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成績也不錯,探出葛沖之的錢財亦於今夜付出。但和花解語一樣,綠野感覺出知道太多對葛沖之不利,所以不敢多問。
因此花解語的廬州之約大家很贊成,等葛王二人事情過後查明內情才想辦法,似乎最穩當最有利。
他們聚集要綠野房內商議,小鄭搖頭道:「只怕我們此去合肥路上會出事。」
綠野道:「出什麼事?」
小鄭道:「不知道,但必與葛王二人有關就是。」
花解語道:「出點事也好,至少多些線索。」
小鄭道:「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人家有手段甚至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多可怕?這可不是玩笑事情。」
閻曉雅難得插嘴,問道:「小辛走那一條路?」
小鄭道:「一個婦人三個做小買賣漢子都看見他向西南荒山行去。他一定打算翻山越嶺直到巢湖。說不定游水游過巢湖。這個人古怪主意多得很,誰也猜不透。」
閻曉雅道:「如果我們往合肥,豈不是要兜個大圈子才跟得上小辛?」
小鄭道:「難說。說不定小辛忽然轉回合肥,不過他多半會奔向舒城,經桐城九江等地前赴湘省。」
閻曉雅道:「我們從合肥到舒城也一樣。路好走,遠不了多少。」
小鄭逐一瞧過三女面色,歎口氣道:「好吧。既然你們都不怕多生枝節麻煩,我小鄭怕甚麼?」
路很好走,尤其是最近下過雨,塵土不大。行人不多,因為安居鎮僻處一角,距離合肥雖然只有一天路程,卻很少人往那邊走。
他們沒有坐車乘轎,但步行速度快過車轎,甚至快過馬。
中午沒有休息,也沒有露出疲態,直到末時才歇息一下。
歇腳的地方只是路邊一座涼亭,有人賣茶水點心。旁邊不少高大老樹投下濃陰。岔路過去不遠有個村落,雞鳴犬吠聲隨風傳到。
一片寧謐有如世外桃源,其實很多鄉村都有這種恬靜閒適景致。
綠野嘴巴咬滿乾糧,忽然道:「住在鄉下也很好,至少可以少卻很多煩惱。」
花解語指指心窩,道:「煩惱在這兒,人住何處都一樣。」
綠野一口氣喝了一碗茶,卻見附近枝葉間小鳥跳來跳去,空中也有鴿子飛過,老鷹在更高處盤旋。
她忽然記起小辛,道:「你們誰知道黃昏時那一種鳥歸最早?那種最遲?」
大家都楞住,誰也不會留意過這個問題。就算想過亦難弄得清楚。
綠野開心笑起來,道:「最早的是鷦鳥,接著是聒噪的烏鴉,然後是麻雀、畫眉,最後是燕子,這時天已黑齊了。」
人人都露出欽佩之色,尤其是向來居住城市的花解語。她道:「你真了不起。我永遠想不到年年回來築巢的在同一地方的燕子,每天竟然是夜歸人。」
小鄭道:「這種口氣很像小辛。他也懂得很多,你們談起來一定很有意思。」
綠野朗笑一聲,道:「這話根本就是小辛說的。」
大家都笑起來,不過綠野的笑聲有點不對勁,很快就變成呻吟,還抱住肚子。
閻曉雅眼睛盯住賣茶老人,口中說道:「我們都沒有喝茶,只有綠野喝一大碗。」
那老人聽到綠野呻吟聲,驚訝瞧看,接著還走過來道:「小姑娘怎麼啦?敢是受涼或者吃壞肚子?」
並無任何證據使老人洗脫嫌疑置身事外。但奇怪的是人人都感到絕不是老人弄的手腳,都覺得他沒有嫌疑。但綠野這般模樣,難道受涼而致?又莫非乾糧有古怪?
