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軒中道:「老仙長推測之言合情合理,現在就苦於推詳不出圖畫、箭頭所指之處,便是洞庭湖,難道那廝在湖中居住麼?」說到這裡,突然心中一動,又道:「晚輩想起來了,箭頭所指之處,雖然是洞庭湖中,但在地圖上,右面卻是東方。莫非是說他住在東面的一個村莊中麼?」
「大有道理。」天鶴真人道:「這些圖畫所蘊意思,定是貫串下去。第一個圖是一個月亮,第二圖是落日山頭……」他沉吟起來,原來心中已略得端倪。
靜默了好一會兒,石軒中道:「晚輩數過那些圈圈一共是十九個,這一圖意思最是難測。」天鶴真人矍然道:「月亮之後,便是落日景象,莫非是表示時間?」
兩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天,只見一鉤彎月,正與今晚之月相同,必是指說今晚。然後又是日落。那就是說,明天日落時分,他在東方一個村莊中,等候我們。」
石軒中長長吁氣,道:「即有此約,思溫、均兒的性命暫時無憂矣。」
天鶴真人道:「這一點不必過慮,目下反正時間尚多,先猜出那十九個扣成一串的圈圈是什麼意思再說。」
他們猜了好久,尚想不出頭緒。石軒中建議道:「我們趁著夜色,何不先到那處村莊看看?」
天鶴真人認為是個好主意,兩人便向東方疾奔,若果駕舟,則穿過湖灣,不算甚速。但陸路則要繞岸而馳,須多走二十來里,幸而這兩人腳程俱不同凡響,半個更次工夫,已繞到湖灣那邊。
他們小心地較正方向,後又向東直馳。走了十里左右,忽見山麓之下,有個市鎮,頗見稠密,房屋甚多。天鶴真人道:「如是此鎮,則我們要細細找尋,頗費時間呢。」
兩人到了鎮口,天鶴真人又道:「你我分道搜索,不論有何發現,均到此鎮對面出口處會合。」兩條人影,忽然分開,各奔一方。不久,在市鎮那邊會合。石軒中面含喜色,對天鶴真人道:「晚輩又想出那十九個圈圈的含意了。」
天鶴真人見這個一代大俠露出雀躍之色,不覺天顏而笑,道:「軒中你大資聰明無比,竟然被你先猜出來,且說來聽聽。」
石軒中道:「晚輩一入市鎮,走過幾間屋宇,忽然瞥見一個門口,上面掛著門牌號數。
其時晚輩靈機一動,暗想那十幾個圈圈,連環扣住,莫非意指這不能分開的門牌號數?於是找到十九號一看,那幢屋子孤零零站立鎮邊,甚是寬敞,還有花園等。即清淨而又有點兒陰森森,這等時分,獨有燈光。因此晚輩不再過去,一徑來與老仙長會合。現在一同去查深好麼?」
天鶴真人拂髯道:「你想得起是號數,果然天資過人。快去,我們攻其不備,先探明虛實也好。」石軒中回身帶路,一忽兒已到了十九號屋。只見花園乃在左側,目光穿過花園,可以見到兩個窗戶中,均透射出燈光。
他們躍入花園,直撲那兩扇露出燈光的窗戶。悄悄一看,窗內竟是座大客廳,兩扇窗戶都屬此廳。廳中陳設得十分華麗,壁上懸著不少古代名家真跡的字畫。他們想起那作為記號的畫,雖是草草幾筆,卻甚見功力,便料那雲山豺必是嗜畫之人。
廳中陳設雖是華麗,但卻雅致悅目,毫無俗氣。天鶴真人低低對石軒中道:「若然雲山豺乃此屋主人,則此人胸中大有學問。以這等陳設手法,非出身世家而又飽學之士,不能臻此。」老道人言下之意,隱含懷疑之念。
石軒中也猶疑起來,低低答道:「老仙長此言有理,但何以時在深夜,尚不熄燈?又無惡犬守夜,窗戶洞開,不怕鼠竊之輩穿窗入屋麼?」兩人正在疑惑,忽聞履聲,從後面走出來。
轉眼間,一位貴介公子,步入萬中。這位公子面目韶秀,衣著華麗,與空虛大廳甚是相配。但他面上含著一絲冷笑,令人感覺到有點兒凶殘的味道。他大模大樣地在當中的太師椅上坐落座,一個身穿長衫,面目端秀的中年人,手托茶盤,走將過來。
這個中年人一盅香茗,擺在那位公子旁邊的几上。茶盤中還有兩盅,只見他放在下首一個兒上。几旁有一張高腳靠背紅木椅,鋪著繡工精美的椅墊。之後,這中年人便放下茶盤,侍立在那公子身後。
廳外的兩個絕頂高手,齊齊訝異,只因以他們的功力進入此園,無論如何後面的人不會知道。但那兩盅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事情如此湊巧,剛剛有兩個客人要夜訪這位公子?正在訝想之際,那位公子痰嗽一聲,窗外兩人又是一震。敢情這一聲痰嗽,震耳驚心,分明是氣功上佳之士。這一來他們都知道事情不妙,那兩盅茶難道真為他們而斟?
