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哈?簡直是拿二條命開玩笑。
一個頭上頂著一隻小甕碗,碗中盛滿了水,水上浮著一個控空的蛋殼。
另一個用絲線穿串了兩個雞蛋,並排著,掛在褲襠下,幾乎貼著「命根」
兒,雙腿分成八字擺開,牛老頭三人剛由帳房先生陪著,爆竹震耳聲中走進柵門,就看得一清二楚。
只見龍飛暴喝一聲:「著!著!」
掌中一顆「英雄膽」已出手,不容人眨眼,卜,卜兩聲,先看到襠下的兩個雞蛋碎了一地黃。
另一個頭頂上的瓷碗動也沒動,水都沒散出一滴,那個浮在水面的蛋殼卻打癟了一半,飛出碗了。
三顆「英雄膽」在兩個漢子背後先後墜下,直滾。
姑娘羞得個大紅臉,直下頭,抬不起。
牛老頭一怔,明知是龍飛故意露一手給你們看顏色,心底好不悶氣,暗忖:「姓龍的,你再凶也犯不著在人家上門時就賣異這些!」
但又不得不佩服龍飛這手巧勁與準頭,因為打碎下面兩個雞蛋,固然差不得毫釐,差了一點,那大個漢不止賠上命根,豈止「無後為大」的遺憾,命也完啦。
最難的還是打落水碗中的蛋殼,必須恰恰好,把浮著的蛋殼露出碗麵的那一半讓迅疾的「英雄膽」掠過,不但要準確,那份巧勁,非十年苦功不成,只要力道稍大些,就非碗碎水潑不可。
大門口,十六個新衣大漢,一字排開,卻沒一人吭聲。
醜鬼卻自顧大聲叫好,喝起連珠彩來,還噴噴地連道:
「行!行!龍爺,你這份會打出蛋黃來的絕話,俺就佩服得沒話說,得得。」
牛老頭剛怪他沒禮數,亂開口,龍飛已大步走來,向醜鬼乾笑著說:「昨兒個簡慢你,今番得好好補份情,要點公道。」
「行,先謝過龍爺抬舉。」
牛老頭已聽出「話外話」了,老江湖啦,噢了一聲:「怎麼,這孩子,昨天冒犯過龍爺?」
昨天守門的大漢接了一句道:「有膽,別怕闖禍。」
牛老頭一沉臉,衝著醜鬼喝了一聲:「你回去,別給咱丟人」
回過面來,叉手道:「這孩子,有什麼差錯,各位擔待點,都算在老漢身上」
醜鬼接上了腔,道:「班主,俺明白,跟著你吃喝,沾光,不多俺一人,走了,也不嫌少,您老得記住,疤龍不算真漢子,有些地方,不夠光棍漂亮」
牛老頭未料到這醜鬼今天會這樣「大膽」,欲阻不及,他早有心讓醜鬼早自脫身,一抹臉,喝道:「廢話,你滾!」
醜鬼朝著小玉姑娘望去,喃啁地道:「叫俺滾?」
姑娘恨他多嘴,橫了他一個大白眼。
醜鬼道:「班主和少班主都不理掩,好,俺走。」
掉轉羅圈腿,回頭:本在呆瞅著姑娘,由頭看到腳,再由腳看上頭,色迷迷的龍飛,這時才豪邁地大笑一聲,道:「你,回來,咱們還得多親近,親近,昨天已邀了你啦,牛爺,姑娘,請請。」
一舉大手,向莊中肅客。
雙方未再客套,往大門走,十六個大漢往左右一站,當牛老頭等穿過時,同時暴喝,如打焦雷,刀光飛閃,都揚起了腕後撲刀。
這是江湖上最隆重的敬刀禮。
卻夠驚人,姑娘為之花容一變,牛老頭也呆了一下,一腳跨進在,哈哈道:「勞駕,勞駕。」算是答禮了。
醜鬼偏是輕描淡寫的道:「這倒底是認親?還是鴻門宴呀?」
龍飛大笑道:「那看牛爺的美意如何了。」
話夠重,等於說,允了婚,是認親的喜酒,反之,就是刀下玩命的生意。
牛老頭心裡直髮冷,看到這種情勢,把原來準備的一番豪氣沖得連場面話也忘了,這倒不是他怕,而是關心姑娘的安危,比他這條老命更重要。
看來,龍飛已吃定了這份上門親了。
如翻臉硬來,最多拚得三四個,自己也別想剩下這把老骨頭,玉兒呢,牛老頭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行在寬敞的花廳落了坐,靠內,已擺好了席面,共是四大桌。
婢女端過香茗,龍飛又從頭一分一寸的把姑娘瞧個飽,他開口了,卻是單刀真入,對姑娘裝斯文話道:「牛姑娘,勞你玉趾芳駕了。」
姑娘雖有羞惱薄怒,但早與老頭商量好,非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於翻臉動手,只好忍著委屈,以江湖兒女的本色大大方方地低聲道:「在貴地賣藝,忘了先托咐您,龍爺,你是一方的大老,別怪咱們遲遲未拜望,瞧咱們多失禮。」
年老頭連道:「是,是,老漢先告罪。」
龍飛嚥下一口口水,哈哈道:「姑娘,咱們快是一家人了,不說見外的,咱,雖然道上哥兒台舉,叫咱做龍捲風兒,承著龍家的一點本家關係,大家還看得起咱這一號人物,家境雖不太好,咱總不會虧待姑娘與老爺的。」
開門見山,說得好露骨。
姑娘可沒膽子接話了。芳心暗急暗怒,忖著道:「這種事豈可勉強得的?
