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一生中往往經歷過生不如死的痛苦經驗。事實上往往的確「死」比活著更好。
只是每人都有活下去的衝動。想盡法子也要活下去。就算很痛苦也要活下去。獄狗甚至螞蟻也一樣。可是人應該不同,應該不僅僅為了「活命」而活下去。但人何以怕死要活下去?一萬個人有一萬個人回答不出。你信不信?
「界」即是「空間」。陽界是你現在所處的空間。「陰界」是鬼魂幽靈甚至一些統治管理的神明所處的空間。
不論多少代多少人,幾乎肯用性命保證真有鬼魂並且真的親眼見過。可是迄今仍無有力證據足以證明陰界鬼魂存在。
但亦不能證明不存在。
西方教會的「天堂地獄」。小國的陰陽兩界。以至印皮教及佛教的輪迴轉世。共實亦不過在「有限」時空內的空間輪換而已。
從物質精神兼有,從相對有限的空間。轉換為純精神及較超越的空間。後者就是天堂地獄,或稱陰界。
「黑洞」學說加上「白洞」最近甚囂塵上。
「黑洞」其實就是「絕對」,超越了言語思想亦超越我們熟悉的物理現象。佛教徒可以淡淡指出,那不過近似「無間地獄」。郊「一真法界」無上文字言語之不二法門」真如佛性」境界尚遠。(請參閱張澄基教授著佛學今詮,自當對絕對超越時空之觀念有所了悟)較超越現世空間的「魔鬼」,有些力量現象自然大過低層次空間的「人」。只不過二三千年來人類既不能肯定亦不能否定。所以混淆至今。
總之,在有限的相對的時空質量能顯之宇宙內。空間必有「層次」。這些層次究竟如何?應以何種方式描述?確實十分困難。
所以「陰間既不一定有,亦不一定無」。
用已知推論未知,此種比量邏輯萬式自有先天不圓滿的缺點。所以「陰間」究竟有或沒有?你想法如何呢?
天上沒有月亮星光;因為烏雲密佈,淒風苦而竹林發出巫陰森淒冷聲音。也使得氣氛更詭邪妖異可怕。密密竹林中居然有塊數十丈方圓空地,東首有間石屋。屋內漆黑無光亦無一點聲息。「死寂」。對,正是無邊蒼白荒涼的死寂。
小辛卻瞧得清清楚楚。一道人彤從石屋內冉冉飛出,如同沒有形質的幻象飄上半空。但忽然落在他面前。
這人影面孔乍有乍無。整個形象宛如煙雲在風中變幻,無有定形。不過小辛至少看見他有一條大半尺長舌頭垂到喉嚨下面。雙眼鼻孔等模模糊糊,似乎被鮮血污染而瞧不清楚。
此外風聲更淒厲,甚至隱有山崩地裂聲。任何人一聽而知聲音是從地獄傳來。雖然無人去過地獄,卻能立覺知道。
小辛身子動也不動。世上任何人處身如此黑暗風雨交加環境中,根本連眼前五指也分辨不出。但偏偏小辛看得見。還看得見那幽靈若有若無不停變動的動作。
幽靈也好鬼魂也好。若是出現陽間(另一空間)必有原因。
目前且不管「原因」來意」,最重要是究竟有沒有「鬼魂」?如果沒有那只是障眼法,利用我們視聽的錯覺。如果有,問題就萬分嚴重。「人」應該怎樣對付「鬼魂」?
任何宗教都有解拔祛之法。但此等法門仍須祈求借重另一空間「神靈」之力(所謂另一空間,但亦可能屬於較高層次空間。以佛教言,天道與阿修羅道是兩種不同空間。西方教會的上帶及施鬼,則顯屬同一層次之空間)。
淒厲幽暗的景象,從地獄傳來悸人魂魄的異聲。加上忽有忽無飄濘於空氣這形相。「人力」變得渺小且受種種限制。無論誰膽子再大也禁不住泛起「無能為力」「無力抗爭」的沮喪和驚悸。
小辛完全不懂符錄禁咒之道,所以根本無法向「神靈」求助。
他只有靠自己。但他有能力與鬼魂為敵麼?他用什麼方法?
小辛從來不知道究竟有沒有鬼神。但他卻深知一件事,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是「視力聽覺」的幻象錯覺。因為如此淒風苦雨無邊黑暗中,任何人都瞧不見鬼魂影子,亦聽不到其他聲音。
只有他小辛,從幽冥世界訓練出來的眼力聽覺,才看得見聽得到。
任何人如果看不見聽不到就等如「沒有……既然「沒有」也就不會驚恐。所以眼前的「鬼魂」絕對不是恐嚇,絕非想嚇得他心驚膽跳而失去自我控制。
「橫行刀」忽然出銷,如電光一閃。但電光只閃一下,其實已交叉劈出兩刀。
事後這小辛自己亦感覺得出,他的刀幾乎比「光」還快。
刀光消失之後。小辛看見「鬼魂」變成四片,甚至聽到墜回地獄的奇異聲響。
他心神之堅凝專一固然如不可動搖的企剛,但揮刀的速度居然達到「光」的極限。人類只有「思想」速度(剎那間可以抵達宇宙有限和無限的邊緣)可以此擬。但思想在「時空」
之內其實沒有速皮,它的速度只不過「假設」而已。
幽冥黑暗的天地突然開朗,雖然是深沉夜晚星月俱無。雖然淒風苦雨依舊次刮飄塵,但至少還看得見天空,看得見竹材陰影,更看得見白色的石屋。
石屋之內很快就有了燈火。那是小辛點燃一支蠟燭和一盞油燈。
但一燈一燭光線仍然不能用亮屋內所有地方。因為石屋相當寬敞,故此仍有陰暗之感。
此外有些巨大的神像投下的黑彤,以及陰暗牆角兩具棺材。使得周圍浮動著妖異神秘的氣氛。
屋內一個人都沒有。
小辛站著不動,亦不作聲。
起初並無異狀。但不久小辛就好像已溶入夜色中,溶入妖異神秘氣氛小。
如果此屋經過千百年都無人發現闖入。則屋內的神像棺木包括小辛,都等如不存在。
但屋內的一切(當然包括小辛)卻的確存在。
兩口棺木一口漆黃,一口漆黑。黃色棺材忽然「格勒」聲,倌益滑下三尺,那情形就像我們常見覺用的長形印章盒把盆蓋捺開一樣。不過棺材蓋會動卻實在太奇異恐怖了。
一顆頭髮蓬鬆的頭顱伸出館外。
這顆頭顱儘管出現得很可怕,但卻不是骷髏。不但有頭髮,有眼耳嘴鼻五官。眼睛內有眼珠,亦會轉動瞧看。
小辛的側面反而明晰清楚。不像正面有一層迷霧阻隔。
但他好像永遠不會移動的石頭,又像明暗幻滅的煙霧空氣,明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棺中伸出的頭顱亦就此停止任何動作。好像凝結在空氣中。