綠野呻吟不久,忽然昏迷。
花解語用一件外衣鋪地,讓綠野躺著。低聲道:「必定茶水有古怪。閻曉雅,你負責看住綠野。小鄭,你負責涼外面四周以及往來道路。我專門對付老人。」
她慢步走到老人前面,老人已動手煮水。
老人道:「等水開了沖紅糖老薑,或者對那小姑娘有點用處。」
花解語道:「你賣茶多久啦?」
老人道:「唉,幾十年啦。」
花解語道:「你貴姓?」
老人道:「我姓郭。」
花解語道:「郭老丈,我的朋友不是涼感冒。」
郭老丈茫然望著她,道:「不是嗎?那是甚麼?」
花解語很用心察看對方眼神,但見只有昏耗衰老,毫無神采。當下道:「我朋友被人加害。但是,可憐的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害她之人是誰。」
郭老人全無驚訝之色,卻歎口氣,道:「又是那些魔鬼害人,我知道。」
花解語心中一震,面上可絲這不敢露出形色,柔聲道:「魔鬼?你知道你認識麼?」
郭老丈道:「不認識。但我知道。我已活了七十多歲,奇怪的事見得多啦!」
花解語道:「你見過很多奇怪事?有沒有像現在我那朋友一樣的事?」
郭老丈道:「當然有。而且常常有。你朋友很漂亮很可愛很年輕,對不對?」
花解語微感迷惘,道:「對呀,你瞧她夠不夠年輕漂亮呢?」
郭老丈道:「夠,夠,就是太夠了才出毛病。以往無數次發生這種事,都很年輕英俊,但女孩子還是第一遭。」
花解語道:「這兒常常有這種事發生?被害生病的人後來怎樣?」
郭老丈道:「後來一定有人幫忙弄走。最後放在棺材裡。」
花解語恐怕嚇走甚麼地輕輕問道:「你知不知道來幫忙的人是誰?那來的棺材?」
郭老丈道:「棺材當然是安居鎮的安樂長生店的。」
他停了一下,才又道:「來幫忙的人,哼,我瞧都是魔鬼派來的。」
花解語道:「魔鬼是誰?」
郭老丈可有點不高興了,道:「魔鬼就是魔鬼,我那能見到?」
花解語忙道:「對,我真笨。但老丈何以知道那些人是魔鬼派來的?」
郭老丈道:「凡是安樂長生店的棺材收葬的,就是魔鬼弄死的人。」
花解語驚訝得嘴巴也張開,楞一下道:「為什麼?安樂長生店是魔鬼開的?」
郭老丈道:「不是不是。安樂長生店老闆徐胖子是安居鎮土生土長,絕不是魔鬼。但他十幾年前,大約是十五年吧?他夢見形狀很可怕的魔鬼要他開一個棺材店。那魔鬼說要收很多軍卒手下。」
花解語道:「十五年來安樂生長店生意很好麼?」
郭老丈道:「有時候很多,一天死幾個人,但有時十天八天沒有一單生意。」
花解語道:「如果每月都有生意,十五年來魔鬼已收了很多軍卒手下啦!」
郭老丈道:「安樂長生店生意比吉祥長生店好很多。每個月都有三五單生意。我告訴你,死的都是外路人。」
花解語道:「像我們?」
郭老丈道:「對,全是二十幾三十不到的小伙子。」
花解語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道:「那些人既然死了,又是外路人無親無故,誰出錢買棺材?」
郭老丈道:「這些人身上多少有點錢財。要不然屍首送到安樂,徐胖子開單子找梁善人要錢就是。任何人有困難找到隱賢閣梁善人家,一定解決。」
水已經煮開,老人沖了一碗紅糧姜水。
花解語問道:「有用麼?你試過沒有?」
郭老丈面上皺紋忽然變得更深更多,慢慢道:「沒有用。每次都幫不了忙。」
花解語走回綠野身邊,只見她面色慘白,氣息奄奄昏迷不醒。這時任何人提議任何急救方法絕不會被拒絕。
但紅糧姜水一點用處都沒有,這是郭老人自己說的。
他可能只懂得此法,所以每次用同一方法急救。
閻曉雅瞧見花解語眼色,所以暗中倒掉紅糧姜水,卻裝出喂綠野慢慢喝光的情景,而花解語則走出亭外與小鄭商量。
