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神傳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石軒中獨闖黃泉陣
    石軒中心頭一震,匆匆摸出一個小瓶,倒出一位師門靈藥保心丹,給他眼下,然後起身道:「你不要走開,回頭我會回來找你。」但見他有如一陣旋風般,眨眼已捲上山頂。

    山頂上天風勁急,微有秋寒味道。石軒中反而覺得精神大振,放目大望,只見這邊樹木不多,往下去三十餘丈之處,有一處平坦的草地,一道山泉橫貫其中。

    在這道泉水旁邊,綠草如茵。卻有一個人影,俯臥其上,雙肘支在泉邊的石上,頭顱伸出石處,恰是在臨流自照的樣子。石軒中從那背影上一眼便看出正是深鐫心版的愛人白鳳朱玲。而現在,他知道她為什麼要在水中照看自己的容貌。

    朱玲用俯臥的姿勢,在溪邊動也不動,宛如已經失去生命,看來假如沒有別的事物驚動她,也許會這樣子過個三五十日。

    石軒中低低歎息一聲,放步走下山巔,但不敢弄出絲毫聲息,怕她發覺起來便跑,不免要多費一番工夫。他走到她身後,只見清澈的山泉上,載著好些枯葉,緩緩隨水流去。

    石軒中溫柔地道:「玲妹妹,我終於找到你了。」

    只見朱玲嬌軀大大一震,隨即歎口氣,幽幽道:「石哥哥,你居然又從死裡逃生,我想到這一點,覺得一切都像在夢中。」

    石軒中在她雙腳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伸手握住她的足踝,覺得和她分別了這麼久,比歷劫三生還要遙遠,因此情不自禁地想碰觸著她。朱玲卻道:「石哥哥,現在你捉住我,好像是不讓我走的意思,但不需多久,你便會嫌我離你不夠遠呢!」說罷,又長歎一聲。

    石軒中輕輕撫摸她的足踝,把她的裙腳稍為拉上一點,只見雙足的皮膚細白如玉。

    朱玲睜大眼睛,悲哀地覷視著水面上的容貌,雖然瞧不出紅一塊紫一塊的顏色,但那半缺的眉毛和扁大的鼻子,已經足夠令她自己噁心了。忽然她衝動地叫道:「你不要看看我的樣子麼?」

    石軒中柔聲道:「你別這樣,我早知道你被鬼母毀了容顏,但這有什麼關係。容顏和世上其他的一切都沒有分別,最後必定要韶光逝去,看見水上的枯葉麼?當它們還在樹上的時候,也曾以鮮綠的顏色,驕傲地展示於世上。可是曾幾何時,便變成了腐土……」

    朱玲沒有做聲,但開始低低地啜泣起來。她並不是悲哀而泣,而是為了幸福而流下淚水。現在她已確切地知道石軒中才是她最愛的人,同時也是最愛她的人。她再度遇見了幸福,然而和幸福睽別了這麼久,不免覺得難以適應。

    「別哭,別哭……我的玲妹妹,這些年來,我們已嘗透了相思苦味,現在不論你怎樣對待我,我也不肯離開你……」

    石軒中上身稍為向前傾去,猿臂伸處,一下子將她抱起來。當他見到朱玲的面容,竟是這麼醜陋,不由得怒火升起,心裡暗罵鬼母太過狠毒,竟把一個國色天香,才貌雙全的佳人,弄成這般模樣。

    朱玲把面龐埋在他胸口,石軒中身上的熱力和氣味,使得她血液騰湧,恨不得溶化在他的懷中。石軒中並不介意她的奇醜,同時也不把心中對鬼母的怒意流露出來,只緊緊地擁抱住她。卻聽朱玲含糊地道:「石哥哥,我們這次相逢,已經太遲了一點……已經太遲啦……」

    石軒中堅決地道:「不,雖然再過十年才相逢,但只要兩心真正相愛,焉有太遲之理。」朱玲閉上眼睛,疚悔地流淚不休。這刻她異常痛恨自己,何以曾經會把情感分了一些給別的男子。

    在那個年代的社會觀念,對於女性特別苛求。雖然朱玲事實上僅僅是因憤激而想忘掉石軒中,因此試圖用宮天撫、張鹹這兩人來代替。這些過程都是發乎情,止乎禮。但朱玲首先便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了。

    石軒中慨然道:「玲妹妹,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你只要把美好的記著,將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忘掉,我們重新好好相聚在一起。你要幫助我,第三次重上碧雞山把鬼母打敗。」

    朱玲想道:「我從來沒有好好順過他的意思,這回暫時別拂逆他。等他贏了師父之後,我才離開……」當下問道:「石哥哥,你準備什麼時候再上碧雞山?」

    石軒中道:「現在尚難決定,也許很快,但也許要很久。」他隨即把剛才和菩提庵主清音大師動手的經過說出來。最後又道:「我自信再練三兩個月,玄門罡氣便略有成就。雖然不能和鬼母的期門幽風硬碰,但已可以阻擋一下,然後用絕妙劍招破解。可是鬼母的期門幽風使出來之後,繼之而來的便是龜山天柱功。我已兩度傷在這一手絕技之下,故此等我悟出避過清喜大師木念珠的那一下身法,便再也不怕鬼母了。」

    朱玲聽他提起龜山天柱功,便想起他兩次墜向懸崖下而不死的奇跡,同時也記起自己聞耗之後的悲哀。

    「石哥哥,你可知道這次我踉蹌下山的心情麼?那時候我真是心灰如死。你知道我以前本來性情相當倔強。但自經過你第一次假死,我離開師父,浪跡江湖,卻越來越軟弱……第二次你跳崖噩耗,使得我簡直不明白命運是怎麼一回事,我本想立即相從地下。」

    石軒中忍不住,故意道:「那又何必呢?我即然死了,你設法把我忘了就是。」

    朱玲愣一下,道:「你當真這樣想麼?」石軒中默然不語。她歇了一下,才道:「我相信你絕不會這樣想法。告訴你,那時我為何不死呢?使我忽然想起我之所以一死,便是相眠陰間永遠和你在一起。可是昔日殺孽甚多,滿身血腥。一旦死了,必入地獄。那時豈不是永遠不能見到你麼?故此我寧願忍受世上的數十年苦楚,托庇佛力,消解了一身罪孽之後,這才能夠和你永遠廝守。」

    石軒中感動地道:「玲妹妹,你真是多情的人。我昔日錯怪了你,以致彼此徒然忍熬了數載相思之苦。」細說起來,倒真難以追究誰是誰非,此時便不再談及這個問題。

    朱玲告訴石軒中說,那天菩提庵主清音大師收容了她,那慧根女尼卻取了剃刀熱水過來,但清音大師卻說朱玲目前暫時帶髮修行,不須披剃。

    過了幾日,朱玲除了誦經禮佛之外,每日晨昏,便到菩提庵一座山腰的平地處,修煉劍術。清音大師甚憐她的遭遇,談起昔年曾與鬼母見過一面,別有因果。

    原來當年俠尼檀月大師,曾用沙門秘傳降魔絕技玉龍今符和鬼母之師木靈子試過十餘招。那支玉龍令符所施展的招術,正好也是寶明真經最厲害的玄陰十三式的剋星。僅僅十餘招下來,木靈子已知不妙,趕緊設法罷手。其後鬼母技成,專程來訪清音大師,意欲證實一下乃師之言。可是清音大師堅決拒絕,不論鬼母如何折辱凌迫,仍然不理不睬。鬼母見清音大師果然盡氓塵心,榮辱俱不放在心頭,暗中佩服她的定力。便也不為己甚,斂掉敵意,禮辭而去。這也是以前鬼母何以曾向朱玲提及這位清音大師佛法高深,稱讚這菩提庵律法甚嚴,言中含有敬佩意思之故。

    這天清音大師見朱玲練劍,忽然想起自己功行將滿,這一身武學乃沙門秘傳,目下庵中諸弟子,於佛家功夫雖有造詣,但不是練武的材料。假如從此絕傳,未免可惜。

    朱玲正練得入神,那太白劍上光氣濛濛,宛如一條銀白神龍,在雲中飛舞。只聽清音大師脆聲道:「玄陰十三式雖有鬼神莫測之機,但比起我沙門秘傳陣魔大法,尚有遜色。朱玲,你小心一點兒,且接過為師幾招……」說時,右手已掣出玉龍令符。