夠人氣苦了。」
牛老頭頭皮發炸,唇動幾次,掙不出話,他知道,一句不得體,就是拚。
醜鬼卻直呀呀地道:「怪不得,恁大氣派,你這裡,就是大名天下知的『龍家』呀?」
龍飛嘿了一聲,道:「原來的龍家,在後面,比這個大了十倍不止,只是已過去了,咱並不仗過去龍家的勢,就憑俺沒遮奢,等牛老爺一句話,姑娘也可說,都是江湖人,爽氣,你,別打岔。
末二句,是對醜鬼說的。
牛老頭考慮再考慮,心中越煩,越想恰當的詞句,腮幫動了幾次,又自嚥下。
小玉姑娘,在目光集注下,可不能再含糊了,在這種要命關口上,依然鎮定芳心,十分從容地輕喚一聲:「爹,您不說,該兒要開口了。」
牛老頭一怔神,剛掙出一聲:「你」
龍飛一遞眼色,那個賬房先生已接口笑道:「還是姑娘不愧巾幗丈夫,閒話一句,作成老夫一次現成媒人」
姑娘啟朱唇,叫了一聲:「龍爺!」
只見她不笑不說話,一笑兩個酒窩兒,本是看著繡花鞋的明眸一揚,平視著龍飛。
龍飛為神不守舍,鐵塔般的漢子,好像雪獅子向火溶化了,已軟麻了半邊,邊道:「牛姑娘,有何見教,龍飛洗耳恭聽,等一句話。」
「那兒敢?龍爺,千句話並一句說,我和爹走江湖,賣藝,不為別的,只是為了找一個人。」
牛老頭暗吸一口氣,緊張地看看著龍飛,道:「是的,要請龍爺高抬貴手。」
「尋什麼人?」
龍飛的刀疤臉一沉,好像拉長了三寸,連聲調也變了。賬房先生以下,都是神色一變。
姑娘捏緊花綠小襖,凝聲道:「要尋的,是和我打從娘腹裡就」 她一頓,紅雲上頰,嬌羞難狀地接下去道:「所以,我爹一時失了言,都覺得對您龍爺不住,望看在薄面」
卻被龍飛突揚的狂笑聲打斷,他霍地站起,豪氣沖天的道:「姑娘,就是看中你的面,咱已發出喜貼子啦,好教朋友們笑話姓龍的被人耍了?江湖無戲言,話,出自你們的口,放開大門說亮話,就算姑娘說的真情,對龍某來說,也算不損毫毛的事」
一擺手,道:「請上坐,咱們算是餞行,為姑娘一壯行色,這樣吧,咱們再慢慢商量一下,算看龍其面子,委屈暫住二天,等賀客到齊了,由咱衝著姑娘玉面,向道上朋友作個交代,就當作沒這回事,如姑娘急著要走」
姑娘忙接口道:「正是,尚仗龍爺多多照拂。」
龍飛一怔神,大笑不已道:「好的,只是要過三兩天,方圓千里,在龍某的地面上,要等龍某打個招呼,不然,一路不寧靜,倒顯得咱不夠意思,豈能教別人冒犯姑娘?」
這一翻場面話,直把牛老頭聽得臉上泛青,心中叫苦,果然,姓龍的已經布下天羅地網,話內藏刺,就算能闖出龍家,由他迭出大門,向那方走,落在巴結姓龍的人手上,那時呀,姓龍的裝作不知道,更不堪設想。
小玉姑娘也冷了半截,她不怕死,卻感到如此拚掉,還未必能逃玷辱,太不值得,心上有人,又有事,好容易才由爹口中得悉自己出身於武林四大家中的「馬家」,父母之仇,毀家之恨,兄妹要等她找尋,那人兒要等她配對,如就這樣完了,死不瞑目。
因此,她只能竭力忍住羞怒急燥,龍飛話已決絕,雖不致當場下手,想走,談何容易,一時也實在想不出挽回的話,只好低頭不響。
龍飛已吩咐上席,酒菜紛陳,他一手挽著牛老頭,一手拉著醜鬼,道:
「請上坐,三位是龍捲風也吹不到的貴客。
醜鬼始終不在乎地只顧滋牙,也不客氣,拉著牛老頭上坐,他就傍著姑娘邊打拱,噴噴道:「龍爺,您真是痛快人,雖然是大軸裡的小軸兒畫中有畫(話中有話),今朝有酒今朝醉,俺多照顧府上的好灑就是。」
龍飛舉杯道:「對,盡量盡興,不醉不散。」
賬房先生以下,雖然人席作陪,卻都不開口。
龍飛大杯接著大杯,不住向牛老頭敬酒,連道:「天大的事兒,酒後再商量,鄉下無好酒,多喝幾杯,也不枉牛家班在小地方跑了一趟,是麼?」
他這份豪氣,這番重話,夠人愛的,姑娘固然酒只沿唇而止,嗜酒如命的牛老頭也成了閉口葫蘆,心中只盤算著如何走下一步棋
只有醜鬼,酒到杯乾,痛快。
龍飛在上過三道菜後,親自酌滿一杯酒,向醜鬼笑哈哈地道:「承你不見棄,不請自來,一請就到,龍某得好好敬你!」
左掌捧住大杯,直向醜鬼嘴邊送去。
牛老頭一驚,知是「霸王敬酒」這一送之力,不下幾百斤,如醜鬼一個接不住,吃不消!輕則牙落嘴裂,重則腦袋開花!
