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這等情形不能改善,久而久之,雷世雄一定得不戰而屈,承認鬥不過她,因而更加當真無法抗爭。她把劍道充份應用在任何場合之中,大有無敵不克,無堅不摧之勢。
這雷世雄就已生出被壓迫得透不過氣來之感,他只好設法轉移話題,道:「姑娘請同住客廳中小坐片刻如何?」
秦霜波搖搖頭,道:「等一等,我還未領教過雷大莊主的招數手法呢!」
雷世雄一怔,忖道:「這刻還須動手麼?」面上卻堆上笑容,道:「姑娘何必定要在下獻醜呢?」
秦霜波道:「大莊主過謙啦,請問大莊主手中之杖,可有什麼名稱麼?」
雷世雄道:「此杖乃是精鋼鑄造,份量極沉,杖內還暗藏一口長劍,可以拔出來使用,變成左杖右劍的家數。」
他一面說,一面拔劍出來,但見這口長劍長度一如常劍,但劍身較厚,鋒刃較鈍,一望而知乃是當重兵器使用,而且由於劍柄乃是大半尺長的一截鋼杖,份量奇重,又與一般長劍全然不同。由此可知他右手的劍路十分特別,必是極剛強威猛的路數,但由於本質上仍是長劍,便不免含蘊得有靈動飛翔的細膩招式在內。
雷世雄又說道:「在下自家取了一個名字,稱此杖為怒龍杖,還望姑娘別笑我的庸俗。」
秦霜波淡淡笑道:「相反的適見大莊主的超卓不凡,怒龍杖………怒龍杖………這名字起得好極了。我猜想一旦到了怒龍吐舌之時,天下間能當得住你三招兩式之人,可真找不出幾個了。」
她正好說中了雷世雄最養的地方,使得他又是惕凜又是驚佩,原來雷世雄手中之杖,除了功力深厚,招數精奇之外,更以氣勢威猛見長,尤其是到了戰得酣暢之時,掣出杖中之劍,其時氣勢已成,實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數招之內,定可取敵性命。
他惕然暗驚的想道:「她一口就說中了我的武功最精絕之處,果然大有劍後氣象,這個對手,唉………我真須打起十二分精神應付她才好。」
秦霜波又道:「假如大莊主不見怪的話,我這就出手啦!」話聲未歇,一陣森寒劍氣已湧出去。
雷世雄不知不覺之中舉杖豎劍,抗禦這一股劍氣,口中說道:「印證武功本是武林常事,但姑娘身份不同,當然沒有隨便出手之理。」
秦霜波美眸睜得大大,射出能透視人心的光芒,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雷世雄道:「愚意認為動手印證武功家數的話,並無不可,但須得事先講明白,到了什麼地步就得停手罷戰,以免傷了和氣。」
秦霜波立時醒悟這是雷世雄設法爭取主動的手法,他故意這麼說,使她疑到他與擄人一案有關,從而須得用心細想須得多少招,才試得出他的招數手法,假如招數太多,則有陷入騎虎難下的險境,如若招數太少,對方可能隱藏起真正武功手法,使她觀察不出。而她這麼分心一想,便是一個空隙,雷世雄便可以利用這一線空隙,搶回主動之勢。
她只在剎那之間,已洞悉了對方隱秘的用心,她這種智慧靈機,完全是從心靈的空澈澄明中產生出來,與佛家所謂「無上智」的理論相彷彿。就在雷世雄認定對方非尋思回答之際,猛見劍光暴漲,迎面刺到。
旁觀的詹氏夫婦第一次正式親見她拔劍,但覺她的劍離鞘以至攻出,在時間上來說,簡直找不出絲毫間隙,彷彿天然渾成,無懈可擊。這對夫婦身為武林有數高手,深知其妙,此時簡直瞪得呆了。
雷世雄劍杖齊施,化為一片光影,遮住身前,「錚」的一響,秦霜波的長劍已刺中這一片光影,雷世雄但覺敵劍銳利之極,大有刺透自己杖劍光網之勢,不得不急急往後退。秦霜波第一劍搶得先手,更不容情,「鏘鏘鏘」連擊三劍,奇快無匹,雖然都被雷世雄封架住,可是這三招已把雷世雄全身本領迫了出來,迫得他一連施展了三記不同的絕學手法。
在這等情勢之下,再鬥下去,雷世雄已是有敗無勝之局,假如秦霜波有意剷除此人,目下就該當繼續迫政,不讓他有緩手喘息的餘地,這樣可望在百招之內,殺死這個主持獨尊山莊的人。但秦霜波卻突然收劍躍退了尋丈,長劍迅即歸鞘,微笑道:「大莊主請恕我無禮之罪,我們印證武功之事,到此為止。」
雷世雄方自一怔,秦霜波又道:「我告辭之前,有一句話奉問,還望雷大莊主爽快賜告。」
雷世雄道:「姑娘但說無妨,在下洗耳恭聽。」
秦霜波道:「嘗聞貴莊的霜衣衛隊,儘是奇才異能之士,這次到貴莊已見過他們,果然名不虛傳,其中一個姓奚名午南的人,因為受我精神禁制,居然聽起我的命令,因此得罪了呂權總管,其後又被令師弟彭典逐出獨尊山莊,視如叛逆,但如今我已收他為僕了………」
她故意停口不說,瞧瞧對方有什麼反應,雷世雄點頭道:「這些過節,在下已接到敝師弟的報告,得悉詳情,只不知姑娘特地提起這個叛徒,有何深意?」
秦霜波道:「我便是請問雷大莊主一聲,那奚午南既然已是我手下僕從,貴莊還要不要對付他?」
雷世雄沉吟一下,道:「好的,看姑娘的面子,敝莊放過此人,但下不為例。」
秦霜波笑道:「這個自然,如若漫無限制,貴莊之人全都投到我這邊來,豈不是大大的怪事?好,謝謝你啦!我得走啦!」
她說走就走,轉身跨步,很快就出了院子,雷世雄大聲道:「恕在下不遠送了。」
秦霜波頭也不回,揮揮手算是回答,瞬時間已走出鏢局,那些人無不用十分驚駭尊敬的眼光,目送她出去,這些人消息最是靈通,當她被迎進去之後不久,就都曉得她便是普陀山聽潮閣劍後秦霜波,誰也沒有想到這擁有「劍後」銜頭的,竟是個雙十年華的清麗少女,因此,當她出來之時,沒有一個人不是拚命瞧她。
且說秦霜波一直回到客棧,奚午南亦步亦趨的緊緊跟隨。這座客店已由關彤他們先包下了一座跨院,秦、奚兩人走進去之時,但見院中好像有不少人,但大多擠在一間上房之內。
她由夥計帶領,走入另一間上房內,這名夥計早就得到上頭鄭重吩咐,所以顯得異常賣力巴結,只一會兒工夫,茶也泡好,洗面水也打好,態度恭敬之極。秦霜波略為盥洗過,在裡間躺著休息,到了黃昏的時候,夥計早就在外間點上燈燭,光線從廉縫透進來,反而令人覺得房裡很黑暗。
她一直瞪大雙眼在想心事,最初地想到羅、楊二人落在千面人莫信的手中,不知現下情況如何,想必多少都吃了點苦頭,但只要不是致命的苦頭,也就算了。她心中想道:「這個千面人莫信把羅、楊兩人弄了去有何用意?莫非真如雷世雄的猜測,想以他們二人的自由和生命,換取什麼寶物?」
想到這裡,迅即動腦筋尋思自己有什麼值得別人覬覦的寶物,想來想去,都找不出任何物事,足以惹人垂涎。於是繼續忖道:「假如莫信單單是想利用這兩人來脅持我,問題便頗不簡單了。第一點,他怎知我肯不肯為羅、楊二人的性命而答應他的條件?第二,他想我去做什麼事?或者不許我做什麼事?」
念頭轉到此處,彷彿露出一點曙光,但她暫時放過這一線曙光,先不去想它,卻把思路轉到第一點上面,那就是肯不肯因羅、楊二人的安危而受人脅持?
