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神算子深知「死亡谷主」一身奇毒,花樣稀奇古怪層出不窮,恐他一出手之際,楊群非死即傷,忍不住一步跨了出來,大吼道:「顧老三你聽清了,他乃丐幫楊陸幫主嫡傳之子!」 
只聽那話中字字有若巨錘擊鐘,整個大廳之中震起一陣陣嗡然迴響,顧老三呆了一呆,只覺頭腦之中一片模糊,足步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楊群聽了此話,先是怔了怔,繼之而起的卻是一連串的笑聲,冷冷說道:「先生在說笑話了!」 
神算子面上一片肅然,他雙目平視,一字一字說道:「顧老三,你再不濟,敢對這哥兒動動手麼?」 
顧老三的面色陡然凝重起來,他一步一步後退而回,一連退了五步,沉聲說道:「郭老哥,你憑什麼說?」 
楊群這時倒是平靜無所謂的模樣,只因他心中將聽進的這句話,想著毫無一點份量,完全是一派胡言,連考慮都不考慮一下。神算子哼了一聲道:「就憑老夫這一雙眼睛!」 
顧老三抬起頭來,正想說幾句挖苦的話,忽然他的目光遇見了神算子的雙目,只覺那雙目之中,射出堅定,沉著的目光,而似又挾帶著幾分歡喜,感慨、憐憫的神情,霎時間顧老三隻覺這份複雜的感情,自己竟能完全領略在心,那幾句話再也說不出口來。 
楊群抬起頭來,瞥見那兩人四目相對,面上的神情複雜而嚴肅,這時候他忽然感覺那句話似乎在他心中產生了力量,他由想都不想的階段一下改變為思潮紛雜,一時之間滿頭滿腦儘是些疑問,但又夾滿了各種顧忌,自己也不知為何變成如此,他一連吸了兩口氣,想平靜頭腦之中的紛雜,卻是毫無效力,忍不住哼了一聲道:「郭先生不覺這句話說得大驚人了麼?」 
神算子似乎也正陷入沉思的境界,那楊群說了一句,他陡然醒覺,微微一笑道:「你不相信老夫之言?」 
楊群哼了一聲道:「老先生若是信口開河,倒也罷了,但此事太過重大,在下斗膽要求老先生給與在下滿意的交待了。」 
神算子嗯了一聲,略略沉吟道:「這也難怪,是老夫說得太過急促了。只因老夫突見故人之子,這份心情……」 
他話尚未說完,那「故人之子」四字聽在楊群耳中,只覺心中一跳,他大吼道:「什麼「故人之子』,老先生說話請說明白些!」 
這一聲吼得好大,神算子微微吃了一驚,頓了片刻才繼續說道:「請問小哥,你姓什麼?」 
楊群呆了一呆,吶吶道:「在下……在下姓楊……」 
他對自己姓楊一事,自幼迄今從來沒有過疑問,雖然他此生生世不明,但對自己的姓氏卻不曾生有任何思想,這一霎時,他只覺心頭一陣猛跳,那個「楊」字,費了好大功夫才說得出口,卻見那神算子面上神色一怔,似乎有些吃驚的模樣! 
