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綺倒沒聽出來,傲然一笑,道:「要是那粉金剛還留在堡中,我和大師兄雖不好意思伸手管事,但我們立刻離開成家堡。」
不久工夫,已到了堡門,三騎並轡而人,這時不少被招待在會賓館的武林人在堡中閒逛,一見何仲容陪著兩個美女並騎回來,都詫異非常地瞧他。何仲容覺察了,不免露出尷尬之色,又想到自己這匹坐騎不知如何處置,那柄鋼刀要不要攜走?抑是留在馬鞍後?心中更是為難。
到了內堡內,三人一齊下馬,三個壯漢過來牽馬,何仲容決定不理三七二十一,把馬匹鋼刀都交給一名壯漢。那壯漢接過韁繩,立刻交給另外一人,跟著將鞍後的百煉鋼刀取下,趕上幾步,大聲稟道:「何爺你的寶刀沒帶呢!」何仲容暗中怔一下,只見二女都在瞧他,不便詰問,只好隨手接過。
這時可就要分路,因為會賓館的大樓就在右面,而內堡宅院大門卻在曠場正面。
他身軀微側,正要改變方向,但因二女領頭先走,他必須先打個招呼,腳步稍一越趄,那壯漢已肅立稟道:「何爺你老的鋪蓋衣物都遷到宅內一席軒中,請何爺從這邊走,小的前面帶路。」
何仲容暗中又是一怔,迷迷糊糊跟著二女向宅內走去,俊目一溜,忽見迎賓館前站著不少人,眼光都集中向他瞧著,匆匆一瞥,已發現那些眼光有的是驚奇,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妒嫉…——他忽然有點兒飄飄然起來,本來想問那壯漢有沒有弄錯人,但這刻已把這念頭拋諸九霄雲外。
宅院那扇高大朱漆大門外立著一對石獅,冷冷看著出人的人們。這一道門可就在武林人心中變成兩個世界,能進此門者總會感覺到與眾不同的味道,因為在宅內受款待的,都是武林中負盛名的人物,自成一個階級,並且能和成老堡主常常見面談話。
踏入宅院大門,迎面是個極寬敞的大廳,廳中陳設堂皇宮麗,壁間懸掛著許多大條軸山水名畫,還有好些名家墨寶,琳琅滿目,於是富麗中又帶著高雅氣象。
男賓是在左面一連幾個院中,女賓卻是在廳右的院落裡。這宅院內屋宇元數,重重疊疊,大概可容數百人居住,那右邊女賓歇宿之地,本是丫環婆子侍候,左邊男賓客房則由男僕小廝侍候客人,分得一清二楚,可想這成家堡氣派規矩。
何仲容在大廳和二女揖別,隨著那名壯漢,心中微微惴然地走向左邊院落,穿過一座院落,便是一條長廊,直通到後面去。院落都在長廊左邊,右邊則是高牆峻宇。每個院落都是由一個月洞門進人院子裡,然後是小客廳和房間。
他暗中數著是第五個院落,從月洞門進人院子,只見此院又和前面四個不同,不但地方寬敞得多,而且右邊有個水池,池水清冽,殘荷可數。
院中一座水軒形式的屋子,向著池水,料想得到在夏暑之際,憑軒賞荷,一定十分清涼雅致。不過這時正是秋天,荷殘水冷,不免有點兒蕭瑟之感。
軒楣上的橫匾寫著「一席軒」三個字,他也不知這個軒名有什麼講究,逕自跨階越檻,走入軒中。
那壯漢道:「此軒前後左右有四個客房,準備款待四位貴賓居住。但因明日方是會期,共有七日之久,故此直到今日貴客到得不多,現在這一席軒中只有何爺你老獨自居住。這軒中目前只有一個小廝鏡兒在侍候,你老有什麼吩咐,只需叫喚一聲,他就在那廂的下房中……」那壯漢一邊說,一邊引他走入左面房間,只見這房間甚是寬大,分作明暗兩間,卻僅是落地格子門隔開為兩間。
「何爺你老今日搬進來,今晚老堡主照例設宴與宅內諸位賓客介紹,除此之外,平日膳食任由賓客高興,獨自在所居之院開膳也好,或有投機朋友一同諸席亦可。何爺喜歡怎樣,小的馬上通知廚房。」
何仲容立刻道:「我獨個兒在這裡開飯好了。」
那壯漢行禮告退,何仲容暗想道:「在這宅內居住也夠拘束的了,規矩可真不小呢。糟糕,今晚老堡主設宴招待,我從未曾經歷過這種場面,竟如何是好?況且我又沒有什麼招牌,可以亮出來,唉,淨等著出乖露醜就是了…… 」想到這裡,心中忐忑不安,在房中踱來踱去,想到老堡主宴請到席的,都是名震一方的成名人物,自己這個雞毛蒜皮也混在那班知名之士中間,冒充貴客,越想越是臉熱心跳,恨不得立刻進出堡去。
正在坐立不安之時,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叫聲相公,把他駭了一跳,循聲一望,原來在房門外站著一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廝,長得相當俊秀,含笑望著他。
他知那小廝名叫鏡兒,可是人家無論長相衣著,看來倒像是外面大戶人家的少爺,使他愕愕不能做聲。鏡兒輕捷地走進房來,道:「何相公剛剛馳馬回來,一定想洗個澡換件衣服,澡間就在那邊,小的特來領相公前去。」
何仲容暗中叫聲罷了,忖道:「澡可是想洗的,無奈我連件替換衣服也沒有,如何洗法?」當下只好笑一下,道:「不要忙在這一時吧,你可是叫做鏡兒?」
鏡兒笑著點頭,卻堅持道:「可是小的替相公你準備好澡間,洗頭的熱水也倒好了,你老還是去洗吧。」說著,走進內間。
何仲容心中大窘,想道:「哪有小廝逼著客人洗澡之理?真是混帳。」再想,敢情自己是為了沒有替換衣服,故此把人家一片好心,都當作為難自己的題目,不覺為之失笑,又想道:「莫不成我就這樣子混到七日後會期終結?終歸也得洗洗呀!」於是一橫心,竟先走出房門,大聲問道:「澡間在哪裡呢?」
