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人都望著靳夫人,聽她說話。
「你們兩位都是以劍術稱尊,英名震動宇內的人物。妾身適才自思,今日不知交了什麼運,才能看到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鬥劍。可是忽又想到,天下武林中,不知有多少人曾因不及親見這場鬥劍而失望。」
靳崖忍不住插嘴道:「人家要鬥劍,可不是兒戲之事。你卻來一番長篇大論,空自耽誤時間,何苦來。」
靳夫人不理會丈夫,繼續道:「他們失望還不要緊,但想深一層。這一場鬥劍,只有我靳家家人在場。日後江湖之人如若不信,我靳家的人,一來是於島主的朋友,二來又不和外人來往,如何能夠證明?」
於叔初道:「是啊,夫人所言有理。」
石軒中劍眉斜飛,朗聲道:「石軒中一定親向天下群雄證明,假若石某輸了的話。」
靳夫人搖頭道:「不行。石大俠正直無私,妾身也曉得的。不過到底太不方便,此所以妾身膽敢特別向石大俠提出這一點。於島主因和我靳家是好友,他當然會贊成小心行事。」
於叔初道:「夫人設思周密,可敬可佩。」
「容易得很,只要兩位另議一個時間及地點,聯名發出十數個請貼,或是公佈於武林,說是你們兩位要比劍。擔保不消數日,天下皆知,那時節目有天下群雄,為兩位公證。」
石軒中聽罷,默然不語。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靳夫人說了半天,其實還是暗幫自己,重點在這柄劍上的問題,她的心意雖然可感,但自己早先已抽籤決定了,豈能更改。
於叔初這時可忘了這回事,暗想另約時間,自己可以好好準備一下。同時因剛才認輸,心氣浮躁,意志微覺不能集中,約期再戰,則自己有利無害。便一口答允道:「夫人所言有理,本島主無不聽從。」
靳夫人立刻道:「石大俠你呢?」
石軒中抬目一瞥,目光如電,凜凜生威。
靳夫人突然浮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因為她已從石軒中的眼光中,看出他不願藉詞延期,以便另覓佳劍。這一剎那間,她對自己的行為疑惑起來,疑惑自己不知做得可對?
石軒中同時又瞥過靳崖的面上,只見他目光注現在自己手中的劍上,似欲開口。他立刻道:「石某豈敢不從靳夫人之言,但有一點必須說明。便是此劍暫借石某佩帶,屆時仍以此劍,向島主請教。」
靳崖登時閉口無言,心中暗覺慚愧。
於叔初收起寶劍,大刺刺地道:「石軒中你可隨意選擇時間地點?」
石軒中細想一下,此去關外約須三個月時間,方能回到鳳陽去接朱玲的弟子上官蘭。三個月後,正是重九佳節。於是決然道:「九月九日重陽佳節,准於是日午時,在鳳陽東南約八十里路的紅心鋪見面。至於邀約天下群雄蒞臨的事,只好偏勞島主了。」
碧螺島主於叔初一口應承道:「使得,就是這樣決定。」
石軒中特別向靳夫人及靳浩告辭,然後帶著李蕊珠離開天一園。
李蕊珠對這位氣宇軒昂的英俊俠士,說不出多麼崇敬。她自身雖不諳武功,但也聽聞過東海碧螺島主的威名,也知道於叔初這個人脾氣極壞,最不好惹。而石軒中卻容容易易便把她救出來,由此可以證明石軒中的本領是多麼高強。
靳崖令人備馬車送他們到城裡去。一個時辰之後,石軒中又在北門見到雪山雕鄧牧留下的人。這個玄陰教徒姓黃名勇,乃雪山雕鄧牧的得力心腹,故而認得是李蕊珠。
等那輛馬車走後,黃勇流露出五體投地表情,向石軒中道:「石大俠,小的真想不到一日工夫還不到,你老便把姑娘救回來。你老縱然不是神仙,小的看著也差不多了。」
石軒中展眉一笑,道:「這也不過是碰巧得了消息,而我和李姑娘又認識在前,因此逕自去查探。碧螺島主於叔初雖然不好纏,但他還是把李姑娘交給我帶走。你也覺得很玄,但事實卻十分簡單。」
「啊,是於島主把姑娘架走的?相信普天之下,除了五大俠你老之外,再沒有別的人能從於島主劍下討得便宜。」他又壓低聲音道:「連我們教主,也不行哩。」
石軒中轉面對李蕊珠道:「姑娘請隨他去見你義父,在下這就關外辦一樁事。也許日後尚會相逢,但別後還望你好生保重。」
李蕊珠覺得他款款情深,令人感動。心想目下和他這一別,今生今世,不知可還會重逢?雖說大家並沒有什麼糾纏不清,但像他這種好男兒,到底叫人想念。鼻子一酸,眼眶裡浮現出淚光。她盈盈萬福道:「賤妾蒙大俠賜予援手,大恩難報。此後漫漫歲月,唯以一柱心香,遙祝福康。」
黃勇微喟一聲,輕輕道:「便小的也覺得和石大俠離別,心頭不大好受。」
石軒中轉身大踏步走出城外,一會兒便隱沒在大路往來行旅中。
黃勇向李蕊珠道:「姑娘,說起來真是不巧,可是也算得十分巧。不巧的是鄧香主已經和教主以及其餘諸位香主,離開此地,故此姑娘見不到鄧香主。」
李蕊珠啊了一聲,焦急地道:「那怎麼辦呢?他老人家不知我已脫困的消息,一定急得很。」
黃勇道:「他老人家急也沒用。小的不妨告訴你一個大秘密,便是我們教主率同諸位香主,已急急兼程北上,先到關外去。」
「啊!他們也到關外去?哎,莫非是專門要對付石大俠?」
「不錯。」黃勇肯定地道:「但你可別洩露這消息。鄧香主告訴小的時,曾再三嚴囑不得洩漏。否則被教主追究出來,大家全都是死罪。」
李蕊珠惶惑問道:「我義父為何要把這等重大機密告訴你呢?」
