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劍寧大叫一聲:“姬文央,你?你是姬文央?”
那人不答,卻一皺雙眉,喃哺道:“怎麼這一次發作得這麼快?”
接著便是面色鐵青,雙掌一手撫胸,一手附背,喘氣連連,似乎療傷又進入一個緊要關頭。
劍寧一連和他說了好幾句話,卻始終沒有回答,心中不禁微慍,但是側目一瞧,看見他左手按在胸上,肘上用兩條樹干扎綁住,分明是手臂折斷了的模樣,想到他白發皓皓,竟然身受如此傷痛,又不禁大為同情,這時候,那人額上,頰上全見了汗,雙眉緊緊蹙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劍寧站在一旁,愛莫能助,他呆呆望著地上那‘姬文央’三個字,心中不禁又驚又疑,暗道:“如果他就是百步追魂,那麼,那麼常敗翁沈老前輩必然是勝了……”
他想到這裡,不禁心中一陣竊喜,但是他忽然又想道:“也可能是兩敗俱傷啊……”
他想到草坪上那一灘血跡,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這時候,那人忽然全身一陣抽搐,劍寧低頭一看,頓時大大吃了一驚,原來那人這一陣子汗如雨下,兩只手一前一後不停地點著,劍寧駭然暗道:“他竟一心兩用,雙手同時遍點前後周身要穴,此人功力之高,當真是聞所未聞的了。”
那人雙手一前一後愈點愈快,全身衣衫幾乎已經濕遍,劍寧細細注視之下,只見他雙手動得雖快,但是每一指點出,都有一種龍騰虎躍的氣勢,似乎是一指所向,便能控制全盤一般。
劍寧也曾跟摩雲客學過一些點穴的功夫,但是那曾見過這等點穴神技,當下不禁渾忘一切,眼睛心神都隨著那一指移動。
他暗暗不由自主地叫道:“神庭,後官,玉枕……氣海,好,好了,還差華蓋一處了……呀——”
忽然之間,他不禁驚叫出聲,原來那老人點到最後‘華蓋’要穴時,卻斗然手腕一重,一指點歪了數寸——
只見老人面如醉酒,於根緊咬,猛然開聲吐氣,抬起手來,那只左手這時竟如有千斤重量一般,他似運出全身勁力,才把左手抬起,再次向‘華蓋’點去——
奇的是方才運指如飛的手掌,這時竟然笨拙無比,一指點下,仍然差了幾分。
老人臉上露出絕望之色,面色更加紅了幾分,劍寧知道這最後一穴若是點不中,老人立刻就得血氣暴裂而死,他瞥目一望,大叫一聲,原來那老人左手肘上扎著的布條已經松開,樹枝做成的繃架已經脫落,那只手臂從肘下折斷,軟綿綿地垂著,劍寧暗道:“難怪他再也無法運勁點穴——”
當下提起真力,猛然一指向老人華蓋穴上指去。
劍寧的中指觸著老人的華蓋穴上上立時感到一股強大無比的勁道沿著他的手臂傳了過來,他大吃一驚,猛可向後倒翻出丈餘,而那股暗勁卻依然不受阻止地傳上身來,他只覺全身血氣一震。
猛可聽得那老人大喝一聲:“快快放松真力!”
劍寧天生反應敏捷無比,他聞言之下,立刻速捷無比把貫注百骸的真力一收,霎時覺得另一股陽熱無比的勁道充入全身穴骸,自己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後飛出,‘碰’的一聲,背臀撞在一棵碗口大松上。
只聽得‘嘩啦啦’一聲暴響,那棵松樹‘卡察’一聲中腰而折。
劍寧爬起身來,覺得背上撞得好生疼痛,但是胸中血氣卻是平穩無傷,回目望著那整整齊齊被撞斷的松干,不禁又是駭然,又是不解。
這時那老人竟在一剎那之間,面色恢復如常,他睜目道:“方才老夫連點全身七十二穴,點到第七十一穴上,已把全身穴道淤氣逼聚華蓋穴上,你這一指點下,立刻將級氣導出體外,但是部沿你之手臂侵襲而上,你若聚氣相阻,必然受到內傷,是以老夫叫你放松全身真力,如此外動化為內力,你便最多受點外傷罷了。”
劍寧聽得茅塞頓開,恍然叫道:“那麼這和‘隔山打牛’的功夫是一個道理啦,‘隔山打牛’可以力道傳出中間之人,而中間人絲毫無損,方才我力道一散,便成了中間之人,而那力道就全打在松樹上了。”
老人喜道:“你這娃兒可聰明得緊啊。”
劍寧想了一想,懦嚅道:“前輩可就是百步追魂姬……姬老前輩?”
老人雙目一翻道:“老夫正是姬文央,你害怕了嗎?”
他說時臉色一沉,那當真如凶神惡煞一般,就憑他這一句話和這一瞪眼,武林中人端的是聞風喪膽,但是劍寧除了兩日前從飄零仙子口中聽到百步追魂之外,對這個大魔頭可說沒有什麼印象,當下大笑道:“怕什麼?”
姬文央倒是吃了一驚,他仔細打量了劍寧一下,忽然冷冷道:“你是什麼派的?”
劍寧還沒有回答,他已搶著道:“你可是少林派的?哼,少林的寶相禪師死在老夫掌下。”
劍寧正要答不,他又道:“你是武當的弟子嗎?哼,武當三俠中的洪老大被老夫打折雙腿……”
“你可是昆侖的?嘿嘿,昆侖老人是老夫掌下游魂。”
“你可是青城的?青城羽士也是在老夫掌中送的命,嘿嘿…”
“你可是峨媚山的?峨媚極樂大殿前的千年石獅是我姬文央一掌打碎的…哼…”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雙目一翻,冷哂地望著劍寧,嘲弄地道:“怎麼?咱們是友是敵?哈哈,你一定開始在心中後侮救了這個師門大敵,武林魔王之命吧,哈哈。”
劍寧從飄零仙子口中聽到百步追魂姬文央殺人不眨眼的凶跡以後,心中對這個人很奇怪地產生一種難以明言的感覺,當敏珊哭叫道:“摩雲客,摩雲客,他殺的人不比姬文央少……”
他的心中更是震動了一下,無形中他把姬文央和心中最敬佩的摩雲客拉在一塊兒也,現在他聽到姬文央親口說出這些事來,他望著姬文央那惡狠狠的樣子,當下心中大是失望,茫然道:“那麼,那麼你當真是罪大惡極了……”
姬文央大笑道:“哈哈,一點也不錯,罪大惡極,這四個一點也不錯,你快滾吧,莫要惹得我性起,連你也宰了。”
劍寧實在不願看到姬文央那凶狠模樣,他轉身道:“可是,我知道,你是被常敗翁打傷了。”
他說著,已經走出了五六步,卻聽姬文央大喝一聲:“站住,你說什麼?”
劍寧轉過身來,只覺姬文央的目光如利刃一般,他不服氣地瞪視道:“我知道,你是被常敗翁打傷的!”
姬文央舉起右掌來,怒目瞪著劍寧,劍寧暗暗提氣戒備,姬文央卻忽然笑道:“不錯,老夫差點沒有給沈百波打殺了。嘿,你怎麼知道的?”
他口氣顏色雖都變得和緩,可是那只高舉頭上的巨掌卻未免顯得有點尷尬,他軒了軒雙眉,隨勢把手放在頭上,理了理頭上的亂發。
劍寧道:“前日晚輩遇著沈老前輩,他老人家說是要尋你一戰——”
姬文央想了想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的弟子?昆侖?青城?武當?……不會吧,沈百波怎會與這些名門弟子打交道?”
劍寧一字一字地道:“方才你一連串說的派別,都與小可無關。”
姬文央咦了一聲,忽然伸手一掌打到,這一掌無聲無息,直到劍寧身前數尺,劍寧才發覺拳風隔空襲到,他急忙雙掌一撞一分,退了兩步。
姬文央臉上露出無比驚異之色,他喃喃道:“原來是唐敏的弟子,奇了,奇了,唐敏這等流浪漢居然收了徒兒?”
