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真的右手微微抖動了一下,那根軟綿綿的長鞭竟然如鐵棍一般平立起來,那細軟的鞭頭都沒有絲毫下垂。 
徐熙彭瞥了他一眼,心中微微一凜,但他立刻冷笑了一聲,大刺刺地道:「一齊來吧。」 
賽哪吒白三光揚了揚手中長劍,陰森森地道:「姓徐的,這是你自討死路,可怨不得俺們……」 
破竹劍客厲聲喝道:「七十二招之內,老夫叫三人兵器脫手!」 
天全教主長笑一聲道:「看劍!」 
他出手如風,劍勢如天馬行空,飄然而至,同時間裡白三光也是斜斜一劍彈出,所取之地正是對方必退之地。 
破竹劍客揮竹劍,一口氣刺出十劍,根本不理會對手的陣勢,只見他每一劍雖是後發,但是,每一劍卻都是搶在前頭,白三光所擊之處頓時成了廢招。 
徐熙彭覺得對手兩支劍上力重如山,他幾十年來也未遇到過堪他一擊之人,這時不由打得興起,只見他雙臂一奮,破竹劍「刷」地從對方雙支劍網中一穿而過! 
驀然,一道烏影閃過,一條皮索纏上了他的竹劍尖,他手中發勁,要把皮索硬扯過來,哪知那皮索一抖一圈之間,已把內勁化去,立刻一股纏綿柔勁反擲而至,把他竹劍向外一拉。 
徐熙彭心中一凜,他不料令狐真內功高深如此,連忙回勁一反,縮手而回。 
他們這等頂尖兒的高手過招,那委實是毫釐千里,只此一瞬間,天全教主和白三光的雙劍已從最佳地位遞了進來,那時間部應都拿得分毫不差,委實已臻爐火純青! 
只見破竹劍客白眉直豎,雙腳竟然釘立地上,分毫不退,只是身軀不知怎地一晃之間,那兩劍竟然已經同時落了空! 
這一下方始看出破竹劍客真功夫,天全教三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相顧駭然! 
破竹劍客大喝一聲,七十二路快劍己然施開,那日「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在天全教主怪招異式中搶攻出的,有如狂風巨浪一般連攻七十二招,天全教主才有還手的機會,如今到了破竹劍客的手上,東海珍珠島主徐熙彭的功力勝他徒兒何止數倍,只見他大發神威,破竹劍上發出辟啪之聲愈來愈疾,最後已經分不出拍節,只聽得一串嗡嗡之聲,震耳欲裂! 
天全教三大高手知道這時已成性命相搏之勢,三人不約而同把功力提到十成,各自都施出了名震武林的絕技,這三人的武功非同小可,平日雖沒有練過合陣之勢,但是十招之後,立刻能夠配合無隙,各顯其長! 
只見白三光劍式如虹,招招凌厲,令狐真皮索宛如飛龍在天。蛇形令主狠辣威猛,一連十招用了十個名滿天下的各派絕招,銜接之處宛若天成! 
徐熙彭七十二路快劍施到疾處,驀然大喝一聲,騰空而起,這是從七十二路快劍中第五十二路到第六十二路劍術,喚著「騏驥十躍」,若論快捷神奇,天下再無出其右者。 
只見徐熙彭一劍奇似一劍,身在空中卻是始終不曾落地,不是用劍在對手劍上一按借力,便是以劍支地騰起,一人一劍宛如一條飛龍一般,起落之間攻勢凌厲舉世無雙。 
天全教三人是何等功力,但是,到了這時候也不禁目瞪口呆,萬萬料不到世上會有這等劍法,只見三人齊聲暴叱,攻守一致,霎時飛砂走石,威力倍增! 
破竹劍客「騏驥十躍」最後一劍攻出,身形如水銀瀉地一般竄落地上,他竹劍平舉,劍尖內力泉湧。 
蛇形令主喘過一口氣來,他大喝一聲道:「該俺們攻啦!」 
他「刷」地一劍攻出,正是武當山的「鬼箭飛磷」,破竹劍客環目一顧,只見左面白三光也自攻到,右面的令孤真卻是長索如棍,點向自己「氣海」大穴,他冷哼一聲,大喝道:「想得美啊,還有十招哩。」 
這時七十二路快劍已到了第六十三路上,天全教主一面運劍如飛,一面大喝道:「令狐護法,快施班禪掌!」 
令狐真一生殺人無數,但是,這等以三攻一的事還是頭一遭幹過,他那班禪掌乃是藏派武功無上瑰寶,他是當今天下惟一俱此絕學的人,當日陸介施出先天氣功,尚且兩敗俱傷,這時他是死也不肯再施這絕技以多凌寡的了。 
天全教主見他並不發掌,不覺怒叱道:「令狐真,你聽見沒有?」 
令狐真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只是手中長索愈施愈疾,索上力適愈來愈強! 
這時破竹劍客身處三大高手合擊之中,幾自攻多守少,但是天全教三人也無敗意,眼前第七十一招已自施完…… 
驀地裡,只見他鬚髮俱奮,舌綻春雷地大喝一聲:「撒手!」 
只見他雙足釘立,瘦長的身軀有若古松一般,手中破竹劍猛然發出一聲嗚嗚異響,在空中劃過一道圓圈—— 
那天全教三人猛可覺得手上被一股強勒無比的勁力所制,身不由己地一齊被池扯著轉了一圈! 
那一圓圈堪堪擊完,猛然一聲暴響,兩道劍光一先一後衝上天空,在黑色蒼空中有如流星飛馳。 
只見天全教主和賽哪吁白三光兩人雙手空空,而令狐真的皮索再次齊柄而斷,一節節散落地上。 
徐熙彭揚了揚那支破竹劍,傲然道:「整整齊齊七十二招!如何?」 
天全教主做聲不得,但是忽然之間,他呵呵冷笑反問道:「如何?」 
說著指了指令狐真手中持著的皮索柄兒。 
破竹劍客一時還想不通,怒道:「你說什麼?」 
天全教主哈哈大笑道:「你說七十二招內教俺們三人兵器出手,是也不是?」 
破竹劍客道:「不錯,怎的?」 
天全教主道:「俺們倆的兵器雖然離了手,但是你瞧瞧,令狐護法的皮索可仍在手中呵!」 
破竹劍客側目一看,不禁為之氣結,但他的確揚言要三人兵器撒手,令狐真的皮索更斷,但是的確並未出手,他怒道:「這樣說難道是老夫輸了嗎?」 
天全教主一言不發,來了一個默認。 
破竹劍客口上雖怒,心中也知自己著實沒有料到這一層,但他實在不肯甘心,暗道:「便是算我老人家輸了,我也要辱罵這廝一頓,方解我心頭之恨。」 
天全教主也是狡猾無比之人,今日與破竹劍客一戰,當真是打得他駭然心涼,心知為今之計只得見好收場,莫要惹得這老兒真火了,那可是大大不妙。 
方才一場大戰,無暇顧及其他,這時他一動腦筋,心口已明白了一半,暗道:「這老兒沒頭沒腦跑來就要找俺們廝殺,查汝安雖曾和我動過一次手,可是一點虧也沒有吃著呀!我瞧必是有人從中挑撥……」 
他一念及此,便裝著怒氣勃勃地道:「姓徐的,俺們敬你是前輩,這才恭恭敬敬的。你卻不分青紅皂白上來便胡打一通,莫說俺們並沒有絲毫為難姓查的,便是真的有,憑我天全教還不敢認嗎?你如此無禮取鬧,這筆賬將來總是要算一算的。」 
他這番明為怒言,其實旨在解釋他並沒為難查汝安,只是經他這張利口一說,倒顯得既不卑下又不吃癟,委實是面面俱到。 
哪知破竹劍客此刻正在思索一兩句尖酸刻薄的罵人話,那天全教主這番話,聽在耳中,卻不曾細加思索,蛇形令主等了一會兒了見反應,正要再來一套說辭,那破竹劍客忽然面露一絲得色,原來他己想到罵人佳句,當下張口就罵道:「咦,你們這幾人怎麼還沒有自刎?」 
天全教主見他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這麼一句,不禁一怔,破竹劍容這句話原是一個楔子,接著便開始滔滔不絕地罵道:「想當年華中獨腳大盜甘涼干了採花的勾當,被天下英雄逼在九華山頂,獨門兵刃五行輪被人扯脫了手,他無顏見授他五行輪的師父,便引頸自刎,想那甘涼雖是個採花賊,卻也知道兵器乃是練武人的命根子,還有——」 