黃勇含有深意地微笑一下,並不解釋。「姑娘,還有一樁十分巧的事,小的尚未稟報哩。那便是高巖姑爺恰好剛才來到,小的請他到悅來老棧休息一會兒……」講到這裡,跟著雇了一頂轎子,讓李蕊珠乘坐。不一會兒,已到了悅來老棧。
李蕊珠踏入房門,只見一個年紀三十左右,身軀結實,眉目清秀的人,正在悶坐。這人正是她的夫婿高巖,此時驟然和嬌妻相見,竟然怔住。黃勇悄悄退出房外,好讓這對夫婦說出體已話。
且說石軒中渡過黃河之後,一直向前走,心想朱玲一定已到了前一站等候。誰知才走了十來里路,路旁一家農舍中,突然鑽出朱玲來。
石軒中喜道:「好極了,我還擔心不知幾時才追到你哩。」
朱玲幽幽道:「我本想到前面等你,但怎樣也不能放心,結果尋到這裡可供匿藏行跡,便一直呆等到現在。你可曾見到那碧螺島主於叔初麼?唉,我一想起於叔初的劍術,號稱天下第一,雖然明知你不會輸給他,但那顆心仍然直跳,無法冷靜下來。」
石軒中甚覺歉疚,勾住她的手臂,一面向前走,一面道:「我真不應該這樣做,為了我個人的恩怨,卻使你為我提心吊膽,簡直是要你受活罪。下次我再也不能這樣對你了。」
朱玲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低聲道:「你一點兒也沒有改變。我的容貌雖然不同,但你對我還是一樣,啊,石哥哥,我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
石軒中那英俊的面龐上,射出愉悅明朗的光輝,他坦然地道:「你不用感謝我,只要你快樂,我也就跟著快樂。」
「石哥哥……」朱玲突然叫喚了一聲,但嘴唇囁嚅了好一會兒,還沒說下去。石軒中道:「什麼事呢?說吧,難道你對我尚有需要隱瞞的事麼?」她想了好一會兒,石軒中又催問她。
朱玲搖搖頭,歎口氣道:「我有個極大的秘密,可是現在我卻不能告訴你。」
「哦?大秘密……」石軒中疑惑地看著她,但目光被面幕隔斷,完全瞧不見她的表情。
「但你一定會告訴我的吧?我不會惱你不把秘密告訴我,只奇怪會有什麼秘密,竟能使你不敢坦白地說出來?」
朱玲長歎一聲,道:「我何嘗不想說出來呢?但我卻不能。唉,這真使人痛苦,啊,石哥哥,你暫時別想這回事好麼?」
石軒中忖道:「我如真的愛她,便須絕對相信她。既然她不能說,只好丟開這回事吧。」於是他一邊走,一邊把到達天一園,失陷在靳崖的黃泉陣,以及最後和於叔初交手的經過情形,都詳詳細細地告知朱玲。
朱玲佩服地道:「石哥哥,你到底聰明過人,憑真功壓倒於島主。將來比劍時,也要從這一點著手。」
正談論間,忽聽身後來路,蹄聲急驟如擊鼓。石軒中回頭一瞥,道:「那廝驅馳得這麼快,不撞死人才怪哩。」只見一騎如飛,挾著一圍黃塵,滾滾而來。眨眼間,已來了他們身後,朱玲輕輕道:「他好像慢了許多。若不是人困馬倦,便是尋我們的。」
石軒中道:「剛才我已看清楚,可不認得那人。」
那一騎馳過他們之後,馬上回頭凝瞥著他們兩人。石軒中一向老成,故意不看對方,以免惹出是非。但朱玲卻不服氣,狠狠地向那騎士瞪眼睛。不過她是白瞪了,因為她面上被一層面幕隔住。
那騎士索性勒住坐騎,等石軒中、朱玲兩人走上去。
朱玲輕輕道:「那廝找麻煩呢,石哥哥,我可懲戒他一下麼?」
石軒中微笑搖頭,道:「我只喜歡你寬宏大量和溫柔地對待世上所有的人。」
「好,好,是我錯了。」朱玲連忙柔聲道,一面窺視石軒中的面色。
那騎士忽然揚聲道:「來者莫非是石軒中大俠和朱姑娘麼?」
石軒中虎目一抬,威光四射,朗聲道:「正是我們,閣下有何見教?」
那騎士立刻滾鞍下馬,納頭便拜。石軒中驚訝地以雙手虛虛一托,發出罡氣竟把那騎士托起來,雙腳離地。
「閣下行此大禮,石某愧不敢當,請問是何緣故?」
那騎士大概知道無法跪得下去,只好垂手站穩,躬身道:「小可高巖,乃是李蕊珠的丈夫。」石軒中啊了一聲,過去伸出手,道:「原來是高兄駕到,但你怎可這樣行禮?高兄可曾見到尊夫人?」
高巖見他不但毫無架子,而且十分親切近人,心中更添了十分欽佩之意。他本來也是灑脫的人,便伸手相握,慨然道:「石大俠不但是蓋世英雄,還是武林中一代完人,古之君子,也不過如是。詩仙李白曾推崇韓朝宗道:『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小可認為這兩句話,移贈石大俠還嫌未足。直是一睹英姿風采,雖死無撼。」
石軒中笑道:「高兄未免推愛過甚。石某何德何能,克當高兄美言?不知高兄匆匆趕來,是否尚有見教?」
「小可有個緊急消息,特地趕來奉告。那便是玄陰教教主鬼母以及諸位香主均已兼程先到關外等候大駕,相信有狙擊之意。」
石軒中慎重地思忖一下,先向高巖道謝一番,然後向朱玲道:「玲妹妹,咱們單單就怕鬼母不擇手段,預先佈伏。那時好漢架不住人多,一個弄不好,可能便喪命關外哩。」
朱玲放心地吸口氣,道:「我正擔心你會輕視他們,只要你不大意,總有辦法可想。」
高巖料他必有一番商議,自己在一旁聽了,反而不美,便告辭欲別。朱玲留住他,問出消息來源之後,便明白高巖實在夠意思。只因玄陰教教規嚴厲殘酷,知者無不驚恐。高巖雖不是玄明教徒,但犯了這等大忌。如若被鬼母查出,也將遭受重罰,歷經諸般毒刑之後,方始處死。由此推想,雪山雕鄧牧也十分夠意思。因為分明是他預先佈置,這個秘密才會輾轉讓高巖知道而趕來報知。
朱玲向高巖道謝一番,等他真個告辭而去之後,才將她的發現告知石軒中。然後又道:
「現在我們必須改變計劃,不能再出關外,自投羅網。我們要不要來個出其不意,反而到別方去隱居一個時期?或是我們可以到京師去,那裡地方大而人多,最易藏身。」