至少過了一個更次,棺中頭顱突然冒起肩膀胸口,而面上五官會活動,於是這突兀詫異的頭顱變成「人」。
小辛也忽然會動,轉頭望住他目光澄明而又銳利似刀。
梅中人年約四句,面頰削疲,覓闊額頭顯示喜歡思想,亦是富於幻想的特徵。
他歎口氣道:「你真是小辛麼?」
小辛冷冷瞧他,然後目光轉到左邊一個面目猙獰頭上有角的神像。神像全身金色左手指尖吊著兩個小小草人,萃人身上居然有衣服,看得出是女性衣裳。
神像右手也吊著兩個草人,不過卻是男性。
小辛道:「這兩男兩女是誰?」
棺中人道:「女的一是花解語,一是綠野。男的一是連四,一是小鄭。」
小辛道:「你想咒死他們?」
這是「厭勝之術」。我國自古已有之,除了唸咒厭外,用祭煉過的法器如小刀小箭等刺入草人身上,而對方身上就會莫名其妙到處疼痛,或是整日昏昏沉沉終於暴斃。
棺中人道:「不是我,我沒有那麼大本事,而且靈不靈能個能害死人我也不知道。」他聲音表情都很誠懇,似乎可以相信。
他又道:「我姓金名陽,原藉邯鄲。我在路上忽然發現你,感到你好像對我很有興趣,所以星夜趕到此地。你常也知道我想托庇此地教門中一位前輩。」
小辛道:「你交代得太含糊了。此處的地名、住持、派別、過去歷史等全不提及。你何以要隱瞞?」
金陽忙道:「不,我一定通通講出來。但先請問你一聲,九幽使者怎樣了?」
小辛道:「你問那個吊死鬼麼?」
金陽壓低聲音,道:「別這樣說,他怎樣了?」
小辛道:「你先回答。」
金陽恭謹應道:「是,此地是舒城西南十二里的『鳴篁小築』。住持是長春子真人,他雖然年逾六旬,但外表看來像十四五歲童子一般。長春子真人是『青龍社』元勳,道教正一派耆宿長老,已得南宮列仙之位。我這樣說不知你明白不明白?」
小辛沒有一點表示。要知道教內容包羅廣泛得驚人。舉幾天文、地理、陰陽、術數、醫藥、星相、符錄、技擊等都精研奧妙。用來配合服氣、煉養、服餌、燒煉等達至玄奇神秘境界。例如內家劍術便以「形氣合一」為最高造詣(煉氣是內功,煉筋骨是外功)。地理有「堪興學」等等。)符錄咒術驅神役鬼不過是道教其中一門。「正一派」就是奪符錄驅遣之術,如江西龍虎山「一張天師道」便是。所謂「南宮」列仙,即專司人命禍福的神明。
山於道教內容博大深精而又流於駁雜。因此正宗道教主流「丹道」反而不甚為人所知。
無數裝神並鬼的種棍都假借道教之名騙人斂財,使得世人議會極大,竟不知道教實是我國極深奧精微的「學」「術」。
道教小人往往說「旁門八百,左道三千」。此一形容道教混亂駁雜的話既痛心而又真確,像金陽口中小的長春子,根本就是邪門方術之士。道教決不會承認他。有識之士亦一定看得穿他他的兇惡詭邪面目。
小辛道:「你旁邊棺材內就是長春子?」
金陽道:「正是。但我所知他們況很不妙,至少日前比死人還糟糕。」
小辛道:「難道為了吊死鬼之故?」
金陽吃驚地道:「九幽使者與他元靈合一。萬一九幽使者發生意外,長存子真人當然亦受害累不淺。」
小辛道:「你何故不站起來?何故不離開棺材?」
金陽道:「此棺材不但整個是銅鑄的,而且祭煉多年,必要時我可以很快關閉棺蓋,連九幽使者亦奈何我不得。」
一切疑問他答得很快很坦白。小辛開始無微不至考慮可以相信他。
但有一點他故意不問,而這問題非常重要。那就是既然施展「厭勝」之術。既然有綠野、花解語、連四、小鄭。何以沒有「閻曉雅」?何以沒有他「小辛」在內?
又既然金陽不解釋這一點,顯然他還藏著很多秘密。這種人信得過麼?
然而小辛卻很信他的樣子,道:「聽我的勸告,金陽,趕快脫離這種邪教。生活是好是壞,快樂或寂寞。都好過這種人非人的詭邪生涯。」
金陽歎口氣,道:「我明白,因為我想過千百回。如果你要打開另一口棺材,我一定得先行關閉這個銅棺蓋。如果你不願冒險,那我就出來。」
小辛沉吟一下,道:「你先關閉棺蓋。我可能撬開那黑棺,也可能離開。」
金陽道:「你最好離開。」忽然壓低聲音道:「長春子真人可能因九幽使者失敗而陷入昏迷。但亦可能誘敵。」
說完,便匆匆躺下,「叭嗒」一聲銅棺蓋關閉得這一條縫都沒有。
小辛毫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有何想法。
那座金色猙獰的神情栩栩如生,浮動著邪惡可怕的氣氛。
在他手中的草人,是不是表示「命運」已控在心手中?
光芒一閃,「橫行刀」已出鞘入鞘,但任何人當場目擊亦不可能看見此刀。因為太快了。快得連聲音亦膛乎其後。出鞘入鞘的聲音隔一陣才聽見。
金色神像忽然裂開跌墜地上,發出很大響聲;而他手中四個草人亦通通分開兩截。
小辛眼睛四下搜索一陣。嘴角忽然泛起冷笑。
黑棺據說是「長春子」真人匿臥。但粗重呼吸自始至今都很清晰(當然僅是小辛的聽覺)。但銅棺內忽然全無聲息,顯然棺內已經沒有「生命」。
那麼金陽到何處去了?他若是死亡的話卻又是因何緣故?誰下的手?
小辛刀光乍現又隱。但見銅棺(每一面厚達三寸)攔腰多了兩道裂痕。小辛只須輕踢一下,當中一段便滾開一側。
棺內那有人影?不過棺底卻有一個洞穴。洞內黑暗而又陰風惻惻。
小辛側耳傾聽一會,突然離開石屋。身形霎時隱沒漆黑夜色中。
竹林內更加黝黑,不必任何邪法妖術都已經是伸手不見五指。
一個人從一叢樹下悄地然冒出面,動作既輕靈又沒有聲響。簡直有如幽靈出現。
但並不是沒有人發現他。因為他才往前邁出兩步,突然胸口一疼急急剎住去勢。
他根本就是自己把胸口往那尖銳之物碰去。當然只要他剎住腳步,傷就到此為止。
這片竹林,這處地道出口,他已熟得不能再熟。閉上雙眼亦可行走自如。但那是甚麼物事竟然刺破他胸口肌肉,使他受傷流血?難道是小辛的「橫行刀」擺好方向等他碰上來?