他嚥了一把口水,繼續道:「還有,我老人家從神州過的時候,就親眼看到一個地頭蛇把十幾個無賴按在地上打,他也不怎麼,但是,別人把他兵器奪去之後,他便一頭撞死牆上,可歎啊可歎,堂堂一個天全教主,竟連採花賊、地頭蛇都不如……」 
他年紀雖老,說話卻是口若懸河,前面那大盜甘涼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至於後面那什麼地頭蛇的事,可就完全是他老人家信口雌黃的了,只是他腹稿在胸,一口氣說來,連呃都沒有打一個,叫人聽了著實有幾分相信。 
天全教主聽他想了半天,原來竟是說出這麼一篇話來,當下不禁做聲不得,那白三光卻冷笑道:「那採花賊、地頭蛇便死一百一千又打什麼緊,只是我白三光若是一死,那豈不讓你徐老兒橫行天下了嗎?」 
破竹劍客咦了一聲,連讚道:「你這廝口齒不錯,不錯!」 
破竹劍客破口罵了一場以後,只覺週身無一個毛孔不舒暢,心中一定,就想到方才天全教主的話來,這一想,頓時一怔,他把前後因果細細想了一遍,當下心中雪亮,暗暗跌足道:「糟啦,這回給那五個糟老頭耍足啦,這個場面可非找回來不可!」 
但他臉上仍然露出無比得意之色,指著天全教三人大罵道:「人無廉恥,豬狗不如,我老人家也懶得同你多說,異日有緣,當得再教訓你等一頓。」 
他胡言亂語一番,陡地拔起身形,足不點地的去了,眾人只覺一陣風起,東海珍珠島主的身形已是無影無蹤。 
天全教主是個極端神秘的人,就連白三光、令狐真等人都不知道他的底細,創教以來,仗著武功高絕,行蹤詭秘,在武林中已造成了令人談而色變的秘密組織,今日三大高手聯合之下,竟然栽了這麼的一個跟頭,若非令狐真那根皮索柄兒,便把天全教的前途全葬在徐熙彭手中,天全教主望著破竹劍客蹤影消失的地方,喃喃道:「看來只有師父來對付這老兒了……」 
令狐真方才在緊急中不服從教主之命,他以為此刻天全教主必然發怒,哪知教主只談談笑了笑道:「這老兒少說也是九十以上的高齡啦,那身功力是不必談的了。」 
對於方纔之事竟是提也不提。白三光故意道:「方纔若是令狐護法及時施出班禪掌的話,也許……」 
天全教主忙岔開道:「今日之事,只有咱們三人知曉,那徐熙彭是前輩高人,我瞧他絕不會提,咱們也不要再提啦。」 
他仰首望了望天,已是半明瞭,灰白色的晨光,看來是個陰雨的天氣。 
他想了一想,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來,交在白三光手中道:「我先走一步,你們招呼一下天門舵的兄弟,就趕快到沉沙谷去,然後依計行事。」 
令狐真濃眉一揚,白三光驚道:「沉沙谷?」 
天全教主點了點頭道:「不錯!」 
唰的一聲,全身黑衫的天全教主已在七丈之外! 
天空中飄著絲絲細雨,那珍珠般的小水珠,隨著微風亂舞。這是何等的情意!雨在西北是罕見的。 
但仍有一幅更罕見的景象—— 
在一個極險峻的山峰上,盤桓著一條羊腸小道,兩旁古木參天,長草掩膝,平時就是驕陽烈烈,也見不到多少陽光,何況是這風雨晦暗之日,更顯得陰沉怕人,也難怪有空山少人跡之歎了。 
雨幾無聲息地落到地上,樹上,也落到了兩個正在趕路的人的身上。 
如此高山,又是風雨陰晦的當頭,怎會有人在行色匆匆,而揀這樣荒僻已極的羊腸小徑呢。 
這兩個人都是年老的,但他們步伐卻出人意外的強勁,他們彷彿是有無限心事,也好像是喜於沉默,兩個人都默默地不言不語。 
不時有些雨花,飄落在他們的臉上,或者黏在他們的白鬍子上,但他們也不加理會。 
週遭是死寂的,連山居的猴子,林中的鳥兒,也都躲在自己的案居中,而片片烏雲早已把太陽壓得透不過氣來。 
良久,他們仍在放步奔著。 
忽然,其中長得比較瘦削的一個說話了,他抬起頭看看天空,皺皺眉頭,例著嘴苦笑道:「這雨來得真不是時候。」 
他這話彷彿是對自己說一樣,連同行的那老兒都不看一眼,而另外那人卻也不理會,只是輕輕地嗤了一聲。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兩個老兒是同床異夢的,他們心中是有著極深的介蒂存在,要不然,一路上談談話,也可減去幾分跋涉中的無聊與沉悶。 
原先那人腳下並沒因說話而放鬆,他們並肩奔著,要不是因看這蜿蜒的道路所阻礙,他的速度似可加倍。 
但現下他們那分速度,已可使山猴瞠目了。 
那人微咳了一聲,又道:「我說令狐兄,你看何摩那廝真個死了沒有?」 
敢情他們是天全教的左右兩大護法,令狐真和白三光! 
令狐真最討厭別人沒三沒四地亂答腔,但現下自己屈居天全教中,也不得不敷衍這白三光幾句,他無聲無息地又跨前了兩步,方才微然長吁道:「白老大,生死有命,成事在天,你我又哪能知道?」 
白三光聽了心中一噤,更奇怪「天台魔君」何時有了這種消極的思想,但他本來並不是想多討論何摩的問題,因此他迅即接口道:「令狐兄,你我為這天全教拚命,到底是為什麼事?真是倒了八輩子霉,還要聽命於那青年小子。」 
令狐真微微用眼角瞄了他一眼,平靜地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反正我給他賣三年命就是了。」 
白三光咯咯乾笑了兩聲,進一步地試探道:「我白某人也算栽到家了,當年岳麓山一仗,竟敗給那怪物,害得我如今要拼掉老命。 
「哈哈,那知道令狐兄這等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會受了那老兒的暗算,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哈哈!」 
令狐真聞言大怒,心頭湧起一股怒火,但他為人城府極深,又豈會顯露出來,他張開嘴,猛吸了兩口氣,那冰涼的冷氣,加上小雨珠兒,使他的喉頭有一陣清涼的感覺,因此,他方才能克制自己,他冷笑了一聲道:「白兄可能是受了那人的暗算,但我令狐真可是技不如人,當年居庸關上受挫,那人可沒耍什麼詭計!」 
白三光聞言,老臉飛紅,心中更加對令狐真不滿,只因白三光也是一派宗主,就是為人比較陰鷙,但他哪有自知之明?他總覺得令狐真處處在奚落自己。 
他揚聲道:「令狐兄說得客氣,但術業有專攻,當年那人在掌上取勝,焉知老兄兵器上的造詣不如人啦!」 
令狐真明知他在試探自己的心意,也可能是教主叫他來試的,但平素他極為自負,上次居庸關之役,他輸得並不甘心,但他也極重信義,言出如山,要不然以堂堂藏派宗師的身份,怎肯屈居天全護法的地位? 
說老實話,他對天全教的有些作為,非常看不上眼,但他都隱忍著不說,他心中早就有了計議,他想:「你們怎地胡作胡為,我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到時候犯到我老兒,我令狐真就不客氣,通通給你來個總清算。」 
但他也知道天全教中的能手也不少,自己雖不怕他們,但給他們知道了自己的打算,總是麻煩,因此,他更討厭白三光,因為白三光最喜揭發人家隱私。 
因此,他冷冷地回答道:「白兄真會說笑話,會家早就心會神通,真力無往而不利,那分什麼拳、劍之流?白兄你也太看重我令狐真了。」 
白三光又碰了一鼻子灰,自討沒趣。 
白三光這人最工於心計,他倒也不是存心為天全教拚命,他對令狐真的仇恨,純是出於令狐真的高傲和孤僻。 
白三光何等老江湖,加以天性生就心眼兒密,他早就看出令狐真對天全教主有所不滿。要不然,上次大戰陸介和查汝安的時候,令狐真怎會臨時抽了後腿? 