石軒中道:「都可以行得通。但玄陰教勢力極大,難保不再被他們發現。那時遭了暗算,更加不值。最好是想出什麼辦法,使得鬼母打消了暗算我們的念頭。」
當下兩人停在路邊,苦思妙計。朱玲忽地鶯聲道:「石哥哥,快看,那位老人家的相貌多麼奇怪。」
石軒中格目一瞥,只見一位老人家鬚髮皆白,扶杖冉冉而來。這位老人目深顴突,加上毛髮甚長,連臉龐和手足也長著許多白毛,均捲曲貼肉,乍看來就像只白猿似的。
老人離他們尚有丈許,朦朧的眼睛突然開啟一下,竟然是一對如火紅睛。
朱玲又低聲訝道:「啊,他的眼光銳利得很,好像能透過我的面幕似的。」
石軒中道:「這位老人家定是風塵中異人,我們別談論他以免有失尊老之道。」
老人扶著那根長約四尺的黑枴杖,老態龍鍾地走近來,忽然停在兩人面前。石軒中溫雅地向那老人含笑點頭,但朱玲卻發覺那老人家瞇縫著的眼睛中,射出一線紅光,真像能夠透射過她的面幕,甚至能夠看穿她的一切。
老人定睛看了一會兒,自個兒搖搖頭,哨響道:「奇怪……奇怪……」跟著掉頭扶杖而去,竟沒有理會石軒中。石軒中也不怪老人無禮,仍然含笑望著他的背影。
朱玲道:「他說我們奇怪,其實他自己才怪哩。這位老人家必是風塵異人,但石哥哥你可想得出是誰麼?」
「呵呵,我的眼力一向及不上你,假使你不知道,我連想也不需想。」
朱玲微微一笑,道:「這怎麼行?噢,算了,我們還是邊走邊談,站得太久,人家要奇怪的。」當下他們回頭向黃河走去。剛走了幾步,朱玲便道:「我有個法子,可以使師父不會疑心有人洩漏機密。」
石軒中矍然道:「這就對了,我也覺得難題就在這一點上。因為我們原來說得好好的,要出關外辦事。但忽然改變主意,甚至藏匿起來,鬼母哪能不疑心她的行動已因手下洩漏秘密,我們才會這樣做。只要她一動疑心,鄧牧便糟糕了。」
「不過,我這辦法也不好。」朱玲憂愁地道:「本來我想到你立刻追上於叔初與他改訂日期,不要三個月那麼久。他一向天下宣佈,我們不出關去,便非常有理由了,因為我們絕對趕不及回來。同時我想若於叔初宣佈要與你比劍,我師父也不能在期前向我們下手了。」
「好得很,這個主意再高明沒有了,但你何以覺得憂鬱起來?」
「假如把比劍日期改早,則你就沒有充分準備的時間,我怎能不憂。」
石軒中笑道:「三個月也準備不出什麼。呶,你該對我有信心些。咱們就決定這樣辦好了。現在馬上找於叔初。」朱玲想想實在也沒有別的法子,這樣總比出關去自投羅網上算得多。
不久,兩人已來到了黃河巖邊,但見那船剛剛靠岸。他們跟著早先見的那個形如白猿的老人,步上渡船。船夫們認得這個俊美青年,開船後便暗中談論起來。老人聽了船夫們的談話,這才開始向石軒中注意。
渡船到達對岸,老人慢吞吞最後上岸。老態龍鍾地遠遠跟著石、朱兩人。
石軒中和朱玲倒也不曾注意,逕向開封城西疾行。離那天一園尚有數里,忽見一群人都騎著鞍轡鮮明的俊馬,迎面馳來。朱玲眼尖,趕快隱身在石軒中身後。
對面那群人馬眨眼馳近。為首一人衣服色彩鮮艷刺眼,身材肥胖,正是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他在石軒中身前勒住馬,尖聲問道:「石軒中,你不是回來向本島主求饒吧?」
石軒中道:「石某求饒倒不至於,但的確有事要找島主。」
於叔初身後那六七個大漢,聽說那攔路之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大俠劍神石軒中,便都忍不住勒馬上來瞧看。其中四個右手均垂放在鞍上,僅以左手持韁,原來是被朱玲金針絕技所傷的四名手下。
朱玲突然從石軒中背後轉出來。嬌喝一聲:「看針。」玉手一場。一喝之下,竟有四人跌落下馬,卻正是那四個曾被朱玲所傷的人。他們敢情已被朱玲的金針絕技及她著名毒辣的手段嚇破了膽,此刻驀然見到是她,又聽她喝說著針,便都滾落馬下躲避。
朱玲嬌聲而笑,道:「於島主,你這幾個手下真沒出息。」
碧螺島主於叔初怒道:「朱玲,你師父見到我,也不敢無禮。現在你既背叛師門,卻不該如此放肆。過來,本島主要教訓教訓你。」
石軒中正要挺身包攬,朱玲暗擰他一把,禁止他做聲。石軒中心知朱玲必有用意,便不開口。朱玲輕笑一聲,懶漫地道:「於叔初,你只好嚇嚇別人。我有石哥哥在身邊,十個碧螺島主也不怕。」
碧螺島主於叔初大怒道:「好,本島主先打敗石軒中,再收拾你這個小妖精。」
石軒中勃然大怒,虎目一瞪,喝道:「於叔初,你的口乾淨點兒。」
朱玲冷笑道:「石哥哥,他想激怒你。好趁著現在人多,以及江湖上還沒有曉得你們結怨的這回事。趕緊跟你打一場,勝敗都划算得來。」
此言一出,於叔初氣得連聲哼哈。朱玲又道:「石哥哥,你即管和他再約一下,不要等三個月後,早點兒叫他知道劍神的厲害。」
石軒中直到這時,才明白朱玲的鬼心眼。敢情是故意激怒對方,以便改動日期,一切都顯得入情入理。此時見於叔初那麼生氣,暗中好笑,便道:「於叔初,咱們一個月後便在鳳陽紅心鋪見面如何?」
正是請將不如激將。於叔初恨聲道:「好,就這樣。朱玲你在那天可要去紅心鋪麼?」
朱玲冷笑道:「石哥哥到哪裡去,我就在哪裡。只你贏得石哥哥,我必定陪他一同死。」
於叔初含怒率領著手下,催馬去了。石、朱兩人為了免得和他們同路,便故意在路旁等候。
這條大路左邊是一片田疇,右邊卻是樹林。忽聽一個清細的口音叫道:「石軒中、朱玲,請到這邊來。」石、朱兩人向樹林望去,卻不見有人影蹤。