    朱玲本不知清音大師深諸武功,此時聽到她的聲音起自身軀,本已詫異之極,便待收劍行禮。但聽到後面的話,心中微喜,猛吸一口真氣,運劍如風,登時光華大盛。

    但見清音大師化為一道白虹,身軀與令符合而為一。縱起半空,然後掉首下擊。雙方一觸,朱玲險險失聲驚叫出來。原來清音大師令符一遞,便已盪開她的劍光,取咽喉,指胸穴。

    朱玲出道至今,無論碰上多麼強的對手,也不曾一觸間便吃人家攻入。連忙變招換式,源源使出玄陰十三劍。但清音大師拳重若輕,除了身形步法又迅疾又神奇,稍為令人注意之外,那支玉龍令符僅僅輕描淡寫地封拆。但每一招都恰好把朱玲的劍法制住。

    朱玲使到玄陰十三劍第十一招「長虹吐焰」,這一招本應觸發「真磁引力」。但那玉龍令符此時剛好貼著她的太白劍劍身疾然擦過,朱玲驀覺像脫了力似的,手軟劍顫,連握牢一點也不可能,那還發得出真磁引力。下面跟著是第十二招古佛半座,劍勢由極快而變得極慢,因此可以化生出相反方向的真磁引力。然後第十三招石破天驚的「天生妙結」,將正反之力合而為定,無堅不摧。然而這兩招次第施展出來之後,清音大師步湧金蓮,身法異常美妙地左搖右擺。玉龍令符倏收又發,白光砉然劃過朱玲太白劍上。朱玲歎了一聲,手酸身軟,太白劍脫手跌墜地上,她的人也目瞪口呆。

    清音大師藹然一笑,道:「現在你可明白麼?這世間一切物性互相克制,便在武功上,也是如此。鬼母向來最忌貧尼,但自從昔年一晤,她已盡泯戒心。現在你已算是我座下弟子,因此這宗秘藝,便由你流傳下去。但你承傳沙門這一脈降魔大法之後,異日佛門中人如有劫難,你須盡力護持。不可因煩厭世情,而置身事外。」

    朱玲盈盈下拜,道:「弟子敬領法諭。」

    數日之後,朱玲已能以太白劍施展玉龍今符的奧妙招數。特別是她學過遊魂遁法,對於這一路令符絕招的步眼身法,最易領悟。不消數日,便完全學會,只欠一點兒火候而已。

    這天清晨,朱玲因漸能將玄陰十三劍其中數招融化入新學得的玉龍令符絕招中一齊施展,覺出劍法威力大增,甚感興頭。嫌那處地方不夠寬敞,便找到山的那邊。近項處借有片曠場,於是開始練劍。

    劍光漫天匝地,盤旋飛舞,遠處看見,使人疑是閃電。

    不久工夫,一條人影馳越過幾座山峰,飛縱到曠場邊。此人正是魔劍鄭敖,恰好所覓隱修之地就在不遠的一座山峰處。他一見劍光衝霄,知有高人,便急急馳來。此時定眼一看,劍光瀰漫中看不出舞劍之人的面容。但他對朱玲身影的印象最是深信深刻,禁不住失聲一叫。掣出白虹劍,化為一道虹光,電射入劍圈中。

    朱玲目光一閃,見到是鄭敖,便略攻數劍,然後停手。

    魔劍鄭敖看清她的面容,不由得大驚道:「你……便是朱玲?」

    朱玲突然記起自己容貌已變得奇醜,一陣淒然,頷首道:「不錯,我就是白鳳朱玲。」

    她的聲音更令鄭敖確定沒有弄錯。他大叫一聲,舉手掩目,厲聲道:「誰把你弄成這般模樣的?」

    朱玲芳心大震,蹬蹬蹬連退數步。心想鄭敖猶自如此,不知宮大撫、張鹹等人見到自己時,又該如何?她想到這裡,心中一陣痛楚,幽幽道:「是我師父干的。」

    魔劍鄭敖為之惕然,道:「原來你終於被鬼母找到。」說到這裡,他的目光已不敢望著朱玲,為的是以前的她美如西子,艷絕天下。但如今變得如此奇醜,確實不忍多看。

    朱玲卻會錯意思,又是一陣痛苦泛上心頭,暗自忖道:「原來世人都是重色不重人。我還是昔日的我,但在別人眼中,已大不相同。」

    魔劍鄭敖還要說話,朱玲突然回身飛奔而去。鄭敖被她弄得怔了好一會兒,然後縱躍上山頂瞭望,只見她隱沒遠處山坳一座尼庵中。

    他本來極是想念朱玲,如今驟然見她這般模樣,精神大受刺激。便茫然直奔襄陽城,呼酒狂飲,終於酩酊大醉。走出街上,橫衝直撞。他這一身功夫,雖在醉中仍然十分厲害,等閒的人,哪能與他相抗?不久便遇見石軒中。

    石軒中聽完她的經過,便也把自己的經歷說出來。

    當日他對史思溫囑咐完後事,便往崖下跳落去,晃眼間已附入雲霧之中。但雲氣稀薄,他睜目四看,只見三面是茫茫一片白帶,另一面便是危崖峭壁。在霧看來一片褐色,如電閃般向天空升起。

    若是換了常人,這一剎那間,早已熱血上湧,失去知覺。可是石軒中練有獨步當世的輕功。加上定力極強,心神絲毫不亂。故此不但沒事,還像觀看奇景似的,看那崖壁閃電也似地向上飛昇。

    驀地腦中晃漾著德貝勒的幾句話:「這次跳崖,如能不死,則不算是食言……」同時又記起鬼母在當時也回答說,只要他能逃過此劫,以後隨時可以再上碧雞山作第三度挑戰,他冷笑一聲,自覺萬念俱灰。縱然能夠不死,但世上儘是悲慘可怕的事在等候,又何足戀?

    「……可是思溫那孩子能不能擔承起我托付的重任呢?他的天資雖然冠絕一時,但可惜在生多情重到了微妙的境界時,便無法突破。」

    突然間他大吃一驚,沉重地想道:「現在我明白了,我自己也是多情之人,許多情緣都割捨不下。尤其是對玲妹妹,縱然在靜坐練功,萬慮俱絕之際,但最深的心底處,仍有一絲痕跡。此所以我身劍合一的功夫,永遠不能練到隨心所欲的地步。」

    這念頭像一道靈光閃耀在心台上,照澈通明。他猛可攝神定慮,深深吸一口真氣,雙掌向腳下虛虛一按。只聽暴響一聲,腳下雲氣翻翻滾滾地散開,他的身形也借這罡氣反震之力,緩住下降之勢。百忙中電瞥崖壁一眼,忽見底下十來文處,數株古松附壁虯生。有個巨大的籐盤,垂直向著深壑,由幾根枯籐吊住。這地方看來眼熟得很,心中登時掠過昔年舊事。

    那個籐盤下不正是昔年他墜崖時掉在上面,因而倖免大難麼?還有松根處有個洞穴,正是他回醒之後,由那洞穴爬出去,那本失去的半部上清秘錄,便是從洞穴中尋得。

    轉眼間已下墜了七八丈,石軒中趕緊提氣輕身,又向腳下未出一掌,然後努力一拗腰,身形便斜斜飛向壁上。

    像他這種絕世輕功,已是天下無雙。一來他屢服靈藥,早已脫胎換骨。二來適好從青城僅存高人天鶴老道長處,學會玄門罡氣功夫。目前雖然尚未練成,但威力已極驚人,比任何掌力都要霸道。是以用來阻緩下降之勢,剛好用對。

    他用足身法和力道,卻也只能斜飄到古松末端五尺之處。但見那松梢拂身而過,忙忙伸臂去撈,卻還相差兩尺方始撈到。他心中微凜,百忙中垂目一瞥,只見絕壑沉沉,望不到底。

    要知他這一把撈不住,真氣已洩,無法再運。勢非墜落無底深壑,摔成一團肉泥不可。

    在這死生相去不過一發之際,石軒中吐氣開聲,奮起神威。突然打一個斤斗,頭部下沉,兩腳疾然向上踢起。腳尖一勾,剛好勾在古松枝上。

    那校古松勒勒微響,欲斷未斷。石軒中在這頃刻間,已吐出濁氣,換了一口真氣。忽見光華一閃,疾刺前胸。這時石軒中身形倒懸枝上,如欲閃避,勢非松腳墜下不可。虎目掠處,已看出那道光華,乃是一支鋒利無匹的長劍。

    石軒中一面支氣護身,一面運動玄門罡氣聚於掌上,想定了一個同歸於盡的辦法。那支長劍一刺入他胸中,他便藉著有真氣護身不會即時斃命,乘機發出玄門罡氣。聚出不意,把敵人擊斃。不過這到底是個下策,他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勾住古松。眼看已能三度重上碧雞山,數天下武林又是一番震驚。卻不料在這要緊關頭突遭暗算,這才叫死不瞑目呢。

