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斯大聲話問道:「你們自命為俠義中人,路見不平,因此伸手攔阻於我,可是這樣?」
傅偉傲然道:「一點不錯。」
他又適:「可是你們以為一定辦對了?你們敢當我之面,立刻問問那沈夫人,看她是否願跟我走嗎?」
傅偉聞言一愣,卻聽張明霞猶帶余喘地叱道:「別聽那賊胡扯。」摘星手衛斯怒道:
「你們敢問她嗎?」
傅偉受激不過,霍地轉個身,道:「咱們就問,沈夫人……」
張明霞心中好氣又好笑,彎腰把棉被拆開,扶著沈夫人坐起來。她正要開口詢問,沈夫人想是已聽到他們的對答,面色變得非常奇異。
衛斯在那廂大聲問道:「沈夫人你可願跟我一同走嗎?」
張明霞便不做聲,微笑地看著她。卻聽沈夫人聲音微弱地道:「我願意。」語意甚為堅決。
傅偉大大楞住,那時眼睛一徑凝住在張明霞面上,張明霞心中雖然不解,但她卻聽出沈夫人答言中的堅決意思,禁不住身軀震動一下,然後徐徐站起來。
她輕輕道:「那麼你和他們去吧,我們沒有權利可以禁止你。」傅偉似乎感覺出她的困惑比自己更大,便走過去伸臂擁住她的纖腰,柔聲道:「咱們走吧,嗯!」
她點點頭,茫然移步,卻聽見沈夫人微弱的聲音道:「請你們原諒我……請原諒我……」她沒有回轉頭。
傅偉卻朗聲揮手道:「沒關係,我們知道的事情太少了,也許永遠也沒法子明白。」
那頭白驢玉兒款款走過來,兩人一躍而上,耳際風聲響處,已出去老遠。他們當然不會明白沈夫人如此決定之故,僅是衛斯對她說過會帶她去見沈鑒一面。她的決定也許太過冒險了一點,但誰能不為這樣原因而動心?假如像她一般苦等了十餘年之後,而仍然沒得到過他一點兒消息的話。
這時候的沈宅裡,沈雁飛剛剛走進母親的房間裡,一切的陳設似舊,空中浮動著一股熟悉的氣味,他彎腰撿起地上掉落的針線,擱在桌上,忽然他呆住了,因為他看到桌上那盞昏暗的孤燈,這時打蕊垂垂。
於是兩年前他午夜出走的一幕,非常清晰地浮上心頭。
他忽然非常依戀這裡的一切,同時也想像出母親孤伶伶地度過寂寞的歲月,就在這房間中,那該是多麼難過阿!然而這兒再也找不到那失落了的青春,他第一次真心地為母親的悲哀而沉重地歎息一聲。
過了片刻,他走出房間,到處找尋母親,這座屋子總共只有幾個房間,還不是一下便找遍了。他回到母親房裡待了一會兒,忽覺事情不妙,只因他深知母親向來十分細心,家中的一切,永遠是那樣地井井有條,故此他對於地上會掉落針線之物,而引起疑心。
但他忽然非常忿怒起來,心中掠過極壞的想法,現在他已經長大了,閒常也聽人講過有關於女人有所謂狼虎之年,雖然並非所有的女人都在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年紀時,會有什麼令人冷齒之事或者想頭,但到底甚有其至理。沈雁飛竟是想到這上失去。登時忿怒得一頓腳,地上響了一聲,四五塊方磚全都粉碎,但見他疾如一縷輕煙,倏忽已飛出街上。
他若是去遲一步,便會碰見剛剛經過這邊的傅偉和張明霞,於是也許張明霞會問他是否沈夫人之子,事情一揭穿了,他便會預早為謀,不至於被野馬程展和瘟太歲穆銘哄騙而留在此地,直到修羅扇秦宣真趕來江陵。
他在瘟太歲穆銘住處出來時,已堪堪天亮,回到客棧裡,吳小琴仍自酣睡未醒,原來沈雁飛因怕她到江陵時,見到暮色蒼茫中在山頂屹坐的母親身影,故此特意挨到夜晚才進城,又因他要練秘籍上的功夫,故此著吳小琴先走在客棧等他。那本秘籍能回到他手中,的確十分意外,那是吳小琴還給他的,據她說是撿到的。沈雁飛淡淡一笑,並不談話,暗中卻打好了主意。
翌日中午,他帶著打扮成書僮模樣的吳小琴,在城裡逛了一圈,留心看看,敢情闊別兩年之後,人事已有更改,許多無賴地痞都非舊日相識。於是他又和吳小琴到城郊外溜躂。他大可以放心遊玩,因為青城派的敵人,固然因為追捕叛徒之事自顧不暇,而師姐秦玉嬌被擄之事又已解決。
第二天早上,修羅扇秦宣真已和秦玉嬌兼程來到江陵,當下稍為佈置一下,命瘟太歲穆銘去把沈雁飛喚來。
穆銘有恃無恐搖搖擺擺地走到客棧,只見沈雁飛面寒如冰,端坐不動,那個俊俏書僮癡立一旁,他想道:「這書僮如何得罪他了?使他這般生氣?」
當下抱拳為禮道:「少莊主早。」
沈雁飛身子不動,微微頷首。
穆銘又道:「老莊主剛到江陵,命在下請少莊主立即一同回去謁見。」
沈雁飛眼光冰冷地凝結在他面上,淡淡道:「可有什麼急事嗎?」身子仍不移動。
瘟大歲穆銘笑道:「在下怎敢詢問老莊主呢?」
但覺少在主沈雁飛那對其利如刀的眼光,一徑盤旋在自己面上,忽然失驚起來,暗忖道:「莫非他已知道此事?」但立刻又安慰地辯解道:「不會,我早就將一切消息封鎖,擄走沈夫人之事,也絕對沒有線索留下,他如何能知道?現在只要他跟我走,到那邊老莊主現身,那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原來他已聽摘星手衛斯繪聲繪影地將少在主深不可測的武功描述過一番,因此在這位年輕人之前,確實有點膽怯。
沈雁飛忽然放鬆面孔,淡淡道:「好的,我本來還有要事,但既是師父之命,只好立即和你去走一遭。」說著緩緩站起來。