金陽打死也不肯相信小辛有此本事。根本不可能!除非小辛屬於黑暗之鬼魂。否則此時此地焉能來到並且擺好寶刀架式?
但小辛的聲音傳入金陽耳中。一點不假正是小辛。聲音很冷漠,聽不出一絲得意或奚落。
他道:「金陽你如果不想回答我的話。只要路前半步。就不必說任何話。我意思說你無須浪費藏在牙齒內的毒藥。弄個假牙裝上毒藥要費不少功夫時間。」
金陽全身冒出冷汗。像小辛這種敵人太可怕了。簡直倒了八輩子楣才碰上他。
小辛又道:「其實你如果說你是九幽使者,我會更相信些。你自己知不知。你的面孔告訴我,你很少用這副真面目見人?通常你都戴著人皮面具,如果你身份如此簡單,何須時時戴用人皮面具?」
戴人皮面具居然也會留下痕跡,的確是誰都想不到的。金陽心中泛起「崩潰」之感。誰教他如此不幸碰小辛這種敵人?
小辛又道:「安居鎮繁榮得不合理。而有些情形除了邪門左道的幫會之外不會存在。你倒底開不開口?」
金陽幾乎聽見「橫行刀」刺穿他心臟聲音。因此他打個寒噤,道:「你好像甚麼都知道,我還說甚麼?」
小辛道:「你肯開口就行。我自然有很多問題。不過,我事先聲明。就算你完全回答而我也很滿意。但你仍然要受懲罰,至少要使你以後不能再去害人。」
金陽吶吶地道:「你不覺得太過份麼?」
小辛道:「不,你這輩子只遇到我一次。老實說像我這種人很少很少。別人見到你只好任你欺負荼毒,以往之事我沒有責任。也以後我就不能推卸責任了。」
金陽道:「我平生地一次聽到這種怪論!但你確實使我無法反駁。」
小辛喃喃道:「你不能代表命運,甚至連傀儡亦不夠資格。但惡仙人韓自然……
金陽訝道:「誰?你提到誰?」
小辛道:「惡仙人韓自然。你聽過這名字沒有?」
金陽道:「當然聽過。他是排教第一高手。你認識他?」
小辛道:「不認識。他比長春子如何?」
金陽道:「不知道,我看差不多。但很難說,派別不同修為不同。」
小辛道:「我就從韓自然問起……」
當然「安居鎮」的古怪不會遺漏。小辛這個人一旦用「逼供」方式問話。其詳細周密的程度你這做夢也想不到。
小鄭樣子很狼狽,滿頭蛛絲滿身灰塵。又黃又瘦的面孔顯示他既缺乏食物又缺乏「水」。其實任何曾經流浪過的人都知道,食物可以缺乏幾天,至多餓得呱呱叫,但幾天沒有「水」喝,那才是大事情。
他灌了一大壺冷茶,吃一塊甜餅。舒服地吐一口大氣,道:「咱們有三日三夜沒見面了。你們三位姑娘好麼?」
綠野皺起鼻子,很不滿意地道:「好個甚麼,除了花解語外,我們都差點被毒死。」
小鄭道:「在下隱身於隱賢閣一個角落中,三晝夜下來,幾乎真的變成一隻蜘蛛。」
花解語道:「蜘蛛,為甚麼蜘蛛?難道你不可以變成蒼蠅蚊子?有什麼好處?」
綠野道:「至少你有很多東西吃。甚至可以吸仇人的血。」
小鄭怔一下.道:「在下一定記住姑娘這番話,可惜我那三天三夜變成天花板牆角的蜘蛛。我既不能吃蟲過日,只好忍熬飢渴。」
花解語道:「隱賢閣有何動靜?」
小鄭道:「動靜?一點都沒有。梁老員外和大公子二公子回天過得很好服。每天講究營養長生之道。差點悶死我。」
綠野道:「既然你探聽不出任何消息,你為何不早點回來?」
小鄭攤開兩手,苦笑道:「走不了呀小姐。那是二樓大廳天花板上的角落,紅磚隔間居然砌貼屋頂。屋頂是厚鐵板上加一層瓦面。」
綠野道:「屋頂弄不破,紅磚也撞不穿?真真胡說。」
小鄭倒吸一口冷氣,道:「幸虧沒撞破。你道兩面磚牆的另一邊是何等所在?講出來你們絕不相信。」
他眼神透露的驚恐情緒,顯示猶有餘悸。以小鄭尚且駭成這等樣子,情況當然極不簡單。
小鄭又道:「鬼,真正的鬼。在下總算是親眼瞧見了。」
房內靜寂片刻。綠野突然冷笑一聲,道:「既然有鬼,你一定想叫我們快快離開此地,對麼?最好連小辛也不要去追他?」
小鄭說道:「在下真有此意。」
綠野道:「既然紅磚砌貼屋頂,既然你不敢撞破磚牆。你怎知兩邊隔壁都有鬼?你怎能親眼看見?」
這花解語也認為小鄭大概「啞口無言」。這些疑問綠野不問她也要問。
小鄭遲疑一下,才道:「在下有法子看得見隔壁情形。」
綠野故意裝出客氣之狀道:「哦,真的?可不可以請你告訴我們,以開茅塞?」
小鄭又遲疑了。綠野馬上翻臉怒聲罵道:「你以為我們剛出道闖江湖的麼?我們很好騙是不是?混賬之至。你的眼睛能夠透過磚牆?你在騙誰?究竟想怎樣?」
她的連珠炮還有得放,如果不是花解語攔阻她。
花解語道:「小鄭,東瀕忍術固然宇內知名,神秘莫測。但難道有天眼通的本事能透過磚牆?」
小鄭忙道:「不是肉眼,是靠一種工具。很精巧,是一支鋼管兩端鑲嵌凹凸玻璃。鋼管有個管套,是更精粹的鋼外而按刻螺旋紋,一端極尖。用這鋼管套先鑽遠一個洞,才把窺管塞入去,就可以看見另一邊牆的情形。」
花解語道:「一根小管子看得見範圍很有限得很。真的有用麼?」
小鄭道:「全靠那兩塊凹凸玻璃,使磚牆變成紙一樣薄。如果你服睛貼在紙洞瞧看,隔壁情形大概沒有看不見的。」
綠野一掌在桌上「砰」一聲,怒道:「好小子,你有這件東西,我們一路上睡在你隔壁的,豈不是都讓你看夠了?」
花解語總算明白小鄭起初何以不敢說出來之故。事實也正如綠野所說的不錯。一路上那一個在小鄭隔壁的房間,最少換衣服時完全等如在他眼前表演。
小鄭忙道:「在下不是那種人。兩位小姐們萬勿誤會。」
綠野伸手攤開手掌,道:「拿來,這件物事非充公沒收不可。」
小鄭苦口苦臉地拿出一支才小指粗細的黑色鋼管,長約八寸。管套身上果然樓刻螺絲紋路。
綠野依照小鄭剛才解釋的方法隨手放鑽磚牆,暗暗貫注內力,果然很容易就鑽透過去。
然後抽出窺管穿過小孔,眼睛湊上去瞧看。外面是通天院子,果然有如眼睛貼在紙洞瞧看一樣,視界既廣闊又甚是清晰。
綠野一面瞧一面道:「有趣,有趣。但一想到我們都在你眼前赤身裸體時就十分沒趣。
沒趣得簡直可以殺人。」
小鄭用哀鳴似的聲音道:「小姐們,在下當真不是那種人。」他眼睛不時溜過閻曉雅消麗絕俗的面龐。現在看來有點蒼白,又平靜得全無一絲表情。
這不是好現象,小鄭心中長長歎息。如果對象是熱艷如陽光的綠野或是溫柔似春風的花解語。她們能使任何男人發生激情慾火。任何男人有機會瞧看她們赤裸肉體決不會推辭。
但閻曉雅則完全不同。至少在小鄭心中如此,他絕對不願「偷窺」,除非她允許,自當別論,可是能「解釋」麼?誰會相信?