石軒中道:「你可聽見麼?莫非靳家的人叫我們?」
朱玲道:「反正沒事,我們過去瞧瞧也好。」
兩人攜手走入樹林中,正在張望。那個清細勁銳的口音又響起來,道:「在你們右前方,約莫半里之遠,便可發現我的蹤跡。」
石軒中肅然道:「玲妹妹,你看可是真的?那人如在半里之外,尚能看見我們,以及語聲能這麼有勁地傳入我們耳中,非有六七十年精純內功不可。」
朱玲首先飛躍而去,石軒中緊緊跟隨著。半里地不過轉瞬工夫,便自到達。
樹林已到盡頭,過去便是一片斜坡。相當寬大平坦。坡上人凌空盤膝而坐,屁股離地少說也有五尺。他們看清楚這個能夠凌空跌坐的人的面容,不由得暗叫一聲:「慚愧。」原來就是那面龐手足俱是白毛的老人。
像這位老人的輕功,舉世罕有其傳,此時一望而知是什麼來歷。
石軒中、朱玲走出樹林去。老人睜大那對火紅眼睛,紅光四射,凝視著他們。在那老人屁股之下,敢情有一株比小指還要幼細的小樹,偏生剛有五尺之高。老人盤膝跌坐中間幼技之上,在遠處乍眼一看,真以為他是凌空跌坐。
兩人走到老人面前不及一丈之處,老人飄身下來,冷冷道:「石軒中,你以劍術及輕功見著於世。現在你露一手給老夫看看,以證實你並非盜名欺世之輩。」
石軒中明知對方來歷,便不肯失禮,謙然道:「在下螢火之光,略識薄技,哪敢在高人面前炫弄。」
老人放聲大笑,笑聲宛似深山老猿,蒼勁清遠,山谷相應。他道:「好吧,只要你自認是盜名欺世之輩,老夫與你無怨無仇,不要再迫你……」說罷,轉身欲走。
朱玲忍不住道:「老前輩是世外高人,石哥哥,你不可過於謙虛,以致讓率直的高人誤以為實言,何妨上去一試。」
老人聞言,停步回頭,深深瞥朱玲一眼,暗暗點頭。
石軒中道:「既然如此,在下只好放肆了。」言罷一縱身,飛上尋丈之高。就在停頓之時,盤起雙腿,然後調節那支撐身體輕重的一口真氣,化為至清至純。但見他的身軀緩緩下降,恰好坐在嫩葉之上。身軀一坐定,便開口道:「老前輩請勿見笑,在下勉力應命。」
老人見他能夠開口說話,神態十分從容自然,心中不禁佩服。須首道:「可以了,下來吧,還有你的劍術,尚待考驗。」
石軒中飄身下來,恭容道:「在下實在不敢和老前輩動手。」他說得十分真摯誠懇,叫人一聽而知絕非虛偽之言。老人第一次露出笑容,道:「不要叫做我老前輩,只要你接得住老夫三劍,我們可以由此訂交,大家以平輩相稱。」
石軒中猶疑一下,道:「在下的確希望能試上一下,這種機會實在難得。只要您老不怪在下失禮的話,自當遵命。」
老人仰天打個哈哈,道:「這才像個大俠的風度。來,別耽誤時間。」說罷,他隨手折了一根樹枝,長約兩尺。
石軒中掣下背上長劍,抱劍行禮,道:「就請您老賜教!」
朱玲退開一旁,大聲道:「石哥哥,你務必用盡全力才好。」
老人道:「她說得對。」一面走過來,這一走動,迥異早先龍鍾老態,也不似常人一步一步地走,卻是十步縱躍,猶如猿猴。
石軒中收攝心神,抱元守一,等候對方這位宇內共欽的前輩劍客的一擊。
老人清嘯一聲,雙足頓處,身形忽然破空而起。直飛上四丈餘高,然後一翻身,頭下腳上,那樹枝更是伸在最前面,電射而下。這一罩撲下來,登時響起尖銳勁烈的破風之聲。
當老人快要補到石軒中頭上之時,朱玲已看出老人精絕的功力所在。原來那根竹枝,初時毫無異狀。但當老人星馳電掣般沖瀉而下,快要到達百軒中頭上時一忽然何加靈蛇吞吐,宛如已化為一支鋒利大匹的長劍,而與老人的身體合而為一。
這種至高無上的劍術,朱玲尚是第一次開了眼界。心想石哥哥如能學到這一下身法,威力自當又增加幾分。
這時石軒中上身微抑,劍尖斜指天宮,正當對方下撲來路。在那立即接觸的一剎那間之前,他仍然屹立不動,宛如淵停岳恃。那種沉凝的氣度,別說泰山崩於前,就是有人在他背後刺上一刀,也彷彿不能令他驚亂似的。光是這一點,又令得朱玲佩服到五體投地。心想自己縱然面壁十年,只怕也不能練到如此地步。
雙方突然一齊動作,只見石軒中剝尖一顫,嗡的一聲,化出四點寒光,嚴密封住頭頂。
老人下衝之勢何等強勁。但因石軒中眼力奇佳,劍尖所化的寒星中,其中之一居然及時點在他樹技尖端上。因此使得老人這一招之內許多變化,無法施展出來。
老人大喝一聲:「好劍法。」身形借力破空又起,飄落側面尋丈之遠,然後道:「老夫第二劍立刻開始了。」石軒中朗聲應道:「老前輩請。」
老人吸一口氣,身形暴然漲大不少。驀地呼一聲,又欺到石軒中身邊,手中樹枝竟已遞到石軒中面門。石軒中素來以輕功見長,但這老人身法之快,也令他十分吃驚。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只見石軒中身形忽然斜飛開去。朱玲雖有一身武功,以及鬼母嫡傳的遊魂遁法,有神鬼莫測之機,但此刻竟也瞧不出石軒中乃是如何閃開的。不由大喜想道:
「單憑這一下身法,便可以和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爭一日之長短了。」但那遍身白毛、形如老猿的老人,身法也快得出奇,原式跟蹤急追。手中樹枝尖端本來離石軒中面門不及半尺,如今也僅僅被石軒中縮開了半尺,合起來才不過是一尺距離。
兩條人影疾苦飄風般在草地中繞了七八丈大的一圈子,石軒中居然擺脫不了那老人。
朱玲上時花容失色,驚駭得連呼吸也為之停住。原來她也算得是個大行家,是以知道只要再繞個圈子,那位老人身子和速度諧洽之後,那時候只要真力一吐,樹枝不必刺到石軒中,也足以把石軒中震死。