鏡兒大聲答道:「就在左面走廊的盡頭,小的馬上就來。」何仲容聽了又是一驚,想道:「你來幹什麼?我洗澡還要你擦背麼?莫不是又是這堡裡的規矩?」腳下可就匆匆忙忙轉過左邊走廊,直入澡間,只見一個大盆已注滿了清水,另外還有兩桶清水和一大盆熱水。
他第一步將澡間木門關得嚴嚴的,插上門閂,然後快捷地脫衣服洗頭洗身。
片刻功夫,他已把頭洗好,身也洗了大半,鏡兒在外面敲門道:「何相公,你老已經在洗了麼?」
何仲容道:「是呀!」細聽卻不聞鏡兒答話,便開足馬力,一下子洗乾淨,瞥見有條毛巾,便取來揩拭身體和頭髮,匆匆編了條辮子,忽聽鏡兒在門外問道:「何相公可洗完了?」
何仲容趕快抓衣服,匆匆答道:「洗好了。」
鏡兒道:「你老開開門……」何仲容一驚,想道:「你趕忙進來幹什麼?」
「你老的替換衣服小的已拿來了,請開開門小的好遞進去。」
何仲容輕輕啊一聲,敢惜自己嘀咕怔忡了多時,不過是庸人自擾。但跟著又奇怪起來,他拿的是什麼衣服給自己替換?他除了那柄鋒利無匹的寶刀之外,身無長柏。而甚至那柄寶刀,也不是他的東西。
他為之苦笑一下,想道:「管他的,反正這堡中奇怪事兒多著呢……」便拉開門閂,打開一道縫隙,鏡兒塞了一包衣服進來。
只聽鏡兒帶笑道:「小的也看慣了。許多貴客都是任什麼都沒有,兩個肩頭抗一張嘴巴……」他格格一笑,輕輕道:「就像你老,不過你老可比他們好得多,又年輕英俊,為人又溫和,不似那些七精八老的奇人那樣又冷又硬。」
何仲容暗中聳聳肩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穿好衣服,卻甚合身,便走出澡間,鏡兒眼睛一亮,吶吶道:「何相公是你麼……」
何仲容沒然問:「我?什麼我?」
鏡兒吞一口唾涎,道:「果真是你老,但怎的生像換了一個人……好漂亮呀!」
何仲容道:「漂亮?哈哈……」原來他從未聽人讚過他漂亮,因此竟不以為意。
回到房中,便想法盤問鏡兒,第一,自己憑什麼會住到宅內來?這一點解決,那馬和刀之事,等於解決。第二點,今晚老堡主宴客,是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往昔請客的場面如何,可有什麼規矩沒有?這一點他也十分焦渴願知,以免今在當著那麼多的成名人物,大失其禮。
於是他先問鏡兒道:「你被派在這一席軒中服侍客人是奉誰的命令?」
鏡兒道:「是總管家於大爺親自點派的,外面的迎賓館由二管家點派管理。」
何件容微感失望,若是好於的總管家所委派,那麼其中毫無私人關係,他便尋不出線索。於是又問道:「聽說今晚老堡主宴客,在什麼地方?人多不多?」
鏡兒道:「聽說凡是有新貴客到,老堡主一定要大宴賓客,歷來都在前面的大廳中。不過小的從未看見過,因此不知人數多少。」
何仲容問不出結果,只好緘口不語,心中卻著實怔仲不安。鏡兒走開之後,門坐無聊,使信步出房,走到水池邊。看了一會兒池水殘荷,便在院中亂踱,不覺踱到一席軒的另一圍牆下,因牆那邊便是另一個款待賓客的院落,忽見牆根處泥土微微拱起,似乎簌簌有聲,先是為之一驚,細看時靠牆有個小泥洞,便忖道:「這泥洞中也許藏著毒蛇等類,聽說蛇類最怕人尿,我且撒一泡淹它一下。」主意一決,扭頭四看沒人,便忙忙撩起褲子撒一泡大尿。
剛剛擔了一大半,正自暢快淋漓,忽見那泥土倏然往上一冒拱起一尺方圓的圓頂。拱起之處,正是撒尿的地方。何仲容瞪眼如鈴,暗叫一聲:「好厲害。」忙忙把那尚餘的尿暫時忍住,一頓腳跳起七八尺高,伸手搭在牆頂,身形穩住不動,便低頭向下瞧。
呼地一響,那拱形圓頂便突然散開,一樣其粗如桶,黑頭尖頂的東西鑽出泥來。這麼大的怪物真是聽也沒有聽過,何仲容因出其不意、駭得心頭亂拉,手臂一用力,身形已完全趴在牆頂,只要那怪物再一動作,他便往那邊院落逃跑。
那怪物冒出地面約有三尺許,何仲容還沒看出是個什麼東西,只見那怪物上半身往地上一伏,嗖一聲又冒出下面的一截,敢情就像人的雙腿,而上半身不是正好有兩條臂膀。
慌亂中到底看不明白,那怪物打個噴嚏,居然舉起手去摸頭,這才看出那怪物有人形,這時已站起身,手掌有如鴨子,但尖端之爪閃閃有光,彎彎尖尖,渾身由頭到門都呈黑色。
那怪物利瓜一扣腦袋,忽然把又尖又長的腦袋扣下來,然後在近頸處露出一個人的頭頸。何仲容驚想道:「不好,這是妖精變化哩!」想時身形已滾過那邊的圍牆,只剩下一對眼仍在牆頂向下看。他到底是個膽大的小伙子,又在青天白日之下,故此還敢看最後的一眼。
那顆人頭的頭髮赤赤黃黃,塌鼻子,厚嘴唇,兩隻眼睛又細又小,卻骨碌碌的轉個不停。要知那怪物一扣下那尖細的黑腦袋之後,就仰面瞧著何仲容,因此他這副滑稽突兀的相貌,可就被何仲容瞧得一清二楚。
只見那怪物厚厚的嘴唇一掀,露出兩顆特別闊大的門牙,嘻嘻笑著。何仲容頭皮發炸,想道:「糟糕,這妖精衝著我笑呢!」
正在疑神疑鬼,十分害怕之時,那怪物用爪當出一劃,沙的一聲,由咽喉直到小肚下,那油光烏亮的黑皮露出一道口子。
