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斃近百名高手的怪客離去不久,山谷邊緣的陳屍中,突然有一具屍體在慢慢爬動,接著站立起來誰也料想不到,這具站起來的屍體,竟是那個被順天幫幫主赫連表用寒泉冰毒掌打過一掌的小小頑童鍾宗。
許是他命不該絕,當他被打倒之後,什麼痛楚也沒有,神志也依然十分清醒,只覺渾身奇冷,冷得想睜開眼睛看一下的力量也沒有。這已是十分奇怪的事,更不料在一個多時辰之後,居然又能自動站了起來。
自然,這山谷中的一切演變,大致他都能以耳代目,體察出來。
此刻,他第一件急於要辦的事,就是找尋他爹爹的遺骸。
他清醒的記得屠獨步是帶他來看爹爹的遺體的,便放眼在近處搜尋,只見眼前三具屍體側面,有堆隆起的冰塊,冰塊下面,並有「鍾克揚大俠之墓」七個字,那是用金剛指力刻進冰塊裡面的。
他又悲又喜,不知這是誰來安葬的,記憶中,那位怪客並沒走到這邊來,不然的,他何必埋怨,說找不著自己的屍體只是這位怪客是誰?他如何認得自己?又這般關心自己呢他無暇去想它,再又端詳了一下隆起的冰塊,只見冰塊的四周,雖有新的跡痕,卻已和下面的冰地凝在一起,料想爹爹定是埋在裡面無疑。
便拜了幾拜,說道:「等天氣暖和了,宗兒再來替你改葬。」
拜罷起身,放眼一望,只見四處儘是疊疊屍體,不禁黯然神傷,幽幽說道:「那人好狠的心腸!」又想道:「這許多屍體,我一人怎麼收得了?還是明年一道來料理吧!」辨了辨方位,便向北方走去。
一眼看到那些鐵盒,便又觸起那人的話,撿起那被踏扁了的鐵盒,揣在懷中,想道:
「我爹爹就因為這東西才死,等以後把它陪葬爹爹豈不是好?」
正行之間,忽然又在半山看到赫連表的屍體,想道:「你想一掌打死我,不料我沒有死,你倒先死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只覺身上又開始冷起來了。他怕又跟在山谷中一樣的奇冷,想要找戶人家避避風,取取暖,便耐著冷放腳快跑。
跑了一程,身上越來越冷,料知必是寒泉冰毒掌的寒毒又發作了,幸而前面就有房屋,於是盡力向那屋子飛步跑去。
跑到那幾間草屋門口一敲門,裡面好久都沒人答應。這時他已冷得無法支持了,一看側面另外還有間孤零零的矮草房,房門好像虛掩著的,便急急跑過去,推門一看,裡面放著一些雜物,還堆有一些麥草,當時也顧不了許多,連忙拉了幾束麥草,往地上一丟,人便躺了下去。
躺了一會,越發的冷了,便又扯一些麥草蓋在身上,蒙頭大睡。
這是一種入了骨的寒毒,豈是增加一些麥草所能奏效的?只冷得他三十二顆牙齒,作對兒廝殺不停,那份難受,他寧願立刻死去,也不願意受這活罪便在這時,忽然覺得有種特別冷腥的氣味衝入口鼻,險些就要嘔吐出來,忍不住探出頭來張望一番。只見對面草壁頂端,正有一個奇形,隆狀的東西,沿著草壁慢慢向下面游動,冷腥氣味,可能就是從它身上發出來的。
那怪東西連頭帶尾,足有五六尺長,一身都是麻麻的疙瘩,凹凸地隆出體外。腦袋前小後大,略呈三角形,嘴唇外面露出兩根尖長髮亮的獠牙,紅舌閃著紅色的光芒,特別顯得猙獰可怖。此外身子兩邊各生了兩隻腳爪,一條尺多長的尾巴拖在後邊。從它眼下游動的情形觀察,行動似乎應該笨拙。
鍾宗心頭大驚道:「好大一條壁虎!」