那公子痰嗽之後,便冷笑一聲,徐徐舉盅。虛虛向窗外一比,口中說聲請字,便啜了一口。天鶴真人和石軒中都不能相信被人家發現,見此情狀,更加驚疑。
無情公子忽又冷笑一聲:「兩位既駕臨荒居,莫非怪罪本公子不曾迎近,故而不肯坐談片刻?」他面對窗外而說,在他們與這公子之間,並無他人。天鶴真人輕輕說一聲:「咱們栽了。」便朗聲一笑,道:「公子果有莫測之神機,貧道等貽笑大方,似已無顏相見。」
那公子一聽,以為他們真的要走,雙目一睜,光芒閃射。石軒中已長笑道:「老仙長何出此言,既來之,則安之,不枉主人待客之情。老仙長以為如何?」廳中那公子接口道:
「石大俠果真豪氣,天鶴真人遁世年久,放日難忘。致有不情之言。」
天鶴真人與石軒中哈哈一笑,一同飄身入廳。那公子目光瞥過天鶴真人,並不停留。但掃到石軒中面上時,卻凝定不動。片刻他才微嗟道:「久聞石軒中武功固然高不可測,風度更佳。如今一見,斯言不誣。」
石軒中見天鶴真人已落座,便也坐下,微笑拱手道:「謬獎之言,殊不敢當。公子清俊神品,復又仙機莫測,石某實在佩服。」
那位公子面上泛起一絲冷笑,開始打量天鶴真人。天鶴真人緩緩問道:「公子高姓大名,可否見示?」
「無情公子張鹹,便是區區。」
天鶴真人和石軒中為之一怔,相顧一眼。無情公子張鹹冷笑一聲,道:「你們意是因我留下的記號,與我自稱的外號不同,因而疑惑?」
石軒中坦然道:「不錯,江湖上傳播的是雲山豺,我們也親見該畫,足證江湖傳說不假。」說到這裡,後面走出一人,面目兇惡,只有獨臂。石軒中心頭激動,問道:「這兩位是尊駕的什麼人?可有外號?」原來當他一見那獨臂大漢,便感到這人絕似一頭凶豺。
無情公子張鹹頷首道:「這一問大有意思。這個是地啞星君蔣青山,那是獨臂野豺呂聲,他們自幼追隨先父,如今是本公子忠心得力的手下。」
石軒中如有所悟,天鶴真人更是微笑點頭。這位老道長靈台空澈澄明,聞言早已瞭然於胸。石軒中只尋思一瞬,便矍然道:「原來那片浮雲,乃無晴之義。音轉而成為無情,敢情雲山豺三字,卻是他們三人。」
那幅是一片浮雲、一座青山及一頭野豺,正是作成三人的外號或名字。
天鶴真人直至此時,才忽然朗聲問道:「昔年有一個黑道高手賽蘇秦張斯,張公子可認識他?」
無情公子張鹹面色微變,但迅即回復常態,然而這些微變化,已瞞不過天鶴真人和石軒中的眼睛。他冷笑道:「你們是來查我底細呢,加是另有事情?」
石軒中乃是至情至性的人。吃他提起心事,想及此人外號有無情兩字,再證諸早先那種殘酷悲慘的場面。不由得打個寒噤,暗中替史思溫和阮均兩條性命之安危焦急起來。他睜目朗聲道:「張公子可知拙徒及天鶴老仙長徒孫阮均的下落?」
無情公子張鹹點頭道:「當然知道。他們自恃師門技藝,得罪本公子,如今已被本公子扣押起來。」
天鶴真人道:「善哉。張公子不愧是好漢行徑,行事不瞞旁人,但如今貧道及石軒中懼已到此,敢問公子意欲如何處理此事?」
無情公子張鹹冷冷道:「本公子還沒有決定呢。」
地吸星君蔣青山生怕無情公子張鹹說翻了,立刻出手。他隨待這位公子寸步不離,因此知他前幾日在武昌府為一妖媚過人的少婦所迷,縱慾過度,以致功力大減。非再練十餘日,不能復原。早上那無情公子張鹹使出一格西康金沙派的獨腳銅人絕技,用力過度,面色發青,便為此放。此時忙從無情公子張鹹身後出來,走到天鶴真人的椅後。那獨臂野豺呂聲,唯他馬首是瞻,也出來走到石軒中椅旁。
天鶴真人和石軒中若無其事,並不理會他們。
獨臂野豺日聲見石軒中豐福俊逸,只像一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絕不似名震當代的大俠。心中不服,拿起几上的茶盅,五指扣住墊碟,口中道:「石大俠遠道而來,請喝盅茶。」石軒中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謙然道:「謝謝你。」單手便接茶。
獨臂野豺呂聲暗中大喜,忖道:「我因獨臂之故,剩下這只右臂,苦苦練得比尋常人雙手更有力。這廝托大,不肯雙手來接,合該倒霉出醜。我若挫辱了他,江湖上登時便會轟傳一時……」想到這裡,石軒中單手已觸到墊碟。
天鶴真人久經大敵,心中雖知形勢緊張,但臉上仍然堆著微笑。突覺一股大力,從腳下升起,直欲把他托起空中。他暗自一凜,臉上笑容仍不改變。
這天鶴真人並非不知,原因是他雖然端坐椅上,但他一身精純武功,不比尋常。明知那地啞星君蔣青山雙手搭在椅子靠背邊,運力要托他起來。其時雖是剛剛發現,但他反應何等敏銳,當時已立刻使出千斤墜功夫,壓住椅子。哪知他加了重量,但這股大力,依然未受阻撓,直湧升上來。是以他為之一凜,方知這個啞巴雖是下人之輩,但武功之高,出人意料之外。
地啞星君落青山暗運真力,由緩慢而改為快速,突然一托。他是個天生啞巴,是以不會吐氣開聲。天鶴真人笑容突斂,身形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地啞星君蔣青山暗鬥輸了一場,但他能今天鶴真人笑容斂掉,足見他內力之強,不容忽視。
這邊石軒中伸手捏著墊碟邊,突然哈哈一笑,已從容取了過來。
原來當他取碟之時,獨臂野豺呂聲起先是暗運真力震迫過去。若然石軒中功力不及於他,這一記就得倒在地上。但石軒中嚴如不覺,從他手中扯奪那盅茶過來。呂聲見震敵無功,忙又運力回掙,不想仍被石軒中將茶盅取去。他獨臂之力,非同小可。但石軒中不論他是震迫過來抑是掙回,照樣取將過去。就在墊碟離開獨臂野豺呂聲五指之際,他可是老羞成怒,倏然放手,一股掌力勁吐出來。
那茶盅乃是江西細磁,哪能吃得消這種力量。如若震碎,石軒中勢必一身濺上熱茶,同時也可能被磁片打傷。這時石軒中卻哈哈一笑,手腕一彎,茶盅已移入數寸。同時之間,食指彈出去。這一指有神機莫測之妙,獨臂野豺呂聲掌心吐出的掌力,沉重得可以洞穿牛腹,但遇上他這一指,立刻消解於無形。
獨臂野豺呂聲大駭,真不信對方竟有如此精深難測的功力,居然以一指之力。便將他毒辣兇猛的攻勢輕輕化解。方自征愕難言,忽聽那無情公子張鹹哈哈大笑道:「爾等即速退下,螳臂當車,徒貽不自量力之識。」