花解語說完一切後又道:「你看郭老人可疑麼?」
小鄭道:「難說得很,表面上全無可疑。」
花解語道:「魔鬼要收軍卒手下的傳說,十五年來深入人心,想必附近所有的市鎮鄉村都知道並且深信不疑。」
小鄭道:「對,這種手法很高明巧妙。」
花解語道:「綠野可能救不活,你看應該怎麼辦?」
小鄭道:「如果發生這種慘劇,我想一定替她報仇。」
花解語道:「找魔鬼報仇?」
小鄭道:「東瀛忍術有很多借重神鬼利用人們迷信心理的方法。」
花解語道:「我知道。隱賢閣是不是最可疑的目標?」
小鄭道:「最明顯最可疑的往往是無辜的。」
花解語道:「報仇之事慢慢再談。當務之急是綠野,希望能救活她。」
小鄭道:「閻曉雅已用手勢告訴我,絲毫瞧不出毒性。只能肯定綠野姑娘並不是感冒受涼亦不是中暑。」
花解語道:「我也瞧不出。其實我們對毒藥一門多少有點認識。既然連我們亦全然瞧不出頭緒線索,只怕凶多吉少。」
小鄭垂頭歎口氣,道:「在下亦有這種想法,不敢講出來而已。」
綠野雖然刁蠻愛管閒事生氣,但她是心地很善良。樣子又美麗的女孩子。如果她不明不白死於此地,這種仇恨痛苦無人忍受得住。
花解玉器輕聲而萬分堅決地道:「寧可不追蹤小辛,一定要弄明白綠野這件事,救不了她就替她報仇。」
小鄭道:「閻姑娘和我都這樣想。」
花解語道:「據我所知二十餘年前亦有過十萬魔軍的傳說。但那是發生於北方翼南。據說連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得意弟子秋月明鏡范真,也送了性命。范真其時已是北直隸兼山東河南總捕頭,勢強力大,麾下高手如雲。十萬魔軍一連串神秘命案雖然偵破。但只是表面上,同時亦送了范真一命。」
小鄭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十萬魔軍,聽來很邪很可怕,難道真有邪魔鬼怪要招募十萬名軍士?」
花解語道:「此案由頭到尾充滿神秘,究竟如何世上知道的人只怕很少很少。目前安居鎮發生的事,當然不敢肯定是十萬魔軍案。不過其中似乎很有牽連有脈絡可尋。如果真是二十餘年前十萬魔軍案再次出現,我們恐怕無法偵破。」
小鄭道:「我們雖然勢力遠不及從前秋月明鏡范真,但我們也有些特長非他所及。」
他停歇一下,又道:「況且十萬魔軍至今不過暗算綠野姑娘而已,究竟還未有驚人手筆給我們看到,怕他何來?」
花解語沉吟道:「只不知葛沖之王勇兩人情形如何?」
小鄭道:「明天就知道了。」
花解語皺起眉頭,奇怪的是凡是美麗的女孩子,笑也好哭也好都有動人美態。
小鄭移開目光喃喃道:「我很不幸跟你走在一塊兒。唉,我太不幸了……」
如果他不為了避開花解語迷人光芒,他就不會看見「郭老丈」發愣的樣子。那老人肯定為花解語楚楚動人神態發楞,他既然已七十多歲,還被少女所迷住?
小鄭用蚊子叫的聲音說話,花解語聽得清清楚楚。小聲道:「萬萬不可改變你的神情,小心聽著……」
花解玉器維持使人冷惜動人心弦的表情。
小鄭說了一些說,忽然走回涼亭探看綠野,然後閻曉雅也聽到小鄭蚊叫的聲音。
不久,閻曉雅和花解語調換位置。
現在閻曉雅裝出黯然神傷的樣子,向天空輕嗟輕歎。
她的位置正好讓郭老人正面對著,所以郭老人抬眼就瞧得見。
小鄭和花解玉器在他後面吱吱喳喳談論綠野的問題。
所以老人可以毫無顧忌,而閻曉雅卻另有美態,清麗如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卻比蓮花多一份嬌艷風姿。
任何男人看見,就算沒有非非之想,亦會貪婪欣賞一番。你能對一朵清麗而嬌艷的蓮花視若無睹麼?