這刻那壁虎般的怪物已游到地上,忽然昂起尺來高的頭,左右游視,頭上現出三點光芒,隨著頭的擺動方向閃爍著。他想:「這是什麼?說是眼睛吧!不應該有三顆。」突然,那怪物似乎發現鍾宗了,嘴裡發出低低的吼聲,伸長脖長,直向鍾宗躺的這邊慢慢游來。
鍾宗這一嚇非同小可,天生的求生欲支使著他,驀地坐了起來,眼睛睜得大大的,瞪著那慢慢游攏來的怪物,心裡急急謀求對策。
那怪物絕不因鍾宗已經坐起而有所膽怯,四腳依然緩緩爬行,轉眼間,前面兩隻腳已經爬上麥草了。鍾宗仍舊沒有想出妥善對策來。
雪地裡反射出來的光亮,從窗子和簷際的空隙中映進屋子,使得這屋子裡面並不十分黑暗,尤其在習慣之後,視力更加顯得清徹。
這時已在咫尺之間了,鍾宗雙目凝注怪物,只見那怪物頭上果然長著三隻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四五寸長的紅信,不斷在唇間伸伸縮縮,喉間發出低低的怪聲,昂起頭,向他頭部逐漸逼近著。
鍾宗不知它的致命處在哪裡,也不知它攻擊敵方的厲害部位是嘴?還是前爪?抑或是腥氣眼看那紅信距面龐只有五寸了,他整個背心已貼緊草壁,退無可退,一時情急智生,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氣,陡地疾伸雙手,連抓帶捏,緊緊捏住它的脖子。
它脖子雖比身子細些,圓徑可也有三尺左右,他兩隻小手一捏之下,竟然吃不上什麼力,百忙中,迅即改用兩根拇指指尖,分別抵住它兩邊顎下,其餘八指則半繞著它的後頸。才一抵實,怪物便使勁掙扎,喉間的吼聲也陡然響亮起來。
他以為這樣便可以慢慢制他的死命,於是緊緊抵住,毫不放鬆。卻不料頃刻之間,十個指頭因禁不住長時間用力,漸漸感到麻痺,甚至痙攣。偶然不自禁略鬆一下,怪物便極力掙扎,有一次幾乎就要掙脫手指那怪物似乎也在作垂死前的極力掙扎,一顆巨大的頭突然向左右急劇擺動,兩隻前爪也向鍾宗兩條臂膀抓來,動作雖是緩慢,勁道卻甚驚人。
鍾宗原本就已使出全力,此刻怪物一發威,他哪裡還對付得了?一時間心中慌亂,忙蜷起右腳,取好架勢,驀地全身猛一使力,人已整個站了起來。
按理,一個人站起來的力量遠比坐著大得多,可是他坐著的時候有草壁支撐著他,站起以後卻失掉了依憑,腳才立穩,禁不住怪物一個勁前撲的猛力,便雙雙跌倒。接著一人一獸,就在地上翻滾起來,但不管怎樣翻騰,鍾宗的十個指頭,就是緊扣住怪物的脖子不松鍾宗情急之下,一面翻騰,一面運用兩隻膝蓋,不時朝它腹下猛撞,幾經折騰,鍾宗好不容易才穩住陣勢,整個身子壓在怪物身上,面對面地對峙著。
這時已面臨最後生死關頭,哪一方能夠多撐一刻,哪一方就能獲得最後勝利。
鍾宗的確盡了最大的努力了,但後力不繼,已成強弩之末,而且左臂已被抓傷,正火辣辣地劇痛著,而怪物則如日中天,方興未艾,兀自使勁掙扎著。
鍾宗兩手扣著它的脖子,一顆腦袋緊緊頂住它顎下喉管,右腳站在地上,左腳踏住它的右後腿,就這麼無可奈何地乾耗著。
耳邊,那怪物喉間的「呵呵」之聲,仍在有節奏地響著。這時他才猛然發覺他扣著它脖子的十根指頭,並不足以制它的死命。忽然靈機一動,便慢慢轉動腦袋,用嘴對準怪物的喉管,運足渾身力道,陡地用牙齒狠狠咬下去怪物受了劇痛,掙扎更烈,幸好他有先見之明,事前就防到這一著,一面使出週身力道壓住它,一面將牙齒盡量咬住不放。片刻之後,忽覺有股熱的液體衝入嘴裡,知道怪物的喉管已被咬破,流到嘴裡的液體,可能便是它的血汁。