小鄭自己感到一下於打落十八層地獄深淵底下,三年來水磨功夫已成白費。他忍不住輕輕歎口氣,乾脆不再解釋辯白。
綠野讓花解語、閻曉雅都瞧過,忽然撇開這尷尬話題。問道:「你真的見到鬼?」
小鄭沒精打採點頭。現在就算有一萬兩黃金讓他提也提不起勁。
綠野道:「別裝出要死不活的死相。鬼究竟甚麼樣子?」
小鄭道:「有些七孔流血,連五官都瞧不清楚。有的披頭散髮,舌頭垂到喉嚨,有些少了半邊腦袋,總之,你一見就非大嘔特嘔不可。」
綠野一雙手摸摸肚子,果然有想嘔吐的感覺。道:「你見到很多鬼?」
小鄭道:「大概六七個七八個吧?反正我認不得他們。」
綠野道:「最要緊的是『鬼』殺害活人麼?你在隔壁他們何以不知道?」
小鄭忽然精神一振,道:「當然能害死活人。葛沖之,那個年輕英俊的小伙子,我親眼見他被鬼扼死……但也可能被駭死。」
花解語柔聲道:「你看見?能不能說得詳細點?」
小鄭道:「哪天晚上,葛沖之在右邊房間。房間大得離譜,卻空蕩蕩,全無傢俬,只有四面牆角各插一支三角番旗。門口兩邊亦各插一支。燈光不大明亮,卻足以看清楚房間內一切。」
「葛沖之是被一個連頭罩住的白袍人帶人房。白袍人轉身就走了,房門仍打開著,兩扇窗戶居然也沒關上。葛沖之行動時顯然強健敏捷如常。他從窗戶及門口向外探看一陣,忽然回到房中盤膝而坐。如果我知道後來會有惡鬼出現,那時一定不顧一切警告他。」
綠野懷疑地道:「你發出警告有用麼?」
小鄭搖頭承認道:「沒用,因為惡鬼四方八面把守著門窗。葛沖之一定是發覺燈光突然黯淡而且帶著昏黃幽綠色,跳起身四面瞧。門口出現第一個惡鬼,長著駭人的舌頭一下子就粘中他的面孔。葛沖之左右飛躍,動作很快。但舌頭仍然在他面孔粘著。而接著一個猙獰青色惡鬼出現,從側邊碰撞他。他腳步沒有移動,因為青色鬼根本像一陣風透過他身體。不過他身體劇烈大顫一下,顯然是很冷或很不舒服。又有三個惡鬼出現四周。葛沖之像被困的野狗不知往那裡逃走才好。忽然一個只有半邊腦袋惡鬼迎面扼住他的咽喉。他做出極力扳開頸子鬼手的動作。但沒有用,終於彎曲得像蝦米倒地不起。是活活被惡鬼扼死。」
三位美女都不作聲,過一會花解語才打破沉默,輕輕道:「據我所知,有些毒藥可以使人死得像鬼扼喉一樣。」
小鄭道:「在下也知道,不過,第二第三晚葛沖之都出觀過。」
綠野道:「他沒有死?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
小鄭道:「唉,第二晚葛沖之出現大廳,可真駭得在下頭皮發作。心裡又糊塗得想不通是怎麼回事?梁大公子居然跟葛沖之說話,幸而不久葛沖之小心翼冀揭下一張人皮面具給梁大公子看。」
綠野道:「原來是他。他真名叫張煌,已向閻王爺報到啦。對了,第三晚呢?不對,張煌怎能回去出現你眼前?」
小鄭神色不大好,道:「因為在下看見的是葛沖之的鬼魂。」
沒有催促或詰駁,小鄭又道:「他滿面血污,只有從衣著以及說不上來的感覺認出是他。真的是鬼魂。昏暗帶綠的燈光,在空中飄浮的形體。在下一閉眼就彷彿看見那可怕陰森景象。」
房間內幸虧人多且是大白天,但已有人覺得陰風陣陣使得全身都不舒服。
小鄭忽然提出一個問題,道:「那白袍人生活在許多惡鬼包圍中。他究竟會不會害怕?」
當然無人能權威肯定予以答覆。綠野道:「如果我能指使一個鬼魂聽話做事就很滿足了。他為何弄那麼一大堆惡鬼呢?」
花解語道:「如果都不過是障眼法,而我們卻被駭走豈不可笑?」
綠野道:「小鄭,既然你很害怕何以不趕快跑?你真不怕鬼?」
小鄭苦笑道:「在下無路可走,大廳有毒陣封死。雖然那梁二公子看來道行不深。但他對父親大哥猛吹一氣說是如果不佩戴他的香藥就算會飛也飛不出廳門。」
綠野卻也不禁同情他的境況,道:「聽來情勢比前狼後虎還危險可怕。幸好你終於逃得出來。」
閻曉雅忽然打破沉默,道:「我第一點懷疑是平生鬼話聽得不少,有鬼上身鬼打牆水鬼打替身等等故事。但鬼魂似乎很少集體行動,從未聽說一下子見到那麼多惡鬼的。」
小鄭陪笑道:「你說得對,我也從未聽過。」
閻曉雅又道:「第二點大廳既有毒陣封鎖,可見得梁二公子使用過毒藥。我知道有些藥物能使人無中生有看見碰見種種怪事。粱二公子的毒陣有沒有用上這種藥物呢?」
小鄭楞一下才道:「這……在下就不知道了。」
花解語道:「閻曉雅的懷疑理由堅強得很,絕非無的放矢。」
綠野以憐憫的眼光望住小鄭,道:「你可能被騙了,也可能你平時幻想太多,所以故事很精彩。如果你要休息,我們自會求證一個正確結果。你安心休息好了。」
花解語道:「我們吃過午飯就出發,半夜可以趕到安居鎮。我的確不想小鄭被騙甚至把我們都嚇跑。」
閻曉雅淡淡地道:「他就算跟我們走,亦不必潛入梁家院賢閣,小鄭你放心。」
小鄭一點不放心,反而煩心之至。好不容易千辛萬苦逃出鬼窟毒陣,為何又要眼睜睜往裡面掉呢?但不去行麼?能讓間曉雅甚至花解語綠野三個美女冒冒失失跌入羅網?