當然不能,郭老人也不例外。
小鄭蚊叫聲鑽入花解語耳朵,道:「瞧,老頭子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身子卻凝定不動,顯然正貫注瞧著姑娘。」
花解語點點頭。小鄭又道:「我們快走,這條線索萬萬斷不得。」
太陽已略略偏西,氣溫反而比中午略高。好些樹木都有點無精打采,似是畏懼驕陽炙熱。
蟬嘶此起彼落熱鬧起來,偶然傳來數聲山鳥嬌啼。
但在和平寧恬中,卻含蘊冷酷無情殺機。起碼綠野一條性命已靠近鬼門關。
合肥很大很繁榮,但也很樸素。已經略見昏暮,點燈人家不多,可見此城居民很儉省。
當然做生意店舖燈火輝煌,所以大街上很明亮。遠悅客棧也在大街上,店內兼做飯館大廳更是燈火通明。
綠野躺在柔軟床鋪上,依舊昏迷而又全身冰冷。如果不是尚有呼吸一定會以為她已經死了。
投店時只有花解語和綠野,因為小鄭閻曉雅半途相續不見了。
花解語掏出一個小包裹,打開來一撮乾糧和一個小瓷瓶。
片刻間房門響起叩門的聲音,有人道:「姑娘,大夫請來啦。」
那大夫姓王,據說是世代儒醫,有兩撇小鬍子,穿著舉止倒很斯文。
他切過脈翻過眼睛扳開綠野嘴吧,看過舌頭。
花解語默默等候,王大夫想一會才舉目望住花解語,道:「這位姑娘六脈微紊亂,但眼舌呼吸皮膚又顯示生機強固,此是陰陽調而不調,五行生剋而又相生之緣。本生自行醫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
花解語明澈目光盯住他,柔聲道:「能救或不能救呢?」
王大夫忽然楞住,半響才定過神來,只要是男人而又面對如此明艷容顏那能不心醉神搖?
花解語又柔聲道:「錢不計較,如果要多請大夫會診更好。王大夫,請盡快盡你所能救活我這位可憐的妹子。」
王大夫用奇異眼光瞧她,又用同樣眼光看看綠野。
花解語不作聲,除了焦急可憐表情外,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她曾是江湖上一流人物。如果女性要選出強人的話,花解語必可當選。
她能忍耐等候,任何惡劣痛苦情勢熬下都忍得住。甚至她自己的前途幸福和性命等交關之事,她都能忍受能等候。
那王大夫奇異的眼色洩露不少秘密。專業醫生即使面對千百人死亡場面,也能冷靜盡力做份內之事,莫非王大夫根本不是大夫?他究竟是什麼人?有何企圖?
王大夫突然用耳語般聲音道:「你快走,走得越快越遠就越好。」
接著提高聲音道:「唉,這位姑娘看來,病入膏肓沒得救了!」
花解語向他眨眨眼以及報以感謝的微笑,口中大聲道:「大夫,常言道是醫者父母心,請想想辦法。我妹子今年才十七歲……」
說話時把桌上瓷瓶和乾糧推近王大夫,瓷瓶內是茶,郭老丈茶壺裡倒出來的茶。
她用請求的手勢求王大夫幫忙,又指桌上物事。
王大夫拿起乾糧嗅嗅,搖了搖頭。又拿起瓷瓶,馬上睜大眼連連點頭並且小心放下瓷瓶。
果然是茶出了問題,郭老丈的外表談話以至他那乾枯滿是老繭腳板,顯示他無辜不知情。他一定是被人暗中利用,尤其是他的外形以及真不知情,故此絕對不會被人起疑防範。
幕後人心計極工手段毒辣已可證明。莫非真是魔鬼要組織軍隊?
