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陽光,透穿過厚厚的石壁,投射在石地上,照出那污穢和微微潮濕的地面。
在陽光照射處過去幾尺,一個蓬首垢面的人,靠著岩石的洞壁坐著。
他迷惘地抬頭,向四下瞧望,動作甚是遲滯。
雖然他是瞧望的動作,然而他的眼光如此空虛呆滯,使人一望而知他乃是處於一種視而不見的境地中。
陽光慢慢移動,面積也漸漸縮小。到了照射到這人的雙腳之時,只剩下那麼一點而已,不過光線仍然強烈。
那人生像被燙著似地把腳一縮,然後又舉頭四望。
這時他的目光已略略恢復了生氣,並非沉迷在黑暗恐怖的噩夢中,而是恢復了理性地向四下觀察。
這是一間陰暗的洞窟,相當的寬大,岩石牆壁的表面十分粗糙,稍不留神,準會刮破衣服甚至皮肉。
洞窟內空氣潮濕污濁,顯然是低陷在地面之下的一個石洞。
他的目光,凝定在右方洞窟底部的牆壁間,那兒有一個人影,貼壁而坐。
由於光線暗淡,他實在看不清楚,因此,他試著站起來,卻疼得他直齜牙咧嘴,可見他身上傷勢不輕。
越是走得近,就越發瞧得清楚,到後來不但看出是一個人,並且看得見此人雙手高舉,掛在頭頂壁上的兩條鐵鏈內,他的雙腳也有鐵環箍著,寸步也難移動。
他愣了一下,才又緩緩走近去。
起初他認為鎖在牆上的這個人,一定已經死了,只剩一具屍身而已,不然的話,他怎會不發出一點兒聲音,身子也沒有任何地方動彈過?
但他走近了一瞧,那個人雙目炯炯,正瞧著他。
他吃了一驚,退開兩步。
牆上的人仍然沒有聲音,似乎完全沒有與他打招呼的意思。
他也覺得沒有說話的必要,便站著牆壁,慢慢地坐下,口中卻禁不住發出數聲呼疼的呻吟。
整個洞窟內,就只有他們兩人。
在另一個方向,有一道漆黑的大門,看來不但十分堅厚沉重,而且還包著鐵皮,拿火也燒不動。
過了不知多久,洞窟內似乎更加黑暗了。
坐著的人乾咳一聲道:「在下陳仰白,仁兄貴姓大名?」
牆上之人,沒有一點兒聲音。
陳仰白轉眼望去,還見他眼睛正在眨動,弄不清這是怎麼一回事。
又過了老大一會兒工夫,只聽門聲響動。
轉眼間那道黑門打開了,一個人提燈走入來。
洞窟內頓時光亮得多。但見進來之人,先把那盞風燈掛在牆上,然後又轉身出去,拿了兩個鐵碗進來。
他走到陳仰白前前,巨大的身形,把他完全遮住。
這個大漢身上還佩著刀,腰間的一串鑰匙,當走動之際,不時發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他粗暴地道:「起來,這是你的口糧。」
陳仰白勉強起身,接過那個鐵碗,但見碗內是白米飯,還有熱氣,上面有一小堆青菜,和幾片豬肉。
如果以牢飯來衡量,則這份口糧,大概是最好的牢飯了。
那個大漢已走到牆邊鎖著的人面前,用一柄湯匙,把飯菜一口口的餵入那人口中。
那人不但吃,而且顯得很餓的樣子,一下子就把滿滿的一大碗飯和菜完全吃光。
那大漢一回頭,看見陳仰白捧碗發呆,便不耐煩地道:「你不吃是不是?」
陳仰白有氣無力地道:「我……我吃不下……」
那大漢一手拿開,瞪眼道:「不吃就拉倒。」
牆上鎖著的人突然道:「給我……給我……」
大漢訝異地轉頭望望他道:「你的胃口倒真不錯。」
那人又道:「都給我吃……」
大漢遲疑一下,終於上前,用湯匙把飯餵人他口中。
陳仰白見此人吃得津津有味,更加泛起欲嘔的感覺,捧著肚子,坐回地上。
那人尚未吃完,步聲響處,又有一個佩刀大漢走入來,手中提著一個水壺。
陳仰白雖然吃不下飯,但水卻想喝,一口氣喝了三大碗。
但牆上之人與他恰恰相反,一滴水也不喝。
兩個大漢收拾了東西,相繼出去,砰的一聲,把大門關上,傳來一陣上閂加鎖的聲音。
他們沒有帶走那盞風燈,是以洞窟內仍然可以見物。
陳仰白抬頭望望那名難友,現在光線反而比白天明亮得多。
但見那人鬚髮蓬亂,身上衣服已被撕刮的破破爛爛。雖然外形十分狼狽,然而他高挺的鼻子,濃而長的雙眉,銳利的眼睛,顯示此人與凡俗之人不同。尤其是他右頰有一道刀疤,使他泛起幾分悍氣,反而更有硬漢的味道。
他的年紀現在不易看得出,但最少也不會小於三十歲,顯然是歷盡劫難風霜之人。
陳仰白猶豫了許久,終於忍不住問道:「仁兄你為何不喝水?」
他並不期望對方回答,但也知道他不是啞巴。
那人果然仍然沉默不語,陳仰白長長透一口氣,自語道:「但你卻吃了很多飯……」
那人突然道:「我姓朱,名一濤。」
陳仰白驀地聽他開口,自報姓名,反而嚇了一跳,隨口道:「久仰,久仰。」
朱一濤冷冷道:「久仰個屁,你讀了幾年書了?」
陳仰白絲毫沒有怪對方粗野無禮之意,這是因為對方的外型,實在是屬於這一類人物。
他道:「我自幼攻讀詩書,至今已有十餘載了。」
朱一濤道:「你下了十載寒窗苦功,可曾得到功名沒有?」
陳仰白道:「小可鄉試得中,已是舉人了。」
他一面回答,一面忖道:「此人談吐不俗,竟不是一般粗蠻的武人可比。」
朱一濤這:「你是哪兒人氏?」
陳仰白道:「小可祖籍鳳台,世居廬州,仁兄可曾到過?」
朱一濤不答又問道:「你是何年鄉試中舉的?」
陳仰白道:「這只是今年之事。」
他正想問他何故詢問這些問題?但還未出口,朱一濤已經再問道:「你可還記得科舉題目麼?」
陳柳白大訝,全然不懂得此人何以對考試之事,感到興趣。