蔣青山這時掙得面紅耳赤,僅能將椅子一角托高地面寸許。其餘三隻椅腳,仍然沾在地上。聞言忙忙收力鬆手,與那獨臂野豺呂聲兩人,一同走回無情公子張鹹背後侍立。
石軒中已看到地啞星君蔣青山居然能將天鶴真人所坐之椅,托起一隻椅腳,這等功力已不容忽視。暗付那無情公子張鹹即是這兩人之主,武功不知高明到什麼境地。
天鶴真人棄絕塵世多年,極不欲破戒出手,微笑道:「張公子早先沒有將師門淵源見告,貧道猜測我等之間也無怨嫌。尚希放回史思溫等,不傷和氣。」
石軒中微微一怔,想起白家死了三人,足證這廝心黑手辣,正須為世除害,何能輕輕放過。但天鶴真人既然已把話說出來,他只好悶在心頭,不便駁回老道長的面子。反正日後尚有相逢的機會,便也微微一笑,道:「張公子請看老仙長及在下面上,將他們釋放如何?」
無情公子張鹹豪爽地道:「區區小事,自當遵命。青山你去把兩位小俠請出來。」地啞星君落青山領命去了。
頃刻間,只聽阮均一面吵嚷,一面走出來。天鶴真人慍聲道:「均兒何事吵嚷?」
阮均和史思溫都上前行過禮,阮均稟道:「均兒對那廝說,如果將我們放回,必須同時把白姑娘給我們帶走。」史思溫自覺替師父丟臉,因此羞愧無比,一言不發,退待在石軒中背後。
天鶴真人問道:「你說的白姑娘,可是那白家的女兒?」
無情公子張鹹朗聲道:「這位小兄弟之言有理。我這個家僕不能開口答話,故此無法解釋必須先稟告後,方可釋放。現在我已命他再到後面去,把那位白姑娘帶出來。」
果然眨眼工夫,那地啞星君蔣青山橫抱著白娟娟出來。他睜啞連聲,一面騰出雙手,比劃幾下。無情公子張鹹道:「他說白姑娘性烈,解開繩索之後,便要拚命,故此不得不將她的穴道點住。」
石軒中聽了,心中一陣慘然。登時義憤填膺,不可抑制。突然從椅上站起來,凜然道:
「白家三條性命,無辜斷送你手,這事可不能算完。今宵因天鶴老仙長乃是世外高人,不願見到爭鬥慘劇,又看你釋放兩小兄弟及白姑娘,俱無損傷一事。暫時擱下。異日狹路相逢,石某可就不客氣了。」
無情公子張鹹被他凜凜正氣的容色所攝,一時說不出話來。
五人由陸路回到小桃源,白娟娟姑娘乃阮均背負著回去。
大家在後進丹房中落座,阮均把她放在雲床上,天鶴真人微喟道:「貧道畢竟老矣,反而致正義難伸,惡徒逍遙世上。」
石軒中一面拍開白娟娟穴道,一面說道:「老仙長其實毫無責任。那廝雖然不仁,但咱們承他慨然放回他們三人,均無損傷,自也不便反顏相向。」
白娟娟長長呼吸了幾口,突然哇的一聲,哭將起來。大家都沒有做聲,任得她盡情慟哭,好發洩心中悲哀。
良久,白娟娟倏然起來,口中嘶叫道:「爹娘、哥哥……」一面向外面奔去。阮均攔腰抱住她,憐憫地道:「白姑娘,請你鎮靜一點兒。」鬧了好一會兒,她才疲乏地安靜下來。
天鶴真人徐徐道:「貧道帶你回來之故,便因你一家俱已慘死,官府已知。若然體歸家,將必在公堂上拋頭露面,飽受折磨。而公人又無法助你緝兇報仇。白姑娘可明白貧道的意思麼?」白娟娟乾嚎一聲,雙目淚水已流盡,點點血跡,沾在眼角。但她仍然聽明白了天鶴真人的話,故此點點頭。
石軒中想到白家三口慘死的情景,扼腕嗅目,道:「白姑娘你切勿過於悲傷,你的血海深仇,既為石某親眼目睹,就等於石某之事。假以時日,石某必為你手洗元兇。」他的語氣是那麼堅定有力,白娟娟聽了,覺得無法不信,便趴在地上向石軒中叩了無數響頭。直至阮均遵命把她抱起來,放在雲床上。
史思溫心中最是難受,自付若非他的無能,白家血仇立刻便可清雪。何至於後來還為了他們被敵人釋放之故,石軒中雖然義憤難遏,卻不得不輕易放過敵人。
這一夜史思溫懷有心事,輾轉反側間,不覺天色已亮。他到師父房中,稟道:「徒兒昨夜替師尊丟臉,被敵人所擒。徒兒想了一夜,自知武功太差,情願回到南方,再練十年。」
石軒中靄然一笑,道:「思溫你有此心,足證你前途無可限量。這正是古人所說知恥近乎勇意思,為師聽了你的話,甚覺歡喜。」他稍為歇一下,然後伸手輕輕拍在史思溫的肩上,又道:「不過要知武功固然重要,但江湖閱歷也極為寶貴。這次既然踏入江湖,雖受挫折,也不應操之過急,便欲回去苦練。等為師碧雞山之行完畢,若然為師幸而贏了,則咱們師徒直赴崆峒,清理門戶,你便可在上清宮中虔心修練。若果為師贏不了鬼母,則今後行止,尚難逆料。」
這天,石軒中便向天鶴真人辭行。那白娟娟已得天鶴真人答允,為她安排一切。阮均與史思溫依依惜別,直送到岳陽城內,這才回到小桃源去。
石軒中師徒直赴碧雞山。一路上石軒中常常念及朱玲,偶爾也尋思當晚他與天鶴真人到那十九號屋子廖探時,無情公子張鹹何以得知他們來到?有時則想起那個冒自己名字而擊斃冷面魔僧車丕的人,不知是誰。
要知那冷面魔僧車丕,乃是當今有數魔頭之一,位列玄陰教外三堂香主之職,威名赫赫。天下無人不曉,那個能夠將他殺死的人,不用多說,又是一位驚天動地的高手。是以石軒中一想及此,相見之心,油然而生。
從這裡赴碧雞山,需要半月行程,若是常人,還辦不到。石軒中師徒這一路奔赴碧雞山,並無意外枝節。
其時無情公子張鹹,帶著兩個功力湛深的從僕,也是直向碧雞山而去。他動身早了一宵,故此走在石軒中前頭。
那地啞星君蔣青山和獨臂野豺呂聲兩人,馬後除了一個包袱,包著衣服之外,還各有一口尺半長,半尺見方的鐵皮箱子。內行的江湖人一看馬蹄下的塵土,就可知道這兩口箱子,所載均是價值不菲的珠寶金銀。但他們卻毫不在意,大模大樣地疾馳路上。
無情公子張鹹意態蕭索,只因他是個極高傲自負的人,出道至今,沒有什麼人不敢碰碰的,但他領教過史思溫的劍法之後,便可推知他師父石軒中的厲害。自己縱在狀態極佳之際,尚且未必有把握贏得。何況近兩日功力大減,這等事不能見嬉。是以那天晚上,他忍口氣任由石軒中及天鶴真人將史思溫他們帶走。現在他越想越不忿,一面也極度責備自己的內情,這一來意氣蕭索,心境甚壞。
此時路上行人極多,陡然三匹馬由後面馳追上來。獨臂野豺呂聲在後面哼一聲,道:
