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皓月,掛在天邊,仲秋八月的夜風,本來也就夠涼的了,何況在關中的古代都會西安府,衣裳單薄一點兒,便使人有秋冷難禁之感。
一個少年從客店走出來,街上一片寂靜,燈火俱滅,只剩下滿地銀光。
他把太過敞開的衣襟拉緊一點兒,然後背負著雙手,慢慢信步走去。除了身後拖著一條影子,便沒有什麼陪著他了。然而正因有那麼一個影子,使人更覺得這秋夜的確是太過孤寂了,尤其是浪跡天涯的遊子,倍感孤單淒獨。
他抬起頭,凝視著那一輪皓魄,眼光忽然變得惆悵空虛,腳步也不知不覺停止移動。
他身上的衣服的確有點兒襤摟,可是那對斜飛人鬢的劍眉,朗澈的眼睛,以及挺直的鼻子,組合起來不但俊美,而且還有一股英氣,足以令人忘掉他的衣服破舊而另眼相看-千古以來,八月夜晚的月亮,總是特別清朗皎潔,也總是最教人勾起各自的情懷,悲歡離合,即是人海中渺不足道的漣訪,在那一剎那時間,局中人都是非常深摯和真實地感受著。
他輕輕歎息一聲,一種說不出的閒愁滋味,在他的心頭蕩漾撩繞。不是鄉愁,也不是情愁,卻是那種落寂的閒愁,他又輕歎一口氣。
二十餘年電網也似地過去,卻只留下一片空自,既然十年來在縹行裡由小廝直幹到現在,曾經結識了許多各種各樣的人,朋友不算少。卻沒有一個是知心好友。雙親的容貌早在能記憶之前已經消失,只有那開豆腐店的林老爹在他心中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可是林老爹也早就故世了。因此他混進鏢行裡,以後便像無根的浮萍,離開了保定府,東飄西蕩。
這刻他對月惆悵,自家也不知何故,反正他做過許多事,都被人視之為傻氣,因此,他毫不介意自己忽然會無端端對月歎息。
許許多多瑣碎的事情掠過心頭,忽然心湖起了一陣微波,眼前陡然現出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子……
那還是五年前的;日事,在濟南城外的一塊水稻田邊,一個年約十二歲女孩子,站在田邊不住的拭淚。
那女孩子長得十分可愛,烏黑柔軟的一條辮子,直拖到膝頭那麼長,身上衣服甚是華美,那兩隻寶石也似的眼睛中,掉下一顆顆像珍珠般的眼淚。
他那時十六歲,少年人的夢想雖然在他身上很少發現,但熱情卻是有的,而且幫助一個柔弱無力的人,正是他自小便奉行的信條。於是他毫不猶疑地脫掉靴子,捲起褲腳,直保下水田中,把一個囡囡拾起來。
那時候正是冬天,雖然這天沒有下雪,可是田中的水冷得就像快要結似的。他踩在水中還不怎麼樣,但起來時被北風一吹,可就冷得直哆嗦。過他這時倒沒有注意自己雙腳僵冷的麻木的情形。因為那個女孩子斂起愁客,開心地微笑起來。
雪白的頰上,浮現出兩個酒渦,他有點兒發呆地把囡囡還給她,還哄她道:「小姑娘這次好生拿著,別再掉在水裡,可沒有人替你撿回來了……」
小姑娘喜孜孜地憨笑,他覺得異常快樂,這無言的道謝簡直勝過其他一切。
忽然一個蒼老而宏亮的聲音道:「孩子你不冷麼?」
他回頭一看,不知幾時身後已站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這麼冷的天氣,卻只穿著一件夾袍,衣袂在風中不住飄擺,老人卻無寒冷之容,滿面紅光似乎更因冷風一吹益發紅了。
那小姑娘嬌喚一聲爺爺,過來接住老人的大腿。老人笑問道:「是他替你撿起來的麼?」
他這一笑,宛如在寒田堆積的天空,露出一絲陽光。
小姑娘道:「可不就是他麼!」
老人道:「孩子,你的姓名叫什麼?怎的獨個兒來到此地介?」
「我……我姓何,名……名仲容,是……」下面是什麼到底沒說出來,原來他被老人一問他冷不冷,登時覺得冷不可當,雙腳赤裸部份簡直已經僵得麻木了,故此這時答話分作幾次還答不完全。
小姑娘俏眼一轉,道:「爺爺,他凍僵啦…——他凍僵啦……」兩道秀眉微蹙,顯然十分關切。
老人道:「看他替你撿囡囡的份上,我給他粒少陽丹吧!」說著,掏出一個小瓶,倒了一粒淺紅色的藥丸,遞給何仲容道:「趕快吞下,包你立刻復原。」
何件容但覺這老人容色冷峻。尤其給他這粒藥丸,口氣神色俱似施捨,他一生骨頭最硬,本想拒絕,眼光一觸那小姑娘瑩瑩的星眼,立刻遲疑不能說出拒絕的話,因為他覺察出她那種極希望他趕快服下的神色,是那麼真摯誠懇,於是他覺得似乎不好今她失望,也不想因拒絕她爺爺而傷害到她的自尊。便顫巍巍伸手接過那粒藥九,吞嚥下去。
霎時一股暖氣,由小腹分佈開來,片刻間已達四肢百骸,舒服已極。
他向那小姑娘道謝一聲,便彎腰低頭去穿靴。
「你的名字既然叫做仲容,那麼是老二了,家裡是幹什麼的?」
何仲客挺直身子,道:「我不知道有沒有哥哥。」原來他經常也被人問過是不是老二,因為他的名字中的仲字,乃是代表排行第二的意思,故此他明白老人何以會這麼說。「我根本就沒有家。」
老人哦了一聲,小姑娘卻同情地輕輕道:「怪可憐的啊,只有自己一個人…——「你怎樣過日子呢?」老人聲音中不改冷峻,似乎人世上這些可憐的遭遇,在他已屬司空見慣之事,再也浮不起憐憫之心。
「我……我在鏢局裡混著,就這麼混過許多日子。
他答得口氣很生硬,那老人的冷漠,大大刺傷了他過份的自尊心。
小姑娘道:「爺爺呀,他服了少陽丹,過幾天便會覺得冷了,不如讓民兒教他那套打坐的功夫,以後便不怕冷了…——一