但他就是天生的一副老臉皮,笑罵隨君為之,他被令狐真這頓搶白,照理說,以他的身份,早就應該拂袖而去,豈肯再以笑臉對人,但他也有打算,他想:「上次你曾坍我的台,下次我也抽你的腿,反正我白三光絕不會給你佔了便宜就是了,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於是,他想到得意之處,他彷彿己見到令狐真喪身在他劍下,於是,他詭笑了一聲。 
雖然他的笑聲是如此的輕微,但令狐真何等精明,他聞聲暗暗納悶,因為,白三光要笑,也應該是怒極而笑,但這笑聲是得意之極的,這傢伙在搞些什麼鬼名堂? 
於是,令狐真暗自警惕,以後可要分外防白三光一著。 
白三光轉變話題道:「這次教主大概又有什麼計謀了。」 
令狐真神色之間,頗有些憤憤道:「那小子不當我們作自己人,管他怎地?」 
白三光心中暗喜,因為令狐真這話,充分顯示出他對蛇形令主的不滿,而他想報令狐真之仇,這是一個最好的機會,真是豈有此理:「難道我白某人會出賣他不成?」 
令狐真心中暗道:「難說。」 
但他嘴裡卻隨口應道:「反正咱們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 
但他心中對蛇形令主的武功,卻也非常忌諱。 
白三光道:「嘿!我看老兄倒是有非常之志啦!」 
令狐真聞言,正中自己的心病,不由一驚,但他迅速悟到,此時自己絕不可沉默,他猛地轉身,佯怒道:「白兄,這話怎麼說?可要說明白些。」 
白三光雙掌一錯,想退身而又不好意思退,他不料令狐真會反目得如此之快,不由十分狼狽。 
令狐真腦海中迅速起了一個念頭,他想:「反正地處荒山,把這討厭的瘦皮猴幹掉算了。」 
但白三光的動作比他更快,他雙掌迅速由交錯而變為微揖,他略略施禮道:「不料老兄為人如此嚴肅,方才不過是一句戲言,尚請見諒一二了!」 
他這話不亢不卑,雖是道歉,其實是說令狐真開不起玩笑。令狐真也知他是一派宗師,能說這些檯面話已很難得了。 
況且令狐真為人雖是孤僻,但卻十分耿直,所以,當年只肯單斗陸介,而不以群毆取勝,因此,他雖是十分嫌惡白三光的為人,但現下也並不願意殺之無名,況且,白三光的功力,也是頂尖兒的,他雖是自負,也不敢輕估對方。 
因此,他乘機下台道:「白兄,我令狐真就是這副直板直眼,今後尚請多多包涵。」 
這話不啻是說:「下次少開玩笑。」 
白三光雖是難堪,他倒也不在乎,但他已嚇出一手掌的冷汗,只因地功力雖高,但若令狐真方才碎然出手,在如此貼身的距離之下,他是必無倖免之理。 
他暗自警戒,奔了半晌,忙笑道:「令狐兄,我走得乏了。」 
說著放慢了腳步。令狐真知他怕自己暗算他,而令狐真卻有傲然之氣,他根本不怕白三光在背後暗算,因此,他坦然地笑了一聲,雙袖背在背後,大步地往前走去。 
白三光迅即與他差了一步,他瞪著令狐真的背部,心中起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他想乘勢解決掉令狐真,他知道如此相處下去對兩人來說都是彆扭.反正總要有個你死我活的時候。 
他怕驚動令狐真,便故意高聲吟詩,以減弱衣袖拍出的風聲,只聽他唱道:「十載飄然繩檢外,尊前自獻自為酬,秋山春雨閒吟處,倚偏江南寺寺樓。」 
其聲梟絕,入耳驚心。 
而他雙掌緩緩向前拍出,他恐令狐真察覺,雖有吟哦之聲為掩飾,但也不敢太急切。 
白三光猛勒自己力道,完全聚蓄在雙掌之上,只要貼近令狐真背後三尺之內,便往前一翻一拍,令狐真就絕無僥倖全命之理了。 
白三光生平不下萬餘戰,缺德事也做了不少,但他平日再是鄭重其事,也不如今日這樣戰戰兢兢。 
他正吟完最後一字,雙掌也已遞到令狐真背後三尺之處。 
忽然,他發覺令狐真反背著的雙袖,迅速地鼓漲起來,好像裡面有一股激烈的氣流在鼓蕩著。 
白三光大驚,這是「藏派班禪掌」練到頂峰時的罡氣! 
他知道令狐真是有所準備了的。 
白三光大為躊躇,不知這掌是拍出去好,還是不聲不響地收回來?真是進退維谷,十分狼狽。 
他猛聽得令狐真哈哈大笑,笑聲驚驚震耳,直把作賊心虛的白三光嚇得幾乎心膽俱裂。 
笑聲方止,而那衣袖已鼓得像個圓球,在衣袖齊口處,隱隱約約地有一股氣流排出。 
令狐真頭也不回,大聲道:「白兄方才吟得好詩,『秋山春雨閒片處』端的是合於目下的情景啦!這杜牧的名句,尚有一截……」 
白三光正苦於收不回手,聞言忙笑道:「令狐兄見笑了,那下一截是——」 
他怕令狐真多問,忙吟道:「李白師詩水西寺,古木回岳樓閣鳳,半醒半醉游三日,紅白花開山雨中。」 
這次的聲音就不如上次了,有些不自在。 
令狐真忽冷冷地笑了一聲道:「幸好還有一截。」 
白三光忙雙掌交錯胸前,他以為自己的行動仍是不免為令狐真所察覺,他暗暗懊悔方纔的魯莽。 
但哪知令狐真卻又說下去道:「要不然這些紅白花兒豈不是在自迎風招展了嗎?」說著,右手往路旁一指。 
此時,令狐真的袖兒又恢復了原狀,白三光方才舒過一口氣來。 
他順著令狐真的手往路旁一看,原來自己已不知何時奔到了山腳之下。而雨兒也早就停了。 
春天的山區,尤其是在雨後,更使人有著清涼的感覺。但這兩個武功絕頂的高手的心中,卻孕育著另一股令人心寒的涼意。 
沉沙之谷,險甲天下! 
這八個字在陸介的腦海中不斷地鼓響著。 
他站在谷旁的一塊大石上,兩旁是高達數丈的大岩石,而眼前,卻是風沙十丈,鬼哭神號的——沉沙谷! 
他眺望著谷中的孤峰,在烈日之下,沙流的上空,必定會盤旋著一股熱氣流,而孤峰之上卻是土石,因此週遭的熱氣流緩緩地上升,而孤峰上的冷空氣卻迅速地道入這空檔,於是,沉沙谷便終日有著神秘的旋風。 
相反的,在夜晚,山峰上的氣流上升了,而山下的氣流卻較冷。 
人類對未明的事,都覺得是神秘的,尤其是這件事發生在某一種特殊的情況之下——沉沙谷中的旋風。 
因此,陸介的內心激盪了。耳邊的勁風像是在對他怒吼著:「天下第一!」 
他低下頭來,無言地凝視著腳下的黃沙,皎潔的月光從沙上反射回來,使人有的眼之感。 
但那的耀的光芒,在他衝動的情緒之下,卻整整齊齊地織成了一個光網,仍然是四個窠臼大字:「天下第一!」 
由這四個字,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師父,因為青木道長,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而陸介,現在更知道,青木道長現在也極有資格重得這四個大字。 
陸介的心中浮起了無限的悵惆。這並不是為了他們師徒倆都有問鼎武林第一的雄心。而是因為,服下了千年人參的青木道長是不告而別的。 
陸介本來不能瞭解,何以師父會捨他而去的,他還有許多話要告訴師父,他想把查汝明和姚畹的事,讓師父來決定,因為年方弱冠的他是無法分別出禮教上的名份和自己內心的情感,孰輕孰重。 
查汝明,一個美如天仙的女子,在禮教上說,是陸介未過門的妻子,而且也曾為了他遍訪天下,也曾捨身相救。 
而姚畹,是一個天真活潑可愛的大女孩,是陸介內心中的情人,其實,陸介根本沒考慮到她喜歡自己不,因為,他們只相處過不及十日,這是一個何等短暫的片段!尤其對於希望終身相隨的伴侶而言。 
但是,陸介的內心有先入為主的感覺,他固然喜歡查汝明的成熟美——這是每一個正常的男子所不免的,但他更喜愛一個天真活潑的純靜的美。 
而當他面對著如此的一個難題之時,他平素最信仰的而且也是最能影響他的青木道長卻不告而別了,這對他是何等的打擊! 