    那支長劍來得又快又準,直指他胸前的紫宮穴,不差毫釐。石軒中剛剛一橫心,卻見那支長劍驀然停住,劍尖已沾到他穴道上的皮膚。

    一個朗勁的口音冷笑道:「嘿嘿,石軒中你也想到有今日麼?」

    石軒中先從那人雙腳,直看到面龐,但覺這人有點兒眼熟,卻因是倒轉過來看,因此瞧不出是什麼人。只所又有一個女子口音:「重郎,你當真要殺死他麼?」這女子口音圓潤清勁,一聽而知乃是曾經修習內家功夫的人。

    石軒中怎樣也想不出認識一個名叫重郎的人,眼見那人劍尖點在胸前紫宮穴上,只須內勁一吐,便非死不可。當下定一定神,道:「石某與尊駕素日無怨無仇,不知尊駕何故乘危見迫,一至於此。」

    那人仰天大笑,笑聲中那女子又道:「重郎,你不可殺他,鬼母如今還在稱雄呢。」

    「怎麼?你好像幫著這廝哩。」那人含怒說。

    石軒中忽見洞穴邊出現一個女子,身材微覺豐腴,臉龐圓圓的。但因倒轉著看人,無法看出美醜。她歇了一下,才柔聲道:「啊,重郎你別生氣。我只希望你能夠轟轟烈烈地和他決鬥,縱然光榮鴯鍇,也勝於這樣殺死仇敵。」

    「我死了之後,你怎樣呢?」那個名為重郎的人嘲諷地說。

    那女子卻毫不猶豫,堅決地道:「我會繼承你的遺志,如果我也不成,還有下一代。」

    那人默然不語。石軒中心中甚是敬佩這個女子的磊落胸襟。不過直到如今,還不知他們是誰。

    那人突然用左手又掣出一支長劍,青光熒熒,寒氣侵人肌膚。

    「石軒中,你可還認得此劍麼?」

    石軒中為之一震,失聲道:「是青冥劍,你如何得到的?」

    那人又是一聲長笑,兩支長劍一齊抵在石軒中胸前。這石軒中連呼吸也不敢大力,因為他知道這柄崆峒鎮山之寶青冥劍,乃世之神物,鋒利無匹。自己雖有一身氣功,但在此劍之前全無用處。是以呼吸稍粗,胸脯起伏較劇,便得被剝尖刺入肉內。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誰,對麼?雖然我們之間仇深似海,但你認不出我,仍然情有可原。我就是昔年在關洛道上,被你在十招之內,磕飛兵刃的仙人劍秦重。這麼一提,你可還記得?」

    石軒中哎了一聲,心頭泛湧起前塵舊事,不禁有年華逝水之感。

    那仙人劍秦重,乃是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最小的一個徒弟。平日仗著於叔初寵愛,橫行無忌。天下武林中人,誰敢得罪碧螺島主於叔初。因此總是對秦重十分奉承。故此仙人劍秦重可以說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真是從心所欲。遂養成驕縱自負的性格。

    他記得仙人劍秦重當日被他用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在十招之內,當著許多的武林人之前,叫他長劍脫手。那一剎那間,他看見秦重俊目中露出淚光。那種羞愧憤恨的表情,真是無法形容。

    當時不但使他泛起十分歉疚之情,而這個印象還深刻地留在心中。直到現在摹地被對方提起,登時又清晰地浮現那幅景象。

    石軒中定一定神,心想這回性命多半難保,便突然朗笑一聲,道:「原來還是故人哩,秦重兄你這樣對待我,場面未免太尷尬了。」

    仙人劍秦重道:「我如不是尊重綺雲的話,此刻非立刻一劍刺死你,難解心頭之恨。」

    石軒中微喜,瞧那姑娘一眼,甚是感激她剛才說的話。

    「但你聽我說下去。」秦重發狠地說道:「如今你會不會死在劍下,還得由你自己決定。因為我有一個條件,你答允了,我便收劍而走,不然的話,我一劍刺死你,然後我也跳下去陪你,因為我已沒有面目再見綺雲。」

    那姑娘驚道:「重郎,你可知道自己說什麼話?」

    石軒中也一陣悚然,心想這人真是夠偏激的,竟能想出這等殘忍可怖的結局,令人聽了心驚膽寒。他本是仁義之人,對女性尤其慷慨。為了那姑娘的緣故。便道:「你有什麼條件,且說出來我聽聽。」

    仙人劍秦重道:「你只須立誓,一定從實回答我問的一個問題,便放過你這一回。當然你不得立刻和我們為難,至少也得等事情過後……」

    石軒中一聽大奇,愣了好一會兒,想不出秦重有什麼疑問,嚴重到這等程度。他不敢立刻答覆,左思右想,但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由問答中令自己蒙大禍。想了好久,才道:「你很奇怪,這個條件我想不通,但決定接納。」當下立個誓言,聲明只要自己知道,必須據實回答,否則天誅地滅,人神共棄。

    仙人劍秦重收回兩劍。石軒中換口真氣,輕輕一翻身,已直直站在洞穴外突出的石上。

    只見那仙人劍秦重雖然不減當年俊美,但隱隱有一層風塵憔悴之色。另外那位姑娘,則長得五官端秀,體態豐盈。此時她也被石軒中出眾的儀容風度吸引住眼光,一個勁兒凝視著他。

    仙人劍秦重道:「她是星宿海二老的義女袁綺雲,現在乃是我妻子。」

    石軒中抱拳道:「幸會得很,石某深深佩服秦夫人的英雄胸襟。」

    彭綺雲襝衽還了一禮,道:「石大俠英名蓋世,所憾者重郎和大俠結有舊怨,未能多所請益。」

    石軒中轉眸瞧著仙人劍秦重道:「石某已準備隨時回答問題。」

    仙人劍秦重道:「不必著忙,我想先知道,星宿海二老可在山上?」

    石軒中點點頭,道:「還有令師碧螺島主於叔初也在座哩!」

    仙人劍秦重惘然道:「我曾說過非贏了你之後,誓不返碧螺島。好,現在我可要發問了。」

    石軒中忙收攝心神,靜聽他有什麼驚人的問話。眼光無意中瞥過袁綺雲面上,只見她也露出注意之色。登時想到假如仙人劍秦重這個問題,乃是一早便想好的,則袁綺雲是他的妻子,斷無不知之理。可見得這個問題乃是秦重臨時想到的。

    仙人劍秦重微微一頓之後,便鄭重地道:「石軒中,我要你告訴我,當世宇內有哪一家派或是哪個人的武功,能夠克住你崆峒劍術。」

    石軒中一聽,不由得為之一愣。心想這敢情好,他們明白之後,便去學藝。以他原有的底子,不出十年,必可仗劍上崆峒山報卻當年撒劍之恨。

    仙人劍秦重大喝道:「石軒中,你可不能虛言誑我。」

    石軒中朗聲長笑道:「秦重你大可放心,我石軒中別的不敢誇口,但這信諾和骨氣,卻從不肯後人。老實說,你這一問,敢情找對了人。我崆峒一脈數百年來,以劍術稱雄於天下,號稱無敵。可是天地之間,絕沒有絕對的事情,果真有一家秘傳武學,恰是我崆峒派的剋星。」

    他歇一下,俊面上泛起傲笑道:「普天之人,縱然高明如碧螺島主於叔初或星宿海二老,也從未聽說過有這等事。但如今合該這一派武功應該出世,故此我師門這個相傳了數百年的大秘密,竟是由我親口說出來。」

    袁綺雲忽然插嘴道:「石軒中,你可有懼怯之意麼?」

    石軒中大笑一聲,心中想道:「我如今已得了劍神的外號,等贏了鬼母之後,非竭盡心力,把本門心法加以發揚光大不可,哪會害怕勁敵出現。」但他並不回答她的問話,逕自道:「秦重,你仔細聽著。在那西海之中,有一座仙洲,稱為青丘。青丘洲上有一座名山,名為風山。自從來室南遷,有一位隱士遁世於此,自號浮沙子。從此之後,在這青丘洲風山上,便流傳下浮沙一脈獨傳武功。這數百年來,從未在中原露出鋒芒。」

    仙人劍秦重大聲道:「這話聽來太玄了一點。既然那浮沙門武功未在中原出現過,你崆桐派又如何得知?」

    石軒中冷笑一聲,道:「我崆峒派以劍術稱雄天下,那等舉世無雙的高手,當然不會找到別的家派頭上。二百年前的青丘風山山主浮沙派掌門人杜香亭,挾一支竹劍,到我崆峒山上清宮,先是和我玉泉祖師談經論道。那杜山主精通佛道兩門秘旨,寥寥數語,已令玉泉祖師心折傾服。隨即取出竹劍,要和玉泉祖師試上五招。玉泉祖師其時功力已超凡入呈。也沒有用真劍,僅以一卷玉軸權充利劍。兩人在丹房中比了五招又試出大家的功力,俱達到大神通地步,便一齊罷手回到座上。」

    袁綺雲道:「他們雖然功力超凡絕世,但五招似未免太少。」

    「不錯,可是這五招不過是比功力。比完之後,便各自歸座在口頭上比武。」

    那仙人劍秦重和袁綺雲,卻是一代高手的門下,當然知道大凡武功超越某一境界之後,便可以在口頭說出招數名字,互相攻守。這種比武法,較之真刀真槍另有一凶險。因為凡是高手比武,大抵是為了聲名,只要輸了一招,往往便須自刎而死。如在口頭上比武,那麼事前必定會約好分出勝負後,該當如何。不但這樣,還有一點便是動手比武的話,招式上如有不妥,還可設法閃避開去,再尋破法。但口頭上絕無這種緩衝的機會,而且招數又不便重複。試問天下總共能有多少招?