老人道:「胡說,你一個女孩家,怎可教人功夫?」
鳳兒被老人一斤,小嘴微吸,顯出想哭神氣,那兩顆酒渦兒又浮現上頰。「人家為什麼可以替我拾囡囡呢……」
老人那張結了冰似的臉上,又露出陽光來,他道:「你這小孩子,說得什麼歪理,喏,別慌,爺爺下面還有話呢。你看,你不可以教他,爺爺可以教他啊,對不?」
鳳兒立刻被老人哄得化嗔作笑,向何仲容道:「這套功夫你學會了,以後再也不怕天氣冷了,你說多美,可是卻不容易學呢,你可得用心點兒。」
何仲容本想拒絕,被風兒一說,登時激起好強爭氣之心,傲然微笑道「我一定學得會的。」
於是就這樣,何仲容在那老人的宅院裡住了三天,這三天當中,他只和鳳兒說過幾句話,旁的人卻連一句也沒說過,何仲容因為覺得人家都瞧不起他,故此也不和人家搭汕。
三天之中,他以平生未曾試過那樣子的專心來學那一套坐功。老人沒有說過一句晦澀的內功訣要句子,只十分平實地告訴他如何以心馭意,以意運氣,以及那股氣在身體內走些什麼部位,那一處要停留而慢走,哪一處要急遽穿透。
到了第四天早上,老人來考驗他的進步;竟是讚不絕口。
何仲容卻莫名其妙,發覺不出什麼好處,只不過在坐完之後,覺得身子輕鬆舒暢一點兒便是。
老人撫頷尋思半晌,沉吟自語道:「難道根骨真個如是之佳?不是,不是,定然是那粒少陽丹的靈效,此丹服了須七四之後,藥力方失。不過,此子根骨總算不錯。」
當下向他道:「老夫如今傳你十八路無敵神刀。這路刀法源出自少林,並非老夫家數,若你學得純熟正確,在你十八路刀法未曾使完之前,天下無人能近你身」
這幾句話倒是合了何仲容心意,原來他在鏢行混得日久,閒常也試過弄刀舞劍。對於江湖上一些大俠高人,早就心想神往,恨不得自家也學點兒武藝,好在江湖行走。
當下將全副精神貫注在這十八路刀法上,又學了三天,已學會了十二路。
那天早晨,老人忽然對他說:「你且回去吧,一個月後,若果真氣能夠打通十二重樓,便可回到這裡,老夫收你為徒。」
何仲容學習刀法的興致正濃,心中戀戀不捨,目光忽然和老人冰冷的眼光面色相觸,登時改了心意,便決然離開此地。
直到現在五年後,他唯一遺憾的,倒不是因一個月後他的真氣已貫通十二重樓而沒有回去拜老人為師。卻只為了那時候決然離開,竟沒有和鳳兒辭別,見那最後一面。
遺憾儘管遺憾,但他直到如今,也未曾動過再去找那老人之意。滿空銀光之中,鳳兒可愛的臉容浮現出來,那頰上兩個酒渦,使他憶念不已。
這五年來,他不但每天清晨和就寢前練那坐功,尤其那十二路無敵神刀,更是練得純熟之極。可是直到如今,他還沒有機會和任何人動過刀子。不過他倒是買了一口上好的鋼刀,常日帶在身邊。
那坐功最成效的是四件事,第一樁不畏寒暑,雖大冷大熱的天氣,仍然毫無影響。第二件走起路來不但不疲倦,跑起來時也特別快,一躍可達一丈四五之遠,丈把高的房子也輕而易舉地跳上去,但沒有什麼機會試驗,故此不知到底能跳多高.而且心中也害怕跳得太高會摔傷,終究不敢去試。第三件氣力極大,鏢行中的人摔跤鬧著玩兒,總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而且往往有些莫名其妙的巧勁兒,教對手永遠用不上力量。第四件耳目異常靈敏,在鬧市之中,只要他稍為留心,仍然可以聽到他所想聽到的輕微聲響。目力不但看得遠,同時一些快速得令人看不清的動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有這四樁好事,故而不要別人的督促,日夕勤練不輟,到如今已成了習慣。
他在月色之下,沉緬在那段往事中,不覺呆立了老大一會兒工夫。前面忽然人影一閃,轉眼一看,原來是個少年書生,只見他衣冠整齊,薄灑風流。長得唇紅齒白,眼睛就像一泓秋水,兩道眉毛稍為幼細一點兒,卻長長彎彎,有如新月。
這般人品,任得他左挑右剔,也找不出一處不美的地方。
少年書生停步瞧他,微微一笑,露出編貝也似的皓齒,道:「青天碧海,莫問前身。兄台對月沉思、敢問所思者何?」
語聲清脆嬌軟,宛如銀鈴忽振,悅耳之極。
何仲容為之一愣,期期艾艾,不知如何作答。事實上對方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根本就不懂。
那銀鈴也似的聲音又升起來:「想來兄台必定也是位雅人,小弟剛從城外踏月回來,滿地瓊瑤,端的令人疑惑此身非在人間。」
何仲容只好唯唯,無法回答半句。少年書生又問道:「小弟成玉真.不敢請問兄台貴姓台甫?」
半晌還得不到回答,少年書生成玉真疑惑地凝視瞧著他,隨即發現了對方衣服敝舊,那對細長的眉毛輕輕一挑,道:「天涯浪跡,自多感觸,莫非嫌小弟饒舌,有擾兄台清思麼?」
何仲容於咳了一聲,掙扎也似地道:「小的沒有讀過什麼書,成相公你的話我可聽不懂。」
「嚇,你是於什麼的?」
「小的——、…在鏢行裡胡亂混混日子。」
「呸,白費嘴舌,也難怪不會回答。」他呸了一口,拉開步便走,卻忽然停步回身,盯他兩眼,又遭:「但你倒真是一表人才呢!」
何仲容頹喪地站了許久,他的心中真想和那俊俏風流的少年書生親近親近,無奈自己身世孤零,連人家說的話也聽不大懂,更別提到人家衣服華美,定是富貴之家的公子少爺,這就更無緣親近了。、,
他竟沒有注意到那翩翩的書生,不論出現或隱沒時,都沒有半點兒聲息。