劍寧道:“摩雲客唐敏是晚輩師兄——”
姬文央更奇道:“那怎麼可能?雁蕩老人死了已有二十年……”
劍寧道:“不錯,晚輩正是雁蕩老人身後的弟子。”
姬文央點了點頭,忽然道:“你走你的路吧。”
劍寧想了一想,便點點頭道:“好,前輩多自珍重,小可這就走啦。”
姬文央點了點頭,那松蓬的頭發隨著他點頭之勢上下一振。
劍寧似乎覺得有什麼話要說,可是卻不知該說什麼,他一面反身而行,一面喃喃道:“就這麼分手了嗎?就這麼樣分手了嗎?”
但是立刻他又覺得好笑地暗道:“人家和你有什麼關系啊,不這麼分手還要怎樣?……”
他霎時之間又想到那常敗翁的面容,那笑聲,枯寂中帶著嘲弄:“萍水相逢,是怎樣相逢,就怎樣離別,這是最好不過的安排了。”
於是他加快了腳步,離開了那陰暗中的草坪。
姬文央抬頭看了看天,天邊獵人星座亮了起來,他呼的一聲站起身來,向四方的天凝視,口中喃哺地道:“糟啦,時間怕要趕不上了——”
他大踏步快跑了兩三步,忽然一陣頭重腳輕,使他跌坐地上,他自己把了一下脈,暗道:“唉,三日之內,我是無法舉步的了,但是……我姬丈央焉能失信於人?”
於是他喘息了一下,又爬起身來,但方一起立上刻一陣頭昏腦脹,使他不得不坐在地下,他皺眉道:“我若不立時趕去.華老兒怎麼得了?”
姬文央一世英雄,想不到竟到了今天這步田地;他一霎時間在心中設想了十幾倏計較,但是沒有一條計較是行得通的。
抬眼望處,只見唐劍寧的背影在不遠處的山坡上幌動!
劍寧從山坡上直走上去,他正在想:“方才我忘了問問他鐵柱群在什麼地方?”
忽然之間,姬文央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喂,姓唐的娃兒,回來!”
劍寧緩緩返過身來,遠望過去只見姬文央正向他揮動白衣的衣柚。
他一躍而下,走向姬文央。
姬文央用右手捧住折斷了的左肘,臉上有一種難言的神情,又像是激動,又像是痛苦,卻是好半天不曾開口。
劍寧隱隱覺得這個使天下武林談而色變的大魔頭,心中必有一件秘密之事要告訴自己,他只沉著地等著,好在沉默對於他早已習慣了。
過了半天,姬文央道:“姬文央一生獨來獨往,從來沒有求過別人,只是現下事已不得,要……要……”
他為難地皺著眉,似乎要他說出下面的話來,比舉起千斤重物還要困難,只見他掙扎了半天,仍沒有說將出來。
“要……請你……”
劍寧不待他說下去,立刻大聲道:“要我去做什麼事?”
姬文央聞言如釋重擔,額上已經全是汗水,他緩緩道:“你可知道‘多事老人’之名?”
劍寧茫然搖了搖頭道:“多事老人?多事老人?沒有聽過。”
姬文央道:“從此西去,翻過兩個山巒,你必能看見一座柱形山群,那便是‘鐵柱峰’……”
劍寧驚叫一聲道:“啊!鐵柱群……”
姬文央道:“什麼?”
劍寧知道若是說出自己上鐵柱峰另有事情,這‘百步追魂’姬文央必然傲而不願再將所求之事說出,當下忙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
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對這大魔頭竟有一種深厚的感情。
姬文央道:“在那裡,你將碰上幾乎整個武林各派的門人,各大名門正派的弟子——”
劍寧奇道:“他們上鐵柱峰干麼?”
姬文央冷笑一聲道:“哼哼,他們要圍攻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劍寧聽得直覺地義憤膺胸,但是他立刻冷靜下來,心想這如何可能?
姬文央的語氣冷得像冰一樣,他沉聲道:“那個老人不懂一絲武藝,卻是曠世難逢的大奇人,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俠義好人的話.大概就只有他一個人了,哼,其他的,什麼少林武當,昆侖華山,全是一丘之貉。”
劍寧覺得他的話多半有點偏激無理,但是他聲音中充滿了信心和力量,生像是教人聽了不能不信的樣子。
劍寧心中一動,問道:“那老人就是‘多事老人’?”
姬文央道:“不錯,正是他。”
他點了點頭,忽然厲聲道:“姓唐的,我只問你敢不敢身負與名門正派為敵的惡名去做一件真正的俠義之舉?”
唐劍寧毫不猶疑,朗聲道:“只要是義之所在,莫說幾個名門正派,便是天下武林一齊得罪了,唐某何懼之有?”
姬文央喜上眉梢,續問道:“你願意背上一生惡名做自己衷心願做的事,還是為了美譽令名干自已不願之事?”
劍寧大笑道:“我不願干的事便是刀架在脖子上姓唐的也不會皺一下眉,別說什麼美譽命名,令名美譽算得了什麼?”
姬文央大喜叫道:“好,這才不愧是個好男兒,也不枉了咱們相交一場。”
劍寧被他這幾句話一問,天生的本性全流露了出來,姬文央大聲道:“既是這樣,你便趕快去救那‘多事老人’……”
劍寧聽他口氣,那原先尷虺的客套全無,似乎是對著一個知心老友說話一般,轉身便要上路。
姬文央道:“且慢,我傳你幾招掌法,管叫那些正派弟子吃不完兜著走。”
劍寧豪氣飛揚,也不言語,便反身停了下來。
姬文央仰首想了一想,忽然在地上拾起一枝枯枝,正色道:“老夫要在半個時辰之內,將十招掌法傳你,但是礙於時間,能不能領悟,那就要看你了。”
說著他伸手用枯枝在地上勾了一個人的姿勢,劍寧見那姿勢甚是平常,只是一手微變,一手直伸。
抬眼卻見姬文央面色十分凝重,似乎是在思索如何把一招絕世奇招在這簡單的圖姿中表示出來。
劍寧這些年來苦練唐師兄遺留下來的雁蕩內功,表面看來進境甚慢,其實已經具有極上乘的內功根底,只是他沒有把這內家神功和所學的雁蕩武技招式揉為一體,是以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究竟具有多少功力,盡管他的功力和招式都相當純熟.但可能發出之威力其實只有十之五六,這究竟是無師自通的大缺點。
他再次仔細觀察之下,已經發覺一樁奇事,他把地上畫的那人若是當做敵人,則他發現無論自己用什麼招式進攻,似乎都無法從那人一伸一曲的雙手中漏進,換句話說,那人雖是如此笨拙的一個姿勢擺出,卻已穩立不敗之地!
他一念及此,愈看愈覺那人一曲一直的雙手中奧妙無窮,抬眼再看姬文央時,只見他此時振枝疾畫,在地上已經畫到第十個人姿。
劍寧見他雖在地上勾劃,執枝之手卻如托了萬巨重物,袖口之間發出呼呼勁風,只見他把第十個人最後一筆勾好,曲指一彈,那截枯枝挾著一聲嗚嗚怪響比勁矢還要快地飛了出去,‘奪’的一聲竟然釘入一棵大樹,深達數寸!
這截樹枝已是枯朽不堪,想是昨冬凋落的殘枝,卻被他一指彈出.如利釘一般釘入大樹,姬文央一彈之勁可想而知了。
姬文央道:“這十招乃是老夫‘百步追魂掌’中的最後十招,你周敵之際,只要不顧一切連環把這十招施就成了。”
劍寧遺:“若是對方功力高……”
姬文央一瞪雙目道:“武林中能接下這十招已沒有幾個人了,還有什麼‘若是’?”
說著便把十招的要訣連說帶比地解釋給劍寧聽,劍寧理解力特強,一聽之下,已把姬文央這套威霸武林的掌法明了大半,他雖然自幼即苦練摩雲客所授的武功,但是那曾想到世上竟有這等精奇狠毒的掌法,一時之間,望著姬文央那須發俱賁地豪情,不禁呆住了。
姬文央原本疲累不堪,這時卻是精神奕奕,口說手劃,這時他正傳到第八招‘無常過橋’,抬頭卻見劍寧目光凝視,似乎有點滯然,又似有點心不在焉,他不由停口皺眉道:“可是我說得太快嗎?”