「公子,又是那一干人。」無情公子張鹹忽然焦躁起來。側目一瞥,只見那三騎擦過他們身側,其中一個面目凶悍的大漢,毫無顧忌地斜眼盯住那兩口鐵皮箱子。
這種情形兩日來均有發現。而綴著他們的飛騎越來越露骨。無情公子張鹹這兩天心中不樂,故此沒曾瞅睬。這時看他們如此猖撅,不由得怒由心起,大聲喝叱道:「呔,給我站住。」那三騎突然爆出大笑聲,卻不停頓,馳得更加迅疾。
無情公子張咸猛可一夾馬腹,那馬長嘶,撒開四蹄,直追上去。他的坐騎乃是千中選一的良駒,只因他人長得漂亮,有點兒文縐縐的,是以那些追蹤的人一向瞧不起他,只密切調查和注意那呂、蔣兩人。誰知無情公子張鹹騎術精絕,又是武功高手,腰腿臂力道都是上乘之選,這一策馬追馳,其快如風,轉瞬間已追上三騎。
前面的三騎都為之暗驚,但仍沒有十分戒懼。路上的行人都詫異地看著這四騎追逐。塵頭飛捲中,只聽連續兩聲慘叫,兩個人栽倒馬下,斜勢猶勁,直滾出老遠。不消說這兩個栽下馬去的人,乃是跟蹤無情公子張鹹的三騎之二。剩下那個這才知道一路上那麼多人都看走了眼,一味以為這個闊公子的兩個從人才須戒備,誰知那公子才是煞星。
無情公子張鹹突然一縱身,有如一股輕煙,躍到丈許外的那一騎上空,腳尖一點馬屁股上,倏然騰身回自己馬上。手中卻已多了一個人,正是那面目凶悍,肆無忌憚的大漢。
那廝已駭得面青唇白,對方這等武功,真是連聽也沒聽過。而且手段之毒,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人不絕的大道上,殺死了兩個夥伴。然後才表演了一手,將自己擒回他馬上。不禁心膽俱襲,大叫道:「公子饒命」
無情公於張鹹哼一聲,馬馳之勢已緩下來。他道:「你還想活命麼?是什麼人命你們來踩道的?」
那大漢吶吶道:「是這湘北道上的同道們合議決定的。小人等如知公子……」下面的話未說完,張鹹一聽並無什麼來歷,隨手一掌劈過去,那大漢慘叫半聲,身軀飛開數丈。登時身死,後面蔣、呂兩人直追上來,獨臂野豺呂聲道:「公子你留下人命大案,咱們不能再循大道而走。」
無情公子張鹹不悅道:「誰敢攔我,都一律處死。」獨臂野豺呂聲見他怒火未熄,不敢多言。走了一程,地啞星君蔣青山催馬上前,用手勢要無情公子張鹹折向荒野而走。
這時無情公子張鹹怒氣稍解,想想自己三人雖然武力極高,不畏公門中人,但一來殺不勝殺,二來甚是麻煩。當下只好策轉馬頭,落荒而走。一路上湖泊河流甚多,雖然人煙處處,但因已避開通都大邑,故而無事發生。
走了兩日一夜,這天傍晚已到了雲夢附近。他啞星君蔣青山堅決不肯讓無情公子張鹹再連夜趕路,便向一家村民借宿。
無情公子張鹹睡了半夜,忽然醒來,心中煩躁得很,便披衣起來,直向黑沉沉的荒野奔去。忽見前面有座山嶺,雖不甚高,但數日來已少見峰,便直奔山頂。山頂那一邊,卻是一處干仍懸崖,底下深不見底。崖邊長著好些古松,黑暗中乍看真疑是鬼物在旁邊窺伺。
無情公子張鹹在崖邊一塊岩石上坐下,略感心頭平靜一點兒。忽然聽到一陣極輕微的步聲,冉冉而來。他微微一怔,扭頭瞧看,只見一條白影,沿著那一頭的崖邊,緩緩移動。他的目力甚佳,已看出那條白影,乃是個穿著白衣的女子。
那白衣女子在崖邊最外面的岩石上,輕移蓮步地緩緩走來。其時山風相當強勁,將她的白羅衣吹得直飄出懸崖之外。使人看了心底為她顫慄起來,生似她快要被山風刮下那深不可測的懸崖之下。外號無情的張鹹,這時也微感心寒。雖然他也是坐在突出懸崖外的岩石邊,但他自己並不須擔心。反而看見別人這樣,卻泛生死一發,奇險無比之感。
那個白衣女子離他三丈左右,便停步不動,落腳處因突出懸崖外,看來生似站在空氣中。她有一頭豐盛柔軟的頭髮,被垂下來。此時隨風飄拂,加添了一種優美的姿態。
這位神秘的白衣女子,既然生似欲隨風歸去,但腳下站得甚穩,一望而知必有武功根底。無情公子張鹹這時已看清她的面容,但覺美不可言。尤其是在美麗中,蘊含著憂鬱之意,組成一種特別的風韻。
她沒有看他,只茫然地望著黑沉沉的無底絕壑。無情公子張鹹也不再看她,目光也投向那黑暗神秘的絕壑深處。他知道自己此舉,有點兒矯揉做作,但他仍然按捺住好奇心,不去瞧她。不久工夫,他也陷入自己幻想的天地中,不復記得身外的一切事物。
直到他從沉思中醒來時,那個白衣佳人已不見蹤影,有如深夜中的幽靈,來去無聲。
無情公子張鹹如有所失,回到留宿之處,但一直輾轉到天明,這才睡著。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蔣、呂兩人服侍他洗漱之後,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份精美的早餐。張鹹吃完之後,便對蔣、呂兩人說,今日暫時不走,叫他們自便。兩人不知何故,只好由他。
這天晚上,無情公子張鹹正要外出,再到那座懸崖上去。忽聽一縷簫聲,裊裊傳來。曲調蒼涼淒楚無比,連夜鳥也停止了叫嘯。他側耳而聽,不一會兒便陷入冥思玄想中。在他腦海中,忽然浮起那個白衣佳人,站在懸崖的邊緣,下臨無底深壑,夜風吹拂起她的雲發和雪白羅衣,而她則沉迷地在那可怖的懸崖,細細吹奏竹簫。
這個景象十分生動有力,使他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山頂上去。放目一望,懸崖邊果然有個白衣人,正在吹簫。簫聲之淒惋愴傷,直能使聞者傷心墮淚。想來她以全副心靈吹出此曲,必也珠淚滿腮,悲不可抑。無情公子張鹹心中一陣顫慄,在他一生中,並非沒有美麗的女子,但他的確冷酷無情。玩弄之後,便飄然遠揚。而事後從來不再想起這些可憐的女性。
而現在,他忽然想起來,從昨夜以迄如今,那美麗而含憂的面容,與及那婷婷倩影,一直在他心中反覆出現。其實他只看了她一眼,卻已無法忘記。同時這一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簫聲,更使得他不知不覺奔馳到山頂來。
這是什麼力量,而令他如此?莫不是他已遇上不能使他無情的人?