但仍然回答道:「當位記得啦,題目是:「君取於吳為同姓,謂之吳孟子,君而知禮,孰不知禮。」
朱一濤道:「不錯,你果然是曾經參加今年南直隸鄉試之人。」
陳仰白茫然道:「難道你一直都不相信我麼?」
朱一行道:「那倒不是,我早已瞧出你是讀書人,而且從你不能下嚥這一事,可見得必是真的,但我仍然得問個清楚才行。」
陳仰白道:「你說我不能下嚥之事,其中有何道理?」
朱一濤道:「如果你是奉命假裝為受難之人,以便向我刺探監視,則你已囚了一晝夜之後,自然狼吞虎嚥,還以為可以取信於我。」
他停歇了一下,又道:「殊不知你昏坐了一晝夜,腹中只有難過而不會飢餓,除非你是武林人物,同時又能放得開心事,方能吃得下飯。」
陳仰白可不知道他的推測究竟有沒有根據,不過聽他侃侃道來,大概錯不了。
朱一濤又道:「我是假定你不是假裝之人以後,才肯出言再盤問你,現在你的身份,可以確定啦!」
陳仰白茫然點點頭,口中哦了一聲。
朱一濤又道:「你可猜得出你自己的命運麼?」
陳仰白道:「小可根本不知道這些強人是誰!」
朱一濤道:「那麼我告訴你,這一夥人,乃是一個專幹不法勾當的集團,力量強大,高手如雲。」
陳仰白道:「但他們為什麼要找我麻煩呢?」
朱一濤道:「不是找麻煩,而是要殺死你。」
陳仰白震動一下,隨即不信地道:「為什麼呢?我又沒有得罪他們。」
朱一濤沒有開口,陳仰白抬頭望去,忽然一驚,原來朱一濤已把目光投向別處,同時神色十分冷漠。
陳仰白很快就明白這一定是自己的口氣,傷了此人。
當下連忙道:「小可不是當真不相信朱兄的話,而是感到十分出奇,才這麼說的。」
他看看對方沒有什麼反應,只好歎一口氣,道:「小可這回可真是死了,也變作一名糊塗鬼了。」
他內心的苦惱和驚懼,完全在聲調中顯露了出來。
朱一濤的目光轉回他面上,冷冷道:「你真是太愚笨了,試想你既是舉人身份,他們如不打算殺你,怎會把你關在此處,得以看見我的情況?」
陳仰白一聽,敢情道理如此簡單,而又千真萬確,不容置疑,於是道:「唉,是的,我太愚蠢了。」
他想起了一事,忍不住又問道:「朱兄,你何以不喝水,是不是那水有問題?」
朱一濤道:「他們想加害咱們,易如反掌,何須在水中下功夫。」
陳仰白道:「難道你一點兒也不渴?」
朱一濤道:「不是不渴,而是生怕喝了水之後,忍不住要小解,如何是好?」
陳仰白恍然大悟地道:「原來如此。」
他接著恨聲嗟歎道:「這些人真是太無法無天了,不但藐視國法,還不把人命放在心上,這算是怎麼回事呢?」
朱—濤淡淡道:「在這些人心中,強權就是公理,人命根本不算一回事。」
陳仰白連連搖頭歎息,最後道:「我被關在此地雖是這麼久了,但我一直都迷迷糊糊,腦子裡什麼都想不起來。」
朱一濤道:「你被他們抓來之時,一定是很可怕驚怖的場面。」
陳仰白想了一回,失聲道:「是呀,我想起來了。」
朱一濤道:「你不必說了。」
陳仰白被他阻止說出來,為之一怔,隨即驚得他站了起身,在石地上走來走去。
他感到這個難友,有一種冰冰冷冷,難以接受的氣質。而且他似乎什麼都不怕,包括死亡在內。
他想到自己遭遇之事,以及目前的絕望之境,真是要瘋狂了,是以不停的走來走去。
朱一濤突然喝道:「站住。」
陳仰白一怔,轉眼望去,只見朱一濤剽悍的面孔上,布著一層凶氣,頓時忘了對方根本不能移動之事,嚇得呆呆站著。
過了一陣,他才恢復理智,道:「唉,我還害怕什麼?我連性命也將保不住了,還有什麼可懼怕的。」
朱一濤冷冷道:「你是個沒出息的人。」
陳仰白當然已想通了對方不能移動之事,是以反唇相譏道:「什麼叫做沒有出息?人人都認為我明春參加會試,必能名列前茅,取青紫功名,乃如拾芥。」
朱一濤冷漠無情地道:「有什麼用,你能活著離開此地嗎?」
陳仰白實在氣不過了,也頂撞道:「你呢?你就有出息麼?」
朱一濤道:「我與你不同,我出道至今,已歷十二寒暑,可說是仇人遍天下,今日不死在他們手中,說不定明天就死在別人刀下。」
陳仰白但覺毛骨聳然,心想:「像他這等生涯,我一天也不願過的。」
朱一濤又道:「況且我這回多半不會死,他們是等一個人來,收下十萬兩銀子之後,把我交給來人帶走。」
陳仰白驚異地注視他,心想:「他的身價,竟然高達十萬兩麼?」
他旋即想到自己的絕望境況,驚奇之心,登時冷卻。
朱一濤把他表情的變化完全看在眼中,但他沒有開口,洞窟馬上陷入沉寂中。
過了一會兒,陳仰白道:「朱兄,這是什麼所在?」
朱一濤道:「我也不知道。」
陳仰白道:「什麼人懸賞捉拿你呢?」
朱一濤道:「反正不是官府之人。」
過了一會兒,他才補充道:「是一個女子。」
陳仰白訝道:「是個女子?」
朱一濤道:「這些事你知道了也沒有用,但我們不妨合謀試圖逃走。」
陳仰白以為自己聽錯了,連忙問道:「你可是說逃走麼?」
朱一濤道:「不錯,咱們合力試試。」
陳仰白道:「但你被鐵鏈鐵環鎖著,我既拉不斷,又沒有鎖鑰。」
朱一濤淡淡道:「真正困住我的,不是這些鏈條鐵環,假如我一身武功仍在,一用力就可以把這些都繃斷。」
陳仰白道:「那麼你的武功呢?」
朱一濤道:「還在我身體內,但他們用一種手法,使我用不出來。」
陳仰白恍然道:「你可是要我使你恢復武功?」
朱一濤道:「這事你一輩子也辦不到。」
陳仰白道:「那麼你要我幹什麼?」