次日,束裝就道。由西安府往南陽,大路是先經東北面的霸橋,然後轉向東南,經過險峻的藍關、武關、富水關而人豫皖。
何仲容因得別人介紹到南陽府的南陽嫖局弄得好也許有個副鏢師當當,因此不敢怠慢,同時心中也是興奮,便不繞這個彎,一徑越山過嶺,直撲藍關那條官道。
這樣走法錯非腳下輕健,倒也不太易走。恰巧一出城即碰到昨夜那位少年書生,騎著一匹渾身雪白的駿馬,後面還有一匹烏黑得全身發亮的良駒,上面馱著個瘦小的清秀書僮,兩人的鞍後都繫著個包袱。
他停在道旁讓這兩匹駿馬先過,那少年書主高據雕鞍,眼光掃過何仲容,卻毫不停留。
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但聽蹄聲響處,兩騎直奔大道去了。
何仲容心中一陣難受,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頭,大聲帶笑道:「小何你敢情中了邪哪?」回頭一看,原來是鏢行裡的熟人,人家管他喊做馬大哥,當下尷尬一笑,道:「馬大哥這往哪兒去?」
「咳,這不是活該倒霉麼,和那賈鏢頭一塊兒上南陽去,昨晚卻連兩匹坐騎也輸掉啦!」
「現在只好走路啦。哈,哈,我也是往南陽去呢。」正說著話,賈鏢頭已走過來,大模大樣地微微頷首還札,道:「小子們,走哇!」
馬大哥搖接頭,當先便走,於是三人一路,捨了大道,爬山越嶺直奔藍關。賈鏢頭雖然身份最高,但腳下似乎最不濟,氣喘之聲,半里可聞。好容易至辰末巳初時分,到了藍關。
那條通路就在他們腳下,像條灰色的長蛇,婉蜒在峭直的石壁中。
馬大哥走得最前,忽然縮回要跨下山的右腳,伸手攔住後面的人。賈鏢師推開何仲容,豎掌一切,馬大哥哎了一聲,手臂墜下。
「好小子攔著路不讓走麼?」他那粗啞的聲音劃破山巔的岑寂。馬大哥忍住臂上疼痛,道:「你老小聲點兒,人家秦東雙鳥在忙哩!」
賈鏢頭本來張嘴要罵,忽然倒抽一口冷氣,半點兒聲響全無。只聽一尖銳胡哨,從遠處傳來,跟著四方八面哨音此起彼落,互為呼應。
「是……秦東雙鳥麼?」賀鏢頭忽然變得異常謙虛地退開數步,免得身形露出來,讓山下的人瞧見。馬大哥和何仲容都伏低了身軀,從石頭後面探出半邊頭顱往下瞧。
馬大哥道:「秦東雙鳥乃是近十年崛起的好漢,功夫極好,大前年鼎鼎有名的冀東鏢局,便是毀在他們手底。冀東鏢局的局主王振武和總鏢師金刀無敵趙羽都是死在他們手中,據說一個對一個。這邊兩人全都走不了十個回合。那一次鏢師們死得真不少隊,秦東雙鳥的確太過狠毒,每次作案,總將事主來個抄家滅口,斬草除根哩!咱們這次撞上,要被發現了,可得趕緊開溜。」
何仲容露出憤客道:「這樁事我也聽說過,難道此後開鏢行的就沒有人出頭麼?那王振武和金刀無敵趙羽生前名氣那麼大,朋友滿天下,果真沒有一個人為他們報仇?」
「低聲點兒,你想不要性命了。鏢行中人說的是他們之間過節,故此不便插手。其實我告訴你,如今鏢行中哪有什麼人材,誰敢去惹秦東雙鳥啊?所有的鏢局路線,凡是經過北四堡南五寨這九處地方,規矩是抽十分之一的傭銀。」
「啊,那北四堡南五寨果真這樣麼?」
「這些主兒都是黑白兩道公認一等一的高手,人家若皺皺眉,保管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劃的範圍可真夠大的,沒有一天會沒有擦車經過。不單這樣,連黑道中人在這九處堡寨所劃範圍之內做家,也得孝敬他們一半哩。」
何仲容驚歎地道:「他們的確鎮得住天下武林啊!」
卻見從霸橋那一頭的大路,出現幾個人,全是商賈模樣打扮,有的步行,有的騎驢,來到切近,峭壁一個斷口倏然跳出兩個大漢,手持明晃晃的利刃。
馬大哥道:「那是秦東雙鳥的手下十二太保,不但武藝好,而且性情殘忍,正好投合秦東雙鳥的脾氣。」
那七八個結伴而來的商人,嚇得腳都軟了,其中有兩個帶著刀的,大概是會點兒武藝,這時抽出刀來,還未及說話,只見那兩個漢子疾如飛鳥般撲過來,刀光連連打閃,跟著兩聲慘叫,血光四濺,敢情兩個抽刀的都被殺死。其餘的人軟癱地上,哭叫著哀求饒命。
何仲容熱血上湧,埃然站起來,怒道:「這些魔鬼,我得殺死他們。」卻被馬大哥一把拉住,道:「你又傻氣發作了。」他昂然道;「這叫傻氣麼?見死不救,咱們到底算什麼東西。」
忽然尖銳胡哨之聲連連傳來,下面石路上兩個大漢立刻匆促地把兩具屍體擲到石壁缺口裡面,跟著把剩下的幾個人帶畜牲都弄到缺口裡,大概那後面有不少地方。
眨眼間大路上出現了兩騎,一黑一白,極為意目,何仲容認出乃是那少年書生成玉真和他的書僮。只聽馬大哥在耳邊道:「這兩騎正是秦東雙鳥所欲下手的肥羊,來自綠林道中人,多半能夠從馬蹄或車輪的塵土上,推測出所帶的金銀珠寶多少。這兩騎大概帶的東西不少,連我也看得出那兩匹馬後蹄沉重。」其實他正是信口開河,那兩匹馬如此神駿,即使多帶些金銀也不會後蹄沉重。
那兩騎走得不徐不疾,但來勢卻快,轉眼已到石壁缺口處。何仲容叫聲不好,又站起來。
馬大哥駭一跳,問道;「你想幹什麼?」
他道:「我叫他們小心。」馬大哥失聲道:「你走下半山去叫他,別把我們牽惹上了。」
何仲容愣一下,首先覺得馬大哥這樣撇開自己,太過沒有義氣。但立即便糾正了這個念頭,因為人家可不願陪他同死啊,正在遲疑之際,猛聽一聲斷喝,那石壁缺口中跳出早先的兩個大漢,帶著閃閃刀光,攔在兩騎之前。