何仲容心中儘管害怕,但偏又不曾溜之大吉,駭然想道:「原來是個脫皮的妖精,我的天,這妖精好厲害。」原來就在他轉念之際,那妖精已托地跳一下,抖下渾身黑皮,四隻利爪也隨著那張黑皮剝掉。只見他極快捷地一下於把黑皮捲好,塞在囊中。於是當地只剩下一個頭大身細,樣子滑稽奇怪的人。一身裝扮,也說不上算是哪一路的。上身是件對襟青布衫,長可及膝,褲子又肥又大,生像要掉下來似的。
他用腳踏一下,地上犯洞立刻隱沒,這一手真費何仲容的腦筋,想不出是個什麼緣故,因為散開四下的泥土,並不夠多,應該填不滿那大洞,但他卻辦到了。於是何仲容認為自己已親眼看見一樁妖術。
那妖精拖拖拉拉地走了幾步,又抬目凝視著他,忽地嘻嘻一笑,口吐人語道:「喂,老兄你可是成家堡的人?」
何仲容大吃一驚,差點兒鬆手墜落那邊院子裡。只聽那形狀滑稽的妖精又吐人語道:
「啊呀,你是給我駭著麼?沒關係,快跳過來,我想跟你聊回天呢!」
何仲容從牆後把腦袋伸高一點兒,搖頭拒絕,心中暗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人跟妖精有什麼好談的。」
那滑稽的妖精說話之時,一味露出兩個大門牙,使人覺得他滑稽得十分可愛。
「跳過來吧。」他搖搖擺擺地走近牆根,向他眨眨眼睛,做個滑稽的表情,「我不喜歡吃人的呢!」
何仲容本來忍不住想笑出來,被他後面那句話駁了一跳,打消了笑意,慢慢問道:「那麼你找我幹嗎?「
「奇怪了,我找過你麼?」他用肥厚短小的手指揚揚腦袋,小眼睛直眨,忽然變個鬼鬼崇崇的表情,低聲道:「我告訴你一件秘密事吧,你愛不愛聽?」
何仲容搖搖頭,暗暗道:「我決不上當,你騙不了我的。」可是在這剎那間,心中恐怖之感全消,反而覺得好玩起來。
他又搔搔大腦袋,把一頭赤黃頭髮揚得一團糟,小眼睛連眨幾下,低聲道:「真的有個秘密呢……嘻嘻,你不肯跳過來麼?那麼我把你騙過來好嗎?這樣吧,你先過來這邊地上站好,我把你騙上牆去。」
何仲容實在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你這詭計騙不了我。」
那個滑稽可笑的妖精又露出兩個大牙,嘻嘻笑道:「行,你真聰明,我好像有點兒弄不過你了。那麼我把秘密告訴你吧,現在在你後面,一定有好幾個人瞪著眼睛瞧著你,你信不信?」
何仲容用極快速的動作扭頭一瞥,果然瞧見院子過去一點的屋子,走廊上有四五個人靠著廊柱,睜大眼睛在看他。似乎是在看什麼把戲似的,這一下把個何仲容弄得面紅耳赤,羞赧難當。更不多想,一飄身過了圍牆,墜在地上。
那妖精並沒有在空氣中消失,帶著那滑稽的笑容在瞧他,何仲容本是中等身材,但比起那大腦袋的妖精可要高出一頭。他嘻嘻笑著,露出兩隻大門牙。何仲容尷尬地笑一下,道:
「真難為情,那些人以為我在玩把戲呢!」
「別理他們,我最討厭其中兩個年輕的,你可有瞧見,那兩個整天背著劍的兩個,怪神氣的。」他為下去揀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又道:「他們是用嵋派的,自稱為什麼陰陽雙劍龔氏兄弟,我最討厭他們。」他下個結論之後,便舉起一隻手,肥短的手指抓住那塊石頭,小眼睛目向天空,喃喃道:「天露露,石頭大哥砸扁那兩個小子。」
何仲容已覺察出這個滑稽可愛的大腦袋小個子並非妖精,這時趕快躍過去,叫道:「且慢,你要幹什麼?」
他眨眨小眼睛,理直氣壯地道:「我要飛石砸那兩個小子呀!」
何仲容堆笑拱手道:「但我還未請教你貴姓大名呢?」
「嘻,對呀,我也忘了問你老兄。」他把手放下來,學著何仲容般斯文地拱拱手,使得何仲容忍不住笑一聲,原來他順手把石頭放在口袋裡。他那件又闊又大的上衣,奇形怪狀地在肚子當中處弄個大口袋,此時鼓得甚為漲大,大概放了不少東西。「我一眼瞧見你老兄,就覺得對勁,所以我打地下冒上來了。」
「的確太驚人了。」何仲容由衷的說:「你在地底瞧得見我?」
他晃晃大腦袋,笑道:「好像看得見,我也不大清楚。唏,我還是想飛石砸那兩個小子。」
何仲容忙道:「小可姓何,名仲容,還未請教你貴姓大名?」
「對了,又忘了這回事,你可知道我姓什麼,告訴你,我姓高,高大的高,可是我卻長得不高,真令我洩氣。我想換個姓呢!」
何仲容一見他露出那兩個大門牙,心中就直想發笑,但到底忍住了,而且看他說得十分認真似的,便安慰他道:「不,你別換掉這個姓,我覺得很好,叫起來也雄壯。」
「對,對,叫起來雄壯就夠好了。我的名字單有一個字,就是個棄字,拋棄的棄,因為我本是個棄兒,所以師父管叫我做高棄。」
「令師起的名字太好啦,那麼我就叫你高棄兄啦,高棄兄你到底怎會從地下冒出來的?」
高棄快活地笑道:「這可是一件秘密,師父管它叫做遁地術。其實不過是他老人家閒著沒事想出來的一宗絕藝罷了。但那時候可真苦了我,整天為了改良技術和這副醜怪的行頭,硬是要我老在鑽地洞,鑽得頭昏眼花,不讓睡覺,便又做功課,練功夫。不過後來倒好了,我常常鑽到地裡頭睡覺,師父找我半天還找不著,嘻嘻…」
何仲容聽得有趣,心中真想見他那和藹的師父。經常在鏢局中,好些鏢師都有徒弟,但做師父的真夠嚴肅,整日價拉長臉孔。即使有什麼喜事而歡容滿面,但徒弟一出現,馬上便把臉孔拉長。假使那些徒弟像高棄這般頑皮搗蛋,怕不剝皮拆骨呢。
