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正中天,又是一日的凌晨了。俞佑亮目送娉婷仙子娉婷的身影消失在林中,晶簾裡忽然隱約浮現了另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影仿佛正在他耳邊幽幽細訴:“俞大哥,為什麼時光過得這樣快?月亮又快中天了……”
凌晨的霜霧很濃很濃,那滿沾露水的芒草濕了他的衣服,也透了他的心,他面向茫茫的遠方,低喃道:“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凌晨……郡主!郡主!你就把我視做凌晨的白露吧……”
荒落的郊野是一片霜霧彌漫,周遭仍然漏出絲絲的寒意,俞佑亮翻了翻衣領,竟覺得心底也有些冷了,他隨手拿起了一枝草梗,夾在指中轉動著,茫茫的露珠被旋落了,他在心裡想著:“白露原來就飄忽不定的,晨曦時它就會在日光中消失了……”
這刻,他身後響起了—道清脆的聲音:“大哥,你一個人站在那裡發什麼癡?”
俞佑亮回過頭去,見邵娟正站在倦身後,怔怔的望著他,他強作一笑,匆忙中出言搪塞道:“沒……沒什麼,我正在想女真緣何會勞師動眾,將你劫至建州?”
邵娟道:“我適才也不知想過多少遍了,只隱隱覺到此事必與大哥你有關。”
俞佑亮心頭一震,脫口道:“我……哈,邵姑娘,是你多心了。”
邵娟不語,俞佑亮心頭起伏,強作鎮靜又道:“軟榻已替你鋪好了,你快睡吧,不要再胡思亂想啦。”
邵娟微一頷首,移步至塌旁,輕撩絲裙正要上榻,忽又踟躕不上了,回首低聲道:“大哥你四方飄泊,餐風飲露,何嘗享過半點兒安適,這軟床還是大哥自己享用吧。”
俞佑亮只覺一道溫謦心中升起,方要說話,忽地林中又傳來一陣足音,忙住口不語。
漸漸,那腳步聲來得近了,兩人面面相覷,俞佑亮飛快地在心裡忖道:“難道又會是娉婷仙子,此人天性灑脫,既言入林安睡,想必不會去而復返,但值此深夜,除了她還會誰到這荒野來呢?”
足音沙沙一響一響地敲在兩人心上,邵娟倏地面色全變,趨至俞佑亮身旁細聲道:“大哥,奇怪我心頭突然惴惴不安,那腳步聲……”
她牙齒打顫,再也說不下去,俞佑亮身觸邵娟纖軀,只覺香郁滿聞,觸目瞥見月色正照在她蒼白的臉頰,越發顯得冰清玉潔,不由神思恍,然,一時竟忘卻了周遭危境。
那悉索足音忽然在五丈之外頓住,空氣像是凝結住了,寂靜得駭人,一忽間,那足音再起!
凝神斷去,腳步聲似乎不再前進,只是繞著林周打轉,俞佑亮微感不耐,方待挺身喝問,但他天性深沉,轉念間,到底還是按捺住了。
就這樣,約有一盞茶的時間過去了,一丈內突然沙沙之聲大作。
俞佑亮想也不想,反手一掌就朝左方林內拍去,口中一面喝道:“縱是冥人,也得一見!朋友,你現身吧!”
黑暗中,那一掌之力如石沉大海,俞佑亮只驚得冷汗涔涔而落,他自忖眼下自身掌力,普天下能硬接下的也是寥寥可數的了,但這一掌落空,四周連點動靜也沒有,分明是被人硬生生化解了開去,霎時之間,俞佑亮明白他是遇到平生僅遇的高手了。
他長吸口氣,再朗聲道:“是那位朋友在這裡弄神弄鬼?”
語聲甫落,他身右驀地一陣輕風吹起,俞佑只覺一抹紅影在眼前一掠而過,那身影快得竟令人無絲毫捉摸的余地!
他一驚之下,順手又是一掌推出,前方椏枝紋風不動,依然有若泥牛人海,俞佑亮不暇多想,閃電般就是一個轉身,口道:“邵姑娘,你可瞧到了……”
話未說完,他的聲音忽然醒住了,俞佑亮一定眼,只見身周空蕩蕩的;那熟悉的、纖小的身影已不見了,邵娟就在這顧盼之間,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俞佑亮呆了一呆,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鬼魅也似的黑影,依稀又在他的眼裡飄忽,他急促地道:“邵姑娘……邵姑娘……”
沒有回答,四周又恢復了先時的寂靜,就像從未發生過任何事似的,只有俞佑亮的呼聲在夜空中蕩回不去。
俞佑亮飛快的在周圍轉了數轉,仍然見不到任何人影,心焦如焚,他突然想到了娉婷仙子,登時疑念大生,忖道:“我如此呼喊,還有那……那腳步聲,娉婷仙子壓根兒不可能了然無覺,但他為什麼毫無動靜,難道……難道她也失蹤了……”想到這裡,他汗珠已遍流兩頰,倏地,他頭上樹枝微動,一道尖細的聲音喚道:“隨我走!隨我走!”
俞佑亮一聽那聲音像是娉婷仙子所發出,但仰首上望,卻除了黑壓壓一大片密林外便見不到什麼地方,方自驚疑問,那尖細的聲音又再度亮起.“隨我走!莫遲疑!”
這個聲音已出有方二丈之遠,俞佑亮不暇細想,一縱身便向發聲之方向掠去,一邊運目四望,卻是了無人跡。
此刻他幾乎已能確定那聲音不是出自娉婷仙子之口了,仙子的武功他見識過的,絕不可能令他捉摸不清。但這聲音卻又相似到如此令難辨。
隨著聲音繼續移動腳步,叢林中林回路轉,眼前景物一變,枝林盡失,出現一道峽谷,兩旁孤峰插天,絕崖夾峙,一道石級正當其缺。
俞佑亮心念一動,身形微窒,就在同一刻間,前方掠起了一道白影。
待他瞧得真切,不禁啞然失笑,呼一聲,他美妙地一閃身,立將距離縮短了一丈。只見那道白影原來就是娉婷仙子養的那只白毛鸚鵡。
俞佑亮一頓身間,腦中閃過一道,念頭,疑念又生,忖道:“原來就是這白鸚鵡,此鳥戍月與娉婷仙子為伍,聲音也模仿得如此相似,我居然會一時想不出來屍只是方才初見仙子時,並未見到鸚鵡與她同行,斯時斯地會又突然出現了……”
他思路千頭百緒,一時也不得其解,轉目見鸚鵡正往峽谷飛去,略一躊躇,遂拾級而上。
梯蹬盡處,一峻險石骨當崖而立,那石骨少說也有十來丈高,只見白鸚鵡棲在石骨中腰,叫道:“進去!進去!”
俞佑亮一怔,心道此地無洞穴,要進去何處,但就只覺這一磨怔,那有若玉柱擎天的石骨下方驀地緩緩開肩了一道寬可容人的小洞!
白鸚鵡仍然不住在催叫道:“進去!進去!”
俞佑亮驚疑未定,運目四盼,瞥見了石骨旁迎崖而生的一棵小樹,心頭陡地點端端一震,他也說不出任何理由,只覺這棵小樹生在此地異常礙眼。
形勢已不容他稍事猶豫,俞佑亮一縱身,自小洞閃入了石骨之中。
石骨內怪石滿布,宛若一間石室,俞佑亮乍一人內,立刻覺到這裡面隱隱透出了難以言喻的險惡,他心中一寒,真氣暗暗布滿全身。
黑暗中他摸索前進,小洞外一線月光射了進來,迷蒙裡見一座石像矗立在室中,俞佑亮被震得氣血浮動,他駭然一呼,暗道:“是誰?是誰身負這等掌力?堪稱世無出其有了!……”
黑暗中對方也發出一聲低沉的吸氣聲,俞佑亮循聲望去,最後目光落在那尊石像上。
石像仍然動也不動的矗立在洞中,俞佑亮一提氣,朗聲道:“藏身的朋友緣何要偷襲在下?”