楊群生性原本陰沉,這時卻覺心胸之內一團混亂,竟是不知所措,只聽那神算子喃喃自語道:「我原本想從他的姓氏之中,可以探測收養他的人到底是誰,怎知他仍是姓楊,難道那收養他的人知道他與楊陸的關係而故意仍採用原來姓氏?」 
他思念不定,忍不住又開口道:「方纔老夫曾以功夫相試,小哥兒你的功力已有相當高深的造詣,可否告訴老夫,你的師承何人?」 
楊群陡然一驚,頭腦倒清醒了一些,他冷冷一哼說道:「這個恕在下諱言。」 
神算子嗯了一聲,陷入一片沉思之中。 
那顧老三左思右想,這時忍不住開口說道:「昔年丐幫楊幫主身負天下重任,隻身闖入塞北,家中遺下兩子。這個老夫曾聽說過,但後來丐幫大寨在一夜之間被人挑毀,這兩子均失蹤絕無下落,以老夫之見,八成為敵人趕盡殺絕,怎會有此事發生?」 
神算子說道:「你只知楊陸有兩子,卻不知那兩子的詳細情形!」 
顧老三道:「你說如何?」 
神算子沉聲說道:「楊陸有兩子,一長一幼,長者為楊陸昔年收養之義子,幼者則為楊幫主所親生,楊幫主北出星星峽時,那長子約有七八年紀,幼者則不過兩三個月大,歲月悠悠,迄今廿年有餘,那幼子如果在人世,今年也當有廿歲出頭了!」 
楊群面上神色茫然,內心之中不斷地道:「楊群,你今日是如何?這老頭兒信口出言,分明是故意達到驚駭人視聽之目的,你為何一再思之不決,難道果然平白便相信他麼?真是滑天下大稽了……但是……但是瞧他那雙目,那口氣、神情,以及……以及今日午後說出我身上的暗記……不,不,他不過可能自幼見過我而已,若硬將我與楊陸拉上關係,則又萬萬難以想像了……」 
他一人胡思亂想,不知所措,這時只聽顧老三歎了一口氣道:「楊大哥的事,郭老哥自然知之甚詳,可憐我顧老三自那一年拜別了楊大哥,從此人鬼殊路……」 
他說到這時,心中甚為難受,聲調都變了,神算子長歎一聲道:「我還記得最後去見楊大哥,乃是他新生幼子之後不過一月。 
「我走到楊大哥山東家中,楊大哥熱忱相待,他隨便對我說些什麼,我都覺得字字出自肺腑,毫無裝模作樣,與楊大哥談話,真是生平一大快事! 
我和楊大哥對酌長談,天南地北,軍事大局,武林小事。真是無所不談,談到後來,談到楊大哥的家事,他一時興起,將兩子均帶出與我相見,要求我為他兩子相面! 
他原來興之所至,我也是興趣甚高,他一手牽著一個長子,另一手則抱著幼兒,滿面得意之色。 
我只看了一眼,登時驚得呆住了! 
楊大哥見我滿臉驚色,他素知我相面之能,連忙問我道: 
「郭老弟,有什麼不對麼?」 
「我歎了一口氣,低聲說道: 
「楊大哥有此二子,楊家盛名至少還有百年不會衰落!」 
楊大哥啊了一聲道:「此話怎講?』我看了一看那個長子道: 
「此子骨幹奇厚,不但是練武之奇才,而且天性純正,誠而不愚,厚而心慎,真是大才,那一股英氣幾乎要衝出眉心,太好了,太好了! 
楊大哥笑得嘴巴都合不攏來,指指幼子道: 
「看看這小兒如何?」 
我湊攏去瞧瞧那小臉,那時他不過才一個月大小,雙目緊閉,嘴角下彎,我一眼便瞧見他右耳垂有一個天生的小孔,以及右乳下一顆紅色肉痣,登時我怔了一怔,對這兩個特徵有極深的印象!」 
神算子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當時我對那小孩一看再看,心中驚念更甚,只因我閱人極多,但卻未見過這小孩的面相,只覺似是而非,竟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楊大哥見我一直沒有出聲,不由微微吃驚問道: 
「郭老弟看出什麼端倪了麼?」 
我搖了搖頭道, 
「就是因為看不出端倪,正感奇異萬分!」 
楊大哥哈哈一笑。輕鬆地說道: 
「我曾聽人說過,越是看不出的相貌,越是高深難測…… 
「大約是年齡太小,我一時瞧不清切,但小弟可以斷言一句,這孩子天資絕頂,但一生遭遇極為曲折……」 
楊大哥哈哈大笑,以後咱們便將話岔開了?看來楊大哥對此事例並不太注意,我卻對那兩個孩子印象相當地深。」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反回頭來,向著楊群繼續說道:「今日午後老夫與小哥在市中邂後,老夫便覺依稀之間有些面善,後追問小哥有否耳垂小孔及紅色肉斑的表記,是才敢斷定小哥乃是二十年前老夫所見的小孩。」 
顧老三啊了一聲,他這才曉得,原來經過如此,這時他是完全相信暢群乃是楊陸之後了。 
顧老三歎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這位小哥,咱們倒是有交情可談了。」 
楊群這時呆呆地站在當地,他只覺得一生之間,從未有現下這種情況,他自幼為北魏魏定國所教,一切感情深深壓抑,一切思想訓練為算計之用,是以他自幼陰沉,心計細密之極,但這一剎時,只覺方寸大亂,滿腦之中想的儘是自己的身世,思潮反覆紛雜,不一會只覺汗水自腦門間不斷流出,好比花了大力與人交戰一般! 