    石軒中又道:「不過他們彼此同樣抱著慈悲清淨的宗旨,心無殺機。故此沒有訂定勝負分出之後,便該如何。不瞞你們說,我崆峒派這一次真個輸慘了。敢情一百招不到,玉泉祖師已被杜山主迫得無路可走,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

    仙人劍秦重聽得眉飛色舞,道:「將來總有一天,也叫你束手待斃。」

    石軒中曬笑一聲,道:「將來再看吧。」

    袁綺雲忍不住,問道:「他們比完之後,便怎麼樣?」

    「杜山主乃海外高人,胸兼佛道兩家微旨,此來本非和玉泉祖師爭名。因此臨走時還對玉泉祖師說,他青丘洲風山浮沙門此後不會再重現中原。希望玉泉祖師不要把此事宣揚於世,以免武林人冒風濤礁浪之險,到青丘洲擾他清修。」

    仙人劍秦重得意之極,仰天長嘯一聲,然後道:「石軒中,我這就到西海青丘洲去,你可以隨時去找我,取回此劍。」

    石軒中道:「你把我鎮山之寶取走,太以無賴。」

    「笑話。此劍是我千辛萬苦,從長白山盜下來。你如不是懼怕長白派武功,何以幾年來都不曾去奪回來?」

    袁綺雲也冷冷道:「此劍我們得之不易,石軒中你豈可說重郎無賴。」

    石軒中歉然道:「是我錯了,但你如攜此劍到西海青丘洲,只怕這一件鎮山之寶,永無返山之期。」

    袁綺雲聽出他話中含有深意,便問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青丘洲位處西海中央,環洲有一圈浮礁,色如海水,極難辨認。在這一圈浮礁附近,永遠有數以千計的惡鯊游弋水中。無論武功多好的人,只要落在海中,非被鯊群噬斃吞入腹中不可。同時在駛向青丘洲這段路程,不時會卷刮狂風。波濤山立,雲暗天低。」

    仙人劍秦重厲聲道:「石軒中不須相激,我秦重絕不怕人怕任何險阻。」

    「我何必激你,不過你如執意要去,最好別把我的青冥劍帶走。否則一旦沉在西海,便永無出世之時了。」

    仙人劍秦重甚怒,俊目一瞪,正要發話。袁綺雲突然拉他一把,在他耳邊悄說了幾句話。秦重起初露出不肯之色,後來終於被說服。他向石軒中道:「你生怕師門之寶,永遠沉埋海底,這也是人之常情。其實你如今出手來奪,我雖已學會星宿海青竹杖法,和那至柔的太陰真力。可以化在我劍法中。尚有十二招長白山秘傳無雷槊法,也能融會在我劍法中。但我自知對付別人尚可,對付你卻不行,這柄青冥劍一定保不住。既承你如此大方,不動手硬奪,我也賣個交情給你。」

    石軒中心想這秦重心偏量狹,居然會說出這等入情入理之言,實在難得。莫非他肯將師門至寶慨然交還。

    「在我們赴西海之前,定必把此劍送回長白山明鏡崖天雷宮去,你只須抽暇到關外走一遭,便可取回。這樣安排,你意下如何?」

    石軒中聳聳肩,道:「反正你已決定了,石某並無異言。不過,我勸你西海之行,必須再加考慮,那段水路太危險了。」

    仙人劍秦重笑道:「謝謝你的關心,但你也知我非去不可,否則如何能贏得你?而且我也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便是前些時冷面魔僧車丕,乃是死在我劍下。當時我一方面想引你出來,二來也不願和鬼母纏上,因此留下你的名字。可是那鬼母終必能追究出來,同時星宿海二老也在追尋我們的下落,故此在中原一定難以立足安身。」

    石軒中恍然道:「原來冷面魔僧車丕是死在你劍下,剛才我雖對鬼母承認不是我幹的,但我已叫她把帳算在我頭上。」

    秦重搖搖頭,道:「現在她以為你已墜崖死掉,必定再查此事。那車丕與內子有血海深仇,昔日曾殺死我岳父全家。故此我們碰上他,便忍不住合力下手。三十招之內,把他擊死……」

    大家把話說完,石軒中便先走。從那洞穴鑽過去,降落另一個深谷中,然後在晚上蒙面潛回碧雞山,打聽朱玲下落。卻由此而得知宮、張兩人因朱玲容顏已毀,都曾在口頭上對鬼母說過不愛朱玲之言。之後,他便立刻離開碧雞山,直到這襄陽城中,無意碰上魔劍鄭敖。

    石軒中沒有把宮天撫、張鹹二人變心的事告訴朱玲,僅僅說他們為營救她而陷身碧雞山,但終於無恙逃出魔窟。

    朱玲道:「石哥哥,你必須得回那柄青冥劍,方可再上碧雞山。現在我卻忽然想起我那徒兒上官蘭還有你的徒弟史思溫,我們是不是先找到他們,才一道上關外長白山去?」

    「上官蘭一個女兒家,應該先設法找到她,免得出事。史思溫則不必使他知道我沒有死。這樣一面由得他自行闖蕩江湖,增長閱歷。二來他心念師仇,也會更加發奮。」

    兩人邊談邊走,攙手同行。不一會兒,已越過山巔,只見魔劍鄭敖正在山腰處張望。

    朱玲取出一條青巾,蒙住頭臉,輕輕道:「他怕見到我的樣子,因此別讓他看,省得令他不安。」

    石軒中微微一笑,低聲道:「不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只要是你,我還是一樣愛你。」

    朱玲快活地笑一聲,宛如銀鈴乍震,悅耳之極。石軒中微訝地想道:「她怎能這麼容易便放開容貌被毀的事?」走了幾步,轉念想道:「莫非我真有這等力量,令她十分安慰。於是暢聲大笑,叫道:「鄭兄,小弟真感激你的指點。」

    鄭敖迎上來,先向朱玲抱拳道:「玲姑娘,但願你大人大量,宥恕小可早上的無禮……」然後又對石軒中道:「五爺,我們已一言為定,你豈可還叫我鄭兄。」

    石軒中只好歉然道:「好吧,我以後改口便是,但這卻叫人於心難安。」

    朱玲嬌笑一聲,道:「這樣罰罰他也好。」

    石軒中也開心起來,大笑道:「這樣罰法未免太輕鬆一些。」說到這裡,靈機一動,便又道:「不如罰人限期把上官蘭找到,玲妹妹你說可好?」

    朱玲拍掌道:「妙妙,限他三個月內把蘭兒找到,帶到這菩提庵來,便可以免掉一年之役。」

    魔劍鄭敖慨然道:「我發動江湖同道的力量,諒必很快便能找到。」他突然住口,臉上露出驚訝之色,問道:「上官蘭,可是如此這般模樣的美姑娘麼?」

    朱玲喜道:「正是蘭兒,你知道她下落麼?」

    鄭敖跌足道:「不好了,當日我在方家在碰見她,那時她說是跟石爺入方家莊。」

    朱玲登時記起當日宮天撫被陷地牢之內,自己卻報稱是石軒中,不過後來又找回她。聽她說過被淫賊粉燕子燕亮所迫,幸遇鄭敖之事。當下忙道:「不要緊了,你可是說曾經點傷她的穴道麼?後來她卻被史思溫救了。」