王大夫說些謙虛的話,接著一面暗暗搖手一面說道:「姑娘,說起這等奇難雜症,本城上有餘大夫周大夫最拿手,你轉請他們還可能有救。叫店小二去請就行,他都認得。」
花解語向他福一福表示感謝,塞一錠銀子做診金。王大夫根本不想收錢,但又怕多說話無益,歎口氣就走了。
綠野既然只剩下一口氣,小命去了一大截。花解語反而不必太顧忌,把她獨自留下亦不須太牽掛。她眼珠子一轉,決定了進行步驟。
首先叫小二來,埋怨幾句便提到余大夫周大夫。
店小二似乎提不起勁,道:「小的知道這兩位大夫。」
花解語道:「他們醫館怎麼走法?我去請。」
店小二忽然有了精神,道:「姑娘自己去?讓小的跑腿就行了。」
花解語道:「不,我自己去請才顯得恭敬誠意。」
店小二抓耳撓腮的推托一會,才把地址走法詳細告訴她。
臨到花解語出門,店小二忽然用耳語道:「快去快回,祝你順利。」
不等花解語有所反應便一溜煙走了。花解語心中明白,連店小二在內共有兩個人受迫做一些不願做的事,亦可見得必有人暗中監視,王大夫店小二才如此緊張。
余大夫醫館就在大街上,很近。此時是昏暮,醫館內燈火明亮,還有不少病人。
花解語進去直闖診症室,別人還來不及阻問,她伸頭瞧望一眼,就走入醫館。
漂亮女孩子有很多好處,沒有罵她。除好奇之外對她的奇異行動也沒如何反慶。
周大夫醫館亦相距不遠。花解語微笑自若地走入診症房間,醫家以為他是病家家人。
另一張書桌後有個年輕人增減用藥名稱說出,由年輕人抄下此一醫案。
病家問一些話後出去。花解語輕拍年輕人一下,道:「下一位要等一下。」
年輕人聽說得很,立刻像泥雕木塑呆坐不動。他當然想動因為他連這個聲音極悅耳迷人的女孩子的面龐都沒瞧見,但可惜全身麻木僵硬,心中清楚而硬是不能動彈。
周大夫居然面色不變,道:「點穴手法很高明,你想幹嗎?」
但當他瞧花解語兩眼之後,忽然神色完全緩和下來。甚至柔聲道:「你貴姓?你的問題並不急在這一陣子。」
花解語道:「我姓花,大夫你很有眼力。」
周大夫道:「我先看完脈才敢說話。」
花解語道:「好,但不在這兒。請到悅遠客棧,我歇在那邊。」
周大夫道:「但外面還有病家,他們都等了很久。」
花解語道:「叫他們忍耐一下。大夫,請跟他們講一聲,我求求你。」
周大夫望望呆若木雞的年輕人,又充分感覺出花解語溫柔卻極為堅決語氣,如果不順從她,只怕也遭被點住穴道的命運。他歎了口氣,道:「好,咱們走。」
兩人出得門外,花解語道:「大夫,那余大夫如何?」
周大夫道:「餘生天兄?他是大國手,我自愧弗如。」
因此當他們經過余大夫醫館時,花解語大大方方拉住周大夫臂膀一同入內。
見到余大夫,周大夫一怔。
花解語盈盈道:「余大夫,有個人相當麻煩。」
余大夫道:「你是誰?你沒有看見我很忙?真是莫名其妙……」
花解語忽然雙手拂出,左手先右手後歷歷分明。誰知正仰身後退之際,她右手居然比左手快一步拂近對方胸口。光芒微閃既沒,花解語已縮回手,笑容依舊,似乎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
但余大夫咕冬仰跌地上。顯然不但發生過事情,而且很嚴重凶險,因為余大夫跌倒之後既不爬起亦無聲息。
周大夫驚道:「你……姑娘……你……」
花解語道:「他不是徐大夫,是冒牌貨。」
周大夫張口結舌。花解語給他一個眼色,厲聲道:「如果你敢不聽話,此人就是榜樣。」話聲傳出老遠,如果附近還有心謀不軌之人一定聽得見。
客棧中綠野昏迷如故,沒有人打擾(這一點花解語早已算準)。
花解語等周大夫診察綠野脈息,一面留意外面動靜。
她顯得從容鎮定,竟不慌急忙亂。但如果昏臥床上的是她親妹子,不知能不能保持如此冷靜?