瘟太歲穆銘禁不住退了一步,沈雁飛劍眉斜斜軒飛,眼中閃過一絲凶光,但隨即收斂住,回頭道:「趕快收拾東西。」
穆銘自知失態,便掩飾地道:「在下且在房外等候。」
沈雁飛道:「不必了。」說著自家卻往外邊走,擦過他身畔時,忽然停步,道:「也好,你先在外面等一下。」
穆銘應了一聲,回身舉步,猛覺一縷勁風,直襲腰背之間,閃之不及,悶哼一聲身軀往地上便栽倒,沈雁飛一手搭住,冷冷一笑,道:「果然暗有異謀,哼!」單臂一振,穆銘整個身形平飛到牆邊那張床上,然後巧巧墜下,剛好躺在其上。
須知穆銘也是武林中好手,本不該這樣一下子便讓沈雁飛治住,但無奈一則他料不到沈雁飛會暗算於他,二則他做賊心虛,外表故意顯示從容,採取一種不易防衛的姿態轉身走路,表示自己實在無他,有這兩個緣故,沈雁飛舉手之間,便把他治倒。
這裡沈雁飛哪消收拾東西,匆匆出門,吳小琴後頭跟著,兩人本來還有個包袱,但這時卻沒有帶,連馬匹也沒有命店伙備好,就這樣子徒步出門。
出門後向南而走,繞個圈子,反奔北門。
且說修羅扇秦宣真在廳中和野馬程展閒談,那瘟太歲穆銘一去杳無蹤跡,有如泥牛入海,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野馬程展早已沉不住氣,現於容色之間,秦宣真心中也是不安,但神情卻絲毫不露。秦玉嬌一會兒出廳,一會兒到後面房中,直似熱鍋上螞蟻,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可是時間越久,她卻越見平靜。
秦宣真忽然起座,道:「穆銘已去了兩個時辰,此刻已屆中午,想來必有變故,咱們去瞧瞧。」
野馬程展巴不得有此吩咐,倏然起立,卻聽秦宣真大聲吩咐備馬,心中想道:「此去不消片刻工夫,何須騎馬?」口中當然不敢說出來,秦宣真又招呼女兒秦玉嬌一起動身,於是三騎並發,眨眼間已到了客棧。
瘟太歲穆銘正在努力運功,想打通穴道,但修羅扇秦宣真獨門手法,妙不可言,竟然越來越覺不妥,恰好秦宣真已趕到,把他解開,一問之下登時面色沉寒,冷得驚人,旁邊的穆銘看得心驚膽跳,想道:「我跟隨他已有二十年之久,但凡他臉色一沉,便是殺機大盛之兆,只怕我也不能辭其咎。」目光移開,忽見秦玉嬌也是臉色乍變,瞅住她的父親。
秦宣真冷笑道:「好極了,前些日子咱們還利用人家青城派叛徒牽掣他們,如今咱們七星莊也出了這種丟臉之事,穆銘……」
這一聲叫喚,把個瘟太歲穆銘叫得三魂七魄飛掉大半,軟弱地應了一聲。
「你立即傳令咱們七星莊分佈外面之人,凡見沈雁飛之蹤跡,不論智取力敵,活捉死命,得手者賞他一世富貴,若因通風報信而有功者,亦有重賞,並得轉請與我七星莊有淵源的同道中人協力行事。」
瘟大歲穆銘靈魂歸竅,雄壯地應了一聲,只見一件什麼飛到他懷中,他捏在他手中,已知乃是老莊主秦宣真過今黑道的七面七星信牌,立刻躬身行禮,匆匆出去,野馬程展也跟著走了。
秦宣真略一沉吟,便和秦玉嬌上馬飛馳,雖然店伙說過沈雁飛和書僮兩人乃是向南去的,但秦宣真是什麼人,焉能被他騙瞞過,料定沈雁飛必定北上追蹤擄走沈夫人的衛斯,或者徑往陝鄂交界的古樹峽營救父親,故此毫不猶疑,一徑北上。
這件事一下子便傳遍江湖,雖則局外人不能深知底細,但從蛛絲馬跡,也能推想到沈雁飛和昔年的生判官沈鑒有關,於是斷腸鏢這個名詞又掛在人口。
這時候追風劍董毅正屹立在滾滾東流的瀘水岸濱。西沉夕陽還努力將餘暉投在大地,急激而清撤的河水沖在岸邊的石壁上,水花濺噴中,扔出眩目的綺彩光輝,水面上也捲起一個漩渦。
追風劍董毅虎目含淚,彈劍悲嘯一聲,河谷傳到隱隱回音。
這裡離襄陽不過七八十里地,他自從在隆中山南麓和終南孤鶴尚煌比劍過後,便回襄陽城中休息,那玄均道人卻按著剛剛接到的情報出外找尋叛徒顧聰。
書中交代,這個顧聰乃是青城第二代諸大弟子中唯一俗家弟子,即是當今掌門上元觀主靈修道長的徒弟,年紀甚輕,如今只有三十左右;一身武功已盡得青城真傳。
這顧聰十八歲時即由上一代掌門人通定真人收歸觀中,那位名望極盛,天下尊崇的得道全真就在十二年前忽然羽化,青城派對於老觀主的葬禮僅是簡單地舉行,一似敷衍了事。當時江湖上就有不少人覺得奇怪,紛紛暗中推測,可是青城派的人口氣極緊,竟沒有半個字洩漏出來,因此天下武林俱無人知悉那位名高望重的一派掌門,竟然是在上元觀後面的碧落巖墜崖而死,這時青城有所謂三大弟子,第一位便是靈修老道長,第二位便是靈隱真人,第三位便是追風劍董毅。
靈隱真人偏重玄門修真之功,故此在多年前已高山遠遊,不知結茅在哪一處深山大壑。
靈修老道長當時聞耗下崖把他師父救起,通定真人已奄奄一息,遺言僅有幾句,第一是不准他和董毅存報仇之心,靈修和董毅都知道個中原委,並不奇怪。第二個著靈修接任上元現主。第三件便是關於斷腸鏢之事,原來就在事發之前數日,一位青城道侶忽然在山裡發現兩人倒臥地上,過去一看,原來是個中年武師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上全負著傷,臥地待斃,出家人慈悲為懷,明知這等武林糾紛不大好惹,位這位道侶終於稟明通定真人,帶回現中。