    鄭敖鬆口大氣,道:「那就好了,為了這件往事,我也得盡力把她找到。事不宜遲,最好立刻就動身。」

    石軒中道:「何必忙呢,咱們還未好好談過呢。」

    鄭敖粗豪地大笑道:「日後機會尚多,現在我還是先走一步,准於三個月內把上宜蘭姑娘帶回菩提庵。」他說走就走,不一刻已不見影子。

    當下石軒中和朱玲也攜手同返菩提庵,謁見庵主清音大師。慧根文尼聽知這位俊逸瀟酒的青年劍客,竟就是名震天下的劍神石軒中,任她禪心如何堅定,也禁不住偷偷直在打量他。

    朱玲向庵主辭行,並稟明日後魔劍鄭敖可能把上官蘭找著,帶來本庵之事。

    清音大師微笑道:「為師自然不阻攔你和石大俠同行,不過有一點為師要提醒你,便是應以柔順為主。自尊心固然不可沒有,但須看是什麼場合和對什麼人。」朱玲恭謹應著,心中不禁想起自己和石軒中後來兩度見面,都是因自尊心過強,以致失了機會。清音大師的訓誨,剛好是對症下藥。

    清音大師親自送他們出庵,對石軒中甚是敬重。

    石、朱兩人別過清音大師之後,便緩緩北上。打算一直出關,到那長白山明鏡崖天雷宮,設法取回師門至寶青冥劍。石軒中為人心口如一,他說過不嫌朱玲醜陋容貌,果真半點兒不假。因此數日之後,朱玲已十分安心,漸漸回復往昔的風度。

    他們走得不快,沿途遊山玩水。晚上雖同宿一房,但彼此均以禮自持。起初的幾晚,因是上房,分為內外兩間,故此並不同床而睡。但最近的兩晚,都因找不到上房,只好同臥一榻,兩人本來不須避嫌,便相擁而眠。朱玲卻發現石軒中老是睡得不安寧,好似懷有什麼心事似的。

    這天晚上,他們在陳州一家客店落腳,要了一間北上房。

    朱玲和石軒中在燈下款款深談,直到夜深。她看看到處燈光皆滅,便拉了石軒中一道出動院子中,練那專克玄陰十三式的玉龍令符精妙招數。她以原有的底子融合沙門秘招,漸漸已變成獨立的一套劍法。朱玲自己定名為玉龍劍法。

    本來這套劍法一共五五二十五招,已練得甚是純熟。但今晚她陡然想起,這自創的玉龍劍法,雖能克制玄陰十三式,但能不能贏得別派的武功呢?石軒中只好權充敵人,和她試招。他的功力已高深莫測,隨手取支小竹,便當作長劍。等她準備好之後,施展出五十手大周天神劍,向她進攻。

    石軒中哪肯用全力迫她,每一招都不過使出五成威力,但這已夠朱玲忙的了。等到二十五招玉龍劍法使完,朱玲抱劍問道:「石哥哥,剛才你用了多少成功夫?」石軒中微笑道:

    「只用了五成。」

    朱玲楞了一下,道:「你不過使用大周天神劍,便如此厲害。若然施展出伏魔劍法我還吃得消麼?可見得我自創的這套劍法沒半點兒用處。」

    石軒中柔聲道:「玲妹妹,試想你一來用面幕遮臉,目光因而大受影響。二來你手中的寶劍,沒有發揮所長,怕萬一傷了我,一定甚是嚴重。這樣打法,縱有再好的招數,也沒用處。」

    朱玲道:「那麼石哥哥你小心一點,我用全力和你再試一回好麼?」

    石軒中微微一笑道:「你儘管進攻,我抵擋不住的話,逃開卻一定來得及。」

    朱玲應了聲好,太白劍起處,一道銀光,直取石軒中中盤。

    石軒中知道如讓她運足真力,抖動劍尖,改攻上下兩盤。便難以制馭。連忙一側身,竹尖疾點出去。朱玲運力抖劍時,吃他竹尖輕輕敲在劍身上,力量頓然被他卸掉。她低喊一聲:「好劍法。」挽劍而舞,除了看著搶攻之外,更專門用全力找石軒中的竹枝。那太白劍能斬金切玉,何等鋒利。如若碰上竹枝,石軒中再好的內功也禁不住,非斷不可。石軒中笑道:「這才是真打……」只見他手中竹枝並不十分避讓寶劍,但因出招奧妙,往往追得朱玲劍鋒已到了竹枝上時,又得撤回。

    院落中劍光衝霄,人影兔起鶻落。外人看見,絕對無法看出他們竟是一對情深如海的愛侶。這時石軒中仍然僅僅使出五成功力,但招數方面可就變化多端,不似早先一味以五十手大周天神劍應付。

    約莫攻守了五十招左右,忽見銀虹陡放異彩,一揮而過。石軒中縱退數步,道:「玲妹妹好厲害,非把我的竹枝削斷,不肯罷休。可是你這一招乃是武當派的鐘鳴山莊,可不是玉龍劍法呢!」

    朱玲證了一下,道:「不錯。由此可見到底是別派的劍法厲害,我得糅合別的家派的絕招才行。」

    他們打得雖劇烈,但因都是內家好手,依然面不紅,氣不端,更不會出汗。

    回到房中,石軒中在外間床上躺下,道:「玲妹妹,你功力似乎比昔年還弱一點呢。」

    朱玲在內間坦白地應道:「是的,那是因為以前被宮天撫用三陽功打傷過之故。」

    石軒中歇了一下,才道:「待我想想看有什麼方法沒有,或者是到什麼地方去求尋藥。」朱玲疑惑地問道:「石哥哥,你心裡不高興麼?」只聽石軒中答道:「沒有。」

    大家沉默下來,朱玲暗覺不安。隔了許久,又聽到石軒中轉側之聲,於是低聲叫道:

    「石哥哥,你進來和我一起睡,好麼?」石軒中果然如言進來。他們在床上相擁著,隔著一層面幕,石軒中只好親親她的眼睛。

    朱玲幽幽歎道:「石哥哥,你現在和我已有點兒隔膜。」

    石軒中驚道:「玲妹妹,你這話怎講?我幾時和你有了隔膜?」

    「可不是麼?你夜夜都睡不安穩,分明是有什麼心事,才令你失眠。可是你卻不把心事告訴我。」

    石軒中輕輕地舒口氣,笑了一下,卻不回答。朱玲又幽怨地道:「到底是什麼心事?是不是關於我們兩人的?」石軒中點頭道:「不錯。」

    朱玲緊張起來,用心思索了好一會兒,才柔和地問道:「你是不是想起別的女人?」忽見石軒中剔眉一挺,虎目圓睜。朱玲便連忙道:「石哥哥,你別生氣。我的意思是說,你可能由我們的關係,因而想到那個名份上是你妻子的李月娟,我知道你為人有始有終,因此想不出什麼辦法安置她,對麼?」

    她說得委婉之極,令人覺得她甚是可憐。石軒中不由得心頭一軟,道:「竟實告訴你吧,我這幾天老是在思索武功上的難題。那天在菩提庵內,清音大師的木佛珠擊在我身上,但我卻安然無事。當時彷彿是理所當然之事,但現在越想便越模糊和難解。為什麼會是理所當然?這個理是什麼?」

    他的手掌溫柔地撫摸她的秀髮,歇了一下,又道:「只要這個理被我參悟出來,那時候便可直上碧雞山,根本不需要青冥劍了。不過那青冥劍乃是先師遺贈的師門三寶之一,仍然要把它取回來才行。」

    朱玲長長透口大氣,突然在他壯健的臂膀上咬一口,道:「你為什麼不早說呢?害得我苦想了兩三天,頭髮也想白了……」石軒中把她抱得緊緊地道:「等我贏了鬼母之後,便當著天下群雄,宣佈和你結為夫婦的消息,你說這樣可好?」

    朱玲沒有作聲,腦海中忽然清晰地想像到一幅景象:石軒中威風凜凜,意氣昂揚地環顧著天下群雄。他那英俊的面上,神采奕奕。然後在眾人驚讚聲中,突然宣佈和她結婚的消息。熱淚忽然從眼眶中迸湧出來,心頭混合著感激、快樂與興奮等情緒。她不會說話,只能低聲地啜泣。

    但聽石軒中充滿夢幻的聲音又適:「我們要找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自己蓋一座房屋,然後我們會有兒女。」