他歎口氣,道:「好,在下很明白。如果你們三位小姐不能親自證實一下有鬼,你們永遠不會相信亦永遠不安心。」
他再瞧瞧三個美女的面色表情,之後歎氣聲更深更長,喃喃道:「證實世上有鬼無鬼當然很重要。但只怕葛沖之那小子占的份量更重,你們根本要替他報仇。但你們和他才見過兩面,值得冒此大險嗎?」
閻曉雅忽然道:「小鄭,這回你要使出看家本領才行。」
她身邊花解語、綠野解釋道:「我們在合肥一舉一動都在人家監視中。我們就算騎最快的馬趕到安居鎮。但四條腿遠遠比不上兩隻翅膀,人家用信鴿聯絡可以布下最有效最可怕的羅網等我們自己一頭鑽進去送死。所以我們第一步首先要扭轉惡劣局勢。」
綠野道:「小鄭有此本事?」
閻曉雅道:「若是我們當作要暗殺梁家之人,他就有很多辦法可以在不知不覺間滲入粱家附近甚至那些人身邊。」
綠野道:「棒,棒極了。到時,我暗殺手段一定不比你們差。」
閻曉雅道:「小鄭,等一會你去找個地方,準備供我們大家躲藏一天。我們晚上趕路,天明前抵達安居鎮。當然在安居鎮附近必須有地方藏身,度過白天等夜色來臨時才出動。」
小鄭苦笑道:「在下早已在安居鎮找好地方。是一間騾馬行廢棄的廊寮、水、食物、燈燭、床鋪都弄妥。甚至還有兩缸老酒。」
綠野馬上稱讚他道:「你真了不起,許多事都有先見之明。」
小鄭又道:「北城外三里左右有個路亭,亭邊一條黃泥路進去有間泥磚房子。我己租下來。酒水食物床鋪等也通通準備好。」
綠野訝問道:「你打算長住合肥?」
閻曉雅道:「當然不是。這一著是此次行動勝負關鍵。我們分頭消滅監視跟蹤之人以後都躲到那屋子。等晚上趕赴安居鎮則在那廊寮躲上一天。於是我們夜晚行動時,對方根本不知道我們蹤跡。」
綠野聽了不覺目瞪口呆,道:「難為他想得到而且預先準備好。你們從前暗殺行動,無疑極秘密迅快有效。」
小鄭、閻曉雅都不答理這話,花解語道:「萬一我們當中有人不能獨力消滅監視跟蹤之人怎麼辦?」
小鄭馬上道:「仍然到城北外碰頭,那時合四人之力出手。如果仍然不行,我們根本不必去安居鎮,趁早想法子逃命就是。」
他忽然笑一笑,又道:「如果有人能追得我們鼠竄逃命,滋味一定很不錯。現在諸位小姐休息一會,在下去去就來。」
綠野等他走了才問道:「閻曉雅,他此去好像有點古怪。」
閻曉雅道:「他先去佈置,但連我也不知道他這回用甚麼手法。」
綠野道:「我忽然根羨慕你。能跟這種高手搭擋必無往不勝,簡直不傷一點腦筋。」
閻曉雅歎口氣,道:「你一定忘記那只窺管了。小鄭最可怕的是你根本測不遠他轉甚麼心思以及還有什麼古怪法寶。」
小鄭的確不容易猜透。例如他不久回來之後向三位如花似玉的美女說道:「在下已安排好三個不同地方,一處是人家。兩處是店舖。裡面都有一個女孩子等著。你們三位小姐進去把身上衣服給她穿上,自己換了男裝。那個女孩子將會利用轎子或馬車隱藏起面目,先在城中兜個圈子才到郊外荒僻地方。三位小姐必定很容易找出所有監視跟蹤之人迅予消滅。」
這種高明的手法周詳計劃咄嗟間就已弄妥。小鄭在綠野的心目中的地位登時連升幾級。
小鄭將三處「金蟬脫殼」地點交代清楚便走出房間。然後,只有轉眼工夫他的聲音透入來道:「在下已扮成中年小商人模樣,上唇留一撮小胡所以很容易辯認。三位小姐一齊出動最妥,好使對方手忙腳亂一時不及調派人手。」
三女一齊起身,但最興沖沖的綠野忽然沉默收斂笑容。
閻曉雅馬上發覺而阻止大家出門,說道:「綠野,有件事要事先想好才行。如果你找出監視跟蹤者並且出手殺死之後,屍體如何處理?又若是有兩個三個人,那麼屍體不易處理妥當呢?」
綠野沒精打采地道:「我剛剛正好想到這個問題。」
花解語溫柔地道:「你從前殺過人沒有?」
綠野搖搖頭。前天她以飛劍隔窗刺穴制住一人,也非致命殺手。後來有公人來查店,把那房間一死二昏共三人帶走。
花解語又道:「既然你從未殺過人,這次行動就麻煩得多。我們絕對不許監視跟蹤者活著回去報告。但從無殺人經驗突然要冷酷處死無能反抗的小角色,卻又十分困難。」
綠野也不能不承認花解語說得很對。情緒衝動時殺人容易,最好加上激烈打鬥。那會使你忘記一切顧慮及心理上的憐憫不忍不安等情緒。但若要你冷酷冷靜地殺死一些無力反抗的小人物,悄況就完全不同了。
閻曉雅向窗外道:「小鄭,你還在麼?」
小鄭聲音透入來道:「在。」
閻曉雅道:「這回是第一次,你幫綠野的忙好不好?」
小鄭道:「當然好。綠野小姐,在下會跟在你後面。不必難過,每個人第一次殺人都不容易。你到時不想出手就不必出手。」
世上很多事情往往說時容易做時難。
但又有很多事情是「做」時容易「想」時難。「想」並非設計之意。而是在你想像中你覺得萬分困難和困擾。心裡畏縮害怕。其實你一旦去「做」一旦真正面對它,居然一點不難。
「殺人」究竟屬於那一種呢?