那位中年武師傷勢極重,被通定直人以上乘玄功提住一口氣,說出此行始末之後,便嚥氣歸西,那時候靈修道長和董毅都被通定真人摒出房外。故此一點也不知道師父竟從那位武師身邊掏出那天下稀世之寶斷腸鏢。通定真人只匆匆看了一眼,使藏起來,這支斷腸鏢重現人間的經過,平淡中而又含有慘厲。原來那位武師乃是川中極負盛名的武師,人稱單掌開碑婁興,一個月前途經秦州,時在黃昏,忽然發覺古道不遠的一處莊園,隱隱有殺伐之聲,當時好奇心一動,過去查看,這一看卻把性命也看掉了。原來那莊園中正有三個大漢,各持刀劍,圍攻一個中年婦人。那中年婦人手持柳葉雙刀,招數精妙,無奈女人家氣力較弱,加之那三名大漢身手不凡,竟把她打得遍體是汗,釵橫鬢亂,婁興趕到時,一看情形,俠義之心一動,來不及掣兵器,大喝一聲,打牆頭湧身疾撲而下。
那婦人倏然尖叫一聲,右手刀已被人磕飛,婁興力聚掌心,隱而未發,身形疾瀉急衝,忽見那婦人右手一揚,一蓬白光迎面射至,婁興閱歷豐富,已知乃是秦州雙凶仗以成名的不傳之秘透骨銀針,心中嚇得咚地一跳,趕快一掌盡力劈出,自家也氣墜丹田,硬硬落向地上,腳尖探處,身形有如風車般轉開去,低頭看時,長衫下擺仍被三枚銀光奪目長約兩寸的小針釘住,當時心中一歎,想道:「這婦人合當無救,若是她不是誤會我是敵人,這蓬留以救命的透骨銀針用以打那三人,必定能弄倒兩個以上。」
果然念頭尚未轉完,那婦人已被一個大漢當胸一劍搠過去,穿心而死,就在臨死慘叫之時,左手柳葉刀猛然盡平生之力,扔向左側另一個壯漢胸前,那壯漢大吃一驚,揮刀架時,卻偏了一點,柳葉刀斜刺飛過,剛好抹在他喉嚨口,只聽半聲慘吼,已自了帳。
單掌開碑婁興一想此事已不能管,特別因那婦人乃是秦州雙凶之人,是非難分,當下疾然飄身而退,卻聽牆頭一聲大吼,一個人影凌空撲下,婁興一閃眼,已看清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手持單刀,來勢雖然兇猛,但並不見得高明,卻是撲向那兩名有點發征的大漢。然而刀劍光氣起處,十招不到,那少年一股銳氣已被擋住,顯見危急非常。
婁興想道:「且不管這裡頭是非曲直,我可不能眼看女人孺子這樣地被幾個人合力殺掉。」心意一決,湧身撲去,呼呼呼一連三掌,把兩人迫退數步。
一個漢子叫道:「朋友這是秦州雙凶家中之事,你敢架這個梁?」那少年破口大罵道:
「憑什麼我大伯父會派你們這些入娘賊來暗算我母子?」
婁興問聲不響,心起毒念,左手猛然一勾,扣住一個敵人腕門,倏然往外一牽,那大漢本能地運力相抗,婁興奮喝一聲,左手倏鬆,那人身形一歪,他的右掌可就出去了。砰地一響,結結實實地打在那人胸口上,他的外號稱為單掌開碑,力道可想而知,那人慘叫一聲,龐大的身軀砰一聲飛開去,叭噠響處,掉在兩丈之外,另外那人也叫了一聲,敢情被那少年一刀砍在肩上,登時血光崩現。
可是他肩上刀傷不重,手中之劍已回攻出來,婁興一側眼,只見那柄劍從那少年肋下穿出,不覺吃一驚,那大漢掣劍回身便逃,少年大喝一聲,奮力把單刀扔出去,婁興見他無恙,趕忙縱身追趕,一刀一人,疾如流星追撲過去,那漢子聽到單刀風聲,往斜一閃,婁興可就追到了,掌上運十成力量,倏然撞擊出去,那大漢慘叫一聲,直撲向丈許之外,屍橫地上。
婁興猛一回身,道:「孩子你是什麼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少年眼射異光,道:「啊,你的掌力好厲害。」言下儘是羨慕之意。
婁興又問了一句,少年才答道:「我姓顧,名聰,秦州雙義中的顧鈞便是我父親,那是我母親。」他指指地上那死去的女人,眉頭略皺,長長歎口氣。
婁興愣了一下,正不知如何安慰這個少年,卻聽他道:「都是母親不讓我練武,故此有這個下場。」
婁興暗中又是一愣,想道:「這孩子怎的天性如此涼薄?」但目下他所關心的,僅在於秦州雙凶中的大凶左青會不會親自來此?對於左青的武功,他並不十分畏懼,但秦州雙凶之能夠稱霸一方,乃因獨門暗器透骨銀針歹毒無倫所致。婁興自問的確惹不起這等毒藥暗器,故此急忙問道:「左青會不會來此?你不是說兇手乃是他所指派的嗎?」
顧聰道:「是的,這三個入娘賊都是大伯父的心腹,但我可不知大伯父會不會來此。」
婁興想一下,深覺情形不妙,如今已無選擇餘地,便沉聲道:「那麼咱們趕緊走。」
兩人匆匆跳出莊園圍牆,婁興命顧聰同乘一馬,抖經往東而走,原來他已決定兜個大圈才返川西,希望可以甩掉左青的追蹤,在路上他才知道那秦州雙凶之所以火拚,敢情是左青新近納了一妾,年輕貌美。可是左青卻長得甚醜,年紀又大,那顧鈞雖然年事也差不了多少,但姿容清秀,不知怎樣竟姘上了。左青發現了此事,心中恨到極點,卻反而不露聲色,暗中擺佈圈套,原來秦州雙凶乃以二凶顧鈞本領較強,左青則工於心計。那天薄暮時正好發動陰謀,大概左青親自主持殺害顧鈞之事,這時僅派三名得力心腹來誅滅顧鈞妻兒,以免留下後患。關於顧鈞姘上左青愛妾,這樁事,那顧聰居然知道並曾經告訴母親,可是這樣顧妻年老色衰,哪裡收攏得住顧鈞已經放逸了的心猿意馬,終於發生此禍。
左青大概極怕留下後患,因此拚力追躡,居然跟到川西,婁興帶著顧聰逃人青城山中,不料在亂山中迷了路,闖了三天,反而走了回頭路,就在山谷間碰上左青。
