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可怕」的是什麼東西?
心,人的心。
世上最「可愛」的是什麼東西?
心,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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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冬臘月,是大除夕的前夕。
千里冰封,銀裝玉砌,漫天雪飄,迷迷茫茫,老北風是那麼無情,呼嘯著,如潑辣凶狠的惡婦,吹得雪花飛舞,樹枝抖顫,積雪不時灑落,顯示她的雌威。
這是靠近大河(黃河)的「河套」地帶,古人有言:「黃百害,唯富一套」,故「河套」一帶,是富蔗的地方。
由於一連幾天大雪,平地積雪三尺,幾乎看不出原來的路徑。大風雪中,一片死寂,只有北風在呼叫。
沒有行人,都在溫暖的家裡享受著熱炕子,火盆子,還有老酒,下酒的熱菜。
這是一個大約二百多戶人家的村落,與鄰村之間,阡陌相望,雞犬相聞,由於這村子的人,以姓胡的最多,就叫「胡家村」。
胡村的東面,就是已經冰凍的黃河。
它的南面,是有名的「龍駒寨」。
它的西面,是「吳家集」,也即是趕場的墟集,方圓幾十里內的村子,每逢初一、十五,都來這裡趕墟,也可說是期,是它最熱鬧的時候。
它的北面,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間有丘陵樹木點綴其間,綿延著幾十個小村落,和「胡家村」差不多。
靠北端的村尾,比較「僻」些,因為一共只住有兩家人家,且都是「外方」搬來「落戶」的人,一家姓符,一家姓章,據說早在十年前一次「黃泛」
之後,因大河改道,把他們老家全部淹沒才「遷地為良」的,有奴有僕,可見原是大戶,在這兒賣地賣產,雖是磚屋土牆,佔地卻很大,又據說因為主人喜歡栽花,另一家主人喜歡種竹,故屋子的四面都特別空曠,竹籬圍牆,大到不下十多畝,這兒民俗一向淳厚,一點也沒有「欺生」的事,卻是幫助兩家建屋的土木工匠,都噴噴稱讚主人厚道,十分和氣,所以,這兩家,也就成了「胡家村」的人,口頭上習慣稱這兩家為「栽花的符家」、「種竹的章家」,由於兩家時常參與公益和賑災的善舉,頗得大家的尊敬。
不過,這兩家和村中人有一點特異,就是雖然買了地產,放租給人,卻收租很少,見過這兩家人的人,都弄不清「主人」是那一位?因為,有老、有小、有女眷,卻不見一家之主的男人,據說主人是做生意的,因此,不常在家,那年頭,不會有人去管這些「別人家的事」,更不會胡猜亂想,反正兩家的女眷又不出來「串門子」,嚴然大家氣派,一切外務,都由老僕出來「奉命交代」,而那兩個老僕,大家只知符家的叫做「符老圖」,章家的叫做「章不古」,相同的,就是都是焊煙的,喜歡喝幾杯的,不同的,是一個和和氣氣,逢人就哈哈,一個難得有笑容,那不能怪他們,因為前者是個聾子不怕雷,後者是個有苦說不出啞巴是也。
當然,起初是難免使人感到奇怪的,日子一久,司空見慣了,也就不當一回事了。
村中人,也沒有去這兩家「串門子」的,只知道符家有四個兒子,而章家卻是二子二女,最大的已十六歲了,最小的還只六歲,都在私塾裡讀書。
符家的兒子是以「學」字排名,老大叫「常忠」,老二叫「學梯」,老三叫「學謙」,老四叫「學仁」。
章家呢,長子叫「思義」,次子叫「思賢」。
長女叫「思淑」,次女叫「思懿」。
此外,大家便只知道這兩家的公子和姑娘讀書都很聰明,男的很俊,女的很美,以致胡家村的父老,每一提到,就說真「好福氣」,並教誡自己的子女:
「小伙子,要像符家的少爺那樣才好。」