簫聲忽然中斷,一片死寂籠罩下來,就像這個宇宙忽然毀滅,一切復歸於混飩,他忍耐不住,悄悄移步上前,也來到懸崖邊緣。離那位恍如大理石塑像的白衣佳人,只有三丈之遠。但她沒有移動,生像全然不知他的出現。這一點倒可以理解,大凡一個人沉溺在自己最憂傷的心境中,確實是不會發覺外界的一切變動。
她輕輕歎一聲,那深沉可哀的歎聲,宛似在冥冥地府中傳出來的幽靈的歎聲。
無情公子張鹹也跟著她在心底悄悄歎口氣。他是為了自己被人漠視,因而失意地歎息。
但他卻沒有絲毫責怪她的心情。現在他把她看得更加清楚,那挺直秀氣的具臉份外有一種高貴,嫩滑潔白的皮膚,比之她身上的白羅衣,更覺白皙。無論從正面或側面看,也不論是面貌身材以及四肢,都是增一分太長,減一分太短。
無情公子張鹹這時也自認畢生未曾遇見過這麼美麗的人。他暗暗對自己說道:「這才是我所要找尋的夢中人。她雖然在為了另一個人而深深憂傷,但這才可以窺見她靈魂的深度,不是一般庸脂俗粉所可比擬。她才是我所要找尋的伴侶。」
平生第一次的真情,在他心底沸騰起來。他決定走近去和她說話,哪怕她怎樣傷害自己的自尊心,她非常可能拒絕與他談話,同時可能會用冷漠無禮的言語對付他,但他也不後悔。正走向前,忽見她長長歎口氣,玉手一揚,那支竹簫直墮落懸崖下。
無情公子張鹹大吃一驚,付道:「她不會跳下去吧?若果她跳崖的話,我怎麼辦呢?」
這個問題尚未想出答案,只見那白衣美女雙臂微舉,姿勢異常美觀悅目。然後向前一躍,飛到黑暗的空氣中。無情公手張鹹駭然驚叫一聲,突然疾躍出懸崖,猿臂一伸,把她攔腰抱住。
兩人身形剛合,便如隕星般電急下墜。白衣美女微微掙扎一下,便半昏迷地四肢癱軟。
無情公於張鹹心中掠過一個念頭:「現在我怎麼辦呢?已無法再轉回去……」這個念頭一掠即過,寒冷的空氣從腳底掠體而升。他覺得五臟直向上翻湧,熱血充滿在腦中,眼前金星直冒,一瞬間他也入於半昏迷狀態。
黎明時分,兩條人影並肩直撲奔上山頂。這兩人正是那獨臂野豺呂聲和地啞星君蔣青山。他們分頭在山上各處搜索一下,不約而同地聚合在懸崖邊。
地啞星君落青山因天生殘疾,故而目力聽覺以及心思都還遠勝於常人。他細細勘查一會兒,便指指懸崖之下。兩人面現愁色,沿著懸崖邊,攀揉而下。那石壁上儘是又肥又厚的青苔,其滑無比。他們雖是武林好手,但那懸崖深不可測。他們縱不像常人般見而暈眩失足,但終有點兒凜懼,是以下落得甚慢。
獨臂野豺呂聲瞥見不遠處的籐蔓上,有一條白羅巾,登時為之大駭。橫移過去,用牙咬著緣壁老籐。騰出手去取過那條白羅巾一看,果然是女人之物。他引吭大叫道:「張公子……公子……」側耳而聽,壑底傳回來他的叫聲,清晰異常。
他頹然地丟掉那條白羅巾,向地啞星君落青山苦笑一下道:「咱們只怕公子屍骸,也無法尋回。」地啞星君蔣青山默然片刻,復又緩緩下降。
兩人下降之勢突然快得多,原來峭直的石壁上,爬滿了籐蘿。以他們的武功,要有一點兒可供換力之物,便可上下自如。不過事實上,也甚危險。因為籐蘿承力不大,偶一不慎便且跌墜下無底絕壑。蔣、呂兩人護主心布,居然把自身安危,完全置諸腦後。
地啞星君落青山忽然呵呵連叫,斜向左方援下。獨臂野豺呂聲料他必有發現,忙忙跟蹤追下。兩人降落了七、八丈忽見腳下二丈餘處的四五株古松斜伸出來,並排而列。樹上因籐蔓密切,形成三四個丈大的籐盤,在那當中的籐盤上,赫然臥著兩個人。一個是無情公子張鹹,另一個卻是白衣映眼,天香國色的女人。他們都睜大了眼睛,但似乎已受了傷,故此沒有移動。無情公子張鹹情形較佳,頭顱不時轉動,口中微弱地呼喚著呂、蔣兩人之名。
那兩個忠心耿耿的僕從直到這時,才完全放心。地啞星君蔣青山喜得啊啊直叫,轉眼間,已援降在松樹旁邊。忽見這棵松樹已堪堪折斷,不由得又駭出冷汗,忙忙用力抓住籐盤邊緣。
白衣美女緩緩閉上美眸,容態是那麼惹人愛憐。地啞星君蔣青山見了,登時原諒少主為她涉險而差點粉身碎骨之事。心想這個姑娘的確人見人憐,換作自己,恐怕也不能坐視她跌墜懸崖下。
無情公子張鹹道:「我知你們一定會找到我們。」
獨臂野豺呂聲一改粗暴之態,柔聲道:「公子現在大可放心,可曾傷了那兒麼?」
無情公子張鹹道:「大概斷了七根肋骨,不礙事。這位姑娘震傷了內部,你們等會兒要輕點動手腳。」
獨臂野豺呂聲答道:「你放心吧,我們一定妥妥當當把她救上去。她是誰呢?」這時呂聲已看清楚了這位美艷絕世的白衣姑娘的面龐,因此說話的聲音異常溫柔。
無情公子張鹹道:「我也不知道,你們先把她救上去吧!」
白衣姑娘倏然張開眼睛,微弱道:「不,你先上去吧。唉,最好任得我葬身絕壑,我在黃泉之下,也會記得你們這番好意。」
無情公子張鹹詫道:「為什麼?有什麼事迫得你非死不可呢?」
她輕輕歎口氣,道:「所有的人,開始時,都對我很好。可是到最後,一定非常殘酷忍心地對待我……」
無情公子張鹹側轉頭,凝望著她美麗之極的側面,忽見她眼角淚光瑩然,那顆心為之軟得不能再軟,堅決地道:「請你記著,我是例外,我會始終如於對待你。」
她微弱地道:「時間會證實一切美麗的諾言。唉,可是我活下去幹什麼呢?」
獨臂野豺呂聲迅速地先將無情公子張鹹搬到隔鄰的一個堅牢的籐蔓上,然後和地啞星君蔣青山兩人,一齊合力將那白衣姑娘盡快地弄上去。無情公子張鹹雙肋疼痛難當,但他仍然微笑地望著天空,反覆地想道:「她終於開口了,而且口氣相當親切……」
古今以來,情之一字,最是玄妙,魔力也最大。
試看無情公子張鹹一生以無情兩字標榜,但他果真是無情麼?他可以不眨眼地殺死許多人,所有的哀號呻吟,都不能令他惻然心動。但他一旦墮在情網中,一個歎息,一句低語,便足以令他神魂顛倒地去反覆推想。唯有他這種心冷腸硬的人,不動情則已,一旦動情,便比什麼人都要熱烈和真摯。
不久以後,他和那位白衣姑娘都一同躺在村舍中,而且是同一個房間。蔣、呂兩人身畔異藥甚多,而那地啞星君蔣青山更擅長跌打傷磕,故此張鹹的肋骨已接合得非常準確。只有那白衣姑娘的內傷,不是咄嗟間可以奏功。
無情公子張鹹躺了四天後,已可以起床,走動如常。但還得過一段短時間,才能如常運動。在那四日之中,他一直注意著那白衣姑娘的動靜,同時極力避免打擾她。