婁興想得十分明白,情知除非想法子把那左青殺死,自己終難安寧,何況秦州雙凶向非好人,能殺了他也算為江湖除害。這時一碰面,話也不多說一句,上來便用重手法,猛攻硬劈,十招之內,把個左育打得只有招架之功,直追出四五丈之遠。
顧聰在亂山中走了三天,又飢渴又疲累,這時忽然從樹叢中跳出來,大聲吶喊助威。左青凶心陡盛,飄身疾退,再退了三四丈遠,局勢較穩,他的成名暗器透骨銀針也摸出來,單掌開碑婁興早注意他這一著,此時倍加小心。可是一來不免生出束手縛腳之感,左青蹈隙尋瑕,驀然發出銀針,婁興疾然閃開,只見左青已踏將進來,一掌當胸打到,這一掃又狠又快,婁興料不到敵人心計之工如此,居然把那歹毒暗器作為輔助手段,目的其實在乎這一掌,當下避無可避,猛然盡集全身功力,運氣凝聚前胸,硬換敵人的一掌,下面已一腿踹出。
人影倏分,婁興護身真氣被左青一掌震散,胸骨盡碎。左青厲嘯一聲,小腹處被婁興一腳端個正著,騰騰退了丈把遠,摹然縱身疾撲顧聰。
顧聰急忙奔逃,剛剛逃到類興身邊,已被左青追到,一掌劈下,當時背心劇痛,眼前一黑,便暈倒地上。
青城山上元現道侶在發現他們兩人之後,後來又在里許外發現左青屍體。
那婁興臨死時又說出當他們奔逃之時,路經離襄陽不及百里的南津地方,偶然在一處小崗後面的水潭邊憩息,那時天氣炎熱,他們解衣下潭入浴,婁興忽然發現潭底有副馬鞍,弄上岸邊細看,竟然發覺鞍後暗藏機關,裡面便放著這支斷腸鏢。顧聰雖沒有看見此鏢,但婁興卻告訴過他,並且述說藏鏢盒上那些珍珠的好處。
青城派掌門通定真人臨死時,慨然歎道:「聽說此寶所至之處,必有奇禍,我雖不肯相信,但到底應了這徵兆,以後你不可取此寶觀看,就放在觀主靜室門上的匾後,用咱們青城上元觀神靈威力,永遠鎮壓住它的邪惡凶咎,使之不會遺禍人間。那顧聰天性涼薄,你須好好訓誨,使他變為有用之才。」老觀主把後話交代過,便溘爾長逝,永歸道山。
自此以後,靈修老道長謹遵師訓,一直不敢擅動那支斷腸鏢。晃眼過了十二年,這天靈修老道長忽然忙碌起來,因為過幾日便是本觀每年一度參拜大典。
每年每逢大典之日,不但所有青城弟子都回現參拜聚首,而且還有許多其他道觀的道友也來謁賀,是以早在一旬之前,已開始收拾全觀,只因觀主靜室門上的匾後,放有那支天下重寶的斷腸鏢,是以每年都由現主自行洗抹那塊牌匾,從不假手他人。
靈修老道長在觀中巡視一番,又走出現外,只見上元現前面那塊大草坪,拾攝得極為修整,幾頭白鶴悠然自得地憩立遊行,一派靈山仙境寧謐的光景。可是靈修老道長卻忽然如有所悟,想道:「怪不得這幾天我老是心緒不寧,似是凶兆,原來不知不覺中已是春回大地……」其實此時剛過了清明節,已是暮春時節了。但他轉眼間又失笑想道:「我自幼修習上乘玄功,於金丹大道亦頗窺門徑,心神豈能受時序節令所擾?」
自覺想得有點無稽,撫髯微笑一下、回身進觀。
道僮已將洗抹用具及清水等擺在靜室門外,此時照例全現任何人都需迴避,老觀主靈修道長抬頭一望,忽然愣住。
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何數日來心緒不寧之故,原來當他記起要洗抹那塊牌匾之時,不覺聯想起那支斷腸鏢。十二年悠長的時間過去了,他仍未知道那支名震宇內的斷腸鏢是個什麼樣子?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饒他靈修老道長修養功深,也不禁心中留下痕跡。這一著相,即受魔侵,竟然不時冥想那支斷腸鏢的形狀。
靈修老道長愣了老大一下,突然決定把那支斷腸縹拿下來解開包裹看看,以便和心中所揣測的形狀印證一下,在他認為既不生覬覦之心,自己是修道的人,看看有何妨礙?於是在牌匾後取下一個小包裹,拿到靜室裡。
那塊青布經過十二年之久,已經顯見褪了顏色,解開來時,只見一個長方形的錦盒,盒上鑲著一圈珍珠,圓潤潔白。當中一顆特大的珠子,雖然大白天,仍然隱隱現出一圈光暈,這便是凡間稀世之寶夜明珠,旁邊那一圈珍珠,則對武林人極具誘惑,可以用來配製靈藥。
靈修老道長鑒賞了好一會兒,這才揭開盒蓋,但見盒內白綾為底,托著一支細小的金鏢,形式拙樸而古雅,和如今武林用的鋼鏢並不盡同。
金鏢一邊有個鈴印,乃是「淮南」兩個篆字,另一邊則刻有兩排小字,分為六句,字作八分體,奇古堪賞。靈修老道長細細一看,忽然呆住不動,良久才吁口氣,輕輕念出末一句「時人應不識」五個字。
他一邊把這支稀世奇寶依舊包好,一邊想道:「怪不得此物所至之處,禍咎隨之。敢情不但盒上的明珠儘是稀世奇珠,盒中的金鏢更是已洩漏了天機,誰要是能參透縹上刻著的六句秘訣,立刻功參造化,有神鬼莫測之能。我練的乃是玄門正宗功夫,故此雖然不能立時參悟,但卻明白乃是內家無上妙訣,假以時日,我定能將之參透明悟,那時候雖集天下高手,尚不足以擋我之一擊。」
想得興奮,熱血把頭都沖昏了,便沒有發覺廊角人影一閃而隱。他把寶物放回原處之後,便敲雲板命人把洗抹之物拿走,然後跌坐靜室之中,墜入冥想沉思之中。
這一坐三晝夜不言不動,觀中道侶也不以為奇,這時觀中甚是熱鬧,不但青城派上元觀的弟子都聚齊了,還有些別的有名道觀派來的得道全真。