他覺得這高棄樣子雖長得古怪,但越談越可愛,尤其高棄對自己非常坦誠,就彷彿對待數十年的知心老朋友似的,這可使得沒有半個知己朋發的何仲容十二分樂意和他交往。
兩人回到水軒中落座閒談,高棄非常舒服地吁一口氣,道:「這邊舒服,我得搬過來住才行。我離開師父之時,師父告訴我說,棄兒呀你的脾氣天生調皮搗蛋,有我護著你一天時,沒有大禍。但此去江湖,有些人心高氣狹。被你一搗亂惹翻了,明裡干你不過,暗地就使迷香下蒙藥的把你弄後。架火活活燒死你,所以你不可以像在我眼前一樣,胡作亂為。」
他裝出一對老人模樣,但那張臉孔怎樣也慕不住稚氣的玩世表情。何仲容暢快地笑道:「你師父對你真好,他老人家貴姓高名?」
高棄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師父姓孔,名字是延式,別號山右老農。可是這成家堡的人都不知道,嘻嘻……」
何仲容一聽這就奇了,他雖然未聽過山右老農孔廷式的名頭,但想來應是位世外高人,此所以高棄才會被邀請在內宅居住。然而既然堡中之人不知道他師父是誰,則他又如何能混進來。難道也跟自己一樣?連忙問道:「那麼你怎會在這裡面居住?」
高棄眨眨那雙精靈的小眼睛,又露出兩隻特大的門牙,道:「師父不准我抬出他的旗號,我只好混充一氣。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可以被我混充,那便是師父的死對頭普陀山潮音庵一音老尼。」
「真的?但你是個男子漢呀?」
「嘻,嘻,我是混充她的徒弟呀,你也不能相信麼?他們也是不信,有一個人說,潮音庵只有尼姑,哪有男人的?我告訴他說,一音老尼們們為我破這個例,他要是不相信,我就表演一手給他看。當下那人又說一音大師使的是拂塵,而且金線王柄,天下皆知,問我有沒有這兵器?老兄你道我怎樣回答的?」
何仲容皺眉沉思了,會兒,聳肩道:「不知道,你怎樣哄騙他們呢?」
他嘻嘻地盡情而笑,兩枚像兔子似的大門牙白光閃閃,道:「我奔過去伸手把他連掉五個觔斗,這是一音大師的蓮花跌功夫,那人反而信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堡中的二管家赤練蛇,不過我不怕蛇咬,所以毫不怕他。」
何仲容跟著他快活地捧回大笑起來,又問道:「那麼以後一直都把你當做普陀山潮音庵的人了,對麼?哈哈……」
滿廳笑聲中,高棄的大頭向後一倒,忽然整個人從椅上向後面回去,砰砰連聲,把窗戶都撞碎了,跌出外面走廊。
何仲容大吃一驚,連忙出廳去扶他,只見高棄大頭細身之下,壓著一個人。定睛看時,那人敢情是小廝鏡兒,高棄壓在他身上卻也巧得很,竟是個騎馬式子,騎在他背上。
何仲客叫道:「高棄兄可曾跌傷了?咱們笑得太厲害啦!」
高棄把大頭顱一搖,爬起身來,拍拍灰塵,滑稽的笑一下,道:「哪有跌傷呢,不是有人做墊子麼!」
鏡兒趴在地上哼哼叩卿,竟起不了身。何仲客趕緊過去拉他起來,一面誼:「你怎麼啦?莫不是扭了筋骨?」
高棄也幫忙來揪他起來,說也奇怪,何仲容雖把鏡兒揪起,但鏡兒卻雙腿無力,老站不穩,高棄一幫忙,便站得直了。
但他仍是哼哼聊聊,道:「這位爺骨頭好硬,把小的撞得一身都散了節,哎,這窗戶都撞壞了,小的這兩條腿別打算完整地長在身上啦…」
何仲容一面安慰他,一面對高棄道:「他是伺候在這一席軒中客人的小廝鏡兒。」
高棄摸摸他的面頰,道:「怪可憐的,咱們立刻動手修理不就行了?你只要弄些窗紙漿糊來,我學過這一門手藝,快!」
鏡兒一拐一拐地去了,何仲容舒口氣,道:「高兄你還會木匠這一行?真了不起。」
他眨眨眼睛,道:「老實告訴你,我幾曾弄過這一門?只不過見他想哭,哄哄他罷了。」
何仲容反而急了,道:「那怎麼成?等會兒他準得被打斷兩條腿。」
他道:「沒關係,我練過餛元一氣功,比鐵布衫金鐘罩都厲害,等我代他打板子好了。」
何仲容啼笑皆非,想道:「原來你一身硬功,故此造窗門都撞倒,但人家責罰小廝,怎會先來通知你?」
正在沒法的當兒,鏡兒弄了窗紙漿餬口來,何仲容道:「鏡兒你把東西擱在一邊吧,高爺是跟你哄著玩的,他可不懂木工這門手藝。喂,你先別扁嘴想哭,我看你趕緊去找個人來,說我和高爺談話談翻了臉,正在打架。」
高奔小眼一翻,晃晃大腦袋,道:「咱們真要打一場麼?」
何仲容苦笑道:「只得如此了,高兄你一身硬功,不怕摔跟頭是麼?等那些人一到門口,我便把你摔人廳去,那時人家親眼得見窗門撞毀,便怪不到鏡兒身上去了。」
高棄道:「就是這樣吧,哎,小子還不快跑,拳腳無眼,小心招呼在你身上。」
侯兒驚道:「兩位爺可不要真打。」
高棄小眼睛一轉,道:「小子你到底怕麼?」鏡兒見他很凶,趕快溜走。高棄嘻嘻而笑,向何仲容道:「咱們來練習一下吧!」
何仲容應了一聲,但心中忽又想到今晚宴會之事,登時恍惚起來。似乎看見許多對含著嘲笑味道的眼睛,朝他凝望。
其中有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和峨嵋派那兩個龔氏兄弟,當然還有許多人。他認為宴會雖然已夠難堪,卻還容易馬虎應付,但假使席上有人要他露一手,他如何是好呢?