話甫出口,雙掌猛出一錯,在這一瞬間,他竟然連續拍出了十三掌,分襲洞中每一個方位。
轟轟聲中,倏地傳出一道陰森的冷哼,那哼聲在如雷拳響裡,居然清晰地傳到了俞佑亮的耳中,接著一道低沉的聲音亮起:“嘿,傳言你城府深沉,看來是不錯的了,這十三掌擊得恰到好處,也用得恰是時候,只可惜……”
俞佑亮掌出無功,不免暗暗心驚,他接口道:“只可惜什麼?”
黑暗中那人陰陰道:“你還猜不出麼?只可惜你遇到的是咱們!”
俞佑亮一聽聽說出“咱們”,心頭一動,下意識往洞口望去,但見那棵小樹又像是移前了不少,堪堪就要接近洞口了,他一轉念,故作譏聲道:“呵呵,區區遇到的盡是縮頭烏龜,何惜之有?”
黑暗中那人似乎料不到俞佑亮口鋒如此之利,也重哼了一下,道:“莫狂,告訴你,今夜你已是瞎子聞臭——離死不遠了!你愈狂,下場落得愈是淒慘!”
俞佑亮道:“閣下果是沖著區區而來的了,敢問邵姑娘和娉婷仙子被你們怎麼了!”
暗中人不答,俞佑亮只覺冷汗自手心緩緩沁出,他窮其一生,險惡增合也不知經歷了有多少,卻從未像目下這樣震駭欲絕!
俞佑亮在黝黑裡悄步稱前,一掌凝勢待發,一掌持著火,甫接近那尊石像,“卡”一聲,他把或打滅了。
火光一閃即滅,但就在這一忽間,他已瞧清了眼前的形勢,但見這石骨裡深不見底,那尊石像後竟然接二連三的矗立著難以數計的石像,乍一塑去,少說也有百來具之多,俞佑亮一顆把緊的心幾乎就要跳出口來!
他驚惶之余,心忖:“這石骨裡何來這麼多的石像?若有人躲在此地,與這些石像排列一道,孰其孰偽,我又何能分辨?看來今夕真是凶險重重了……”
“叭”一聲巨響,俞佑亮運力舉起了第一尊石像,運足力道,往第二尊擲去,他估計只要有一尊被打中了,那麼其他各尊也會接連到下,藏身之人便無所遁形。
那石像去勢何等迅疾,破空發出呼呼巨聲,眼看第二尊堪堪就被擊中,說時遲,那時快,黑暗中空聞“嘶”一聲,一股暗勁襲至,空中那尊石像去勢一窒,只一霎間,立刻就碎成粉屑,彌漫落下!蹬蹬,俞佑亮連退數步,雙掌錯間發銳響,立時身遭布滿了氣團,饒是如此,還是有一攝粉屑掃中了他左臂,當下但覺痛徹心扉,碎粉傷敵,對方功力如何是不難想像了!
俞佑亮定下身形,喝道:“閣下究竟是誰?”
黑暗中那人嘿然一笑,道:“盱衡天下,能過問咱等身份的也是寥若星晨了,你麼?你可還差上那麼一大截!”
俞佑亮驀地吐氣開身,一掌朝發聲之處拍出,掌勁進發若殷雷,將及石像處卻又消個無蹤無影,這掌又是被人硬生生化納去了。
那道陰陰的聲音道:“小伙子!你這是白費心機了!乖乖束手待斃吧。”
對方話未說完,俞佑已覺得一股暗勁當胸劈來,當下手足齊蹬,刷地退開尋支,但那暗勁去勢好不古怪,似已事先測得敵手將會閃避何方,竟硬生生地在空中折了方向,筆直往俞佑亮襲去。
俞佑亮腳尖一擰,像一頭狡兔,貼地斜射正西,霎間,折了三次方向,換了三次身法,那掌風颼地自他身旁掠過,他猛地大喝一聲,拳出如山,適與對方接踵而來的第二掌觸個正道,一忽裡,俞佑亮已與對方拆了四四一十六掌,但見拳風若迅留驚濤,掌影若葉繽紛,他這十六掌用勁之佳,配位之妙,已夠得爐火純青這四個字了。
倏地,滿空拳風消沉,俞佑亮身前壓力一輕,只覺對方掌勢突變,有似雲飄浪舞,極盡陰柔之能事,身處此等拳招中,竟是退無可退,拼無可拼,他悶哼一聲,身子斗然平掠,左手屈肘一撞,一股力道應肘面出。
俞佑亮就藉這一彈之力,上半身突地一弓,整件長衫有如灌了空氣,飽的鼓漲起來。
這一刻,他已施出了西域絕學“伽藍七式”,但見他左掌當胸豎立如刀,右掌順著衣袂不住飄拂,發出“嗤嗤”之聲,一時之間,敵手那如綿如絮的陰毒掌力盡化於無形。
“好招‘風起雲湧’!大禪宗絕學拜領了!”
一言甫訖,—條血紅色的人影斗然自整列石像中沖天而起,在空中一大回旋,乍望之下,就如一朵飄忽的紅雲,在一片迷蒙雲翳中突然飛卷,一時蔚為大觀。
人影合而又分,雙方錯身發龍吟,郝紅影就在這倏忽之間,自每一個不同之角度,對准俞佑亮發出了不同的五十掌,掌掌潑辣而厲烈,有似長河經天倒懸,呼轟而落,到了第五十招上,只聞‘喀”一聲,俞佑亮仰面吐出一口鮮血,頹然落地!
那紅影在空中一蕩,又飛人石像之中。
俞佑亮舉袖抹去了口角的鮮血,就在這一忽裡,他已瞥見了對方那一身血紅的長袍,此刻他內心的震動更有甚於體的創痛,他倒吸口氣道:“閣下原來就是百毒掌教俞一棋!”
但他話方出口,立覺不對,紅袍老人俞一棋的武功他是見識過的,仍可勉強打個平手,而眼下這藏身暗處之人的武功卻是如此深不可測,只是這人若不是俞一棋,又為何身著紅袍呢?
暗處那人道:“俞一棋?你說誰是俞一棋?”
洞外不知如何已漸漸的下起豪雨,雨聲中,突然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
俞佑亮只覺寒意遍體而生,他身子一擰,好比旋風一般的竄到左側一角落,心中暗暗驚忖道:“不知又是誰來了!雨夜裡竟來到這荒落隱密之地,這人是何路數就可想而知,環顧形勢,我今夜想出此石骨洞怕是難於登天了。”
外面那腳步聲愈來愈近,俞佑亮舉目望去,隱約見到一身著灰衫老人在石骨洞前駐足,距洞口那株小樹僅數步之遙。
那灰衣老者似乎躊躇了一下,沉道:“姓俞的!你在裡面麼?”
俞佑亮心頭一震,那聲音在石骨中縈回良久,卻無人回答。
灰衣老者稍事躊躇,便舉步朝洞口行來,他愈走離那棵小樹愈近,俞佑亮見此人若要進洞,非擦過小樹不可,不知怎地,俞佑亮心中鼓鼓而跳,又往小樹睨上一眼。
眼看老者行將擦過小樹,俞佑亮一道念頭飛閃而過,他陡地出聲高喊:“小樹!留神那株小樹!”
灰衫老者怔了一怔,驀然之間,只聽得“隆隆”一大響,那棵小樹突然憑空飛起,在空中呼地一旋,數十點火星有若灼灼殞落,圈成半弧朝老者當頭罩下!
“啊啊!漫漫花雨!”
俞佑亮驚呼一聲,這“漫漫花雨”乃是天下至毒的暗器功夫,以百年磷身和毒曇揉合,取得粉末經十五月圓之夜乃成,當者無不披麾,失傳武林已數十載,不料今日又重見於此。
這下禍起蕭牆,空中那一片星點降落速度之快,弧度之廣,簡直驚人俗絕,老人一呆之下,身子不退反進,倉促裡右掌猛地一翻,一股飆風應勢而出,星花被掃飛泰半。
但就在這時候,空中那枝小樹陡地無端一震,枝葉簌簌而落,現在一片紅影,那紅影一旋,嘶嘶晌處,又是一大片星花墜下!