周大夫道:「令妹子中了毒……」
花解語立刻接口道:「只要告訴我能不能救治。」
周大夫道:「可以。」
花解語道:「有沒有困難?」
周大夫道:「很容易。」
花解語舒口氣,道:「好極了。」
周大夫道:「但姑娘你自己才有大問題,你不知道?」
花解語道:「我知道。」
周大夫道:「你一點不在乎?」
花解語道:「我中的是絕毒。她卻不是。我有沒有講錯?」
周大夫道:「我還沒有按脈,不敢下斷語。」
花解語道:「先救活我妹子,好不好?」
周大夫沉吟一下,才道:「不是不好,但你瞧……」他手中捏一個小小銀盒,掀開蓋子裡面只有一粒碧綠澄翠如龍眼核大小的藥丸。「只有一粒。」周大夫說,「這是萬應解毒神丹,我只有一粒。」
花解語嗅到陣陣清香,憑這一點簡直可以肯定此丹很名貴,很有功效。
但只有一粒是什麼意思?難道此丹可以解得「孤獨迷情蠱」?若是解得蠱毒又救得綠野,豈不是只有一人可以得救?
她伸出白晰的手掌,拿過銀盒。
周大夫可能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眩目的手掌,簡直瞧得呆住。根本不知道萬應解毒神丹已被人家拿走。
花解語再嗅一下,道:「這粒丹藥很名貴麼?」
周大夫道:「當然很名貴。此丹已跟隨我二十年,片刻都不離身。」
花解語隱隱感到問題出來了。假如此丹是周大夫自己煉製的,又假如周大夫能另處藥方解救綠野,他何須拖拖拉拉說許多話?
她毫不遲疑,堅定地道:「如果此丹救得我妹子,馬上餵她服下。」
周大夫道:「但你……唉,令妹還可拖延,除非誤服與毒物相反之物。」
花解語道:「拖下去你能醫治好她麼?」
周大夫想一下道:「沒把握,的確沒有把握。」
燈光照射他面上。四十來歲,面圓,身體稍胖。看得出是心地好之人,忠厚中而又有斯文風度。
如果此丹是他唯一殺手鑭。則面對這兩個神秘卻又極為美貌女子的矛盾,任何男人都不禁有顧此失彼的猶豫彷徨。這是可以理解和同情的。
燈光同樣照亮花解語面龐,並且還增添她特有的溫柔嬌態。使她除了美麗之外,另有一種迷人動人之處。
花解語堅持卻很溫柔道:「請先救我妹子。」
周大夫歎口氣,遞給她一杯清水。
綠野服藥後並沒有馬上回醒,但眉宇舒展,肌肉放鬆,顯然解除若干毒力。
周大夫道:「我要走了,令妹最遲半個時辰就沒事回醒。」
花解語迅速考慮估計整個局勢,知道現下連周大夫亦有危險。但這話說不得,以免他空自驚惶而無能為力自保。
她微笑一下,道:「但此丹來歷還未告訴我,你肯告訴我麼?」
她的笑容使周大夫微微昏眩。他當然肯告訴她一切。而且這是逗留久一點最好最自然的借口。
此外也必須等到綠野回醒,確知她痊好無恙才對。但周大夫心中卻隱隱閃起不安,他應該逗留麼?究竟為何故留意著不走?為病情抑是為了她?
你如果揀選最好的種子(這是因),加上適合的土壤氣候水分陽光,肯定可以得到最佳的收穫(這是果)。
你如果盡心救了一個人,以後還一直盡心盡力幫忙(因),就算那人是魔鬼,也有好的結局(果)。
僻靜荒涼山巖後面有座小茅屋。屋內臟個四五十歲瘦俏神情冷酷的男人,他面上永遠沒有笑容。茅屋內一點灰塵也沒有。連屋外十幾二十丈方圓之內,也是乾淨得任何人都覺得可以一屁股坐下。
不但乾淨無比,而且連一隻蟲蟻都沒有。
這個男人姓房名孤鴻。他不但是孤鴻,甚至連蟲蟻也不敢走近他。
只有一個人例外,是個十七八的男孩子周安心。
周安心這個男孩子身材不高,微胖,樣貌忠厚,但兩道長過眼睛的眉毛顯示很聰明。
他半年前在一條山澗邊發現房孤鴻,房孤鴻好像已經死了,趴伏澗邊,幸好額頭被一塊石頭搭高,否則不病死也淹死。
周安心把他背到巖後,太陽曬不到風也吹不到,打開竹簍,簍裡有多種草藥,統統倒出來,但周安心卻不知用那一種才好。