他像世上其他的情人般,變得異常溫柔體貼,而且絕口不問她的身世姓名。當她平靜之時,他便說些江湖軼聞,以及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給她解悶。只有這時,她才會偶然開口。
通常她都是緘默地閉目而臥。也不知她是在休息,抑是在緬想往事。不過這房間流動著的溫柔與安靜,她已深深感受到。
無情公子張鹹的細心體貼,世上少有。當他能夠起床之後,便親自侍奉她湯藥,處處無微不至。使得她舒服異常,心情逐漸好轉。又是七天過去,她身體已略有起色,可以倚著枕頭坐起來。無情公子張鹹不知叫呂、蔣兩人到什麼地方搜羅了好些樂譜秘本,給她閒時閱覽。那白衣姑娘果然極感興趣,每每沉迷在樂譜中。無情公子張鹹默默坐在一旁,卻能夠從她的面上以及美眸中,聽到她在心中奏美妙的曲調。
時間悄悄流逝,不知不覺中,那無情公子張鹹已在這座村舍中,一共住了二十天之久。
但他知道自己沒有白費時光和心血,因為他從白衣姑娘偶爾飄過來的眼色中,已明白她對自己沒有絲毫戒懼,更重要的是,她已經萌生活下去的念頭。
這天她忽然從樂譜上移開眼光,落在他的面上,道:「這一首殘缺不全的仙遊曲,乃是西漢時一位著名的樂人所作。他後來從音樂中悟出大道,便是如今普天下人極為供奉的極樂真人。雖然如今這仙遊曲殘缺不全,但已令人如人仙境,塵慮全消。」
無情公子張鹹滿腹文章,卻不解音律。聽她娓娓道來,有點兒窘困,隨口敷衍道:「或許世上還有人珍藏著全本也未可知哩。」
白衣美人輕輕啊了一聲道:「你真聰明,竟然想到這一點,我在另一本書中,看到有一段記載及這首《仙遊曲》。據說此曲完整之譜,尚存於襄陽施家。不過該書乃是明人所作,距今二百餘載。襄陽施家其時乃是望族,建府於城南,出了一位大學土。所建之施家園,名聞天下。如今卻不知怎樣了?」
無情公子張鹹見她笑語款洽,不知怎的也為之心花怒放。陪著她笑語好一會兒,她開始閉目休息。張鹹這才退出房外,悄悄囑咐獨臂野豺呂聲數言。
第二日下午,獨臂野豺呂聲從外面回來,一頭大汗。悄悄向無情公子張鹹稟道:「小的奉命到襄陽去,不費多久工夫,便進出昔年的施家,如今已經沒落。施家現在只有一個後人,卻是個迂腐老儒。小的徑去找他,先是天南地北和他窮聊些經史之類,引得他高興之後,便乘間問他那首仙遊曲的樂譜,可還在他手上。這個老腐儒已談得高興,便引我入他臥房,珍而重之地從箱子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書,讓小欣賞。小的雖然對於經史子集都有涉獵,但音律這一門卻是外門不過。但因卷首處寫著仙遊曲三字,料不會錯。便不交還他,取出一粒價值巨萬的珍珠向他讓購。那老腐儒有點兒不正常,窮得那個樣子,居然還不肯賣。小的也不算虧負他,一直加到五粒珍珠,那腐儒仍執意不肯。一直說是家傳之寶,不能出讓。惹得小的性起,便取回來了。」
無情公子張鹹接過他遞來的紙包,哈哈一笑,道:「老傢伙自尋死路,可怪不得我們手辣,他家中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老妻和兩子一女,年紀均尚小。」
「可曾通通除掉麼?」張鹹一面低頭去拆開紙包,一面問道。
「沒有,小的趕著回來,已無餘暇。」
無情公子張鹹忽然抬目瞧著他,不悅地哼一聲,道:「這怎麼可以。我們雖不畏人家將來報仇,但到底惹厭,何如斬草除根乾淨。」
獨臂野豺呂聲猙獰地笑一下,道:「小的出發時,一路無事,早已想及此問題。假如小的將他全家弄死,此事一定鬧得風波甚大。異日那位姑娘經過襄陽,若問出情形,公子你這一番取書美意,只怕反而變成莫大的障礙哩!」
無情公子張鹹大笑道:「還是你想得周到,謝謝你。」他轉身入室,走進房內,只見那位白衣姑娘剛剛睡醒,美眸半啟,美麗之極。無情公子張鹹呆呆立定,凝目細看這幅美人乍醒圖。
她睜大眼睛,問道:「公子你為什麼發呆?」
無情公子張鹹如夢方醒,走將過去,笑嘻嘻將手中那本薄薄的書遞給她,道:「這是仙遊曲的全譜,你瞧瞧對也不對?」
她喜叫一聲,要坐起來,但力與心違。張鹹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這是他在懸崖被救回來後第一次觸到她的身體,但覺得顫慄,心跳加速。
她挨枕半坐床上,翻譜而閱,看了一遍,喜容滿面,但隨即擲譜微歎。
無情公子張鹹大驚,問道:「你想起什麼啦?可以說出來我聽聽麼?只要這世上有的,我張鹹不辭水深火熱,也得為你取回來。」
她感激地投以一瞥,但立刻又苦笑一聲,輕輕道:「你現在對我這麼好,可是將來你就會變得非常殘忍。」
張鹹斷然道:「姑娘此言令人費解,我張鹹已是三十四歲的人,但平生從未對任何一個女子留下一點印象。不瞞你說,我願意以整個宇宙的一切,來換取你輕輕一笑,直到現在,我仍不曾準備從你身上獲得什麼。只要你能快樂,我就心滿意足。」
她歎口氣,道:「我相信你的話,可是越是這樣,將來越發可怕。」
無情公子張鹹一生聰明過人,但此刻也迷惑無比,默然無語。
白衣姑娘忽又換上笑容,道:「剛才我看了那首仙遊曲全譜之後,忽然想起自己內傷甚重,縱有此譜,仍然無法吹奏。」
無情公子張鹹立刻道:「這個並不困難,只要你答應我不再尋死,便有法子。」
她睜大俏眼,道:「可是真的?好,我答應你不再自殺。」
「我可用本身真氣,助你恢復功力。以前一則怕你恢復之後,又尋死覓活。二則你從來沒和我談話像今日這麼多,我也不敢冒昧進言。」當下他出去吩咐蔣青山數言,便回房和那白衣姑娘在床上盤膝對面而坐,四掌相抵。
這無情公子張鹹為了心上人,虔心施展出全身功力,兩股熱流由掌心傳出去,流入對方體內。白衣姑娘本來心頭煩躁不寧,熱流傳來,登時渾身通泰。立即也能運起內家坐功,眼觀鼻,鼻通心。藉著對方那兩股熱流,鎮服住五臟被震之傷。從自己丹田生出一絲暖氣,沿著全身經脈,運行一周。最後打通任督兩脈,經十二重樓,重歸氣海。