顧聰已回山數日之久,他在七年前已離開青城,除了頭兩年也在這時候回來過之外,直到如今隔了五年才回山,據說是遠遊關外,並已成家立業。眾道侶本也深信不疑,可是後來覺得他不像過去那樣坦純可愛,說話也顯出油腔油調,特別是眉宇間不時流露出奸狡邪詐的神色,於是大都自然地和地疏遠。
老觀主三晝夜靜坐,顧聰到後來便顯得煩躁不安,就在最後的一個晚上,萬籟俱寂,老大一座上元觀悄無人語,而且一片黑暗,顧聰躡足一直走到觀主靜室門外,但見室中懸掛著那盞油燈黑黯欲滅,這是因為老觀主靜坐,便沒有人敢來打擾,連燈火也不敢管。
顧聰裝著有事在門口停步,故作從容地張望,但見老觀主兩道已呈灰白的慈眉,緊緊皺在一起,似乎身體裡甚是痛苦,迥非平日打坐入定時那種舒泰樣子,不禁大大驚訝起來。
「董師叔明天必定會上山來。」他想道:「那時候我在關外所做所為,定然瞞不過像他這樣的大行家,絕不似師父師兄他們那麼容易騙過,因此分必在今晚把那斷腸鏢偷走,到了關外找個地方埋頭煉藥。有一天藥煉成功,即使被這些人找到蹤跡,我也不必畏懼。那天晚上我分明窺見師父把什麼東西放在匾後,可能就是那支斷腸鏢,然而師父武功比我強勝百倍,要是現在飛身上去察看,他雖在入定中,仍然會被他發覺,故此不能貿然下手,以免功虧一費,可是我今晚又非離山遠走不可……」
他那對眼睛骨碌碌轉個不停,卻一直沒有離開靈修老道長的臉上。
越看越覺得師父神色不對,猛可一橫心,跨入室內。靈修老道長眼皮也不抬一下,顧聰面露獰笑,挨近去倏然駢指疾戳向靈修老道長的靈墟穴上。
這靈墟穴屬十二正經中手陽明大腸經,傷者立死無救,靈修老道長敢情因三晝夜來苦思那斷腸鏢上面刻著的內家至上秘訣,已是精殫智竭,故此面色非常難看,他原也知道有人走進靜室,但豈能想到禍生肘腋,居然會發生滅祖弒師的逆事。
就在指風已及靈墟穴之時,靈修老道雙目倏張,鬚眉盡豎,神威凜凜。顧聰心中一驚,指上力量未能完全發出,返身便逃,耳際兀自聽到靈修老道長冷冷哼一聲,知道師父未死,駭得魂飛魄散,急如喪家之犬,超躍出觀,一溜煙逃下山去。
靈修老道長確實全身已癱瘓,尤其是剛才勉強逞最後一點餘力冷哼一聲,嚇走叛徒,此時卻連舉手敲雲板喚人進來也辦不到,只好閉目待死。
翌晨追風劍董毅已到上元觀,那時觀中已一片混亂,董毅聽了觀中弟子報告惡耗之後,匆匆走到大師兄病榻之前,大師兄面色蠟黃,氣息奄奄,不由得目眥盡裂,血淚奪眶而出。
靈修老道長以數十年精修之功,勉強提住那口弱如游絲之氣,等候董毅。這時摒退眾人,告以斷腸鏢之事,歸咎於自己違背師尊遺訓,擅自妄動該寶,故而遭此奇禍,倒也不能全怪顧聰。因為顧聰若非得知斷腸鏢的藏處,決不會因無法下手偷取而生此毒念,當下吩咐董毅盡速將該寶送回原處。只因靈修老道長個人考慮過,記得當年沈鑒並沒有被殺的消息,只是失蹤而已,故此推想出可能是被修羅扇秦宣真禁錮在什麼地方,而沈鑒乃是鐵掙錚的漢子,多年來寧忍百般折磨苦楚,依然守口不露,故此直至如今,秦宣真仍不得而知該鏢下落,如今一方面追捕叛徒,處以家法,一方面先將該寶放回原處,然後再去找秦宣真,追查沈鑒下落,必要時以該寶交換回沈鑒一命。
追風劍董毅唯唯受命,靈修老道長溘爾永逝,董毅不禁虎目灑淚,想到那斷腸鏢兩度出現,本觀也就迭遭奇禍,不禁也覺得十分奇怪。
這青城派上元觀主大位,當然由大弟子玄光真人接掌。追風劍董毅唯恐叛徒走遠,便匆匆帶了玄均道人和傅偉下山。
董毅在江湖上頗有面子,眼線四放,起初聽說顧聰在江陵,便率兩人赴江陵。但忽又謠聞顧聰已經北上千里之遠,另一消息說顧聰依然藏匿在江陵,董毅立即遣玄均和傅偉北上,不但追查叛徒下落,順便也訪查一下七星莊的虛實。同時還有更重要的一樁事,便是著玄均相機把斷腸鏢放回離襄陽不及百里的南津地方的一個山崗後小潭之內。
今日下午,他覺得玄均道人久不歸來,心中忽然不安,便四出找尋。終於遠遠瞧見玄均道人正和那萬惡叛徒顧聰在瀘水岸邊作殊死之鬥,劍氣衝霄,蛟龍也為之驚蟄。
那顧聰雖然功力不及玄均道人深厚,但他除了諳熟青城大羅十八劍之外,更不時使出雜招,都是精妙凌厲無匹的到招,劍式一出,便生風雷之聲。
追風劍董毅一生練刻,為天下有數的名劍客,匆匆一瞥間,已知那是長白山崩天劍法中的奇著,暗自忖道:「無怪看來兩人已曾久戰,敢情那小子學了長白劍術,自身又深諳本門劍法,故此縱然功力未及玄均,也能打個不分軒輊。」心中一面想,腳下可就加勁疾奔過去。
玄均道人面對這邊,一見董毅遠遠奔來,精神陡長,登時劍光翻騰四射,把顧聰逼得轉了兩個圈子,玄均道人振吭大叫道:「師叔快來,別讓這小子溜跑。」
顧聰一聽之下,三魂七魄飛了大半,情知今日必死。當下惡念陡生,奮力硬攻數劍,把玄均逼退數步。玄均道人以為他想跑,不覺連連冷笑,卻不和他力拼,陡聽顧聰厲嘯一聲,劍掌齊飛。可是玄均劍走輕靈,早已刺入他左肩,登時血光冒濺。
追風劍董毅旁觀者清,遠遠大喝一聲「玄均小心!」只見顧聰腿上又中了一劍,而且長到脫手,但已攔腰將玄均抱住,用力一推,玄均縮肘猛鑿,顧聰卻一頭撞在他胸口,玄均手肘一側,只鑿在顧聰右肩上。