少年書生啊了一聲,清脆悅耳的聲音,直傳上山巔。那兩匹駿馬希進串長嘶一聲,揚踢人立,退後老遠。
「大爺們奉秦東兩位當家之命,請兩位同往一見。」
何仲容彷彿看見那俊俏書生在馬上發抖,他心知秦東雙鳥有必殺事主的慣例,若果他們下了馬,就等於一隻腳步入冥界。忽然義憤填膺,衝將下去,抖丹田大喝道:「你們別下馬,快回頭跑。」他的腳程可真夠快,就像流星趕月般直瀉下山去。
下面兩名大漢為之一驚,抬頭一看,那白馬上的書生,在大喝聲中已下了馬,這時也抬目凝望。
何仲容片刻之間已到了路上,跑得那麼急,卻未喘氣,大聲揮手道:「你們快跑,我來擋住他們。」
兩個漢子一則見他腳程頗快,二則見他左手倒持著鋼刀,不敢過於輕視,其中之一冷笑道:「朋友可曾看見屋上插著的雙鳥旗,兩位當家的就在這兒哩!」
何仲客見少年書生下了馬,還不趴上去,急得頓腳道:「喂,你們快跑啊!」
一個漢子嘿嘿而笑,修熱一揚刀,直撲過來。何仲客平生未和人用刀打過架,這回可是真拚命的場面,心中一凜,忙不迭刀交右手,翻院一架。對方正要試他的腕力,猛可砍下。
噹的一響,兩刀相交,那漢子哼一聲,騰騰騰達退了四五步。
另一個漢子抱著刀跨步欺身,臨到切近,刀尖疾點出去,使出一招「風點頭」的小巧招數。何件容見刀光如雪,映得眼花心慌,但一腔熱血還在沸騰,毫無退卻之念,不知不覺使出純熟無比的無敵神刀十八路第一招「大江茫茫一,舉刀一劃。
內力從刀上湧出,叮地微微一響,已撩在敵人刀尖上。那大漢身軀打個旋,利刀險險撒手,不覺大驚。轉眼間出現了六個大漢,僅都一式手持單刀,洶湧衝來。
何仲容連念頭也來不及轉,一式「旋風掃葉」,刀光匝地湧起,護住全身,把一眾敵人洶洶攻勢擋住,百忙中信眼一覷,那少年書生大概是驚呆了,竟然不會上馬奔逃。
這時一共八個持刀大漢,奮勇圍攻於他。何仲容本能地使出僅識的十二路刀法,把那八人迫得如走馬燈般團團直轉。
崖上一條人影飛墜下來,宛如落葉般毫無聲息。這人也不看那兩騎,冷笑一聲,倏然宏聲喝道:「都給我住手!」
這人喝聲極為響亮,八名圍攻何仲容的大漢焉有聽不見之理,無奈何仲容刀法施展開,竟然退不下來。
轉眼間已有兩人被何仲容砍傷,直到十二路使完之後,何仲容自然而然一停手,那些人就像鳥獸般一哄而散,退到那人後面,喘氣之聲,哄成一片。何仲容看看刀尖上的血跡,不覺為之呆住。
那人長得身量頎瘦,上後留著兩撒鬍子。若不是那雙眼睛作三角形和不時閃出凶光,那氣派可真威嚴正直。他不悅地回頭環顧眾人一眼,道:「退到那邊去。」那一群大漢立刻走開。
「朋友使得一手好刀法,不知尊師何人?我九頭鳥丁峰渴欲拜晤。」
言中之意,不啻點明何仲容非是敵手,這場過節,還得直接找他師父結算。
何仲容扭頭道:「你們為什麼還不走?」又轉回頭道:「我沒有師父,只看不過你們手段太過毒辣,所以冒死出頭。我也知道你們武藝高強,決計碰不過你們,可是我還是出來了。你看,剛才那兩人並沒有死罪,但你們卻像弄死螞蟻般一刀一個,那可是兩條人命呀,他們家裡也許還有一群老的少的,淨等著他吃飯,但你們卻……」他越說越生氣,滿面大義凜然的神情。
九頭鳥丁峰冷笑一聲,也不多言,掣出一對護手鈞,道:「無知小輩,你到閻王殿去告我吧!」
那少年書生成玉真叫道:「住手。」聲音清潤非常,使得九頭鳥丁峰和何仲容為之一愣,齊齊瞧他。
他揮揮手中的絲鞭,道:「難道丁峰你沒有一點兒良心的麼?」這句話問得丁峰冷冷一笑,書生後面也有人嗤的冷笑一聲,原來另一個人在崖上飛躍下來,站在兩匹馬後面。那人也是長得瘦瘦削削,面目間一股凶狠之氣,他道:「我黑鷹劉子登也沒有半點兒良心,你把我也算上吧,嘿嘿……」
何仲容大吃一驚,那秦東雙鳥已經完全露身,並且攔住進路,看來凶多吉少,這時一心存著救人出險之念,倒沒有想到自身安危。猛可大叫道:「秦東雙鳥威名員盛,但縱使你們兩人合力,我也能夠走個十招八招。」
黑鷹子劉登冷冷道:「咱們若讓他走上十招,可算栽倒這藍關道上。」
九頭鳥丁峰道:「你過來,咱們十招之內,教他血濺此地。」黑鷹劉子登果然躍過來,身形之快,有如一頭大黑鷹。只見他掣出一對判官筆,喝聲看招,欺身直攻。九頭鳥丁峰配合時間,護手鈞劃出兩道光華,一式「抽拉連環」,分襲敵人上下兩盤。
何仲容一咬牙,揮刀使出十八路無敵神刀,但見刀光有如雪花飄墜,護身全身,眨眼打了五招,對方四件兵器室自揮霍飛舞,卻毫無佔勝的跡象。何仲容平生未曾拚鬥過,又為對方威名所攝,因此那十二路刀法,敢情只使出六成功力,耳中忽聽那少年書生喊道:「喂,你別慌啊!」他一聽之下,反而招數一懈。露出破綻。
原來何仲容天生義膽,為了救別人性命,不惜冒口大氣,說秦東雙馬兩人合力也不能在十招八招之內贏他。既然黑鷹劉子登受激過來了,少年書生他們可就應該趕緊上馬逃跑,仗著馬快,或可逃生。哪知打了五招,敢情他還在觀戰呢,心中一亂,手上便露出破綻。
九頭鳥丁峰大喝一聲,雙鈞齊齊進擊,左手鉤快了一點兒,先咬住他的刀身。這時若果他仍然使用無敵神刀第六招「白鹿掛袋」這一招,必然可以將對方劃傷,可是後背心可就交給黑鷹劉子登了。百忙之中,不知不覺竟使出了第八招「移山回貨』,身形一轉,恰好從鉤隙中閃開去,順勢一按刀,反而用敵人的左手鉤去招架那支攻到的判官筆。
他不暇多想,源源使出第九招「天龍豎指」,第十招「龍角插朝回。刀光如練,漫天匝地,霎眼使到第十二招,加起來一共正好是十招。