顧老三見楊群面上神色變化不定,頭上汗水淋淋,不由暗暗吃了一驚,他不明白這個秘密對楊群有如何的重要,所以忍不住咦了一聲道:「楊小哥兒,你……你怎麼了?」 
楊群面色不善,卻是一言不發。 
神算子歎了一口氣道:「顧老三,他仍不敢相信!」 
顧老三點了點頭,沉吟一下才道:「老夫想不出是何原因!」神算子雙目一閃,沉聲說道:「以我之見,乃是與他後天收養者有密切關係!」 
他一邊說話,雙目卻盯視著楊群,果見那楊群面上神色微微一動,那顧老三仍不明白,想了一想又問道:「願聞其詳!」 
神算子說道:「唉!那年我別過楊大哥,第三個月裡,皇上御駕親征,被圍土木堡,楊幫主以天下為已任,率眾人相助,卻在山東大寨被人一夜之中挑毀,家破人亡,兩個兒子均在黑夜之中失蹤,若是兩子迄今仍在人間,這二十年內必定有奇遇,遇高人搭救傳授的,知顧兄以為然否?」 
顧老三點了點頭道:「郭老哥之見不錯,只是那收養之人不知是何人……」 
神算子不待他說完,插口說道:「倒不是何人的關係,只是那收養之人是否與楊大哥有交情,知曉楊大哥的家世及這孩子的身份。若是知曉,則他仍令那小孩冠以父姓,如果這個推測有理,則線索範圍便縮小得多了!」 
他說得一字一語清清楚楚,楊群只覺心中好似被人撞了一下,有一種昏昏的感覺,心中想到師父與楊陸的關係,由不得打了一個寒噤! 
神算子又歎了一口氣道:「據傳那挑翻丐幫大寨的乃是一個黑衣大漢,有人又說是昔年武林第一號魔頭錢百鋒所為,又有傳說其中另有隱情,乃是嫁禍之計,那黑衣漢子當時抱定了趕盡殺絕之心,若說楊氏孤兒虎口餘生,則這黑衣人也是一個大大的線索!」 
楊群只覺雙耳之中一陣嗡嗡作響! 
「黑衣人!黑衣人!錢百鋒!嫁禍!嫁禍……楊陸!楊幫主……」 
他只覺得熱血向上直衝,腦門暗暗發漲,眼界之中微微發花,他掙扎似地把自己從這些思潮之中拉了出來,嘶聲大吼道:「你—一你只是說說而已——你能拿出什麼具體的證據麼?」 
神算子知他此時信心有八分搖動了,只是有一種原因,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深深地種在楊群心中,使他的一切思想為之拘束,每有聯想,在內心之中會自然而然產生相反的思想自我抑制,這時候已到決戰的階段,自己一言一語關係極大,只因這時那楊群的感覺已到極端敏感的地步! 
他微微沉思片刻,沉聲說道:「你要證據,可去請問一人!」 
楊群大吼道:「什麼人?」 
神算子噓了一口氣道:「那一年我與楊大哥分手後,曾定了後會之期,當時我要到江南一行,便與他約在二月之後在楊州城外相會。只因那處有一所寺廟,廟中有一個僧人與楊大哥為方外之交,楊大哥準備去看看他,與他談談,正好我也在江南一帶,故有此相約。 
「結果一月之後,我正準備動身去江南時,楊大哥卻差人給我送了一個信兒。 
「他那信上說,突有極為重要之事,不能赴約,我當時便問那丐幫的信差,他說那幾日以來,有僧人在楊大哥家中盤桓,楊大哥面上極為沉重與那僧人一再閉門長談! 
「本來這種話,那丐幫弟子不當向我說出,但我與那楊大哥交情甚好,那丐幫弟子與我也是認識甚深,當下我便問他那僧人是來自何方。 
「那個弟子想了一想,說是那僧人似乎身份很是隱秘,當時幫中的湯二哥曾問及楊幫主究竟何事,楊幫主似乎欲言又止,只說出那僧人來自少林寺! 