他那俊美的臉上,流露出悵惘之色,假如他有個好的環境,他學成一身武藝,那時候碰上這種場面,該是多麼令人興奮的機會?但如今盛會卻有如地獄,教他暗中忿恨起命運來。
高棄同情地瞧著他,叫他一聲。何仲容驀可驚醒,只見一對熱誠懇摯的眼睛望著他,這使得他生像有點兒安慰,但更覺空虛。他衝動地道:「高兄啊,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別忙,老兄,你讓我知道多一點兒吧!」
「我恨命運。」他叫道,變得有點和語無論次:「我也憎恨我自己。告訴你,有一天晚上,我看著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忽然有個非常俊秀的斯文相公,和我談起話來。老實說他對我講了不少話,但我都不大懂,這是因為我都沒有讀過什麼書呀。我知道他想和我做朋友,就和你一樣,都是很真心誠意的。可是當他知道我的底細,他鄙夷不屑地冷哼一聲,揚長走了,你也會這樣的,我不配和你做朋友。」
高棄小小的精靈的眼睛中,突然注滿了淚水,他帶著鼻塞的聲音說:「老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是個被遺棄的孤兒,我又長得醜陋奇怪,我也沒有一個朋友。那些人對我嗤笑,我不報復他們,但我也不和他們做朋友。何老兄,我。」他忽然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何仲容大聲分辨道:「但我和你不同的是,沒有讀書,也沒有本領高強的師父,我要幫賤役來餬口,有時還得忍饑挨餓……」他忽然閉口不說了,因為他發覺高棄哭泣得十分傷心,同時,他心中鬱結住的情緒,也因發洩出來而舒暢不少。
他本來不是喜歡訴苦的那種人,囚此很快地自製住,卻非常感動地瞧著。面前這個善良的人。他那巨大的頭顱和細小的身軀,還有奇妙地組合的五官,引人發笑的表情,雖然他在哭泣,但仍然帶著濃厚的滑稽味道,使得他忽然領悟了一些什麼道理。
高棄突然收住哭聲,扭泥地道:「老兄你不會笑我麼?我可不常哭呢」
忽然院外人語之聲移過來,何仲容喊聲「來了」。
高棄蹦地一跳,從破窗處撞入廳中,何仲容著急道:「你別忙呀,人家還沒到呢!」高棄的身軀把廳中地板撞折了兩根,趴起來啪的一聲,在黃發稀亂的大腦袋上打了一巴拿,道。「我真慌了,這就撞了進來。」
說著話間,咕咚一聲又跳出來,整個人掉在廊上。
廊上鋪著紅磚,差點兒給他堅硬的身體砸碎,何仲容不由得欽佩地道:「要得,我若能如此,真是開心死了。」
這時人語聲已到了院子那扇月洞門,何仲容忽然呀了一聲,道:「不成,快進去。」伸手去扯高棄,觸手如同握在鋼鐵上,堅硬無比。
高棄道:「我跑不快,跳進去好了。」踴身一躍,笨拙地從窗洞裡打滾著穿過去,何仲容一看不好,這傢伙又得弄壞地板,也自施展輕功,如一縷輕煙般縱人去、恰好瞧見高棄以腦袋為腳,直向地板撞下,他趕快一伸手,揪住他背背的衣戳,暗中運力,硬把他揪上來。
仍然是砰砰大響連聲,敢情高棄兩條鐵腿翻過來,掃在地板之上。
何仲容顧不得多說,側耳一聽,步聲已人院中,登時雙手托住高棄雙脅,往外一送,高勞嘻嘻笑道:「癢呀……」
轟隆一聲,他已四腳朝天地擠在廊上。
人影一晃,一個人已躍上來,方回去扶高棄,何仲容一看,敢情是本堡的二管家赤練蛇單克。何仲容倒抽一口冷氣,腦中忽然想起有人批評這單克的活:「惹上他等於找死,這人就修條赤練蛇。」於是他暗中噙咕地想道:「這廝精明無比,也許會瞧得出破綻。但這都不要緊,他來此地幹什麼?」
原來何仲容已知道赤練蛇單克光管外面會賓館的事,所以他來一席軒更值得奇怪,按理說鏡兒絕不會找他。
赤練蛇單克一眼瞧見那些紅磚碎了三塊,都碎裂得十分均勻,心中暗驚,想道:「那天瞧不起這醜鬼,被他摔了幾個跟頭,幸而忍氣罷手,否則他這身硬功,我的拳頭硬碰上去准有樂子。」
他正要扶高棄起來,高棄一見是他,嘻嘻一笑,露出兩隻兔子門牙,忽地做出一個勢子,單克嚇一跳,情知高棄不大講究道理,怕他又用蓮花跌的功夫摔他觔斗,連忙墊步退開。
何仲容已走出來,向赤練蛇單克拱手道:「原來是單師父來了,真抱歉,小可和高兄用著玩,哪知就好壞了窗子。」
赤練蛇單克駭了一跳,想道:「我起先聽說這小子搬進來,還大感詫異,借口來通知他今晚老堡主邀宴之事,順便套他一點兒內情,哪知真人不露相,敢情連這專門便禍惹事的傢伙都讓他摔出來。單克呀你可不能惹人家哦!」當下畢恭畢敬地躬身道:「何師父是本堡貴客,這窗門算得什麼,回頭就派人來修。小的此來乃是特地奉告老堡主進宴之事。」
何仲容聽了,那顆心便咚咚大跳,恨不得大叫一聲免了。不過他當然不至於露出馬腳,還裝得十分鎮靜和帶點笑容地聽著。
赤練蛇單克道:「敝堡主照例大擺筵席,為剛到的貴客接風,並且為大家介紹一下,那麼明日在大會上,各位貴客都有了見面之情,便不致弄出不好收拾的局面,這是敝堡主的一點兒苦心。」
高棄忽然插歎道:「老兄呀,我真怕那些蛇頭鼠眼,鬼鬼崇崇地溜著瞅著的人,連你們貴堡的人也是這個模樣,好像怕我來偷什麼東西似的。」說到這裡,單克那麼深沉的人,臉色也自微變。
「……我要搬過這邊來,單老兄准許麼?」
赤練蛇單克忙道:「貴客說哪裡話來,你老愛住哪兒都成,但你們兩位…」
何仲容微笑道:「我剛才說過,僅僅是和高兄鬧著玩的,我們可是好朋友呢!」
高棄大腦袋連連點著,教人替他害怕那麼大的腦袋,會使細細的脖子受不住力而折斷。
忽聽一陣步聲走進來,轉眼已到了院於中,廊上的人可就瞧得清楚。原來是鏡兒帶領著一位姑娘走進來。
何仲容一眼溜過那位姑娘,但覺此女面目秀美,那兩道明亮的眼光,就像兩柄利刃似的,颼地插人心中。
他大大吃一驚,原來他並非因那姑娘的秀美和銳利的眼光而吃驚,卻是因為他覺得這位姑娘面貌極為熟悉,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要知何分容一向十分規矩,平日對一些姑娘堂客都不投以一眼,正是個非禮勿視的君子之人。因此在他記憶中,有多少個認識的姑娘,那幾乎是不必思索的。然而這位姑娘卻分明甚是熟悉,教他焉得不驚奇。
那位姑娘眼光從何仲客面上移到高棄身上,高棄及時地向她做個滑稽的表情,使得她忍不住撲味一笑。
赤練拉單克更是奇怪了,一見這位姑娘,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禮,叫聲雲姑娘,便垂手直立。
雲姑娘微笑道:「他們兩位已經打完啦!」這話是向鏡兒說的,但大家都明白那鏡兒敢是去把她請了來。何仲容心中大大驚訝,想道:「這姑娘氣派不小,連單克見了她都恭敬非常,莫非就是本堡堡主的小姐?鏡兒真是莫名其妙,何以要請了位姑娘來?」
只聽那雲姑娘又用嚦嚦鶯聲道:「何相公住在此軒,可住得慣?」
何仲容一時有點慌了手腳,吶吶道:「很好…——很好……」
雲姑娘又向高棄瞧一眼,然後帶笑轉身出去,何仲容這時才想起應該謝謝人家的關心詢問,但此時又來不及說了。高棄不管天高地厚,叫道:「雲姑娘,我也住在這兒,你有空來看看我們吧!」
她頭也不回地出院去了,但仍然分明可見到她正在笑個不停。
赤練蛇單克更顯得恭敬了,鞠躬如也地辭走了。
何仲容埋怨道:「鏡兒,你怎的請了位姑娘來?」
鏡兒連忙道:一啟稟相公,小的剛走出去,便碰見雲姑娘,是她叫住小的,問起何相公的情形。小的說了之後,不得不說到這樁事來,地說她正要來瞧瞧,便著小的一同來…幸虧兩位相公已經打完了。」
高棄裝出正經的樣子,道:「是啊,若果讓她瞧見我摔在地上,那多麼難看,什麼體面也丟盡了。」
何仲容和鏡兒都忍不住笑起來,何仲容雖然笑著,但心中怔仲不安,因為那雲姑娘看來那麼熟悉,就像最近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似的,而她又說要來瞧瞧自己,那是為了什麼?