秦東雙鳥齊齊怪叫一聲,退開幾步,何仲容卻如在夢中,少年書生在後面道:「你贏了哪,叫他們快滾蛋。」何仲容一聽此言,又在心中埋怨起來道:「你少說這種氣人的話不行麼?我本來順便要他們放掉那幾個商賈,現在怎能開口?」
秦東雙鳥在江湖上威望不小,這時真不能厚顏再打。九頭鳥丁峰向手下十二大保打個眼色,便聞嘴躍開,閃在石壁缺口後面。黑鷹劉子登也跟著溜掉。
那些大漢其中三個所受的傷不過是輕傷,早已包紮起來,這時齊齊暴喝道:「小子你再過我們這一關。」八個人衝上來,單刀齊舉,眨眼間又有四人趕到,湊足了十二太保之數。
他們似乎擅於群毆,人越多越見凶狠。
何仲容心力稍懈,勇氣消失許多,可就被他們的洶洶聲勢弄得心神不定。忙忙揮刀力拼。十二招過處,對方又有兩人受傷,但十三招之時,他轉不過這個彎,來不及重新把刀法使起。猛覺刀風刺腦,努力一側頭,左肩上一陣劇痛,已被一個大漢一刀砍著,登時鮮血進湧。但幸而又能夠從頭開始使出無敵神刀,堪堪抵住。
十二招尚未使完,只聽那少年書生成玉真朗聲長笑道:「江湖上盛傳秦東雙鳥乃是黑道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原來不過也是無恥下流的小賊格局,你們能看出這位打不平的大哥只有十二手無敵神萬,卻未曾看出我是什麼人,豈不貽笑萬方。都給我住手!」他的聲音因高亢而變得十分尖銳,卻甚是威嚴有力。
那十二太保雖沒真個住手,卻為之一怔,只見白光一掣,何仲容已衝出圈子。
一聲清嘯,劃空而起,眾人一起仰頭看天,只見那少年書生衣袂飄飄,從半空中飛墜下來,嘯聲搖曳中,有如大鷹般墜向十二太保人叢中。眨眼之間,十二太保中倒有六個仆倒地上。其餘的發一聲喊,四散逃竄。少年書生凝步不追,冷冷道:「鼠輩不過爾爾!」
崖後的秦東雙鳥掛不住勁,疾撲下來,黑鷹劉子登雙筆如風,直取成玉真身上四處大穴,擺出拚命的樣子。
成玉美玉臉上泛起一絲冷笑,雙掌一分,虛虛使個架式,黑鷹劉子登但覺雙筆無路可進,宛如陷身在天羅地網之中,十分窘困。除了退卻之外,別無其他辦法。
九頭鳥丁峰打倒邊猛力攻到,雙鈞光華如線,招數凌厲之極,成玉真嘿一聲,拳打腳踢,立刻把了峰趕退幾步。九頭鳥丁峰不甘就退,猛一低頭,從頸後射出一支不及一尺長的利箭,其使如電,成玉真閃之不及,直插在面門上。
何仲容眼睛銳利,已瞧見成玉真原來是用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咬住話鍵,其實並未受傷。還未來得及驚歎,成玉真呸一聲,那支利箭疾射回去。
丁峰措手不及,閃既不能,擋亦不及,旁邊的黑鷹劉子登手起筆落,疾敲在箭桿上,才算救了丁峰一命。
兩人各挺兵刃,復又攻上。成玉真憑仗一雙雪白的玉掌,空手應敵。何仲容歎口氣,眼光回轉到成玉真的書僮處,只見那書僮長得文秀俊俏,衣服雖是書僮裝束,但質料華貴,十分好看。
也心中無端端一陣潤然,把刀掖好,右手按住左肩傷處,躍上斜坡。快到山巔之時,回頭下顧,只見那少年書生成玉其光憑一雙肉掌,把九頭鳥丁使打得東倒西歪。他卻資灑從容得像行雲流水般,姿勢美觀之極。
終於他到達山頂,只見靜悄無人,那賈鏢頭和馬大哥都溜得沒了蹤跡。這可使得他生氣起來,想道:「我和他們終究不是一類人。」於是坐在一塊大石後面,一邊撕衣服裹傷,一邊從石縫中向下瞧。
成玉真大概興頭已過,清嘯一聲,掌出連環,一連三招,招招出手都奇異而凌厲,第三招過處,秦東雙鳥各挨一掌。
他朗聲一笑、道:「夾著尾巴逃生去吧,如果心裡不服,可到南陽城東的成家堡找我。」
丁峰一手掩著胸膛,道:「閣下是成家堡少堡主麼?」聲音中顯有驚駭之意。
成玉真沒有回答這句話,卻道;「要不然到太白山冰屋叩聞求見,也可找到我。」
秦東雙鳥僅為之一怔,成家堡乃是天下最負盛名的北四堡南五寨之一,這個來頭就夠大了。再加上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名列武林前五位高人之內,這個靠山也是不得了。不過丁峰一怔之後,反而陰陰一笑,道:「成少堡主承你手下留情,咱們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成玉真微現慍容,哼了一聲。秦東雙鳥嘴上夠硬,心中卻發虛,急急馳走。成玉真左顧右盼,口中喃喃道:「憑你們也配向我尋仇!」面上忽然露出詫色,自語道:「那個人跑到哪裡去了?」
何仲容見他四處張望,明知人家在找他。心中那陣陣惘然之感更加濃厚,歎道:「常常聽人說床頭金盡,壯士無顏,果真沒錯,我這是人窮志短,雖想和他結交一番,無奈我這身世,如何見得人?而且都陋無知,人家出口成章,唉,罷了!」
不久工夫,又見那邊幾個幸而不死的商人,也隨著那黑白兩騎黃塵滾滾消逝之後,趕緊出關。
何仲容肩上疼痛,卻也下山上路,如今可就走得慢了,直到第五天午後才到南陽。那南陽鏢局正好在西門,他停步在鏢局門外張望一下,只見門面低矮,那支鏢局大旗也黯淡無光,在空中無力地同擺。
他走上台階,恰好一個結結實實的中年人匆匆出來,看到狼狽的他,便隨口問道:「朋友想找誰啊?」
何仲容客氣地拱手道:「在下是從西安府來的,想謁見花刀林山大鏢頭。」
「哦?我就是林山,尊駕貴姓大名?」