劍寧不答,姬文央不禁微怒道:“你在想什麼?”
劍寧精神一凜,問道:“前輩方才所說的這招‘無常過橋’,晚輩覺得有點不明——”
姬文央慍道:“你沒有專心聽自然要不明了。”
劍寧卻正色道:“晚輩覺得前輩所言那一掌一腿同時遞出之式,似乎遠不出圖上這一腿跨得神妙——”
說著就照著地上劃的那個姿勢一腿踏出。
姬文央呆了半響,忽然長歎一聲,劍寧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嚅嚅道:“晚輩只是胡亂猜忖的……”
姬文央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都怪我多事,你還是自己照著地上這些圖畫參悟吧——”
劍寧以為他是生氣了,連忙道:“前輩千萬不要生氣,晚輩不明之處還望前輩指點……”
姬文央大笑道:“方才你所說的那句話正是我這招‘無常過橋’全部精華所在,便是我方才向你解說時,幾十句話也不如你那一句話中肯,我說的那些都是白說啦——”
他搖了搖頭,續道:“真不料世上真有你這等聰明的娃兒,你還是快些自己看著參悟吧,我瞧一定比我七嘴八舌地解說要強多啦。”
他看劍寧仍有一點不放心的樣子,便笑道:“我說的可是實話,你別替我老兒難過,我老兒素來口才不佳,辭不達意也是甚為稀松平常之事,倒是你快些把這十招學會好去辦事。”
劍寧實在不知如何應付這局面,他只好望著姬文央笑一笑,姬文央也對他一笑。
姬文央閉上了眼睛,等到他再睜開眼睛時,只見皓月當空,已過了一個時辰。
他問劍寧道:“都看懂了嗎?”
月光下只見劍寧面上揚溢著一片如癡如狂的神色,他不待回答,已知劍寧已盡得其中精妙,正陶醉在無比快樂中。
這種情景對姬文央來說是熟悉的,每當他悟出了武學無上妙諦時,他在寢寐中都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劍寧如此小小年紀,竟然能領悟到這種境界。
於是他的嘴角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雖然是那麼輕微,但是他臉上那種令人戰栗的煞氣卻被這一絲微笑完全掩蓋住了。
當他嘴角上的微笑消失時,他嚴肅地對創寧道:“孩子.可以動身了吧?”
劍寧似從夢中驚起,他仰首望了望天,朗聲道:“是的,姬老。”
姬文央道:“今夜你至少要碰到二十以上的敵人。”
劍寧到底沒有和別人交過手,他忍不住問道:“敵人強嗎?”
姬文央冷笑了一聲道:“說強度,倒也不見得有多少斤兩,說弱麼,大約都不會比你差到那裡去,嘿嘿,二十年後武林全是這批人的天下。”
劍寧道:“是青年高手?”
姬文央點首道:“大半是,嗯,如果我猜得不錯,峨嵋的必是那‘天羅魔’翁白水,崆峒的則必是‘一指劍’左萍了,武當麼,不是秋月真人就是他的小師弟丘九洲,至於少林麼,大概總是金剛院主持鐵龍老和尚了……還有江南綠水七十二路總瓢把子艾錕……”
劍寧雖然沒有聽過這些名字,但是從姬文央的口氣看來,這些人分明全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高手,否則以百步追魂姬文央的高傲,怎會知曉他們的名頭?
但是他可不怕,正是所謂初生之犢,他只把那幾個名頭略略在腦海中記了一下。
姬文央道:“憑你的能耐,自然無以和這許多人抗衡,但是你必須盡量拖延時間,三日之時,老夫必能趕到,若是支撐不到三日,唉……那也不必說了……”
劍寧道:“前輩還有吩附嗎?”
姬文央雙眉一揚,大聲道:“我可要再提醒一句,你此去乃是為一素昧平生之人——甚至可以說是為了一個大魔頭去和武林正派為敵,你竟毫無顧忌麼?”
劍寧大聲道:“晚輩沒有讀過多少書,也不識得什麼大體,但是晚輩覺得‘義無反顧’四字確是男子漢大丈夫理當所為,前輩不是保證這事是出於‘正義’二字嗎?”
姬文央聞言,忽然仰天大笑,他對著黑漆漆的天穹大聲叫道:“老天啊老天,想不到這‘正義’兩字從姬文央口中說出,世上除了你以外竟還有一人肯相信,老天啊老天,便叫我姬文央即刻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說到最後,雨滴英雄之淚已沿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劍寧心中一陣激蕩,他暗暗呼道:“什麼是是?什麼是非?難道這世上被人稱為邪魔的人全是好人嗎?難道世人所說的善人卻全是庸俗的大呆瓜嗎?”
只因他一心最崇拜的摩雲客唐師哥,被人視為大魔頭,使他對姬文央產生了異常的感情,而也使他生出了這種古怪的念頭,也只因這一個怪念頭,終於使日後的武林惹起了無窮的風波。
姬文央恢復了常態,他一字一字地道:“孩子,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救人於溺,結果反會使人更溺於水,當此之際,你是伸手救人還是袖手旁觀?”
劍寧毫不考慮地答道:“救人該為便為,那管什麼結果?”
姬文央大喝一聲“好”,雙目暴睜,再問道:“今有兩途,一可以使你一夜之間生命之輝煌盡放,譬如說,成為武林第一高手,但是次日便會死去,另一則可使你舒適平庸安渡一生,你願選擇那一條路?”
劍寧想了一想問道:“這世上是好人多還是惡人多些呢?”
姬文央道:“那自然是惡人多了。”
劍寧道:“朝聞道,夕可死矣,晚輩願選擇第一條!”
姬文央呵呵大笑道:“哈哈,姓唐的,你可真是老夫畢生第一知己,便從此刻起,咱們以兄弟相稱吧!”
說著也不理劍寧便喊道:“唐老弟,此後若是有用得著姓姬的,只要招呼一聲文央兄,我必然千裡趕到。”
然後他長笑一聲,揮手道:“你快去吧。”
黑夜像一頭猛獸,虎視耽耽地注視著大地,而月亮就好像它的獨眼,是何等地令人心寒。
山風在唐劍寧的耳邊,呼呼地吹著,周遭的樹林都劈劈拍拍地相互撞擊著,就像獅虎在攻擊獵物之前,用爪子摩擦地所發的聲音。
劍寧的心早就飛到鐵柱峰去了,那裡有他未見過面的師父雁蕩大俠之‘白虻三式’,還有一個待援的‘多事老人’。
想到‘多事老人’,他便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他本來以為‘常敗翁’是天下最古怪的外號,但那知道還有叫做‘多事老人’的人?他自以為幽默地想:“老年人本來就愛管閒事,偏偏又是個多事的老人,也難怪天下武林要群起而攻之了。”
他邊走邊想,想到好笑處,也兀自噗嗤地笑出聲來。忽然,他聽到背後有人走路的聲音,他迅速地轉過身來,右手已自把住劍柄,但是,在昏暗的林子裡,陰風陣陣,那來的人影。他在江湖中的閱歷雖淺,但是膽量可不小,他知道附近一定有會家窺示在旁。
他裝作不知道似地說:“風吹草動,一定是吉生夜行,管他的。”
不料身右十多步的一叢樹中,傳來一個豪爽的聲音道:“我艾錕跑江湖也跑了十多年,可沒人罵我是吉生,你是何人,大膽到了這個程度?”
唐劍寧一驚,想來這人就是江南七十二條水路的總瓢把‘出水雲龍’艾錕.但他也報之以冷聲道:“小可林錢塘。”
艾錕哈哈大笑,從樹叢中跳出來道:“原來是嶗山一鶴,久仰久仰。”
唐劍寧反倒一怔,他本來是把自己名字顛倒過來嚇唬人,不料硬是有個‘峻山一鶴’林錢塘此人,此時只得將錯就錯道:“艾幫主名聞大江南北,小可真是幸會。”
艾錕是一個黃面漢子,雖不魁梧,但也蠻威武的,此人出身何派,尚罕人知,但十年前,一劍橫掃長江,創下今日‘鐵船幫’的基業。
他到底是綠林中的大哥兒,人是爽朗的緊,他挑起大拇指,對唐劍寧笑道:“林兄自山東不遠千裡而來,可為的是鐵柱峰上那位朋友?”
