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下午,天上下著雨,雨雖不大,卻下得很密。
李鷹坐在小廳上喝著陳年的狀元紅。
他喝得很慢,慢慢品嚐,這酒起碼藏了二十年,入口又香又醇。他除非不飲酒,所喝的必是名酒佳釀。
顧思南腳步有點匆忙,肩上濕了一大片。
只二十多歲的他已破了不少案件,甚得李鷹的看重。
李鷹微睜雙眼,露出一絲詢問之色。
顧思南恭敬地道:「城南發現兩具屍體,一具是梅任放的外甥女江三妹,一具是江北四秀的秦雪嶺。」
「哦?」李鷹不禁自椅上一欠身。「什麼時候發現的?」
放下酒杯,從腰上抽出一桿旱煙桿來,跟著小心翼翼把煙塞在煙鍋內。
煙桿長二尺四。
那煙鍋比平常的大很多。
酒是佳釀。
煙也是好煙。
此物都是大理的貢品。
滇境的煙本已出名,貢品當然是極品。
皇上卻賜了十斤與江北七省巡撫張光宗。
李鷹替他破了一件案,張大人便把這十斤煙絲轉贈與李鷹。
反正張大人並不抽煙,樂得做了個人情。
顧思南道:「是昨天上午發現的。」
李鷹噴了一口煙,「昨天發現的至今才來報告?」
「頭兒,許捕頭說沒有可疑之處。」他伯李鷹再問下去,連忙接住道:「他們兩人是互被對方所殺?」
李鷹一陣沉默,煙鍋內火光一閃一暗,「滋巴滋巴」
地響,倏地又噴了口濃煙,「死者家屬來領屍了沒有?」
「江三妹的屍體,梅任放經已領去了,而秦雪嶺的屍體尚放在殮房,不過他的結拜兄弟宋玉簫已來認看了。」
「梅任放有否說些什麼?」
「許捕頭曾試探過他,他道,不管誰先動手,反正兩人都已死亡,也就不必計較。」
「梅任放倒看得開,」李鷹看一看天色:「不過,他們兩人果有如此深的仇恨嗎?」腦海中泛起八月十五日他倆口角的情景,喃喃地道:「年輕人,唉……」
「穆程知否我在此地?」穆程只是個小小的七品官,他是御賜正三品,因此背後都是直呼其名!
顧思南恭恭敬敬地道:「我已吩咐許捕頭嚴守秘密。」
李鷹剛在山東破了一件大案,費了他不少心思及精力,剛破了案又立即馬不停蹄直奔梅莊赴梅任放之邀,因此他頗想偷懶幾天。
他磕掉鍋上的煙灰,懶懶地道:「我要睡一會兒。」
秦雪嶺本來約了宋玉簫八月十六日到他家作客,然後一齊北上登華山,不料明月園一別竟成永訣。
十六日下午秦雪嶺的死亡便傳到他耳中,他又驚又疑,不能相信,因此立即策馬奔赴現場看看。
從宜城到那地方(落馬村)不過幾十里,快馬只一個多時辰的路程。
宋玉簫到達現場時候,除發現沙灘上的打鬥痕跡外,秦雪嶺的屍體已被官府移走,於是他便又趕至襄陽衙門。
當他看見秦雪嶺的屍體時不覺流下眼淚,悲痛得難以自制,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定下心神,詢問許捕頭有關一切。
許捕頭自然把所見告訴他。
宋玉簫暗歎一聲:「二哥怎會與她結怨?」
他交待許捕頭先不要把死亡告知秦家,並道過幾天便會匯同結義兄弟來辦理秦雪嶺的後事,臨行時還送了二十兩銀子給他。
許捕頭自然喜不自勝,連說不敢。
宋玉簫匆匆買了點乾糧,便連夜趕路,飛赴明月園。
到了第二天下午終於趕至明月園門口,他人未到便大聲地對那門公叫道:「楚大哥還在嗎?」
那門公依稀尚記得他,笑道:「你來得正巧,表少爺正打算明天離開。」