那血汁既腥且熱,但因它此刻正極力掙扎,不敢絲毫鬆懈,萬般無奈之下,儘管那血腥熱難聞,也只好勉強嚥下喉去,免得因腦袋的轉動而予它以可乘之機。
漸漸地,對方的力量減低了,又慢慢地消逝了,他呢?也恍如生了一場大病,癱瘓在那頭怪獸身上不能動彈了。
片刻之後,他又感到寒冷了,便吃力地從怪獸身上爬下來,又爬到麥草上面去歇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只覺遍身奇熱,想道只怕這是寒泉毒掌垂死前的反應,心想我替爹收屍不得,自己卻糊里糊塗死在這裡,反而要人家替我收屍,唉!他不願再動彈,耐著熱,仍然躺著。
怎料熱度越增越高,就如四面八方都架著火爐一般,歎道:「冷起來不好受,熱起來也是受不了!」又想:「我死也得死個舒適,何不脫了衣服,先在外面冰地上躺上一會。」便起身向外面走去。
抬眼一看,東方已經露出曙光,那幾間屋子裡依然毫無動靜,又想道:「我已經把人家的屋子弄得一團糟,何必還再麻煩人家替我收屍,我死也死遠一點,死在荒山裡面去。」便又大步向荒山裡面走去。
他週身奇熱難當,便索性脫光衣服,只留下一條短褲沒脫掉,把那個踏扁了的鐵盒掖在腰上,抱著衣服行走。
才走幾步,便覺既沉重又累贅,而且更加燥熱,想起自己馬上就要死了的人,還要衣服幹什麼?他傷心地隨手將衣服一甩,光著手走,倒是輕鬆多了。
走著走著,只覺越走越熱,整個人體就像馬上要爆開似的,好不難受!偶然一望身上,只見遍體通紅,紅得就像塗了一層鮮血一般不覺大吃一驚,哪知就在一驚之下,頓覺天旋地轉,便自一跤摔倒,人事不知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他悠悠醒過來時,發覺自己正睡在一間簡陋的屋子裡面,身上仍是熱哄哄地感到非常難受,轉過身一看,忽見有個人坐在門口,臉向外面。
那人聽到他轉動的聲音,連忙回過頭來張望,隨即笑嘻嘻地跑過來,關切地問道:「你醒來了?還熱不熱?要喝水嗎?」
鍾宗正覺喉乾舌燥,連聲謝謝道:「麻煩老人家給我一點水喝好了。」
少時,那人端了一大碗紅黃相間的冷水,扶著他邊喂邊笑道:「這是最好的解渴退熱藥。」
鍾宗確實渴極了,扶著碗沿,咕咚咕咚,一口氣就喝得乾乾淨淨,只覺入口清涼,沁人肺腑,真的是舒適已極,吁了一口長氣,咂咂嘴,笑道:「謝謝老人家了,端的好解渴退熱藥,老人家如果還有的話,再賞我一碗,怎樣?」
那人照顧他躺下來,笑道:「有是還有,眼下不宜再喝了,等歇一會之後再喝吧!」
鍾宗覺得十分過意不去,打量一下這位老人,只見他身材碩大,滿面紅光,五官配搭得適當均勻,一部花白鬍鬚長長懸下,步履矯健,想必也是武林中人。
就只這頃刻之間,已覺身上燥熱大減,心喜道:「只怕我又死不成了!」因道:「老人家,您這藥治我這熱病倒是跟靈丹妙藥一樣,就不知道要喝多少才得好?」
那人笑道:「只需再喝一兩碗就好了,小哥兒!你這病是怎麼得來的呀?」
鍾宗茫然道:「我也不知道,以前我從來就沒有像這般熱過。」
那人笑道:「恐怕是不小心吃什麼吃壞了吧?」
鍾宗經他一提,忽然想起昨晚喝過那怪物的血,只怕是這血在作祟,便一五一十把昨夜的經過說了。