綠野忽然為此而大傷腦筋,心臟亦跳得比平時快。掌心不時會沁出汗珠——緊張。
郊外的風很清爽,沒有人影,蟬嘶鳥鳴平添無限幽趣。
綠野雖是坐在一株參天古樹高商橫枝上,卻躲不掉來自心中之壓迫感。
根據小鄭的佈置預算,一頂青布帷幔嚴密遮掩的軟轎就快經過樹下。而消失於另一邊樹林內。
如果有人跟蹤此轎(以為綠野躲轎中),則不久他也會經過樹下。綠野剛才已暗中跟隨軟轎在城內兜了好幾條街,一些可疑人物樣子衣著等都大略有了印象。
如果可疑人物經過此地,便毫無疑問必是敵方派跟蹤之人。「殺死」他「消滅」他絕對不會冤枉好人。
青幔軟轎出現視線內的路上,很快來到樹下並且從她腳底經過。
該發生必須面對的事情終於迫的這眉睫。綠野心跳速度更快,快得好像隨時會從喉嚨跳出。她忽然想起花解語而滿腔俱是怨恨。因為如果花解語少一點溫柔體貼善觀人意當時沒有看出她未殺過人,此刻情況絕對不會構成如此。至少她不必一直想著「殺人」,不必觀察分析自己。
她尤其擔心的是一些可疑的人物中,只有一個滿面橫向騾悍大漢一望而知不是好東西。
「消滅」此人大概不困難(指心理上)。如是其他像那溫和笑容中年人。那年輕態度斯文佩劍小伙子。又那衣服舊而乾淨的小生意人。殺死他們任何一個都覺得不舒服。
只希望來為送死者是那凶悍大漢就好了。
小鄭設計的陷並果然不落空。有人來到樹下,行動輕捷如捕鼠之貓。可惜他正好經過綠野腳板底下,所以躲不過她眼睛。
情況真是又糟又可怕。他竟是佩劍斯文年輕人。
綠野痛苦的呻吟連聲(當然沒有真的發出聲音)。然後飄落地像一片葉子。有如小辛說過的「落葉」。唉,小辛這害人精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如果不碰見他,生活變化就不會如此巨大劇烈。
真是愚蠢可笑之至。跟蹤者被人反跟蹤甚至已站在背後還不知道。這男孩子一定沒有經驗,武功亦不高明。他只不過是小角色。但令人不懂的是他為何用那種姿勢站定不動?似是向前遠瞻,同時又右顧身邊豐茂野草。
綠野忽然感到吃驚。因為那可笑「男孩子」分明用出名陰毒狠辣一擊必中的「大靈狸七式」。一點都不俗,只看他身體斜傾微微側頭的角度以及不動如山冷靜忍耐意味。你如果見過「最好」的獵捕鼠情景,就不必形容解釋。就是那種姿勢味道。
所以綠野真的大吃一驚,雖然看來「男孩子」注意在腳邊茂密草地。但也說不定會突然翻身撲擊,這一擊必定快逾閃電,惡毒難當。
幸而綠野的大驚只不過是詫異意外,並非驚慌害怕。其實她反而精神集中極為冷靜,全身任何一根肌肉及神經都準備好。每一瞬間第一剎那都能全力應付猝發狙襲。
過了相當久一段時間。綠野清清楚楚看見「男孩子」頸部,肌肉最先放鬆,跟著是背部腰部然後雙腿。其實「肌肉」都是覆於衣服下,她僅是以銳利細緻精密的感覺觀察得知而己。
綠野這時才說道:「你到底是貓還是人?」
男孩子」全身肌肉一下子抽緊,恢復充份勁力動作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
綠野又道:「既然你出身『一路哭』魏雙絕門下。當然知道世上最好最靈巧兇猛的貓畏什麼,你知道麼?」
「男孩子」半晌才道:「我不說。你如果知道你告訴我!」
綠野道:「我絕不告訴你,因我要用這方法殺死你。」
「男孩子」全身肌肉收縮更緊,身子縮小一點也矮了一點。
他聲音有「謹慎」甚至「餡媚」之意,道:「綠野小姐,我認輸投降行不行?不知道什麼緣故我竟然害怕不敢出手。」
綠野別的本領高明與否是另一回事。但揣摩男人心理無疑是一流高手。形形色色的男人不管說什麼話,她已被訓練得一聽而知此人真正心意何在。
因此她突然滑退六七尺之遠。但她腳步尚未停穩,卻已看見「男孩子」縱身撲掠。雙手都有一支尺許長利刃劃過她原先站立之處。他動作之快利刃截劃之狠毒難以形容。雙手揮掃動作宛如貓爪。但比貓爪厲害可怕得多。因為不是爪而是鋒利刀刃。
「男孩子」一擊落空便己退回原來位置。一切攻守進退動作速度快極,泛出「惡毒」味道。
綠野凝視他面孔,心中湧起很多感想。
別的感想都可置之不理。只有「可怕」此一感想極為鮮明。可怕的是「男孩子』身上雖是佩帶長劍。但其實只是幌子只是騙人的道具。他根本不動用長劍。因此如果你小心注意等待他拔劍的動作你就上當了。他的「貓爪」藏在袖中肘底,隨時可伸出使用。多可怕!
綠野忽然歎氣道:「你雖然已得到『一路哭』魏雙絕真傳,雖然你的奸狡陰毒亦比得上他,但我仍然覺得很難殺死你。」
「男孩子」訝道:「我已得師門真傳,你當然很難贏我殺我。你的話不通之至。」
綠野道:「我的意思說你簡直像魏雙絕可惡該殺,但我仍然心軟下不了手而已。並不是說你的本領高明。以我看來你剛才出手那一招至少有七個破綻,都是致命的破綻。你信不信?」
「男孩子」道:「不相信,而且家師也不是可惡該殺之人。」
綠野道:「你知不知道為誰做事?知不知道人家為何要你跟蹤甚至殺死我?」
「男孩子」道:「家師知道。」
綠野哭笑不得望住對方,想不到這小子比她還任性還不講理。
「男孩子」又道:「強存弱亡適者生存是大自然不易之理。你敢說不對?若不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為何你有雞有鴨可食?有豬肉牛肉可吃?」
綠野呸一聲,道:「雞鴨豬牛只是畜生而已。」
「男孩子」道:「畜生亦是生命,你以為人類真比畜生高貴?不對,人類只是『強者』而已。畜生是『弱者』所以任人屠宰食用。」
綠野瞪目道:「魏雙絕教你這等理論?但你別忘記他的外號『一路哭』。這個人之殘酷嗜殺天下知名。所以他所過之家絕對不止是一家哭而是一路哭,你有資格談論那些問題?」
「男孩子」道:「家師殺人無數這是事實,但並非說他不講道理。」
他突然閉口因為他發現那艷麗充滿誘惑的少女竟然陷入沉思之中。她此時此地怎敢如此疏忽大意?難道全不考慮到他可以一躍兩丈瞬息間於她身上劃開七八道致命傷口?