「丫頭,章家的姑娘,你們能比得上一半,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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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符家的大廳中,爐火熊熊,映約了每個人的臉,大門緊閉,窗簾低垂,再加上擋風的棉布厚簾,真是溫暖如春,嚴寒隔絕在戶外。
圍爐而坐的,正面是一位白鬚如銀絲,直垂胸腹的老人,鳳眼蠶眉,歲月風塵雖在他眉梢眼象留下痕跡,但一張紅通通的臉仍那麼充滿生氣,由於剛喝了酒,被爐火一,更是煥發生光。遠遠看去,倒像一個剛出胎不久的嬰兒,卻是天生奇矮,配上長鬚,真是好滑稽。
老人半躺在軟椅上,似在閉目養神。
一隻全身雪白,只有四爪黑亮的狸貓,躺在老人的肚上,大約暖和得舒服,它也在打瞌睡。
在老人左右,分別並肩坐著四個小年,都是一式一樣的羊皮襖青長袍,青緞面的厚底棉鞋。
四人都似乎怕驚動老人,不言不動,都很安靜,屋子裡因此也很靜。
只有廚下,兩個健壯的女僕,在忙著做菜,女主人親自主廚,她,雖然是布衣荊釵,穿著十分樸素,卻是絕代容光,天生美色,未施脂粉,正在自半低著頭,手執菜刀,細細切著臘肉。
陣陣的肉香、酒香,隨風飄送。
大廳中靠右而坐的那個最小的少年俯下腰,用鐵筷子撥動著熊熊的發炭,再添了一些炭。他,正是符家四少爺「學仁」。
老人終於睜開了鳳眼,緩緩地欠了一下身子,也把懷中的狸貓驚醒了,它「咪咪」地叫了起來,老人伸出肥短的白手,輕撫著它。
學仁放下鐵筷子,衝著老人一樂,叫了一聲:「爺爺!」
老人晤了一聲,抬頭著他,道:「阿仁有什麼事告訴爺爺?」
學仁歪著頭,想了一下,道:「爸爸,您明天給我什麼好東西吃?」
老人笑了,坐正了身子,道:「你猜猜看。」
學仁笑嘻嘻地道:「是蜜棗?」
老人左手捋捋長鬚,沒作聲。
學仁又道:「一定是梨膏糖?」
老人笑道:「阿仁,你又要長大一歲了,只記得吃零食?」
學仁有點害羞,卻又撤嬌的道:「爺爺,是您說,阿仁最乖,最聰明,所以最疼阿仁的嘛。」
老人慈祥地半瞇著眼,看著這個最小的孫兒,點點頭道:「阿仁,百家姓和三字經已經讀過了」
學仁按口道:「我已能背誦千字文了。」
老人拈鬚道:「好,過了年,爺爺教你讀『幼學故事瓊林』。」
學仁高興地跳下座位,繞到老人背後,道:「阿仁給爺爺捶背。」伸出了小拳頭。
老人滿意地誇讚道:「阿仁果然最乖,爺爺多給壓歲錢。」
學仁向三個哥哥「賣嬌」地笑著,兩個小拳頭,就給老人捶起背來。
老人看了左面容止若思的學忠,道:「阿忠,你的功課怎樣?」
學忠大約在想著什麼心事?聞言一震,忙道:「忠兒正在讀『春秋』,兼修『史記』。」
老人嗯了一聲道:「春秋大義,在一褒一貶,嚴於斧鋱,你要好好體會,多深思每一節的涵義,絕對不可犯了陶淵明的『毛病。」
學忠恭答道:
「忠兒記著了。」
老人接著道:「太史公作的『史記』,亦是取法於春秋大義,你有什麼心得?」
學忠有點窘促道:「爺爺,忠兒雖已讀到『遊俠列傳』,還沒有什麼心得」
老人哈了一聲道:「你們夫子怎樣對你講解的?」
學忠道:「夫子只在『言必信,行必果』這一段上說明無信不立的道理,引證了許多聖人之言,夫子解釋:『行必果』者,是做一件事,如果必須做的,就必須有始有終,不可半途而廢,更要不怕困難,不畏挫折,全力以赴,事在人為,不計成敗得失。」
老人點點頭道:「也算不錯了,爺爺得加一句,行事之先,要分清是與非,善與惡,行其是,行其善,合於天理人情者可行,逆之則不可行。」
學忠俯首領訓。
老人剛向學悌看去,學悌已笑道:「阿悌正在讀四書中的『大學』兼修『通鑒』。」
老人頷首道:「讀經是求明理,而非世俗之學而優則仕,讀史在古今之興亡,君臣之得失,做人之成敗,要在這些方面著眼,而不是讀死書!」
學悌還未開口,老三學廉忽接口道:「然也,亦有所疑焉!