那人聽了笑道:「好啊!那是『三目螭蛙』,好東西啊!你也練過武吧?」
鍾宗臉色一紅,訥訥說道:「練是練過幾天,哪裡算得是練武?」他說得不假,練是儘管不斷在練,只因限於天賦,幾天還學不會一招,但有一樁,只消學會一招,也就確確實實算得一招是真的。
那人笑道:「你既然是練武之人,慢慢就會知道那血的寶貴,哦,你可以再喝一碗了。」
鍾宗笑道:「不須現制麼?」
老人道:「現成的,我再給你倒一碗來好了。」說著,端起空碗進裡面去了。
鍾宗十分感激,想道:「爹爹總說江湖上好人少,壞人多,這位老人家不就是頂好的好人麼?」抬眼見那人已經把藥端來,便坐起身子,接來喝了。
一老一小又談了一會,不覺又轉到「三目螭蛙」話題上去。鍾宗道:「那『三目螭蛙』
既然寶貴,他們怎麼不多捉幾隻吃呢?」
老人大笑道:「要是能夠隨便捉得到的話,就不稀罕了!告訴你,這『三目螭蛙』生長在蒙古的科布多大山中,那裡終年積雪,人跡罕至,守個十年二十年,還不定守得到一隻。
換句話說,這東西只是可遇不可求,縱然碰巧趕上了,還要懂得如何捕捉去,不然,他在冰雪上跑起來,除非輕功極好的人才勉強追得上!就算捉住了吧!還得設法用『鶴頂紅』、『孔雀膽』、『白鴉涎』等等極毒的東西,餵它個三年,最少兩年半,才會寶貴!」
鍾宗聽得十分有趣,笑道:「老人家,你倒頂在行嘛!」
那人朝他臉上頻頻望了幾眼,說道:「我就養過這東西啊!」
鍾宗興奮極了,忙道:「如今在哪裡?」
那人微微笑道:「昨晚被人弄死的那頭就是我養的!」
鍾宗聽了大是難過,正要說明那並不是他的本意,那人接著又道:「其實,它本身也並不怎麼寶貴,寶貴的是它的『血』和『頂珠』。」
鍾宗脫口說道:「我正是喝了它的血了!老人家,我真……」
那人不等他說完,便接口笑道:「沒什麼,只是多糟蹋我兩碗藥罷了。」
鍾宗大惑不解,茫然道:「你說糟蹋你兩碗藥?」
那人不再笑了,沉聲道:「嗯!糟蹋我兩碗藥!」
鍾宗心中犯疑,急道:「你……你……」
那人獰笑一聲,冷冷說道:「我要照樣從你喉管裡把『三目螭蛙』的血吸出來,假如不糟蹋這兩碗藥,『三目螭蛙』的血便不會集中,這你該懂了吧?」
鍾宗聽了,登時打丁一個寒噤,他爹爹的話,電一般地掠過腦際:「江湖上當真是好人少,壞人多!」驀地躍下床來,打算盡力一拼。
那人斜斜盯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輕輕鬆鬆地繞過床鋪,慢慢逼了上來。
鍾宗心怯,兩隻眼睛緊緊盯住對方,腳下則一步一步地向後退走,退了幾步,猛覺自己已經退到壁邊,不能再退了,先下手為強,霍地欺身上步,朝那人兜胸就是一拳。
那人連閃都懶得閃動一下,一撩一搭,鍾宗只覺打出去的那只右臂腕間,如被鐵箍住了般,痛人心髓,那人冷笑道:「你跑得了!」
鍾宗極力忍住痛楚,一言不發,那人毫不怠慢,伸手就來捏鍾宗的脖子,鍾宗本能地把頭往旁邊一閃,哪裡閃得脫那人五指?一下就被捏個結結實實。
鈄宗暗道:「罷了罷了,一報還一報,我咬那怪物的喉管,如今讓這人咬我的喉管!」
便在這時,那人已躬下身子,用嘴來就鍾宗的喉管,也許有些不大方便,那人用嘴試了兩下,又把他按去鋪上。
鍾宗因脖子被捏,呼吸不通,幾乎就要窒息死了,便索性閉起眼睛,任那人擺佈。