「那真是巧極了,在下何仲容,西安府的打虎將凌大鏢頭著在下用一封信給你老。」
那林鏢頭匆匆忙忙看了那封信,淡淡道:「何兌現在寄寓在哪一家客棧?我剛好有事,晚上再去拜訪何兄,再談一下。」
何仲容不好意思地笑一下;心中雖懷疑這個林鏢師沒有用他之意,不過是隨口敷衍。但如今委實是窮途末路,連飯錢也湊不上,更不能住店,好歹試一口才肯死心。便道:「在下這還是剛剛進城,等晚上在下再來謁見你老吧!」
林山說聲對不起,反而走回鏢局,何仲容呆了一下,茫然順腳向城內走去。滿耳叮叮鑿石之聲,原來街上許多石店,製作石碑和器皿。走了不遠,忽然有人從後面追上來,拍拍他的肩膀,道:「是何兄弟麼?」他回眼一看,卻不認得那人,但從他的裝束上看,可知乃是鏢行中人。
那人親熱地笑著道:「我姓王名光義,乃是南陽鏢局的夥計,剛才聽林老總說起,才知兄弟你來過。」
何仲容被他口口聲聲兄弟,叫得心中發征。只聽他又遭:「何兄弟你遠道來此,讓我做個小東,咱們這一行講究四海皆兄弟,出門不用帶個子兒,走!」不由分說,便把他拉到一家酒館。
他要了半斤白干,半斤成雞和一盤牛肉,便和何仲容碰杯道:「兄弟乾這一杯,我還有些心腹話和你說。」
何仲容平生不善飲酒,但這時卻推辭不掉,豪爽地舉杯一仰而干,轉眼杯中又添滿了。
王光義光說了一些不相干的話,然後技巧地轉了話題,道:「兄弟你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啦,連秦東雙鳥都敢碰。咱們同行中人都對你十分佩服。」
何仲客有點酒意,聽了此言,不覺為之飄飄然。正要說些什麼,忽見三騎停在門前,那三匹馬都十分神駿,鞍韉鮮明。馬上的人隨即大踏步走進酒館來,前頭的兩個手中的絲鞭揮得啪啪作響,露出一種旁若無人的神態。
這兩個人長得相貌不俗,年紀也輕,身上衣服華麗合身。後面那個體格魁偉,膚色黝黑,眉粗口大,面目間泛出凶悍之色。
何仲容憑著鏢行混了十年有多的經驗,已知這三人不是什麼好路道。若是押鏢路上遇見他們,準得為之寢食不安。王光義也變得文靜起來,悄聲道:「兄弟別看他們,咱們談自家的話。」
「王兄認得他們是什麼人麼?」
這王光義在鏢局中是個鏢師地位,在江湖上已混了三十多年,見聞甚廣,聞言低聲道:
「我看怕是三十年前已經銷聲匿跡的人魔邱獨的門下。」
「呀,王兄是不是認出了他們襟上繡的一個人眼睛?這個人眼看來真有點兒恐怖哩!」
「哎,兄弟你的眼力和頭腦都高得很,將來必定是鏢行中大大的人物。老實說目下江湖中的人雖然仍能聽說當年人魔邱獨的事跡,但知道他的標記的人可就不多了,尤其是這南陽地方,相信除了我資格老之外,再沒有別的人能夠告訴你這個。」
那三人在靠門處移應,相隔的甚遠,館子中又嘈雜,故此他們低聲說話,實不虞對方會聽到。
「那人魔邱獨當年縱橫江湖,據傳平生喜飲人血,尤其愛以尚在胎中的小兒作為下酒物,而將紫河車用作藥物,因此他剛剛出道三年,便鬧得天下洶洶,得了人魔的外號。那時節不少正派的武林好手,都極力搜尋他的下落,必定要將他除去,那人魔不但武功高強,而且狡詭多智,殺了不少敵人,後來大楊樹敵太多,故此較為斂跡,僅是天南地北偶爾於一次傷天害理的勾當,這樣便過了二十多年,他的武功越發高強,威名也更盛,簡直無人敢惹,而且聽說他在十年間已改變了方法,自家伺養好多婦人和幾個壯男,那些婦人如有懷孕,便在適當的時候,用手術把胎兒打下,以供食用,這樣雖是更加殘酷,但沒有以前那麼令人惶惶不安,故此武林中也就平靜了。不過他以前結上許多血海深仇,那些遺孤長大之後,都不斷去復仇,但都給他殺掉而飲血解渴。這就惹出名列武林高手五人之內的清風劍客車度春,孤劍單身到那食人莊找尋人魔邱獨,力敵人魔邱獨和他的一個入室高弟尉遲興,結果把尉遲興刺了一劍,又把人魔邱獨打了一掌。從此之後,食人莊瓦解冰消,人應邱獨也銷聲匿跡。
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之久,錯非是碰上了我,江湖上能說出人魔邱獨的結局收場的,只恐不多了。」
何仲容大感興趣,不時偷偷覷著那邊三人,看看他們有沒有喜歡飲人血那種殘惡的味道。不過他十分小心,不敢讓人家發覺。
「如今河南府十分緊張,許多武林中奇怪的人物都陸續到南陽,其中恐怕有些黑道中人,和秦東雙鳥有點兒淵源,故此兄弟你這一得罪秦東雙鳥,只怕這一帶的鏢局都不敢留你,因為除了上面的原故,近十天來,已有幾趟鏢失事,局面動盪,人心惶惶。你已出名脾氣剛直,誰敢用你呢?我的愚見認為你趕緊投奔江南那邊,大概就可以安身了。」
何仲容聽了半天,這才明白這位王光義敢情是由林山鏢頭授意婉卻他投身鏢局之意,不啻兜頭給淋了一盆冷水,暗中歎口氣,想道:「當真這世上好人做不得麼?我有什麼過錯啊,以後又往哪兒去好呢?身邊連飯錢也沒有。」
不過他性情向來用強,心中的意思並不表露出來。王光義道:「兄弟你遠道來此,只怕盤纏會靠乏,我這兒有一點兒銀子,你拿去路上花用吧。」說著,把一錠三兩重的銀子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何仲容仰脖子連乾兩杯,酒力焚心,微笑一聲,一掌拍在那錠銀子上,砰地大響一聲,把酒館中的客人都給嚇了一跳,他霍然站起來:「多謝王兄美意,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在下告辭了。」