她淡淡一笑,想道:「假如莫信迫我做一件我不願做的事,先聲明我如不聽從,就殺死他們,這時,我是放棄我的立場呢?抑或是不管他們的生死?」
這個使她苦惱的問題,卻又同時使她感到很有興趣,靜靜的尋思之時,羅文舉俊美瀟灑而又甚是豪邁的面容,清晰的浮上心頭。這個在她還以為不懂武功的書生,居然使她念念不忘,連他的聲音也能夠在幻想中聽到,這是何等不尋常之事,難道她當真已被他的丰姿吸引住,竟無能擺脫麼?最後,她輕歎一聲,知道自己將會在莫信壓力之前讓步,由此可以證明羅文舉在她心中的份量有多麼重。
她拋開這些念頭,把思路轉到剛才露出曙光的地方,那便是當她尋思莫信打算如何脅持自己?是迫令自己去做什麼事於抑是不許自己去做某一件事?最後面的這個想法使她發現了線索。不錯,擁護翠華城的武林豪傑將在金陵聚會,她恰好抵達金陵,因此而被邀參加,乃是順理成章之事。
獨尊山莊方面,有兩個應付的態度。一是不聞不問,二是大施殺戳,排除異己,假如採取後者,則她的參加,將使獨尊山莊無法下手。這一來情況就十分顯明瞭,莫信將要利用羅、楊二人,迫使她不去參加這個聚會,以便獨尊山莊可以肆意誅殺群雄。
她這個想法並非純屬臆測,當然亦有多少根據,那便是三年前高郵發生「黑名單」
血案之時,她恰好也牽涉其中,救了李橫行等人的性命,其後得悉他們都是因千面人莫信邀約,方會趕到高郵。由此可知千面人莫信與獨尊山莊必有極深的關係。因此,千面人莫信擄去羅、楊二人這一著,恰好湊上金陵的群雄秘密集會,可就理成順理成章的事了。
她開始猜測莫信這個人,假如他就是那一天與她動過手的老者,則此人武功之高,竟與雷世雄不相伯仲,不過決非雷世雄偽裝下的高手,因為她已試出這兩人的武功大有分別,那麼這個千面人莫信竟然真有其人了?而且居然是個一流高手,這就顯得獨尊山莊的力量更無法估計了。
秦霜波一面想心思,一面聽到外頭傳入來的人聲,曉得這都是與關彤等三人有關係的武林人物,聞悉他們抵達此地,都來拜訪。
夜深之際,這座跨院總算寂靜下來,關彤等三人均已休息就寢。秦霜波傾聽著夜籟,心靈間已經恢復澄澈,她並非不再關心羅、楊二人的命運,而是她深知世事複雜變幻,有的須得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來對付。況且有件事既然有人出頭承認,總算是有了一個下落,早晚會弄個水落石出,此時不須煩擾自己心神,卻於事無補。
她靜靜的坐著,個把時辰之內,聽到兩次極輕微的腳步聲,行遍全院之後,總是在自己房門外停留片刻,這才走開。這陣步聲起自廂房,因此她曉得乃是奚午南,此人對自己的忠心,已不容置疑的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已過了三更,奚午南悄然拉開房門,只拉開了兩三寸,右手還提著長刀,向外面窺去。但見對面院牆上出現了一條人影,轉首顧盼了幾下,一揮手間,便有四條人影掠過牆頭,落在院中。
奚午南見到來人身手,甚是高明,起碼可以比得上霜表隊,而且這些來歷不明的人,個個佩著長刀,式樣與霜表隊大致差不多,所不同的只是服飾,霜衣隊之人外出辦事之時,照例一身白衣,胸佩金質鳳章,從這個胸章上一望而知他的等級以及所屬的隊伍。
這刻的四名佩刀夜行人,全都年輕體健,身手高強,他們一入院中,立時散開,分佈四角,這一來不論敵人從外衝入,抑是從內攻出,他們皆可保持圍攻的優勢。牆頭那人飄身而下,卻是個中年人,黑巾遮面,身量瘦削,全身裝扎得十分俐落,背上斜背長劍,一副全神備戰之狀。他落在院中之後,只停了一下,便舉步向秦霜波房門走去。
奚午南更不遲疑,迅即拉開房門,閃身撲出,瞬時已攔住那人去路,他長刀一揮,殺氣騰騰,迫得對方連退三步之多,並且須得撤下長劍護身。奚午南正是存心迫他亮出長劍,以便出手,一見對方果然如自己所料,心中冷笑一聲,忖道:「我若是十招八招之內,不能摸出你的來路底細,也枉教小姐瞧得起,收錄為僕從了。」
他更不打話,緊踏兩步,挺刀進迫,這一下去勢凌厲之極,只要是武林高手,沒有不識得而垂手不動的道理。那人果然揮劍封閉門戶,連話也不及說,因為他決不能在敵刀將發未發之際,分心說話。
奚午南一則要從武功招數上查出敵人底細,二則不想驚動秦霜波,免得她覺得自己無能,是以特地使出如此凌厲的招式手法,迫使敵人不能開口。他驀然躍起數尺,長刀化為一道寒光,閃電般劈落,這一招硬攻手法,異常兇猛,敵人除非一劍把他震退,如若不然,則不論閃避或是化解,都須得施展出全身所學。這樣,奚午南就不難窺測出對方來歷。
說到一劍把奚午南震退,談何容易?當今之世,恐怕只有寥寥三五個人能夠辦得到。
但見那人長劍斜出,保留著反擊之勢,身子卻疾踏奇門方位,繞了開去。
奚午南不禁皺一下眉頭,心想他這一下身法巧妙,卻不易觀察出是何家何派的心法,這倒是大不尋常的遭遇,難道往昔苦修多年,熟悉天下武林各家派的武功心法,一旦臨陣上場,竟然全無用麼?他心念電轉,手中長刀極兇猛的連番攻出,竟是一路連環硬攻的刀法,得自嚴無畏真傳,加上他功力深厚,一連四招,攻得對方全身功夫都使了出來,才堪堪的躲過去。
奚午南正攻得得心應手之時,忽然飄退數尺,冷冷道:「原來是翠華城出來的高手。」
那人哼了一聲,道:「獨尊山莊果然名不虛傳………」
話猶未畢,左角一名身材魁偉的年輕漢子,唰的躍落在那人身側,人未到,刀氣先至,森寒之極,迫得奚午南運刀一劃,也自發出內力,方始抵住這陣刀氣。他驚異的望著對方,正待說出自己與秦霜波的關係,那個雄偉漢子已舉步進迫,來勢凌厲,教人感到有如面對死神,任何時刻對方都能閃電出刀,殺死自己。奚午南亦不能例外,可也就不敢分心開口,凝神戒備,但見兩人凝視片刻,驀然同時撲起,刀光潮湧,「鏘」的一聲,各各震退,落在地上。
他們換了這一刀,都查悉對方功力深厚,大有棋逢對手之概,各自心中凜然。奚午南比對方尤甚,忖道:「翠華城幾時出了這等高手?他的血戰刀法果是名不虛傳,我若不是洞悉羅家血戰刀法之妙,恐怕功力雖然絕不弱於他,卻不易抵擋他這般特別勁厲的刀氣呢!」
要知奚午南在霜衣隊中,乃是十二高手中的高手,嚴無畏幾乎收他做座下弟子,可見得他天賦之佳,成就之高,到了什麼程度,至於嚴無畏沒有收他為徒,卻是另有道理。當日嚴無畏正悉心傳藝之時,忽然有老友相訪,此人是個餐霞飲露的玄門羽士,道號一瓢子,乃是嚴無畏僅有的三個朋友之一。一瓢子擅長相法,天下無雙,一見奚午南之後,便向嚴無畏道:「他人與你緣份甚薄,依山人之見,不但不能收錄為徒,甚且不可傳藝。」
嚴無畏一向極信服他的話,便決意照辦,兩人盤桓了三日之久,一瓢子臨別之時,又同他叮囑一次,卻透露出他亦不可誅殺奚午南的玄機。從此奚午南便只好苦修嚴無畏傳過的初步功夫,得不到進一步的指點,三年之後,一瓢子重訪故人,又見到了奚午南,這一回他留心審視奚午南良久,過了兩日,才對嚴無畏道:「山人以前錯了,此子可以傳以武功,但不能收為門徒,將來另有因緣,這刻卻不便告訴你。」