朱一濤神色變得十分嚴肅,放低聲音道:「你小心聽著,在我外衣下擺的縫邊內,藏著一支純鋼的鋸條,你抽出來,替我鋸斷這些鐵鏈。」
陳仰白不管他說的是真是假,姑且一試,過去伸手一摸,果在他衣縫內抽出一條一寸長的細薄鋸條。
朱一濤道:「你把我右手的鐵鏈鋸斷,其餘讓我自家動手。」
陳仰白當下握住鋸條,依他指點,開始動手。
這條細小鋼鋸,含有柔軟彈性,不好用力,是以使用之時,十分困難。
尖細銳利的鋸齒,在鏈上磨擦出可怕的聲音。
其實這聲音很小,可是在靜夜和洞窟裡,聽起來似乎足以吵醒全世界的人。
朱一濤怒聲道:「混蛋,你不會塗點兒口沫麼?」
陳仰白一怔,停下,遲疑了一下,才如言吐點口沫,抹在鋸口,又開始工作。
也不知鋸了多久,那條鐵鏈,已現出一道凹痕,但距離斷開還早得很。
朱一濤突然道:「快走開,用原先的姿勢坐好。」
轉眼間沉重的門發出推開的聲音,兩個人先後走進來。
陳仰白一隻手壓在自己的屁股下面,還握著那支鋼鋸,心跳得很厲害。
他不如道這兩個人進來幹什麼?也許已發現了他們的企圖,也許是奉命來殺死自己,亦可能來對付朱一濤。
那兩個人分開了,一個走到朱一濤面前,另一個則走到陳仰白前面,停下腳步,低頭瞧看。
陳仰白不敢抬頭瞧看,因此只曉得他們的位置,一點兒也不知道他們幹什麼?
過了一陣,那兩人轉身出去,從頭到尾沒說—句話。
大門關上之後,陳仰白透一口氣,全身筋骨肌肉都脫了力,癱瘓地靠著石壁。
又過了一會兒,他稍稍恢復過來,抬目向朱一濤望去。但見這個滿面鬍鬚的人,正用凶悍無情的目光注視他。
陳仰白慢慢站起身道:「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幫你?」
朱一濤眼中閃掠過嘲諷的光芒,頓上那道疤痕,輕輕顫動了兩三下。
他冷冷道:「只有我才救得你一命。」
陳仰白搖搖頭道:「那也不一定。」
朱一濤為之大訝,想來想去,實在猜不透這個文弱書生,還有什麼法子可以逃生。
只聽陳仰白又道:「你可能捨我而去,但目前你要利用我,自然應承救我出去。」
朱一濤這才明白他的意思,當下不悅地道:「快動手,誰也不知道下一剎那會發生什麼事,也許我被帶走,也許你被拉出去宰了。」
陳仰白默然走過去,開始動手。
他的心思完全專注在鋸鏈之事上,除此之外,腦中一片空洞,沒有任何思想。
朱一濤忽然道:「等一下。」
陳仰白停手抬頭,望望這個詭異凶悍的難友。
他隔了一陣,才恢復清醒,問道:「又有人要進來查看,是不是?」
朱一濤道:「不,你歇一會兒,恢復一點兒體力再動手。」
陳仰白聽他這麼一說,登時感到渾身乏力,連手臂也抬不起來。
朱一濤道:「這一回你幹得很好,再來一次就可以成功了。」
等到這一次巡查的人走了之後,陳仰白自動起身,再專心地鋸那鐵鏈。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那條鐵鏈上的一個環節,已被他鋸開。
朱一濤的右手登時恢復自由,他迅即從陳仰白手中,取過那薄鋼鋸條,一面道:「回到那邊休息。」
他拿著小鋸,開始工作。
陳仰白坐下之時,眼前一黑,幾乎昏迷過去,雖然他沒有失去知覺,可是四肢百骸,已沒有一絲氣力了。
直到開門聲響起,他才稍稍有一點兒氣力,眼珠轉動望去,只見朱一濤四肢伸展,仍然鎖掛在壁上。
那兩人進來望一下,他們已進來過三回,連這一回,一共是四次。這表示自從點燈之後,他們巡查了四個時辰之久,已經是天亮時分了。
他們這回已經很疲倦困睡的樣子,進來只略略看了一下,就相繼回身出去,把大門關上。
朱一濤待他們出去後,雙手又恢復了自由,蹲低身子。
陳抑白也沒有注意他,直到他精神再恢復一點兒,突然發覺有異,轉眼望去,但見那朱一濤靠著壁角,雙手抱膝,似乎是睡著了,而沒有鋸腳上的銬鐐。
他訝然忖道:「如果他僅僅為了想蹲下來睡一會兒,而鋸斷雙手的鐵鏈,那真是太使人難以置信了。」
但不管他信或不信,朱一濤明明已經睡著,呼吸均勻。
陳仰白考慮了一陣,終於沒有做聲。
他努力保持清醒,一直等到快到一個時辰之限,該是巡查時刻,他才叫道:「朱兄,朱兄,時間到啦!」
朱一濤馬上站起身,反應之疾,似乎根本沒有睡著。
他抬起雙手,使人看起來他還是被鎖在鐵鏈上,其實在他雙腳,只有一個較寬的鐵環套住,已與壁上垂著的鐵鏈分開了。
沒有多久,大門發出被推開的聲音。
陳仰白雖然疲倦虛弱之極,可是仍然閃眼向門口望了一下。
這一看之下,他可就突然精神振作了不少。
但見洞開的大門口,站著一個白衣曳地的少女身影,卻不是像經常一般,出現兩個大漢。
門口那邊光線暗淡,是以陳仰白只能看出是個著雪白穿衣的女子,而看不清楚她的容貌。
這個白衣少女靜靜地站了好一會兒,才道:「不錯,就是他了。」
在她後面升起一個嚴峻冷酷的聲音道:「姑娘既然目睹,想必可以放心了。」
白衣少女道:「那倒不是,此人神通廣大,詭計百出,誰也不敢擔保他不會逃掉。」
後面那個男人發出刺耳的笑聲道:「姑娘放心,現下尚是區區的責任,等到移交之後,區區便不管啦!」
白衣少女哼了一聲,問道:「另外那個人是誰?」
那個森冷的聲音又道:「他不是江湖中人,假如姑娘認為不妥,區區馬上派人將他押到別處。」
白衣少女道:「那倒沒有關係,只不知為何要把此人收禁此地?」