眼看老人縱是大羅神仙在世,也是難以逃出此一劫了,俞佑亮只覺得一股熱血直在上沖,他大吼一聲,一步飛躍而出。
呼呼然,俞佑亮已掠到了距洞口二丈之內,他雙袖連舞,袖風疾奔出洞,對准星花卷去,電光火石間,石像後嘯聲大起,一條紅影沖掠而出,到了俞佑亮後背駢指如戟,那俞佑亮只覺自家身後大穴全罩在對方指下,急切裡他左右一陣亂擺,整個身軀往左側斜躍出去。
那紅影如鬼附魄般跟蹤而上,兩掌雙飛,口中一邊道:“你已是過江的泥菩薩,這趟子你有插手的余地麼?”
俞佑亮百忙中往洞口一瞥,見滿空星花盡斂,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時已進入石谷裡,竟是絲毫無恙!
他對老者多瞧上一眼,不禁咄咄稱奇,心忖:“這老人不知是何來路?那毒甲天下的漫漫花雨居然絲毫無損於他,不
知他是用何種身法避過這劫的?……”
正忖間,那適才在洞口上空,由小樹而化的紅影倏地筆直降下,正正堵住洞口,俞佑亮電目一瞥,見那人一身紅袍,不禁驚得呆了!
這一切變化得是大出人意表,俞佑亮望望前這虎視耽耽的紅袍人,再望望洞口那筆直而立的紅袍人,但見二者都以紅巾蒙面,無法瞧出面目。”
洞口那紅袍人輕輕挪了一下身子,俞佑亮只覺那血紅色衣袂翻動之間,隱隱透出了險惡險森的意味,令人為之不寒而栗。
灰衣老者往俞佑亮睨上一跟,最後目光在兩紅袍人間轉動著,他沉聲道:“誰是姓俞的?老夫踐約來了?”
二人不答,空氣像是僵結住了,少時,一道陰沉的聲音傳來,竟分不出是誰開的口,道:“送死來了!”
灰衣老者戟指厲道:“老夫有眼,姓俞的。你必然不得好死!”
俞佑亮心中一動,凝目往老人的雙手望去,見他右手齊根斷去,一境之間,他猜如知這老者的身份了。
那道陰陰的聲音道:“錢仲合!你大難不死,功力又有連長了,竟能逃出那一手漫漫花雨呀?”
俞佑亮聽紅袍人道出灰衣老者的名字,證實與自己所料的不差,原來昔日蘇白風代其主人趙風豪赴七人之約,俞佑亮不期經過是處,聽到了蘇自風和那“陸其昌”各人所執一詞的故事,是以此刻一見老人斷臂,便猜知他是北翁錢仲合。
灰衣老者錢仲合道:“姓俞的,你在呂梁山老夫故居留下一箋,相約老夫至此一會,以解釋昔日荒山月夜,偷襲老夫之事,不料眼下你又施這等卑鄙手段,你……”
洞口那紅袍人道:“所以說你是送死來了。”
錢仲合道:“老夫要明白,你何以千方百計欲置錢某於死地?”
石骨裡那紅袍人道:“這個麼?嘿嘿,你到枉死城後再來找咱們問吧。”
說著,他轉首對俞佑亮道:“你也是的,你們兩人死在一處,黃泉路上也有個伴兒。”
俞佑亮卻沒有把這話聽進去,此刻他心潮正是千回百轉:“這兩個紅袍人中,不知誰會是俞一棋?瞧他倆口氣如此相仿,竟是令人難以分辨,還有這姓錢的踐約至此,怎會這等湊巧,正值斯時斯刻,難道這一切都會是他們有計劃而為的?”
只聽那錢仲合冷哼一聲,道:“爾等自以為穩操勝券了麼?這倒不見得。”
洞口那紅袍老人嘿嘿笑道:“就憑北翁你那一手活佛升天今日就想全身而退?嘿,那兩下子可還沒放在咱等眼裡。”
趁著紅袍人說話的當兒,錢仲合以傳音人密之術向俞佑亮道:“適才目睹你和面前的紅袍人動手,發覺那人武功邪異,令人深不可測,咱們暫時不能與其硬拼,你可知石谷裡有無另外通路?”
俞佑亮搖頭表示不知,那錢仲合再不傳話,長吸一口真氣,整個身軀宛如被什麼托著升了起來,升起半丈多高,幾乎就在同一刻間,洞口的紅袍人也依樣葫蘆,忽地平空升起,姿勢竟與北翁不分軒輊。
錢仲合大喝一聲道:“好呀!你把錢某的活佛升天也偷學去了。”
紅袍人哈哈一笑,雙掌一挫,尖嘲之聲頓起,周遭的氣流像在一時之下被撕裂了。
錢仲合鬢發皆脹,顯見內心的激動,他單掌在胸前連劃半圓,“嗚”一響,兩人在空中對了一式,相繼落下來。
同一時,石谷矗那紅袍人右掌一抬,平直朝俞佑亮推出,口道:“你准備好了,老子打發你上路!”
俞佑亮見對方這個掌看做平淡,絕無絲毫詭奇之變化,但全身顫動,眨眼間已急震二十余次,挎他前胸、雙肋,下腹,喉頭等要害,俱都籠罩在這一掌攻勢之下,他身子一連換了數十個方位,卻仍然避不開這致命的一擊。
剎那之間,俞佑亮腦海閃過千百式身法,卻都不能施展,眼睹紅袍老人一掌已離胸不過二寸,在這一發千鈞之刻,他前身斗然下意識向後一斜,雙足凌空虛點,下盤浮浮實實,有似風轉車輪,令人觀之,為之目眩神迷。
那紅袍人雙目神光電射,似是緊張已極,他一掌向前推實,但聞暴雷聲起,人影交錯一掠,三丈之外,俞佑亮雙拳當胸而立。
紅袍人吐了口氣,面首蒙巾無風自動,他用著出奇低沉的語氣道:“青牛漫步!青牛漫步!小子你與青牛童子是什麼淵源?”
聽到這句話,洞口正殺得不可開交的紅袍人和錢仲合都不約而同的停了下手,霎時石谷中六道目光齊齊盯住俞佑亮。
俞佑亮方才在性命交關裡,不由自由的施出了那騎青牛的童子的步法所教的步法,當時他曾覺得無從鑒模,想不到在急切間卻救了自己性命。
只聞那紅袍人又道:“你說!青牛童子是你何人?”
俞佑亮見紅袍人神情,似乎對那青牛童子有所忌禪,心想自己何不嚇他們,遂道:“在下師承大禪宗,又蒙……”
言語未訖,紅袍入已急急接道:“又授業於青牛童子,嘿,小子,你真是得天獨厚了。”
洞口那紅袍人朝他一使眼色,道:“留他不得!”
俞佑亮故作哈哈,道:“在下與家師相約,今夜在此林中一會,此刻他老人家約已快尋到這裡來了。
他言語模稜兩可,對方只不知他是指大禪宗,還是指青牛童子,紅袍人一掌本已緩緩舉起,聞言一怔道:“小子你打誑?”
話方說完,忽地洞口勁風一蕩,一條黑影當洞而立,冷冷道:“他沒有打誑!”
眾人霍然大驚,俞佑亮一瞥那有如枯枝般的黑影,心中暗叫“苦也”,忖道:“桑干獅望!怎地他也到此地來了?這一來脫身的希望更是渺茫了。”
那桑干獅王緊接著道:“老夫親眼目睹那青牛童子傳技與這後生。”
俞佑亮面前那紅袍老人道:“獅王到此為何?”
桑干獅王哼一下,道:“問這作甚?你以為蒙上了紅巾老夫就認不出麼?”
紅袍人只,是冷笑不語,桑干獅王復道:“你們快走吧,老夫與這後生有條梁子,要單獨與他解決!”
俞佑亮一愕,那石谷裡紅袍人眼色陰晴不定狠狠盯了俞佑亮及錢仲合一眼,道:“留讓獅王來收拾這殘局面也是一樣。”
他向洞口那紅袍人招呼一聲,兩人掠身而起。俞佑亮呵道:“慢走!你們竊去的人呢?”