這麼一來,奚午南方始得窺上乘武功門徑,但正因此故,耽誤了他數載時間,以致不久之後血洗翠華城一役中,奚午南沒有參加。話雖如此,奚午南卻因根基特別牢固,竟然後來居上,成為霜衣隊中功力最深厚之人。以他的成就,對方凶厲威猛的刀勢,居然使他大感威脅,事情便顯得甚不尋常了。
他奮起雄心,揮刀進擊,使出極巧妙狠毒的招數,對方仗刀拒鬥,仍然是極厲害的血戰刀法,雙方拚鬥了十招以上,驀的兩刀相交,鏘的大向一聲,齊齊震退,但對方卻多退了一步。
奚午南嘿嘿一笑道:「尊駕敢是翠華城小主?」
那雄偉少年虎目一瞪,道:「你是誰?」
奚午南道:「區區奚午南,乃…………」
他底下的話尚未說出,旁邊的黑布蒙面的中年人已接口道:「獨尊山莊霜表隊十二隊長之一,對不對?」
奚午南驚異的望望他,道:「你倒知道得不少。」
那人傲然道:「當然啦,今夜咱們先算一算三年前翠華城的血賬。」
他說到末後,語氣淒厲,令人膽寒,那個雄偉少年迫前兩步,凌厲刀氣湧到,使奚午南沒有法子開口說話。正當弓張劍拔,極為緊張之時,一聲輕咳,使眾人轉移了注意力,當然這一聲輕咳,蘊含得有驚心動魄的內力,使人不得不注意。
接著一個苗條人影走到院中,說道:「諸位夤夜降臨,全力對付我的僕從,是何道理?」
語聲嬌脆,正是秦霜波出現。眾人都愕然驚顧,奚午南見對方已轉移了注意力,便乘機退開丈許。那個雄偉少年長刀改指剛剛出現的秦霜波,哧哧哧連進數步,迫到一丈以內,刀氣森厲,殺機極盛。
秦霜波好像不曾感覺到一般,微笑道:「你們到底是誰?但這一位定非翠華城少城主,奚午南你的眼力終究是造詣未精。」
原來她從敵人刀氣中,已測出對方血戰刀法的火候,以她推測,假如羅廷玉重現江湖,定是在血戰刀法上有了莫大成就,甚足自信,方敢面對獨尊山莊,展開報仇雪恥,恢復翠華城的壯舉。但以此人刀上功力,比起獨尊山莊第二號人物雷世雄,還差了一截,因此她膽敢斷定此人定非翠華城少主羅廷玉。
旁邊的蒙面中年人眼中露出吃驚之色,擺一擺手,那個雄偉少年立刻返到他的身邊。
他道:「姑娘慧眼,實在是令人佩服,根據各種傳說的推測,姑娘當真是普陀山聽潮閣的秦仙子了。」
秦霜波淡淡道:「仙子之稱不敢當,我正是聽潮閣傳人秦霜波,你們是誰?」
她之所以顯示很冷淡,便是由於對方行徑詭秘,雖然急急承認是翠華城之人,又深諳血戰刀法,但若是七殺杖嚴無畏有意佈置這等假局,這些人不難煉會血戰刀法。
是以在未查明對方真正身份以前,她須得步步為營,小心應付,以免中了敵人鬼計。
那蒙面人扯下面上黑巾,露出一副瘦削精明的臉龐,他又把長劍歸鞘,這才舉步迫近秦霜波,壓低聲音,道:「在下姓賈名心泉,今晚乃是特地趕來拜晤秦仙子。」
秦霜波緩緩領首,道:「原來是翠華城三傑之一,這倒是無怪行蹤如此慎密詭秘了。
換了我是你,也不得不如此。」
要知獨尊山莊雖然稱霸了天下達三年之久,但對搜捕翠華城餘孽之舉,從未稍懈,三年來仍然陸續有不少武林名家遇害,大家都認為與這事有關,這賈心泉既是三傑之一,自然是獨尊山莊急欲擒殺的重要人物,有這種原故,實在怪不得他們行蹤詭秘。
賈心泉躬身道:「秦仙子居然得知賤名,榮幸何如。在下卻冒昧請問一聲,尊僕何以竟是霜衣隊中的高手?」
秦霜波道:「這話說來話長,簡單的說,那就是他日下已是獨尊山莊的叛徒,須得托庇於我,方能免去獨尊山莊的報復。」
她徐徐的環視賈心泉帶來的三人一眼,姿勢十分優雅美妙,接著又道:「這四位壯士都是你們新近訓練成功的高手是不是,剛才這一位已略露鋒芒,果然甚是非凡,由此可以想見沒有出手的三位亦都不比等閒,我很想請教他們的姓名。」
賈心泉立刻道:「他們果然都是敝城後起之秀,這一個是曹強。」
那個出過手的雄偉少年抱刀行了一禮,賈心泉便道:「那一個是錢雲………」
被點到姓名是個碩健少年,也抱刀遙向秦霜波行禮,他們的眼中都流露出對這個名震宇內的「劍後」抱有極大的興趣,以及崇敬之意。另外的兩個少年是郭淮和費秉,秦霜波在這淡淡一瞥中,已瞧出曹強與錢雲的造詣高出於郭、費二人之上,所以向曹、錢二人多看了幾眼。
賈心泉回頭道:「四郎、七郎,你們在稍遠巡邏,郭淮、費秉則在這客店屋頂守望。」那四名少年都領命躍起,消失在黑夜中。
秦霜波作個手勢,道:「賈先生請到屋子裡說話。」
賈心泉首先入屋,秦霜波跟著進來,點燃燈燭,各自落座,在燈光之下,賈心泉灼灼的眼神毫不留情的打量這個女孩子,方始知道武林中的傳說全無誇大,因為她武功之高,固然可以從她判斷那曹四郎非是羅廷玉之時窺見。而且武林中盛傳她是絕色美人,如謫世仙女b這話竟一點不錯。她當真有一種異於凡俗的冷艷,以及一點淡雅的丰姿,使人覺得她高不可攀,簡直就是仙女一般。
當此之時,秦霜波默默注視著這個略顯瘦削的中年人,發覺他雖是精明之極,卻具有一股正氣,絕非奸狡之人。她曉得這賈心果在翠華三傑之中,有「智囊」之稱,無怪他顯得很機智很精明,難得的卻是他十分正派,這在這般顯得精明之人面上,是很難發現的特質。
她不禁暗暗心折,忖道:「獨尊山莊雖然勢力浩大,人才多至車載斗量,可是比起翠華城,顯然正邪有別,由此可以想見翠華城興盛之時,乃是何等氣象了。」她的傾慕心折只是對翠華城而已,可不是對這賈心泉而發。
兩人互相打量審視過之後,秦霜波道:「賈先生冒險現身,不知有何見教?」
賈心泉忙道:「秦仙子萬萬不可動用見教這等字眼,在下一介匹夫,又是敗軍之將,在天下共欽的劍後面前,已甚感侷促了。」
秦霜波淡然一笑,道:「賈先生太客氣了,有事但說不妨。」
賈心泉道:「在下擬在南京城內,聚集一些與敝城頗有淵源的武林朋友,這個聚會,在獨尊山莊稱霸了三年以來,還是第一次,自然對武林形勢,極關重要。」
秦霜波點頭道:「我也聽聞此事,尤其是雷世雄及雙修教教主都趕到南京,足見這個消息確實不假,也可以想見獨尊山莊方面,極表重視。」
賈心泉道:「在下決定召集此一聚會之後,事先曾耗費無窮心血,防止秘密外洩,所通知的人很有限,一共不過二十三人,其中大部份還是要等到期限最迫近之時,方始通知,這也就是說,目前只有七八個人知道這回事,卻想不到仙子及對頭方面早已知悉,此事便在下甚感驚駭。」
秦霜波道:「原來你今晚此行,乃是想查究機密如何外洩,換言之,你認為內部出了奸細,是以想迅快查明內奸是誰,對也不對?」
賈心泉起立躬身施禮,道:「正是如此,在下已計窮智竭,特地冒險求見仙子,想請仙子賜助,解決這個莫大難題。」
秦霜波請他落坐,然後才道:「我是得宗旋兄見告,所以知道這一回事,你竟曉得我知道這個秘密,大概你曾與關彤先生他們接觸,所以曉得我已知道這個消息,對不對?」
賈心泉佩服道:「不錯,在下另有人與他們接觸過,密談中得悉他們打算參加南京之會,又聽說是仙子告訴他們的,在下接獲此報,頓時想到獨尊山莊方面,亦可能偵知機密,特地趕來謁見仙子,果然從仙子的口中證實在下的猜想………」
他長歎一聲,顯出非常煩惱的神情,又道:「這個機密一共只有七八個人曉得,我們決定在期限迫近之前,每個人負責通知一兩人趕來參加,日下尚未到達最後期限,所以曉得這個秘密的人,一共就只有七八個人。」