那人道:「實不相瞞,敝寨之內,雖然有十餘間牢房,但此處最為穩妥。」
他停歇一下,又道:「這一座石牢,只有這麼一間牢房,只有一條通路,與其他的都隔絕,是以敝寨一向把重要的人犯,收押於此地。」
白衣少女道:「承蒙二當家的見告,我這就回去,上復家姊。」
二當家嚴冷的聲音中微微透出驕傲愉快的意味道:「小姐既然驗明正身,確知無訛,希望回頭見敝寨大哥時,多多美言一二。」
她的話已經停歇,所談的內容亦似已告一段落,但她仍然沒有走開。
陳仰白突然驚懼起來,忖道:「莫非她已瞧出了破綻?」
過了一陣,那白衣少女道:「尚二爺,你們秘寨當真是名不虛傳,無怪天下武林之人,任是如何的凶悍強梁,也須得聞名喪膽。」
尚二爺道:「三小姐好說了,敝寨這些年來,都非常感激貴府大小姐扶助之恩,這一次既然大小姐有所不便,命敝寨代勞,敝寨豈敢不全力以赴。」
白衣少女道:「尚二爺說得太客氣啦,我一去一回,大概須費時一天,希望在這一天之內,不要發生任何意外才好。」
尚二爺道:「區區一定多加小心就是。」
他停了停,又道:「不過這位仁兄也只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又不是神仙,就算讓他恢復自由,他也無法破得敝寨的雙絕關而逃出去。」
白衣少女道:「這樣最好,他如能夠逃走,則你們大概連另外那個書生將一同失去。」
她輕笑一聲,轉身行去。
牢房轟隆一聲,關了起來。
陳仰白迫不急待地站起身,向朱一濤望去,正要詢問,但那句話到了喉嚨邊,忽又嚥住了。
原來朱一濤正以嚴厲冷酷的可怕眼光,瞪視著他。這兩道目光,好比鋒利的刀劍一般,一直透入陳仰白的心中,使他大吃一驚,連話都說不出來。
朱一濤隨即示意,要他坐下。
陳仰白乖乖的坐回原處,心下直納悶。
他不是奇怪朱一濤的態度,而是想不通一個人如何能發出這麼可怕的目光?剛才簡直把他嚇壞了。
過了一陣,朱一濤突然道:「你如果是真的陳仰白,那麼你的性命就只有一個時辰,最多也不超過兩個時辰了,你信不信?」
陣仰白駭得跳起身來道:「你說什麼?」
朱一濤的聲音中,不含一絲感情道:「我說你快要死了。」
陳柳白道:「你怎麼得知?」
朱一濤道:「我如果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如何能夠活到現在。」
陳仰白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朱一濤道:「我的仇人遍天下,而且幾乎都是最厲害的人物,假如我每件事都要等到發生以後方才曉得,我老早就不在這人世上了。」
陳仰白道:「但你現在……」
朱一濤道:「你要說我現在被困之事麼?不錯,我這一回的確是中了埋伏,落入圈套而被擒。但你要知道,秘寨的龍頭大哥俞百乾,乃是天下間幾個最厲害的人物之一,不要說他,就算是剛才說話的尚人謀,他是秘寨的二當家,也是厲害無比,詭計百出之人,總之,這些人的千奇百怪的手段,厲害得連你做夢也想不到。」
陳仰白道:「我做夢也想不到會到了此地,更想不到會見到你們這種人。」
朱一濤道:「你幸好是見到我,如是旁人,你根本沒有逃生的希望。」
陳仰白道:「為什麼?」
朱一濤道:「因為沒有人能試探得出你的真正身份,我意思是說武林中的人,無法鑒別一個像你這種書生,到底是真的被害者呢?抑是秘寨的奸細?」
陳仰白不懂,茫然道:「為什麼要用奸細,你已經被關起來?」
朱一濤道:「為了怕我逃走呀!」
陳仰白不但明白,而且突然發現自己的處境,實在不大妥當。因為只要他有做奸細的可能性所在,問題就複雜了。
他也不知從何說起的好,尤其是朱一濤的可怕眼神,毫無感情的聲音,都令他生出不能親近求助的感覺。
石牢內沉靜了一會兒,朱一濤道:「剛才他們還在外面聽了一陣,而你正要說話。」
陳仰白道:「對不起,我不知道。」
朱一濤道:「以我想來,你若是奸細,固然步署周密,每一方面都會設想過,務求不已破綻,然而你決計不會記住去年鄉試的題目。」
陳仰白道:「我本來就不是奸細啊!」
朱一濤道:「現在讓我們想想看,如何方能逃出這個鬼地方。」
他沉吟了一下,才又道:「我以前也聽說過,秘寨的絕關石牢,乃是無法逃得出的地方。」
陳仰白道:「這話可是當真?」
朱一濤道:「自然是真的啦!」
陳仰白頹然道:「那麼還談什麼?」
朱一濤道:「但我卻不大相信這話,任是最堅固的所在,亦一定有隙可乘。」
陳仰白訝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朱一濤道:「這是因為天下間沒有絕對的事物之故,只能說,有些事情,我們限於能力,所以辦不到而已。」
他突然間垂手輕搖,使得套在他雙腕間的鐵環,忽然都掉在地上,發出噹啷的聲音。
接著,他舉步行出來,壁間的銬鎖,完全失去效用。
他走近陳仰白,又道:「你瞧見了沒有,這些銬鎖,任是多大蠻力之人,都弄不斷,鎖上之後,可以說是絕對逃不了。但你親眼目睹,已有兩個方法可以逃脫,一是用我那鋼鋸條,二是像我現在這樣。」
陳仰白為之目瞪口呆,問道:「這是什麼功夫?」
朱一濤道:「此是縮骨術。」
陳仰白道:「你剛才為何不使此法呢?」
