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中秋分外明。
梅莊座落在襄陽城之東南十多里處,背靠漢水。
梅莊並不是一座村莊,他是名震江北的「賽孟嘗」梅任放的私人莊院,雖說只是梅任放的私人產物,但佔地逾百畝,裡邊房屋鱗次櫛比,院庭重疊,佈置卻頗樸實。
曾經有人向梅任放建議請些巧手名匠回來裝飾佈置一下,梅任放聞言笑道:「那筆錢不如拿來幫助有困難的朋友。」
自此之後,梅任放之名頭更盛了,幾乎眾口交譽,武林中人鮮有對他稍存不敬的。
江北的朋友如果發生爭執,即使一些幫派的掌門人化解不來,但只要梅任放一到,立即迎刃而解。
這些年來,即使是一方之雄、一門之主,亦對他尊敬三分。
梅任放祖父及父親都長袖善舞,掙下了堆積如山的金銀,讓他四處慷慨解囊也不慮會有山崩之日。
何況,他們留下的店舖生意交到梅任放手下仍然門庭若市。
梅任放今年已六十出頭,現在他已把生意交給兒子梅百侶掌管了。
他一妻一妾住在這偌大的莊院內卻絕不感寂寡。因為除了數十名家僕及丫環之外,尚有不少食客以及各地聞名而來拜訪的英雄好漢。
這些人之多,往往令梅莊的房舍都幾不敷用,也令梅任放的妻妾感到十分心煩。
為此,梅花莊便不停擴建,十年前的一次大動土木,不但把莊園擴建至漢水河畔,並且在四周建了一堵高逾一丈的圍牆,牆厚逾兩尺,有如城牆。
工程完畢之後,「及時雨」應陽天送了一個牌匾,上書「天下第一莊」,從此梅莊之名更加響亮。
梅任放感於武林同道平時各散東西,難得一見,於是他每年中秋節必發出請帖,廣邀江北各地英雄前來梅莊歡度佳節,甚至江南的一些成名英雄也不遠千里而來。
人人都以能被他邀請而感到自豪。
今年的中秋節亦不例外。
故此,從八月初十起,各地英豪都紛集梅莊。
秦雪嶺剛離開明月園不遠,便從一位梅莊的家丁手中接到被邀的請帖。
這是他第一次被邀,秦雪嶺除了受寵若驚之外,心中那種得意自非筆墨所能形容。
不過,他自知只屬叨陪末座,因此不敢過早到梅莊去叨擾人家,直至今夜才入莊。
銀白的天空有如掛了一匹素色的綢緞,沒有一絲雲彩。月色皎潔,嫦娥披著盛裝正向世人灑下她那無限的嫵媚。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佔地二十多畝的庭院,擺下無數的椅桌。
月上柳梢頭後,群豪已開始豪飲,豪邁的歡笑聲及猜拳行令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形成了一個歡樂的大海。
江湖上的好漢,他們的英雄本色本是如此,連天上之嫦娥也彷彿受到感染,把她千百年來的魅力一下都向著梅莊傾瀉下去。
秦雪嶺剛一踏入,見此場面不禁一怔。他目光自場上一掃過,卻沒有一個是自己所熟悉的人。
正在猶豫間,一個淘面酡紅,身材高大的壯漢,手持兩杯酒,歪斜著身子,搖搖晃晃走前來道:「老弟,來喝一杯!」塞了一杯酒給秦雪嶺。
那大漢扯著他的衣袖,道:「老弟,我看你也沒有好朋友在場,就讓我們一塊喝吧!」硬把他拉到自己席上。
「尚未請教這位大哥之大名!」秦雪嶺不很習慣這種場面。
那大漢夾了塊肥肉塞入口中,道:「我是『大力』魯丁,兄弟你呢?」他一邊咀嚼一邊含糊地說,聲音頗模糊。
不過,秦雪嶺總算聽得出他說什麼。
「在下秦雪嶺,末學不如魯兄名頭之響亮!」
魯丁的武功雖不很高,但他為人頗有義氣,又是個直性子的人,因此他的名頭秦雪嶺亦有所聞。魯丁又替他斟了杯酒,「秦兄弟這兩年的名頭不小,咦,你們江北四秀怎地只你一個人來?喂,你別客氣,吃點東西吧!不吃那是對梅大俠不敬,喝酒吧!」他又自己當先喝了滿滿一杯!