秦霜波道:「這事果然非同小可,但倒底一共是七個人呢?抑是八個人?」
賈心泉道:「對不起,應該說是八個人才對,這是因為當時還不知道何時能奉告仙子,所以我們說慣了七八人。」
秦霜波秀眉微蹙,沉思不語,過了一會,賈心泉又道:「在下還得解釋一件事,那就是除了這個真真正正的聚會之外,在下還定下一個魚目混珠之計,那就是我們已向外間傳出風聲,說是敝城將有重要人物出現,在南京召集舊部,圖謀大舉,這個謠言把不少武林人物都引來此地,但很少有份量的名家高手,這個謠傳獨尊山莊方面當然曉得,但在下認為雷世雄他們決不會因這個謠傳而親來此地。」
秦霜波道:「這個魚目混珠之計,果然很是高明,表面上雖然相當危險,其實發揮出強烈的掩護作用,賈先生真不愧有智囊之號。不錯,雷世雄方面確實是為了你們真正的秘密聚會來,大概已佈置下強大的力量,準備對付每一個參與的人。」
賈心泉道:「這一點正是在下最擔心的,不過假如七殺杖嚴無畏當真內傷末愈,只有雷世雄等人對付我們,則這一場龍爭虎鬥,尚未知鹿死誰手呢?」
秦霜波微笑道:「從你的口氣推想,敢是另有什麼高明人物參加?」
賈心泉詫然的望她一眼,道:「秦仙子真了不起,果然是如此。」
秦霜波自動解釋道:「這是因為你們都知道我不願參加這一場戰亂之中,假如不是另有高明人物,單單是宗旋兄以及其他的武林知名人物,你就一定不敢如此自信了。
只不知這一位高明人物是誰?」
她笑一下,舉手阻止對方發話,又道:「我這是隨口探問,你如若在事實上須得暫時保密,便無須說出,我決不會放在心上。」
賈心泉道:「在下自應向姑娘奉告,這個人就是敝城少主羅廷玉。」
她並不露出驚異之色,卻道:「須得是他才合道理,羅家的血戰刀法,行將重振聲威於天下了。」
她想了一下,又道:「你怎敢相信我,竟把這個莫大的秘密宣洩?」
賈心泉肅然道:「一則仙子的身份不同,可以放心信任,二則仙子雖然聲明不參加這等江湖,殺仇之事,可是以在下愚見,這一場仇殺並非有如江湖上普通的尋仇報復,而是事關正邪之任何人處身於江湖中,只要是出人頭地之士,遲早得牽涉進去,非正即邪,絕難兩全,在下曉得仙子當然不會袒向邪派,所以堅信仙子終有一天,將會拔劍相助。」
他這一番理論極是深刻,大有顛撲不破的意味,唯一無可彌補的缺憾是在「時間」
上面,假如秦霜波三十年後,才決定拔劍相助,只怕那時候翠華城的潛勢力已煙消雲散,再也無法恢復了。嚴無畏當然也是有見及此,所以使用「容忍」之法,任得秦霜波欺負,一味拖延時間,等到時機成熟,秦霜波即使倒向翠華城這一邊,他也不須懼怕了。
這一場爭戰,不但是天下武功最強的高手完全出動,而且還包含得有高度智力的爭戰,若然有人細細考察出這一場爭戰的真正本質,一定會大吃一驚。
秦霜波道:「貴少主現在可在城中?我倒是很想瞻仰他的丰采。」
賈心泉道:「仙子你太客氣了,敝少主眼下不在本城,不然的話,他早已就親自踵門謁見了。」
此後,他們談了一些最近發生之事,賈心泉因此而得知關彤他們如何被她救出,也知道了彭典說出關於羅黛青被冤枉之事,但秦霜波卻沒有提到他最想知道之事,即便是羅文舉、楊師道的下落。
他自然曉得羅文舉就是羅廷玉,由於羅廷玉沒有讓秦霜波知道真正身份,他當然不敢讓她知道。賈心泉從羅廷玉、楊師道的僕從口中,得悉他們在棲霞山失蹤之事,又得悉秦霜波迅即追蹤營救,從關彤他們被救之事看來,好像是她一到獨尊山莊,就查看石牢而救出了他們,其中那一段羅、楊被劫之事,雖是闕漏過去,卻仍然銜接吻合。
因此賈心泉決計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麼一段變故,他可也不敢探問羅、楊之事,免得被這個聰慧絕世的女孩子測想出來,發現羅文舉他們喬裝改扮的破綻。這件事可大可小,假如秦霜波推測出羅文舉就是羅廷玉,她可能赫然震怒,當然也可能沒有事,賈心泉在沒有得到羅廷玉同意以前,自然不敢拆穿他的把戲。
最後,談到「內奸」一事,賈心泉道:「當時與聞機密的七個人,除了在下與宗大俠不會有嫌疑之外,其餘約五位都有問題。」
秦霜波不以為然的搖搖頭,但她暫時不說,卻問道:「這五位是誰?」
賈心泉道:「一是洞庭李橫行兄,二是黃山孔翔兄,三是百粵多異仙子王蘋,四是金陵夏飛白兄,五是北方的名家烈火旗常彬兄。」
秦霜波道:「這五位當中,除了金陵夏飛白略差一點之外,其餘四位俱是著名高手,想不到他們與翠華城都有如此深厚淵源。」
賈心果道:「夏飛白兄雖是武功略遜於餘人,但他在南方鏢行中地位甚高,而且與長江沿岸各埠的水道人物,俱有深厚交情。」
秦霜波聽了這話,芳心一動,默默記住,她道:「照你推想,這五位當中,誰的嫌疑最大?」
賈心泉道:「在下已再三的想過,覺得沒有一個可資懷疑,換句話說,也就等如他們可疑成份一樣大。」
秦霜波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話說出來,賈先生別介意,那就是你把宗旋兄除外之舉,太不公平。誠然他日下已隱隱是抵抗獨尊山莊的中流砥柱,很難涉嫌及此,但凡事都須講究公平慎密,務求沒有闕漏,萬一問題當真出在他身上,則你全力偵查其餘五人,豈不是白費了氣力麼?」
賈心果肅然道:「仙子指責得是,但老實說,不論在下如何小心追查,恐怕仍是查不出頭緒,落個徒勞無功。」
秦霜波清澄明澈的心靈中,忽然現出一點光芒,當下攝神定慮,閉目瞑想了片刻,這才睜開雙眼,道:「我雖是不喜捲入漩渦之中,但這件事恐怕只有我能管一管了。」
賈心泉大喜道:「仙子若肯伸手,便大有希望,只不知在下是否須要配合仙子的行動?」
秦霜波道:「你們不必行動,但卻須得辦一件事,那就是把你們三年來做過的秘密行動,找幾件重要的告訴我。」
賈心泉自覺此事十分的重大,他唯一需要考慮的是倒底能不能夠完全信任秦霜波呢?
他直著眼睛尋思了片刻,忽然下了決心,忖道:「我們若是查不出內奸,一切行動都不能展開,動輒還有覆滅之禍,假如不冒這個洩漏秘密之險,於大局無補,倒不如博他一博。」
決心一下,便道:「直到如今尚未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在下決意奉告,第一件是敝城被焚燬之後,在下及秦紹兄張翌兄三人保護少主,逃到一處極機密的基地去,這個基地在海中,乃是一個孤島。」
秦霜波道:「這樣已可以算得是一大機密了,再說第二宗。」
賈心泉見不要說出千藥島的位置所在,大為放心,略一思索,又道:「敝城破後人手所餘有限,近三年來,已從頭訓練了數十子弟兵,成績甚佳。」
秦霜波點點頭,道:「這也是重要秘密之一。」
賈心泉略一思索,又道:「敝少主三年苦修,武功已大有成就,但老城主的生死存亡,卻仍未分明。」
秦霜波感到興趣的問道:「羅老前輩的存亡,在獨尊山莊方面也成懸案,這且不提,關於少城主之事,我還想多知道一點,例如:他的相貌是不是長得很像羅老前輩?