「我當時大大吃了一驚,那少林寺中規戒甚嚴,雖然有僧人行腳天下,但絕不會與武林中人有所交往,以楊大哥的身份,那少林僧人居然登門相訪,那事情是大值得研究的了。 
「那丐幫弟子走了以後,我便閉門起了一卦,專問那楊大哥之事,但那卦象迷離難明,竟為我畢生所僅見,我參詳整個一日,卻仍看不出結果,心中十分慌亂。 
「第二日清晨,楊大哥又派了一人送來一信,這信是密密封起來的,我當時隱隱感到事情異乎尋常,便打發了那送信的人,在密室之中詳細折開閱讀,忍不住大驚失色。 
「只因那封信上說,有一個僧人登門拜訪,那僧人竟是少林一門之掌的方丈大師。 
「楊大哥雖未說出那方丈找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事,但信上卻提到一段話,這一段話我可以背誦出來: 
郭老弟月前觀犬子之相,曾言及雖未觀清,但斷言其一生遭遇必定極其曲折迷離,人稱郭老弟算法通神,為兄不得不信!」 
「當時我看得有些迷糊,只推想那少林方丈的來到,可能與楊大哥的幼子有關,至於細節便一概不知了。 
「日後楊陸哥北出星星峽,力戰而死,兩子在一夜之間下落不明,這一件事卻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之中,總覺得其中必有關聯,所以……」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轉頭對楊群看了一眼,緩緩接口說道:「所以,若是這位小哥有所懷疑,要求具體的證據,那少林方丈是一個很大的線索!」 
那「少林方丈」四字好比一記巨掌打在楊群的心弦之上,他只覺腦中現出一幕一幕的情景! 
「師父無端要咱們跟他一起上少林寺找方丈,在大殿之中,那方丈閉目沉默,師父一再用言語相試,那方丈最後說出師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難道便是他們之間有一項共同的秘密,師父怕少林方丈洩密,而方丈卻不願意提舊事?難道這個秘密就是與我的身世有關?不,不……這樣說來,我便真是那楊……楊陸之後?但是……師父自幼……」 
他簡直不敢繼續想像下去,滿腦之中,好似有人在向他狂吼道:「少林方丈!少林方丈!」 
他面上神色痛苦無比,忍不住在仰天大吼一聲,足下一點,反身好比脫弦之箭,急向廳門外射出,一點一掠之下已消失在門外。 
那死亡谷主驟然一驚,伸手相攔,卻是不及,忍不住咦了一聲道:「他……他幹什麼?」 
神算子伸手一搖,歎了一口氣道:「顧老三,讓他去吧。」 
「死亡谷主」顧老三啊了一聲道:「他此去多半是到少林寺中問清楚……」。 
神算子面上神色甚為沉重,歎氣道:「這孩子好苦。」 
顧老三道:「郭老哥言之確鑿,而且情感形之於色,再會裝騙之人也絕對作做不出,那孩子卻仍不相信,他的主觀倒也堅強。」 
神算子卻是搖了搖頭道:「這話如何講?想想楊陸幫主為天下人公認第一義人,忠義幫主之名留傳百世而不減,而且就其武藝造詣,在天下也是赫赫一時,不下於南北雙魏之盛名,若為其後,真是自傲自豪猶自不及,那還會有不願相信的道理?」 
神算子偶然不語,好一會才道:「只怕那收養這孩兒的人,與楊大哥有極深的淵源。」 
顧老三吃了一驚,大聲道:「你說——你說是楊大哥的仇家?」 
神算子沉重地點了點道:「正是這個意思!」 
顧老三吁了一口氣道:「難怪那孩子面上神色極端複雜,以我之見,郭老哥你多半猜中了。」 
神算子面色深沉無比,沉聲說道:「今日午後我曾與這孩兒對了一掌相試,發覺他內力深厚如山,收發自如,一吞一吐之際,真氣運轉已臻上乘地步,不是我自謙之詞,他以為他的功力不會在我之下——。」 
顧老三吃了一驚道:「大哥的鷹爪功力之深,兄弟是知之甚詳,那孩兒竟然不不在你之下……」 
神算子點了點頭道:「只有在我之上的可能。所以那個收養調教他的人可真了不得……」 
顧老三陡然又吃了一驚,他以半信半疑的目光望著神算子,面上卻掩不住的緊張之色,沉聲問道:「你是說……你是說……」 
神算子道:「那年劍挑大寨的黑衣人來去如風,在丐幫諸俠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功力之高令人駭然難以置信,我猜八成便是此人收養了楊大哥的幼子,也只有他的功夫。才可能教出這般高強的內功。」顧老三默然不語,心中驚疑難定,神算子噓了一口氣道:「這二十年來,到底是誰下手挑毀丐幫大寨,一直成為武林中神秘公案,而且與昔年楊大哥的事業一定有密切不可分離的關連。天可憐今日在此巧逢楊大哥之後,他若肯相信自己的身份,則立刻明白到底是誰下手挑寨,以及許許多多的秘密俱將大白天下。」 
顧老三點點頭道:「郭老哥,千巧萬巧,讓咱們抓著了最重要的線索啦。」 
神算子點了點道:「以我之見,咱們必須跟隨那孩兒,去看看事情發展的究竟結果,一方面也可從旁有所接應!」 
顧老三嗯了一聲道:「如此說來,咱們也須往少林寺一行?」 
神算子說道:「不知顧兄可否走得開?」 
顧老三哈哈一笑道:「莫說這幾年來,兄弟是閒居無事,就是萬事在身,為了楊大哥,這還有什麼話說,就是赴湯蹈火,兩肋插刀,兄弟也不會多作一分考慮的。」 
神算子雙目微閉,感慨地道:「楊大哥在天之靈,若是知道顧兄如此殺人不眨眼的性格,竟能對你心服至此,那天下第一義人之名,是當之無愧的了。」 
他說到這裡,只覺心中情感激動,竟然忍不住熱淚滿眶,眼前似乎又現出楊陸那義薄雲天的模樣,真是不知自己了! 