老人笑罵道:「阿謙,以你最頑皮,你知道『謙』字何解?」
學廉朗聲道:「君子『謙以自牧』,讓也、虛也、忍也。」
老人嘉許地頻頻拂鬚道:「你盡得『謙』之真義,為何不躬行?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朱熹的『知而即行』,你懂?」
學謙肅聲道:「知之為知之,然古人亦有『當仁不讓』,『當勇不忍』、『當智不虛』之說,不能一概而論」
學忠剛叫了一聲:「三弟」
老人欣然道:「為學在多問,問能析疑,真理愈辯愈明,別說爺爺一人所知有限,只要有理,便是聖賢之言,亦可反駁,這與誠敬尊上的禮貌無關,阿忠、阿悌,你們要學老三的深思好問。」學忠與學悌垂首稱是。老人續道:
「阿謙,你只管說下去。」
學謙不假思索地接下去說道:「對春秋大義,忠奸之分,善惡之辯,不能讓,對榮辱之加,恩怨之別,不能忍,是非之際,黑白之時,不落虛!」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對反之,即成鄉願與倫俗。」
學廉道:「鄉願,德之賊也,滔滔濁世,如鄉願日多,則流於虛偽,世風日下,人心思亂,終成動運,所以,儒家勉人以仁義,勤人以忠恕,即是教人正心誠意。」
老人目泛異采,熟視學謙,道:「阿謙,你今年幾歲了?」
學忠等剛一愣,正在捶背的學仁嘻嘻笑叫道:「爺爺,三哥這麼大」
自顧伸著兩隻小手,搬著指頭,自語道:「多一個,我知道了,三哥十一歲。」
學謙道:「阿弟,不對。」
學仁一縮鼻子,叫道:「誰說不對?問娘去。」
老人哈哈道:「阿仁,你對。」
學仁喜道:「爺爺,本來對嘛。」老人撫著他的頭道:「可是,明天就是過年了,過了年,就要多算一歲。」
學仁楞了一下,道:「是麼?」
老人目注學謙,道:「阿謙,你們四兄弟中,以你最聰明
學仁不依道:「爺爺,我呢?」
老人慈愛地把他摟著,道:「乖,你長大了比三哥更聰明,你去廚下看你娘做好了菜沒有?」
學仁叫道:「我去,我去,我要先吃好東西。」一跳一跳的向廚下跑去了。
老人拈鬚道:「不是爺爺稱讚你們,你們年紀雖小,可說還是黃口孺子,而所知所學,連一般老儒宿彥也未必比你們頭腦清楚,學無老少,達者為先,雖然說是你們兄弟天賦好,也是你阿娘啟示得好,人有苦習,天必佑之,爺爺我讀書不多,但有孝子、賢孫,還有佳媳,也夠高興了」大約真正由衷高興,拈鬚仰面,哈哈不已。
三兄弟互看一眼,欣悅中有點差意。
老人一欠身,又問學謙道:「阿謙,你讀過一些什麼書?」
學謙道:「四書中已讀過論孟,現在讀唐詩與宋詞」
學忠笑著接口道:「爺爺,三弟秀出群倫,天資獨異,過目不忘,連爹書庫中的孫吳兵法,還有什麼「游騎兵篇」都能背誦學謙忙向大哥示意勿言,用詩朗聲吟道:「安得大廈千萬間,得庇天下寒士盡歡顏?爺爺,阿謙最喜歡杜工部的詩和辛稼軒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