秦雪嶺受了他感染,逐漸無拘無束起來,陪他喝了好幾杯。他年紀雖小,酒量卻甚豪,同席的幾個大漢都如遇知己般紛紛勸飲起來。
不一會兒,幾個人已喝光了一罈酒。
同席有個姓樊的大漢又去場中捧來了一壇。
秦雪嶺目光投向場中,只見黑黝黝的酒罈堆放在那裡,好像一座小山丘,看來怕有三四百壇吧。
樊姓大漢打了個酒呃,道:「秦兄弟,聽說楚英南也算是一條好漢,怎地沒有同你一齊來呢?」
秦雪嶺四處找不到自己的結拜兄弟,也是有點奇怪,「小弟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大概他們沒有接到帖子吧!」
魯丁哈哈笑道:「那是秦兄弟你有口福的了!來,我再敬你一杯!」
秦雪嶺舉杯而起,倏地一隻手掌按在他臂上。「哼,主人請你來,你未曾敬過他一杯,卻坐在這裡豪飲!」聲音嬌嫩。
秦雪嶺一呆之下抬頭一望,只見一個十九二十左右的少女嬌面鮮紅欲滴,兩隻大眼睛好像蒙上一層水芒,高鼻挺直,嘴角翹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而胸前的雙峰把衣服箍得緊緊的,像要爆炸的火山叫人看了直嚥口水。
秦雪嶺覺得有點面熟,一時卻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魯丁已大聲道:「嘿,秦兄弟你好艷福,她是『霹靂明珠』江三妹呀!」
秦雪嶺見她一身紅衣似火,驀地想起了她是一年前在洛陽醉香樓對店小二大發脾氣,而因自己看不過眼出頭調解,反而糊里糊塗跟她打了一架的那個不講理的姑娘。
想到這裡,他不覺露出一絲笑意。
江三妹放下手,道:「記起了嗎?」
「記起了。」秦雪嶺微笑道:「你是那個不講理的丫頭吧!」
當日他正是以此稱呼她。
江三妹臉色一變,柳眉倒豎嗔道:「姑娘我如何不講理?你才是多管閒事!」
魯丁又道:「秦兄弟,她是梅大俠的外甥女,你……」
秦雪嶺道:「小弟交朋友一向不看對方的身份,只要是氣味相投,即使是販夫走卒又何妨呢?」
江三妹怒道:「那你是說我連販夫走卒也不如了?秦雪嶺,你好狂!」
秦雪嶺一愕,苦笑道:「在下絕無此意,姑娘又不講理了!」
「我怎樣不講理?」江三妹更怒,尖聲道:「剛才你那句話人人聽到,大丈夫敢說敢為,說了怎麼不敢承認?」
秦雪嶺啼笑皆非,此刻場中頗多人聽見江三妹之話,都把頭轉向這邊來,秦雪嶺大窘,用求助的眼色望著魯丁。
魯丁道:「江姑娘,秦兄弟的確沒有這個意思。」
「住嘴,姑娘不是跟你說!秦雪嶺,你快把話說清楚!」
魯丁對秦雪嶺苦笑一下,表示無能為力。
秦雪嶺不禁有點生氣,「在下的意思是,朋友相交,但求肝膽相照,而不計較身份門弟。這也是在下交友的原則。」
「那麼你認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在下不便妄評。」
「你是看不起本姑娘?」
「豈敢,在下先後才見過姑娘兩次,對姑娘毫無認識,怎敢置評?」
「既然不瞭解本姑娘,怎樣又叫我是不講理的丫頭?」
秦雪嶺不禁有點語塞,半晌,苦笑道:「姑娘執意如此,在下亦無話可說。」
「我不理你,反正你今天就得給我一個公道。」
秦雪嶺冷笑一聲,道:「姑娘雖是梅大俠的外甥女,在下依然不會奉承你,姑娘若是講理,只怕天下間再沒有不講理的了!」
江三妹看了他一眼,道:「算你有骨氣,姑娘就饒你一次!」
秦雪嶺連聲冷笑,道:「姑娘兩下子,在下早已領教過,秦某何需你饒恕!」