但他動也不動,只因綠野極可能是誘敵之計。任何人都不可能於此時此地陷入沉思中。
綠野終於回過神來(在他看法必是偽裝做作)說道:「如果小辛在此地就好了。你該不該殺小辛會立刻告訴我。但我其實卻已知答案。」
「男孩子」訝道:「小辛?橫行刀小辛?聽說他像魔鬼一樣的可怕。他也會用思想,會講道理?」
草叢中突然有人應道:「小辛絕對不是木頭,我敢保證這一點。所以我也保證他會思想亦會講道理。」
聲音雖然從「男孩子」腳邊草叢內傳出。卻不是他方才眈眈虎視之處而是在另一邊。所以若說那「男孩子」早已發覺有異,準備出手,卻也弄錯方向釀成大禍。
草叢中伸出一個人頭,原來是小鄭。
小鄭又道:「如果要小辛回答。他一定微笑道『殺吧』。既然是強存弱亡的世界,還替他考慮甚麼」
綠野欣然叫他一聲,舉步走過來。她知道「男孩子」百分之百已被小鄭制住。所以根本沒有可以擔心的。
她道:「小辛聽見必定很欣賞。我也覺得他會這樣說法。」
「男孩子」這時已發覺全身腳木,雖然不知道何故如此?但卻已知道不必追究了。
他居然還能開口,道:「小鄭,聽說你是第一流的刺客,是最佳的暗殺道高手。怪不得我被你愚弄誤以為右邊草叢內有問題。但現在不談這些,你殺人必有代價,請說出一個價錢好麼?」
小鄭聲音中沒有甚麼勁,顯然對此話題不感興趣。道:「這一類的話我聽很太多,現在不想聽了。人人以為花錢就可以買我。但你看我像一件貨物麼?」
「男孩子」道:「我出得起大價錢,十萬兩怎麼樣?」
小鄭道:「十萬兩的確是大數目,連純金做的金人都買得到。可惜我有血有肉還有感情。你再加十倍也不能買我。」
綠野道:「小鄭,真的一點沒得商量?」
小鄭怔一下,道:「小姐,你居然幫他講話?」
「男孩子」忙道:「綠野小姐請幫幫忙……」
綠野道:「你放一百個心,因為我絕不幫你的忙。」
小鄭恢復笑容道:「綠野小姐,你是不是想留個活口好問問對方的佈置詭計。」
綠野道:「不,我打算問他幾句話,他回答也好,不答也好。跟著我就和他公平決鬥一場我要和你商量的就是此事。」
「男孩子」立刻道:「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回答。」他當然希望有回答的機會。因為有得回答就等於有放手一拚的機會。
小鄭居然不考慮不囉嗦道:「好!綠野小姐如果你不行我替你報仇。」
綠野綻開粲燦的笑容。比艷麗的壯丹花好看動人百倍,因為就算天下最美景名貴的牡丹花也絕對沒有一朵頃刻開放。
她道:「魔鬼倒底是誰?最好有個名字。因為很多人也叫小辛做魔鬼。」
「男孩子」道:「我們都尊稱『祖師』道號是長青子。」
綠野哼一聲道:「什麼長青子。聽起來很好聽,其實叫做老壞蛋才對。」
「男孩子」道:「長青子祖師並不老,只有四十來歲。」
綠野道:「就算他不是老壞蛋,也算是中壞蛋。」
這回她見對方不辯駁,更是覺得意道:「中壞蛋對不對?」
「男孩子」只好道:「在下不知道,但小姐的話大概錯不了。」
綠野道:「你師父呢?」
「男孩子」馬上答道:「家師現在在安居鎮,你們不必找他,只要用真正武功贏得我,他定會找上你們,而你們想不見他都辦不到。」
小鄭接口道:「笑話,誰不是用真正武功?」
「男孩子」大聲道:「你,你趁我全神對付綠野小姐時施以暗算使我全身麻木。這是那一門子武功?」
小鄭的聲音冷如冰雪,道:「暗殺道上乘武功。只怕你不知道不懂而已。當你突然偷襲綠野小姐的一舉無功,退加原地時你澆腳處已偏斜了九寸之多。本人的『天外游絲』也老早恭候尊足,所以你感到踏足葦叢之際,亦是被我天外游絲刺中之時。」
「男孩子」厲聲道:「這不是暗算是甚麼?」
小鄭悠悠地道:「暗算?何必使用如此難聽詞句?我請問你一聲,當時你固然不知道業已受制。但你知不知道現在變成何等情況?你仍然全身麻木?抑已恢復如平時?」
「男孩子」很顯然怔一下。證明的確不知道——除非馬上測試。
小鄭又道:「既然本人可以隨時制住你亦可以隨時放你。而你卻全然不知。本人此等手段豈可稱為暗算?簡直連』明算』都不能形容。根本上你毫無抗拒之力。請問你用石頭砸一枚雞蛋要不要先秤一秤重量?任何人都一聽而知本人不必用暗算手對付你。你為何還要這樣說呢?」
此等理論休說「男孩子」未聽過,這綠野亦是生平第一回聽到。
但小鄭的理論對與否?能不能令人心服?至少綠野覺得很對。假設一個大人與小孩子打架。大人手腳可能快得小孩子沒看清楚全無躲避能力。但豈能指控大人是「暗算」,豈能說他不夠光明磊落?
「男孩子」顯然還不服氣,道:「你這是歪理。雖然我不知如何反駁。」
小鄭道:「我明白。因為武林正大門派講究的是『先揚聲、後出手』,或者面對面投刀決戰。絕對不肯背後暗中傷人。」
綠野道:「這才是英雄好漢行逕。不過……」她顯然馬上又記起小鄭是自己人,不該扯他後腿。又道:「不過小鄭也有道理。他絕對不是卑鄙小人。」
小鄭道:「揚聲出於或對面決鬥只不過讓你聽見或石見之意。先前我明明露一點形跡使你知道。你費很多時間都查不出,甚至弄錯方向以為右邊草叢有古怪。所以你退回原位時不知不覺偏左,自己把腳送上門叫我動手。」
綠野這時當真感到小鄭果然十分有理,衷心歡愉大笑道:「你只能怪自己學藝不精蠢笨死能。你難道要一個高手出手時,也像地痞無賴扭成一團打得面青鼻腫才算光明正大?」
「男孩子」想不服氣也不行,因為小鄭的確是現過形跡。自己亦的確查看半天而毫無所得。
小鄭居然還有道理,道:「其實光明正大那一套只應該用在光明正大的人身上。遇到你們這些惡毒傢伙根本應該先下手為強。你突然襲擊綠野小姐那一招何嘗先找招呼?哼,當時還用言語設法騙她穩住她。幸虧她拉高一籌,否則身上早就多了不少傷口。你若是出身名門正派,必定不會用如此惡毒下流的手法。」
綠野不覺忿然道:「對,該死得很。你叫甚麼名字?」
這意思有如戰陣上喝過「通名受死」。而且她身子似乎挺得更直,眼神也更銳利明亮,顯然已決心出手並且不惜殺人。
對方應道:「本少爺魏壁人。」
綠野提出左腳還未跨出,卻聽小鄭問道:「你也姓魏?魏雙絕是你的甚麼人?」
魏壁人傲然答道:「是家父。」
他沒有聽見小鄭答話,冷笑一聲又道:「如果你們知道做錯,最好快快道歉。」
小鄭也冷笑一聲,道:「魏雙絕如果知道你碰見的是我們,一定會教你老早夾尾巴溜走。可惜他今生已沒有機會教你。」
魏壁人已暗暗提氣運力,腳下甚至輕微移遠一下,確知已完全恢復體能,突然回頭望去。草叢萋萋莽莽那有人影?
