪事真是多,連這個搖船的也不好好地搖櫓,卻一直蹲在船舷邊,敢情他是發瘋了?」
那櫓公問道:「客官你貴姓?」
江上雲眉頭一皺,卻順口道:「我姓江,你怎樣啦?」
那櫓公道:「你姓江?」
那櫓公眼睛也大了,追問道:「可是南江的傳人?」
江上雲大吃一驚,暗想區區一個船夫,怎會懂得武林中「南江」是怎麼一回事,不由得霍地站起來,朗朗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至此已無疑問,那櫓公更不猶豫撲通一聲,跳入江中。
船上只剩下江上雲直在發愣,第一這船夫怎會問他是否南江傳人,第二何以一聽自己答話,便跳下江去。
他若不是怕弄顯頭髮衣服,直想跳下江中,把那船夫擒住問個清楚。
他哺南道:「此人一定發瘋了?」
一邊走到船尾,拾櫓而搖。
剛剛「款乃」數聲,船行不及兩丈之遠,突聽水面上傳起了一聲極為尖銳的哨子聲。
這聲音宛如水面上的漣漪,在江上一飄散開去,霎時遠處又傳來兩下同樣的尖哨聲。
江上雲不禁愣然尋思道:「這哨聲有長有短,直如暗號,想這水面誰有這麼廣大嚴密的羅網?除了洞庭李家之外,更無別人……」
回目一瞥,只見那櫓公正分波破浪,向回路泅去,眼珠一轉,立刻搖櫓搬舵,疾追那船夫。
過了不久,猛聽不遠處傳來一聲哨聲,已近在十餘立左右,只見一艘快船,衝破而至。
那船首站著三個大漢,上身赤裸,下面也僅有一條短褲,可是腰間卻結著一條寬闊的皮帶,帶上掛著匕首斧鑿之為,那三人這時一齊敏捷之極地躍入江中,倏忽已不見了影蹤。
江上雲怒罵一聲:「無恥東西。」
又猛然轉舵向著那艘快船,著然一振腕,整只小船如箭激射過去,船底也幾乎離開水面。
那艘快艇共有四個水手,船尾還有一人把舵,這個舵手這時面上失色,吆喝一聲,頃刻間已出去數丈之遠。
江上雲暗想道:「這干人使用無恥手段,要沉我這艘船,好在水底擒捉於我,我有心追趕他們,卻又不及他們快,可是趕緊想個計較不可……」
眼光四掃,只見那個掌舵正俯身把手插在水中,當下明白那人乃是以水底聲之法,命令水中三人進退。
須知水中傳聲的範圍甚廣,法子也極簡單,只須預約定暗號,然後用兩個石頭之類,放在水中敲擊,聲音能夠傳出老遠。
江上雲生長南方水浪,如何不識這個玩意兒?這時雙目圓睜,賽似銅鈴,細察水底動靜。
過了片刻,江面上水聲亂響,那三個落江的漢子都冒出水面,似是找尋目標,然後又沉入江底。
他急急忙忙搖開兩丈許,稍過了片刻,那三人又分頭冒出水面,似乎老是搜索不到。
江上雲雖是智計過人,但到底閱歷太少,竟沒有注意到十餘丈外那艘快船,掌舵的老是插手水中,一直指揮著。
要是那三名漢子稍為受過訓練,也能從傳聲上追到他小船蹤跡,現在卻老是冒出水面尋覓,這情形不是緩兵之計是什麼?