他情急之下,一掌呼地拍出,那後頭紅袍人仰面一陣狂
笑,倏忽之間,連回三大旋步履有若行雲流水,到最後簡直。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石骨中兩人瞧得目瞪口呆,俞佑亮在心中狂叫道:“就是他!適才我在林中所見有如像輕煙似的去得無影無蹤。”
桑干獅王待兩人去遠,轉首望了北翁錢仲合一眼,道:“你竟敢不走?”
錢仲合道:“錢某等著這位小兄弟!”
俞佑亮聞言,只覺一陣激動,當下強自道:“晚生與前輩素昧平生,前輩請自走吧。”
錢仲合聞言只是駐足不動,桑干獅王冷言一聲,說道:“世上盡多自甘送死的愚人,奈何……”
他緩緩轉身,朝俞佑亮道:“聽說你乘隙放走那華山小姑娘,老夫已有言在先,那妮子誰也不准一動,你真是……真
是鬼迷心竅了。”
俞佑亮暗道對方果然沖著這碼事而來,便不多言,桑干獅王大怒又道:“爾今人呢!你乖乖交出來便罷,否則……”
俞佑亮截口道:“這正是一刻之前在下對那位紅袍人說的話。”
桑干獅王一愕,道:“怎的?你意所何指?”
俞佑亮道:“邵姑娘連同一位娉婷仙子都被他們竊走了,在下好不容躡蹤到此,獅王你卻輕易教他們走了。”
桑干獅王錯愕更甚,雙目神光暴長,一掌徐徐抬起,俞佑亮乍一觸及那眼神,不由暗暗打了個寒噤,真氣立凝,准備接受對方的出擊。
獅王眼珠轉了幾轉,忽又改變主意,單堂下垂,狠狠道:“若此話有詐,他日老夫必將你挫骨揚灰,再好好找大禪宗打一場架!”
言訖,身子一擰,便朝刻前面那兩名紅袍人離開的方向疾追而去。
北翁錢仲合待桑干獅王的背影消失在蒼茫的夜中,這才噓口大氣,道:“江湖傳言這魔頭最是難惹,旁人稍一觸怒於他,立遭殺身,不知卻何獨對你例外?”
俞佑亮聳聳肩,道:“明年晚輩與他有約,在鴨綠江畔一斗。”
他說著,朝北翁長身一揖,道:“還未謝過……”
話猶未完,錢仲合已自擺手道:“休得如此,適才老夫見危,猶多蒙你出身相助。”
俞佑亮道:“前輩與那俞一棋之間的梁子,晚輩嘗風聞一二,不知那兩紅袍人中,前輩可否曾認出來?”
錢仲合沉吟道:“立在洞口那個似乎就是姓俞的,至於與你動手的人就不得其知了。”
俞佑亮低志道:“那人武功詭異,最令人咋舌的就是那身魅鬼不辨的輕功……”
錢仲合沉道:“老夫瞧見了,錯非我親眼目睹,實難相信世上竟有這等空身功夫。”
俞佑亮急道:“前輩不妨從此人所具有身法上推想。”
錢仲合搖頭道:“正因此人具有這等身法,是以老夫百思不得其解,當今之世,老夫是想不出采了,倒是前人中……”
俞佑亮面上露出凜然之色,截道:“晚輩猜到前輩所指何人了。”
錢仲合沉道:“這已是數百年前的事了,那人……”
俞佑亮再也忍不住,凜道:“鬼影子?前輩是說那鬼影子?”
錢仲合頷首道:“土木堡之變在有明是一代大事,那時代許多草莽英豪的故事,至今尚為武林人士所津津樂道,但這些都已成為昨日黃花了。”
他說到此地,視線偶爾觸及俞佑亮頭巾上鑲著的那片白色小玉石,面色斗地一變,驚道:“春江夜飛花,星海月光寒,原來你是——。
俞佑亮大是錯愕,道:“前輩怎麼了?”
他忽然想到,昔日在長安那少林寺的法明僧人也曾當著自己吟過這首不知所雲的詩,不禁呆住了。
錢仲合視線一直不曾離開那片玉石,他喃喃道:“春江夜飛花,星海月光寒。但見落英飄,胡日塞塵漫……想不到
你如此深藏不露……”
他仰首望俞佑亮卻是一臉茫然之色,不禁道:“難道你不是來自大漠?”
俞佑亮道:“前輩何以有如此一問?”
錢仲合驚疑不定,他一瞧對方面上茫然之色未減,暗自忖道:“這少年生像毫不知情,不知是真是假,但那塊小玉石緣中透紅,分明不至有誤,難道……”
他再也不敢想像下去,那俞佑亮突然岔開話題,說道:“晚輩有兩位同伴為紅袍人所竊,目下不知藏於何處,這石谷似乎頗有蹊蹺,晚輩擬進一探。”
錢仲合一會才清醒過來,道:“這事竟連桑干獅王也驚動了,只不知那紅袍人竊去華山姑娘作甚?”俞佑亮道:“若那百毒掌教俞一棋出手竊去那姑娘,猶有話可說,只是另一個紅袍人晚輩連他身份都猜之不透,更是遑論推知其動機了。”
錢仲合沉吟道:“姓俞的一身不離紅袍;老夫早有所知,但竟還有其他一人也身著紅袍,真是無獨有偶了……”
俞佑亮道:“晚輩這就往裡搜尋去了,前輩請自便吧。”
錢仲合本擬助他尋找,但話猶來出口,目光忽又觸及對方頭巾上那塊小玉石,登時改變了主意,當下道:“如此就別過了,小兄弟好自為之。”
’他最後這句話其實語重心長,但俞佑亮正值憂心忡忡那有心緒去體會,眼望北翁步出小洞,一縱身出數丈之遙,俄頃便消失在他的視野。
俞佑亮怔怔的站了一會;忽然想起一事。低道:“對了!娉婷仙子那只白鸚鵡不知怎麼樣了?”
他疾步出洞外,張目望去,卻已不見鸚鵡蹤跡,此刻豪雨已停,他夜下獨處空谷,心中突然興起莫名的悵然。
仰望天頂的灰雲已讓月兒燒熔了一片,露出幾顆稀疏的寒星,那眨眼的星光朦朦朧朧韻勾出了灰雲的陰影,俞佑亮想到自家這幾年就這麼背著一天灰雲,一身寒雨,落拓江湖,也不知是經歷了多少滄桑,回過頭去,那如煙的滴血往事也叫雲雨染灰染冷了。
低空的灰雲又密層層的聚攏,大地是一片黝黑,將近黎明的天色總是最黑暗的,石骨裡更是墨墨不辨前景,俞佑亮一腳踏人洞口,覺得仿佛就踏人了地獄室中。
他運足目力,勉強可以見出眼前三尺內的景物,而這麼緩緩摸索前進,心中喃喃道:“邵姑娘和娉婷仙子失蹤得不明不白,不知在這石骨裡能否尋到端倪?”
眼前那一排難以數計的石像仍然好端端立著,俞佑亮右足一跨;正要繞將過去,心念速地一動,低聲自語道:“方才我身處危境,無暇細察這石像究竟所雕何物,目下何不細瞧它一瞧。”
他伸手人懷,掏出火折一晃,一道火舌升起,那昏黃色的光芒撤在最前一尊石像上,映出一張刻板毫無生氣的臉孔,俞佑亮但覺甚是熟悉,不禁驚得呆了。
俞佑亮揉一揉眼,伸手去觸摸那石像的兩長眉,不禁脫口而出的低呼道:“浮雲大師?這尊石像雕的竟是昆侖掌教浮雲大師!瞧這雙眉眼雕浮得栩栩如生,不知是出自那位名家手筆?……”
他把火折推前一些,如豆的昏光閃爍跳躍,“浮雲大師”
的陰影投映在第二尊石像上,但俞佑亮還是瞧清了那張嚴肅出塵的臉孔,他倒抽了口涼氣,皺眉道:“這就是無為道長了!…被武林中人目為學究天人,智通圓慧的武當掌教無為道長了!怎地他的道容也被浮雕上了?……”
他驚疑的搖了搖頭,沉思了俄頃,卻始終不得要領,一舉步,他依次往下續看,但他每認出一人,駭訝也越深,情不自禁低喃道:“那豐姿超儀的中年人該是點蒼掌門千手劍沈冰泉了?他那八十一路追風快劍譽滿武林,至今尚無人使劍能出其右,不想安今只剩得一尊不能動彈的石人……還有……還有那天山下來的鐵氏兄弟也在這裡,咦……怎地只有鐵老二人的雕像?老大鐵石鳴呢?……”
他立刻又想到刻前自己與紅袍人動手時,曾將一尊石像毀了,敢情那毀去的一尊就是鐵氏老大的雕像。佇立在這幾尊石像之中,俞佑亮陡然感到一陣寒意逼身,他長身朝石像膜拜了一番,默默自語道:“當日我曾身受這幾位前輩教益,而且眼睜睜望著他們中毒散功而死,屈指而數五派掌門作古距今已有數月之久,誰將他們的身容浮雕於石,又藏在這等隱秘之處呢?”