顧老三長長歎了一口氣,將兒子叫了過來,吩咐了幾句的話,然善後後,緩緩對神算子道:「咱們——咱們動身吧。」 
神算子默然無語,和他並肩緩步而出,走出大廳向少林寺的方向而行。 
但是他們怎料到少林寺已遭百年大劫,佛門淨地一片血腥,掌門方丈下落不明呢? 
淡淡的月光,斜投在地上,透過林蔭之間的空隙,在道路上留下一孔一孔的亮點,夾織在蔭影中。遠遠望去,好像在路面上鋪蓋了一張網。 
黃土的道路由於來往行人車馬絡驛不絕,似乎被壓得成了一塊石板,輕風拂過,很少有黃塵飛揚。令人感到格外寬暢。 
這時正是早晨,距離趕程的時刻還有一段,所以道路上行人並不太擁擠。已是秋風起時,樹枝似乎失去了夏日挺伸的活力,搖搖擺擺隨著清風搖動,天空之中淡淡一層薄雲,正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這裡是黃河流城一帶,地段接近北方,秋風才起,天候已有些涼爽,清晨時分更帶有冷峭寒意,官道盡頭緩緩走來兩個人影,一老一少,那年紀大的一襲灰衣,面如重棗,氣度威猛,身旁的一個少年,年約二七八,生得濃眉方臉,英武豪邁之氣形之於面,奇怪的是他左邊衣袖空空蕩蕩,斜別在腰帶之中。 
兩人一路而行,雖是在清晨時間,已可覺得兩人風塵僕。僕,分明是趕了不少路程。 
那居左首的少年吁了一口氣,側過頭來問那老者道:「錢老前輩,看來咱們今日上午是非得找尋一個地方休息一會了。」 
那「錢老前輩」吁了一聲,點頭說道:「不遠之前便有一處鎮集,咱們過去找一家客棧好好休息休息吧!」 
這兩人一老一少,正是名震天下的錢百鋒以及當今丐幫幫主白鐵軍。 
他們兩人懷了周公明致瓦喇太子的密函,一路向北行來,準備到瓦喇國當面折開以知秘密。他們兩人一路行來,都是心急如焚,總想若能早一日趕到瓦喇,便能早一日得到這巨大的秘密。是以兩人不到萬不得已,真可說是日餐夜露,不停趕行,這一日來到此處,兩人卻感到疲憊不堪,加之衣衫等物均骯髒必須洗換,是以白鐵軍提議休息一程,錢百鋒也立刻答應下來。 
且說兩人延著黃土官道而行,這時因為官道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而人的足步不願放得太快,只是保持不疾不徐,走了約有大半個時辰。這時日已高昇,路上行人如織,車馬喧囂不絕,好不熱鬧,只因這官道為南北交通之孔,到了這種趕路起程的時刻,行行色色的人自然都上路而走。 
白鐵軍對錢百鋒笑了一笑說道:「這樣反倒不錯,到咱們找到鎮集時,客棧中恐怕大多數都是空的了。」 
錢百鋒點了點頭道:「若是老夫記得不錯,大約還有一頓飯的功夫,便有一個小鎮集,然後官道便兩分,向西便是走向少林寺的道路……」 
白鐵軍點了點頭道:「這條路晚輩似也曾走過,咱們今日上午歇息一會,下午便可趕到省界!」 
果然走了一陣,那鎮集已然在望,兩人連袂步入鎮中,找了一家規模較大的酒樓,先叫了幾樣菜準備飽餐一頓,那店伙一見兩人模樣,便知是趕了夜路而來,忙去張羅一切去了。 