綠野冷冷道:「魏少爺小心了。」「嗤」一聲寒光疾閃一支短劍幾乎「釘」入他的胸門。魏壁人身軀一扭,頭也不回就翻開六七尺。剛剛避過飛劍釘胸之厄。
同時雙手齊出,腕袖內分別彈出尺許短刃,宛如兩隻「刀」爪。「鏘鏘」這聲架住連環刺到的飛劍。
綠野左右雙袖各有一支短劍倏現倏隱,遠攻尋丈之敵,近則亦可用雙手握劍刺戮,端的既奇詭凌厲而又瀟灑省力。當然目下的「省力」從前卻不知費了多少時間精力,吃過多少苦頭才換取得來。
她雙劍旋飛忽遠忽近,在「嗤嗤」破空聲中哈哈笑道:「十招未過你已出現至少七次致命破綻。你真的是『一路哭』魏雙絕的兒子。」
魏壁人簡直連答話也有所不能。但覺美艷的綠野忽然變得極醜陋可憎可厭。他情願一輩子沒有女人也不願碰見她。
可惜他沒有機會告訴綠野,否則她表情一定當真變得很醜很可怕。
世上如果有任何一個女人橫眉豎眼咬牙切齒之時仍然迷人動人的話(佯嗔的不算數),這個被迷的男人不是眼睛有問題就必是有被虐狂。
海龍王雷傲候秘傳「六尺飛紅」。飛劍絕學非同小可、絕非亂七八糟自誇秘技之流可比。
但見綠野雙劍宛如叫光掣掃,快得肉眼難以瞧得清楚。
忽聽魏壁人大吼一聲,胸前鮮血凹濺,深遠心臟。若是量一量雙方距離,綠野恰好距他七尺之遠。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綠野居然還定睛細瞧魏壁人。只見他雙眉深深皺幾下,隨即跌倒不再動彈。
「死亡」難道如此簡單?她的確迷惑驚訝暗暗乍問。又如果「死亡」即是解脫,何以世上人人都怕死亡?
小鄭像無處不有的「昆蟲」般突然出現。他假扮小商人扮得極像。但唇上那撮小鬍子卻有點滑稽可笑。
他道:「綠野小姐,在下的而且確沒想到你的武功如此商明而又紮實。尤其腕力指力勁厲空靈並臻絕妙。怪不得小辛連四還有令親都放心讓你一個人闖蕩江湖。早知如此。在下根本不必多事跟隨著你。」
綠野歎口氣,道:「我雖然已殺了人,過程也似乎不困難。但為何我會有作夢般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不甚真實?會不會忽然夢醒發現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些事?」
小鄭想一下,透出憂慮之色,道:「你的心既然還不肯接受事實,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接著歎息一聲,又道:「世上有些人總是學不會從種事情,還抗拒殺人觀念,下一回你將發生同樣困難。」
他一手揪起魏壁人屍體拖入草叢內。不久回轉來,道:「那邊恰好有個土坑,屍體已經埋起來不至被鳥獸傷殘。這樣做法能不能稍稍安慰你呢?」
綠野感激道:「當然安慰。你很了不起。每個人每件事你都能看穿看透。」
小鄭道:「別誇獎我,我有很多缺點。」
綠野恢復笑容,於是宛如陰霧沉暗天空忽然露出太陽。
她道:「你也是人。凡是『人』必定有很多缺點。否則你就是神而不是人了。」
小鄭若有所思,道:「魔鬼呢?鬼是不是介乎神與人之間?」
「魔鬼」當然指的是小辛。
綠野以女人特有的直覺曉得這一點。便道:「對。魔鬼介乎人神之間。魔鬼永遠不肯露出弱點亦不讓人看見他的缺點。」
小鄭欣然笑一下。道:「有一點還要請教。」
綠野道:「我最怕太客氣有禮貌的人。你最好有話直說別兜圈子。」
小鄭道:「你曾問魏壁人知不知道最靈巧兇猛的貓畏懼甚麼?我至今想不出答案。」
綠野開心格格大笑道:「你當然不知道,因為這我自己也不知道。」
小鄭不禁也捧腹大笑。他笑的是綠野這個不會用心機使詐的人,卻可以把老狐猩都哄騙得迷迷糊糊。
如果有機會面對「一路哭」魏雙絕的話,一定不可忘記問他一問。包管他也迷迷糊糊想個不停不休。
清爽涼風拂過青山拂過綠樹,氣味新鮮而又幽寂。「幽寂」本來只是一種感覺。
但奇怪的是往往氣味中你能夠嗅得到。不論是水之濱,山之巔。不論是籬落、小窗邊、田野、泥土中。
那些抱著別樣情懷,行邁靡靡心中如醉的人們,當真能夠嗅出「幽寂」味道。
小鄭忽然停止笑聲,面上殘留一絲苦笑痕跡。
為何艷陽粲燦的綠野,溫柔美艷的花解語都不能代替那清麗絕俗的傅形?甚至面對她們嬌容笑語時反而更勾起深深無底之億念相思情懷?
莫非清涼山風帶來夏殘秋初的氣味,使人忽感落寞蕭索?小鄭苦笑歎氣,用力摔一下頭。
傷感自憐都去你的!至少日前既緊張而又忙碌。一丁點大意換回就是殺身之禍。即使「魔鬼」小辛在此人也絕對不敢大意。他也定必會全神全力以赴。
綠野用瞭解同情眼光望住他。她暗自想道:小鄭真不幸,偏偏遇上小辛。即使只論「情場」,小鄭又怎能是小辛敵手?」
她忽然想起「連四」。連四是否亦與小鄭一樣不幸?
一切答案唯有等時間老人從命運之神那兒帶來消息。此時誰也無法預先回答。
只不知若是小辛在此,他會有何種想法及安排?他對抗「命運」路途中是否能每一次都得手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