石軒中本人何嘗不知。他比朱玲還多瞭解的一點,便是知道這位老人此時已仗著一股至清至虛的真氣,使得那麼大的身軀輕如無物。因此不論他閃避得多麼快,但仍能跟著他身形帶起的風力,如影隨形地跟著他迴旋進退。
這原是剎那間的事。石軒中身形不停,但手中劍已斜斜上翅,劍尖指著對方握著樹枝的手指。剛剛又轉了半圈,石軒中已能夠吐出長劍,直取對方腕掌指三處。
老人這時恰已能夠發出真力傷敵。見狀手腕一偏,避開教劍,但自家樹枝尖端仍然指著對方面門。不過因這一移動,老人便須重新調運真氣,才能傷敵。石軒中也是這樣,不能馬上變招換式。兩人如奔雷電掣般又走了六七丈大的一個圈子。
石軒中以極精純的功力駕馭長劍,唰地撩向對方樹枝之上。老人這時恰好又運集真力在樹枝上,尚未來得及吐出傷敵,一見敵劍撩到,因他說過只攻三招,故此不肯輕易變招。便原式不動,石軒中長劍撩在對方樹枝上,只把那樹枝盪開兩寸,便黏著不動。然而那根樹枝尖端,仍然指著自己的右邊面門。
朱玲見他連使絕藝,還不能化解這一招危機,真是比石軒中還要著急。
只見兩人又走了一個大圈,石軒中突然嘿一聲,左手抬處,圈指一彈,這一招乃是達摩三式中彈指乾坤之式,鬼母和於叔初均試過這一招的厲害。一式「彈指乾坤」的確奧妙絕倫,有奪天地造化之功。但聽微微滴地一響,人影倏分,各各飛開一丈,然後凝身屹立。
老人朗聲長笑道:「好劍法。這一招失傳百年的達摩心法,老夫也是頭一次開眼,現在老夫可要施展第三招了。」
石軒中因有前車可鑒,生怕再蹈覆轍,便嚴密戒備。口中應道:「老前輩賜教。」
老人呵呵而笑,道:「現在不用快攻的方法了,我們在劍上較量一下內功如何?」
石軒中想道:「較量內力,看來平學,其實卻最為凶險。」但他哪能拒絕,只好爽快地答道:「老前輩吩咐的,在下無不尊命。」
老人身形微晃,已落在他面前五尺之處,伸出樹枝,道:「小老弟你真謙恭有禮,這等修養和胸懷,實在可敬。」石軒中跟著挺劍,交叉地貼在樹枝身上,一面答道:「老前輩年高德勳,名滿天下。在下這次膽敢動手,實在是恭敬不如從命之意。」說話間,兩人各運真力,貫注在劍上。
石軒中故意回答,為的是不肯佔便宜。因為當樹枝及長劍一交之時,雙方便均發出真力。其時對面的老人尚在說話,是以他也開口回答,絲毫也不肯沾光。雙方閉口之後,俱運足十成功力,互壓對方的兵器。
這種較量功力的方法,絕無取巧之處。老人面上忽閃過一絲訝色。石軒中知道對方定是因他的功力竟達如此地步而感到驚訝。不過他可不敢多想,轉瞬之間,已摒除了一切雜念。
凝神定慮,全副心靈都貫注在長劍之上。老人也收攝住心神,運力迫過去。只見石軒中的長劍劍身微微顫抖,光華亂閃。緩慢地偏移了一寸左右,然後便停住不動。
過了一會兒,石軒中全力反攻,這次輪到老人的樹枝微顫,彷彿用真力一抖之後那樣地顫動不休。而後極慢地偏回來。一直到恢復直線交叉時,才煞住偏移之勢。石軒中自知尚可壓得對方偏多一點,但他明白對方已有近百年的精純功力,必能持久。因此他不敢過於消耗真力,以免支持不久,便被對方壓倒。
朱玲看得心驚膽跳,微微喘氣。但見老人又發動攻勢,把石軒中的長劍壓得向左邊偏了寸許。過了一會兒,石軒中便開始反攻,力圖收復失地,果然又恢復原狀。這樣攻守了五次之後,大家都膠著不再移動。
兩人鬥了半個時辰,竟是旗鼓相當,越發糾結難解。就這片刻間,但覺強風颯颯旋到,聲音由低沉而逐漸強烈。風力一生,兩人面色越見沉凝鄭重。先是石軒中的身軀下沉了寸許,接著便是那老人下沉。
朱玲知道這陣突如其來的強風,乃因這兩個蓋世高手在較量內力之時,從劍上發出劍氣。這兩股無形其力,在空中欲散未散時,互相碰激,便形成一個個的空氣渦流。時間越增,則這些氣流中的漩渦越多,便發出聲音,令附近的人感到強風捲刮上身。
但最令人擔心的,倒不是這一點,目下石軒中和那老人已經耗上,因是功力悉故,誰也不敢首先撤退。這種以內家真力拚鬥的場面最是凶險。只要稍有疏虞,對方立刻剩隙而入,登時可將內臟完全擊碎。因是無形的真力,而又可以擊石成粉。不似兵刃,能夠用肉眼看見,縱或受傷也未必致死。是以兩人這一耗上,誰都不敢先行撤退,甚至連念頭也不敢多轉。
這時兩人身形逐寸下沉,原來是雙腳陷入泥土中。這種情形,也就是說他們的真力互相湧歷時,雖然彼此力量相當,誰也壓不低誰的兵器,但腳下仍有緩衝餘地。即說兩股真力相交,化為至剛之際,便因有一方雙腳沉陷地中,恰好將過剛則折的危機化解掉。若果他們兩人都不能沉陷入地,而大家的真力都化為至剛至猛,必定兩敗俱傷,均須倒地。是否能保存一條殘命,也就說不定了。
老人那對眼睛圓睜,眼光如火焰般鮮紅,威煞之氣,滿佈臉上。雖然看起來他的形相怕人,但朱玲卻似乎在他眼中看到後悔的意思。
朱玲俏眼一轉,飄飄然走過去,定睛細看兩人的腳下,只見俱已陷入地中半尺之多。她迅捷地撤出她的太白劍,握在手中,再迫近他們兩步,心中想道:「以他們兩人的功力,只消雙腳陷入泥土中一尺左右,便不會再向下沉而必須拚個生死了。因此我定要在瞬息間,幫石哥哥一臂之力。」想著,又移前數步。這時已距兩人不及四尺,只須手起一劍,便可把老人戳死。
強風旋刮得更厲害。她一隻手按著面幕,一手持劍,緩緩舉起來,指著老人大開的右脅。但她還是遲疑一下,沒有發劍。石軒中看見她的動作,也看見紅睛老人那種沉凝安然的表情一個在這種生死關頭,而仍然能夠不動聲色,心神絲毫不分,這種涵養的確令人敬佩。