你們又怎知他武功已大有成就等等?」
賈心泉芳抑制住心中的狂喜,這股狂喜是由於老城主存亡尚是懸案此一消息激起的,賈心泉這些日子以來,明查暗訪,都得不到羅希羽的消息,他根本沒有法子打聽獨尊山莊曾否於城破之時,把羅希羽的屍體帶走。現在總算從秦霜波口中探聽出確實消息,假如獨尊山莊也不曉得老城主的存亡,則老城主大有可能負傷遁走,他大概是因為怕回返基地千藥島的話,會被獨尊山莊之人跟蹤查出,是以一直不肯前赴千藥島。
這當然是極令人振奮的消息,但日下他卻需先行應付秦霜波,當下答道:「敝少主相貌十分英俊,他亦有一股異於常人的威嚴,但他卻不大像老城主,這便是說他肖母而不肖父。」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至於少主的武功,在下沒有機會試驗,但單看那數十名子弟兵的身手,都是由少主一手訓練出來的,亦可知造詣甚高了。」
秦霜波道:「這話有理,好啦,這些資料已經足夠了,我將從反面探測,或可把洩密之人找出。」
賈心泉起身施禮道謝過,又道:「這一次集會之期必須延展,待敝少主抵達南京,商議妥當之後,在下立刻向仙子奉陳一切。」
他辭別出去,□下秦霜波默默地尋思心事。她現下已得到許多寶貴資料,恐怕普天之下,只有她最清楚翠華城的實力了。她將利用自己所知的一切,向雷世雄進行查探。這些資料照理說雷世雄全不知悉,因此,她等到證實過他的確全無所悉之後,便設法把這些資料逐項向那幾個有嫌疑的人透露,然後又從雷世雄那兒打聽,假如雷世雄曉得,當可間接證實誰是內奸了。
此處暫時按下秦霜波如何進行查究奸細之事,且說那化裝為書生的羅文舉和楊師道兩人,坐在舟中,眼看幾個極精擅舟術的大漢,操舟疾駛,霎時間已遠遠離開出事的江面。
羅廷玉心中當然毫不驚慌,甚至覺得很有趣地注視著這件奇怪之事如何發展下去。
楊師道暗暗以傳音之法說道:「咱們得裝出恐懼之態才行,今日之事,大有蹊蹺。」
羅廷玉訝然望望他,楊師道又道:「試想以秦姑娘的身份以及劍術造詣,何等厲害,尚且被敵人纏住,一時無法分身搶救我們。可見得這些劫船之人,不但深知獨尊山莊的底細,兼且又曉得秦姑娘與我們的關係無疑。故此,他們的來路以及存心,都十分耐人尋味呢!」
羅廷玉點點頭,心想這楊師道果然不愧是智謀傑出之士,這一番分析精闢之至。於是兩人都裝出殼縮畏懼之態,半個時辰之後,船已泊岸,卻是在一個河彎中。
兩名大漢鑽入艙中,凶悍地盯住他們,其中一個狠狠道:「你們若想活命,站好乖乖聽我們擺佈,別耍花樣。」
羅廷玉忙道:「諸位仁兄別弄錯了,我們原是讀書人,這一次………」
那大漠斷喝一聲,道:「有話以後再講,現在你們如敢不遵命令,我們的刀子可不留倩。」
羅廷玉不禁目瞪口呆,當下任得他們擺佈,先是倒翦縛住雙手,然後又被黑布蒙住眼睛。上得岸邊,便被人推入一輛馬車之內。馬車馳駛之時,羅、楊二人唯有以傳聲之術交換意見。由於馬車轉來轉去,使得他們很快就亂了方向,鬧不清倒底向那一方駛去。
不久,又聽到江水拍岸之聲,他們十分馴服地依照那個一直在車內監視他們的人的說話,下了馬車,登上一艘相當大的船上。船上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宛如機軸轉動的異響。
兩人默默地查聽了好一陣,羅廷玉首先傳聲說道:「師道,聽見這種聲音沒有?除此之外,我覺得船行特速,卻又不聞使動打漿之聲。
楊師道立刻道:「少主這末後一句話,竟讓下屬恍然大悟。敢情這一艘快船乃是特製之物,不是用木槳及風帆行駛。」
羅廷玉道:「莫非是一直用竹竿撐動?但若是在江水極深之處,如何能使用竹篙呢?」
楊師道說道:「當然不是用竹篙,而是使用一個或兩個以上的輪子轉動打水,催舟前駛。宋代兵制中,有一種戰艦稱為『車輪舸』,舸側各有兩輪,輪頭入水約一尺,令之轉動,其快如飛。現在我們乘坐的大概便是這種車輪舸了。不過他們既敢在大江中行駛,當然須得改裝過,避免別人注意才行。以我想來,催舟駛行的車輪,不是另有掩蔽,就是裝在船腹當中。」
羅廷玉哦了一聲,陷入沉思之中。他一聽這等特製的快船,非比等閒,假如對方不是有組織的集團,誰能製造這等價昂而又難以使用的舟舸呢?楊師道果然沒有猜錯,這只快船用兩個車輪打水推動,船上只須用四名水手,踏轉車輪,便能催舟迅駛。
這些水手們在一排橫架上不斷地踏下去,就像農村常見的水車那轉軸,帶動了幾個齒輪,再由齒輪帶動車輪。製作十分精巧細緻,相當的省力便利。
今世之人,但知輪船是西洋諸國創製,其實遠在宋代,我國已有輪船。只不過這種車輪舸是用人力推動,而西洋的輪船則是以蒸汽推動而已。
楊師道足智多謀,當然也想到羅廷玉所考慮的問題,他又道:「少主可曾決定如何應付此事?」
羅廷玉道:「我打算盡力查明主使今日這件事的人,又須查出他這樣對付秦姑娘是何用意?」
楊師道道:「屬下正想作此建議,關於南京聚會之事,不妨延緩。」
他們既經決定,便耐心的任得對方擺佈。如此過了兩晝夜,他們可就發覺對方的厲害,遠出於想像之中。
第一點,他們一直困處這個全無間隙的艙中,此艙大概是在船的當中,兩邊都是有船艙,所以他們即使擊穿艙壁,也瞧不見外面景物。
第二點,此船日夜駛航,間中停歇,都似是在僻靜之處,全然聽不到岸上的人聲。
這末後的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假如他們聽到人語之聲,便可以從口音中辨別出倒底是什麼地方。而由於日夜航行,竟使他們全然無法猜測已航行了多遠。從這些細節上,可見得主持其事之人,心思竟是何等周密。還有第三點是船上的人好像都是啞吧,日夜無聲,都不交談的。以羅廷玉的功力,此船雖大,又隔了好多道木壁,也休想瞞得過他的耳朵。
至此,他們完全查不出一丁點線索,艙門日夜嚴閉,外面有人看守。除非他們憑仗武功硬闖,否則任何時刻都休想潛出艙外查看。羅、楊二人越是發覺對方高明,可就越要查究出對方的底細方肯罷休。他們再三商議之下,決定維持原議,瞧瞧他們倒底要把自己運到什麼地方去。
第三日,他們換了一艘大船,雖是局處艙內,但仍可從各種聲音中查出此船已不是「車輪舸」了。羅、楊二人但覺對方手段莫測高深,他們要把自己運到何處?有何目的?換舟的用意何在?主事之人可在舟上?這些疑問沒有一個能得到答案,傍晚之際,他們已感到船身晃落得厲害許多,尤其是空氣中給他們以熟悉之感。
羅廷玉喃喃道:「奇了,我們好像已到了海上,如若猜得不錯,這一段航程可真夠快的了。」
楊師道沉吟道:「這個對手真了不起,假如不是用車輪舸的話,決計無法在短短的兩三日內,就到了海上。又假使我們不是猜出那是車輪舸,亦不敢相信已經置身於海上。」
這些談話不免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意味。不過他們都不驚慌,縱然這艘巨舶把他們帶到異國,以他們的本事,決計不會遭遇意外,亦必能回返中土。
要知當時三寶太監鄭和已經完成他的航海偉業。鄭和是我國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航海家,智勇雙全,堅毅卓絕,直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七次遠洋航行,經歷三十餘國,航程多達二萬餘哩。他首次出航的時間在世界航海史上,竟比發現好望角的狄亞士,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以及首次航抵印度的達加馬都早上八九十年。從這一點推測,當時我國造船術之精良,航海術之高明,都超過了同時代的西洋諸國。
由此亦可以證明我國也有極優越的航海天才,只不過由於清代閉關自守,遂至近代海權沒落,國勢積弱不振。
羅廷玉與楊師道曾經在海島上居住數年,自然熟識航海之道,此所以他們毫不擔心,對當時南洋諸國亦頗有認識,曉得如何回返中土。現在他們最感到莫名其妙的,莫過於對方把他們弄到海上,有何目的?倘若有意加害,則在數日前就可以下手。若說存心放逐自己,又沒有什麼道理可言。
當然他們也考慮過對方竟是設法使自己無法在期限之內,趕到南京主持群雄聚會。