唐劍寧心虛,雖然明知他把自己當作友人,但也當堂打了幾兀,忙反問道:“艾幫主也是為了那‘多事老人’嗎?”
艾錕恨聲道:“正是!”
唐劍寧見他怒上眉梢,一雙虎目,酌酌發光,知道他與‘多事老人’一定有什麼血海深仇。唐劍寧從他的一舉一動,知道他是一個好漢子,心中不禁為自己將要與他對敵一事,感到遺憾。
他們在昏黑之中,走了二十來步,忽然,自一片竹樹之後,有一人嘻嘻冷笑道:“艾幫主久違啦!”
艾錕連步子都不放慢,但臉色為之一沉道:“翁大俠,咱們真是青山不改,綠水常流,又朝相了,我艾某如有什麼不對,盡管招呼過來。”
那人陰陰地道:“好一條漢子!”
自他身邊,可有一人大聲道:“艾兄翁兄,我左萍大膽地插一句話,兄弟們之間,有什麼不愉快的事就請暫且擱下,咱們同心協力!先和那老賊算個清楚再說。”
語聲方息,兩人已從樹後走出。
唐劍寧見是兩個文士打扮的人,一個人長得鷲臉梟眼,一付尖酸刻薄相,那像個讀書人?倒像是訟棍之流的沒落文人,而另一個卻十分清秀,行動之間,自有一股瀟逸之氣,心想這兩人氣質全不相同,怎會湊合在一起。
那長相十分討厭的家伙,先是瞪了艾錕一眼,然後又慢條斯理地仔細打量著劍寧,好像存心找碴子似地。
艾錕見他仍是一付無禮相,那受得這股閒氣,正自按捺不住,便要發作出來。
那飄逸文士見狀忙哈哈一笑道:“敝人崆峒左萍,這位是峨媚翁白水,翁兄,這位恕在下眼拙,敢問尊駕大名?”
唐劍寧一心想趕去鐵柱峰,也不願節外生枝,此時便不管艾錕憤怒之色.忙接口道:“小可林錢塘,久仰二位大名。”
翁白水仍是極傲慢地哼了一聲。
左萍雙眼之中,忽然閃過一絲驚訝的目光,但瞬即恢復原狀,他慢慢地說道:“不料鼎鼎大名的嶗山一鶴,竟是青年若甚,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劍寧見他們都不認得真正的嶗山一鶴,心中不由放下了一塊石頭,便篤定了許多,他笑道:“想來兩位也是要到鐵柱峰去的了?”
翁白水自顧自地走著,左萍笑著道:“我們在雁蕩山中,已白走了多日,卻偏偏找不到這鐵柱峰,真是奇怪,難道是那‘多事老鬼’嚇人不成?”
艾錕打破了長久的沉靜道:“那老家伙有百步追魂姬文央作護符,要嚇我們作什麼?不過,到時候,大家走著瞧,我倒要看看姬文央可有三頭六臂?”
唐劍寧聽得他們的言語,心中是又驚又奇。
這個‘多事老人’到底是怎樣的人物,為何天下最怪僻的姬文央要拚命救他?
他們無聲地往前走,但妙的是,除了劍寧,三人都不知鐵柱峰在何處?他們只是沿著山路往前走,希望能遇到個識路的樵夫。
四人之中,翁白水和艾錕之間顯然有過梁子,因此兩人互不理睬,而唐劍寧卻心事重重,又恐多言會露出馬腳,讓人家看出自己是冒牌貨,所以也不開口,剩下一個左萍,他想說話.也只有唐劍寧偶而地搭搭腔,未然也沒有勁了,因此他們好像是在比腳勁似地,往前奔去。
唐劍寧不時地看看他們三人,他覺得有些好笑.因為他和他們轉眼便要成仇,到時候,那真的林錢塘可要被人錯怪了。
他想:要是唐師兄還活著,那可多好?憑他那身功夫,還有什麼可慮的?
於是,他有些悲傷,他想到了飄零仙子的身世,他想到了唐師兄所作所為,他很奇怪,自已明知唐師兄曾誤了兩個女人的一生——敏珊和她的母親,但自己何以仍然崇拜唐師兄呢?
於是,他進一步地連想到了敏珊,那麼美的容顏.真如一個下凡的仙於,他想著想著,嘴角上便自然地浮起了一絲淺笑。
左萍走在他的身邊,他拉拉劍寧的衣袖輕輕道:“林兄。”
劍寧轉過頭來,發覺左萍的目光是一種疑問的態度,他有些震驚,他直覺地意會到,左萍可能和嶗山一鸛是熟悉的,因此,他報之以微笑道:“左兄,可曾聽到掌聲?”
左萍只得把自己的要問的話擱開,他斂神細聽,在右手十多丈處,正有一個武林中人在運掌劈石,他再回目一掃,見到翁白水和艾錕也自覺察到,他忙以目示意。
在急切奔跑之下,四人呼地一聲,皆硬生生地轉了個彎,左萍是最先發動,以為自己必是最快.那料到耳邊一陣急風,吹得他方巾往後飛揚,原來是‘嶗山一鶴’已自超過他三步,他不由大驚。
但在瞬刻之間,三人都是全力施為,那會注意到唐劍寧是用何種身法,因些,他們都為之動容。
劍寧首先撲到方才掌聲起處,左萍見他忽然收腳,以右足跟為軸,滴溜溜地打了兩個轉,已自消去那股威猛無比的前沖之勢。
翁白水驚道:“陀螺繞體!”
原來這是嶗山派絕技之一,也是劍寧所知道的唯一為嶗山派之一招,當年摩雲客唐敏教他此招的時候,只不過是因這‘陀螺繞體’確有獨到之處,但那會想到,十年之後,竟會幫了他一個大忙?
左萍暗暗納罕,他這一手明確地表示出,眼前的實在是嶗山門下,因為,他的動作是如此之純熟!
三人見到唐劍寧忽地止步,知道是有所發現。
只見翁白水梟笑一聲,身形往後一仰,便消去了幾分沖力,然後每一只腳落地之時,都斜斜往前微踢,唐劍寧喝采道:“步步生蓮,好!”
他整整走了三步,已停住身子,而每一步的腳印,都只有腳尖和前半腳,只因他連續踢腳之故,所以和‘步步生蓮’這個名頭,是非常適合。
而艾錕存心和翁白水別別瞄頭,他吐氣開聲,全身真力猛地往上一提,身子硬是輕了許多,往高拔起,在空中連連三個跟斗,身於借勢往下一落,竟不前不後,立在翁白水身旁。
他大笑道:“這手自己杜選的粗功夫,真污了林兄的法眼。”
言下根本沒把翁白水放在眼裡。
唐劍寧佩服他的豪性.因此忙道:“艾幫主人稱‘出水雲龍’真是名符其實,剛才那招不啻雲中之龍,真個多采多姿!”
翁白水哼了一聲道:“出水之龍!”
這分明笑艾錕像離山之虎,龍離水而不入雲,不乾渴而死才怪,艾錕勃然大怒。
幸好左萍此時也早停住了身子,見狀忙問唐劍寧道:“林兄可有任何發現?”
唐劍寧哦了一聲,指著路旁一塊石牌道:“你看!”
左萍湊近來一看,喜道:“真是只恨身在此山中,不識盧山真面目啦!我們早已在鐵柱峰上了,艾幫主,翁兄,你們說是不是要笑死人。”
艾翁兩人也只得走過來一瞧,只見那石牌已被人用手劈去一角,上面刻著三個已彌漫了的大字,正是‘鐵柱峰’三字。
艾錕見那斷碑上,尚留下一個極清新的掌印,血紅色的,他不由一驚,抬頭望一望左萍道:“血印掌!”
左萍也奇怪道:“漠南金砂門也不遠千裡而來湊熱鬧啦!”