朱一濤道:「問的好,剛才我全身功夫受制,所以亦使不出這種功夫。」
陳仰白道:「怪不得那位白衣姑娘,一直說你神通廣大,果然如此。」
朱一濤道:「她倒是沒有小覷於我,有一點我不能確定的,便是她早先到底有沒有看出你已弄斷了鐵鏈?」
陳仰白道:「她不是你敵對之人麼?」
朱一濤道:「為何不是?」
陳仰白道:「既然她是敵對之八,若是瞧出我已弄斷了鐵鏈,豈有不告訴尚人謀之理。」
朱一濤道:「那倒說不定,但這道理卻不易解釋。」
他開始迅快地在四周走動,同時不斷的用手指關節,輕敲石壁,查聽有沒有中空的地方。
朱—濤一面這樣做,一面說道:「那個女子可不是好惹的,武林中有一首短短的歌偈,第一二兩句是變幻通靈屬一嬌,三仙四佛不逍遙,此首句中所說的一嬌,就是她的大姊,也就是天下武林名家高手,無不聞名色變的幻府一嬌了。」
陳仰白大為驚訝,道:「什麼?天下的人,都怕一個女子麼?」
朱一濤輕嗤一聲道:「你們瞧輕了女子,我足跡遍及天下,見多識廣,是以曉得女子的生命力實在比男人強韌得多。」
陳仰白感到難以置信,但又不便駁斥,是以只敷衍地晤了一聲。
朱一濤道:「在極高的山上,往往發生體格強健的男子因窒息寒冷而死,但女子卻仍然活著之事。」
陳仰白道:「這等事情,在下倒是第一次聽說。」
朱一濤道:「總之,信不信由你,據我所知,這世上許多種致命的疾病,僅有男子才會染上以致死亡,而女子從不患這等疾病的,縱然也有染患的,卻往往不會死。」
陳仰白聽他說的有憑有據似的,並沒有杜撰的意味,不禁有些相信了。
朱一濤又道:「還有一件事,那就是大凡出生夭折的嬰兒,絕大多數是男嬰,你知不知道?」
陳仰白道:「我……我……我不知道。」
朱一濤停止了敲壁的動作,宣佈道:「四面所有的牆壁,都是實心的,既沒有通道,也沒有可以挖開而能通出外面的地方。」
陳仰白道:「這樣說來,你一定得從這道門口出去了。」
朱一濤道:「若想大搖大擺地出去,當然不可能。」
他伸手摸著頰上的刀疤而沉思,眉目間自然而然透出凶悍不馴的味道。
陳仰白洩氣地坐下,垂首及膝,沒有做聲。
朱一濤想了一陣,才道:「那兩道關口,要是堅固的任何人都不能擊毀,同時又有一套嚴密的檢查方法,以防止有人尾隨看守之人逃出去。」
他並不是向陳仰白求援,而是自己告訴自己,這時又道:「假如我能脅迫住那兩名入牢之人,不敢聲張,亦不能向外告密。此時,我尾隨他們出去,到了第一個關口,外一層之人如何檢查呢?」
陳仰白悶悶地道:「在下怎知道呢?」
朱一濤好像根本沒聽見他說話,只停了一下,便又道:「他們有許多方法,可以防止此弊,例如過道上的明亮平直,一眼可以看出老遠,我本事再大,也沒有法子隱藏起身形,又或者是用水中開門的方式,先落下一道鋼閘,將那兩人與後面通道隔斷,然後才開放這一道的門戶。」
陳仰白越聽越失望,因為這等巧妙手法,要是他壓根兒想不出來。
他抬起頭,突然問道:「朱兄,你這一輩子,從不認輸的麼?」
朱一濤雙肩一聳,威勢壓人,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若是輕易認輸,這孤劍獨行四個字,豈能威鎮天下。」
陳仰白生平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凶狠威稜之人,大吃一驚,連話都不會講了。
朱一濤大步走到門邊,伸手摸了摸,回頭道:「這道木門,雖然可以擋住於軍萬馬,但我的鐵掌,卻能把它擊破,你信不信?」
陳仰白忙道;「我信,我信,你別試給我看,免得你還未想出逃生之法,終被人發覺了。」
朱一濤道:「若是只談逃出此地之法,實是不少。例如那個透下光線的小洞穴,雖然還沒有拳頭那麼大,但如果我能變成螞蟻,豈不是可以爬出去了?」
陳仰白歎口氣道:「但問題正就在你不能變成螞蟻呀!」
朱一濤嚴肅地道:「在理論上,這個地方,並非絕對不能逃出去,對也不對?」
陳仰白只好道:「對……」但心中可一點兒也不服氣。
朱一濤瞧出他的心意,當下道:「你心中一定在想,,若然我逃不出去,一切理論,都屬空談。」
陳仰白怕觸怒他,所以不敢承認。但他的確是作此想法,所以亦不否認。
朱一濤又道:「你涉世未深,見識不廣,所以不曉得世上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那就是那空泛的理論,卻是事實的根源。」
他停歇了一下,再接著道:「好,咱們不談這個,卻說逃出此地之事,在理論上,還有一條通路。」
陳仰白轉眼回顧,但除了那道門,以及那個拳頭大小的透風洞穴之外,可就連一絲縫隙都找不到了。
因此他不信地道:「哪裡還有通路呢?」
朱一濤道:「這條通路,當然是瞧不見的,如果看的見,還有什麼稀奇。」
他尋思一下,又道:「為什麼我深信另有通路呢?這是由於我洞悉人性的弱點,故此推論出來的,這條通路,必是設計的十分精巧奇妙的秘道,任何才智過人之士,亦極難找得出來。就算能夠發現,可是如果沒有特製的工具,亦不能開啟。」
陳仰白道:「朱兄說的頭頭是道,只是卻從何推論而得的?」
朱一濤道:「我說過是從人性的弱點上,推論出來的,我指的是當日建造這絕關石牢之人,他一定會想到,萬一有那麼一天,他被關在此地,這時,他如何是好呢?」
陳仰白道:「他權勢在手,怎會被人關起來?」