兩人佔了一個席位,對面而坐,各人心中均是心事重重,相視有如無睹,那是陷入沉思之狀,錢百鋒忍不住又叫了二斤酒,一大清早空著肚子便喝起問酒來。 
白鐵軍生性豪邁,一見烈酒到了,登時精神奕奕,一口氣連干三小茶盅,然後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時廳內只有他們兩人,是以兩人形態也不必拘束,錢百鋒微微低喟一聲,然後說道:「白老弟,你有何打算麼?」 
他這句話問得好似不著邊際,但白鐵軍卻完全瞭解他的意思,吁了一口氣道:「晚輩時時在心的,一共有幾件事!」 
錢百鋒道:「是哪幾件?」 
白鐵軍又喝了一口酒,緩緩說道:「第一件,是有關那羅漢石之事?」 
錢百鋒嗯了一聲,白鐵軍繼續道:「那羅漢石一共發現了三塊,一塊在少林寺中,卻被……卻被一僧人抱石自沉,另一塊在武當山發現,還有一塊也被晚輩與左冰所親見,那三塊石,分別刻著『關』,『周公明玄』,以及「大明正統十一年』,不知究竟是何意義,不過既然與那周公明牽上關聯……」 
他說到這時,心中忽然一陣跳動,只覺一個古怪的感覺浮上心頭,忽然又想起那幾月之前一連好幾個夜晚所作的怪夢,夢見那紫袍的老人,混身是血,指著足下的破牆殘垣,他想到這裡,無端端打了一個寒噤,一時連話都說不下去了。 
那錢百鋒似乎也正在思念什麼,並未發現白鐵軍的異狀,白鐵軍平定了一下心情,繼續說道:「第二件乃是關於義父之死與周公明的出現有何關聯!」 
錢百鋒只是不住地點頭,白鐵軍又道:「第三件是關於兩個和尚的事。」 
錢百鋒緩緩抬起頭來道:「兩個和尚?你是說那個瘋和尚,以及……」 
白鐵軍接口說道:「以及那個白髯和氣,自認打賭輸了到星星峽攔住義父,又說明義父受傷在薛大皇的掌下的那個和尚。」 
錢百鋒歎了一口氣道:「昔年的線索,似乎一條一條要揭露出來了,但卻是紛雜不堪毫無頭緒,要如何才能整出一個條理來呢?」 
白鐵軍堅定地道:「無論如何,範圍是越來越小了,而且其中心,已可斷定是在那魏定國手中,其餘的人,其餘的事,不過只是他一人.所調擺出來為了佈置這個大陰謀的工具罷了。」 
錢百鋒歎了一口氣道:「老夫時時掛念於心的,倒是其餘幾點。」 
白鐵軍問道:「前輩所記掛於心的,是否是那昔年眾人誤會前輩,被困於落英塔之事?」 
錢百鋒道:「這自然是其中之一。」 
白鐵軍微微想了一想說道:「晚輩對於此事前後之經過,始終未聽人說過,所知僅為道聽途說……」 
他話未說完,錢百鋒搖了搖手道:「這件事現在談之過早,老夫在心中間藏整整二十年有餘,非得到明確之結果,不願重談。」 
白鐵軍啊了一聲,轉移話題說道:「那麼其餘的幾點如何?」 
錢百鋒沉吟了一會,緩緩說道:「則是關於左白秋老弟闖落英塔之事!」 
白鐵軍吃了一驚說道:「左老前輩有什麼秘密麼?」 