鏡兒稟道:「晚上在前面大廳席開四桌,酉時人席。」
何仲容一聽,心中又嘀咕起來。
這時有人把高棄的行李鋪蓋搬過來,又有木匠等來修理窗門地板。
高棄道:「老兄咱們出動逛逛吧,現在才不過是申初,時間還早著呢,啊呀,那些大菜好吃得很,我一想起就餓啦!」
何仲容覺得自己需要靜靜地想一下,但軒中有工人做活,不如出去走走,便同意了,和高棄並肩走出院去。
出得院子,何仲容忽然向後轉,高棄叫道:「老兄你弄錯方向啦,這樣走法可不是回到院子去麼?」
何仲容道:「我就是要回去,我非問清楚鏡兒,那雲姑娘到底是誰?你不知道我心中疑團大得很,因為我瞧著她很面熟呢!」
高棄嘻嘻笑道:「老兄何必著急,等一會兒再問還不是一樣。」
何仲害怕他再取笑,只好口轉身。兩人沿著走廊出去,到了大廳。忽見峨嵋龔氏兄弟在前面走著,廳中右邊倒門轉出一位姑娘,龔氏兄弟一齊向她打招呼。
那姑娘只冷淡地點點頭,眼光一掃見遠處的何仲容,玉面立刻堆起笑容,直走過來,龔氏兄弟都訝然回顧,他們認得何仲容正是剛才趴在牆頭的人,那時他們還以為他是本堡的人,現在一見那驕傲的女郎對他這個樣子,都露出又嫉妒又奇詫的神色。
高棄看清楚龔氏兄弟的神色,故意氣他們做個滑稽的表情。那位姑娘看到了,為之嗤地一笑。
何仲容一見那姑娘正是黃山掌門的愛女宗綺,心中忽然生出如遇故人之感,趕快迎上來,抱拳行禮道:「宗姑娘好!」
他的笑容和動作都那麼澇灑俊美,宛如玉樹臨風,十分動人,宗緒笑瞇瞇地道:「何見你好。」這句何見,表明大家已親近一步。
高棄快活地笑起來,大聲道:「老兄,她長得真美啊…——」宗綺本來矜傲異常,別的人要是這樣當面說她,一定出點兒亂子,此刻她卻毫不介意。
何仲容為他們介紹道;「這位是黃山宗綺姑娘,那位是高棄兄,是……」他明知高棄是山右老農的弟子,若是介紹與別人,他便能衝口說出高棄的謊言,說是普陀潮音庵的傳人。
但只因和宗綺先已認識,這謊言便好像說不出嘴。
宗綺這時笑一聲,道:「這位高兄已見過幾次面,你不要介紹了。告訴你,今晚我可能離開此堡,明日開始一連七日的盛會,便不能參加,心裡甚感遺增。」
何仲容記得她和女羅剎郁雅提過此事,啊了一聲,道:「難道那粉金剛沒走?」
她道:「現在還不知道,等晚上為你接風的筵席上,便可分曉。」
高劑叫道:「我先把那傢伙扔出門去,姑娘,你不必離開,那廝的外號我聽著就討厭,是叫做粉金剛麼?」
何仲客忙道:「高兄千萬不可這樣,惹翻了老堡主,我豈不是少了個好朋友。」
宗綺一聽,登時玉面沉下,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走。高棄大腦袋直搖,輕輕道:「你現在已把她惹翻了才是真的。」
何仲客當時不悟,聳肩自忖道:「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喜怒之情瞬息萬變,我真無法猜測得透。」
高棄道:「你的話無形是說,對她遭遇所根的人並不關心,卻十分重視我,她焉得不生氣?」
何仲容心中頗悔,但仍然嘴硬地道:「管她呢,事實上朋友比女人重要啊!」
宗綺忽然又走回來,冷冷道:「你可以把我的絲巾還給我了吧?」
何仲容忙探手囊中,忽地記起那條絲巾放在舊日衣服中,不知鏡兒洗時丟了沒有?登時面紅耳熱,吶吶道:「對不起,在下沒帶出來。」。他可不敢說出恐怕已丟失了的話。饒是這樣,宗綺面色已為之大變,彷彿給她大大侮辱了似的,因為人家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故此才沒有帶那條絲巾在身。
高棄眨眨小眼睛,曖呀一聲,道:「原來那條絲巾是宗姑娘的,我真不該用他開玩笑,暗中偷走。」說著,伸手探入腹前那個大口袋,掏出了許多東西。
宗綺面色這才漸漸放寬,何仲容卻更憋得難受,他不喜歡高棄這樣子為他扯說打圓場,只因他覺得這樣對人,不夠光明磊落。
高棄掏出的東西,計有一襲極薄捲成一點兒的黑衣,便是他從地底鑽出來時所穿的怪衣服,幾錠銀子,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兩個木偶玩具,還有一把三角或四方的小鐵砂,都起著鋒利的稜角。最後到底找出一條汗巾,卻污垢非常。宗褲一見,禁不住掩住鼻子。但心中真是奇怪他那奇形怪狀的大口袋中,怎會盛著這許多沒用的東西,心裡直想發笑,那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已消失無蹤。高棄晃晃大腦袋,道:「暖,真糟糕,是我藏在何老兄的枕頭下,沒帶出來。」
何仲容立刻遭:「在下這主回去取來。」
宗綺嬌嗔道:「我不要了,你給我扔掉。」何仲容雖然為之徽愕,卻也慶幸她不要,否則回去找不著,竟不知如何善後才好。
等她走開之後,高棄這:「她長得真不錯,看來對你蠻有意思,可惜你這個人沒有一個心竅是玲球通暢的。」
何仲容歎道:「高兄別取笑我,憑我這樣子也敢想到這上頭去?人愛肯跟我點了頭,表示認識的意思,我就覺得很不錯了。」