他最初有些不諒解師父,這是他倆相處近十八年來的首次。因此,他到沉沙谷來,他希望能在這兒遇到師父,因為青木道長曾不止一次地提到此地,而且要他在最近便來一次。 
青木道長曾親口告訴他,沉沙谷中不但有著十多年來的武林之謎,而且也牽連到他的身世。 
因此,當陸介面對這久在腦海中索繞的地方的時候,他的內心是衝動的,而且也是極為複雜的。 
剛才,他自旋風怒號之聲裡,黃沙反射之光中,見到了「天下第一」這四個字,於是,他心中有了一股突然的念頭,因為,他忽然發覺師父之棄自己而去,並不是為了任何其他的原因,而只是為了三個字——「好勝心」! 
以青木道長之尊,而為五雄所救,再加上青木道長平素已有的自負之心,這是何等不能容忍之事。因此,青木滿不是味道,尤其是面對著向來敬佩自己的徒弟,青木的內心感到慚疚無地自容。 
人世間為人父者所最痛心的,莫過是失尊於他兒子的面前,而青木是把陸介當作自己兒子看的。 
雖然,練功脫了竅,在武林高手中並不是常有,但被別人搭救,卻不是罕事。試想天下能徹底挽救青木道長,而且根治他的傷勢的,除了五雄還有誰? 
因此,就事論事,這是再完美也不過的,但儘管世人作如是想,而青木可不然,因為他是狂狷之人。 
正所謂「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而青木道長呢,他不但進取之心極強,而且也的確有所不為,譬如說,他就不願為五雄所救。 
因此,青木自覺愧對陸介,正如受辱的父親愧對其子一般、他飄然而去,而且是不告而別。 
陸介在猝然之中,竟使他悟到了師父捨己而去的真因,心中不啻解去了千斤大石,減少了萬斛的壓力。 
他喃喃地說道:「師父,介兒仍是敬重你的。」 
恍惚之中,他似乎見到了青木道長在遙遠的孤峰上屹立著,臉上掛著慈祥的笑容。 
但片刻之間,陸介大叫一聲,因為他想到了一個窘局,而幻覺中的青木道長,也變成一幅莊嚴的臉容。 
原來陸介想到,這次他師徒倆,都受了五雄之助,雖然並非出於自願,但他豈能再切志敵視五雄呢? 
於是,陸介更想通了青木道長不辭而別,因為,師父是不願影響到他的決定的;當年「雲幻魔」歐陽宗一掌震斷青木道長全身八大主脈,但前些日子,他和其他四雄會卻集多少年的功力,為青木道長治癒了舊傷。 
因此,這筆賬算不清楚了,天下的事,恩也好,仇也好,最傷腦筋的便是恩仇兩件事都纏在一起。 
而青木道長所面臨的,便是這種最傷腦筋的東西。但其關鍵不在青木道長,而在陸介。因為今春之約,是陸介獨鬥五雄,青木自不得干預,因此,青木道長不願意以一己之主見來影響陸介,所以他悄悄地走了。 
陸介惘然了,他本來以為師父只是愧對自己,現在他更深進一層地瞭解了青木道長的人格,他只是不願意陸介因他個人的恩仇之見,而冒著生命的危險,去獨鬥魔教五雄。 
現在要取消五雄之約,並不算太遲,因為以前有仇,而目前卻恩仇勉可相抵,自是化干戈為玉帛的良機。 
因此,陸介躊躇了,他不知道是和還是戰才好。 
以陸介目前的功力,尚不及青木道長當年,而且五雄十多年來豈無長足的進步?陸介惟一制勝的王牌,是當年青木道長也沒練成的「飛龍十式」,這十式是陸介師祖鳩夷子生平苦思的結晶,系鳩夷子和破竹劍客雙戰五雄後,把破竹的劍法也化入了少林劍法的成果,專門針對著五雄的「魔教萬羅五象陣」而構思。 
但饒是鳩夷子這等武林宗師,也不能一上手便破掉這陣法,而是要到第四十九招才能發動「飛龍十式」,這「飛龍十式」陸介固然是練成了,但能不能撐到第四十九招,還是個大問題。 
以青木道長的資質和武功,在四十八歲的時候,才能勉強和當年的五雄戰到八十一招,而第八十二招就受了「雲幻魔」一掌。以破竹劍客和鳩夷子這等號稱天下第一的武者,兩人聯手力戰當時尚屬「中年」的五雄,他們拼去了二十年的功力,才勉強硬生生地擊敗了五雄,但兩位正門領袖也吃盡了苦頭,連破竹劍客這等已成名多年的強手,也留下了「破褲」之辱。 
因此,一個年方十九歲半,而且缺少大戰經驗的陸介,他和五雄之戰絕不是樂觀的,說不定又有一掌之危。 
陸介當然明白,五雄對自己是有好感的,要不然「雲幻魔」絕不會助己一臂之力,但問題是,這並不是在作戰的時候,武林中人並不愛命,但一定愛名,要是五雄被晚了三輩的陸介所擊敗,這不論五雄天性是多麼的超然,也是練武者所不能忍受的。 
況且,事實上,儘管五雄是玩世不恭,但愛名之心絕不比青木道長少,因為,要不是五雄有成敗之心,顧及勝負之名,他們也不會在面壁三十年後,火性未減地上門報復了。 
而且,要不是他們有愛名之心,他們也不會如此尊重一個為名而傷身的人——青木道長。 
只有練武的人才能瞭解名心,正如只有讀書的人,才能瞭解終生埋首群經的樂趣一樣。 
而陸介,是一個完完全全,道道地地的武者,他不如姚畹精通詩文,也不如韓若谷或何摩這般瀟灑脫俗,這是因為所處的環境不同,因而性格及興趣也相異。 
姚畹是世家女,閨中自有書香,查汝安追隨他的師父,從不離身,對佛學也頗知一二,何摩的師父,崆峒掌門早年是個飄飄秀士,況且何摩性情也是個中人,自然是一個佳公子。韓若谷雖然身世不明,但一眼望去可知,他的出身比查汝安差不了那裡去。 
而只有陸介幼負深仇,師父又被五雄所傷,在他的心靈中,是飽經憂患的,但是,幸而有青木的慈愛,方能使他不痛恨世界。他們師徒倆僻居空山,結果是,他在勞力上不得不負擔多些,因此,他也習幹工作,而在出山之後,寧願屈居為一個馬車伕了。 
陸介是耿直的,他不願把恩仇糾纏在一起。 
他面對著這埋藏著千百件謎的沉沙谷,凝視著這曾吞噬往事的黃沙,他悵然了,他覺得師父是偉大的,因為青木道長顯然是讓陸介自己去決定要不要和五雄作戰。 
他記起上次師父也曾這樣作過,那是為了自己身世之謎與為師報仇,孰重孰輕?而師父就沒有干涉自己的決定。 
他彷彿已受到了五雄的襲擊,他永遠不會忘記師父被擊敗後的慘狀——八大主脈都已震斷,這除了精通先天氣功的人以外,是必死的。 
陸介自己雖也在先天氣功方面,有著登峰的造詣,但能不能像師父這樣挺住這一擊,也是個大問題。 
那麼,自己全家的血海深仇就此了了嗎;陸介悚然了,他覺得自己非勝不可,但憑那點勝過五雄呢?他又逞然了。 
沉沙谷中神秘的旋風,不停地吹刮著,空氣中充滿了粒粒黃沙,到在臉上是何等刺人,勁風被兩壁的大巖所阻,一齊吹向陸介駐身的峽道,在這陣陣風沙之中,陸介那壯碩的身軀,不啻天神一般地屹立著。 
陸介怔怔地立在當地,腦海中不停浮起了疑問,他隨便想到什麼,便都有問題,他煩惱極了。 
忽然,在勁風之中,他聽到了一絲衣帶掠過之聲。 
他本能地往左邊的大石後撲去。 
大石是在一個峰巒之上,而峰巒之下是一片筆直的懸崖,崖下環谷一帶,是一片黃沙。 
在這陡削的峰巒上,大石遍佈,偶然有叢叢樹木,但也帶上了幾分黃沙之色,而且因為勁風的關係,樹枝都是順風勢而生,指向谷外。 
陸介藏身之處,是一片亂石,大的約有兩三個人這般高,小的也有半人高,這些石頭大約因積年累月為風沙所苦,有的竟被削成了各種奇特的形狀。 
此時,在亂石陣的那一面,悄悄地出現了一個人,這人似十分熟悉地形,無聲無息地在亂石之間穿行著。 
陸介因他離身並不太遠,反而不能探首窺視。 