董毅猛然一頓腳,以手遮目,不敢去看兩人齊齊滾下滔滔急流的河水中的慘狀。他明知顧聰拚死一頭撞在玄均胸口,力道非同小可,玄均定必胸骨拆斷,心脈震絕。這一掉落急流疾瀉的河水中,焉能活命。至於那顧聰,萬死不足以蔽其辜,就怕他不死而已。不過按理推度,他已身負數傷,即使諳水性,也難逃此厄。
滾滾流逝的河水上,已消失了夕陽的余霞殘暉,董毅但覺世事都如春夢,死生恩怨都不過如此而已,不免動了出世之念。
他知道玄均已將斷腸鏢放回原處,也許他曾經違命偷偷拆看那不祥的稀世重寶,故此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現在除了董毅自己,再沒有人知道斷腸縹的下落,故此他可以安心去找修羅扇秦宣真索問沈鑒下落,當然他會想到那顧聰可能洩漏斷腸鏢已在青城之事,但他深信顧聰沒有機會這樣做。
夜色中這位董大俠挾劍含悲,回到襄陽,準備設法和愛徒傅偉恢復聯絡,以便一同北上七星在。
同樣的晚上,江陵城中的一間客棧中,傅偉和張明霞共坐一室之中,他們只因投店太遲,僅剩下一個房間,而且還是木板的牆壁,但他們兩人都沒有嫌這房間簡陋,反而在心底泛起喜悅之情。
張明霞坐在床沿,埋首尋思傅偉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暗自念叨道:「我又何嘗不作如是想呢?但他說的什麼和我在一塊就覺得很快樂,這句話後面還有別的含義嗎?我不會自作多情吧?」想到這裡,卻無端紅了臉,悄悄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溜地,卻見他盤膝坐在床內,靠著板牆,這時怔怔地凝聽著鄰房的談話。
「喂!」她輕輕叫一聲:「你在聽什麼?」傅偉訕訕一笑,沒有做聲。這可惹起這位姑娘的好奇心,略一凝神靜聽,鄰房的說話聲便清晰地傳入耳中。
「……你別淨說我喝多了酒,這有什麼怕的,老子說的又沒有得罪他們……」此人說話時舌頭已有點兒捲著,分明是酒喝多了,偏又不肯承認。
張明霞本不知他話中的他們是誰,及至聽到另外一人噓了一聲,道:「你真是……人家還未睡哩!」她這才知道那帶著酒意的人,說的竟是她和傅偉,不免秀眉一皺。
「……人家真是一對天造地設的壁人,郎才女貌,難道我的話有假……」他又重複了一遍,卻把個張明霞聽得芳心恐懼,登時雙頰飛紅,水汪汪的眼睛一轉,只見傅偉又在出神,癡癡沉思。
她暗自忖道:「這些日子來,我總沒有把他的樣子細細端詳過,只覺得他十分端厚,但如今看來,卻真個英俊不凡。」
傅偉輕輕歎口氣,她不知不覺伸出玉手,搭在他膝頭上,輕聲問道:「你歎什麼氣呀?」
他惘然搖搖頭,卻忽然微笑道:「我們不是說過今宵秉燭暢談嗎?那麼一些掃興的話,不准說出來,你說這樣使得?」
張明霞心中也升起別離的哀愁,那對水汪汪的眼睛中,流露出郁怨之色,傅偉看得呆了,不覺又歎口氣,重複勾起那段中斷了的悲思。
「現在我明白為什麼有些人,要放棄這塵世,去皈依三寶或是沙門……」他黯然自思:
「目下我和她因為不能長相廝守之故,於是悲鬱無歡,想得深一點,人生到頭來還不是各歸各路,永恆是什麼呢?」
愣了一陣,不覺微喟道:「明知那是痛苦而仍然擺脫不了,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張明霞鼻子一酸,想道:「若果我不是已立毒誓,你就不會痛苦了。」於是她歉疚地把臉龐埋在他肩臂上。
這種無言的溫柔,勝卻千言萬語,傅偉雙臂一圈,把她抱在懷中,剎那的溫存偎擁,已足供這位年輕人一生憶念。
「我想在往後的日子裡,不論是在江湖奔波,孤舟夜雨之際,抑是在那寂寂山居,一爐清香伴我孤坐之時,我也有些值得懷念的舊事。」
想著,神情更覺黯然。
他們聽著更鼓催走這本已短促的時光,此時此地,世上最無情的相信便是時光了。
黎明時分,兩人起來漱洗完畢,草草吃了早點,便策騎出城,這襄棘大道來往人甚多,雖是大清早,卻也頗不寂寞。他們這一對年輕人,男的年輕雄壯,騎在較高的馬上,氣宇不凡。女的長得明眸皓齒,美艷照人,騎在渾身雪白的駿驢上,益顯得風姿絕世,使得路上的行人,都驚贊地瞧著這對青年男女。
約摸走了十多里路,張明霞離開大道,穿林而人。傅偉不暇尋思,驅馬跟隨,穿出這片林子,只見一條小溪,流過一片草地,四下鳥鳴之聲,不絕於耳。
她輕靈地飄下草地,在溪畔摘了一朵野花,插在鬢邊,傅偉跳下馬後,也依樣葫蘆地摘了一朵,但卻沒有插處,只好苦笑一下,扔在溪中,那朵小花在清澈的溪水中,載浮載沉地順流而逝。
四下景物清幽恬靜,似乎是另一個世界,張明霞緩緩走到他身邊,偎在他胸前,輕輕道:「你在這裡等候著,我要先走了。」
傅偉但覺她太狠心了,強振精神,平靜地道:「很好,等你去遠了,我再上路,也許我返回江陵。」
她幽幽歎息一聲,把鬢上那朵小花摘下,插在他襟前,然後像普通那些荏弱的姑娘般,慢慢地走到白驢邊。
傅偉站在那裡,動也不動,鼻中髮香漸淡,他的心也一直下沉,蹄聲響處,他的心便深深埋葬在泥土之中。