那邊的三人也給他驚動,目光射過來,已見桌上那錠銀子嵌入桌子中。那王光義一面聽他說話,一面去拿那錠銀子,卻弄不出來。
何仲容掉頭要走,眼光和那三人碰著,只見他們都掛著冷笑,心中一陣衝動,下死勁瞪他們一眼。
那兩個長得英俊的少年相顧冷笑道:「那廝是弄點顏色給咱們瞧哪!」字字清晰地傳入何仲容和王光義耳中,王光義駭得面目變色,正想從後門溜走。那邊一個人身形極快地問到他們桌子前,原來是那兩個年輕人的其中之一,這一走近了,但覺得他眸子中不時露出凶狡的光芒。
他用食指輕輕點在桌子角上,道:「好掌力,但在大爺眼底露這一手,算是什麼意思?」話聲冷峻異常,使人聽了心中極不舒服。那錠深陷木頭內的銀子隨著他食指一點,托地跳出來。這一手顯示出內家真力,已臻化境。
何仲容愣一下,只聽他又冷冷道:「你們馬上跪下磕個頭,大爺也許高抬貴手,饒你們狗命。」
何仲容心中怒氣陡生,想道:「你就是把我打死了,我也不能忍受這侮辱…——」念頭猶未轉完,只聽撲通一聲,王光義已趴在地上,磕幾個響頭。
那人眼睛不眨一下,冷冷瞅住何仲容,見他英氣勃勃地挺立如山,反而不敢大意,便慍聲道:「好,算你有種,我們如今有點兒小事,吃完便要趕路,你叫什麼名字?」
何仲容道:「我姓何,名仲容,你們叫什麼名字?」
那人生氣地道:「我複姓尉遲,單名軍,那個是我的兄長尉遲剛。還有那個是我師兄黑煞掌桑無忌。姓何的你要真有種,今晚三更在城北亂葬崗見面。你隨便請什麼人助拳都可以,我們只挑出一個人對付。」他-然住口,一臉老是陰森森的殺氣,又道:「如果你敢赴會,莫怪我們兄弟將你一腔鮮血用來解渴。」
他轉身走回桌子,何仲容傲然應一聲,大踏步走出館子,經過他們的桌子時,連正眼也不看他們。原來何仲容自幼便養成這種敢做敢為的脾氣,這時認為反正已是這麼一回事,至多豁出性命,倒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耳中忽聽那黑煞掌桑無忌息聲道:「這小子真狂。」
他一不做,二不休,離地轉身冷然遭:「殺人不過頭點地,脖子上多個碗大窟窿,有什麼了不起。咱們今晚再見,此時何必逞口舌爭雄?」
那三人為之一怔,未及言語,何仲容已走出酒館,酒力上湧,頭腦有點兒迷糊,霎時把這件生死大事,置諸腦後。
他在街上東歪西斜的走著,迎面忽見馬大哥走來。他心中一喜,便要招呼,只見馬大哥一轉身,閃到街邊人堆中。何仲容為之一愣,跟著暴怒起來,大踏步衝過去,一把抓住馬大哥的肩膊。
馬大哥喲了一聲,何作容道:「你們這些勢利怯懦的人瞧吧,我何仲容總有一天要闖出萬兒,揚名江湖。」
馬大哥陪笑道:「哎,老弟你先放手。」何仲容把手一鬆,他又道:「何老弟你如今在鏢行中名氣就夠大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你這種名氣對鏢行不適合呀!什麼事看著不平,你都來一手,鏢局準得讓你累垮。而且我說句實話,你的武藝贏不得秦東雙鳥,那麼你的膽是夠了,無奈人家報起仇來,你搪得住麼?試問哪一家鏢局敢請你去呢?」
何仲容一聽有理,但因仗著酒意,硬是頂嘴道:「難道我一定要在鏢行中混麼?我就離開這一行讓你瞧瞧。」說完轉身便走,腳步飄浮地撞出北門。
城外郊野的秋風一吹,酒意更湧上來,踉踉蹌蹌不知走了多遠,四下荒僻得很,他跨過一片平坦的草地,旁邊一棵大樹,磋峨利空。
他搖搖晃晃地爬上樹去,一面喃喃自語道:「人們都在床上睡覺,我們要上樹睡去。」
他揀了一枝粗大的樹幹,便睡在上面,正好躲在樹葉中。忽然不知哪裡來的靈機,使他想到睡著之後,可能會滾下來,雖然離地不過兩丈餘高。但摔一跤總不會好受,斷折了骨頭的話更糟。當下解下腰帶,把自己牢牢縛在樹幹上。
這一覺睡得舒暢異常,直到初更時分才醒過來。猛可發現自己已側身吊在樹幹上,若不是手用都有枝枝承住,只怕吊得更難受。
銀光從樹葉經間灑下來,天空一片明淨,皓月掛在山巔上,已將天上群星的光華掩住。
他正想有所動作,猛然大吃一驚,呆呆地瞪口看著樹下的草地。
原來在草地中央,一個枝頭散發,全身慘白衣裳的女人,正跪在地上,向皓月參拜。她兩隻手直直舉起來,身軀也挺直得十分僵硬。
他只能看到她一點點側面,那面色慘白之極,幾乎比那白衣服還要白些。月光灑落在她身上,反射出慘淡可惜的灰白顏色。
霎時間但覺陰風習習,何仲容打個哆嗦,渾身毛髮直豎,皮膚上的雞皮疙瘩最小也有小指尖那麼大。
那披髮女人但直地向前伏下,兩臂仍然伸得筆直,只聽陣陣幽咽之聲,細細傳來,跟著她又直起身子,仰頭伸臂,直向天邊的皓月。
「我的天,這是殭屍啊,殭屍就是這樣子吸取日月精華,這叫做時衰鬼弄人,居然教我碰上殭屍,哎,她那慘白的十指間,鬼火隱隱。」
幽暗的樹林中,忽然傳來一聲陰森刺耳的裊叫,何仲容但覺頭皮發炸,全身冰冷。
那披髮婦人繼續一下一下地向月亮參拜,漸漸的咽之聲變成慘驚刺骨的嚎哭聲,一不過聲音並不大,卻因此更加添了一種陰森寒冷的氣氛。
黝暗的樹林中不時傳來一聲結嗚,每當采聲一起,何仲穿便為之打個寒噤,頭皮直髮炸,全身雞皮疙瘩越起越大。
片刻工夫,何仲容已忍受不住,有如在極恐怖的夢魔中,他想張口盡力大叫,可是口噤難開,手足連分毫也移動不得。