朱一濤道:「唉,權勢越大之人,就越須小心防範,因為覬覦權勢之人,總是生生不息。碰上厲害腳色,也許就能奪去他的權勢。而這等絕地,只要設計誘他入牢,外面一鎖,就等如判了他的死刑了,是也不是?」
陳仰白果然被他說服了,覺得大有道理,點頭道:「是的。」
朱一濤道:「所以下令建造此牢之人,一定會千方百計,秘密另築一條通道。但正如我剛才說過的,這一條秘密通路,除了極難發現之外,大概尚須特製的工具,才得以啟開。」
陳仰白道:「是呀,只要有一把精巧堅固的鎖頭,也就夠了。」
朱一濤道:「你相信了就最好,可見得在理論上,這間石牢,並非不能逃出去的。」
陳仰白四下亂瞧道:「這條秘道在什麼地方呢?」
朱一濤道:「你省點兒精神吧,這條秘道,一定是在後面的甬道中。」
陳仰白說道:「莫非你已查看出來?」
朱一濤道:「那當然不是,我是憑推理得知的。」
陳仰白但覺此人的腦筋和智力,實是高明的難以想像,當下問道:「這回你是憑哪一點兒推論的呢?」
朱一濤道:「就憑這一扇木門。」
陳仰白想了一下道:「這道木門,沒有一點特別之處啊!」
朱一濤道:「你想想看,既然是稱為絕關石牢,則這道牢門,亦該予以充份利用才是。
因此,這一道門既可用厚實的石板製成,亦可以用鋼鐵打造,何必使用木頭材料。」
陳仰白已恍然若有所悟,只聽朱一濤繼續解釋道:「這一道木門,雖然也十分堅厚,但只擋得住一般的名家高手,若是遇上練有特別功夫之人,就不難摧毀了。所以我認為這一扇門,是建造此牢之人,為他自己設計的。萬一他被關在此牢之內,他仍然能破門而出,而利用外面的秘道逃生。」
他透一口氣,又道:「由此反過來也就證明那條秘道,一定是設在外面,而不是在此牢之內了。」
陳仰白大為欽服道:「朱兄如此才慧過人,大概在這世上,沒有什麼難事,可以難得倒你了。」
朱一濤道:「這話倒是不假,我平生的遭遇,比今日更危險更詭奇的事,都碰上過,但還不曾智窮力竭而栽倒過。」
他徐徐在室中走了一圈,最後,站在陳仰白面前,眼光盯住他。
陳仰白感到他將要宣佈一件更大之事,實在覺得十分緊張。
朱一濤瞧他一陣,才道:「假如你逃出此地,你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什麼?」
陳仰白想了一下,才道:「我去見一個人,把我這趟奇異可怕的經過,完全告訴她。」
朱一濤道:「你如此急於告訴她,可見得此人與你關係密切,而且十分知心,是不是你的妻子?啊,不對,若是你的妻室,你無須特別去見,只要回家就行了。而逃生之後返回家中之舉,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陳仰白不說話,讓他推論下去。
朱一濤道:「因此,我認為這個人一定是你的親密女友,或者是尚未過門的妻子。」
陳仰白佩服地道:「是的,是未婚妻。」
朱一濤道:「她長得漂亮麼?」
陳仰白道:「她乃是著名的美人。」
朱一濤道:「那很了不起,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如果被譽為美人,必定是天姿國色,叫人一見難忘才行,因為她很少有機會拋頭露面之故,她有錢麼?」
陳仰白道:「她家中富甲一方。」
朱一濤點點頭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了,我且問你,你可有情敵麼?」
陳仰白道:「不但有,而且有好幾個。」
朱一濤道:「都是很有錢的人麼?」
陳仰白道:「是的。」
朱一濤道:「有錢的標準,須得隨時可以拿出十萬兩銀子花用,你的情敵之中有沒有這麼豪富之人?」
陳仰白道:「有一個,不但有錢,而且有勢。」
朱一濤道:「此人隨時可以花用十萬兩銀子麼?」
陳仰白道:「大概不成問題。」
朱一濤道:「那麼我告訴你,這一個情敵,就是花錢收買這秘寨兇手,打算將你置於死地的主謀,你逃離此地,仍須小心防範他。」
陳仰白道:「那不太可能吧,他……他是我的表哥,我們親得很呢!」
朱一濤道:「正因如此,他才沒有法子可以正面迫你,只好用這等手段,也無怪秘寨之人,沒有立刻殺死你,大概是因為他們有了計劃佈局,是以要等到適當的時機,才讓你的屍體出現。」
陳仰白想了一下,大概認為朱一濤的預測有理,登時面色發白,做聲不得。
朱一濤等他稍為冷靜了一點兒,才道:「秘寨的兇手們,不是等閒可以請得動的,假如你的情敵當中,沒有如此豪富之人,則這個幕後謀害你之人,又須從別的方向推測了。」
陳仰白茫然道:「太可怕了,假如是表哥的話……」
朱一濤道:「我們談個條件如何?」
陳仰白訝道:「談條件?你和我?」
朱一詩道:「是的,我打算與你對調一下身份,以便混出這雙絕關的石牢。」
陳仰白瞠目道:「我混得出去麼?」
朱一濤道:「如果你本人,便沒有用處了。」
陳仰白道:「這話怎麼說?」
朱一濤道:「等一會兒,他們會來處決你,可是我預料一定是在外面才處決。因此,如果我變成你,一出了那兩道關口,我就可以恢復自由。」
陳仰白道:「是的……是的……」
朱一濤道:「我的條件是回轉來把你救出去。」
陳仰白既不知道他有沒有這等能力,同時更不知道他在恢復自由之後,還會不會冒險回來相救?