錢百鋒沉重地點頭說道:「那一年我與左老弟分手後,老夫在丐幫寨中等了二日未見左老弟趕來,二十年後左老弟卻冒生死之危,名譽之險,夜闖駱金刀,簡神拳,點蒼雙劍以及武當掌門連環關口,到落英塔中見老夫,被迫發出七傷神拳,內力耗費太多,結果倒在塔前,老夫將之救回,左老弟昏迷不醒,口中卻不住喃喃自語道:「紫銅令牌……打遍天下無敵手……」 
老夫卻是毫無頭緒,後來左老弟痊癒之後,老夫也曾相問,但他卻始終含糊不應,老夫與他交情甚深,知他必有難言之隱不好再追問下去,但卻始終覺得這事可能有很重大關係。」 
白鐵軍聽到這裡,點點頭道:「我記得左老前輩曾說過一句話:「昔年若非我中了那巨大詭計,咱們怎會陷入如此之困境?」 
恐怕便是針對此事而言!」 
錢百鋒歎了一口氣道:「總之還是那句話,到了時機成熟之時,咱們昔年凡是有關的人同聚一場,面面相對,老夫不信那魏定國還能耍些什麼詭計!」 
白鐵軍道:「那魏定國委實是蓋代奇才,那昔年的陰謀雖尚未清澄,但由如此多關係人來瞧,當初布此計謀,魏定國心機真是匪所思議,再說目前,北魏先設伏對付晚輩,再謠傳晚輩死於薛大皇手中,他算定師父不會輕而易動,竟主動化裝師父,去滅薛大皇的口,又一再運計滅武當少林,真是所謂一身是計,不是不令人歎為觀止……」 
錢百鋒哼了一聲道:「這一點老夫完全有同感,提到薛大皇,這人真真假假,卻對昔年公案的重要性越來越大了,尤其從北魏一再要對他下手,其中一定有巨大牽連……」 
白鐵軍道:「正是,尤其那日邂逅的和尚曾一口指定義父受了薛大皇背後偷襲一掌,薛大皇雖極力駁對,但後來竟一走了之,咱們這件事辦完了之後,若依晚輩之見,第一個便是去找尋他。」 
錢百鋒點了點頭,這時那店伙已端來酒菜,兩人不再相談,一起舉筷用菜。 
兩人都是邊吃菜,邊喝悶酒,白鐵軍為丐幫幫主,平日大碗喝酒喝慣了,酒量甚大,而那錢百鋒可謂是幾十年的大酒棍了,兩人欽酒有若喝水,兩斤酒不到一刻便飲得壺底朝天,錢百鋒一揮手,又叫了兩斤。 
驀然之間,門外響起一陣馬蹄之聲來得不疾不徐,一聽而知是兩騎並騎而行。 
錢百鋒這如向店門,不由抬起頭來向外一看,正好看見那右方一騎的側臉,錢百鋒只覺心中大大一震,這時那兩騎已來到店門正中,兩人一起收轉韁繩,停下馬來。 
錢百鋒忽然一偏頭,用手頂了一頂白鐵軍,迅速一個轉身,以背向店門,低沉沙啞地道:「店伙,咱們要一間房間休息!」 
他說完身形不停,一直便走入內進去了,白鐵軍江湖經驗甚為豐富,他知錢百鋒必然發現那兩個騎馬而來的人有什麼不對,他乃是背對店門,看不見那兩人究竟是什麼模樣,但他連頭也不回,穩穩地跟著錢百鋒,幾步便走入內門。 
店伙帶領他們兩人走入一間客房,錢百鋒將房門關了,吁了一口氣道:「奇怪,奇怪!」 
白鐵軍道:「前輩認得那兩個騎馬的人麼?」 
錢百鋒點了點頭,面上卻是一片沉思。 
白鐵軍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但他卻並不插口,只聽錢百鋒微微低聲自語道:「這兩個人怎會搭上一路?難道是有因而來麼?」 
白鐵軍心想原來這兩人錢百鋒均認識清楚,自己沒有看見面貌,不知到底是什麼人? 