他想著想著,不覺神思黯染向前走了數步,忽地洞口一陣夜風吹進,手上火折撩熄了。
俞佑亮閃電一般返過身來,側耳傾聽了好一忽,但洞外除了蕭瑟的風聲和咕咕的夜梟交鳴之外,便沒有其他聲息。
他輕噓了口氣,重新把火新然亮了,石骨裡是一片昏昏的黃光,俞佑亮忽然發現再往深處有兩尊石像並排而列,位置十分顯明,他心念一動,移步上前。
光線不住的跳蕩,俞佑亮一下就瞧清了兩張石像的臉孔。
“澎”一聲,他一松手,火折跌在地上,石骨裡登時又暗了起來,俞佑亮伸出一抖顫的手將火折拾起,他再一次瞧清了那兩張面容,激動得一顆心子都要跳出來了。
“爹和娘也被人刻上了!……爹和娘也被刻上了……”
俞佑亮在心裡不住的呼叫著,此刻他只覺得心思紊亂已極,兩眼一黑,幾乎昏倒。
就在這一刻,一道黑影平生正正的映在那石像上!
俞佑亮身經晨霧之變故,本已心神交瘁,此刻又經此一激動,神智幾乎就要崩潰了,對那黑影之突然出現,竟是渾然不覺。
但見那影子緩緩舉起右手,筆直朝俞佑亮背宮印去。
那手臂去勢甚是迂緩,俞佑亮在迷茫中忽覺脊上生涼,天生的本能又逼得他乍然清醒過采,他右臂一揮,往後反拍而出。
這一下一個是出其不備,一個是倉促應戰,只聞“轟”一響,俞佑亮為對方掌力所震,彈出了七八步之遙!
這一掌之力幾乎就把他震得五腑內髒都移了位,“喀”、“喀”他連吐數口鮮血,勉力張望去,一個全身血紅的人立身在他面前,正是那紅袍人去而復返!
紅袍人陰陰道:“果然小於你還沒有離開這裡!”
俞佑亮不語,他暗試催運真氣,卻是停滯內脈而不能聚,一股絕望之感立時襲了上來,他明白自己已受嚴重的內傷了!
紅袍人往那兩尊石像瞟了一眼,露出蒙巾外的兩眼忽地露出陰毒無比的寒冷,他道:“俞玄青,俞玄青是你什麼人?”
俞佑亮只是不答,他努力地運行真氣,但接連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紅袍人道:“小子你不必一味裝聾作啞,方才你一個勁兒的朝俞玄青和他那……那寶貝妻兒發癡,你當老夫還猜不出麼?”
俞佑亮心中一陣沖動,叫道:“我是俞玄青什麼人與你何干?你苦苦追問這些又做什麼?”
紅袍人陰笑一聲,道:“說與你明白也沒用,反正你今夜是死定了!”
俞佑亮大叫道:“俞一棋!你就是俞一棋吧!”
紅袍人似乎怔了一怔,道:“真是見鬼了!你為何偏要將老夫當作俞一棋那鳥?”
俞佑亮聞言一震,情不自禁暗忖:“眼前這紅袍人想必就是身具難測的輕功那人,也既不是百毒教主俞一棋,方才又為何要問我那些話?而且提到父母的名字,他的眼神便露出異采?難道父母之死……甚至五大門派掌門的遇害,除了俞一棋之外,也與另外一個紅袍人有關?”
紅袍人稍一移身,那衣袂翻動間險陰之味流露無遺,俞佑亮只覺得這人真是好不陰森,又好不神秘,一霎之間,冷汗涔涔而落。
紅袍人又道,“小子你方才中了老夫干袖奪魂一掌,兀能不死,倒好生難得,要動手殺了你這塊奇材著實可惜,但形勢迫得老夫不得不如此,安今你體內五脈至少已斷了其三了吧?老夫只要再加上一指——這麼輕易一指,嘿嘿,這石骨裡便將又多出一堆白骨了!”
他邊說且不斷比勢作態,俞佑亮早已見識過他那奇詭的武功,且下自己又身受嚴重內傷,心想今日真是生理全無,臨危之際,他沉道:“問你一句—那華山姑娘和娉婷仙子被你們怎麼樣了?”
紅袍人面巾微動,似是欲言又止,終於地道:“你人其將死,多問何益?”
他遞出右掌,一指翹起如戟,一步步朝俞佑亮行去,俞佑亮這時已無絲毫反抗之力,他心中已不知將西域大禪宗的吐吶口訣默演了多少遍,但真氣將近玄關之際,始終不得沖突。他暗歎一聲,只有閉目等死。
眼看紅袍人一指已逼近了俞佑亮胸前的公孫大穴,就在這生死之刻,俞佑亮忽然大吼一聲,雙掌一推而出——事出意表,紅袍人大吃一驚,下意識收指向後疾退,孰料俞佑亮那一掌只是作勢而已,壓根兒沒有任何掌風襲出。
俞佑亮見對方退開,良機不再,他想也不想便向石骨裡逃去,心中一面忖道:“敵手離洞未近,出洞已是無望,不知這石骨裡側有無其他通路?”
紅袍人一怔之下,哈哈大笑不止,俞佑亮雙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對方,內心不住的盤算:“日下我功力全然不能施展,是以必須設法盡速離開,留待將以有為,但要逃離紅袍人掌握談何容易,這石谷裡深不可測,只有出其不意往裡闖。碰碰運氣了……”
忖猶未畢,紅袍人已一擰身,像一縷輕煙似地朝俞佑亮掠去。雙掌猛拍,使力一擊而出。
急切問,俞佑亮身子倏地一斜,貼地內向角急滾,那紅袍人去勢好不迅疾,卻因石像抵住去路,他手一揮,—石像嘩啦嘩啦倒將下來。
就這麼一發之差,俞佑亮又逃過了對方一掌,他身子一跳而起,朝石骨內角狂奔而去。
紅袍人大是錯愕,他身子立在石像之中,眼望俞佑亮的身影漸次沒入黑暗裡,不禁怒哼一聲,卻不動身追趕,他喃喃道:“好機敏的少年!可是你雖然自老夫手裡逃出,進到石谷內也是死路一條,倒省得老夫多費手腳!”
他雙手伸出交叉在前胸,如此縱是碰到石壁,也不致撞及胸部要害,如此奔了二十余丈,見紅袍人並未迫至,這才松下一口氣。
雖說他方逃開一劫,但立時又驚於眼前的環境,他小心翼翼的朝前行去,地勢忽然變得十分崎嶇曲折,宛似一道回廊。
俞佑亮暗暗納悶,他足不停步,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卻猶未見到出口。
陡地,一道迷蒙的光線目前方不遠處射將進來,俞佑亮大喜過望,疾地飛步上前,及將接近那線曦光之際,突聞“卡”一聲,他足底絆著一物!