突然間,脖子上的壓力消失了,緊接著左腳上被一股勁風掃了一下,痛不可當,忙睜眼看時,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長相兇猛的人。
只聽原來的那人大喝道:「你是什麼人?敢來管我陸中寶的閒事!」
長相兇猛的人哈哈笑道:「原來你就是專幹配藥害人的『隴山一怪』陸中寶,不消說,你又在這小娃兒身上打主意了!今番碰上你郝爺,算是你好運到了!」
鍾宗暗喜道:「看他長相兇惡,心地倒蠻不錯,江湖上究竟還是有好人,不過好人少而又少罷了。」
又聽陸中寶冷喝道:「看你這長相,大概就是那個什麼郝天登了!你既然聞聽陸某的名,諒也知道陸某的脾氣,講交情,好商量,否則,放馬過來,陸中寶是舉手不留情!」
長相兇猛的赫天登大笑道:「休講廢話,拿命來!」說完,左手一圈,右手呼地打出一拳,這一拳好大的勁力,鍾宗也只覺有股勁道撞來,忙不迭閃過一邊。
陸中寶一見來勢洶猛,急往斜裡一躍。郝天登哪肯放鬆,縱身上前,嘩嘩嘩!一連搶攻三招,陸中寶卻只一味緊守,先求自保,頃刻間便已拆了二三十招,兀自平分秋色,勝負未分。
再過十多招,郝天登的攻勢鬆懈了,而陸中寶則後勁未衰,目睹此情,立刻反守為攻,接二連三地攻擊過去。
鍾宗眼見郝天登後勁不繼,想要上去幫助,又白知插不上手,只有乾著急,暗恨道:
「怎麼越是壞的人武功就越高?這姓郝的偏偏就打不過陸中寶!」
恨念剛了,猛聽郝天登暴喝一聲,立見陸中寶哈腰彎背,佝僂著轉身疾走,看模樣,大概受傷不輕。心道:「這姓郝的原來是騙陸中寶上當的!」便在這刻,郝天登趕上一步,毫不留情,一掌便把陸中寶當場擊倒鍾宗大喜過望,趕上前拜謝道:「多謝郝前輩搭救!」
郝天登哈哈一笑道:「謝我?我還要謝你哩!」
鍾宗一愕,郝天登又道:「你真的不懂?我是謝謝你的『三目螭蛙』血啊!」
鍾宗—聽不對,登時低下了頭,低歎道:「爹,還是你的話對,我這時候才真知道。唉遲了啊!」
郝天登一把抓過他來,喝道:「你在說些什麼?」
鍾宗低頭不答。忽然外面有個人輕輕笑道:「你不知道就問我好了。」聲音雖小,入耳卻十分清晰。
兩人同吃一驚,急忙回頭望時,門外走進一人。
這人身材修長,大概三十來歲,五官俊秀,神采飛揚,只是瞎了一隻左眼,未免美玉沾瑕。
鍾宗想道:「真是怪事,怎麼老是一個接一個的來?看來這人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說不定又是為三目螭蛙的血來的,我還是找個機會逃走好了。」
郝天登見來人一表斯文,喝道:「你幹什麼來著?」
來人微微笑道:「我為『三目螭蛙』的血而來呀,礙你的事麼?」
鍾宗暗暗恨道:「是吧?果然是為這東西而來的!」不覺偷眼四望,打算找機會開溜。
只聽郝天登大笑道:「閣下真是快人快語,來見真章吧!」他根本就投有把眼前這斯文人放在心裡,故而態度很是狂傲。
來人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你也很爽直,小心我進招了!」說時,慢慢走到郝天登面前。郝天登昂然不動,斯文人右手一伸,郝天登抬臂便往上格。豈料抬起的臂膀隔對方的手還差尺把遠,便再也抬不上去,心知糟了!腳下急忙使勁退時,已來不及。斯文人手指伸處,郝天登悶哼一聲,登時了帳。
鍾宗並沒看到斯文人是怎樣下手的,等到郝天登的屍體栽倒,他這才驚震不已,一言不發,回頭就跑。