他躲在石頭背後,只聽得那人喃喃地道:「沉沙之谷,唉!沉沙之谷!」 
這聲音他是何等熟悉,他的內心彷彿離群已久的孤雁,初見同群之時的那分喜悅,他從石背後躍起故意嚇唬他道:「哇!」 
陸介只見他背朝著自己,兩手放在額上,兀自眺望沉沙谷,山風吹在他的身上,把一身長服吹得飄飄欲飛。 
那人聞聲一怔,緩緩地放下手來,然後,他迅速地轉回身來,陸介一見,果然不出所料,是韓大哥。 
韓若谷見到陸介,初是一陣驚愕之色,繼即迅速轉為悲憤的神情,他上前抱住陸介,大哭道:「二弟,三弟已經……」 
陸介正要問及何摩的下落,聞言反而話說不出來,他意味到何摩已遭到不幸,他又驚又怒,更是悲痛,強自忍著眼淚問道:「大哥,是怎麼一回事?」 
韓若谷勉強止住了哭聲道:「上次你去打水,哪料到一去不回!」 
陸介歉然了,他點點頭道:「我遇到了師父,一時太高興了,便忘了你們還在等我,後來……後來……」 
他覺得五雄相救師徒之事,還是不提也好,但陸介不慣於說謊,因此竟吶吶地接不上口了。 
幸而韓若谷此時也是極衝動的樣子,根本沒聽清楚他的話,只是茫然地對陸介說道:「我和三弟倆個懶懶地躺在山石上曬陽光。那天的天氣真是好極了,三弟隨手摘下一枝花兒,慢慢地哼著山歌,但我們哪會料到會變起倉猝呢?」 
陸介覺得心中有一股極強烈的熱流,莫名地旋轉著,他大叫道:「是誰害了何三弟?是誰害了何三弟?」 
他想哭,但是方纔的淚水卻化成憤怒了。 
韓若谷怔怔地望著黃沙滾滾,鬼哭神嚎的沉沙谷,他低聲訴說道:「我正瞌上雙目,忽然覺得三弟用手推推我,我睜眼一瞧,見他平時那副瀟然的臉容,忽然變作非常嚴肅,我知道一定有了重大的變化。 
他用食指撮口,叫我不要出聲,然後又用手指指山下,我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遠處的,靜悄悄地出現了兩點人影,這兩個人的功力之高,真是罕見,不過片刻之間,已到了山腳下。 
我看得確切,這兩人不是天全教的『天台魔君』令狐真和『賽哪吁』白三光又是誰?我看看何三弟,三弟也看看我,我們都沒有說話,周道靜極了。」 
陸介凝神靜聽著,雖然他已知何三弟已遭不幸的事,但他有一種天真的想法,這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就是希望原先是聽錯了。 
韓若谷的聲音漸漸地變為平和了,而且嗚咽之聲也慢慢地減少了。他在彷彿是以局外人的口氣,把當時的事實再說一遍。 
但饒是如此,多少從他的話中可知,他仍是有些語無倫次的,而且講得急切了一點,這是因為:他們異姓兄弟相處雖短,尤其是韓若谷時常獨行,但他們是練武者,大多數的武士都是性情中人! 
他說:「我們只聽得當兩人自那片山坡下走過時,白三光尖聲笑道:『令狐兄,這次有那姓安的好看了,看我白三光不剝他父子倆的皮,抽他父子倆的筋才怪。』而令狐真也哈哈大笑道:『白兄說得對,誰要他和我們天全教作對,好小子,哼!今年立春他們不是要來個直搗黃龍嗎?』」 
我也曾耳聞這事,但怪的是,立春早已過去了,而陝甘兩省的武林並未有大規模的行動。 
白三光洋洋得意道:「安復言這老東西只會說大話,北五省的總瓢把『追雲劍客』侯老鬼得了重病,伏波堡那姚百森又忙著準備和五雄及教主在百花生日的黃鶴樓之約,八大宗派中一半正在拚命想破解上次離奇的武林大會之謎,哪有空管這檔子事,因此,那安老頭就麻了爪子,按兵不動啦!」 
令狐真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沒了下文,原來如此。不過,教主也對,今日把他們父子倆神不知鬼不覺地幹掉,今後也省得看了就討厭。」 
他們這一唱一和,已自走過我和三弟伏身的崖下,陸二弟,你我素來欽佩隴西大豪的泱泱風度,焉肯坐視他父子倆含冤荒山?」 
陸介聞言雙眉微皺道:「這次我們到沉沙谷的路上,聽說隴西大豪安氏父子到京師去了多日,怎麼又和你們遇上了?」 
韓若谷連連頓足道:「說來話長,假如我們早知是天全教的詭計,三弟又何以至此? 
我們看到他們兩個老傢伙大搖大擺地從山下過去,且不說他們是天全教的魔頭,就是看上去也不順眼。 
只聽到今狐真粗礦地笑道:「今日斷腸崖便是他安氏父子喪身之處。」 
我和三弟雖是氣他們不過,但也知道這兩個魔頭不是容易對付的,我們恐怕蛇形令主跟在他們後面,如果跟蹤下去,反而會打草驚蛇。 
因為天全教中高手極多,二弟你上過手的便有蛇形令主,令狐真及白三光,此外,三弟曾會過他們所謂的四大堂主,其中『九尾神龜』喪在我手裡,此外的三個之中,有一個叫『滾地神拳』的,據三弟說功力也不弱,最近在湖北黃崗折在『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的手上,此外兩個,加上補進的兩個,功力都差不了何三弟許多,如果他們傾巢而出,你又不在,我和三弟就會吃不完,兜著走了。」 
陸介默默地點點頭,事實上,寡不敵眾,況且對方是這許多的高手。 
韓若谷頓了一下,又道:「幸好我對當地的地形頗熟悉,三弟輕聲問我:「斷腸崖在何處?」我叫他跟我走,我們沿著山坡,在山上奔著,反而比那兩個老頭兒快,但我們怕他們發現,就救不了安氏父子,因此,只得緩緩地在山上蛇行著。 
斷腸崖是一片削壁,高可干文,但在半空中卻橫出一條羊腸般的山道,只能通過一人,就好像人的腸子一般,曲折迂迴,盤旋而上,而且最險惡的是,這條路確是柔腸寸斷的,每一股突出之處,相隔總有丈把。試想如此險惡之處,安氏父子若見困於此,安得不命喪當場。 
隔了半個多時辰,我們已趕到了斷腸崖之下,只見高削的石壁,陡削地平地拔起,高入雲霄,別說攀登,就是從山腳下望上看一眼,便可使常人嚇破膽子了。 
我聽得何三弟喃喃地道:「那安氏父子怎會走到這種鬼地方來,莫非是天全教的詭計?」 
唉!當時我真該死,竟沒想到這點,而何三弟略一考慮之後,便毅然決然地指著山腳下東西兩條小道說道:「韓大哥,咱們分頭上!」 
我當時心中起了不祥的預感,我不知道如何有這種奇特的直覺,我想勸說他,我倆人走一條路,但何三弟堅決地道:「韓大哥,我們是來救人的,焉知安氏父子不是恰好在另一條路上,你放心,我要是遇險,便放火箭通知你。」 
我沒法說服他,聽他說得也是有理,只得和他道了聲:「咱們待會兒山頭上見。」 
三弟忽然向我微笑了一下,然後迅速地踏上了山路,他輕飄飄地跨了幾步,這姿勢是何等的美妙?我見他功力日進,心中略為放心,我想:以三弟這等功力,即使是強如破竹劍客,在數十招之內要把他逼下山巖,也不是易事,何況天全教徒?」 
陸介打斷了他的話頭道:「破竹劍客?」 
他的語氣之中,含著幾分懷疑。 
韓若谷微微一怔,繼即迅速解釋道:「前些日子,我在武當山山腳下,曾窺詞過破竹劍客的威勢。」 
陸介急於想知道何摩的下文,也不願多說旁事,因此他隨口「哦」了一聲,算是同意了韓若谷的解釋。 
韓若谷莊嚴他說道:「我既然對何三弟的功力有了估計,心中便坦然了許多,何三弟這時已上了幾十階,他回頭對我微笑道:「韓大哥你怎麼還不走?」 
我向他揮揮手,而他也向我揮手示意,唉!我哪料到這竟是我們作兄弟一場的最後一句話呢? 