再說,秘寨之人,即使把他帶出去,但未必就一定是取他性命,也許只要勒索贖金後便釋放他。
有這許多疑問,要使陳仰白一口答應,如何能夠。
他沉思之際,又怕得罪了朱一濤,以致等到後來答應這個條件之後,朱如為了心中不說,想故意背信不來救他。
陳仰白但覺平生以來,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感到困惑為難的。
朱一濤似是曉得他內心中的矛盾惶恐,是以不再迫問,讓他慢慢的想。
過了一陣,朱一濤才問道:「怎麼樣,你決定了沒有?」
陳仰白道:「我心中亂得很。」
朱一濤決然道:「這樣說法,那就表示你存有僥倖之想,認為對方也許會放了你。既是如此,咱們就不談啦!」
陳仰白見他意思堅決,大有從今不要再談之意,頓時又慌了,道:「朱兄我們再商量商量。」
朱一濤道;「沒有什麼好商量的。」
陳仰白道:「唉,我還沒有拒絕呀!」
朱一濤不做聲,但那沉毅的眼光,冷漠的表情,卻表示出他已認定了這件事就是如此,當真不用再談了。
陳仰白平生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富有個性之人,一望而知他是個說一不二,決不多言之人。
他連忙又道:「朱兄,小弟如有得罪之處,還望多多原諒。」
朱一濤淡淡道:「你並沒有得罪我。」
陳仰白道:「但你很不高興。」
朱一濤道:「我沒有不高興,只不過爭取時間,找尋別的逃生之法而已。」
陳仰白道:「你認為還有別的方法麼?」
朱一濤道:「我正在想。」
陳仰白道:「朱兄,你一定會回來救我麼?」
朱一濤道:「這是我開出的條件,這就算是刀山油鍋,也擋我不住。」
陳仰白道:「你一個人就能回轉來麼?」
朱一濤不理他,可是陳仰白再以哀求的聲音向他發問。他想了一下,感到對方乃是懦弱無力的書生,一輩子未碰過風險,做事之時,當然不能像其他的老江湖一般明快決斷了。
他回心轉意之後,才道:「我告訴你,莫談是區區一個賊寨攔不住我,就算是皇宮內苑,勇士如雲,也休想阻擋得了我。再說,我平生出道以來,縱橫天下,向來是單身孤劍,未逢敵手。因此,我的外號稱為孤劍獨行,便是此故了。」
陳仰白連連點頭,可是他眼中仍然流露出惶急的、猶豫的神色。
朱一濤曉得自己必須幫他下決心,換言之,他須得想法子令這個書生,能夠深信自己,才能成事。
他以堅定有力的聲音道:「你可曾想,萬一我沒有回來救你,你便如何?」
陳仰白搖搖頭。
朱一濤道:「答案很簡單,要是秘寨之人準備放你,則雖然我逃走了,亦不會使你有生命之危,最多被他們打罵而已。如果他們決定是殺死你,則你出不去,亦沒有損失更多。」
他停歇一下,又道:「可是如果你願意一試,則你起碼多了一個機會,並且還是主動地求生,而不是等候人家判決你的命運。」
陳仰白至此已被說服,很肯定地連連點頭。
朱一濤又道:「我們的條件,是到救出你為止,並不包括保護你以後的安危在內,這一點我須得預做聲明。」
陳仰白道:「那我怎麼辦呢?」
朱一濤道:「你自己想法子應付吧!」
陳仰白下了決心道:「好,但不知你怎生能夠變成我?」
朱一濤道:「我自然有辦法,但你到時別反悔才好。」
陳仰白道:「我不會反悔。」
朱一濤還不放心,問道:「你憑什麼下此決定?」
陳仰白道:「就是因為你拒絕在逃生之後,還要幫我忙,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履行諾言。
如果你不打算回來救我出去,則以後之事,你大可以滿口答應,何須在事前一絲不苟的爭持呢?」
朱一濤道:「這種反證方法,倒是頗覺別緻。」
他亦相信了對方有此決定,不至於在進行之時,因反侮而露出馬腳。當下走到陳仰白身邊道:「你把衣服通通脫下來。」
陳仰白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照做了。
這兩人迅快地換了衣服,朱一濤身量較高,也較為壯碩。可是陳仰白的衣服,他穿起來卻很稱身。
原來他渾身筋肉骨骼,皆能收縮,是以穿得下陳仰白的衣服。至於他自己的衣服,因已破碎不全,除了褲子完整之外,上衣根本就看不出尺寸長短了。陳仰白穿著之時,還費了一點兒工夫,才穿上去而沒有撕毀。
兩人互相對瞧,嘴角都起了笑意。不過陳仰白心情沉重,實在笑不出來。而朱一濤則是面上不大有表情之人,是以也僅嘴角牽動了下而已。
朱一濤道:「不行,你太白了。」
陳仰白道:「那怎麼辦呢?」
朱一濤道:「我瞧瞧有沒有合用之物?」
他走到牆角,在地上找一會兒,回轉過來時,手中已抓著一些濕濕的泥土。之後,他又在另一處角壁,刮了一些灰黑色的泥土木屑等。他把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然後塗抹在陳仰白身上。
這些工作,很快就完成了。陳仰白肌膚露開之處,已變成黝黑色。
朱一濤道:「這等顏色,大概可以混過去了,好在他們不會走近察看。」
他命陳仰白走到牆邊,將手環腳鏈等裝上去。