「不過我很喜歡她。」高棄一本正經地說,但一眼瞧見何仲容的笑容時,便大叫道:
「喂,你別胡思亂想,我可是練童子功的呀!」
何仲客越發笑瞇瞇,並不辯論,高棄可就急了,揪住他的胳膊直叫道:「老死你笑什麼?你笑什麼?」何仲客只好答道:「我不笑什麼,你這不是疑心生暗鬼?」
高棄詛咒似地道:「我可沒有什麼心眼,實不相瞞,假如我要找女人的活,我毋寧要那位雲姑娘。」
何仲容噓一聲道:「別叫,不少人在聽著呢!」只見偌大一座廳中,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家人在拭擦傢俱。何仲容道:「我分明發覺他們每當我們談話時,便停手側耳細聽。」
「一點兒也不錯,這堡中的人老是那麼鬼鬼祟祟的,無論你往哪去,都一定有人在暗中窺伺。」
「我真不懂。」他們說著話時,已走出廳門,夕陽斜暉落在平坦寬闊的曠場上,使人生出一種恬靜柔和之感。「我真不懂威名震八方的成家堡,怎會這個樣子?難道怕有人偷盜什麼東西?抑是嚴防仇敵?但都不像呀!」
高棄悄悄道:「我也不知道,但這成家堡一定有什麼重大秘密。」他說得那樣地肯定,何仲容也相信了,便道:「我聽了真想立刻高開,你知道我的本領一點兒不成的,但走到哪兒去呢?況且中午有人贈馬贈刀,這個人替我解圍之恩,我何仲容沒齒難忘,只要知道誰幹的,我定肝腦塗地以報答。」
他們這兩人站在一起,俊的真俊,醜的真醜,相映成趣,不少人瞧見他們,都要忍笑走過,高棄卻神氣得很,指手劃腳地高談闊論,說這座成家堡內宅的建築暗藏五行生剋之理,又批評此堡的風水等等。
何仲容用財子撞他一下,悄悄道:「快看,那廝便是粉金剛任逵。」
只見一個身材魁偉,氣宇軒昂的英俊壯士,昂首闊步地從會賓館那邊走來。
他們乃是站在大廳中門前的石階上,左邊的側門忽然走出一人,裊裊娜娜,正是女羅剎郁雅,粉金剛任逵立刻向她打招呼,慇勤地諂笑說話。
高棄過:「我把那廝打瞎了一隻眼睛,他今晚便不能出席,這樣親姑娘便不離堡,老兄你說可對?」
何仲容點點頭,正待詢問他如何打瞎人家的眼睛,只見他伸格一彈,一縷冷風飛時出去,卻射向粉金剛任逵身前一丈的石地上。何仲容看了,為之眉頭一皺。
即使是三尺小童,也明白用暗器傷人,應該向人身上發射才對。高棄伸指彈出一宗體積奇小的暗器,去處卻直奔粉金剛任逵身前一丈之處,豈不可曬。那高棄動作又快又看不出來,又是一彈指,一線冷風,直射粉金剛任逵中盤。
這一下後發反倒先到,粉金剛任這猛烈發覺,暗器已快打到左邊小臉上。
原來這後來的一下,居然發出尖銳的破空聲,是以粉金剛任逵會及時發覺,大吼一聲,向右便問。
又是一聲銳響,從地面彈射一物上來,粉金剛任造身形未定,又自掩目痛吼一聲,鮮血洋洋從指縫間流出來。
高棄故意扭頭直著眼睛望著大廳側們那邊,女羅剎郁雅銳利的眼光,省掃而過,看到何仲容愕然的神色,也看到高棄側頭而望的神情。
何仲容果真詫愕難言,他可連做夢也想不到暗器可以這樣打法。他可看得清楚,那第一次發出的細小暗器,打在石地上之後,才突然發出銳聲,反而電射上去,剛好粉金剛任逵往這邊一閃,用眼睛湊上那暗器。是以他臉上愕駭之色,倒是千真萬確,絲毫不假。
粉金剛任逵右眼已瞎,劇痛攻心,險些昏倒。
在曠場附近本有不少人,這時被他大吼之聲引起注意,紛紛趕來。
女羅剎郁雅秀眉一皺,露出殺氣,輕盈地移步上前,伸出纖纖玉指,驀然點在任逵身上。
她手指一落,已點住粉金剛任這右邊上半身三處大穴。登時血止痛減,但任逵仍然腳步踉蹌地搖搖欲跌。
女羅剎郁雅可沒再理他,移步到何高兩人前面,微笑道:「你們可曾瞧見暗算那廝的人?」
何高兩人肚中暗笑,連這個威名赫赫的女魔頭,敢情也給他們瞞過。不過她的笑容中似乎隱隱流露出殺氣,使人看了很不舒服。
何仲容吶吶地反問道:「你好像很不高興呢!」
女羅剎郁雅冷冷道:「當然不高興,你想將來有人談論到這樁事,總會牽上我的名字,我真受不了。」
何仲容哦了一聲,放下心來,高棄滑稽地眨眨眼睛,道:「我一回頭,好像看見有個人背影打那門間進去。那時我一來為了那高大的傢伙大聲叫嚷而驚奇,二來那邊側門不是女賓出入的麼?怎會有男人走進去呢?」
何仲容好奇之心大起,等不及問高棄,便道:「郁姑娘,那廝是怎麼一回事呀?」
郁雅道:「那廝作惡多端,被人用一種體積極細的暗器打磨了一隻眼睛。哼,如果那暗器的主兒一露面,準得有場熱鬧。」
何仲容聽得更關心了,趕快問道:「那發暗器的主兒是什麼來歷?會有什麼熱鬧呢?」
女羅剎郁雅道:「現在我還不能十分肯定,等會兒看到那暗器,如與我猜想的不錯,準保有場熱鬧可瞧,你們等著瞧吧。」
那粉金剛任這已有幾個人來扶他,把他擁入室內療治,許多聞聲而來的人,都遠遠偷看女羅剎郁雅。、何仲容暗忖道:「像她長得這麼標緻的女人,自然容易出名些,哎,不好,人家連我也看啦!」
當下趕快道:「咱們進廳子裡再談吧,好麼?」