斯文人一把抓住他,笑道:「如果我想喝你的血,你還跑得了?」
鍾宗沒有做聲,心裡卻在想道:「天下只怕沒有這樣好的人,除非不知道我身上有三目螭蛙的血。」
斯文人把他拉到對面坐了,欣然問道:「你沒下谷底去?怎麼又跑回來了?」
鍾宗又驚愕不已,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去谷底的事?」
斯文人道:「我指點你去的,後來我也去了,怎麼會不知道?」
鍾宗略一回憶,大驚道:「你指點我去谷中?後來你也去了谷中?如此說來,在半山中跟我講話的是你?在山谷中殺人的也……不是的,你在騙我。」
斯文人道:「我為什麼要騙你?你倒說說憑什麼不相信那兩人便是我?」
鈄宗道:「跟我在山中講話的,和在山谷中殺人的兩個人,我都沒看到,但我聽出他兩人不是一個聲音,你如今的聲音與那兩人又不相同,所以你絕不是那兩個人!」
斯文人哦了一聲,馬上換了個聲音,說道:「你聽到我在山谷中講話的聲音了?當時你在哪裡?怎麼我找你不著?」他變換聲音,正是山谷中講話的聲音。
鍾宗留心一聽,臉上慢慢露出笑容來了,喜道:「對了,這才是跟和尚們講話的聲音一模一樣,你怎麼會講幾個聲音?」
斯文人笑道:「這有什麼奇怪的,一個人武功練到爐火純青地步,身體也可以藉內力,頃刻間伸縮幾寸,像我這變換幾種聲音又算得了什麼!」
鍾宗想起昨天在紅花谷中聽到他殺斃那些高手時的情形,不覺聯想到他爹爹已被赫連表打死的事,便道:「你昨天說你認得我爹爹?」
斯文人幽幽說道:「豈止認識,他對我還有恩哩!」
鍾宗為人坦實,聞言不悅道:「那你為什麼不早去幫他拿回『萬象寶錄』來?害得他死在赫連幫主手裡!」
斯文人微微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你收了爹的屍體沒有?」
鍾宗便把昨天屠獨步如何領他找爹的屍體,如何與赫連表動手,以及以後如何發現他爹已經安葬的事說了一遍。
斯文人聽了,沉默了一陣,忽然抬頭說道:「實話對你說,你爹生前和我是結義兄弟,我是他義兄,昨天我事前確實不知道他去紅花谷了,更不知道他會以死相拼。」
鍾宗聽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當場跪倒,恭恭敬敬拜了幾拜,低聲道:「宗兒見過伯伯。」
斯文人端坐不動,受了全禮,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凝重,沉聲道:「你不要叫我伯伯,我對不起你爹,也沒有兒子,恰好也姓鍾,你就做我的乾兒子,叫我乾爹吧!」
鍾宗大喜,重又撲倒拜道:「宗兒見過干……」爹字尚未出口,身子突然往前一栽,便向地上倒去斯文人伸手一托,把他放在床上,一面探他鼻息,一面柔聲問道:「你怎麼啦?宗兒!」
語意之間,充滿了憐愛和關懷。
鍾宗喘著氣說道:「我又熱起來了。呀!好熱,比以前幾次都熱!」
斯文人不覺微感忙亂,略一尋思,便道:「我背你去請教一個人去!」說著,一把將鍾宗反背在背上,立刻向門外縱去。
他縱勢甚快,但才一個起落,突然停下腳步,回頭對鍾宗悄聲說道:「咱們等一等,有人找乾爹來了。」
鍾宗勉強睜開眼睛一望,只見前面數十丈外,正有一個人朝這邊走李,便道:「那人是誰?他找你幹什麼?」