江三妹怒火重新升起,道:「我已不與你計較了,你竟得寸進尺?」
秦雪嶺酒意上湧,亦怒道:「秦某若是得寸進尺,那也是你迫的!」
江三妹叱道:「秦雪嶺,你好狂!站起來,讓姑娘伸量伸量你!」
秦雪嶺放下手中杯,霍地站了起來。
恰好一個威嚴的聲音頓來,道:「丫頭,你那老毛病又發作了!」
江三妹哼了一聲,退後一步。
梅任放大步走來,「秦少俠蒞臨寒舍,恕老朽不察,有失遠迎。」
秦雪嶺抬頭見一個中等身材的六十多歲的老人,精神矍鑠,國字口臉,頷下無須,神情自然透出幾分豪氣,知是主人家出面,忙抱拳道:「末學秦雪嶺得梅大俠青睞,實乃三生有幸!梅大俠再如此說,可要折殺晚輩了!」
梅任放哈哈一笑,道:「秦少俠年少有為,乃當今武林中之青年俊彥,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說著一手握著秦雪嶺的手,一手拉著江三妹道:「捨甥女無禮,秦小俠莫怪,丫頭,還不向秦少俠道歉!」
秦雪嶺連聲不敢。
江三妹嘴唇一噘,道:「誰叫他故意氣我?」
梅任放笑罵道:「你的德性,難道舅父也不知道?」
他又轉頭對秦雪嶺道:「這丫頭脾氣雖不好,但心腸倒不錯,秦少俠請看在老朽臉上,原諒她這一次!」
秦雪嶺忙道:「晚輩絕無怪江姑娘之意,剛才一時衝動得罪了江姑娘,在下也是頗感不安的!」
江三妹氣一平,道:「其實是小妹不講理在先,怪不得你。小妹脾氣不好,秦兄請莫怪!」
秦雪嶺對她哭笑不得,不過因她能認錯,頗有鬚眉之概,心中那點芥蒂也就消失了。
梅任放拉著他們入廳堂去,廳內只有四五張桌子而已,坐著的不是一門之主,便是一方之雄。
梅任放一直把他倆拉到自己坐的那席上,「秦少俠,反正這裡還有位子,你就坐在這裡吧!」
秦雪嶺面對一大群大人物,心中不禁有點忐忑。
「來,老朽介紹一下。」他指著一個身材高大、鷹鼻、薄嘴唇、頂上無發的老者,「這是雙鷹神捕的江北總捕頭『神眼禿鷹』李鷹李神捕。」
李鷹略一欠身,「不敢。」
秦雪嶺心頭一震,「李神捕之名,聽聞已久。社稷在李前輩等人的打掃下,鬼魅不現,玉宇澄清。晚輩不勝欽佩!」
李鷹冷冷地說道:「我聽不慣這種話!」
秦雪嶺大感尷尬,幸好此時梅任放又介紹了一個老者:「這是『及時雨』應陽天,應大俠!」
秦雪嶺忙道:「應大俠之名,小可更是如雷貫耳!」
再下依次是江南霹靂堂堂主秦烈,武當派掌教師弟雪靈子,五虎斷魂刀的彭公志,「中州大俠」崔一山,「風雲刀」古逸飄,「斷魂槍」麥浩等人,無一不是聲名顯赫之輩。
秦雪嶺能得與他們同席,自然是又驚又喜;而秦烈及彭公志卻面有不悅之色。秦雪嶺亦難免有幾分拘束。
從黃昏到二更群豪都已喝得半醉。
梅任放突然宣佈今年例外,開放內宅的後花園,眾人大聲歡叫。
內宅臨漢水,風景幽美,梅任放因為妻妾不喜酬酢及熱鬧,特別擴建了這個地方使妻妾及媳婦能靜居。
當下眾人穿宅過捨,走了好一陣才到達後花園。
此地建了不少亭閣水榭,水榭直伸入漢水河中二三丈。
月裡欣賞河景,另有一番風味。
水榭之下停泊了不少快艇,江三妹拉著秦雪嶺的衣袖,道:「我們去划艇,在艇上賞月更有風味。」
秦雪嶺道:「多謝江女俠美意,在下約了朋友在宜城相見,遲去怕過了期!」
江三妹道:「宜城離此不過百里水路,待小妹送你一程,不是小妹自誇,小妹的水上功夫在這一帶可有點名氣!」
秦雪嶺亦有點意動,道:「麻煩姑娘,在下怎生過意得去?」
「你怎樣如此婆婆媽媽!」江三妹瞟了他一眼,「先前看你還像個男子漢!」