翁白水雙目一翻,傲然道:“一定是葛宏賽那小子。”
唐劍寧心中暗暗嘀咕,怎麼連金砂門這等處在邊遠地方的宗派,也會來湊這淌渦水,怪不得姬文央要如此重視這次約會,而自己也因之得其真傳了。
他完全沒想到失敗兩字,因為,他是身兼近百年來武林兩大怪人——百步追魂姬文央和摩雲客唐敏的真傳,他有當今天下捨我其誰的豪氣。
艾錕見‘嶗山一鶴’怔在當地,忙提醒他道:“姓葛的還走不遠,我們迫他一陣,一齊上山如何?”
左萍接口道:“這裡山路紛岐,誰知道他往那兒走,大家又看不遠。”
唐劍寧聽他們在討論不已,信口用手一指道:“他在那個方向。”
翁白水見他大喇喇地.胸中原不在意,又看他漫不經心,隨手亂指,可怒了,他冷冷地說:“林兄何以知之?”
唐劍寧仍是不在意地道:“我聽到了他衣帶起風之聲。”
左萍和艾錕心地比較平和,忙凝神細聽,果真在十多文開外處,有人急馳之聲,左萍連連點頭不已。
翁白水見左萍也作如是之狀,更加生氣,他有些惱羞成怒了,便大聲問唐劍寧道:“而今計將安出?”
艾錕見他這般氣勢凌人,而且又甚是無禮,脫口道:“各走各的陽關大道,姓翁的,你要怎地?”
翁白水大怒,尖聲狠狠地道:“好,姓艾的,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左兄,走!”
說著,也不管左萍願不願意,自顧自地往方才唐劍寧所指的方向疾奔而去,他是何等迅捷,用刻之間,便隱於黑暗之中。
左萍因本來是和他同行.所以無可奈何地向二人道:“艾兄,林兄,小弟失陪了。”
他緊跟了下去。
艾錕望著他們所去的方向,長笑一聲道:“姓翁的算那門子名門正派之後,真替他們峨嵋丟人。”
唐劍寧於心不忍地勸道:“翁兄人是刻薄了點,但一手武功可真不錯。”
艾錕含意甚深地看看他,彷佛已看出了劍寧良善的本質似地,他們互相對看了兩眼,劍寧笑道:“他們也太心急,金砂門下那位姓葛的跑了多少冤枉路,咱們要追他也不宜遲,往這邊走。”
艾錕身不由主地跟了上去道:“你怎知這條是捷徑?”
唐劍寧笑道:“艾兄,最近上山的武林中人有多少?”
艾錕緊緊地跟在他身旁道:“少說也有二十個。”
唐劍寧聞言暗驚,但他總不能說自己只要找到那塊石碑,便可通曉山上途徑,因為,在雁蕩派秘圖上已指示得十分清楚,因此,他道:“就是這條路沒人走過,想來有些名堂。”
艾錕是個老江湖,豈會被他唬過,但他也明知人家藏了私,不肯說出,自然也不能太過份逼他。
果然行不了多久,唐劍寧一把拖住艾錕,伏在一叢樹後,只見三兩分鍾之後,有一個短服勁裝的漢子,正以上乘的輕功疾馳而來。
只見他身材高大,是個北方人的樣於.他們不言便知,是金砂門後起之秀的葛宏騫。
葛某是金砂門最近接任的掌門人.是漠南薩家的乘龍快婿,一雙肉掌早已打遍大漠南北,但生平足跡,卻沒有踏入黃河以南!不料今日卻會出現在浙東的雁蕩山中。
忽然,一片浮雲遮去了月亮的光華,這木石雜列的山崗瞬即變得一團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葛宏騫仍是迅捷地前進著。
黑暗中,有一人緩緩地道:“葛大俠請暫留步。”
他聽聲辨形,知道這人是立在右前方,他左足前跨,一扭身.身形已繞了個大彎,面對著那人。
浮雲瞬刻已過.月兒重露光華,他只見在金黃色的月光下.站著兩個天神似地佩劍之人。
他初是一怔,隨即抱拳一揖到地道:“葛某初入中原,不知台駕大名。”
艾錕知道他是怪自己冒失,有欠禮數。
但是唐劍寧開言卻答道:“小可林錢塘。”
這句話,他今夜已說了三遍,但語調卻一模一樣,生硬地有若背書,其實每當他說一次,他的心頭便有如鹿撞,寬在是生拍西徉鏡拆穿,就當場有好戲了。
那知道‘林錢塘’三個字才出口,葛宏騫虎目圓瞪道:“姓林的,咱們總算遇上了,你說那筆帳怎辦?”
唐劍寧暗暗叫苦,這下豈不是黃狗偷食.黑狗擋災?一時倒說不出話來,葛宏騫冷冷道:“只要你嶗山一鶴劃下道兒來,姓葛的便赴湯蹈火陪你走兩招,你且說怎麼樣?難道真個瞧不起咱們這種邊荒邪門是不是?”
說著兩手往後一背,艾錕見得不好,恐怕是嶗山一鶴與金砂門有些糾纏,但自己總不能袖手旁觀,他大聲說道:“葛大俠說得是,但今晚我們與‘多事老人’有約,卻是難奉陪,待過些日子,林兄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自不會欠你什麼。”
葛宏騫權衡得失,見艾錕龍行虎步,中氣極足的是內家高手,況且‘多事老人’之事,也比門下幾個徒弟的顏面重要的多,於是,他重重地哼了一聲道:“看在這位兄台的面上,權宜過了今天再說。”
唐劍寧最初是中足失措,不知如何說才好.但天生一股傲僻之氣,瞬刻之間,使他也不願再加解釋,他只是冷然哼了一聲。
葛宏騫是一家宗主,他對艾錕長揖道:“這位兄台.在下先走一步了。”
艾錕奇怪地望望他們兩人,他覺得驚異的是,既然林錢塘與人家有隙,卻為何興沖沖地湊著和人家見面?而且,當大家發現是金砂門下的掌印時,他也毫不驚訝。
他暗暗道:“嶗山一鶴真是邪門,不曉得他是安著什麼心思!”
他們這一折騰,又就擱了半個時辰,看看要近子夜,兩人都非常著急,因為此時鐵柱峰上已是龍爭虎斗了。
他們再不打話,順著方才葛宏騫的路徑,此起彼落地撲上山去,遠遠望去,活像兩只疾馳的野免。
忽然,在沉寂的山谷裡,震蕩著轟隆隆地聲音,艾錕雖然初至斯地,但也耳聞過雁蕩飛瀑之名.他回頭對‘嶗山一鶴’笑道:“千丈直瀉,倒懸天河。”
唐劍寧怕他自形中辨出自己的派別,因此寧可放緩腳步,讓自己落後半步,這時聽他這聲說,早知道已起了鐵柱峰的中腰,照圖上所說,再有三裡多山路,便可到了石室。
他希望在路上不要再有任何的波折,他雖然喜歡和艾錕相交,但他現在卻不得不拋開他,否則,再遇到任何一個武林中人,他那冒充‘峻山一鶴’身份的把戲,在兩面對證之下,都有拆穿的可能。
因此,他毅然地下了決心,他大聲對前面的‘出水雲龍’艾錕道:“艾兄你往右,我走左,峰頂再見。”
艾錕只當他是怕大家都迷失了道路,說道:“好,這裡有幾支火箭,請林兄帶在身邊,以便聯絡。”
說著,頭也不回.甩手把三枝火箭直拋了過來。
那幾支火箭帶著一股勁風,呼地一聲,便沖到眼前,艾錕有心想考較唐劍寧的功夫.已自用了八成腕力。
那知道背後只有一陣風響,‘嶗山一鶴’已自撲向左去,而這幾支火箭卻如泥牛入海似地,絲毫不見下落。
艾錕大驚,忙回頭一瞧,地上也沒有它們的蹤影,分明已被‘嶗山一鶴’收了去,但自己可真丟人,竟連人家何時消去自己的用勁都不知道。
待他再驚醒一看,‘林錢塘’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不知到何處去了。艾錕自出道以來,只身打遍大江南北,未當輕易推許人.這下不得不對年青的‘嶗山一鶴’欣佩萬分。
但他仔細一想,也知道方才‘峻山一鶴’是偷了巧,利用一轉身之勢,衣柚飄處,已將三支-火箭卷住,再往前一帶,也難怪他只覺人家轉體前撲.卻被他輕易瞞過了。
不過話得說回來,這幾個動作不但要看得准,拿得穩.而且要有極高的功力,方能輕易化去自己的力遠.而取之易如順手牽羊了。
他那裡會想到,方才與自己共步已久的人,竟是得到他們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的百步追魂姬丈央真傳,而且又是雁蕩大俠蕭文斌的死後弟子.和十年來名震武林的摩雲客的小師弟。
他只當唐劍寧是嶗山一鶴.不禁暗暗自語道:“怪不得江湖上傳說:
長江游雲龍,
少年出八宗,
嶗山飛獨鶴,
血掌震大漠。”
他今日倒先後見過了其中之四,除了峨嵋的翁白水是舊識之外,其餘如昆侖左萍,金砂門葛宏騫和這嶗山一鶴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其他也可知一般。
像少林當今第三代首傳智明和尚,武當的丘九淵等,都是名列歌謠之內,他們的功力也決不在其他人之下,想到這裡,艾錕不知是悲還是喜。
他悲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他們是今日的浪峰,也是當代武林中最有希望的人物。但是,卅年後又如何呢?