斯文人頓了一下,道:「她就是赫連幫主的女兒,找我……找我……」忽然聲音一沉,鄭重說道:「等會我和她的事,不准你多嘴,更不准你動手,聽到沒有?」
鍾宗只覺他乾爹話語之中有無比的威嚴,哪敢違抗,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少歇,一個三十左右,姿容秀麗,卻又面色凝重的青衣女人已疾步走來。
斯文人這時放下鍾宗,見這女人相距只有五七丈遠近,白的,唉!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好悔!一念之仁,卻替你留下了無窮盡的後患!」
鍾宗在替他拭擦臉上的血,聞言停手問道:「乾爹,你說什麼呀?」
宗如儀幽幽說道:「沒什麼,咱們走吧!」
鍾宗的燥熱時退時發,不可捉摸,這時又已跟常人一般,雖然穿一條單薄的短褲,也並不寒冷,聽宗如儀說要走了,便牽著他向外面走去。
宗如儀急道:「此去遠雖不遠,卻也不近,若讓你牽著我走,要走到幾時?你去替我找兩根棍子來。」
鍾宗知道他要柱腳用的,便四處尋找,無奈外面一片冰天雪地,屋裡也找不著趁手的東西,便向宗如儀直回了。宗如儀道:「好在外面都是冰凍一片,就這麼走吧!」說著,背起鍾宗大步奔去。
鍾宗問道:「乾爹,咱們上咖裡去?」
宗如儀道:「我領你去請教一個人去,只要這人肯動手,包你以後不再發熱了。」
鍾宗道:「這人在哪裡?」
宗如儀道:「不遠,三百來里地,哦,你若熱起來了,就告訴我,別勉強,知不知道?」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鍾宗大為感動,哽咽道:「宗兒知道。」說時,險些要哭起來了。
宗如儀似有所覺,停步問道:「你怎麼哭了?」
鍾宗噙著眼淚,笑道:「我幾時哭來?乾爹,你跑得好快啊!我假若也跑得你這麼快就好了。」
宗如儀邊跑邊說道:「不是乾爹賣狂,乾爹如今便廢了兩眼,也敢說當今武林,還找不出一個能夠在乾爹手下走滿二十招的人!」
鍾宗回憶起紅花谷中的情形,立刻滿口應承道:「這個我昨天親耳聽到了,像那老和尚、老尼姑、赫連幫主、以及一干要搶寶錄的人,武功想來都甚了得,可就沒有一個人能在你手下走上……走上……」他沒有看到他們究竟走了幾招,因此說不上來。
宗如儀接口笑道:「走上三招的!」
鍾宗一聽,興奮到了極點,高聲道:「乾爹,你已經天下無敵了!」
宗如儀聽了,不覺意興飛揚,生氣勃發,縱聲大笑道:「想我宗如儀十九歲出道江湖,十多年來,闖蕩南北,縱橫西東,歷遍三江五嶽,會盡隱士奇人,嘿嘿……」
鍾宗問道:「你笑什麼?」
宗如儀狂笑了幾聲,得意地道:「休道沒逢敵手,便是走個十招,好教我報出姓名的人兒也沒遇上一個!宗兒,乾爹就只算是天下無敵?」
鍾宗脫口歡叫道:「乾爹,你算是縱橫天下了!」
宗如儀大笑道:「好個縱橫天下!呵哈哈……」笑聲正酣,忽然腳下一踏空,忙吸一口丹田真氣,人便平空掠前數丈,鍾宗猝不及防,險些摔了下來。
宗如儀囑咐道:「宗兒,假如遇到前面有阻礙的地方,便用手招呼我一下,左邊不能走就用手拍我的左臂,右邊就拍右臂,知道嗎?」
鍾宗心裡一連念了幾遍,牢牢記住了,復誦道:「我記住了,左邊不能走拍你的左臂,右邊不能走拍你的右臂,對不對?」