過了許久許久,他走到一株大樹邊,伸指寫道:「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料到明朝,尊前重見,鏡裡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字劃深陷樹身中,一方面足見傅偉指上的功夫,一方面也可以推知這次離別,在他是如何悲哀,世上許多事情常出乎情理之外,特別是情之一字,更是難以用常理規範。
不過像他們的愛情,毋寧及早揮慧劍斬斷為妙,因為在那年頭,最是尊師重道。她既然在師父主持下,對著祖師像發過跳下萬丈懸崖的重誓,倘若真的和傅偉癡纏難捨,到那時如不履行此誓,便等於欺師滅祖,天地不容。因此她縱使一往情深,也不能像別的人般表露出來,而她自己又知道若容傅偉再同行一程,便可能要雙雙跳崖以解脫痛苦。
頭也不回地走了,非是她心腸冷硬,毫不留戀,向是因為她怕自己無法控制情感,假如她回頭看他的話。她自己深深知道一件事,便是在往後的歲月中,心靈將永遠得不到平靜。
不論是在花朝月夕,抑是風雨如晦的日子,她會深深地想念他,因而沉溺在悲愁之湖中。
傅偉在大樹前呆了一陣,正是「舊恨春江流不盡,新恨雲山千疊」,他苦笑一下,徐徐轉身,那匹馬悠閒地咀著嫩草,他感慨地想道:「我寧願變為這匹馬,雖要供人驅策,但卻少了情感上的折磨。」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驟然停止了,他沒有注意到,兀自傷感尋思。
眨眼間三個人魚貫穿林而至。第一個手持厚重的八卦牌,正是修羅扇秦宣真手下高手野馬程展。第二是矮子,一對雙刀插在左右肩頭上,腳下特別輕靈。第三個便是瘟太歲穆銘,手持喪門劍。
三人一見傅偉,全都悶聲不響,一直奔撲過來。野馬程展手中八卦牌挾著猛烈風聲悠悠砸到。劍光乍閃,那瘟太歲穆銘出手更快,已繞到後面,喪門劍疾地刺出。傅偉怒吼一聲,鏘地青鋼劍出匣,已自一招「麻姑搔背」,青氣倏起,先把背後的喪門劍硬硬撩開。
他的動作快極,掣劍出招根本在同一時間內完成。這時對面那鐵牌已迎頭砍下。傅偉右手劍訣一引,兩指極巧妙地搭在鐵牌邊緣上,那面鐵牌呀地斜斜盪開,傅偉右手劍其快如風,刷刷刷三道青光分頭襲擊三人。
那矮子喝聲彩,雙刀疾封,另外兩人也各自封架這凌厲的一劍。傅偉誚聲一笑,滿腔悲愁怨憤,全都發洩在這三人身上,青鋼劍光芒四射,施展出大羅十八劍,十招末到,直把那三人逼得走馬燈般團團疾轉。
但那三人俱是黑道中的高手,閱歷豐富,明知對方一股銳氣,勢難持久,於是各採守勢,嚴密封攔。再拆了十招,瘟太歲穆銘哼一聲,腿上已著了一劍,頓時血流如注。但他不惟不退,反而變得更勇猛了,那矮子大喝一聲,忽地和身倒在地上,雙刀舞出滿地光華,專攻傅偉下盤。
傅偉一見此人使出如此精妙的地堂刀法,立知此人乃是黑道上大大有名的地網星焦文舉。名聲功力都和野馬程展在伯仲之間,可是他的地堂刀法卻令人更難抵禦。
傅偉雄心陡起,想道:「以這三人在武林中的地位,我能在他們合擊之下,二十招內反傷其一,本足以傲視江湖。但如能憑借師門絕藝,相機為民除害,豈不更妙。」
當下決定重心在於地網星焦文舉,大羅十八劍源源使出,不但無懈可擊,反而地把上風滾雲翻的地網星焦文舉打得只有招架之功。
野馬程展這時面露喜色,手中八卦牌顯然已沒有早先那般凌厲。又是十招過處,地網星焦文舉渾身出開,堪堪不支。瘟太歲穆銘打個招呼,野馬程展立刻全力撲擊,那面八卦卦牌沉重無比,威力頗大,加上另外兩人也奮勇進攻,頓時使得博偉氣勢大挫。
劇戰中,地網星焦文舉失聲一叫,肩頭已著一劍,野馬程展咬牙運牌,猛攻過去,傅偉貪功上當,這時運劍如風,忙忙抵擋,腳下雙刀滾滾而至,使得他無法不用硬拚招數,猛然一劍撩開敵牌,只震得手腕微麻。可是程展的八卦牌一派進手招數,追得他把重心移指程展那面八卦牌上。
看看十餘招過去,野馬程展賣個破綻,不理敵人利劍,一牌橫掃出去。傅偉冷不防一驚,在掣劍閃身時,後面和腳下三般兵器齊齊攻到,傅偉一看不得了,人家敢情先想法穩住自己,待得戰到分際,再也不怕自己奪路而進時,這才全力搶攻,可惜到他發現之際,為時已晚。
傅偉一式「柳花飛」,灑出劍光萬點,分襲三人。誰知三人齊齊避開要害,猛撲進來,只見血光四濺,那三人全都各中一劍,但傅偉卻被野馬程展一牌掃在腿彎之間。當時若非運氣硬擋,怕不骨頭碎裂,饒是這樣,也自瘀黑了一大片,身形摔在草地上,半邊腿已痛得麻木了。
那三人厲聲而笑,這一仗贏得可夠慘的,全都血跡斑斑,且喜皆是無甚妨礙的皮肉之傷,當下暫不理會傅偉,齊齊包紮傷處。
傅偉長歎一聲,長劍歸鞘,閉目待死,瘟太歲穆銘把他抱起來,忽然那廂有人尖叫一聲,傅偉身軀一震,睜眼瞧看。
但見林邊站著一個姑娘,秀麗無倫,正是前生冤孽,今世冤家張明霞,她叫道:「傅哥哥你怎樣了?」
「哥哥」把傅偉叫得魂銷骨蝕,雖然她的問話並不完全,但他卻正是一點靈犀,已明白她乃是問受傷嚴重與否?當下昂頭道:「只是硬傷不打緊,就是不便行動而已。」
瘟太歲穆銘領教過張明霞精妙毒辣的劍法,這時忙忙把傅偉摔在地上,拔劍準備迎敵。
三人立時採取包圍之勢。
傅偉一見這情景,明知這三個度頭又想施故技,暗急張明霞的武功和自己只在伯仲之間,恐怕也會為敵人所困,不覺疾呼道:「霞妹妹小心提防,這些具賊就識得以多為勝。」