我很順利地爬上了山嶺,那空中石路雖是險惡,但也不過如是。不過,我心中一直很納罕,為何一路上竟沒見到天全教徒或安氏父子呢? 
我很希望遇到他們,因為,他們若在我這條路上,就不會遇到何三弟了。三弟武功雖高,但勝負之心太強,而且年少,同時天全教徒莫不恨之入骨,這些條件加起來,對三弟都是不利的。 
我一面攀登,一面仍不停地注視高空,以免沒看到三弟的信號,但是很奇怪地,他那方面也絲毫沒有動靜。 
我本暗自為三弟慶幸,因為照如此說來,天全教徒必已在崖頂無疑,只要我和三弟能處身平地,而且聯上了手,至少不會被那些賊徒所乘。」 
韓若谷的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象徵著他內心的憤恨。陸介無聲地瞪視著他,陸介的內心,也絕不比韓若谷安詳,因為,何摩和他是有如骨肉手足的啊! 
韓若谷也瞪視著陸介,陸介不覺心中打了一個寒噤,因為此時在他眼前的,已不是那個溫文儒雅的韓大哥,而是完全換了一幅面目,他此刻的表情是凶狠的,他的神態是殘酷的。 
陸介想:「我當初是誤會了,韓大哥並不如我所想的冷,他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他恨那些天全教徒,比我還深呢。」 
韓若谷咬牙切齒他說道:「那崖頂常年處於雲霧之中,待我拔身一躍而上,竟然沒有一絲人影,只有一片巨大的原始松林,被風呼呼地吹著,發出陣陣的松濤聲。 
我猶疑了一下,心想:莫非是被天全教那兩個老兒耍了,這個悶棍可挨得不輕。 
環目四顧,並沒有何三弟的蹤影,我慢慢地走到崖頂那塊方場的中間,但奇怪地,除了單調的松濤聲之外,竟沒有其他一絲聲響。 
崖頂的景色是醉人的,但我哪有心欣賞。 
忽然,林中傳來一陣吱吱喳喳的猴子叫聲,我幾乎嚇了一大跳,心想,這斷腸崖真是邪門的緊,如此陡削之地,哪來的這許多喪命猴子? 
我還當是何三弟躲在林中嚇我,但一想不對,因為三弟輕功再高,也不會比我早到如許之久。 
我一咬牙,雙掌往胸前一錯,沉聲喝道:「什麼人?」 
哪料到正在這時,從三弟攀登的那方向的谷裡,唰的一聲,飛上了一支紅色的火箭。 
我大吃一驚,也顧不得林中有沒有人,忙撲向崖頂的那一面。 
我伸頭去向谷窺視,只見在斷崖四分之三的高度之處,正有多個小人般的人兒,排在連續的三塊突出的石塊上,而在他們身下,雲霧開合之處,依依可見萬丈深淵。 
正這時,我聽到中間那人怒極之聲道:「令狐真、白三光,我何摩豈會怕你?」 
同時,我見到空中有一絲微弱的閃光,原來何三弟已拔出了崆峒神劍。 
我心中真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我遙見令狐真和白三光都說了些話,但聲音不高,聽不清楚,就是能聽清楚,我此時也哪有心情來細聽。 
我連忙找著下崖的石階,正要撲將下去,忽然,聽到背後一聲極其輕微的腳步聲,而居然是在十步之內,我不由大驚。 
這時,何三弟既已在腳下為令狐真與白三光所夾攻,那麼,這不聲不響挨近來的傢伙必是敵人無疑。 
我迅速把雙掌往後反擊,這時我已使出了十成功力,因為何三弟已是千鈞一髮,置身危絕之地了。 
不料我竟覺得一絲尖銳的指風,竟透過了我濃厚的拳風,快如閃電地攻向我背後,我大吃一驚,天下人能用指功破我拳風的,只有一人,但我也知道,絕不會是那人。」 
陸介脫口而出道:「金銀指丘正!」 
韓若谷道:「不是,不是,我最初也作如是想,但我因一時失算,竟被來人點傷了穴,我左臂一陣痛麻,但仍極其迅速地轉回身子來。 
我正要喊出『金銀指丘正』這五個大字,但我一見來人,只得硬生生地把這五個字又吞回到肚子裡去。」 
陸介驚疑參半地道:「蛇形令主?」 
韓若谷恨聲道:「不是他又是誰?」 
我一見是他就曉得不好,因為,這顯然是天全教的陷阱,說老實話,我當時正希望你能在場便好,因為我們至少有一個人不會被蛇形令主纏住了,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已如此,又有什麼可說的呢?」 
這時,沉沙谷中吹來陣陣淒風,和著韓若谷那悲痛的聲音,傳入陸介的耳中,有如千萬把利刀,在他心胸之中絞割著。 
陸介喟然而歎了,他迷惆地自言自語道:「唉!三弟!人算不如天算啊!」 
韓若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奇特的神情,但卻是迅速抹過,陸介緩緩地轉過身來,面對著那鬼哭神號的沉沙谷,韓若谷聽到他緩緩地說道:「韓大哥,請說下去。」 
這是人類的本性——每當人遇到煩悶的事的時候,總抱著「眼不見為淨」的心理,現在,陸介雖已明知何三弟的結果,但他還想聽聽當時現場情況,但他更不忍心見到韓若谷那張滲然的臉,雖然,他也知道自己的險也必定是蒼白的。 
韓若谷的眼中忽然流出了一絲痛下決心似的目光,但他躊躇了一下,仍是無聲無息地屹立著。 
風勢愈來愈大了,沉沙谷中旋風盤旋不已,傳出轟隆隆的巨聲,沙子在空中飛舞,被旋風帶上了天空,然後又紛紛悄然落下,陸介望著這奇景,他感歎了,他沉重地說道:「三弟!你就像這谷中的黃沙,因風轟然而起,悄然而落,如今你又沉落在何處?」 
韓若谷大叫一聲,急急地撲向陸介,陸介本能地轉過身來,韓若谷抱住陸介道:「二弟,做哥哥的真是對不起你們!」 
陸介法然了,他忍住的熱淚,拍拍韓若谷的肩膀道:「大哥,人算不如天算啊!」 
韓若谷仰起頭來,他倆的目光交匯了,陸介駭然了,因為,韓大哥的目光,是旋轉迫人的,這充分顯出他內心中的矛盾。 
但是,韓若谷又有什麼事存在他心頭,而且,已達到他不能自我控制的地步?這是一個內力精深的高手所不應具有的現象! 