但這個可能性太微小了,首先對方不可能查得出自己的身份。其次,他們如若出手反抗,這個計劃登時破滅。換言之,對方不會用這種毫無把握的方法來耽延會期的。
巨舶在海上航駛了數日,羅、楊二人一直悶處艙中。他們這會可聽得見船上水手們的說話,但這些人的口音奇異之極,簡直一句話都聽不出來。楊師道猜測大概是南方沿海的方言,羅廷玉亦同意此說。
又過了兩日,突然感到船身搖蕩得沒有那麼厲害,再往後就更為穩定,好像已駛入什麼港灣之內。
這天晚上,船已靠岸。他們又被蒙住雙眼,送到岸上。空氣十分清新,不問而知乃是在荒郊之中。羅廷玉用傳聲之法說道:「咱們一睜眼,將發覺身在一處荒島之上,既無土人,亦無舟□,那就非得老死在這個荒島中不可了。」
楊師道道:「少主放心好了,這兒不但不是荒島,甚至決不會是異國。我敢說咱們又踏上中原土地。
羅廷玉道:「你若真有信心,那麼我就不出手了。」楊師道說道:「當然有信心,少主用心嗅一嗅這氣味,那有一點海島上的氣息?我想他們是沿著海岸航駛,現在已順著一條江河駛入,離海已遠。」
羅廷玉用心一嗅,果然毫無海風氣味。這時他們又被弄上大車,轔轔疾駛。也不知走了多遠,連羅、楊這等身懷絕技之人,也顛簸得相當難受。
輪聲忽然改變,車身亦平穩駛行在硬平的地面上。羅廷玉傳聲道:「大概到了,咱們好歹也得瞧一瞧才行。」
楊師道問道:「用什麼法子呢?」
羅廷玉道:「我出手點住那個傢伙的穴道,迅快瞧瞧,再弄醒他就行啦!不過這個方法卻有一點不大妥當。」
楊師道訝道:「有何不妥?」
羅廷玉道:「我們目下無法估計出這斯的武功,是以出手之際,只怕會有破綻。」
楊師道道:「這也是沒有法子之事,假如我們不瞧上一眼,那就全無資料得以判斷敵情,恐怕很難查究出地點和主事者是誰了。」
羅廷玉想了一下,才道:「好吧,你且打幾個呵欠,瞧瞧他有何反應。」
要知他們日下尚是蒙著雙眼,雙手倒縛背後。是以全然無法查看對方的武功造詣,甚至連那人是怎樣的一個人,也毫不知情。
若然他們不是武功高絕,根本亦無法測知那人離他們多遠。因此,常人處此境地,決計無法作任何反抗。楊師道定一定神,開始張大嘴巴,連連打呵欠。過了片刻,忽然聽到對方發出呵欠之聲。羅廷玉微微一笑,右手已從捆縛中抽出來,他約略練過縮骨功夫,所以普通繩索縛他不住。他伸手迅即點去,然後扯下眼睛上的黑布。
只見那個勁裝大漢倚壁而坐,動也不動,雙目也閉起來。
原來這種呵欠乃具有傳染性,假如是在黑夜,又有一點睏倦,只要聽到別人打呵欠,自己便也禁不住會打起呵欠來。不過假使是武功卓絕之士,一則精力過人,不易睏倦。二則心志堅強,很難被人影響。這是時時刻刻都訓練的特質,雖在不知不覺之中,也不易被人影響。
羅廷玉利用這個打呵欠的方法,測探敵人武功造詣,果然極是高明不過。他一伸手扯下楊師道面上的黑布,兩人分別向車外望去。從窗廉縫隙中,但見大車駛行在一條平坦大道上,道傍樹木夾峙,兩邊都是水田。在這匆匆一瞥之下,已瞧出這兒敢情是風光明媚的江南。目光循這條大路望去,但見不遠處有一座相當寬敞的莊院。
他們仗著夜眼,在黑暗中張望了一會,便趕快恢復原狀,不留一些痕跡。
那名大漢被拍活了穴道之後,又呵欠一聲,彷彿曾經打個盹,又好像是迷糊了一下。
這種感覺引不起他的注意,羅、楊二人卻在暗中鬆了一口氣。不久,大車駛入莊院,兩三個人把他們接過去,大車便轔轔駛走。
羅、楊二人終於被解了縛,卸下遮眼黑布。燈光照亮了整個房間,但見房內几椅床榻一應俱全。桌上還有文房四寶,此外還有好些卷帙。
一個中年人站在他們面前,等他們看過這間相當寬敞乾淨舒適的房間之後,才道:「兩位覺得還滿意麼?」
羅廷玉吶吶道:「這………這是什麼………地方………」
那個中年人道:「這兒叫做忘憂齋,你們儘管無憂無慮的住著。」他的聲音冷峻異常,又道:「我姓莫,名義,是本莊的主人,向來很少與外間之人來往。但你們既是家兄送來的人,只好留下。」
羅、楊二人瞠目而視,但見莫義舉步走到後窗,推開窗門,道:「這後面也有院莊,前後所種植的花卉品類繁多,你們是讀書人,不妨一一加以吟詠,但是………」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更為冰冷,接著說道:「但是你們須得記住,這前後院牆高達兩丈二三,你們不易上去。牆的那邊不但日夜有人把守,同時更有惡犬巡逡。人倒不怕,最怕你們落在惡犬口中,被它們撕成碎片,這可是咎由自取,我也沒有法子相救。」
羅、楊二人裝得很像,同時打個寒噤。莫義滿意地笑一下,這才轉身出去,到了門口,又停住腳步,慢慢的回轉頭瞧著他們。這莫義的目光極是銳利凌厲,錯非內力極為深厚之士,不會有這等駭人的目光。羅、楊二人都垂頭以避,莫義鼻孔中重重的哼一聲,這才當真離開了。
他們聽著步聲業已遠去,這才舉目打量這座書齋的各處以及檢查牆壁。他們發現這座取名為「忘憂」的書齋,共是兩間橫列,前後院子都相當寬大,乃是獨立建在院落中的屋宇,因此可以斷定不會有夾壁復道等設備。前後院子內都種植得有花卉,有些是蒔在以磚塊砌成的花壇內,有些則是盆栽。都修剪打掃得十分美觀,頗足悅目怡神。此外,他們又發現書齋內有不少書畫精品,俱是古今名家真跡,罕見而貴重。櫥架上有些相當珍貴的宋元版本藏書。
楊師道對版本一道很有研究,因此他流連監賞,不忍走開。羅廷玉則對書畫古玩名瓷較有興趣,所以他觀賞過兩屋懸掛的書畫之後,便開始監賞古玩名瓷。這時他們確實因濃厚的興趣而忘了別的事,這等情景落在遙遙窺伺他們的人的眼中,十足是書獃子的習氣舉止。這一來他們大為放心,往後的監視已鬆懈得多了。
翌日早晨,羅、楊二人起床之後,一個年輕俊僕服侍他們盥洗和送來早餐。羅、楊二人見他長相極是精明黠慧,便都不大理睬他。因為他曉得決計不能從他口中打聽出任何消息,倒不如省點唇舌。
朝陽高懸之際,一個妙齡女郎姍姍走入書齋。她瞧也不瞧羅,楊二人一眼,逕自灌水澆花,以及修剪除蟲等等。這個女郎大概是雙十年華,體態婀娜,面貌秀麗,穿著得十分樸素。從衣裝上竟看不出它的身份,只有一點顯而易見的便是她還末嫁入。
羅、楊二人雖是感到這個女郎令人生出莫測高深之慨,卻不肯多瞧她,免得讓她以為他們是輕薄之士。
她在前後院工作了許久,後來太陽曬炙得很熱,她轉回前院,自個兒坐在台階上的簷影之下,摘下斗笠,取出汗巾擦拭汗水。她面頰上透現出健康的血色,動作也很輕快,可知是個時時勞動的人。大概她因為一直沒有聽到羅、楊二人的聲音,這時便開始向屋內張望。
羅廷玉站在台階上走廊的另一端,興她相距較遠。他憑欄望著院中的花卉,好像在想什麼心事,一副沉思的樣子。她的目光從門口射入齋內,只見楊師道端坐窗邊的椅上,在他右邊的桌面,放有幾疊書籍。他手中還□著一卷,不時前後翻動,顯然他並不是在閱讀。
這兩個文質彬彬的年輕男子,對她的介入好像很不在乎,各人沉迷在各人的天地中。
正如她方才整理花草一般,在當時她的確是全神貫注,完全忘去書齋內有生客佔住之事。她微微笑著,秀麗的面龐上泛起安詳愉悅的神情。她初時真有點害怕他們會打破她這種美好的生活習慣之心,但現在可放心了。
羅廷玉最後已確定自己的想法,便轉眼找尋那個女郎,恰好碰到她明亮而愉快的眼光,當即向她點頭打招呼,道:「姑娘可曾發現那一盆芍葯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麼?」
女郎轉眼打量,問道:「是那一盆呢?」
羅廷玉道:「就是這個黑色花盆的。」
女郎道:「我當然知道啦,這些花木都是我一手栽培的,只怕不知道的是你而不是我。」
羅廷玉不悅道:「何以見得鄙人便不懂呢?」
那秀麗女郎見羅廷玉不悅,便笑道:「我可不是有意詆你,但你的話問得好笑,所以我才這麼說。」
羅廷玉道:「鄙人如不賣弄一下,只怕姑娘心中一定認為我們都不懂得花卉。」
這一回輪到她不悅起來,道:「很好,我要請教一下,芍葯品種共有多少?」
羅廷玉不慌不忙的道:「芍葯品種繁多,據花鏡載錄多達八十八種。花瓣或單或復,顏色不一。較為著名的也可以隨便列出一二十種,姑娘若是願聽,鄙人就列舉出來。」
女郎道:「好,請你在五種花色中,各舉四品。」
她見羅廷玉說得十分內行,心中已生出敬重之意,所以用「請」這種字眼。不過她仍然要深究下去,瞧瞧他倒底舉得出舉不出品種名目,從這一點即可推測出似是一知半解,抑是真正的行家?