周安心曾讀過五六年書,本想苦熬十年寒窗之後從科舉考試圖個出身,但偏偏家境不容許,故此兩年來他替幾個做生草藥生意以及幾個大夫,專門四處探掘難得的生草藥物。
那人忽然回醒,昏弱的目光卻有惡毒意味,使人心中害怕發毛。
不過一會兒那人就更清醒些,並且看見一地上的生草藥,他看了一陣,以微弱無力的聲音動作,讓周安心拿了幾種塞入他口中,然後,不久,他就恢復生命活力。這人就是房孤鴻。
房孤鴻雖然恢復活力,但行動非常困難。除了大小便不得不勉強去做之外,根本動不了。
房孤鴻對生草藥甚至一切藥物都內行得不能再內行,所以每隔五天周安心送些乾糧以及替他洗滌衣服等等。總有一兩上時辰房孤鴻對他講解種種藥物學問。
直到有一天,算來距今大約二十年,房孤鴻在周安心注視下嚥了氣。當然在臨終前房孤鴻說了不少話,也給他一些物事留念。
周大夫道:「我後來學摸脈學,終於掛牌當上正式大夫。但老實說,我最拿手的二十多種疑難雜症都是房孤鴻老夫子傳授的。」
房孤鴻算不算老夫子,那是其次。但在周大夫心中,他不但是老夫子,而且神乎其技。
凡是他傳授的,應手而且奏效如神。而用的不過是極平凡普通常見的草藥。
周大夫又道:「這一粒萬應解毒丹,也是他留給我的,本來有兩粒,其一三年前已用了。」
花解語歎口氣,道:「房孤鴻必定是毒門高手。」
周安心道:「對,但你怎知道?」
花解語道:「毒門中人最顯者便是法癖,乾淨得連蟲蟻都不肯接近他。」
周安心道:「這兩粒萬應解毒神丹,他給我防身和留念。對普通病症無效。但任何中毒都可以解救。」
花解語楞住出神半晌,如果神丹是毒門高手珍藏的解毒至寶,說不定真的可以解救她中的絕毒。
但既然房孤鴻有這等救命至寶,何以壯年凋逝?誰能弄死他呢?
周安心解答這個疑問,道:「那萬應解毒神丹在常人是防身保命至寶,但對房老夫子卻比毒藥還可怕。他本來共有七粒,但服到第五粒就支持不住而死。」
花解語道:「你是不是說房孤鴻被萬應神丹毒死?」
周大夫點點頭,道:「因為毒門之人自小玩弄有食種種毒藥,所以是五臟六腑四肢百脈筋骨髓血都含毒藥。要是毒素忽然消失反而活不下去,萬應解毒神丹靈效神奇無比,所以房老夫子,唉……」
花解語訝道:「誰迫他服食呢?」
房孤鴻不是瘋子,當然不是自願服食。周大夫道:「他臨終前大略告訴我,是一個姓嚴的人,外號『血劍』。」
花解語不但不驚奇反而安心地道:「血劍嚴北五十到三十年前這段期間,雖稱天下第一殺手,要殺誰誰都逃不掉活不了,但他也懂得藥物之學麼?」
周大夫喘聲氣,才道:「神丹不是血劍嚴北煉的,是大自在天醫李繼華。」
花解語道:「一切都對啦。你不須替房孤鴻痛惜哀悼。因為李繼華三十年前已經不在人間,而房孤鴻居然還多活十年才死。可見房孤鴻必定是舉世無雙的毒門高手。」
周大夫聽了果然很舒服的樣子。大自在天醫李繼華可以比美古今任何神醫大國手。周大夫當然知道,卻只怕花解語不識誤以為房孤鴻毒功粗淺。周大夫可不想任何人有這種誤會,房孤鴻至今仍是他心中最佩服的人。
花解語又道:「可惜你沒學會房孤鴻真功夫。不然我姐妹身上區區之毒,想必藥到毒解。」
周大夫道:「他不讓。甚至留下一本厚厚的書也不准我翻看,翻一頁都不准。」
花解語道:「他對你很好,所以不想使你變成毒門中人。」
周大夫苦笑道:「不對,老實告訴你吧,他說我根本不配。」
花解語不但不安慰他,竟也很認真說道:「你的確不配。」
周大夫歎口氣,合肥不是小地方,能成為名醫決不簡單,但他這個名醫現在卻頹喪洩氣得像個小孩子。
花解語柔聲道:「只因為你心腸不硬不毒,所以不配。」
周大夫忽然感激得幾乎掉眼淚。想不到憋了多少年心事以及自卑陰影,她輕輕柔柔就化解。如此知已居然又是絕世紅顏到那兒找呢?