他凝目望去,只見一堆堆磷磷白骨橫散地上,數目竟是難以數清,俞佑亮不禁倒吸了口氣,心道:“適才所見的迷蒙光線,原來便是這些白骨所發出的磷火,此地既是如此隱蔽,竟有多人先後喪命於此,顯見前路凶險正多……”
繞過白骨,眼前景物突然一變,一扇石門當道而立。
俞佑亮細察周遭形勢,發覺除了開啟石門之外。已無他途可尋,他稍一躊躇,一手將石門拉開。
黝黑中斗地閃耀出七顏八色的彩光,俞佑亮霍然一驚,倒退兩步,待了許久未見動靜,這才緩緩踏入門內。
他身子乍一人室,立覺裡邊光采眩目,與外頭之黝黑恰恰成一強烈的對比,他一時無法適應,過了良久始將眼皮睜開。
這一睜眼,瞧清室內景物,他再無法克制驚呼出聲。
只見這間石室約有三丈方圓,室頂略見傾斜,四壁盡是白石,室中心懸立著一片石屏,屏前卻不知堆積了多少明珠瑪瑙,此外還有一串翡翠寶石,分霉三個圓狀石糟,交映出繽紛七彩,端的是玲瓏滿目,美不勝收。
俞佑亮怦然心動,暗忖:“天下的奇珍異寶想必都齊集在此了,這些珠寶若常人十有其一,已是富可敵國,眼見寶玉當前,能不動心?”
他伸手自石糟中取出一串石室石項鏈方待細瞧,突聞石屏後傳出一聲長長歎息!
俞佑亮悚然一驚,反手將項鏈擲下,喝問道:“是誰?”
石屏後一道沙啞的聲音像在自語道:“哎,又一個送死的人!”
俞佑亮飛快綴過屏去,觸目處但見三人席地而坐,每人都是須發長垂,兩眼深陷,身上衣不遮體,露出枯枝般的手足及枯干的皮膚,肋骨突出,一根根歷歷可數。
那三人見俞佑亮人屏,每個臉上都露出難以言喻的復雜表情,右首一人道:“小子你摸過那些珍珠了?”
俞佑亮一頷首,那人道:“那麼你到室外去等死吧!”
俞佑亮大是駭然,卻仍然駐足不動,那人怒道:“還不快走,你難道要死在咱們眼前麼?”
居中一人望了俞佑亮一眼,開口接道:“三弟且住,此事大有蹊蹺,那中五毒當者立死,此人卻……”
他話至中途,突地右臂一伸,鳥爪般十指大張,雷也似地朝俞佑亮手腕拂去!
俞佑亮無法閃避,那老人一把將他腕脈捏個正著,發出訝然一呼,道:“你”““你不會武功?”
俞佑亮苦笑一聲,道:“閣下這是何意?”
那老人道:“什麼意思你還不明白?嘿,那主兒派了你來,以為咱等……”
俞佑亮愈聽愈是離譜,插嘴道:“閣下說話一向是這麼溫柔吞吞的麼,有話不妨往亮處說,是誰派我來了?”
左邊的老人冷笑道:“好一個有話往亮處說!試問,你那主兒又有何時說過亮話了?嘿,一丘之貉猶敢作如是言?”
俞佑亮沉道:“區區雖然不才,卻還不是由人任意差遣之輩!”
居中那老人臉色一沉,道:“你身中南中五毒,至今猶了無事,分明是……”
俞佑亮不耐截道:“閣下這是越岔越遠了,區區幾時身中南中五毒來著,又幾時和誰勾搭,成一丘之貉了?”
那老人捏住俞佑亮腕脈的兩指一緊,道:“那些珠寶染五毒,你既自承摸過珠寶,兀說沒有中毒,你敢在老夫面前裝鬼?”
俞佑亮聞言若有所悟,他緩緩道:“閣下若信得小可,請將手移開,小可有一物相示。”
老人怔了一怔,驀地仰天狂笑起來,左右的老人也相繼大笑,良久,笑聲漸低了,俞佑亮仍然是一臉肅容。那居中老人忽地笑聲一斂,雙目神光暴長,一直盯住俞佑亮臉容不放,少時,他徐徐轉首朝左邊的道:“為兄一生閱人無數,卻還沒有見過這等意氣凜然的少年。”
左邊的點點頭,居中那老人噓了一聲,道:“說不得只好以咱弟兄的性命賭一賭了,就再試一次相信他人吧!”
俞佑亮只覺一股熱血沖上來,半晌說不出話來,他伸手入懷,掏出一粒小珠,在老人面前晃了晃。
三老往那顆珠子望了好一會,有邊的首先脫口呼道:“大雄珠!你是西域大禪宗的傳人?”
居中的臉色一連變化了好幾次,緩緩緩道:“難怪毒如南中,亦不能內侵,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他說到最後四字,已不自禁露出喜色,他朝俞佑亮一張口,方要說話,那左邊的卻擺擺手,道:“大哥慎之!那西域大禪宗已是世外高僧,此人若是他傳人,怎會……”
俞佑亮一聞及此,已知道他下面要說的是什麼了。
他接口道:“小可入洞前與一位紅袍人交手,五脈已斷其三……”
居中那老人一語不發,突地又是一掌拍出,朝俞佑亮天靈蓋壓至。
俞佑亮退無可退,只覺一股火焰般的熱氣自對方掌心傳下,他大怒道:“好卑鄙!你……”
話未說完,便自昏迷過去,他緩緩醒了一睜眼,只見三位老人手指相抵,居中的抵住自己天頂,斗粒大的汗珠自他們頰邊滾滾而落。
立刻他領悟這是怎麼一回事了,眼珠流動間,滿露出咎意,那居中的老人一撒手,長噓一聲,道:“合咱們三兄弟之力仍是有力未逮,你體內那一股真氣始終不得沖破玄關,休矣!休矣!……”
俞佑亮內心一黯,強自歡顏道:“有謝前輩相助,小可亦已試過禪門吐吶口訣以自療,實是受傷太重……”
右邊那老人低聲道:“你人力雖是非淺,但卻還未到絕望的地步,還是盡速離開這石谷吧。……”
俞佑亮苦笑道:“小可何嘗不作如是想,但此刻那紅袍人必然等在石谷外,此石骨內側又別無通路……”
三老彼此相望一眼,左邊的忽然伸手向斜壁一陣亂折,一塊石磚“碰”地落地,他將石磚地?塊塊搬下,居然露出了五尺許寬的一道縫。
徐徐回過頭采,道:“老夫等窮數月之力,挖了這一通道,想不到今日終於派上用場了。……”
那居中老人自懷中取出一個黑色木匣,遞與俞佑亮,說道:“小兄弟你出得石谷後,若能保得性命,請受老夫一托俞佑亮茫然接過木匣,只聽老人續道:請將此匣送至銀川南門承天居。
俞佑亮一震,脫口呼道:“銀川承天居?前輩是……”
老人道:“老夫承天三匠。”
俞佑亮臉色一變,喃喃道:“承天三匠,那機關浮雕之學巧奪天機的承天三匠,竟然困處此隅,外面那石像……”
右邊那老人道。“正是咱等所雕!”
俞佑亮幾乎是吶喊地道:“為什麼?為什麼?”
居中的低竭一聲,道:“此事言之話長,且追溯到七月前那月圓之夜,老夫正在承天居趕制大內金殿機簧,忽然一紅袍人翩然降臨,一出手竟是整斗珠寶,條件卻只要咱們到此浮雕石像……”
語猶未訖,倏地石室外傳來一陣輕微足音,老人面露急色道:“時候不許可,你速由這壁縫出去吧。”
俞佑亮吶道:“前輩緣何不隨同離開?”
三老慘然一笑,長身一立,只聽嘩啦啦一響,他們竟為人以鐵鏈貫穿足筋,釘牢在地!
俞佑亮只瞧得憤怒填膺,那承天三匠的老大道:“此鐵並非凡品,乃是天山所產堅逾金石的白鋼!”