那技發婦人僵直的雙手,在那慘白的十指間,不時閃動出微弱的綠光,時候一大,磷磷鬼火,居然脫手而出,隨著雙手起落,時現時隱。
何仲容但覺一刻比一年還長,他不但心寒膽落,而且非常厭惡自己,因為害怕並不要緊,任何大膽的人,處身在這種環境之下,也非得發抖不可。但他居然連叫喊和移動的能力也失去,此所以令他非常厭惡自己。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他的神經系統將要崩潰了,在這千鈞一髮之時,忽然來了救星。
樹林外呼的一聲,墓地一塊四方石頭,飛起半空,越過矮林,直飛到草地中心,然後直掉下去,正正砸向那披髮女殭屍俯伏的背上。
何仲容為之一震,忽然恢復了自我控制的力量。
那披髮婦人忽地一直腰,雙手直舉起來。鬼火閃閃,從雙手上發出。那塊方石少說也有五十斤重,加上這空中下墜的力量,起碼也有五六百斤之重。可是一碰到她手中盈尺的修綠鬼火,立刻斜滑開去,砰地砸在草地上。
她猛地跳起來,舉起雙手,迅速地把頭髮一級,在腦後給個髻兒,然後轉面向石頭來路瞧看,白素素的一張臉龐,在月光下完全顯現出來,居然甚為姣美。
一個壯健的年輕人輕靈的走進林子,踏上那片草地時,便哈哈一笑道:「幽磷掌果然厲害,可是大名鼎鼎的女羅剎可要變成女殭屍了。」
此人笑聲語聲都宏亮之極,一直在林中震盪,不少宿鳥為之驚得噗噗亂飛。只見這人身量中等,肩聞目細,下盤穩固。眉目粗大,鼻子團下去,因此甚是醜陋,年紀約摸在二十五六之間。
何仲容想道:「這廝是什麼人?居然敢對名震黃河南北的女羅剎郁雅如此輕佻?」原來那女多剎郁雅乃是近數年來崛起江湖的一個女魔頭,傳聞長得甚美,武功古怪高強,喜怒之情甚是強烈,動輒便因小故殺人。是以武林人極怕遇上這個美麗的魔星。
女羅剎郁雅道:「岳爺來了多久?老堡主沒有來吧?」
「還未到時候,家父一離堡,天下可就得大亂啦,怎麼樣,你可得到什麼消息沒有?」
女羅剎郁雅搖頭道:「沒有,其實我才來了幾天呢,哪能這麼著急。」
「對,對,我太心急。」那位岳爺踏近一步,眼光像火焰般燃燒著對方,忽然嗟歎道:
「你真美呀,可惜帶著刺兒。」
話意甚是撩撥.女羅剎郁雅笑一下,吐氣如蘭,嬌媚地道:「少堡主過獎了,你那成家堡成妹妹比我美麗百倍,等你見了,可就不屑對我多看一眼啦!」
何仲容所得如墜五里霧中,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但那女羅剎郁雅對那成家堡的成姑娘懷有妒意,他卻懂得。
他覺得渾身有點兒麻痺之意,連忙暗中運功。耳邊那岳少堡主粗豪一笑,道:「還能有比你更美的人麼?算了,咱們就此分手,以後有什麼秘密話要說,咱們仍舊到這兒來好了。
再見…——」末後那句再見剛一出口,身形一晃,已到了林外,語聲搖曳越林而逝。這種身手,可教何仲容大吃一驚,想道。「我本以為那位成相公武功已到達了不得的境地,誰知這一男一女的武功也如此令人驚駭。」
女羅剎郁雅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你這癩蛤蟆連我也別想動得,何況是她……」猛然瞧見月光下的樹枝影子,夾著一個人的身影。
抬頭一看,可就瞧見了何仲容,陰森森笑一聲,一搖頭,秀髮便被垂下來.縱身一躍,飛起丈把高,伸手拈住一枝樹幹,定睛向何仲容打量。
何仲容還以為她走了,因為他剛好閒目運功,這時一想不走更待何時,當下挪好身子,準備解開自縛的腰帶。睜眼猛見面前不及兩尺之處,一張白素素的臉孔正對著他,頭髮從兩邊披垂下來,掩住一點兒面龐,那雙眼睛隱隱泛出微弱的綠光。這景像是那麼可怕,以致他一下為它駭得愕住。
瞬息間他已意味過來這張蒼白可飾的臉孔.正是那位女羅剎郁雅,又是一驚,本能地想後退一點兒,這才發覺捆住身體的腰帶未解,絲毫不能移動。
女羅剎郁雅定睛瞧了他一會兒,眼中綠光漸斂,伸手揀掠頭髮,立刻恢復了美麗的本來面目。
「你姓甚名誰?我們的說話已經完全聽到麼?哪一個派你來的?」
何仲容定定神,忽然毫不驚駭了,道:「在下姓何,名仲容,是無意睡在樹上,沒有人派我來。」
「哦,是你,聽說你是條硬漢子,居然敢碰秦東雙鳥,雖然秦東雙鳥之類算不了什麼,但在鏢行那些窩囊廢來說,可就是了不得的任務,那麼你為何把自己捆住?」她的態度變得非常和藹可愛。
何仲容想道;「原來江湖上已知道我的名頭。」想到這裡,登時豪氣沖天,聲音也壯大了,道:「我喝了點兒酒,爬上樹睡覺,但怕掉下來,故此把自己捆住。」忽然發覺天已三更,便趕快把腰帶解下,跳下樹去。眼前一花,女羅剎郁雅已站在他眼前,她冰冷異常道:
「今晚之事,不許洩漏半字,知道麼?」
何仲容點點頭,女羅剎郁雅忽然收斂起那種陰森可怕的神色,微微歎道:「我應該把他殺死啊,為什麼我不下手呢?」話聲既低而又含糊,故此何仲容沒有聽清楚。
他劍眉斜舉,虎目中射出迫人異彩,問她道:「你可知道人魔邱獨的弟子們功夫怎樣?」
女羅剎郁雅被他這種俊美神態懾住,但覺心湖震撼,呆了一呆,可是一聽他的問話,便遽然動容,道:「你可是指那黑煞掌桑無忌和尉遲兄弟?他們的真正功夫怎樣我不曉得,但卻十分狂傲自大。不過比起來秦東雙鳥,當然不可同日而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