無情公子張鹹頭頂白氣騰騰,顯出吃力之狀。原來這種助人恢復功力之法,最耗元氣,若非內家高手,根本就不能辦到。
一個時辰之後,無情公子張鹹微吁一聲,撤回雙掌。但並不起身離開,一徑在原處閉目用功,藉以稍為恢復自己元氣。白衣姑娘也閉目入定,臉上神采煥然,如春花吐艷,嬌美元倫。
三個時辰之後,她才睜開眼睛。張鹹已下床坐在一旁,見她張眼,便微笑道:「恭喜姑娘已恢復原來功力。」
她笑一下,道:「我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你大概總得兩三日才能恢復原狀吧?」
「本來不需兩三日,但我墜懸時也曾受傷,今日剛剛恢復。故此比較耗力些。你恢復得真快呢……」張鹹說到這裡,雖然住口,卻仍然露出言猶未盡之意。
那位白衣姑娘知他想問自己來歷而又不敢問。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這一笑卻可傾城傾國。
門上傳來剝啄聲,無情公子張鹹軒眉一笑,道:「姑娘可以一暢所欲了。」跟著大聲道:「進來。」只見那面目清秀的地啞星君蔣青山走進房來,手中拿著一支竹簫,含笑交給無情公子張鹹,再轉到白衣姑娘手中。
她淺笑盈盈,將那竹簫看了一會兒,然後按在唇邊,吹了一段過門。僅僅數聲,已將房內的無情公子張鹹和房外蔣、呂等三人,聽得如癡如醉。
白衣姑娘開始吹奏出那閣《仙遊曲》,簫聲高亢處,裂石穿雲。低沉處宛如夜深露重時,猶倚曲欄,細訴衷曲。此時不但那白衣姑娘自己心神合一,融化在這美妙的音樂中,便另外的三人,也都為之沉醉,不知身在何處。
白衣姑娘一遍又一遍地反覆吹奏這一閡《仙遊曲》,越來越見純熟精。無情公子張鹹俊目半閉,靠在椅背上,胸中一片澄明和詳。一向都拋撇不開的怨恨世人之心,如今生像已從美妙無比的簫聲中化掉。簫聲停歇了好一會兒,他猶在回味。只聽一個嬌軟悅耳的聲音道:
「啊,你面上狠戾之氣一消,顯得更加英俊了。」
他睜開眼睛,只見白衣姑娘含情地凝視她。他心中大動,真想過去把她摟在懷中,細細疼一番。但陡然一凜,付道:「她容華蓋世,一笑一顰,雖然無意,卻似有情,我不可魯莽。」
自從無情公子張鹹為她損耗真元,助她恢復功力,而又無微不至地加以美懷,他們之間開始建立起友誼來。這時反而因為張鹹元氣未復,不得不在此多休息幾日。
白衣姑娘已十分信任張鹹及蔣、呂兩人。那獨臂野豺目聲天性凶暴,相貌獰惡,但在這位白衣姑娘面前,簡直變成一頭綿羊,馴善無比。地啞星君蔣青山因是天生殘疾之人,故此對她美妙簫聲的感受力更強。在他心中,已將這位白衣姑娘當作仙女般崇拜尊敬。
最使無情公子張鹹擔心之事,便是生怕那美麗無比的白衣姑娘,有一天會突然不辭而別。想深一點,縱然她明日告辭,他也沒有任何借口可以留住她。這個苦惱困擾得他十二萬分煩躁不安,但在她面前又不敢露出來。只好裝著元氣耗損過度,一時難以恢復的樣子。
這天早晨,白衣姑娘吹了一會兒簫,突然問道:「你身上可有銀子?」
無情公子張鹹連聲道:「有,有,蔣青山快取箱子來。」
她嫣然一笑,道:「用不了一箱子那麼多。」
地啞星君蔣青山已把一口長形小箱取來,打開箱蓋,珠光寶氣,眩目生輝。
白衣姑娘秀目輕皺,道:「你們哪兒來的這些珠寶?」
無情公子張鹹忙道:「這可不是我們偷搶來的東西,都是由家祖手上傳下來。」
她展眉而笑,道:「那就好了,你家一定是世家望族,令祖可曾做官?」
無情公子張鹹囁嚅一下,毅然道:「不瞞姑娘說,先祖未曾為官,也是江湖中人。他因口舌上天賦奇才,人稱賽蘇秦張斯。但這些珍寶,都不是他親自弄回來,而是由當時武林中許多前輩名家所贈。甚至我的一身武功,以至蔣、呂他們的武功,都是集天下黑道各高手的絕技。這都是他們和先祖甚是相得,故此傾囊而授。」
白衣姑娘本知他出身奇怪,雖然外表斯文俊美,其實絕非世家子弟。剛才之言,不過故意相試。如今他坦白說出本是江湖之後,頗感他對自己的誠實。及至聽到他提及武功,乃是由武林中黑道各派高手所授,不由得大大相信他祖父口舌上有奇能之言。說得不好聽一點,便是出色當行的一大騙子。但居然能將武林故習上不傳外人的秘技,也能以言語騙得他們傾囊而接。不由得撲哧一笑,道:「我想拿一點兒銀子,到武昌府去找一個人。」
「姑娘想找什麼人?啊,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你,但你還回來麼?」
她微微一笑,露出潔白齊整如編貝也似的牙齒,輕輕搖頭。無情公子張鹹為之一震,頹然歎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我知道總有這麼一天,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但我痛恨這個道理。」
她的美眸中流露出奇異的神色,緩緩道:「筵席雖無不散,但人生也甚短促。僅僅要求像人生那麼短時間的不散筵席,卻不是不可能。」
他大喜道:「姑娘以為世上果然可以有這樣美妙的事麼?」
她頷首道:「當然,但可惜只是別的人有福氣如是,卻不包括我在內。」
無情公子張鹹登時又頹然時一口大氣,不言不語。她伸出玉手入箱子,取出一條鑲著上好碧玉的項練,扣在頸子上。衣裳是白的,她的人更白。佩上幾點碧綠,美不可言。饒他無情公子張鹹失望灰心無比,這時也禁不住凝眸直視,如癡如醉。
地啞星君蔣青山取紙取筆,迅速揮毫,片刻工夫,已在畫紙上繪了一幅圖畫。
畫中地點是在一間閨房之內,房中佈置得清雅而溫暖。撓台前一位美人,含情端坐,粉頸上掛著一串碧玉項練。在她身後站著一位公子,負手凝望著她。畫中之人,畫的自是白衣姑娘和無情公子張鹹。兩人面目都畫得維妙維肖,直是呼之欲出。
白衣姑娘取來一看,先是甚喜,其後一縷愁容泛上玉面,默然一歎。突然抬頭向地啞星君蔣青山道:「你畫得太好了,可以再為我畫一幅單人的麼?」
地啞星君落青山如奉聖旨,立刻取紙另畫。白衣姑娘端坐不動,目光投向窗外田野間,面上一股淡淡愁容,別具一種憂鬱之美。