羅廷玉定一定神,才道:「白色花者有『曉妝新』,『銀含稜』,『蓮香白』,『玉逍遙』。紫色花者有『聚香絲』,『墨紫樓』,『寶妝成』,『宿妝殷』。」
他略一停頓,發現對方大有激賞之意,精神一振,又道:「粉紅色花者有『醉西施』,『怨青紅』,『素妝殘』,『效殷紅』。深紅色花者有『冠群芳』,『盡天工』,『賽秀芳』,『醉嬌紅』。黃色花者有『御黃袍』,『黃都勝』,『金帶圍』,『御愛黃』,上述二十品種,俱珍貴可觀。」
女郎道:「我真想不到你竟是大行家,看來我還得拜你做師父了。」
羅廷玉道:「豈敢當得姑娘如此讚譽,鄙人不過是性有所好,是以略曾涉獵而已。
若是當真講究的話,鄙人較擅監賞古玩瓷器。」
那女郎定睛望著他,過了一會,才道:「你一定是出生在十分富貴之家?」
羅廷玉含糊以應。心中卻大感酸楚,暗忖:「我在三年以前,身居翠華城中,天下珍品無有不見。細論起來,豈只是富貴之家?即使是帝王之家亦不過如此。」
只聽那女郎又道:「我姓章,小字如煙,先生貴姓大名?令友也像先生這般博學多才麼?」
羅廷玉說出他們兩人姓名,然後說道:「敝友比我更為風雅,他精於書畫以及版本之學,當世罕有匹儔。」
章如煙敬佩地望望齋內的人,羅廷玉又道:「剛才鄙人欲向章姑娘請教一事,便是那個花盆。但姑娘卻誤以為鄙人問的是盆上之花。」
如煙道:「那個花盆黑黝黝的,不甚雅觀是不是?」
羅廷玉大搖其頭,道:「不是,不是,這個花盆形式古雅,鄙人瞧了許久,才敢斷定是數百年前的古物。」
如煙表示很感興趣,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那麼這個花盆一定很珍貴的了,當初此宅舊主人乃是錢塘世家望族,我是在一個房間找到這麼一個花盆,想不到竟是數百年的古物。」
羅廷玉登時曉得對頭們敢情把自己兩人弄到錢塘地面,這一個圈子的路程可真不短。
他道:「據鄙人判斷,這個花盆乃是宋代定窯所出,而且是北定之窯所出。這種色黑漆的,稱為黑定。在當時不甚為世珍重。但由於傳世極稀,所以現在身價萬倍,應視為珍品了。」如煙聽了之後,立刻另取一盆,把芍葯移過去。然後又洗淨,交給羅廷玉再行審監。
羅廷玉摩挲再三,說道:「斷斷不錯,這是北宋時河南定州所燒之物。你瞧,這個花盆盆邊鍍了銅,便是可靠的證據。因為定窯慣例是碗碟等覆而燒成,所以緣邊無釉,便鍍銅以保護之。」
羅廷玉說出這個花盆乃屬「黑定」的證據,可見得他不但眼光高明,眼界極廣,同時又有真才實學,考據甚精。如煙不能不衷心信服,頓時對他另眼相看。
她這時才發覺這個年輕士子長得丰神俊逸,自有一種磊落而又儒雅風流的氣度。這種人品,她此生尚是第一次看見。楊師道從齋中走出來,羅廷玉替他們介紹。如煙一瞧此人相貌,又是一怔。原來楊師道雖然遠不及羅廷玉俊美,但卻另有一種清奇高古的風味。他那疲削多骨的面上,卻有著廣闊的天庭,顯示出他智慧過人。
羅、楊二人亦感到這個女郎很不平凡,莫看她衣服樸素,但卻散發出天真自然之美,那兩頰上健康可愛的血色,更便她顯得脫俗可親。他們真想不通這個地方怎會容得這位姑娘的存在?這好比是蕪雜的庭園中,茁生出一叢極稀罕名貴的品種一般,令人覺得這是奇跡。
楊師道也參加他們的談話,他對花卉之道亦是內行,是以大家談得很是投緣。而羅、楊二人除了這些話題之外,絕無一語涉及別事,例如這是什麼地方?主人是誰?她是什麼身份等等。
不久,羅、楊二人都觀察出章如煙之所以具有健康愉快的特質,乃是由於她接近自然,愛好花木的緣故。她這種特質,襯上她秀麗的面貌,明亮的眼睛,實在能令任何男性傾倒愛慕。他們談得那麼融洽,以致中飯送來之時,她才發現已經是中午時分。她臨走之時,笑著向那個年輕俊僕打個招呼,道:「阿俊,他們都是很有學問的好人,你要好好的侍候他們才好。」
阿俊躬身應了,她才姍姍走出院外。下午未時之際,如煙又來到這忘憂齋。她熱絡地跟羅、楊二人打過招呼,便開始動手整理兩間屋子。這兒的桌椅窗門和地上都由阿俊打掃過,她只是拂拭那些書籍古玩瓷器等物。羅、楊二人當然不好意思坐著不動,都幫忙她搬取拭拂。當她打掃那些書籍之時,問起楊師道的看法。
楊師道說道:「這些宋元版本自然十分珍貴,可惜頗多膺物。據愚下之見,大概只有那套漢書和那一套三國誌是真的。」
如煙訝道:「若然你說得不錯,那麼我以後就不必如此加意保護其他的書籍了。」
楊師道笑道:「愚下可不是建議你這樣做,只不過說出管見而已。」
如煙也笑起來,道:「其實我也有點懷疑其餘的都是假版本,只不過乏人指點,難以徵信。」
楊師道說道:「那一部班固作的漢書,彌足珍貴,曾由元代名家趙松雪所藏,刻版的字體極精美方勁,有歐柳筆法,乃是宋版本中的精品。至於那套元版三國誌,亦極珍貴,乃是元大德年間集慶路儒學梓版。」
如煙聽到此處,可就不由得不深信這個饒有高古之意的年輕人,真的精於版本之學了。
她隨手□起一卷白虎通,問道:「這一卷當然是偽版無疑了,卻不知如何能假偽得如此迫肖真的宋版?」
楊師道接過來瞧了一會,才道:「假宋版書的手法極為神妙,他們將新刻摹宋版書,用微黃厚實竹紙,或川中出的繭紙,或用糊背方廉棉紙,或是孩兒白鹿紙,筒卷後用槌細細敲過。此法稱為『刮』。再用浸去臭味之墨印成。」
如煙瞠目道:「原來手續這般繁瑣,無怪幾可亂真了。」
楊師道搖頭道:「還有許多手法呢!例如將新刻之版中故意使殘一兩處。或使紙張弄濕霉爛三五張,使破碎而加以重補。」
如煙道:「這些手法真了不起,天下間恐怕沒有幾個人瞧得出這原是新刻偽本了。」
楊師道道:「偽版書的手法還多著,又例如改刻開卷處的一二序文年號。或貼蓋今人註明的刻刊名氏,留空另刻小印,將宋人姓氏扣填。又兩頭角處,用砂石磨去一角,或作一二缺痕,用燈燎去紙毛,仍用草煙薰之使黃,儼然是古人的傷殘舊跡。
又或是把整套書放置在米櫃中,讓蟲蛀蝕,透漏蛀孔。這些手法,都相當高明,只有內行人才瞧得出來。」
如煙聽得瞠目結舌,過了一會,才笑道:「楊先生大概曾經做過偽版書的生意,不然的話,怎會如此內行呢?」
楊師道笑一笑,道:「偽版書還不算多,書畫贗品更難辨認,而且因為獲利甚鉅,數量可就更多了。」
如姻突然垂首尋思,想了好一會,才抬頭道:「我那邊藏有許多字畫、珍版書、古玩、瓷器等物,不但無法監定真偽,甚至有些是什麼名稱都弄不清楚。」
羅、楊二人大感興趣地望住她,等她說下去。但如煙卻又沉吟起來。羅廷玉道:「姑娘可是有意讓我們前往開開眼界?」
如煙道:「雖有此意,但莊主不知答應不答應?」
羅廷玉頷首道:「這倒是不易交涉的難關,我覺得那位莫莊主凶得緊。」