    朱玲覺得幸福從心中流溢出來,良久才道:「石哥哥,你對我太好。我真配不上你……」石軒中截住她的話頭道:「玲妹妹,以後不准你再說這種話,記著啊!」

    朱玲又流下眼淚來,輕輕道:「我不是說我的容貌配不上你,因為容貌並不是最重要的。何況還能夠改變,我是說,你具有偉大的人格,我在你面前,變得如此渺小卑微……」

    石軒中安心地道:「對,你不要再想及容貌之事。我想今晚我暫時不去想那武功的難題,好好睡一覺。」

    第二日,復又踏上征途。朱玲的江湖門檻甚精,悄悄對石軒中道:「石哥哥,看來玄陰教的人已綴上我們的行蹤了。不過他們不敢露出行藏,一味鬼鬼祟祟的。我們怎麼辦呢?」

    石軒中想了一下,道:「玄陰教勢力甚大,我們行藏自然隱藏不住。我雖有心把已死的消息瞞住,但已絕無可能。其實我們絕不怕玄陰教下面的人,就怕鬼母親自趕來。那時候我顧此失彼,略一分神,非死在鬼母黑鳩杖下不可。」

    朱玲細思果有道理,復又想到鬼母現在已知石軒中武功之高,無人能敵。因此除非不聞不問,否則一定親自出手。想了一會兒,便道:「那麼我們只有一法,便是一旦鬼母出現,我便盡可能設法先走。反正我們目的地是關外長白山,如在前站等不著,到長白山麓總會見到。你看這樣可好?」

    石軒中憐惜地忖道:「她本來也是個驕傲性子的人,但如今為了我的緣故,便絲毫不曾想及逃走可恥。」口中連忙答道:「只要你不被他們攔住,我沒有後顧之憂,定然不會傷敗在黑鳩杖下。」

    朱玲道:「可是你得先答應我,絕不戀戰,可走便走。諒我師父不會窮追。」

    石軒中猶疑片刻,仍不作答。

    朱玲歎口氣,道:「對不起,我不該迫你這樣做,我知道你愛惜名譽比生命還重。但求你屆時不要為了我的緣故,以致心神分散。試想你若有不測,我縱然倖免,但活著又有什麼意思?你只要答應我,若然碰上我師父,必定竭盡所能和她周旋,這樣我也就放心了。」

    石軒中慨然道:「玲妹妹,只有你是我唯一的知己。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和鬼母決一死戰。」

    他們各有坐騎,此時並轡前走,傍夜時馬力已疲。

    朱玲提議道:「橫豎一路都是小鎮,我們不如乘夜趕路,下馬步行。天明時可趕到開封,然後才休息。」石軒中知她有意盡力甩脫玄陰教的跟蹤,不忍拂她好意,便就應允了。

    兩馬雖沒載人,但比起來他們的腳程,仍差得遠。黎明時抵達開封府,兩馬已疲累不堪。朱玲一路動腦筋,仍然苦無善策。入城之後,便去投店。他們這麼早便住店,倒教店家懷疑起來。

    朱玲喚店伙進房,先塞給他一錠銀子,然後道:「我們可能忽然上路,但如有人問起,你只說我們還在房中休息。還有那兩匹馬,暫時寄存在你們店中。」

    那店伙見到那錠白花花的銀子,不禁眉開眼笑,連連道:「客官吩咐便是了,小的哪敢受此重賞?」

    等店伙走後,石軒中奇怪不已,忍不住問道:「玲妹妹,你這麼做,不啻先知交陰教的人,叫他們連夜追蹤。」

    朱玲笑一下,道:「好哥哥,你暫時悶在葫蘆中吧,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再說。」

    兩人躺在床上,休息了半個時辰。朱玲突然起身,推醒石軒中,道:「石哥哥,我們可以起程了,等今晚才好好休息。」

    石軒中一面起床,一面道:「你的軍令我自然要服從,可是你能不能稍為透露一點?」

    朱玲想一下,便笑道:「聽你說得這麼可憐,好吧,我不妨透露一點。便是此刻這開封府四門俱有玄陰教徒在監視每個出城的人,你信不信?」

    「我信,但卻想不出道理來,當然玄陰教的人會在四門把守,但你如何能肯定現在已在把守?」

    朱玲輕笑一聲,道:「你以為那店伙不會被玄陰教控制麼?告訴你,玄陰教在這一方面,佈置得十分成功。尤其在這關洛一帶,沒有一間客店不在玄陰教勢力之下。」

    石軒中哦了一聲,站起身來,耳畔猶自繚繞著她方纔的輕笑聲,心頭忽然泛起朱玲從前千嬌百媚的容貌,但他忽然驚惕忖道:「我何必記住她從前的容貌?那不過是浮生幻影,轉瞬即逝。最要緊的是她那顆心以及那如海深情。」

    「石哥哥,你在想什麼?」

    他矍然驚醒,忙道:「啊,沒有什麼,你少出些謎語,我就不想什麼了。」

    朱玲對他細語一番,指手劃腳。石軒中聽了,卻現出為難之色,道:「玲妹妹,我怕弄不來呢。」

    朱玲側頭微忖,片刻才道:「好吧,最後等我來問,現在我們快走。」

    兩個步出房外,只見那店伙正在院落門口。朱玲向他吩咐道:「現在我們出去,你不可對任何人提起,只說我們還在房中。還有那兩匹馬,暫時存放在你們店裡。」

    那店伙諾諾連聲。石、朱二人匆匆出了門,沿大街向北門走去。晃眼間已到大街最熱鬧處,石軒中極快地折入左邊橫街,朱玲卻折向右邊橫街。

    石軒中轉入橫街之後復又左轉,即是向著客店走回去,但卻是客店後面的另一條僻靜小街。他走得甚快,雖然是一步一步地走,乍看與常人無異。但細細瞧時,便可發覺他每一步都跨出尋丈,腳底方始著地。瞬息間已經過客店。街道向右邊彎曲,他走到轉角上,已看見那店伙的背影就在前面七八丈處。

    石軒中不消幾步,便趕了上去,伸手拍拍那店伙肩頭。店伙回頭一瞥,登時面色大變。

    「跟我回店!」石軒中沉聲說,劍眉下面的一對虎目,射出震懾人心的威光。

    店伙面色越發灰白,突然雙膝一軟,便要跪在地上。石軒中微微一抬手,便把店伙整個人托住,無法跪下。石軒中又沉聲道:「你敢不聽我命,那是自討苦吃。」

    店伙忙道:「石大爺手下開恩,小的絕不敢和您作對,都是奉了上頭的命令……」

    石軒中懶得囉嗦,回身先走。不一會兒已到客店後門,便和那店伙一道進去,命他一同在上房中等候。等了老大一會工夫,還不見朱玲回來,他便有些不安起來。付道:「莫非鬼母已親自趕到,恰好碰上玲妹妹?但鬼母不會來得這麼快吧。」

    房門微微一響,石軒中立刻瞪目凝視。心想如是玄陰教的人出現,管他是那一個非將之生擒活捉不可,木門呀地推開,人影一閃,竟是朱玲婀娜地走進來。石軒中登時鬆口大氣,問道:「你怎的去那麼久?害得我胡思亂想起來。」

    朱玲聞言止步,那道澄澈烏亮的眼光,一徑凝定在他面上。良久,才深深歎口氣道:

    「石哥哥,你對我太好啦!」石軒中只微笑一下,如不是那店伙在旁邊,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把她擁在臂中。

    朱玲眼光移到那店伙面上,便改用陰沉冰冷的口吻道:「我早算準你會急急去報告我們離開的消息。雖然四門都有人把守,但你仍然非跑一趟不可。」

    那店伙面無人色,結結巴巴地道:「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哼,想死還沒那麼容易哩。」朱玲又道:「我且問你……這開封府中已有什麼人趕到?」石軒中忽然奇怪地轉身走入內房中。朱玲暗暗歎口氣,舉手把面幕解下。

    那張醜陋可怖的面孔忽然露出來,可把那店伙駭得差一點兒失聲大叫。

    朱玲陰森森地道:「你如敢不說實話,我教你嘗遍地獄裡的酷刑滋味。」

    那陰森寒冷的聲音,配上醜怪的面孔,越發令人感到恐怖。店伙額上冷汗像黃豆般大小,沿著腦瓜子直流下來。他倒是想快點兒說出來。無奈舌頭僵硬,空自張大嘴巴,卻沒有言語。

    朱玲把面幕又戴上,那店伙才吶吶道:「聽說是西門香主和鄭香主駕到……」朱玲聽了不由得怔住。石軒中在內房側耳而聽,也發覺朱玲怔住。便走出房去,柔聲道:「玲妹妹,你先打發這廝,別的事慢慢再說。」

    朱玲這才驚覺自己不該愣住。偷偷覷石軒中一眼,只見他神色絲毫不變。心想石軒中一向十分坦白直率,如果不悅,定然流露出來。當下對店伙道:「總算你說了實話,因此權且饒你一條狗命。現在可去告知他們,就說我們兩人,此行乃是要趕關外辦一件事,暫時不會上碧雞山去。叫他們毋庸驚擾,可聽清楚我的話了麼?」店伙忙忙把她的話複述一遍,朱玲便把他趕出房去。