兩句話把那三個黑道成名人物挖苦得又羞又氣。
張明霞那對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轉,哦了一聲,倏然中止疾撲過來的身形,左手探囊掏模些什麼東西。
瘟太歲穆銘怒罵一聲,忽然回身一劍刺向傅偉咽喉,傅偉下半身不能動彈,明知躲得了第一劍,也避不掉第二劍,只好把眼睛一閉。
張明霞嚇得尖叫一聲,冷汗都沁出來了,但見瘟太歲穆銘驀然回頭,狂笑道:「小妞兒別慌,可是誰的嘴裡再不乾不淨,大爺可就不再留情。」
傅偉心中好恨,卻真個不敢輕舉妄動了。
張明霞仗刻衝過來,左手已伸出囊外,卻握著拳頭,好像手心藏著什麼東西。
白光乍現,宛如經天長虹,直射當中的野馬程展。旁邊的地網星焦文舉見她來勢凌厲之極,確是劍術名手,唯恐有失,一墊步躍過來,舉刀攔腰疾砍。張明霞人在空中,倏然改攻焦文舉,劍風銳烈之甚。地網星焦文舉身軀一矮,雙刀已奔敵足。
張明霞一提真氣,身形升起兩尺,劍光威勢不減,忽又改襲野馬程展。但就在程展鐵牌一舉之際,忽地斜飄下地,長劍下撩,極陰毒地再攻焦文舉一招。
瞬息之間已向兩人各攻了兩相,甚是出神入化,傅偉差點要喝起彩來。
瘟太歲穆銘一躍丈半,持劍猛撲過去,那焦文舉和程展兩人同時也怒叱連聲,兵刃齊齊擊砍出去。張明霞往旁邊一撤身,那三人不敢緊迫,趕快分作三路包圍。
她從他們的眼兒中,知道他們所以忌憚至此之故,乃是因為她左手探囊之故,一直握拳不放,不知內中有什麼蹊蹺,是以戒懼萬分。若是體積微小的暗器,諸如梅花針之類,可真教人防不勝防。當下左拳微舉,作勢欲擲,果然穆銘和和焦文舉兩人立刻為之勢子稍挫,不敢即打。野馬程展大喝一聲,運牌護身,直欺近來。
張明霞見他的八卦牌乃是專克各種暗器的兵刃,便滴溜溜一轉,捨此攻彼,一道白光起處,疾捲穆銘。
瘟太歲穆銘急忙閃開,張明霞不理身後追擊而至的鐵牌,驀然斜飛右側,長劍直取焦文舉,霎時竟變成游鬥之局。
若果張明霞戴上皮手套,他們當會更為驚懼,如今既是赤手捏拳,那麼拳中之物,定然不是喂毒暗器。
瘟太歲穆銘怒氣勃勃地用江湖唇典說了幾句話,焦文舉叫聲對,忽然一改嚴密戒備的態度,出手猛攻。
敵方三人共是四件兵器,宛如暴風疾雨地攻到。張明霞忽然使出峨嵋劍法中一式救命無上妙著,稱為「妙解連環」,劍光劃出幾個白圈,不知怎地便從三人圍攻中走出來,這時她離傅偉不過是一丈六七尺之遠,但她並沒有衝到他身畔,卻驟然轉身,長到虛虛一揮,幻出千百點白光,同時間左手向後一揚,一縷粉紅色的輕煙,激射向傅偉。
那三人眼光都被她劍氣所亂,竟沒有瞧見她詭秘的動作。這時唯恐她乘機搶走傅偉,齊齊怒喝連聲,緊撲而至,眨眼間又打在一處,戰況劇烈之極。
地網星焦文舉使出地堂刀法,宛如在張明霞腳下鋪了一層刀網,把她牽掣得全身從此拘束。
可是張明霞卻毫不畏懼,力戰不已,顯然可見乃是纏戰之意。
瘟太歲穆銘大喝道:「這小妞兒恐怕會有古怪。」
野馬程展應聲道:「是啊,但她使的是什麼狡猾?」
原來這時張明霞左手已捏劍訣,拳頭早就鬆開,他們早先用江湖唇典說的幾句話,便是說她手中暗器無毒,不妨拚命冒險進攻,那時焦文舉同意了。可是現在又不見她有暗器,豈不可疑。
野馬程展用唇典說了幾句,三人忽然全力進攻,待到張明霞緊縮劍圈護身時,他們齊齊躍開。野馬程展和地網星焦文舉並肩擋住前面,瘟太歲穆銘卻持劍疾撲傅偉。
張明霞立刻玉面失色,揮劍猛衝,刷刷一連兩劍開路,焦程兩人拚命攔阻,雖沒讓她衝過,程展卻被敵刻劃破小臂,穆銘大喝道:「小妞兒別動,否則我就是一劍。」
她一見那柄喪門劍擱在傅偉脖子上,果然失聲住手止步。
瘟太歲穆銘冷笑一聲,手腕微動,那柄喪門劍的劍尖差一點便刺破傅偉喉嚨上的表皮,他厲聲叫道:「聽著,我問你的話,可得從實回答,若有一字虛言,大爺立刻在他咽喉上刺個透明大洞。」
張明霞叫道:「你問!」
他道:「你們為什麼要分道而走,他想潛回江陵是何用意」』張明霞不覺呆住,後一句話根本不是事實,毋庸考慮。但前面一句,卻問得她心中波濤沖激,心傷神亂,一時答不出來。
穆銘怒道:「你以為大爺不敢殺他?」猛的劍尖一送。
張明霞驚得尖叫一聲,發急一劍脫手扔出,白虹暴射過去,風聲銳烈,野馬程展情急揮牌疾掄,但只差一點才掃得著那口長劍,只見劍光疾射而去,卻因程展掄牌一掃,牌風極強,居然歪了方向。
穆銘一劍刺下,猛覺刺空,登時記起敵人僅是下半身被程展一牌掃斷腿骨(他們以為他腿骨已經斷折),是以不能逃走而束手被擒,但上半身依然能夠活動,故此避開這一劍,但見傅偉一側身之後,雙手欲起,立刻一劍疾劃出去。
傅偉大喝一聲,忽地上身一倒,雙腿交互踹出。穆銘做夢也想不到敵人雙腳能夠出招,被他一腳踹在迎面脛骨上,立刻踹折,傅偉在他慘叫聲中,倏然一躍而起,伸手扣著那道白光。
張明霞歡呼一聲,大聲問道:「你已經好了?」
原來她剛才背地揚手擲出之物,乃是名馳天下的傷科聖藥冰骨桃花,只因她一方面用劍光掩護,故此瞞住這三個黑道上著名人物。傅偉直到那道極細的紅線到了面前,這才靈機一動,張口去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