陳仰白道:「這樣子站著真受罪。」
朱一濤道:「你如果受過訓練,就不覺得怎樣難受了。」
陳仰白道:「我的樣子不像呢!」
朱一濤道:「這一點還是有法可想。」
他伸手在臉頦下巴摸了一陣,忽然扯下來一排鬍子,把陳仰白嚇了一跳,又覺得十分稀奇。
朱一濤將那排鬍子,手法巧妙地裝在對方的面上道:「你想不到我的鬍鬚,有大半是假的吧?」
陳仰白道:「我做夢也沒想到。」
朱一濤道:「這是我秘密之一,莫看此事很小,可是往往有意想不到之妙。」
他摸摸臉上的疤痕,又道:「只有這條刀痕,是一大破綻。」
陳仰白擔心地道:「若是被他們看見,豈不是完蛋了?」
朱一濤道:「我想一定有法子可以解決的。」
他走了開去,在牆邊坐下,垂頭尋思。
等了老大一陣工夫,陳仰白見他還沒有聲音,曉得他未想出辦法,不由得大為擔心起來。
正在此時,朱一濤輕輕咳了一聲,道:「別做聲,有人來了。」
陳仰白心情馬上緊張起來。
他因是在靠石洞壁那邊,光線黯黑,故此面上雖沒刀疤,卻不怕對方能看得見。
不一會兒,牢門發出響聲,接著打開了,兩名大漢在門口看了幾眼,才先後大踏步走進來。
石牢內並無異狀,那兩名大漢走到假扮為陳仰白的朱一濤眼前。
陳仰白看得清楚,但見朱一濤不但沒有垂頭藏起面孔,還仰起頭,靠著洞壁。
那兩名大漢略略俯身,似是驗看他的面貌,瞧瞧可是陳仰白。
當這一剎那間,陳仰白簡直連呼吸也停止了,心想:朱一濤面上的刀疤,十分明顯,對方難道會看不見。
只見那兩名大漢直起身,似乎並沒有認出朱一濤乃是偽裝者。
陳仰白方自詫異,忽聽其中一個大漢道:「這是幹什麼,碰得頭破血流?」
另一個大漢道:「這些不中用的書生,說不定是撞壁自殺,但又沒有氣力,撞到頭破血流之後,便又不敢再試了。」
他的同伴道:「大概是這樣吧!」
陳仰白這才恍然大悟,敢情朱一濤急中生智,利用他自己的鮮血,遮掩了面上的刀疤。
這一著委實高明,不但把刀疤遮住,還將面貌變易了,使人無法看得出他原來的形貌。
一個大漢道:「可惡,可惡,害得咱們又得多費手腳啦!」
另一名道:「不要緊,咱們把他從山上扔下去,摔得頭斷腳折,這面上一點點傷痕,就不成問題了。」
他們一邊議論,一邊將朱一濤架起來,向牢外行去。
陳仰白聽了這些話,已足以推知自己的命運,果然是一個死字。當下不禁暗暗慶幸自己最後下的決心,竟是對了。
兩名大漢架著朱一濤消失在門外之後,陳仰白心情跟著時間逝去,越來越恐懼,憂疑叢集。
他雖是在理論上,深信朱一濤一定會履行諾言。然而他與朱一濤,到底沒有任何感情,如何能確定他必來相救?
此外,他又設想到一些意外情形,例如朱一濤已經被敵人解決掉,根本不可能回來救他。又或者他打不過秘寨之人,現在自己逃命還來不及,焉能依約回到此處來救他出牢?
當他胡思亂想之時,朱一濤已經通過了外面甫道的鐵柵,抵達甬道盡頭之處。
但見那是一道牆壁,皆是以磨光打滑的石頭砌成,說不定還是整塊的。
在牆壁當中,只有一道極細的縫隙,可以看得出是一道門,但由於嵌得極密極細,恐怕這些縫隙,連針尖也不能透入。
整堵牆壁光滑無比,門上沒有把手或鑰匙洞等。因而此門若然是外面推入,方可開得的型式,則在裡面之人,無論外面有否加鎖,亦不能拉開,這是因為整扇的門,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著力之故。
假如外面加上鎖,則若要出去,除了把整扇門劈碎之外,的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在左右兩邊的牆上,開得有兩個半尺直徑的小洞,一高一低。
如是在這兩個洞口,俱有人查看的話,則這一條甫道,完全在觀察之下,連蒼蠅也不能隱藏。
此時在兩個觀察洞口後面,都出現一對眼睛,向他們瞧看。
右邊的人道:「這是姓陳的小子麼?」
架住朱一濤的兩名大漢之一應道:「正是,一切都正常。」
這回轉輪到左邊觀察洞口後的人開口道;「看來沒有問題,開門吧!」
朱一濤裝出快死的樣子,但當然不是真的。此時但聽左邊首先傳來卡嚓一聲,接著是右邊,也傳來同樣的聲響。
朱一濤心中明白,這扇平得無縫的石門,必須由左右兩邊觀察之人,一同開啟鎖鑰,才可以打開。
換言之,只有一邊之人想啟開此門,根本不行。因此,若是以威脅之法(假如可能的話),亦必須同時威脅著兩人,方能出得去。自然此是萬萬辦不到之事,因任是天下第一等高手,也難以從這方圓只有半尺的洞口,威脅對方,何況得在同一時間內,要對付兩人?
此外,這兩個觀察洞口設置得極為嚴密適當,如果朱一濤乃是威脅架住他的兩個人,迫他們謊稱沒事,便一定逃不過守關者的觀察。
只見那道石門,仍未開啟,等了片刻,一個大漢從鐵欄柵那邊奔來。
原來他們早先通過那道鐵柵之時,在柵外亦有兩名大漢在把守。
此人乃是其中之一,朱一濤聽得步聲,心頭大震,忖道:「莫非他們到石牢中查看過,發現了真相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