但那奇特的目光,只存在了一剎那,然後,就像平湖中的一個小小的漣漪一般地,靜悄悄地消失了,沒留下一絲痕跡。 
韓若谷悲痛他說:「我見到是蛇形令主,雖是大吃一驚,但也並不絕望,因為前些日子,我在武當山山腳下和他對過一掌,雖然因分神而落敗,但他和我功力當在伯仲之間。 
我看到他就憤怒,我大聲地叱道:「安氏父子在何處?」 
哪知蛇形令主冷惻惻地道:「不是如此,安得請動三位大駕?」 
我聽取又驚又怒,怒的是中了他們的詭計,驚的是他們預計我們會到三人,那麼必定還有高手伏伺在旁。 
我知道今日凶多吉少,我望望他背後的松林,但是黑漆漆的一片,沒有什麼奇怪的動靜。 
我想:「假如這傢伙不是唬我的話,這伏伺在旁的人難道會比蛇形令主還高手?怎麼我凝神靜聽了半天還聽不出個名堂來?」 
陸介忽然想起青木告訴他關於沉沙谷中怪人的事,他脫口道:「是不是一個戴人皮面罩,全身穿黑衣的人。」 
韓若谷臉色大變道:「二弟,你怎會知道的?」 
陸介道:「我師父曾和他上過手。」 
韓若谷大驚,鬆開緊抱著陸介的手,連退三步,臉如死灰色,陸介訝然不解地看著他。 
韓若谷怔立了半天,方始道:「那人功力再高,恐怕也不是令師青木道長的對手。」 
陸介道:「我師父只跟他比了輕功,而金銀指丘正卻及時趕到,倒是他以一指對了那人一掌,兩人戰個平手。」 
韓若谷額上汗珠纍纍,連連噓氣道:「那我上次真是幸運,我本來還痛惜你沒在場,現在才知道,幸好你沒在,否則我們要被一網打盡了。」 
陸介知道他並不是不痛惜何摩的死,這句話純是為陸介著想,韓若谷道:「莫非金銀指丘正和蛇形令主是一路的。」 
陸介搖搖頭:「丘老前輩,我在當天還碰到過他,他們五老斷不會和天全教來往。」 
韓若谷道:「因為當時我怕三弟支持不住,也不管左臂的傷勢,右掌迅速地拍出一掌,我這掌也不管規矩了,救三弟要緊,有些偷襲的成分。 
但是,那蛇形令主哈哈大笑,雙臂不動,右掌向上翻起,中指初伸,正隱隱指向我的掌,那指尖上冒出絲絲白煙。 
我雖見他舉止行動都不類五雄這等老前輩高手,但也忍不住驚叫道:「金銀指丘正!」 
蛇形令主倒沒作聲,松林中卻傳來一聲粗曠的長笑,我用眼角一瞥,就見到方纔你說的那個怪人,從樹叉中伸出頭來,臉上黃臘般地,當時很詫異,聽你這麼一說,才知道是人皮面罩。 
但那人只是露了這一面,又把頭縮回到樹叢中去。 
蛇形合主哈哈大笑道:「今日你們兩個一個都逃不掉。」 
我乘他大笑之時,右掌猛力使勁,他雖是也立刻使出十成指勁,但到底不免被我逼退了半步。 
我在萬忙之中,乘機回頭窺望三弟那面的情形。只見他已攻上了三道石階,但令狐真和白三光仍是緊緊地夾擊著他。他距崖頂尚有數百道石級,照這樣子的速度往上進,只怕耗淨了功力還到不了崖頂。 
我腦中起了一個飛快的念頭,現在只有我往下攻,兩人才能會合在一起,我當時只抱著共生死的想法,並沒考慮到我往下衝的後果。 
但未來得及讓我行動,我覺得那銳利無比的指風正迅速地滲入我的掌力,就在我一回頭之際,蛇形令主已乘虛而入,我心中痛苦極了,我知道要衝下山去的辦法,一時已行不通,因為,現在是敵人擁有主動權。 
只見蛇形令主指尖上的白氣,愈來愈濃,而我所受到的壓力,也愈為沉重。指功最利於攻擊,因為他的勁道全集中在方寸之上,而我的右掌雖再變招,總不能脫出他指尖所向。 
我靈機一動,大喊:「陸二弟,快上!」 
蛇形令主有指仍指向我,迅捷無比地一轉,左掌已然向背後拍出,我哈哈大笑,奪起左臂輕摘佩劍,交到右手。 
我劍既在手,便不怕他,他聽到我笑聲知道不好,左掌一圈收回之時,也拔出了佩劍。 
正在這時,我忽然聽到半山轟的一聲,接著是三弟的一聲驚叫。 
蛇形令主哈哈大笑道:「令狐真幹得好!幹得好!」 
我這時也管不得那許多了,探頭一看,只見得方才何三弟所立之處,哪裡還有突出的石階了?只見上下兩處突出的石階上,仍屹立著兩個小小的人。 
山風在谷中怒吼著,雲霧在三弟落下之處,開合滾翻,我的心涼了,我知道山下是亂石叢列的萬丈深谷,三弟,他完了!」 
韓若谷的聲音愈來愈低,終於消失在怒風之中。 
陸介茫然地念道:「令狐真!令狐真!」 
他對令狐真的印象並不淺,他們曾鬥過。何三弟也在場,可是如今又怎樣了呢? 
以令狐真的功力,處於如此優越的地位,是不難擊倒何摩的,但是,以令狐真的身份,他會如此做嗎? 
陸介迷惘了,在他的印象之中,令狐真夠得上豪傑二字,不過在短短兩三個月以前,令狐真曾拒絕與白三光合鬥陸介,而且更阻止了白三光的背後暗襲,但是,時移物換,何三弟竟會喪在他們的卑劣的惡計之上。 
不過,儘管陸介對令狐真的印象如此,但何摩的死於非命,卻是一個極為殘酷的事實。 
印象只是人的腦筋對事實的反應啊。 
因此,陸介痛恨令狐真了,他誓與令狐真不兩立。 
韓若谷慢慢他說道:「我想,大約是令狐真用千斤石的工夫,震斷了石樑的中心,然後故意退卻,讓何三弟攻上來,然後,他和白三光共同用掌擊斷那石樑,三弟縱有通天功夫,又哪能倖免於難呢?」 
陸介憤然,一字一字他說:「為先死者報仇,是後死者的責任。」 
他那充滿了仇恨的目光,一轉而掃到韓若谷的身上,他莊嚴他說:「韓大哥!」 
韓若谷也極鄭重地點了點頭。 
月影緩緩移動著,終於,時交子夜了。 
沉沙谷中的風勢大盛,隆隆之聲,不絕於耳。 
在風沙之中,韓若谷大叫一聲,猛地轉躍,往遠處一塊大石之後撲去,陸介微吃一驚,呆了半晌,方才追上前去。 
韓若谷大喝一聲道:「令狐真,你往哪裡走!」 
陸介駭然了?難道是韓大哥報仇心切,竟發瘋了不成? 