蔣青山不消一刻,已畫好了,突然將畫筆扔掉。那支畫筆恰好倒過來,管先著地,啪地微響,已有一半深陷在地中。
白衣姑娘微訝地看著那支畫筆,只因這等擲筆手法,足見內力深厚無比。尤其難得的是他隨手一擲,便自如此。她俯身伸出兩指,精住筆桿,毫不費力地拾起來,還給蔣青山道:
「你無此筆,如何能作畫?」
無情公子張鹹驚道:「啊,姑娘身負絕藝,如今方知如此高明。」
她翩然一笑,取畫而現,只見畫上是一幅半身像,她的輪廓分明,容光照人,逼真之極。地啞星君蔣青山自個兒團團直轉,顯得十分焦躁。轉了一會兒,便咿啞直叫,連比手勢。無情公子張鹹自幼便和他在一起,自然識得他的手語,驚道:「他說把這幅畫撕掉呢!」
「為什麼?」白衣姑娘愕然道:「不是畫得極好嗎?仇十洲也不過如是。」
地啞星君蔣青山連比手語,還兼用表情。這一回連深諳他手語的無情公子張鹹,也看了半天,才恍然道:「他說這幅畫著起來不壞,但其實不能描出姑娘芳容於萬一。他說他一定要畫一幅最好的,要能夠把你剛才面上那種幽怨的美態畫出來。」
白衣姑娘啊了一聲,慢慢垂下頭顱。無情公子張鹹早知她必有極大心事,這才會跳崖自殺。剛才的愁容,不消說也是因這心事而起,突然一陣心酸,轉身走到窗邊,憑窗遙望田野景色。
白衣姑娘雖是垂首暗嗟,但張鹹的動靜,她仍然知道。當下盈盈起立,走到他身後,玉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扳轉來,道:「你在想什麼呢?我想請你在這幅畫上題幾個字,行麼?等我從武昌回來,再瞧瞧你寫的是什麼?」
無情公子張鹹聽她說要回來,登時為之大喜,俊目中射出光輝,道:「你果真會回來麼?」她微笑點頭,無情公子張鹹叫道:「那麼我現在就題。」隨即取過那幅畫,揮筆而題。
白衣姑娘待他題畢,過去一看,只見他寫的字竟是宋徽宗的瘦金體,筆力奇重。題的是一闋短詞,詞牌是《南鄉子》。她曼聲誦道:「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牆頭一半身。往事已酸辛,誰記當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詞後並無署名。
白衣姑娘反覆吟了兩遍,她知道這首《南鄉子》,乃是北宋鼎鼎有名的秦觀所作。記得昔年自己讀詞,讀到這一首詞時,便會為之心馳神越。極為傾服這位宋代的詞家,確是天才橫溢,竟能以恰到好處的筆墨,一波三折地將畫中人描寫出來。
此詞含意也淺顯易解,頭一二句是說畫者妙手將水剪雙眸和紅唇都畫出來,使人看了之後,疑惑是古昔在美男子宋玉東鄰居住的那位美麗的少女,隔牆窺看宋玉時所露出的半截身軀。下半閡第一二句,意思隱約,實在卻沒有什麼意思。但第三句話說及此畫,意思是如果說畫中人有些可恨的地方,就是無情。可是縱然是紙上佳麗,不會有情,但卻動人心弦。
現在白衣姑娘瞧著自己的半身肖像,讀著這首小詞,不由得別有一番滋味。無情公子張鹹見她大有欣賞之色,便放下心,卻忍不住低吟道:「任是無情也動人!」白衣姑娘聽見,卻伴作不聞。
獨臂野豺呂聲得到一個好差使,便是陪同白衣姑娘並騎到武昌去。
白衣姑娘上了馬背,回眸淺笑,問張鹹道:「你方才不是想知道我去會什麼人麼?現在你試猜猜,是男是女?」
無情公子張鹹陡覺緊張起來,故意答道:「一定也是一位美麗的姑娘。」
白衣姑娘搖搖頭,那姿態十分可愛。她發出俏皮的笑聲,道:「不對,不是姑娘,而是個男的……」眼見無情公子張鹹發征,她嬌笑連聲,揚鞭策馬,飛馳而去。
張鹹失魂落魄地回身入屋,不提防把地啞星君落青山撞個踉蹌。他怒斥道:「你這笨頭笨腦的傢伙,怎的阻住我去路?」
蔣青山笑嘻嘻跟他進屋,等他發了一回征之後,才用手勢問道:「公子你心裡不舒服?」張鹹歎口氣,又像問他又像自語地道:「她為什麼臨去還要告訴我說是個男的呢?」
蔣青山連比手勢,但無情公子張鹹再也沒有瞧他一眼,因此他無法傳達,急得抓耳撓腮。突然觸起一法,跳起來取紙揮筆,畫了半晌,這才竣事。他自家拿著那幅畫,左看右看,面上一片光輝。
無情公子張鹹托腮發癡,忽然一張紙平放在他眼前。目光到處,不由得坐直起來。只見畫中一位婢娟,國色天香。尤其是那雙美眸,宛如一泓秋水,流波顧盼。這一雙眼睛中,流露出無限情意,令人為之怦然心動。
他呆視了許久,驀然一道靈光,掠過心頭,抬目問道:「難道你的意思,是說她對我曾露出這種眼色麼?」
地啞星君蔣青山雙掌一拍,表示出公子這一猜,令他十分滿意。隨即又用手語告訴他說,當他贈簫之後,癡癡怔視著她之時,她便曾露出這種眼色。
無情公子張鹹狂喜不禁,暗念蔣青山無看錯之理。狂喜一過,便又憂愁起來。為的是想起她臨去的那幾句話,的確叫人費盡思量。
且說白衣女郎由獨臂野豺呂聲護送,到達了武昌之後,她並不慌忙,卻自個兒到著名的黃鶴樓等名勝古跡鑒賞一番。但因她長得美麗異常,真是天上仙子,滴降凡塵。故此不論她走到什麼地方,都惹得所有的行人驚顧癡看。
幸而獨臂野豺呂聲樣子夠兇惡,塊頭又大。跟著白衣女郎亦步亦趨。她倒不大理會那些傾慕者的眼光,只因以白衣女郎這等絕世姿容,如不發生如此現象,才是咄咄怪事。只是有些人天性輕薄,雖在起初時為她的絕世容光所攝,怔了一下,但隨即便流露出下流的天性,作出種種怪樣子。
但他們碰上獨臂野豺呂聲,可就算是倒霉了。離得近的,呂聲挨過去輕碰一下,跌個四腳朝天也有,跌個狗吃屎也有。站得遠的,也難不倒呂聲。他手中不知哪兒弄了一把白米,這時指頭一彈,那人便得彎腰咳嗽不住,或是半邊身軀痙攣不止。
白衣女郎對他的惡作劇似乎頗為欣賞,並不禁止他,反而常常因而笑得花枝亂顫。獨臂野豺呂聲因而更加不肯客氣。在武昌城中繞了一個圈子,最少也有四、五十人吃那獨臂野豺呂聲以米粒打穴手法,弄得難過無比。
說起來這還是那獨臂野豺呂聲因白衣女郎在側之故,才沒有下毒手把那些登徒子都殺死。那些登徒子中,有好幾個乃是武林中人,這一來白衣女郎和呂聲兩人尚未離開武昌,便又轟傳得全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