朱玲咬咬銀牙,道:「石哥哥,我知道你一定會生氣。你平生光明磊落,絕不肯暗箭傷人,可是……可是我卻不能眼睜睜地瞧你和這位老人家同歸於盡。因此我只好擅自作主……」說著話間,太白劍吐遞出去,那鋒利無匹的劍尖,已幾乎沾到老人家脅下的衣服。
老人仍然不動聲息,手中樹枝上的內家真力,依然那般沉雄凝重,絲毫不曾發生變化。
石軒中無法開口說話,心中一急,只好用眼睛示意朱玲不可如此。只見他眼皮一眨之時,身形便直沉下去,已自深達一尺。石軒中微嘿一聲,其力陡增,竟把對方的樹枝壓得向左方偏了寸許。原來他一雙足陷入地中越深,便越發能夠借力。此所以若果兩人俱陷入地中一尺之深之時,因雙方均已能夠發出全力而再沒有緩衝餘力,便非兩敗俱傷不可。
朱玲大驚道:「石哥哥,我不管事後你如何責罰我,但如今形勢危急,唉……我如何是好呢?」石軒中虎目中射出奕奕神采,表示出他心中的歡喜。
要知朱玲本是個任性的女孩子,尤其在這種事情上,不大講究是或非。只求於自己有利,便可以出手。但如今她居然會有不知如何是好之歎,足見她的觀念已改變過來。
生命誠然重要和寶貴,可是有時也不能為了生命,便可不分是非。
朱玲當然明白石軒中的心意,更加不能真個出手。只見那紅睛老人手中樹枝漸漸扳回原狀,但因腳下尚有餘地,故此身形也微微下陷。看來大約那老人再沉陷寸許,這兩個一代高手,便得傷折於當場。
她倏然運足功力,舉劍向那交叉著的長劍和樹技之間砍下去。只聽悶響一聲,她那柄鋒快得可以斬開石頭的寶劍,此刻卻有如砍在敗革之上。不但沒把這兩般兵器拆開或砍斷,反而被雙方的真力震得退了半步。
她尖叫一聲,狠狠舉起寶劍,向著那紅睛老人。適好這時旋轉的強風把她的面幕吹起,露出醜陋可怖的臉龐。老人一眼瞥見,霜白的長眉輕輕一皺,石軒中趁機又把他身形壓沉寸許。
這刻兩人的雙足都深陷地下達一尺之多,彼此都明白死生在頃刻之間便可分別出來。不約而同一齊吸氣聚力,同時摒除萬慮,把一身真力都運化至極精極純的境地,然後徐徐運布在兵器上。
朱玲左手按住飄過來的面幕,右手太白劍忽然無力軟垂下來。心中悲哀地想道:「石哥哥面慈心善,磊落光明,我何忍替他留下抹不掉的污點?這個老人分明是衡山猿長老,我如使石哥哥殺死他,石哥哥一定奔赴衡山,束手任得衡山派的人殺死報仇,天啊……」
石軒中那張白玉也似的俊面上,突然浮起一層紅暈,紅白分明,極是好看。
對面的老人那雙紅眼似乎要冒出火來,滿面白毛和鬚髮都無風自動。
朱玲突然尖聲大叫道:「請你們都不要增加力量,聽完我幾句話後,再盡出全力不遲。」她深深瞥了兩人一眼,但這時他們都不能出聲回答,因此四週一片闃靜。
朱玲又道:「老人家你想來定是衡山前輩猿長老了。以我私意測度,這次要石哥哥試上三招,必定沒有惡意。石哥哥當然更不可能要對猿長老怎樣。因此目下的情勢是大家都騎上虎背。」說到這裡,只見石軒中玉面越紅,猿長老的形相也變得更加威猛。
她心知這等內家真力一拼上,已變成有進無退之局。儘管兩人心中想暫時不發真力,但因雙方已到了暴發邊緣。譬如逆水行舟,卻還多了致命的凶險。是簡直不能停頓,非源源發出內家真力不可。只看石軒中的樣子,已知危機一發,再也來不及多說。
好個朱玲當機立斷,把心一橫,閉目叫道:「石哥哥,你聽我喊到三字,便立即收力撤劍。」她已來不及理會猿長老是否同意。不過衡情度理,猿長老絕無殺死石軒中的理由,故此只好行僥冒險,試上一回。只聽她尖聲喊道:「—……二……三……」嗓音已忍不住微微發顫。
三字剛剛出口,僵持著的兩人疾如電閃般一齊退縱開丈許。
石軒中長長吁口氣,正要向猿長老說話,目光掃過朱玲,只見她兀自閉目不動,不由得大為感動,躍將過去,伸手攬住她的纖腰,柔聲道:「玲妹妹,謝謝你救了我一命。」
朱玲大叫一聲,道:「天啊!」隨即伏在他胸脯裡,喜極而泣。
石軒中記起還有位前輩在旁邊,有點兒不好意思。抬目一看,只見老人眨眨眼睛,含笑道:「年輕人,你儘管做你要做的事,說你要說的話,老朽當如看不見聽不到便了。」
朱玲聽見了,便縮脫出石軒中的手臂,快活地笑起來。笑聲如銀鈴突振,悅耳之極。
石軒中恭容向老人行禮道:「老前輩果然是以猿公劍法蜚聲海內的衡山猿長老,務請看恕在下失禮冒犯之輩。」
那老人正是聲名赫赫的猿長老,聞言紅睛一翻,呵呵笑道:「我們已是忘年之交,可沒有什麼輩份之分。你不答應這一點,我只好拂袖便走。」
石軒中忙道:「老前輩,啊……猿長老請留步,在下從命就是。」
猿長老喜動顏色,道:「那就好了,自從赤陽子西歸,天鶴那牛鼻子也失蹤了多年,我老頭子一直悶了好久,總沒有一個我看得起而堪以訂交的人。你們別笑我人老心不老,我老頭子一生脫略形跡,不過在徒孫之輩面前,總得裝得老樣,閒話休提,剛才我聽到你和碧螺島主於叔初約好,一個月後在襄陽紅心鋪見面,正式比劍。老弟,你儘管放心赴約,以你的身手,於叔初將在百招之內,慘遭落敗。假如屆時有其他的人搗亂,我可以完全負責。」
石軒中大喜道:「在下一腔謝意,不知如何表達。不瞞你老說,紅心鋪鬥劍之會,在下倒不擔心自己,卻十分憂慮玲妹妹的安全問題。現在有你老出頭,在下便可無後顧之憂了。」
猿長老的眼光移到朱玲面幕,定睛注視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朱玲你的容貌何以變成這般模樣?」
石軒中忙代她回答道:「這是被鬼母以碧螢鬼火所傷,噫,猿長老你竟能看透那面幕麼?」