「如此待在下先向令舅辭別!」秦雪嶺把情況對梅任放說了。
梅任放沉吟了一下,道:「老朽邀秦少俠到來,本意招待你幾天,不過既然秦少俠有事在身,老朽亦不敢勉強,日後有空希望能攜同令友同來,老朽對『江北四秀』心儀已久,渴望能見上一面!」
秦雪嶺連忙謙虛幾句,並與其他幾位坐在水榭中談天的前輩一一辭別,這才同江三妹躍下小艇。
江三妹解下繩索,雙槳一蕩,小艇便竄出一丈。
秦雪嶺脫口道:「姑娘果然好功夫!」
江二妹得意地笑笑,有意賣弄,雙槳運勁如飛,眨眼小艇已在江心。
秦雪嶺抬頭一望,明月千里,人間一切都似披上銀裝。
江邊小榭樹木倒影在水中,晚風吹來,粼粼的水波,彷彿千萬條銀蛇鑽動。江中升起一層薄薄的水氣輕霧,更如置身仙境。
秦雪嶺禁不住脫口讚道:「秦某過了二十四個中秋,以今夜的月色最美!」
江三妹一笑,道:「是不?我沒騙你吧?我們慢慢欣賞一下再放舟南下如何?」
「好!」秦雪嶺心神俱醉,「在下寧願讓朋友罵聲失信,也要把這美景品味一下!」
小艇「款乃」一聲,橫舟江中。
秦雪嶺及江三妹放舟五六丈之後,其他人亦紛紛下艇,趁著月色漫遊江上。
晚風吹來,令人酒意一醒。
梅任放道:「可惜老朽已老,否則也學他們……哈哈!」
再談笑一陣,「及時雨」應陽天起身辭別。
彭公志說道:「老應,什麼事這樣急?」
應陽天含笑道:「老朽確有事,急欲南下。哈哈,我們這些老傢伙身子都還硬朗得很,他日還怕沒有相聚之機會?」
眾人都失聲笑出來。
雪靈子道:「應施主越來越樂觀了,幾時到武當把這竅門教與貧道?」
應陽天道:「牛鼻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老朽一生四處奔波,真不知多羨慕你!」
「中州大俠」崔一山截口道:「老應,你這奔波可是為別人的,依我看這可比牛馬子整天在武當山上打坐靜坐好上千萬倍!」
雪靈子臉上一熱,苦笑一聲,也不以為忤。
梅任放道:「應老弟若要去,老哥哥也不敢阻止,誰不知你急公好施,此去說不定又可活人無數,老哥哥若阻你,豈非失德!」
在這些人之中,梅任放與應陽天感情最好。
笑聲中,應陽天飄身上了一隻小舟。
應陽天小舟剛滑出二丈,梅任放道:「老朽也要告罪……咳,嘻嘻嘻,拙荊那裡得去敷衍一下!」
「風雲刀」古逸飄又高又瘦,此時一陣大笑,好似風中的竹竿。「想不到你也是有季常之癖的!」
「斷魂槍」麥浩接口道:「莫非你也有此癖?」
古逸飄老臉一熱,訕訕一笑。
秦烈笑道:「老古是因找到一個知己,才如此高興!」
梅任放道:「老朽甚少在家,每年除了中秋之外,其他節日在家的也很少,拙荊頗有意見,故此……」
古逸飄揮手道:「得啦,多年老友,難道你不在,我們便會客氣起來嗎?還不是照樣的吃喝談笑!」
李鷹把在口中咀嚼的月餅嚥下,「老古說得對,你自去吧!」他跟他們並不很熟,不過總算過了幾面。
梅任放道:「如此老朽吩咐金總管來相陪!」
「斷魂槍」麥浩忙道:「不必,那小子的嘴臉老朽看了就氣,好像是吃他的,喝他的。上次,他陪老朽喝酒,我喝一壺,他就皺一下眉頭……」
秦烈哈哈大笑,「對,那小子我亦頗覺討厭,你另外吩咐一個小廝來吧,免得酒喝光,我們得自己去取。」
梅任放連聲答應,「如此,明早我們在大廳再相聚。」
舉步走出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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