宗如儀暗一皺眉,連連頷首道:「對對!」他好像突然觸動了什麼,又道:「唉?!乾爹如今失去雙目,至多只能自保,再也不能縱橫天下了啊!」
鍾宗也是十分替他難過,便勸慰道:「你瞎了眼,普天下還沒人奈何得你,你應該很……很……」他本來想「很自傲」一類的字眼,可是他頭腦笨拙,反應遲鈍,又拙於口訥,很了半天還很不出來。
宗如儀接口低叱道:「很滿足,是吧?沒出息的東西!」
鍾宗本想分辯,說他不是那個意思,只是到現在仍沒想出適當的字眼來,便不作聲。忽然宗如儀停步問道:「咱們此刻是不是仍在朝南面走?怎麼方向有些不對了?」
鍾宗四下望了一下,囁囁嚅嚅道:「沒有太陽,我也弄不清。」
宗如儀又好氣,又好笑,暗罵一聲:「笨蛋。」,又側耳辨了一下風向,自言自語道:
「只怕是轉了風向了。」說著,又繼續向前奔去。
鍾宗不敢答腔,心中卻在自恨:「我怎麼不跟我乾爹一樣的聰明呢?唉!」
猛抬頭只見前面幾個丈深的深坑,慌忙用左手拍了一下,只見宗如儀左腳忽然向左邊橫跨一大步,正向左面那深坑落下鍾宗一見,登時喪膽亡魂,急叫:「去不得!去不得!」
這時宗如儀左腳踏空,重心已失,聞叫連忙上身急俯,兩腿後翹,一式「飛燕迴翔」旋回地面。宗如儀大概是氣急了,雙腳剛一落地,便憤憤罵道:「你爹和你娘,都算得上是頂尖兒的秀外慧中的人兒,怎麼養出你這麼個蠢才來!」
鍾宗此刻早巳省悟自己拍錯的原因,不禁又羞又愧,臉上漲得通紅,木訥訥地低聲道:
「我本來是教你不走左邊的,沒想到我攀著你胸前的兩隻手,正好右手放在左邊,左手放在右邊,當時心裡一急,就用左手來拍了。」
宗如儀被逗得啼笑皆非,喝聲「下去」,托著鍾宗臂部的手便鬆掉了。
鍾宗只知道宗如儀要懲罰他,認為咎有應得,一落地就跪在宗如儀面前,低聲道:「乾爹,宗兒委實該打,乾爹打重些吧!」
宗如儀忽然撫著鍾宗的頭頂,柔聲道:「乾爹雖然罵了你,卻並不怪你,誰教你天賦如此呢!」說到這裡,突然他臉上現出一種無法形容的激動之色,毅然大聲道:「我不管什麼天賦不天賦,你有恆心,有毅力,我要把你培養成一朵武林奇葩,將來一放異彩,成為第二個縱橫天下的人!」他越說越激動,也越興奮,兩個空洞洞的眼眶裡,竟然湧出幾滴淚水來。
鍾宗既驚惶,又喜悅,就勢抱住宗如儀的兩條大腿,仰起小臉,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我……」倏地又鬆開手,垂下頭,頹然低聲道:「我不成,我太笨了!」
宗如儀雙手捧住鍾宗的面龐,輕輕道:「宗兒,別氣短,憑乾爹的修行,你的恆心和毅力,有道是人定勝天,末始不可以把你造就出來!走,乾爹馬上背你找那人去!」話聲雖輕,卻異常沉重有力,鍾宗只覺週身血液沸騰,慨然道:「乾爹,你對宗兒太……太……」他「太好了」的「好了」兩字未及出口,已感動得泣不成聲了宗如儀笑道:「宗兒,堅強點!大丈夫有淚不輕彈,乾爹一雙眼睛都被人挖掉了,幾時哭過來?走,我背你走,你若見到面前有座像筆架一般排列著的山峰,那就是了。」
鍾宗拭淚笑道:「現在就望到了,是不是一排四個山峰?中間兩個高點,旁邊兩個低點的?」
宗如儀喜道:「噢!說說談談,居然就走了一半了。」說著,背起鍾宗再向前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