女羅剎郁雅微微一笑。這時眉宇間的殺氣已消失不見,倍覺嫵媚動人。她道:「不,我還有點兒別的事,等會兒本堡定會派人查詢此事經過,真煩死人。對了,今晚席上你多加小心,那人魔邱獨的徒孫們一定想法子教你下不了台。」
何仲容情不自禁地掠過憂愁之色。女羅剎郁雅忽然冷漠地道:「你可以和黃山的人親近親近呀!」說完回頭就走。
高棄在一旁大搖其頭,道:「這個可愛可怕的女魔頭,其實真可憐。」
「為什麼呢?」何仲容隨口問一句,但心頭十分沉重,並沒有真個追問。
兩人走回大廳,高棄沉思片刻,忽然吁了一聲,道:「老兄不好了。」
何仲容嚇一跳,瞪眼道:「我麼?」
「不是,是我,你記得早先那黃山的宗姑娘麼?她瞧過我囊中的寒袖飛砂啊,當時她雖然沒有注意,但攪出這件事後,她定會想起來。」
何仲容憂慮地道:「那怎麼辦?你可是真有許多對頭?我看咱們趕緊開酒算了,那樣我也不擔心了。」他老是不敢想到偷偷溜掉的辦法,如今猛一說出來,反倒像是心頭挪開一塊千斤大石。「走吧,咱們立刻就走。」
高棄露出兩隻兔子門牙,道:「隨便你吧,不過我砸鍋砸得多了,倒沒有什麼可怕的。
而且我們一道溜走的話,你一定會吃虧的。」
「為什麼呢?」
「我跑不快呀,我師父老是非常悲哀地摸著白鬍子說,棄兒呀棄兒。你學什麼都成,就是天生愛鬧事的脾氣和輕功兩樣太糟了。」
他滑稽地笑笑,生像滿足自己這兩宗缺點似的。「他老人家老是摸著白鬍子,臉上永遠掛著溫雹的笑容。」何仲容插嘴道:「你師父真好,定是個極好的人。」
「他是的。」他嚴肅地點頭道:「可是告訴你也不妨,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名聲卻不大好呢,那些自命為正派的人,都把我師父歸入邪派,所以我來的時候,不肯抬出他老人家的名頭。」。
「嚇?」何仲容失聲驚訝,實在忍不住追問道:「那怎麼成?你師父知道,不是要怪你!」
高棄道:「不,他老人家要我這樣的,其實他可不是邪派的人,只是性情們激一點兒,愛心太盛。我師父早已在二十年前隱居山右,自稱山右老農,那時候,他老人家還算是正派中人,直到十年前,鬧出一件大事,才被人歸入邪派,也是打那時起,我師門秘傳的寒袖飛砂大大震驚武林,現在提起來,無人不知。」
何仲容道:「我們回房去再細談吧。」
兩人回到房中,被毀壞的窗門已經修理好,鏡兒沒在軒中。高棄取出口袋裡的鐵砂,給何仲容看。
何仲客取了兩顆,人手沉重無比,彷彿是兩塊拳般大的石頭那麼沉重。細看時一粒是三角形,一粒是正方形,但稜角都銳利異常。
高棄道:「這是桑無河上游特產一種岩石精英,份量特重,外形似鐵,那粒三角的專用來間接傷人,或是打在地上,或是旁的石牆或堅樹,用一種巧勁,可以轉折傷人。只因這種發射暗器的手法可以在袖內發射,故此稱為寒袖飛砂。
「十年前,我那位師哥姬兩生離開我師父,到江湖上歷練,謀點出路,哪知誤交匪人,並且弄了一身情孽,他又該聽不斷,以致惹翻了許多有名人物,大家都要聲討他的罪行。那時候我師父因韜光隱晦已人,武林中沒有什麼威望,直到我師父知道師哥的惡行時,他老人家的名頭早就被人污辱的不堪言說。大概因為師父得訊太遲,有幾個大大出名的武林好手屢屢打傷我師哥,但其後沒有什麼人出來做他靠山,因此江湖上都以為山右老農孔廷式不過是個精老頭子罷了,昔年他老人家雖有點兒名聲,但一則時壓日久,被人淡忘。二則他老人家即使是在當年,也沒有怎樣炫露過真功夫。」
何仲容聽得心中癢癢,接口道:「我已明白了大致情形,但你師哥既得真傳,怎會老是吃癟?」
「嘻,嘻,人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雖不是一宗一派之長,但總是極負盛名之輩。加上那時候我師哥一手寒枯飛砂的陰毒暗器,老是不先招呼便自發出,出了名的陰毒無恥。是以每逢碰上敵人,人家可不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有多少力量便使多少,務求把他擒住或是擊斃,我師哥因天資聰慧,流於浮躁,師父特地要磨練他,回去再傳那心法,是以論及他的功夫,只有卓絕的輕功和一手寒袖飛砂可以提提,別的都不大成。
「我師父既然知道了師哥的事,又傷心又生氣,傷心的是師哥敗德無行,枉費了他十餘年心血和呵護之情。生氣的是江湖上的流言污語,都說我師父如何邪惡和沒有骨氣膽量,徒弟鬧到這個地步,還不敢出面。」
何仲容搖頭道:「那真是冤煞你師父老人家了。」
「正是這樣,師父才會做得那麼偏激,一踏入江湖,便鬧得天翻地覆,打傷了不知多少人,把武林所有的宗派差不多都得罪透了,人家只以為他人家偏袒徒弟,其實師父一回家,便揮淚把師哥點瞎雙睛,廢了一身武功,後來也不知怎樣處置他,這件事我永遠不敢問,一問他老人家就想掉眼淚。你想江湖上誰會相信那個他們都認為邪惡窮凶的山右老農孔廷式會掉眼淚呢!」
剛剛說完大概,鏡兒就走進來。何仲容記起一事,忙著他找尋那條淺綠色的絲巾,以便還給人家宗綺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