那足音來得近了,三老連聲催促,俞佑亮這才施施爬上那壁縫。
行不數步,回首一望,但見三老正將壁磚填回原處,不禁神色黯然。
他在黑暗中徐徐前行,這秘道甚是狹隘,俞佑亮幾次碰動身側的銳石,衣服被勾裂了數縫,但他終於將這一條秘道走完了。
前面道口隱約透進一線曦光,俞佑亮狂奔上前,跳出道口,環視周遭形勢,只見自己正身處峽谷低處,離那崢嶸的石骨約有數十丈之遙。
這刻天已破曉,旭日方升,俞佑亮目望遠方那蔚藍的天邊,低聲道:“太陽今天還是一樣如常升起,但我幾乎已見不到它了。”
他緩緩地朝西方渡去,經過峽谷後,步履已逐漸顯得蹣跚,他默默自語道:“只要越過那座山,山那邊就有人居,我可以討些米食來充饑,然後找一處靜處好好療治,但我能越過那座山嗎?”
‘喀”一聲,俞佑亮吐出了一口鮮血,他艱難地朝前走著,到了山腳下,他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頹然昏倒於地……
天,又是艷陽天了。
俞佑亮漸漸醒過來,他隱約感覺到一只柔綿的手正在自己的前額觸摸,他雖然極想睜開眼睛,但跟皮卻重若千千,如何也無法睜開。
忽然,他耳畔一個女子的聲音低道:“我該走了,這時辰他就要醒轉過來了……”
那聲音甚是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腳步聲音漸漸離俞佑亮而去。
俞佑亮終於勉力啟開眼皮,一個俏妍娉婷的背影首先映入眼簾,他揉揉眼,終於瞧清了那眼熱的身影,一霎間,他激動地呼出來!“郡主!”
那少女已走遠,聞聲身子一顫,她徐徐回過頭來,一對泛如秋水的明眸閃過一絲郁幽之色,唇角抖了抖,似乎要說出話來,沒有話,只擠出了悲滾的沉默。
終於,她強自回過頭去,俞佑亮只是癡癡的低呼:“郡主,郡主!”
他奮力一躍而起,這一躍竟提空三丈余高,俞佑亮膛目結舌了好一會,在心中叫道:“我的功力竟恢復了,這是怎麼回事?”
那玄湖郡主一踟躕,又舉步前行,“颼”一聲,俞佑亮一箭步已掠到她的面前,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療好我的內傷?……”
玄湖郡主眼望前方,淡淡道:“我只是不期經此,見一人身受重傷性命垂危,我治好他,這原是武林本份,我並不認識他是誰。”
她聲音極力裝著平淡,但說到最後依然帶著些許抖顫。
俞佑亮垂下眼皮,覺默良久始低聲道:“是的,你原不認識我,我們也不該相遇,我只是顆飄忽的露珠,在陽日下就會消逝……”
他垂首向前蹀踱著,那玄湖郡主再也忍不住,脫口呼了出來:“俞郎……”
俞佑亮回身相向,玄湖郡主一偏首,他瞥見了她眼睫下一顆晶瑩的淚珠。
“俞郎,有道是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想不到知我心如你,竟也說出心如蛇蠍之妖女這話,俞郎,俞郎,你可以休了!”
俞佑亮只覺全身熱血都湧了上來,他在心裡不住對自己狂呼道:“原來她已聽去了我為了救邵姑娘所說的話,但她還是將我的內傷療好了,我卻寧願她殺了我!……”
玄湖郡主喑啞聲音道:“前情前恨何寄?似這般割肚牽腸,又豈堪回音?你我今日一見,正是了卻前緣,請從此別……”
俞佑亮吶吶不能語,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又該說些什麼?他望著玄湖郡主一步步遠去,一步步在地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足跡。
前情前恨何寄?回過頭去,就有千顆萬顆心也該碎盡了,今日相逢,又平添了多少悔恨?
俞佑亮想笑,他立刻淒淒的笑了:“我傷了她的心,我已傷了一個女孩子的心……”
他低喃著,隨又笑將起來,把那飽滿眼淚的笑聲散在那渾濁,昏黯的空氣裡。
漸漸,他也走遠了,帶著滿懷的傷痛走遠了……,嬋娟又悄悄地上來了,俞佑亮正是在—座矮拓的斜坡上,此刻他的情緒已稍稍恢復平靜,但玄湖郡主那淒哀欲絕的明眸仍不住在他的眼裡跳躍。
他自責愈甚,愈覺得自己負咎之深,整日價,他都藉狂奔來發洩自己的情感。
他就這樣毫無目的的走著,神思恍恍忽忽,忽然一道語聲自他左側的林中傳了過來,道:“老二,力口點腳程吧,廟會快趕不上了。”
俞佑亮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只聽另外一道聲音道:“什麼廟會不廟會,老子只想躺下睡他娘的一大覺。”
先前那一道沙啞的聲音沉道:“老二!教主有令你當耳風刮了?”
那“老二”道:“這,這是如何說法,老子想是如此想,腳下還不是在走著麼?”
他語氣頓了頓,復道:“說句實心眼地話,咱們這幾日奔波得也夠勞累了,從關外到關內,馬不停蹄來回的跑,今後原該讓咱們好生地歇一歇,教主卻又要我們去趕那撈什子廟會,誰有那等興致?”
那沙啞的聲音道:“趕廟會可不是叫你無事去溜達,甭把事情想得這麼便宜,喂!你可把那毒青兒帶在身上了?”
俞佑亮聞言,心中一動,他一擰身,悄無聲息地躡至他們身後,只見那兩人穿著黃白長袍,那黃衣袍漢子後還背了一個大竹簍,正在前面垂道疾行。
只聽那黃衫漢子道:“帶上啦,真他媽的不曉得教主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趕廟會還不是喝喝爛酒,看看廟典,又不是去拼鬼孫,還帶上這些毒青兒作甚?”
俞佑亮心裡不住的沉吟:“毒青兒?原來他們是百毒教的。”
白衣漢子哼一下,道:“你別在那裡嚷嚷了,沒有見四大天王都先後出動,干什麼事還有你操心的份麼?到時候你只管聽命動手就是啦。”
黃衫漢子道:“喝,這就更令人摸不著端兒,昨夜教主平白無故為了兩個小妮子忙了一夜,想不到目下連四大天玉都出動了,教主行事是愈來愈不可捉摸了……”
白衣漢子道:“也難怪你這麼猜疑,教主昨夜帶了那兩個妮子回來時,舉止甚是怪異,說話口氣和形態都與以前不同,我只覺得教主生似完全變了不同一個人……”
他們就這麼邊扯邊走,那俞佑亮卻在後面聽得暗暗打鼓,忖道:“兩個小妮子!莫不成他們是指那邵姑娘和娉婷仙子?但這事與廟會又有什麼關系?”
他忍不住尾隨在那兩名百毒教徒的後面,只見他們走下山道,穿過一片田野,步人前邊小鎮去了。
俞佑亮整整行裝,也隨著人鎮,只見這華燈初上的街道已是喧嘩熙嚷一片。
集街上到處是廟宇叢立,行人摩肩接踵,顯然都是趕廟集來的。
街頭廟宇處,斷斷續續的傳來了清晰的鍾聲,那是廟會的時候到了。
鍾聲一起,人群立時往廟宇處鑽,俞佑亮也隨著人潮移動腳步,漸漸地,他接近了集鎮上那座最大最堂皇的廟宇。
忽地,俞佑亮在廟宇旁一個搭蓬裡,瞥見了一個商賈模樣的矮胖中年人,他心子一動,便自人潮裡擠將過去。
那搭蓬裡煙霧沉沉,業已擠滿了人,俞佑亮斜靠在牆邊一角,隔著煙霧望著那矮胖的商賈,心道:“這人分明就是姚鷹,果然百毒教四大天王到來了!”
這刻,搭蓬裡叮叮的琴聲響起,一個梳著瓣子的黃衫閨女巧舌翻花的唱出一段慢板:“呀,我向著這周野悲涼?草已添黃色,早迎霜。
犬腿得毛蒼,人搠起纓槍。
馬負著行裝,車運著食糧。
她,她,她,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
她部從,人窮荒。我鑾輿,返鹹陽。
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
繞廚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
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蟹。
泣寒蟹,綠紗窗;不思量。”
那閨女愈唱愈快,也愈是淒楚,搭蓬裡從人聽得眼睛都有點淒淒的濕了。
只聽她唱到這裡一轉折,語聲又轉為迂緩:“呀,不思量,除是鐵心腸。
鐵心腸,也淚愁滴千行。
閨女這一唱完:圍觀的群眾已有人哽咽出聲。
那矮胖商賈姚鷹一抬目,瞥見了立在牆角的俞佑亮,面色登時一變,匆忙起身步人人群中。
姚鷹出搭蓬,這邊的俞佑亮立時發覺,連忙尾隨步出,卻見人潮熙來攘往,姚鷹人影不見,顯然混入人群中溜幸了。
俞佑亮滿懷疑惑的步入街上,突然,他身後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呵呵,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又在這裡遇見老兄你了!”