猿長者沒有回答他的疑問,長眉輕輕皺起來,似思考什麼疑難之事。跟著又負手踱起圈子來。他走路的樣子和平常人大不相同,哪裡像是走路,簡直是蹦蹦跳跳。原來猿長老一向是像猿猴似的,生性也十分好動。不過在世俗的人面前,他便不肯露出本相。
朱玲雙手握住放在心窩上,那對明亮的眼光,隨著猿長老身形而移動。
石軒中看看老人,又看看朱玲,不由得暗叫怪事。想道:「他們怎麼啦?一個忽然想起心事,一個卻像在祈求。她還要祈求些什麼?啊,莫非向猿長老有所祈望。」猿長老一口氣兜了七八個圈子,然後陡然站定,卻恰好是在朱玲跟前。他那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以便正好和朱玲面對著面。朱玲一直凝視著他,忽地歎口氣,把頭垂下。
猿長老道:「莫歎,莫歎,但我得把各種道理和關係弄清楚才成。」
朱玲啊了一聲,又抬起頭來,不過卻沒有說話。石軒中覺得不勝訝異,可是他胸襟宏闊,涵養甚好,卻也不加追問。
「玲妹妹,你站著可覺得太累麼?」他憐惜地問道:「反正看來還有一些時候,才能解決問題,何如小憩片刻。」
朱玲依言走到一株樹下,坐在草地上。石軒中也坐在她身邊,低聲道:「剛才那一幕真是凶險。若然猿長老不是一代高人,死生之念無動於衷,老實說,換了別的人,一定會害怕我在你叫出時,不會收力撤到。這樣只要他懷疑地稍遲一點兒才收回真力,我也得身負重傷。」
朱玲道:「石哥哥,但願我們能找到一處世外桃源,那兒永遠不會有爭名奪利的事發生,我大概可以多活幾年。唉,想起不久的紅心鋪比劍和你要三上碧雞山,想想我就心驚膽跳,坐臥不安。」
兩人正說之間,猿長老一蹦一跳地走到他們面前。朱玲立刻十分注意地瞧著他。
猿長老道:「朱玲,你把面幕除下來給我瞧瞧。」朱玲順從地把面幕除下,露出那張醜怪可怕的面龐。石軒中看了一陣痛心,但卻不發一言。
猿長老道:「以我猜測,你和鬼母之間,定有守秘的誓言。我雖可以道破,但背誓者不祥,違天者多舛。只怕日後橫生風險,滿途荊棘。」
石軒中虎目一眨,道:「在下雖聽不懂長老言中暗示的玄機,但長老提到將有風險災難,在下卻認為不須害怕。」
朱玲仍不做聲,猿長老笑道:「壯哉。英雄俠骨,練則越堅。石軒中你好生聽著,朱玲其實不是被鬼母的碧螢鬼火炙毀容顏。」
石軒中啊了一聲,定睛去看朱玲的樣子,但一點也看不出有什麼可予改變的地方。他暗自想道:「不管玲妹妹是怎樣失去她美麗的容貌,我還是一樣地愛她,但猿長老此言何意?」
猿長老又道:「我這雙火眼,能夠透霧機物。朱玲面上蒙著塊面幕,不但遮掩不住幕後的相貌,連她的本來面目,我也看得清清楚楚。以前我曾聽說玄陰教一風三鬼中白鳳朱玲,國色天香,稱得上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一看,果然傳言不訛。」
石軒中驚問道:「長老你可是說,你仍然看得見她以前原來的容貌麼?」
債長老笑道:「不錯。不但如此,連你也可以容容易易地看到。」
石軒中當下運足眼神,直向朱玲面上瞧去。看了一會兒,依然是那張醜怪的面孔。
猿長老道:「我實在不該再賣關子了,朱玲你好生站穩。」說著便伸出滿是白毛的右手,掌心貼在朱玲頷上,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突然縮回手掌。
但聽嘶地微響,朱玲的面皮隨著猿長老那白毛參參的手掌褪脫。
石軒中但覺眼前一亮,只見一張美麗絕倫而又極之熟悉的面龐出現於面前。這張美麗的面龐上,孕蘊著無限驚喜的神色。在那斜飛入鬢的清細眉毛下,嵌著一對朗星也似的眼睛,眼睛中射出令人心蕩神搖的光芒。
石軒中驚道:「噫,玲妹妹,你……」
猿長老哈哈一笑,身形一晃,縱上半空。笑聲也隨著他的身形破空搖曳而去,轉瞬間已消失在樹林中。
朱玲默默無言,忽地縱體投身在石軒中懷裡,膩聲低問道:「石哥哥,你可歡喜我回復原來的容貌麼?」
石軒中坦白地道:「當然歡喜。你的面貌在我心中是那麼熟悉。現在我簡直記不起你早先那張面孔了。玲妹妹,抬起頭來,讓我細細看一遍。」他用充滿了感情的眼光,凝定在她的面上,歇了片刻,他喃喃道:「一切都像一場惡夢。玲妹妹,以後我們再不分開,那就不會有什麼事了。」
朱玲面龐上掠過一抹憂慮之色,輕輕道:「可是猿長老說,因為點破了這個秘密,我們將會遭遇到重重劫難呢,唉……」石軒中用嘴唇封住她的話,四片嘴唇相觸,立刻迸射出愛情的火花,身外的一切事物,在這剎那間,完全不復存在於情人心裡。
朱玲突然從沉醉中醒來,心中微感不安。她極力抑制著自己不要想及旁的事物人物。可是石軒中的如海深情,竟是那麼純潔真摯,使得她無法不想起旁的人。她記起了宮天撫和張鹹,這兩個武功高強,而又年輕英俊的男子,都曾一度取得她一部分的感情。正因這樣,她覺得對不起石軒中,操心中不安地騷動起來。
她知道自己無法卑鄙得能夠裝出忘了這些污點,這使得她十分痛苦。忽又想起在未被猿長老揭去秘密時,她因為自慚形穢,永遠用一塊面幕籠罩住。因此儘管和石軒中擁抱在一起,卻似乎仍然有所間隔。那時,她可以不去想及以往的事,而現在,她已不能逃避。
石軒中感到她內心的痛苦,十分訝異地凝視著她。正要詢問,朱玲已先發制人地哀求道:「石哥哥,別問我……我求求你,暫時不要問我……」