突然尖哨之聲打左方傳來,聲音一長一短,特別地高亢有力,一聽而知吹哨之人,內功造詣甚佳。
轉瞬間兩艘快艇破浪而至,其中一艘中間坐著那櫓公。
江上雲大為憤懣,怒聲喝道:「來者可有龍白李延之?」
但見一艇有人冷應一聲,道:「李某在此,你是南江門下?」
江上雲怒氣一起,便不思索其故,脾皖作態道:「莫非你想見識南江絕技?」
白龍李延之雖見這少年並非孫伯南,但他這時志在尋出南江隱居之所,以便興師問罪。
當下一揮手,江上雲幕覺船身一搖,急忙打個千斤墜,那船登時穩如泰山,動也不動。
水底之人出盡氣力,依然搖不動那小船絲毫,便改用鑿船之法,乒乒乓乓連響數聲,幾支水往從船上冒起。
江上雲料不到白龍李延之真干,居然不擇手段。
不禁怒罵一聲,急忙收拾一下身上,外衣和鞋脫掉,眼見那船直沉下去,當下一躍入江。
白龍李延之情知南江名傾天下,雖然不擅水戰,但手下之人決非對手,只好親自下江。
約摸一盞條工夫,李延之路出水面,肋下挾著一人,正是傲視當世的江上雲,此時全身癱軟。
原來已被李延之點了穴道。
不久之的,江上雲發現自己處身在一座臨江的華麗宅院中。
從大廳牆壁掛著的字畫條軸上面的題款,得知此宅乃是南方水道另一位出名人物,高劍平的別宅。
廳中錯落坐著六八個人,上首並排兩張高腳靠背椅。
左首的人是白龍李延之。
右首的人是個滿面紅光的六旬老者,相貌豐腴,看氣派神情已知乃是本宅主人高劍平。
江上雲也被放在一張靠背椅上,位於眾人當中,使他生出一種被擒受審的恥辱感覺。
白龍李延之只點了他的軟麻穴,故此他仍然能夠說話。
只聽李延之道:「訪問大名?以便稱呼……」
語氣冷冷而又有點客氣。
江上雲答了名字。
白龍李延之首先將孫伯南、龍碧玉兩人所作所為說了,然後下結論道:「他們所作所為,並非狂傲無知四字可以解釋過去,正如初見你時,那種驕橫之態,分明是仗持南江威名而使然,現在我也不必和你多言,只要你告訴我你師父住址,我自去和他理論。」
江上雲忖道:「若果他所說的全是真話,按道理我應告訴他地址,可是我怎知他所說是否屬實?況且我在水中被擒,那可不是真功夫,也叫我難以忍下這口氣……」
於是冷笑一聲道:「李延之你說得滿夠風度體面似的,可是你為什麼不敢讓我上岸再打?
僅在水上稱雄算什麼?」
李延之勃然變色。
第一他洞庭李家久享盛譽,江湖上無人敢不尊敬,這個少年居然直呼其名,已屬無禮蔑視之極。
第二這個少年口氣甚為自大,直是有指名索戰之意,只見他當下忍不住,便站起身來了。
宅主人高劍平朗聲攔阻道:「李兄且慢。」
說著他微一揮手,便有兩名壯漢走了過來,把江上雲連椅抬走,廳中請人立刻聚議紛紛。
高劍平道:「以我看來,此子天性統傲,定無可堪入耳之言,李兄大可不必因他無知而動肝火,試想以李兄你的身份名望,若與這等後輩少年動手,正是勝之不武,不勝為笑,倒不如先將之囚禁一室,待我單獨前往詢問,若果問不出頭緒,明日李兄便人城,四下稍為一張揚,南江必因另一少年歸報之言,想到此子久出不返,可能與李兄有關,因而地自動露面,屆時李兄便可義正詞嚴地責備南江管教無方這罪,未知李兄以為管見如何?」
白龍李延之不覺撫掌稱善。
江上雲乃上是倔強無比的性子,一任高劍平在暗中調停,反覆譬喻,卻不肯露出一字。
故此一直拖到李延之隔日早晨依計入城時,尚未知江上雲乃是江老爹的孫子而非其徒弟。
那會賓館乃是衡州最大的一客家棧,這時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只因除了白龍李延之在武林中別有一種特殊的名望地位之外,館中還住有一位武林俱甚景仰的高人,便是滇邊大俠熊應宗。
他是昨夜才至衡州,本來也沒甚人知,卻因李延之一張揚,不少武林人來拜會,便也發現了滇邊大俠鐵牌手熊應宗。
故此差不多武林中人都到會賓館走一遭,諸如山左雙豪、雙鑭將秦季良,索亦夫以及陰陽筆褚兆等武林高手,也都來過。