馬經長途跋涉,已經勞累疲乏不堪,宋玉簫人自鞍上躍起,凌空一折自大門射入,「楚大哥在什麼地方?」門公尚未回答,楚英南已聽到聲音,自內跑出,一見宋玉簫風塵滿面,神情疲乏,頰有淚痕,不禁愕道:「四弟,發生了什麼事,令你這般焦急?」
宋玉簫聞言又流下兩行熱淚,嗚咽地道:「秦二哥,他……二哥他,他被人殺死了。」
「什麼?」楚英南心神俱震,「四弟,你說二弟他怎樣啦?」
「二哥死了,」宋玉簫定一定神才把情況對楚英南細細說了一遍。
楚英南不禁哭出聲來。
宋玉簫道:「大哥,我們快去把二哥早日安葬,免得二哥死後不安!」
楚英南猛地清醒,語氣堅毅地道:「不行,四弟你連日奔波,再下去身子難以支持,先在這裡吃點東西,稍事休息一下,愚兄也要告訴姨丈一聲。」
一個時辰之後,楚英南牽了二匹神駒白馬,他兩兄弟各騎一匹,直向襄陽馳去。
到了襄陽已是八月十八日午時,他倆在城中酒樓中匆匆吃了飯,又去買了一架竹篷馬車,這才同到衙門辦理領屍手續。
楚英南看見秦雪嶺的屍體,兩兄弟又自流了一陣淚,才把屍體搬上馬車。
馬車頗大,兩人在前座輪流執韁駕駛,鞭如雨下,兩匹健馬展蹄而馳,每到一處必換上新馬,以免在路上阻攔太久。
中秋時節,天氣依然頗熱,幸好屍體七竅都用棉紙封住,否則屍臭更烈。
馬車日夜奔馳,兩人輪流休息。
雖然如此,數日之後亦已覺得十分疲倦。
從鄂北的襄陽到皖西的淮南足足一千五百里路有多,八月廿三日下午,馬車終於駛入了淮南城,秦雪嶺的家屬代代長居於此。
對於秦雪嶺之死,秦家自然十分悲傷。
秦父只秦雪嶺一子繼承香火,不料……
他與夫人哭得死去活來。
楚英南及宋玉簫亦陪他們流了不少淚。
秦家頗有些家產,對秦雪嶺的身後事辦得十分隆重。
在陰陽先生及仵工替秦雪嶺沐浴、更換壽衣時,楚英南突然發現秦雪嶺一雙手掌指端指甲縫內,藏了不少泥土,而且十隻手指亦沾上不少泥巴。
於是他吩咐他們替他洗乾淨。
秦雪嶺安葬五日後,楚英南及宋玉簫便辭別秦雪嶺的父母,向西北取道洛陽。
這天正是九月初一日,離九月初九的重陽節不過七八日。
途中楚英南心懷感觸,由這個一年一度的佳節想到秦雪嶺,一陣悲哀,不禁道:「唐時王維曾有一首寫重陽的詩……」
他話尚未話說,宋玉簫已截口吟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聲剛落,又暴喝:「唉!」取出馬鞭「畢拍」一聲抽在馬臀上。
馬兒吃痛撒開四蹄急向前馳。
楚英南看了他後背一眼,歎了一口氣,亦忙拍馬追上去。
自淮南到洛陽比由襄陽至淮南要遠得多了。
但馬畢竟比馬車快得多。
九月初六黃昏,他們已到了洛陽,自洛陽西出潼關已很近,重陽節登華山的約會,剛好正能趕得及。
「大哥,你說三哥還會在家裡等我們嗎?」
楚英南望著他日來瘦削下去的臉龐,說道:「難說,不過我們還是得依約定先到他家去一趟的……」
宋玉簫歎息道:「三哥若知道二哥的死亡,也不知要如何的悲傷了。」
此言一出,兩人的心頭都是一緊,倏地沉重起來。
問了路,直向東街馳去。
虞府佔地頗廣,門牆高大,紅磚綠瓦十分易認。
馬行甚速,只一會兒便已遠遠望見一座大院,連日來的疲乏,至此彷彿消失不少。
宋玉簫詫道:「大哥,三哥家好像有喪事?」他用馬鞭隔遠指一指掛在大門兩側的兩盞紅燈籠。
楚英南心頭一沉,心中迅即生了個不祥之念,一磕馬腹快馳兩步。
驀地背後宋玉簫怪叫道:「三哥他,他……」
連日來的馬不停蹄,日夕趕路,他早巳心疲神倦,此刻再也受不了這接連而來的沉重打擊,眼前一黑,一頭栽下馬來!