楊師道道:「羅兄萬勿亂髮議論,萬一莫莊主乃是章姑娘的什麼人,豈不教她為難?」
羅廷玉憬然道:「對不起,這種情形的確使章姑娘難以自處。」
如煙淡淡道:「不要緊,反正我也不喜歡他。我若不是為了這個忘憂齋的許多花木,還有這些古雅珍貴之物,我才不到莫家莊來呢!」
羅廷玉愕然道:「然則姑娘竟不是居住在此莊之中?」
如煙道:「當然不是,不過我小時候住過許多年,自從先慈棄世之後,我就離開了。」
她的來歷身世,以及蹤跡都如此奇怪。羅、楊二人心中更增加探索的興趣。他們隨即談起別的話,羅、楊二人甚是小心,不敢出口追問這件事。直到晚飯之時,她才離開。
次日,她一整天都沒露面,第三天早晨,她笑著跑進來,道:「行啦,兩位先生可以移駕到蝸居去。我猜你們一定也願意出去走一走。」
羅、楊二人當然十分高興,當下跟她出去。一路上只碰見兩三個僕人,好像偌大一座莊院,人數卻甚稀少。
他們竟是走路出莊,羅、楊二人在陽光之下,見到田野景色,登時心胸大爽,但覺此處景物之美,冠甲天下。這當然是他們悶了許多天的緣故。事實上此地景色,與江南各地差不多,甚至還差勁一點。因為江南田野間,處處見到村莊人煙。但這莫家莊周圍,竟瞧不見有什麼村莊,顯得荒涼冷僻。不過四周的水田,並不荒蕪,可見並不是真的荒僻。他們沿著平坦的大路,走了數里,路邊有一座涼亭,古樹數株,覆蔭甚廣。亭左有條岔道,如煙當先走去。
羅廷玉叫道:「姑娘等一等。」
她停步回頭,問道:「什麼事呀?」
羅廷玉道:「鄙人只想請問一聲,莫家莊之人,既然把我們擄到此地,明知非出自願,怎敢放心大膽讓姑娘一個人帶我們出來?難道不怕我們趁機逃走?」
如煙道:「你們要逃走的話,我有什麼辦法呢?」
羅廷玉道:「這話答非所問,鄙人問的是那位莫莊主的想法。」
如煙道:「他可以拿我抵罪呀,但我卻不怕他,諒他不敢對我怎樣。」至此,已顯然的她有暗助他們逃走之意了。
羅廷玉表現出很熱心,四顧周圍形勢。楊師道卻毫不盛興趣,管自走他的路。
羅廷玉隨即發覺了,訝道:「師道,你可是怕被他們追上?」
楊師道道:「當然啦,試想,我們現在處身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又沒有車馬使用,請問能跑多遠?說不定跑了半天,又回到老地方,那才冤呢!」
羅廷玉面色一沉,嚴肅地道:「這樣說來,你願意留下而不贊成逃走了?」
楊師道點點頭,道:「小弟絕不贊同逃走之計,這條路斷斷行不通。」
如煙沉默地聽他們談論此事,她老早就覺察出他們是兩種十分不同的性格,可以說是相反的性格。所以他們意見相左,在她看來,乃是合情合理的現象。
羅廷玉道:「我有機會決不放過,但你既不肯定,我就只好放棄此意。」
楊師道立刻反對道:「以小弟愚見,我們應當分道揚鑣,較之共進退更為有利。」
這話使如煙也大感興趣,伸長脖子來聽。楊師道解釋道:「假如文舉兄你逃得掉,於我並無害處。看情形他們本來就沒有加害我們之意,假如你能脫身,說不定他們還得趕緊放了我。又假如你被抓回來,由於我們不是一齊逃走,他們怒氣也將小一些,你說是也不是?」
羅廷玉沉吟一下,道:「這話聽起來有點道理,不過我可不相信他們沒有加害我們之意。」
楊師道道:「若然如此,你更是非走不可。不要因為小弟之故,而改變計劃。」
羅廷玉搖搖頭,躊躇不決。章如煙指著前面,道:「到啦,我現在就住在那邊。」
他們舉目望去,但見一片高坡上,綠樹、翠竹間,露出一角飛簷。遠遠望去,頗有詩情畫意。
她接著又道:「羅先生今天別走,你們第一次出來,莊裡一定派人遠遠監視,還是留到明天或後天,他們戒心稍減,便容易得多了。」
她嫣然一笑,又道:「當然這裡面有我的私心。我實在很希望羅先生替我監定一些不知年代名稱的瓷器。先母在日,也曾請過幾位博學之士前來監賞,但他們懂得比羅先生少。」
羅廷玉沒有異議,事實上,他也很想弄清楚這個女孩子的底細。怎在這個奇異詭密的世界中,卻有如美麗的小鳥一般,自由地飛翔高唱,健康活潑,令人感到不可思議。而她居然不怕那個莊主莫義□她抵罪。因此,任誰都不禁要問:她是誰?何以不怕莫莊主問罪?她真心幫助羅、楊二人逃走麼?為什麼?這些疑問,使羅、楊二人都極感興趣,非弄個明白不可。當然這些疑問不可以直接向她探詢,只能從側面查究,並且用事實來證明。
他們從一條平坦的道路往高坡走去,走了一程,便是齊整的石級。一路拾級而登,但見景色雅致,恬靜異常。石階走盡,便是一塊草坪,四周有些參天古木。她居住的屋宇,就在這幽美的景色之中。最前面的是一座雅致的樓閣,後面還有數座屋宇。
羅、楊二人所學甚博,見識亦廣。一瞧這座樓閣的飛簷高翹遠出,有躍然欲飛之態,便曉得這是一座木樓。如若是磚石材料建造,便只能造拱式而不能造這等楣式了。
正因他們瞧出樓宇建造的質料,所以推測得出這座屋宇建成的年代,不會太久。這是由於木質易於朽壞,本來就不能耐久,加上他們精細地查看過簷角的位置和角度,發現並無異狀。
他們深知木工建築屋宇之時,從不製作精詳正確的圖樣。只作一個不完全約略圖。
所以尺寸長短,各部分之配置,從無精密規格,糊里糊塗的就動手建造。因此,全國各地都常見的一種形式,那就是簷反翹向上的構造,雖是頗費苦心,但由於意匠不充份,加以接續之法不完善,工程馬虎粗糙,年代稍久,簷面便呈挫折或甚至下垂。
羅、楊二人由這一點判斷,深信這一處屋宇歷史不會太久,大概只有十年八年而已。
他們走入屋內,如煙笑道:「兩位先生請坐一會,我得親自去泡茶敬客,然後才勞駕監定那些物事。」
這時一個女孩子,大概是聽到聲音,從後面走出來。她的衣服裝束與如湮沒有什麼分別,但卻叫了一聲「小姐」,可見得她乃是個婢女身份。
羅廷玉忙道:「我等豈敢有勞姑娘。」
如煙笑一笑,道:「你們兩位都是不平凡之士,起居飲食都很講究,別的倒還罷了,但這□茶卻非同小可,我怎敢讓杏兒隨便泡兩□上來奉客呢?」
章如煙吩咐一聲,杏兒便轉身入內。不一會,搬出一套茶具。接著又搬出火爐和一瓶泉水。她很快地燒燃炭火,注水鐺內烹煮。他們坐在樓下這座廳內,如煙陪他們閒談著,話題不外是四壁懸掛著的字畫,以及一些形式古樸,用粗籐製造的家俱。
過了一會,水已煮沸,如煙站起身,作一個「請」的手勢,羅、楊二人站起身,只見距那火爐不遠處,已擺好一張紫檀木矮腳幾,几上放著一套茶具。幾邊另有三個緞面的軟墊。
他們走過去,各自在墊上落坐。這時候,他們可就明白何以靠近木幾這邊有一道窗戶,開得這麼低。敢情現在他們等如坐在地上,仍然可以眺望外面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