綠野伸個懶腰翻個身,看來睡意猶濃。但突然跳起身,一面查看一面叫道:「這是什麼地方?」
花解語道:「你終於睡醒啦。」
綠野向周大夫直瞪眼睛,道:「睡個屁,好多牛頭馬面拉我去見閻王爺,我不肯去……」
她忽然醒悟,立刻變成滿面笑容,而那笑容的熱力足以融化一座冰山。
她道:「他救了我?他是誰?」
花解語道:「周大夫,合肥名醫無人不知。」
綠野下地走動一下,自覺全無異狀,高興得拉住周大夫手臂咕咕呱呱道謝。周大夫差點昏倒,好不容易才站住腳。
花解語拿出幾張錢票,撿兩張遞過去,道:「一千五百兩,區區之數聊表寸心。」
周大夫瞧著她的玉手發怔,綠野忙道:「太少太少,至少送三千兩。」連忙加上一張銀票。
花解語柔聲道:「大夫,天下事不可強求,我的總是別掛在心上。」
周大夫輕歎一聲,道:「至少你給我按按脈息我才死心啊。」
花解語坐下伸出手,道:「謝謝費心,你鄉下有地方住麼?」
周大夫道:「鄉下?當然有地方。但已經十幾二十年沒回去。為什麼?」
花解語道:「等會兒再講好麼?」
溫柔的聲音美麗的表情,男人那能抵抗。周大夫定定神開始把脈。
綠野居然沉得住氣,足足等了將近半個時辰也不作聲。
周大夫抹抹額上汗水,道:「厲害,厲害,一粒萬應解毒神丹絕對不夠。」
花解語道:「總算沒弄錯,我妹子已經生龍活虎一樣。」
綠野皺起鼻子眉毛想心事。她的確遇上難題。花解語何以把神丹讓給她?一切情況顯示花解語以及周大夫是在未知神丹對花解語無效以前就給她服下。花解語何以慷慨她自知一定有辦法?抑是她根本不想活?
花解語道:「大夫,連家人也別通知。一出去就悄悄連夜返回鄉下。躲起來,至少半年不露面,別讓任何人知道,連家人也不能曉得。」
周大夫楞然道:「為什麼?」
花解語道:「如果行動夠秘密,或者能躲過殺身之禍。」她用手勢阻止他開口,又道:
「原因是你救活我妹子。」
綠野當然明白江湖勾當,難過地道:「很抱歉,真的。事至如今只有請你原諒。」
周大夫想一下,才道:「我不知道何以相信你們的話。好,我走。希望失蹤半年以後一切大吉大利。」
他走到門口,回頭道:「你們芳名,我很想知道。」
花解語道:「我叫花解語,她叫綠野。卻不姓花姓雷。」
周大夫一定以為她們一從父姓一從母姓,所以滿意而又倉皇地走了。
花解語立刻把店小二叫來,給他一張銀票,道:「你能走多遠就躲多久?」
店伙一瞧銀票,差點昏倒,道:「一千兩?天啊,到天子腳底躲一輩子都夠用。」
花解語嚴肅地道:「你心中明白事情很嚴重很可怕。我們很感謝也很對不起你。」
店伙一怔,躬身道謝,還道:「兩位姑娘萬萬多加小心,魔鬼要的人從沒有逃得過的。
如果當時你叫小的去請余大夫周大夫……」
花解語道:「我知道,你必定請來兩個冒牌貨。」
店伙露出一面佩服神色,道:「你真行。小的走啦。魔鬼勢力很大,但極少人曉得。連余大夫周大夫被人冒充過十幾二十次,他們自己都不知道。」
他閃出門口,像一頭老鼠隱入黑暗中。
花解語綠野看了覺得很放心。尤其感到安慰的是暗中幫忙過她們的好心人都能躲開,使人有解脫沒有窒礙的舒暢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