不容人轉念,醜鬼一張大嘴,兩隻虎牙已抵住杯口,猛一吸,一滴不剩,咕嚕下喉,連道:「好酒,龍爺您好抬舉,俺真殺身難報,禮尚往來,也得借花獻佛,敬您十杯。」
也起立斟酒:牛老頭可傻了眼,他不知見過多少大風浪大陣仗,卻第一次覺得自己老花了眼,原以為這醜鬼是塗糊人膽子大,嘴沒遮攔,望鄉台上照燈籠,不知死活,現在,看他這分光棍勁兒,使牛老頭自歎不如,打由心眼中佩服。
便是姑娘也是芳心抽緊,先擔心,剛鬆了一口氣,也重新估量這個醜鬼了。
眼看醜鬼也要還敬龍飛,牛老頭暗叫不好,如果醜鬼冒失,手勁不夠,杯子脫手,當場出醜,萬一出現奇跡的話,又傷了龍飛的面子,都不好。
急得牛老頭連向醜鬼瞪眼,又由桌底下去踹他的腳尖,示意適可而止。
醜鬼卻連眼皮也不撩老頭一下,自顧畢恭畢敬地遞過酒去,也只用左手,口中卻亂冒酒話道:「刀疤大個子,難得你有一份孝心,俺也賞你。」
龍飛龍笑道:「好,好。」
站起來,腳下暗拿子午椿,力聚勁提,卻感到醜鬼的酒杯輕沾地唇上,一點勁也沒使,差點把龍飛氣昏,剛運氣吸酒,不知怎地,竟連大鼻孔中也吸進了酒?嗆得他一偏頭,連打噴嚏,這個人可丟得大了。
醜鬼著忙道:「您老,真是海量,連鼻子也能喝酒,這門功夫,俺得好好學學。」
一面退回座位,賬房先生等都沉下臉。
牛老頭又驚又惱,想不到醜鬼平時一點不見得邪門,這一下子,卻是手上,口上都不像話,葷的素的亂開腔,也更見醜鬼深藏的氣魄與膽力,說不定,還有不少壓箱花樣?
真教牛老頭心上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只好由他只顧裝糊塗。
好容易,龍飛止了鼻嚏,一張蟹臉,成了豬肝,卻一迭連聲的叫:「快上菜,夠味。」
一盤烤全豬,端上來了,龍飛向醜鬼點頭道:「小伙子,行,龍某是終朝打雁,今番被雁嚎了一口,鼓不打不響請教貴姓?師承,龍某交你這個朋友。」
醜鬼道:「免貴,俺那夠您老朋友,那一號?大約是喝酒吧?」
龍飛忙道:「算咱看扁了朋友,來過,不見棄,請說。」
醜鬼一面在襟底掏什麼,一面悶悶地道:「怎地,高攀了,古有武大郎,今有武小郎,龍爺,小的武小,好教見笑。」
大約連姑娘和牛老頭也是破天荒第一次聽到他的大名,都是一怔。
龍飛沉了一下臉,強笑道:「武朋友,好說,咱們酒前不記嫌,喝個痛快再說。」
一伸筷子,道:「請請,趁熱。」
醜鬼武小不知由襟底摸出一支女人用的犀角簪,奇寶!烏油油的一下插入烤小豬腹間,迅即撥出,皺皺眉道:「龍爺,太鹹了,府上大師傅忙中有錯?作料還算齊全,只是硝放得過量,讓俺瞧瞧。」
說著,一手端起盤子,龍飛剛目射凶光,手還沒伸出,武小已一甩手,整盤烤小豬,拋出四丈外,四隻藏犬正在蹲著,一擁而上,龍飛剛捂口作嘯,它們已搶食幾口,往外跑,沒幾步,倒下了,鼻口直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