他喜的是,武林中自摩雲客唐敏忽然消聲匿跡之後,幾乎是平靜的出奇,這是青黃不接的真空時代!老一輩的沒人肯傳棒,但小一輩的卻拚命想爭取這棒子,而今晚這一戰,雖夾著多少的私仇恩怨,但也是青年高手對老一輩的大魔頭——百步迫魂姬文央的正式挑戰。
武林中寂靜了十年,並不是意味著江湖從此太平,這不過是各大宗派都老成凋謝,無力後繼,因此大家都在培養人材,以爭取這一代的武林盟主之位。
而今夜這一戰.將是這十年苦功的成績展覽,以及其最大的考驗。雖然,它的導火線是個大怪物‘多事老人’,但是事實上.能引起這場大戰的人,也只有‘多事老人’一人,因為:
換了別人,百步追魂姬文央決不肯出來干涉。
同時.天下也沒有其他任何人,可以使各大宗派捐棄私仇聯手圍攻他,因為‘多事老人’多管閒事的結果,幾乎使他得罪遍了武林中所有主要的門戶。
因此,今夜鐵柱峰這場大戰,可以說是變相的武林大會,而且是十多年來武林發展的必然的結果。
艾錕的豪氣油然而生,他抬起頭來,對明月長嘯一聲,山谷中傳來冷冷不絕的回音,和著逐漸增強的飛瀑聲,於是,他震眩了,他覺得自己像是逐漸投向那百丈深際,而那水花點點地沾在他的頭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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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寧甩脫了艾錕,飛快地向鐵柱峰上奔去,他一口氣奔出裡許,方緩下身來,他四周看了看,黑靜靜的,於是他放心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黃皮紙來,那是摩雲客給他的,圖上有雁蕩老人羽化的詳細地點形勢,他看了半天,忽然呵了一聲,暗道:“我真糊塗得可以,看來就這山崖就是了,方才我誤打誤撞的,如此看來,倒是碰上了捷徑哩。”
正當他要把那張地圖收起時,忽然一陣勁風襲體,他機警地把地圖往懷中一塞,退了一步。
只聽得黑暗中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林兄,那是什麼秘圖啊?可以給我瞧一眼嗎?”
劍寧雖在黑暗之中,但是他的辨別能力著實驚人,他略一翻眼,便冷冷道:“翁兄好快的腳程。”
那人呵呵冷笑一聲道:“我翁白水一生最喜躲在暗處窺察別人陰私,別人罵我鬼鬼祟祟,我姓翁的端的直認不諱,哈哈,林兄方才那張地圖倒像是什麼秘寶之圖哩,好在此無六耳,拿出來大家看看打什麼緊?”
劍寧看他那邪惡之像,心中暗罵:“真不知道峨嵋這等大派怎會出這等人物?”
口中卻道:“翁兄誤會了,這那是什麼秘寶——”
翁白水緊接著道:“那麼是什麼?拿出來看看更沒有關系了。”
劍寧怒道:“在下不願可不可以?”
翁白水一怔,卻立即哈哈大笑道:“成,成,當然可以,不過——”
他這兩句聲音極大,立刻遠遠傳了出來,只聽得右面一人叫道:“翁兄,你在那裡?怎麼忽然丟下小弟先跑了?”
劍寧聽那聲音,正是崆峒的青年高手左萍,果然刷的一聲,左萍落了下來。
翁白水何等精靈,他聽左萍聲音就在近處,心想自己方才的言語必已被聽去,便索性道:“左兄,這位林兄身藏巨寶之秘哩。”
他說著故意做個鬼臉,倒像是開玩笑似的。
劍寧憤怒已極,他不料世上真有這著無恥之人,卻不料左萍一聽之下,立刻雙目大睜,壓低音嗓子道:“可是……可是那……百陽朱……”
說到這裡,他立刻警覺止口,睜著一雙大眼望著劍寧。
劍寧何等聰明,一聽之下,心中暗道:“瞧他何這等模樣,莫非當真有什麼寶物在這鐵柱峰上?”
翁白水道:“林兄,咱們既合力來對付那多事老人的,就該開誠布公——”
劍寧忽然想到:“我豈能在這裡和你們胡纏?”
他也不作聲,忽然之間起步飛縱而起,也是他太無作戰經驗,左翁二人雖是隨隨便便一站,卻是各自卡住了地位上的要點.劍寧不動則已,一動就得觸上兩人布置。
果然劍寧身形才動,翁白水已經當胸一掌劈到,劍寧急切間不知該如何是好,一咬牙也是雙掌推出。
只聽得‘碰’一聲,劍寧身形絲毫不變地直沖而出,翁白水卻是雙肩一幌,已然慢了一步!
只見劍寧身形愈飛愈快,就從那山崖直壁上飛蹬而上,翁白水左萍都是成名武林的高手,但是看到劍寧在直峭壁崖上飛縱的情形,都不禁暗抽一口冷氣,半響才道:“好個嶗山一鶴!”
而劍寧卻在暗自尋思:“這等山壁雖然高峻,可是比起唐家村後那捨身崖來,可還差得遠哩。”
他身形毫不停留,片刻就翻上了崖頂,定目一看,卻是大吃一驚。
原來黑暗中依稀可辨出遠處一片水光,敢情竟是一道水簾飛瀑,而那瀑前隱約可看到有八九人包圍著。
劍寧了無江湖經驗.暗叫一聲:“糟啦,遲了!”
他心中一急,就拚命向前奔去,那些人好像都是面對瀑布,是以他略藉亂石掩護,就奔出十餘丈,而無人發現。
這時候,崖後一陣風聲,劍寧側目一看,依稀可辨是翁白水和左萍奔了上來。不知怎的,他忽然感到一陣緊張。
就在此時,忽然前面左方又是一人躍起,那一群人中立刻有人拍出一掌,其勢快疾無比.喝道:“什麼人?”
那空中之人反手一掌擋出,‘拍’的一聲輕飄飄落了下來,姿勢美妙已極,他一落地就朗聲道:“丘真人,我艾錕什麼時候得罪你了?”
那人怔了一怔哈哈大笑道:“原來是艾大舵主到了,恕罪恕罪。”
劍寧暗中駭然道:“這人出手好快,聽文錕管他叫什麼丘真人,大約是武當的什麼丘九淵了。”
只聽得黑暗中有一人道:“咱們自家人在此,也不必隱瞞什麼,多事老人華老兒雖然和咱們大家都有那麼一點梁子,但是憑良心說.咱們今天主要還是來碰一碰百步追魂姓姬的——”
說到這裡,那人頓了一頓才道:“還有,聽說那什麼百陽朱桃的事,老夫則以為寶物惟有德者得而居之,大家最好別看得太重,以免傷了武林和氣……”
劍寧聽得一怔,卻見那邊翁白水和左萍已自趕到人叢中,翁白水的聲音:“據在下所知,咱們這裡已有人得了那寶貝的秘圖了。”
此言一出,立刻眾人忍不住大為聳容,劍寧知道翁白水以為自己已經在人叢中.故此出言中傷,心中對他不覺更是痛恨。
這時月光轉移,正把那道飛瀑照得清清楚楚,劍寧心中一驚,再無猶疑,猛然撕下一塊衣巾,在臉上一蒙,大步向前飛縱過去。
他籍著石掩,在平地上伏身飛行,不一會已到了水簾之前,依稀可見瀑布之後似乎有一個山洞,那瀑前卻密密麻麻堆了好些堆亂石。
他奮然一躍而起,直往水簾飛去.只聽得下面有人高呼道:“什麼人?”