她楚楚可憐的樣子是那麼美麗,任何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惻然動心,何況是極愛她的石軒中。「好,我不問你。」他柔聲道:「我相信你不說的理由,但這些都沒有關係,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就滿足了。」
越是深情的話,越發使得朱玲難過。她幽幽地歎口氣,惘然尋思。
石軒中四顧道:「咦,猿長老真個走了。真該死,我們還未曾向他拜謝呢。」
只聽一個蒼勁清越的口音遙遙答道:「我老頭子還沒走遠。但我如果還站在你們旁邊,那麼將近一百歲的年紀,可算是白活啦,對不,哈……哈……」
石軒中大聲道:「長老別調侃取笑,請現身再談如何?」
眨眼工夫,猿長老從林中出現。只見他縱上半空,伸手板一下身旁的樹枝,那根樹枝啪地一彈,猿長老已借力飛高數丈,宛如騰雲駕霧似地飛過一大段路,然後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石軒中看見他這一手借力功夫,心中甚為佩服,等他站定之後,便道:「長老適才曾提及天鶴真人,在下於不久以前,曾經拜識仙顏。」當下他把當日在洞庭湖上遇見天鶴真人後段往事說出來。
猿長老喜道:「這牛鼻子實在太好勝了,輸給木靈子有什麼奇怪,也值得藏了這麼久不見人。玄陰教的武功的確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之勢。軒中你雖已劍術如神,足可與碧螺島主於叔初周旋,但內家功力造詣尚未達到超凡入聖之境。因此三上碧雞山之舉,似乎未可輕率呢。」
石軒中肅容道:「猿長老不拿石軒中當作外人,直言訓海,無限感銘。天鶴老道長雖然將青城絕傳秘技玄門罡氣功夫授與在下。但這等奇功,不是短期內可以有所成就,故此在下時常因而煩惱。縱然在招術上或可設法制住玄陰獨門心法,可是這一來,鬼母勢必以內功相拼。」
猿長老微訝道:「聽你的口氣,似乎另有制她之方。不過最後如拼起內力,則不免吃虧之意。雖然如此,但只要你贏得鬼母手中黑鳩杖,令她有力難施,這就足夠震駭宇內,名揚千載了。」他歇了一下,又道:「現在暫時不須討論此事,老夫這就去找天鶴老道,一個月內趕到襄陽紅心鋪,再作詳細研究。不過你在這一個月中,務必謹慎小心。雖然看來不至於有殺身之險,但風波必多,已可斷言。」
石軒中正要說幾句謝他指點的話,卻聽猿長老清嘯一聲,人已破空飛去,轉眼穿入林內。清越蒼勁的嘯聲搖曳地越林而去,忽間已去遠,猶聽猿長老最後囑他們珍重之言。
朱玲征了一會兒,才道:「猿長老世之高人,享譽近百年,尋常人相見一面都難。但他居然要和石哥哥你平輩論交,可見得石哥哥你現在的名望地位,已是如何尊崇。我真覺得驕傲。」
她嬌艷如花的臉上,泛出光采,倍覺動人。石軒中不禁看得呆了。
朱玲見他怔怔凝視著自己,眼中流露出說不盡的愛憐之意。不覺泛起又歡喜又羞澀的情緒,嬌喚了一聲石哥哥,便倒在他懷中。石軒中緊緊地抱著她,忽然間都沉醉在熱吻中。
隔了不知多久,石軒中輕輕道:「只要我們長相廝守,縱有任何艱難折磨,我也不放在心上。」朱玲急速地吻他一下,道:「我卻覺得不服氣,為什麼我們備嘗痛苦折磨之後,尚要遭遇許多風波?」
「猿長老不是說過,因他提破了你的秘密,使你違背誓言,逆反天數,才會無端生出許多風波,這也是不得已的事,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
朱玲想了一下不服氣地搖頭,道:「這個理由並不十分令人心服。雖然你對我的愛情,永恆不變,可是我變得那麼醜陋,有什麼意思。師父當時要我立誓,在任何情形和任何人之前,均不得洩漏面上竟是戴上精製人皮面具的秘密。如有違背此誓,不但我個人天沫一滅,人神共棄,還有石哥哥你的英魂要為我之故而入地獄。那時她以為你已經死了,故此才這麼說的。另外她知道宮天撫和張鹹都和我有點兒淵源,因此連他們也算在誓言之內。」
朱玲說出情由,暗暗偷窺石軒中一眼。石軒中雖然心中有點兒不舒服,但繼而想到如果沒有宮、張兩人,倒顯不出自己的真情。況且如今他們喪失了任何資格,自己又何必介懷?
便笑一下,道:「你說下去吧,我在聽著呢。」
朱玲心中稍安,道:「石哥哥,我什麼事也不能瞞你,因此詳細地說出來,你大人大量,千萬別在心中不舒服才好。」
「看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嫣然,那笑容宛如春花茁放,美不可言。
「當時我認為我的心既已跟隨你到了九泉之下,這個軀殼的美醜,又有什麼關係?便一口答應如言發誓。後來師父還加上限期,僅是三年之內,不得洩漏此秘。過了三年,便可把那人皮面具除掉。此所以我和你在一起之後,每一日都有幾次想除掉面具的衝動。可是回心想想,三年雖然不短,也不算太長,最後終於都能忍住。石哥哥,每一個人都有權要求十全十美,對麼?為何這樣便會不祥?」
石軒中笑一笑,沒有做聲。他原是絕頂聰明的人,這時心中早已掠過一個結論,便是朱玲她最後終於能夠忍住衝動而不把人皮面具揭掉,說穿了其實還是想用三年的時間,再試一試五纖中的愛情,是否那麼真摯永恆。這個推測而得的結論當然不便說出來,因此他只好笑一下,不置可否。
「對麼?石哥哥,每個人都有權要求十全十美,我們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