楚英南亦是腦門陣陣發痛,一顆心幾乎破裂,不過他到底是年紀較大,尚能把持得住。
一怔之下慌忙甩蹬下馬,扶起宋玉簫,「四弟,你鎮定點,不要傷了身子。」
虞府的家丁見二個陌生人在門前舉止奇特,於是問道:「請問兩位壯土到此何意?」
宋玉簫即時悠悠醒來。
楚英南目光自他臉上移開,「在下乃江北四秀的楚英南及宋玉簫,與令公子是結義兄弟,請問令公子,他是怎……」話至一半再也說不下去。
那家丁已有五十多歲,看來在虞家為僕已有不少時間,對虞家的感情亦頗深,聞言眼角潛淚啞聲道:「原來是公子的兄弟,快請入內。」
楚南英及宋玉簫跟在他身後,穿過院子,迎面是個大廳,虞子清的靈堂便設在此處。
廳上尚停放靈柩,顯然虞子清剛死不過幾天。
兩人不禁撫棺大慟。
半晌,虞子清的父母聞報出來,詢之楚英南與虞子清結義的經過。
宋玉簫哭道:「小侄與三哥結義尚不及兩個月,想不到七夕之後一別竟成永訣。」楚英南沉聲問道:「小侄不嫌冒昧想問伯父一件事。」他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三弟如何死的?」
虞父道:「八月中秋節清兒曾向余提及與各位結義的情況,余雖非武林中,但家中不少護院也曾聽說過幾位的大名,當時余亦喜不自勝。」
「他又說九月初他三個兄弟會來寒舍,余能借此與各位相見自是高興,當下大表歡迎。可是,九月初,他在家中苦候一天,不見汝等赴約,第二天他便說到城外去等汝等,他深信初一日你等不到,可能是路上有什麼阻擱,但無論如何,初二必會到來。」
說到這裡,他聲音漸沙,胸膛不斷起伏。
虞父又道:「不料,直到黃昏有個朋友飛報清兒……
倒臥在城南……余立即與家人趕去,清兒屍體已經冰涼……」語不成聲。
楚英南及宋玉簫深感虞子清情義至深,也為自己過了約定日期令他遇難而感到不安。
半晌,楚英南才把因秦雪嶺之死阻擱行程一事告訴虞父。「未知三弟生前是否有與人結仇怨?」
「清兒生性平和,而且氣量甚寬,應該不會與人結怨,再說寒舍亦沒有仇家,他在江湖上的事老朽便不太清楚了。」
「三弟在江湖上雖做了不少行俠仗義之事,但他對兇徒都能留下餘地,按說是不會……不過這也難說,說不定那些兇徒事後不甘,另請高手報復也不無可能。」
虞父悲聲地說道:「如此皇天豈非無眼?」
「小侄再有一請求,小侄想開棺見三弟最後一面!」
「兩侄情義深重,老朽也十分感動,豈能連這個也拒絕,反正還未上釘。虞天福,揭開少爺的棺蓋,讓兩位賢侄……」
宋玉簫連聲不敢,他自走上前揭開棺蓋,棺內置了不少松香檀木之類的香料,因此氣味倒並不太令人噁心。
「大哥,殺三哥的兇手是用劍的!」宋玉簫指著頸際一個小洞。
楚英南默默點頭,伸手去解壽衣,心中暗暗禱告:「為求追查兇手,不得已要驚動三弟在天之靈,並請三弟顯靈助為兄一臂之力,早日伏誅兇手替三弟報仇。」
虞子清胸腹間有三四道劍痕,但都不是致命傷。
那致命傷是左頸際的那一劍,幾乎透頸而過。
虞父突然道:「賢侄,清兒當時手中緊緊抓著一塊黑色的布條。」
宋玉簫一喜,道:「請伯父拿來看看。」
虞父連忙吩咐家人去房中把那塊布取來,這布是普通常人所用的,沒甚奇怪,但楚英南還是向虞父要來。
楚英南及宋玉簫在次日扶靈出殯,執兄弟之禮。
過了幾天兩人才拜辭而去。
在洛陽他們也沒有心情去觀賞遊玩,策馬出南門。
「大哥,要不要走一趟華山,以了二哥及三哥之願?」
宋玉簫放鬆韁繩道。
此地已離洛陽十多里,行人較少,楚英南放聲一陣長嘯,發洩心中的怨恨。「西出陽關無故人,昔日王維只少一人插茱萸,如今我等兄弟兩個月間四折其二,能不令人傷心?」在英南雙眼直勾勾的瞪著天上的白云:「愚兄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那麼我們去何處?」
「愚兄有一種預感,好像有人要跟我們江北四秀過不去似的,自今日起我們兩人不可分開,以免……」
楚英南突然一頓,目光即投在宋玉簫臉上,「二弟是伏屍在沙灘上?」
「沙灘上有打鬥的痕跡,屍體亦是陳伏在該處。」
楚英南目光露出一絲疑惑之色,「那麼二弟指甲縫裡怎麼會有那泥巴?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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