只因大家都以為他也是來參加的,是以雖有驚喝,卻無行動,直到他縱近那幾堆亂石,才有最近的一人猛然發掌拍阻。
劍寧猛可一掌劈下,立刻覺得那人掌力雄厚無比,低目一看,卻是那金沙門的葛宏騫想是一時沒有認出劍寧,只雙掌齊揮.同時喝問道:“什麼人,快報名來!”
劍寧雙掌再次劈下,這次卻使了個巧勁,和他一觸之下,借力一騰,已落在三尺之外,雙足才點地,立刻又騰身而起。
忽的又是兩股勁風從腳下襲到,劍寧一急之下猛然雙臂一曲一伸,霎時間怪聲異嘯,雙手從令人絕難料到的部位遞了出去,這正是百步追魂掌中的‘無常過橋’!
果然那兩人不虞有此,嚇得連忙翻身就退,而劍寧已穩穩落在一堆亂石上。
只聽得人叢中立刻有人及然大叫道:“百步追魂!”
也有人叫道:“姬文央!”
但是立刻有人發覺唐劍寧身形不對而高道:“不對,不對!”
劍寧無暇顧此,他料定多事老人必在水簾後之山洞中,正要縱起,忽然背後有人喝道:“喂,慢點起。”
那聲音清越無比,有如青龍長吟,劍寧忍不住停身反視,只見那發話人身在六七文外,也不見他用勁作勢,猛一跨步,已到了自己眼前。
他不禁大為吃驚,這等輕功委實駭人聽聞,人叢中立刻傳出一片沉厚無比的聲浪!
“啊!海市蜃樓,天山鐵氏的海市蜃樓!”
劍寧可沒聽到這個名詞,他微微一震,但立刻想到‘天山鐵氏’四字,他駭然自問:“天山鐵氏?天山鐵氏?難道就是那曾把常敗翁擊敗的鐵氏雙俠?那麼這人是鐵氏雙俠的門人?”
他仔細打量來人,只見來人年約二十,生得虎臂熊腰,玉樹臨風,心中不由暗贊。
那人道:“閣下是誰?”
劍寧不知怎的,忽然不悅起來.他大刺刺地道:“你可管不著。”他怕有人聽出,故意改變了嗓聲。
那人道:“閣下往裡沖,可是姓姬的派來嗎?”
劍寧更是冷哂一聲道:“你管不著。”
說罷轉身就往裡縱,那人大喝一聲:“你敢動?”
劍寧理也不理,反身就走,但是腳步才動.立刻感到一股凌厲無比的勁風掃到,他看也不看猛可施出百步追魂掌中的‘陰魂刨棺’,兩股歹毒無比的力道一合而出。
那知那人竟是絲毫不讓,說時遲,那時快。兩人四掌已經貼在一起,劍寧只覺對方勁道一湧而入,自己血氣一陣翻騰,他急忙中拚命施出半招‘九鬼擲箭’。
那人功力深厚已極,一擊成功,正要身退.忽然劍寧一只手掌從常理不可測的方位飄了進來,他嚇了一跳,連忙運足全力一封,卻不料左面又是一掌如鬼魅一般拍到,不歪不斜拍在他左肩上。
霎時兩人都退了一步,那人面臉蒼白,劍寧張口要罵,才罵出:“你……”
立時一口鮮血噴出,他一跤向後跌落.跌在那石堆後,立刻聽到眾人喝道:“糟了,他跌入石陣中啦,無人能進去抓住他啦。”
中間夾著翁白水的大聲喝道叫:“他,他是嶗山一鶴林錢塘!”
劍寧奇道:“難到這些石堆是什麼陣法嗎?難怪他們那麼多人竟守在外面不敢往裡沖——”
他想到這裡,一陣血氣上湧,哇地又吐出一口鮮血,他掙扎著奔向水簾,那知奔了幾步,立刻發覺四處迷迷茫茫,有如置身大霧之中.他心想:“這果真是個陣式……”
正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孩於,向前三步!”
他依言前行三步,那聲音道:“左十前七,右八前六!”
他依言走去,最後一步跨出,那迷茫怪霧斗斂,眼前水浪淘淘,正是那水簾。
他鼓足餘力,一躍穿過水簾,雙足落地,一口真氣散失,再也支持不住,昏在地上。
迷茫中,他覺得有一個老人把自已挾靠在壁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雙目一睜,只見一個面目清瞿的白髯老人坐在對面,他叫道:“你——多事老人?”
老人微微點了點頭。
轟隆轟隆的水聲在洞內聽上去分外震耳,劍寧背靠著洞壁痛苦地微喘著,多事老人卻滿懷心事地靜坐著。
洞外面,透過這層水幕,傳進來他們的爭吵聲。
“一定是嶗山一鶴林錢塘,他雖然包住了臉,但衣著和聲音都沒變,我姓葛的不是以公報私,反正是他。”
“嶗山一鶴為什麼要架這梁子,多事老人干他屁事?”
是艾錕那爽朗的聲香。
劍寧聽了心中十分受用,心想艾錕不過和自己是一面之緣,卻肯出面得罪金砂門的掌門人,血掌震大漠的葛宏騫。
另一個陰陰的嗓子道:“姓艾的,你懂什麼,嶗山一鶴的祖宗八代你都搞清楚了不成?嶗山一鶴要橫插一手,我們管他是為的啥子事。”
峨嵋翁白水乘機坍‘出水雲龍’艾錕的台。
又是昆侖的左萍出來打圓場,他道:“兄弟以為嶗山一鶴總不至於得到姬文央的真傳,剛才那廝這一手,純是‘百步迫魂掌’的架勢,恐怕是百步追魂的弟子之流。”
另一個粗大的聲音吼道:“百步追魂那來的弟子?況且這廝‘百步追魂掌’很不純熟,身形倒十分像武林中另一個大魔頭……”
唐劍寧聽得又有人辱罵唐師兄是大魔頭,心中大怒,也不顧傷勢,右手輕輕一摘,白虹劍已出鞘。只見在昏黃的油燈之下,忽地白森森地出現了一道光輝。
多事老人瞿然一驚,單指微搖道:“你是摩雲客!”
唐劍寧不料師兄竟端的是聲名了得.便連‘多事老人’也聞名而動容,但他不能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只是輕輕地搖搖頭。
他以為多事老人會感到失望,因為如果他自己是唐師兄,洞外這批人那放在眼裡,突圍是易如探囊取物。
但意外地,多事老人卻悲傷地長歎了一聲。
劍寧覺得多事老人是同情唐師兄的,這是他所知道唯一對唐師兄有好感的人,連飄零仙子,唐師兄的親女兒,都痛恨他。
姬文央和常敗翁也尊敬唐師兄,但那只是限於英雄重英雄式的敬佩,而並沒有包括絲毫的感情的成份在內。
他渴望聽到一些對唐師兄的好的批評,因此他自覺是明知故問地向多事老人問道:“老前輩為什麼要喟然長歎?”
他以為多事老人會稱贊摩雲客幾句。但多事老人只是同情地搖搖腦袋,輕輕地,彷佛是自言自語地道:“老頭兒,坐山看虎斗是不成的了,百步追魂,天下尚有何人是你敵手,而多事老兒將無事可多矣,唉!”
唐劍寧有若跌入冰河,他的滿腔熱望一下都變成了空,他微感憤怒,那自石頭縫中不斷滴落的水珠,好像是含有輕視意思似地,不偏不斜地落在他頭上。
但他沒說話,他竭力地忍耐住,因為,他怕刺傷了百步追魂姬文央的心。雖然,他明知姬文央是再也不能比現狀更傷心了。
他聽到多事老人喃哺地念道:“摩雲客死了,摩雲客死了。白虹劍已易主人了。”
忽然,多事老人大聲說:“小伙子,表演一個‘步步升天’給我看看!”