    朱玲忽然想起早先之事,便不安地回頭瞅住石軒中。

    石軒中坦然微笑道:「玲妹妹,西門漸對你那麼好,如今追蹤而來。你聞訊而不安,乃是人之常情,何必怕我不悅呢,我們快點兒離開,也許不會和他碰頭。」

    朱玲感激地道:「石哥哥,你對我太好了,但願我生生世世能夠跟隨你服侍你。」

    石軒中道:「我們不必說這種感激的話。對了,若果真要碰上他們,你最好趕快落荒遁走,然後繞到前頭的大站等我。」

    朱玲點點頭,現在她的困難已經解決了。因為她覺得西門漸到底對她一片真情。這次鬼母不殺死她,主要就是西門漸的一面軟求,一面又表明心跡,告訴鬼母說如若朱玲被處死的話,他也跟著自殺。鬼母為了這個愛徒,只好放過朱玲,並曾將內情坦白告訴她。

    因此她想像到一旦石軒中和西門漸拼起來,她怎麼辦呢?當然她一定偏幫石軒中,可是到石軒中一劍戳到西門漸心窩時,她能讓這場慘劇發生在眼前麼?她能不能出手阻止石軒中?怕只怕她出手阻止,石軒中一時誤會,含怒拂袖而去,那時她還能活下去麼?

    現在石軒中提出這個辦法,可就解決了一切。假如石軒中覺得不能容許西門漸活在世上,她只要不是親眼目睹,也就可以拉倒。當下朱玲放心地笑道:「石哥哥,你猜剛才我碰見什麼事?你一定猜不到,我碰見那狂妄自大,目空四海的於叔初。」

    「哦,這個老妖怪麼?」

    「慢著,可不是他本人,而是他手下的人。」她又笑了一聲,繼續道:「那東海碧螺島主於叔初,居然命人擄了一婦。」

    石軒中大怒道:「那還得了?他們在什麼地方?你可曾把那受難的少婦救了?」

    朱玲道:「沒有,但我有我的道理,而且我也把那些氣焰迫人的狗腿們重重懲戒一番,我折入橫街之後,又轉入另一條街道。正往回走,忽見一輛馬車如飛馳過。馬車上前後一共四個衣服華麗的大漢,都掛著長劍。我走得甚快,那輛馬車趕了好一會兒,才趕上我。忽然聽到馬車上的漢子們大聲談論我,說的話令人生氣。

    「我細瞧那輛馬車一眼,便看出蹊蹺。車廂簾子都嚴密地垂蓋著,顯然車內必定載有可疑之物。可是我追上去,攔住馬車。這時恰好已轉到一座廟前,四周沒有什麼人。他們都傲然跳下車來,我過去使出遊魂遁法,一人給他一巴掌。然後撕開車簾一看,原來是一個美麗少婦被捆住雙手雙足。這一回我可就真的發怒了,正好他們已知勢頭不佳,都掣出長劍。四個人各按方位一站,氣派倒是不小。我卻不立即動手,先喝問他們來歷。但他們不肯回答,於是我開始動手。一入他們劍陣中,發覺這個陣勢威力頗大,每每是兩個人一齊出劍,加起來才算一招。而這一招正好補他們功力不足的弊病,化腐朽為神奇。」

    「天下間以劍著稱的家派雖不少,但像他們這等辛辣精妙的劍招,一望而知乃是碧螺島的劍法。我縱出圈子,然後發出四支金針,都打在他們右碗的太陵穴上。那四人手中長劍握不住,紛紛墜地。他們都急忙用左手去拔金針,我又了打出四支,分別打在他們左手手背上。然後我大聲說,我的金針不能隨便亂拔,他們必須回去找到於叔初,由他出手拔出來,才可免卻一死之危。他們一聽居然看得出他們是於叔初的手下,知道我不是等閒之人,那還敢動手拔針?」

    「這時我便問他們這個少婦被綁著架走之故。他們不敢不答,我才知道於叔初因要尋這少婦丈夫的晦氣。據說是個黑道中人,卻不知藏匿何處。於叔初不耐久等,便派他們去把少婦強截來,迫她丈夫出面。於叔初昨日已到了這開封府西面三十里左右的天一園,故此他們如今把這少婦送去。」

    「我聽了這些話之後,因想於叔初乃是當世有名的劍客,當然不至於做出下流勾當。他的私事我不能亂管,所以沒有救下那個少婦。那四個大漢死罪可免,活罪難逃。那四枚釘在大陵穴上的金針,超過一刻之久尚不拔下,右腕終生酸軟無力,等如殘廢。我想這一手也夠於叔初受的了。」

    石軒中劍眉暗暗一皺,為的是不喜歡朱玲出手太辣,不過他又不好多說,便笑道:「他們固然夠受,但你想於叔初的為人,可是能夠忍氣的麼?我們這一路出關,非讓他追上來不可。」

    朱玲何等靈慧,見他劍眉一皺,已知他為了什麼原故。自家忽然也出了一身冷汗,俯首想道:「前些日子我在菩提庵,靜寂中已曾想到此生獨多舛難,必與出手毒辣,積下惡孽太多有關。如今幸而上無可憐,和石哥哥重聚,怎可又妄結惡孽呢……」

    只聽石軒中溫柔地道:「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碧螺島主於叔初雖然厲害,但我們可不怕他。而且他自詡劍法天下無雙,我們早晚也得碰碰。」

    「石哥哥,你不必為我分說了。唉,自從我們分離之後,我淹沒在那無邊苦海中,直把我磨練得全無脾氣,怯懦軟弱。本來這樣甚好,我一個女流,何必爭強鬥勝……呵是如今一回到你身邊,我又像是拾回了生命和青春,昔日故態都回來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出手毒辣,以後我會永遠記住,絕不再犯……石哥哥,請你原諒我的錯誤。」

    石軒中把她抱起來,憐愛地道:「我們雖是兩個身體,但其實已合為一個整體,還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呢?現在我們動身了吧?」

    她快樂地頷首,道:「可以動身了,最好能夠碰上雪山雕鄧牧,這樣我們出關之事,便穩可以傳到我師兄們耳中。」

    不久,他們步行出了北門。走了一程,黃河已橫直在前面。滾滾濁水,彷彿從天上流下來。這時渡河的人甚多。朱玲領著石軒中,不去搭乘渡船,卻另行雇了一艘,命船家逆流而上。

    石軒中甚為驚訝,心想難道朱玲真個要和他一道上碧雞山去。

    大約搖了半里路,朱玲移到船後,突然抽出太白劍,厲聲道:「船家,你如若要命,須聽我命令行事。如敢跳水,」希望逃生,不妨試一試看。」

    那船家面青唇白,吶吶道:「玲……姑……娘……小的……不敢!」

    她冷笑一聲,道:「既然你知道我們是什麼人,那就最好不過。現在立即盡力搖過對岸去。」船家唯命是從,把一身吃奶之力都使出來,直向對岸搖去。

    石軒中微笑想道:「玲妹妹愛鬧玄虛。反正除了鬼母之外,如今已沒有誰敢來攔阻我,何必這樣費事。」

    船行兩箭之遙,朱玲突又下令道:「即速回頭向岸邊趕去,如有延遲,取你狗命。」

    那船家久聞白鳳朱玲的毒辣名頭,登時滿身大汗淋漓,掉轉船頭,捨命往回路搖去。

    朱玲對石軒中道:「我料定大師兄一定兼程趕來。你一上岸,立即向開封趕去。渡口上的人雖然立即急報我們回頭之訊,但多半不及你快,因此半路上有可能會碰上他,我不上岸了,就在對岸的渡頭等你,如果不見我,便到前一站封卸晤面。」

    石軒中笑道:「且看你這個軍師的妙算會不會落空,我一上岸,便放開腳程往開封府趕,對麼?」

    轉眼間船已離岸不及五丈,石軒中道:「我可以去了,節省一點兒時間。」說罷,在朱玲纖手上吻一下,突然躍出船外。他的輕功舉世無雙,宛如一頭大鳥,凌空飛渡,飄飄然落在岸上。

    這邊朱玲瞧著他的背影消失之後,便命船家搖到對岸上。

    且說石軒中放開腳程,疾如奔馬,也不管大路上的人驚詫而顧。眨眼間已快到城門,只見前面一個高大身影,迎面而來。他佩服地嗟歎一聲,忖道:「玲妹妹的神機妙算,果然高明,那不正是西門漸麼?」

    西門漸看見石軒中時,彼此相距已不及十丈。他真不敢單獨和石軒中動手,可是此時已無法躲避了,只好硬著頭皮,站在路邊等候。

    石軒中縱到他面前,朗聲笑道:「西門漸香主別來無恙,想我石軒中居然尚在人世吧?」

    西門漸橫下心腸,厲聲道:「虧你還有面目活著。本座且問你一句,那九指神魔褚香主,可是你殺死的?抑或又是以前害死車香主的那個主兒干的?」

    石軒中腦海中泛起仙人劍秦重和袁綺雲的影子,心想他們的確厲害,竟敢在玄明教勢力範圍內,把九指神魔褚莫邪殺死。當下昂然答道:「我雖知道是誰幹的,但你們可把這筆帳都記在我身上。」

    「廢話。本教自會查明兇手是誰。只要知道不是你,可就等如查出了一半。」

    石軒中心中暗笑,因為他知道仙人劍秦重和袁綺雲已赴關外,跟著便到西海青丘洲去,根本不復現身中原。玄陰教縱然勢力廣佈天下,但似這等仇人上哪兒去找?