就在他一猶豫之間,韓若谷的身形已消失在亂石中間,此時飛沙定石,目迷神亂,陸介大叫道:「韓大哥你在哪裡?」 
從陣陣風沙之中,遠處透回了他的回音,但卻聽不到韓若谷的聲音。 
沉沙谷活躍了,沙子夾在旋風裡,在天空中盤旋不已。 
這時,在一諸如同石牆般的峨然怪石後,有一個人躍了進來,這人輕功俊極,落地有如四兩棉花,瞧他的背景,正是天全教的教主哩。 
他一步步走入隱秘的石後,正在這時,石後走出一個白髮蒙面老者,天全教主興奮地叫了一聲:「師父……」 
蒙面老者搖了搖手阻止他說下去,他的一雙眸子中充滿著機智與陰毒,但是此刻,他卻是慈藹無比地望著天全教主。 
他們再向石後走進了一些,蒙面老人伸手向外指了指,突然用一種十分古怪的聲音道:「孩兒,那是誰?」 
天全教主道:「全真教的弟子……」 
蒙面老人的雙目中射出一種恐怖之光,沉聲道:「啊——就是你上次說的那陸介?」 
天全教主點了點頭,蒙面老人喃喃道:「陸介,陸介……不可能吧……但是他跟二師兄真像啊!」 
天全教主奇道:「師父,你說什麼?」 
蒙面老者道:「那麼他是青木道長的弟子了?」 
天全教主道:「是啊……」 
蒙面老人皺眉想了一想,喃喃道:「青木道長?天下第一的青木道長?十年前我在那火場中和那人匆匆碰了一掌,難道那就是青木?……那陸介他長得跟二師兄真像啊,那眼睛,眉毛……還有,他也姓陸……」 
天全教主道:「師父,你說什麼?我一點也不懂……誰是您的二師兄?」 
那蒙面老人不答,卻忽然道:「孩兒,我懷疑青木道長是個欺世盜名之徒,也許他的真實功夫壓根兒不行……」 
天全教主搖首道:「不對不對,青木的弟子年紀少說比我還要年輕過十幾二十歲,可是那身功力端是非同小可,青木怎會是欺世盜名之徒?師父此話怎講?」 
蒙面老人道:「那就不對了,前些日子,我在谷邊曾碰著青木,他卻一味躲避,似乎不敢與我動手的模樣……」 
他說到這裡,天全教主問道:「反正他徒弟功力厲害之極。」 
蒙面人拍了拍腿道:「對,反正管他是不是二師兄的兒子,絕不能留地活著。」 
天全教主道:「誰?」 
蒙面老人道:「陸介!」 
蒙面老人停了停又道:「孩兒,你瞧那旁……」 
天全教主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只見所指之處,正是險甲天下的沉沙谷。 
那老者道:「那崖邊上有一塊高起的怪巖,你看到嗎?」 
蛇形令主點首道:「不錯,我看到……」 
老者道:「就憑了這,你必能一舉成功!」 
天全教主不解,那老者卻似十分激動,他一把抓住天全教主的肩膊,大聲叫道:「孩兒,你一定要幹掉他,那陸介絕不能讓他留在世上,絕不能!」 
天全教主有些驚奇,他望了望老者,然後道:「我也知道此人留他不得,可是有一點麻煩。」 
老者道:「什麼麻煩?」 
天全教主道:「姓陸的一身武功非同小可,又有先天氣功在身,我只怕一舉不成反誤大事,而且我以為此時還不宜與他動手……」 
老者道:「怎麼?」 
天全教主道:「我怕被他識出!」 
老者陰森森地笑了一聲道:「依為師的計劃行事,包你萬無一失,你瞧——」 
他說著蹲在地上,抬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書了一個圓圈,又書了一塊方形的框兒,他指著那圓圈道:「這是沉沙谷——」 
又指著那方框兒道:「這就是那塊高起的怪巖,從這邊到谷邊只有三整步寬……」 
說到這裡,他抬起陰森森的眼睛望著天全教主,天全教主聰明無比,肚中已然雪亮,低聲道:「用『白羊三顯』?」 
蒙面老人呵呵笑道:「真不愧為我的乖孩兒……」 
他拍了拍天全教主的肩,沉聲道:「『白羊三顯』第一掌叫什麼?」 
天全教主恭聲答道:「一角擎天!」 
蒙面老人用樹枝在方框中點了一下道:「嗯,陸介必然被逼後退一步,第二掌?」 
天全教主道:「雙羔角逐!」 
蒙面老人道:「姓陸的必然再退一步,這時他已到了崖邊,好,第三掌?」 
天全教主恭聲道:「三羊開泰!」 
蒙面老人陰森森地道:「姓陸的除了下去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他歇了歇道:「若是第三步仍有一寸之地可退,那麼第四掌姓陸的就能全力反攻,可是——嘿……」 
天全教主接道:「可是只有三步可退!」 
蒙面老人道:「孩兒,一舉成功!」 
谷風漸漸緊了,陸介咬緊了牙根,何三弟那英俊灑脫的面容一直在他眼前浮動,他的身形比飛箭還快地在怪石磋巖上疾奔,他心中想:「怎麼不見韓大哥的人?」 
忽然,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從山石邊閃了出來,那人黑布蒙面,身材修長,正是天全教主! 
陸介頓時一怔,他咬牙切齒地喝道:「奸賊,納命來!」 
那天全教主忽然一聲不響,轉身就往谷邊奔去,陸介怒叱一聲,拔足飛追! 
天全教主愈奔愈是迅捷,直如一縷輕煙在峨然巨石間滾動,那輕功委實驚人之極! 
陸介熱血上湧,把功力提到十成,身形也如騰雲駕霧一般緊迫不捨。 
兩人越跑越快,陸介情急之下,陡然提起了驚世駭俗的先天氣功,只見他雙袖飛舞,發出鳴鳴怪響。 
天全教主從右邊一個石頂托空躍上左邊的另一個石頂,又從這石頂上一躍而落在那谷邊上的高突怪巖上! 
陸介見他盡往沉沙谷邊奔去,心中暗暗奇道:「怎麼?難道他要渡谷?」 
但他此時全身熱血沸騰,天生的血性已犯濫激盪,若要他立刻放過天全教主,只怕他立刻就會嘔血而亡! 
他雙足交錯一蕩,也落到那右邊石頂上,身形微微一斜,藉著衝勁巧妙地躍到左邊石上,然後同樣振身而起,有如一隻大鵬一樣飛上怪巖! 
天全教主目露凶光,他早站在石上向內的三分之一處,換句話說,石上只剩下兩步的餘地了! 
呼的一聲,陸介落了下來,天全教主不待他身形站穩,雙掌一揮而出,正是「一角擎天」! 
陸介身形未定,他知道這一招力道雖猛,卻是並不刁險毒辣,只要退後一步便能避過,他不假思索地退了一步。 
天全教主雙目發出凶光,又是一掌揮出,正是「雙羔角逐」! 
陸介雖然激動萬分,但是在這等過招之際,卻是天賦機智無雙,他一接觸天全教主之掌,忽然想道:「雖說這招攻勢我只要退後一步便能化解,可是奇的我除了退後,就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難道他是故意逼我退後……」 
他匆匆躍將上來,尚未站穩就被天全教主一陣猛攻,是以根本尚未發覺背後便是…… 
「嗚」一陣怪風從谷中吹襲陸介的背,陸介猛可驚悟,急得出了一身冷汗,而這時天全教主的第二掌「雙羔逐角」正好遞到。 
陸介一觸而知這一招和上一招的拳理一模一樣,只是力道更大了倍餘,他知道自己不可後退,但是,他一時間搜遍肚腸也導不出一招攻擊之式——雖然他只要退後一步便能輕易地閃過。 
「噗」一聲,陸介又退了一步! 
這全真教第三十三代的高足,胸中武學精深之極,他觸著天全教主的拳勢,立刻知道天全教主還只剩下一招,他暗喜道:「只要這一掌一過,我便能立刻反擊。」 
但是,突然之間,他變得面如死灰,因為他的足跟感覺到他已立在崖邊,半個足跟已在崖外,他沒有機會再退一步,他沒有機會反攻了! 
而這時候,天全教主的第三掌「三羊開泰」正好攻到! 
陸介的背上感覺谷中那神號鬼哭的陰風,在這一剎那間,千百萬個念頭閃上了腦海,千百萬個面容飄過他的眼前,千百萬條主意流過他的心田,但是他發覺除了退一步以外,沒有第二條路! 
只見他陡然之間,頭上毛髮根根直豎,全身衣衫有如吹氣一般鼓漲起來,他雙掌一吞一吐,發出了先天神功! 
同時,他的身子如陀螺一般,單足為軸地釘立在崖邊上旋轉起來,他要用旋回之勁,便那一般強大無比的推力化去。 
只聽得一聲悶哼,天全教主被打退了三步,一跤摔下了高石,躍在磋峨崎嶇的石林中,而陸介依然毛髮俱奮地拚力旋轉,只見他轉到第三圈上,「嘩啦啦」一聲,他足下山石受不住他疾速旋壓之勁而崩散,他大叫一聲仰跌下去! 
陸介覺得那神秘的黃沙飛快地向他撲了上來,那谷中的陰風怒號著…… 
時間是既望之夜,甫交四更,淡淡的月光灑在地上,那沉沙谷中特立的孤峰,被月光影射在淡黃色的沙上,「嘩啦」一聲,陸介跌入了滾滾沉沙中,那落下的地方正是孤峰陰影的山巔,一片包含於影外,一片界於影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