俞佑亮霍地一轉身,見自己身後立著一個三旬左右的大漢,正朝著自己微笑,當下一寬容,也自笑道:“原來是蘇兄,久違了——。
說著,心中卻忍不住忖道:“這麼巧,怎麼蘇白風也到這裡來?”
那大漢正是蘇白風,也乍見俞佑亮,也是訝然萬分,口道:“兄台也是來趕廟會的麼?”
俞佑亮心頭微動,道:“在下是不期然經過此地,適躬逢盛會,蘇兄呢?”
蘇白風微怔,道:“這個……不瞞兄台,小弟倒有所為而來!”
俞佑亮不料他坦言無忌,錯愕道:“小弟方才見姚鷹也混在人群裡,看來百毒教四大天王也來了。”
蘇白風吶吶道:“他們該來的……我料他們該來的……”
俞佑亮忍不住問道:“蘇兄你說些什麼?”
蘇白風望了望俞佑亮一眼,心忖,“難道這碼事他還不知道?真看不出這深覺的少年是真是假?”
當下道:“沒什麼,我只是說他們這一到來,這廟會可就
熱鬧了。”
他見俞佑亮不答,又道:“這廟會乃是此鎮百年來一大事,著實吸引了不少外方游客,據說酬神木典是由清空廟的元元僧主持。”
俞佑亮脫口呼道:“元元僧?你是說那被少林逐出門牆,傳言悉數竊走的少林藏經閣藏經的元元僧?”
蘇白風頷首道:“少林今日的沒落,正是與此僧有關。”
俞佑亮忖道:“少林自被元元僧竊去藏經後,慧字輩十二高僧曾分別歷遍天下查尋,卻是無功而返,掌門人愧憤之余,盡行遣散寺中三百名弟子,少林一脈自此便一蹶不振,想不到那元元僧躲藏了這麼多年,今日卻又在此出現了……”
蘇白風道:“酬神大典大約就快開始了,我們就這街角繞過去吧。”
兩人緩緩向前移動,就在那街角,清空廟突兀的殿宇已然在望。這刻,在嘈雜的人聲中,忽然一道熟悉的呼聲雜夾而來!
“雙麼拾二!麼麼麼麼——我它娘全是麼!通殺了!”
俞佑亮頓住了腳,循聲望去,但早就在廟旁左側,一個披發左衽的老人正開始設賭,那喊聲正是由他發出。
俞佑亮道:“他,他也來了!”
蘇白風回頭識道:“你認識此人?”
俞佑亮道:“怎不認得,這人是從西藏來的,名叫溫士達,他那一身血河大陣功力端的連雲龍翁與他過招也未占到便宜。此刻卻在這兒設台開賭,不知是何用處?”
他往那賭台瞧上一眼,又道:“小弟這兒有幾塊金錠正想試試運氣,蘇兄有興不妨與小弟過去玩玩。”
“砸台的主兒來啦!”
溫士達一瞧兩人神色一變,但旋即又恢復笑容道:“小台面,小意思,想輸你就來。”
俞佑亮微微一笑,道:“不巧得很,我賭錢從來沒有輸過。”
他從懷裡掏出了一塊沉甸甸的金子,“碰’一聲壓在台面上,口裡學著賭徒的口氣道:“我它媽沖五加翻,沖著一塊,你賠五塊!”
蘇白風聽得暗暗好笑,台周的賭眾見俞佑亮一出手就是一錠金子,不禁都驚得紛紛縮手,一時只剩得俞佑亮和莊家溫士達對賭。
溫士達嘿一聲道:“沖不著老子就把這塊金洋給撈了,列位瞧清——寶,寶來了。”
他一揚袖,探手抓起碗心的骰子吹口氣,吟吟有詞道:“呃呃!一麼擲六喲!麼麼大順喲!”““叮當叮當順子來!”
俞佑亮在心中暗罵道:“裝得倒挺像的,不知他心裡在打什麼鬼主意?”
當下也摸仿著行家的語氣,道:“麼,麼,麼,窟那個洞,賠兒貨滾出來了!”
骰子停了下來,卻是三個麼,四周驀地爆起了驚歎聲,莊家這局似是贏定了。
俞佑亮暗道:“這老鬼定是用內力操縱著骰兒,這一賭真越來越有意思了!”
他暗暗運起真氣,掄手一抓,骰兒叮當叮當的滾將起來。
一旁的蘇白風見溫士達及俞佑亮兩人都是滿面通紅,心知他倆是藉骰子較上內力了!
只見那三粒骰兒一忽兒到六,一忽又滾到麼,竟是停不下來,那些圍觀群眾不知就裡,都看得呆了。
忽然俞佑亮右手食指微翹,那骰兒“當’一聲,滾到台下!他彎腰拾起,故意道:“真是邪門!敢情你這骰兒裡有鬼了!”
那溫士達沉下臉來,道:“你這是存心消遣人?”
俞佑亮晃晃腦袋道:“不要是骰裡裝了鉛吧?你要裝鉛騙人可不成,待我查查—”
他將骰子塞進嘴裡,喀喀一響,骰子一下就成了兩半,俞佑亮將破骰兒高高舉起,朝四周看熱鬧的擠擠眼,大聲道:“有你的!你設賭局倒真的沒玩鬼——列位鄉親看清了,他的股裡沒裝鉛!”
溫士達被捉弄得哭笑不得,他雙掌在胸前隱隱一拂,俞佑亮只覺得一股暗勁逼來,他若無其事的將破骰兒擲回台面,溫士達那股掌力登時一窒,他手底下一加勁,兩人身軀都同時晃了晃。
蘇白風在旁瞧得暗自吃驚,忖道:“這少年竟與西藏這老怪在內力上交了個平手,我每見他一次,便發現他的功力似是又長進了不少,真是深不可測了!”
俞佑亮面色洋洋不變,他將台上的金錠取回,偕同蘇白風刪喇的走了。
後面的溫士達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咬牙切齒低道:“終有一日老子會宰了你!……”
且說蘇白風與俞佑亮兩人步至廟前,那蘇白風笑道:“那老怪被你這一搗鬼,跟看賭局也設不成了!”
俞佑亮道:“正要他如此!這人並非靠賭混飯,卻突然在此設賭,必有深意。”
正說間,廟前鍾響了起來,一時人群蜂湧,蘇白風道:“腆似乎就要開始了。”
兩人抬目望去,只見清空廟門大開,三十名身披彩帶的妙齡女子提著紅燈魚貫步出。
一時笳聲大作,群女在廟前繞了一匝,團團圍著一塊長約八尺,寬兩丈的紅布而立。
倏地,群女各將紅燈一提——在那彩聲繽紛的紗影中,自廟門徐徐步出了一個全身裹在一塊青藍色大圍巾中的禿頂和尚來。
群女迅速又在禿頂和尚周圍攏起來,彩帶拂飄,燈彩連晃,個個舉手投足間都與樂聲配合得恰到好處,似乎早經訓練有素。
笳聲倏然中正,鍾聲隨著劃破了夜空,又叮當的響起來。
在混合的樂聲中,金壁輝煌的清空神廟大門一閉又張。
當一長聲,笳聲皆止,群眾俱都屏息靜氣的等待下文。
烏雀無聲中,廟門裡踱出了兩行身著灰色架裟的和尚,以後,又接著走出一個頭戴元帽,身著寬大裟衣,足踏茫布鞋的僧人。
人群中,突有人失口喊道:“元元僧!元元僧!”
俞佑亮展目往那幾聲之處望去,心道:“那和尚也來了!
那日在長安無故攔住我,吟了兩句不知所雲之詩的和尚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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