他在語氣中,有著無上的威嚴。唐劍寧茫然地看著這個傳奇式的老兒,他不明白‘步步升天’是何種招勢?
多事老人只當他怕分了心,讓洞外的人竄了進來,他徉徉自得地笑道:“你放心,我擺下的陣勢,外面人誰敢冒失撞進來,不把他困在裡面,我就把這卷奇門全書給一把火燒掉。”
劍寧極力在回想,他和唐師兄相處時的情光,他怎麼也想不起,唐師兄教過他‘步步升天’這一招,但多事老人見多識廣,也絕不會瞎問,他猜不出其中的道理。
於是,多事老人看出劍寧沒學過這一招,他拍拍腦袋,苦苦想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怪哉!摩雲客怎麼不把他成名的絕招教給小娃兒?”
他又犯了多事的老毛病,要是別人,因身洞中不急死也要想想法,那有空管這許多?
他忽然怪叫一聲.哈哈大笑說:“小娃於,我有沒有猜錯,摩雲客教你的時候,雙腿已經折斷了?”
唐劍寧被他一提醒,思想豁然貫通,因為這是唐師兄生平最得意的絕招,雙腿已折的他,終生再無希望使這招,這是何等的悲懷,也難怪他竟不肯以此招相授了。
因此,他更同情唐師兄了,本來劍寧以為他是最樂觀的,因為他從沒對劍寧流露出悲懷,但由‘步步升天’這一招的拒授可知,他不是不悲憤自己的殘廢,而只是在他心中不斷地自我熬煉,而決不流露於外罷了。
劍寧的雙目紅了,他點點頭,算是對多事老人的答覆,但多事老人並不動容,只是好奇地說道:“奇怪,天下有何人能打折摩雲客的雙腿?只怕頂多是一條命換兩只腿,十年前,武林中曾離奇失蹤過十幾個著名的人物,好像甘陝大俠白衣秀士鍾少愷,少林空靈大師……”
他念出了一連串的名字,其中有幾個,彷佛是巨槌般地擊在自劍寧的心裡,他們的名字,十年來,他曾聽過不下一兩百次。
他學藝時最感興趣的,便是聽唐師兄說故事.而唐師兄最愛說的,是他最後一戰,在唐家村邊捨身崖上劍誅十大高手之事。
劍寧起初以為不是唐師兄高明,而是那十個人太差,但聽得多事老人方才提及他們的名字,於是他明了,這十個人都是武功極強的人物。
多事老人每念一人,總要看看劍寧的臉部表情。
於是,他聽到多事老人念出:“……峨呢樵子連克狄……”
唐劍寧雙目想到一初見唐師兄時,他雙腿削斷的慘狀,他喉頭上一股熱氣猛地上升,盤旋不已,他大聲道:“不錯,正是他,峨嵋樵子連克狄!”
多事老人住嘴不再念下去,他從剛才劍寧的臉部表情發覺出,這個年青的人一提到摩雲客,便會沖動異常。
他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少年喪父的唐劍寧,是以摩雲客作為父親般的對待,就一如天下年青的孩子崇拜自己的父親一般,唐劍寧的偶像便是摩雲客。
洞外傳來‘昆侖劍客’左萍的驚呼:“翁兄,我方才好像聽到裡面有人叫你師叔的名字!”
峨嵋翁白水冷然哼了一聲道:“左兄,敝師叔失蹤已快十年啦!”
他顯然對左萍方才聽到的,采取不信任的態度,左萍碰了一鼻子的灰,也只得‘噢’了一聲。
於是,外面的人聲又靜了下來,兩方面都僵持著,乾耗著,情勢對唐劍寧和多事老人顯然不利,但洞外諸人一方面不敢輕易入洞,以免中了多事老人的迷陣之計,二方面也極忌諱洞中那個-面怪人,所以一時也拿他們無可奈何。
多事老人好像來渡假似地,一臉不在乎的態度,而劍寧方才內傷不輕,雖心急也無可奈何。
多事老人笑嘻嘻地一把牽住劍寧,提起地上的油燈,大聲對外面喊道:“看門的,時光不早了,老爺們去睡啦,明早見。”
他拉住劍寧的手,往洞裡深處便走,這時洞外那些人那耐得住這口烏氣,有些便紛紛破口大罵,其中罵及唐劍寧的,有人稱之為‘百步追魂姬文央’;有人罵之為‘嶗山一鶴林錢塘’,反正誰都搞不清楚。
這石洞蜿蜓廣達數十方裡,上下左右.四通八達,也不知是否另有出路,劍寧暗暗盤算,希望另覓他途。
多事老人領著他急急地走著,七轉入轉,劍寧早已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這時多事老人才松了一口氣,拍拍巴掌,對唐劍寧笑道:“娃子.我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你且附耳過來。”
唐劍寧只得伸過頭去,只聽他細聲說道:“老兒手無縛雞之力,剛才你沒來之前,我純粹唱的是空城計,這山洞中每一塊石頭,少說也有千百斤重,教我如何布陣法?”
劍寧本以為他至少識得進出之路,這下不由暗暗叫苦,恐怕要回到原來的洞口也不容易,他緩緩地道:“老前輩?”
多事老頭見他一臉驚疑之色,樂得直拍巴掌笑道:“我在這大山洞裡,已有半個多月,本約定今晚由百步追魂來救我,要不我怎會敢和這批免患子約定今晚在此比武?”
他接著說道:“這大山洞我已走遍了東,南二角,確是沒有其他出路,但我發覺這似乎經人工策劃過,非常合於某種部份失傳的殘陣圖。”
唐劍寧大喜道:“那殘圖上是否另有其他出路?”
多事老人吐吐舌頭,作了個鬼臉道:“按照布陣的理論,那應有的其他的出口,恰在我那古圖上殘缺的部份之中,所以………”
唐劍寧也只好聳聳一肩膀,笑道:“在我傷勢自己療好以前我們只有枯守,待那些人自動撤走了?”
多事老人眨眨眼道:“正與我意相合,孺子可教也。”
他們繼續往裡走,如此轉轉走走,又過了半個時辰,方才走到一處,竟是條絕路,唐劍寧不禁詫異地望望多事老人,多事老人搖頭恍尾,洋洋得意地道:“這是我最大的發現.你看!”
他走到路底的那塊石壁之前,直起腳尖來,往某處一按一撥,通道右邊的石壁,便轟然一聲,往兩邊退去,露出了一個大石室。
待得兩人進了石室,多事老人略施豐腳,石壁又復合起來.唐劍寧見室內倒是整理得有條有理,知道是‘多事老人’平日起臥之處。
到了石室裡面,多事老人似乎覺得沒有什麼事情可以節外生枝的了,他這才問道:“嗨,小娃兒,你可是姬文央叫你來的?”
劍寧道:“是啊。”
多事老人道:“你為什麼要替他來,他自己本人呢?”
劍寧道:“在下與姬老前輩素昧平生,和姬老前輩相遇之時,正碰上他身受重傷——”
說到這裡,多事老人怪叫道:“什麼?慢著,你再說一遍。”
劍寧道:“姬老前輩身受內傷,左臂折斷,正自以內力自療……”
多事老人又打斷道:“咦,咦,這就奇了,奇了,他媽的,沈百波也會打勝仗?”
劍寧道:“姬老前輩要求在下來辨妥此事,所以在下就來啦,他自己三日之內必趕到……”
多事老人側耳傾聽,臉上顯出十分專心的模樣,這時極忙揮手打斷道:“喂,你先說你如何會到雁蕩山來?你從何處來的?”
劍寧暗暗奇道:“你管這些干麼?”
但他仍耐煩地道:“晚輩上雁蕩山乃是尋找恩師雁蕩老人遺塚——晚輩乃是從浙東李家莊一位李居良先生處來的……”
多事老人見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皺眉揮袖追問道:“咦,你別忙,你先告訴我李居良又是什麼人?”
劍寧不禁一愕,心想:“這多事老人當真名不虛傳,怎麼這等喜歡多管閒事,也不知姬老前輩和他相處怎堪忍受的?”
他不禁深深後悔自己不該說出‘李居良’來.這一下又得費許多口舌從頭說起了。
抬頭看處,只見多事老人正滿面專心傾注地望著自已,他正要開口——
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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