    「西門漸,你不須緊張,看在玲妹妹份上,我不和你動手。你可以歸報鬼母,就說石軒中自身有要緊的事,要赴關外一趟。等我回來之後,才通知她什麼時候再戰一次。」

    厲魄西門漸聽他提起朱玲,為之妒火焚心,但這個敵人又惹不起。他平生哪曾受過這等氣。獰吼一聲,隨手一掌,把道旁一顆徑尺粗的大樹擊斷,枝葉震飛得滿天皆是。

    石軒中劈出兩股掌風,把滿天樹葉都吹到遠處。

    「還有一點,便是你們無庸跟綴我的行蹤。我石軒中說一句算一句,絕不會偷偷上碧雞山找鬼母的晦氣。假如不聽我警告,再度相逢,你想全身而退,可就不容易了。其他的教徒也是一樣,我不會再留情。」

    厲晚西門漸無法發作,只在咽喉中咆哮一聲。忽然一條人影如飛奔到,輕功之佳,令人刮目相看。石軒中目光一掠,已看出那人正是雪山雕鄧牧。他以前在京師時,因身負內傷,不便動手,曾經得到鄧牧義女李蕊珠庇護,因此他對雪山雕鄧牧時存相讓之心。

    雪山雕鄧牧匆匆趕到,突然問道:「石軒中,你可認識我的義女?」

    石軒中楞了一下,十分奇怪他何以會有此一問,但他不能撒謊,便慨然道:「不錯,我認識她。」

    雪山雕鄧牧仰天冷笑道:「以前三番兩次,你劍下留情,本座已知道大有蹊蹺。敢情是為了我義女之故,石軒中,本座此言可有誣賴你?」

    石軒中雖不知他有什麼事,但所言乃是實情,便點頭道:「不錯……」

    雪山雕鄧牧掣出鋒利無匹的緬刀,一泓寒氣,纈眼失輝,口中大喝道:「石軒中,今日本座要仗著這口緬刀,和你拚個生死。」

    石軒中手中無劍,但並無懼容,皺皺眉頭,想道:「我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了他,以致要和我拚命。」心頭忽然泛起李蕊珠的倩影,最使人難得忘記的,便是兩邊玉頰上的兩個酒渦。

    厲魄西門漸心中暗訝,不知鄧牧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可以放心的一點,便是看出那石軒中為了鄧牧義女之故,一定不會傷他性命。當下退開一旁,靜觀這件事演變的結局。

    雪山雕鄧牧縱上半空,然後盤旋而下。緬刀起處,一縷冷風,直撲石軒中左頰。

    石軒中知道雪山雕鄧牧以輕功見長,莫看他身形已向下猛撲,但只要自己後退閃避,則鄧牧尚能借那半口未發的真氣,身軀後升,跟蹤急撲。但若用兵器抵擋他的緬刀,一來有被削斷之厄,二來鄧牧尚可乘機借力盤旋於空中猛攻不休。心念一動,便凝立如山,動也不動。等到刀尖只差寸之微,便到達面頰時,突然向後一仰,移開尋尺。卻見鄧牧的緬刀電掣也似直向他胸前戳下,刀尚未到,寒氣已侵膚泛骨。

    石軒中本來一掌當胸,守護著前胸。可是雪山雕鄧牧的緬刀,非凡兵俗器可比,石軒中掌力雖強,也不能硬封。眼看難逃一刀之厄。

    厲魄西門漸心方微喜,忽又變色喝道:「鄧香主注意他的手指。」喝聲末歇,只見石軒中圈指一彈,不知如何這般巧妙,剛好分厘不差,彈在雪山雕鄧牧的刀尖上。靜地微響一聲,只見一道白光破空飛起。原來鄧牧手中緬刀,竟然禁不住石軒中區區一隻指頭,居然被彈中後飛上半空。

    雪山雕鄧牧羞愧凜孩,兼而有之,心神一亂,身形突然下墜。可是他到底也是名震一方的老魔頭,方自下墜,已忽然驚覺。百忙中驀地一腳踢向石軒中面門。

    石軒中奇快絕倫地一掌拍出去,鄧牧忙忙縮腳,忽覺一股潛力返湧到腳底,不由得借力往半空一拔。呼的一聲,竟然飛起兩丈之高。恰好見到緬刀那一溜白光,從面前斜掠下墜,疾地一伸手,正好把緬刀接在手中。

    刀一入手,這個老魔頭便突然醒悟,心中長歎一聲。暗忖石軒中不但武功高強,世罕其匹,為人更是溫厚多情。適才不但沒有乘機向自己下手,反而暗助一掌之力,使他剛好及時把脫手兵器取回。以他這種人品,義女李蕊珠如是落在他手中,絕對不能受到委屈,雖然在情理上說不過去,但有什麼法子?

    等他飄身下地,厲魄西門漸已大聲道:「鄧香主,請勿再逞強出手,以致有違教主命令。」雪山雕鄧牧頓腳一歎,道:「石軒中,你快走吧。」

    石軒中朗聲一笑,道:「既然玄陰教主鬼母有令,不許你們與我動手,我何須急急離開?同時我必須弄個清楚,便是鄧香主你何故提及令嬡?石桌不過昔年曾在京師,夤緣見過李姑娘一面。蒙她沒有聲張,故此行跡不會敗露鄧香主及褚莫邪之前,是以感恩於心。但事隔數載,至今未曾和李姑娘相逢。鄧香主忽然動問,石某因想這等事最易滋生誤會,不但於石某微名有損,對於李姑娘的名節更有攸關,鄧香主如想弄清此事,務請坦誠見示。」

    厲魄西門漸雖然極之妒根石軒中,縱然把他剝皮拆骨,也難消心頭之很。但在另一方面,他卻極為欽佩石軒中這種光明磊落,風骨錚然的為人。這時忍不住也道:「石軒中既然說未會過令嬡,鄧香主大可相信。」

    石軒中突然微怔,深深凝視西門漸一眼,心中湧集各種情緒。

    他明白一個人被朋友讚賞推許和信任,並非難事,可是能夠合敵人(尤其是深仇大恨的敵人)所信任,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為人行事,已經算是十分成功。

    同時他也發覺到厲魄西門漸的優點。不論他是何等邪惡狠辣,殺人如麻,血腥滿身,但他仍然有是非的觀念。也許有一天,他會因這一點人性而皈依善門。

    雪山雕鄧牧道:「本座的義女早於三年前,嫁與高巖為妻。高巖以前本是世家子弟,只因嗜武,雙親亡故之後,便因練武而散盡萬貫家資。不過總算練了一身出色的武功。其後雖入了黑道,但本座見他不似其他的江湖人物,頗能潔身自好,才把義女嫁給他。但今早他遣人星夜從冀南馳來,告知本座說,我那義女忽然失蹤。他因有事出關,已離家月餘。房中一切都井井有條,毫無紊亂之跡,也沒有任何明顯線索。僅在大門外的階上,留有一個劍口。

    竟是有人以無上功力,運聚劍尖,直插入石階中,其深竟達半尺。」

    「本座聞報,因知我那義女為人甚是機警,如若不是熟人,不會設法留下線索。可是她和高巖平素伉儷之情甚篤,誰能挾她離家遠走。同時那道劍痕令人疑惑。當今之世,你石軒中無疑可以辦到這一手。因而從以往你手下留情的跡象,推想你必定認識蕊珠,也唯有你這般人品,足可以使蕊珠心甘情願地跟你離開,因此本座認定是你所為。」

    石軒中忙道:「幸虧大家當面講明,否則我永遠含冤不白。石某曾受李姑娘之恩,這件事可要我略效綿薄麼?」

    雪山雕鄧牧尚未做聲,厲魄西門漸已厲聲道:「本座自會與鄧香主共同查明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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