高劍平忽然喜動顏色,拉開李延之到一旁道:「李兄你有否想到這位霍師父的好處?」
說到用手指指廳中右方坐著的一個瘦削漢子,原來那人乃是江湖上一號怪傑,全名是霍其光。
此人本身武功並無出奇之處,只有兩宗馳名江湖的技藝,一是天生千里腳程,快逾上佳名駒。
一是霍家世代相傳拳狗之術。
他身邊常有一大耳目特別靈敏,擅長跟蹤,配上他本人的千里腳程,直是紅花綠葉,相得益彰。
原來霍其光世代居於衡山山麓,因豢狗有術而成為極著名的狗戶,一直到霍其光之父時,已略有積蓄,便有改行之意,終於入了鏢行,也不過是貪圖能夠游賞天下之意思。
但霍家神犬之名,卻因此而傳遍武林。
且說白龍李延之忽然大悟,喜道:「這樣更好了,就請高兄暗中托霍師父設法尋出南江居址,咱們好出其不意上門尋他……」
霍其光對此事自然馬上應允了,當下他便匆匆跟著高劍平回到江邊那座宅院,去佈置一切了。
高劍平令人把江上雲抬到一個房間中,然後再由那兩人攙扶江上雲往地上重重一放。
江上雲四肢癱軟,無力站立,撲倒地上,弄得一屁股灰塵。
江上雲心中怒極忖道:「這廝明知我渾身無力,這樣作法究是何意。」
他忽然嗅到一陣古怪的香味,細細一看,只見地上一層層薄薄的灰塵,似是久乏打掃光景。
但香味也是從地上發出?不禁納悶得很。
高劍平怒產地叱責那兩人以後,又著他們把他攙回到椅上,再重又連椅把他抬出房外。
不久,但見一頭身長腰細的黑色獵犬,走過來在江上雲身上嗅了幾下,又繞個圈子。
霍其光在那一廂低叫一聲,那頭黑獵犬立刻走開。
江上雲耳目極靈,這時一眼瞥見霍其光站在一隅,再證諸那頭黑獵犬的怪異行為,心中微微一動。
高劍平大踏步過來,笑著拱拱手道:「高某私心已久仰南江的絕技,向來獨步武林,今日如此地對待兄台,實非在下本意。」
江上雲不敢傲態,冷冷哼一聲。
只聽他又道:「我命人將兄台請出來之意,乃是因為兄台身上穴道,若過久不解,恐有妨礙,故此抉請見台移住他室。」
江上雲又哼一聲,不耐煩地道:「囉嗦可厭……」
高劍平任是涵養功深,也禁不住神色稍變,當下默然揮手,兩名漢子把江上雲連椅搭起,抬到一間房中。
江上雲眼光一掃,只見此房四壁俱石,堅牢異常,離地丈二三高處,並排開兩個一尺見方的窗戶。
高劍平地跟著進來,先著那兩名漢子出去,然後伸手在他後背連拍兩掌,一言不發地退出房外。
江上雲耳聽房門關時發出沉重之聲,便知房內乃是厚木鑲鐵板所制,自己一定弄不動。
便不回頭,原式坐在椅上,調元調氣。
但覺丹田一道暖氣,騰升起來,沿著全身十二正經,走遍四肢八骸,委時血氣通暢無礙,心中舒服得很。
那股真氣暖流並不停止,隨即通過奇經八脈,重返氣海。
他眼睛睜處,但覺全室光明,這間石寶光線來源只有那兩個開在高處的小窗,故此甚是黯晦。
可是內家造詣已有根基之人,只要略一凝神定慮,便能慮室生白,是以江上雲運功之後,但黨全室甚是光明。
現在他始打量室中形勢,只見四壁俱石,竟無半絲縫隙,那扇鑲著鐵板的厚門此時關得嚴嚴的,一望而知此門難越。
他忽然發現門前擺著一個食盒,於是走過去揭開食盒,只見大魚大肉之類,還有一大碗白飯。
江上雲眼球轉處,暗笑一聲,拿起就哈,轉瞬吃個乾淨。
吃完後嘴也不抹,在室中踱兩個圈子,暗中留神傾聽四下動靜,不覺又在嘴邊浮現一絲冷笑。
原來他已經發覺那門外有人在偷窺他的動靜,當下他裝著不知道,只是背著手仍然慢慢地踱著圈子。
當他走到門邊時,摹然一拳拍出,只聽砰匐大響一聲,全室皆震。
那道厚門雖然紋絲不動,但鐵板上已現出一個清晰的掌印,深約三分,足見江上雲掌上功夫之精純,無與倫比。
在門外偷聽的人被他冷不防地來這一手,不禁嚇得失聲而叫,江上雲不覺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