錢百鋒又想了想,緩緩說道:「他們兩人看來也趕了一段很長的路子……」 
白鐵軍忍不住插口道:「請問前輩,來的兩個是什麼人?」 
錢百鋒面色沉重,說道:「這兩人說起來都是老夫故人,但均歸隱已多年,一個是昔年令人談之色變的「死亡谷主」——」 
白鐵軍道:「死亡谷主顧老三?」 
錢百鋒微微一驚道:「你也知道?」 
白鐵軍點點頭道:「師父曾對晚輩提過,此人用毒相當厲害,殺人每於無形之間,令人防不勝防……」 
錢百鋒點了點頭道:「還有一個人稱神算子……」 
白鐵軍微微一怔,只覺這個名號相當熟悉,一時卻思不之出到底何時聽過,錢百鋒頓了一頓說道:「神算子與你義你交情不淺!」 
白鐵軍仍覺茫然,但那印象若隱若現,他費心想了陣,卻是不得結果,便放棄苦思說道:「這兩人是一路的麼?」 
錢百鋒哼了一聲道:「奇就奇在這兒,這兩人可是大對頭,如何會走在一路的?」 
白鐵軍自然想不出為了什麼,錢百鋒也是想之不透,白鐵軍頓了頓說道:「方纔前輩為何要避入內室?」 
錢百鋒道:「老夫不願冒然與之相見,只因這兩人聽說退隱二十年,老夫尚未知其來路用意之前,不顧現身與之相見。」 
白鐵軍點於點頭道:「那麼現在咱們打算如何?」 
錢百鋒思索了一下道:「若依老夫之見,今日上午橫豎是不準備趕路了,咱們不如在這客棧這中和他們兩人耗上——」 
白鐵軍尚不太懂得他的用意,開口問道:「那——咱們總得想法與之接觸?」 
錢百鋒道:「老夫正是此意。白兄弟,你與他們兩人素昧平生,不如你先出去裝作是一個食客,盡量設法聽取一些線索……」 
白鐵軍點了點頭道:「如此甚好,倘若有什麼急切的變化,晚輩會故意打破碗盞,則前輩立刻來接應。」 
錢百鋒點了點頭,微微頓了一頓又道:「那死亡谷主顧老三的行動你得隨時留神,只因他往往在無形無影之間陡然發難——」 
白鐵軍點了點道:「晚輩知道——」 
他微微將衣衫上的灰土拍拍乾淨,然後緩緩自屋內向大廳走去。 
走到內進通飯廳的門邊,忽然耳邊聽見:「郭老哥,咱們不如將馬匹棄在這裡,或者安排一下,反正到嵩山少林只有幾個時辰的路程,咱們步行而去反到不會惹人注意。」 
白鐵軍心中暗暗一驚,忖道:「怎麼?這兩人要趕到少林寺中?看來這兩人果然是為那昔年公案而來的了。」 
他心中一轉,緩緩推開本門,走入大廳之中。 
那死亡谷主及神算子正在相談之間,忽然發覺有人進入大廳,立刻停止談話,那顧老三坐下的位置,正好面向白鐵軍,神算子則是背門而坐,白鐵軍走進廳門,顧老三自然而然抬起頭來,不經心意看了白鐵軍一眼,然後又低下頭去,但隨即想到白鐵軍左方衣袖空空蕩蕩,竟然是一個殘廢者,登時心中一怔,忍不住又再度抬起頭來猛瞧白鐵軍,白鐵軍裝著雙目向天,不看對方,快步找了一個席位坐下。 
那顧老三輕輕觸了觸那神算子,低聲說道:「這個漢子到底是何來路?」 
神算子這時反過身來,向側旁的白鐵軍望去,首先望見的是左方空空蕩蕩的袖子,目光再向上移,移到白鐵軍的臉上。 
這一看之下,陡然只覺心中一震,感到那一張面孔好似依稀在什麼地方見過一般,那濃眉虎目,英華直衝,神算子只覺腦海之中影像越來越清,心中卻越來越不安,忍不住竟然虎地站起身來,雙目緊緊地看著白鐵軍,仰天大呼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白鐵軍陡然吃了一驚,但也經驗極豐,面上神色居然不變,緩緩站起身來道:「老先生,你怎麼啦?」 
神算子只覺心中感情激動,一時竟然語不成聲,身邊的顧老三大大奇異地道:「郭老哥,你想起什麼來?」 
神算子雙目緊緊盯在白鐵軍面孔之上,口中喃喃低聲說道:「強而不暴,英華外溢神表,剛而不虐,氣魄蓋天下,老夫再是老目昏花,也不會忘記……」 
那顧老三駭然望著神算子,神算子仍然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白鐵軍,白鐵軍心念速轉,卻始終不知如何出言相應為妥,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了,微微吁了一口氣說道:「老先生是否看著在下有些眼熟?」 
神算子歎了一口氣道:「豈止眼熟,二十年前老夫曾親自為你相面。」 
白鐵軍怔了怔,陡然一個念頭沖上心頭,他看著神算子,但腦中印象卻是不夠清晰,神算子緩緩平靜自己的語調,開口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