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長江頭
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
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
此恨何時已
只願君心似我心
定不負相思意
長江。
浪濤滾滾。
萬古恆流。
源出青海巴顏喀喇山南麓。蜿蜒萬里東奔入海,沿途開創出無數奇景和險灘,從古至今,長流不竭,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人事有代謝,江山永不改。
它,歷經千朝百代,看人世間多少悲歡離合,而景色依舊。
就中以三峽的景色最美,若論江流最險之處,當推流經蜀境的不語灘、剪刀峽和鬼門關了。
這些地方江狹流急,怒濤澎湃。行船經此,險象環生,真如進了鬼門關一般。
過鬼門關,江面漸闊,岸山重疊,風景如畫,使人頓釋重負,心胸為之豁然開朗。
順流而下,又六十里是涪陵縣。
坡在南岸,倚山面江,城北江中有歇神灘。
歇神灘並不美,但它有個悲愴的典故,傳說三國猛將張飛被部下殺害後,他的首級曾飄流至此。
這裡,四周的景色也不壞,夾岸全是巍峨怪石,也有上摩雲漢的大巖壁,飛湍落瀑,白雲綠樹點綴其間,江中經常有漁船舢板出現,唐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頗可為這裡寫照。
在歇嬸灘附近的兩岸上,綠林蓊蔥間,有一間離群而建的茅屋。
它,中間是廳堂,左右各有一耳房,像名山隱士般屹立在江畔上。
江邊,停泊著一艘小漁船,在粼粼波浪上輕輕搖蕩著……
這是七月一日的清晨。
七月一日,俗稱開鬼門,許多遊魂孤鬼,都要在這一天出來覓食。
但這一天的天氣很好,晨霧氤氳中,朝陽探了頭,射出萬道金光,宛如在江面上潑了一層水銀,成筆直一線,看去又像一把劍。
一位老漁夫,嘴上咬著一支煙桿,負手由茅屋裡踱了出來。
他的歲數並不很大,約只五十六七歲,臉上也還有中年人的餘韻,但頭髮卻已斑白,看起來是個飽經憂患的人。
身上雖作漁人裝束,步履卻甚沉穩,神態亦極灑脫,一對眼睛更充滿光輝,好像體內仍有一股不可熄滅的火焰。
一句話,他絕不是個普通漁人!
他踱到江邊,佇望良久,才折身沿江畔而行,走入一片竹林中。
竹林中,有三座墳墓並排著。
由左而右:
第一座墳墓刻的是「神州一劍塗嘯天之墓」!
第二座是「玉簫書生丘清泉之墓」!
第三座「武林豪客歸揚銘之墓」!
那三座墳墓大小相同,而且排列整齊,就好像他們生前是好友,死後便定居一地似的。
但從墓碑的新舊上看,卻可看出他們不是同一天死去的;神州一劍塗嘯天的墓碑石座已生滿青苔,可見逝世已久,玉蕭書生丘清泉的墓碑較前者為新。
而武林豪客歸揚銘的墓碑更新,葬下的時間似僅一年……
老漁人在三座墳墓前站住,面向大江,靜靜的望著,他嘴上的煙桿已熄,卻還在輕輕抽吸著似正陷入沉思遐想之中。
他雙目發直,目光呈現一片迷惘,臉上的神情,也呈現一片迷茫。
過了好一會,他才徐徐轉身,視線投向武林豪客歸揚銘的墳墓旁邊的空地,臉上的神情變得很複雜,但可以看出他心中似乎在想:「這塊空地仍可再埋下一人……」
「爹!爹!您在哪裡?」
忽然,從茅屋那邊,傳來了一個少年的呼喚聲!
老漁人答應道:「翔兒,爹在此地。」
一個黑衣少年聞聲而至。
他年約十八九歲,身高五尺,長得很結實,也很英俊,頭戴一頂竹笠,層上掛著一襲漁網。
雖是漁家子弟,但和他父親一樣,有一種與一般漁人不同的高貴氣質!
他看見父親站在邪三座墳墓前,神色微微一怔,說道:「爹,孩兒要下江了。」
說畢,掉頭欲去。
老漁人道:「等一下,翔兒!」
少年剎住腳,他感覺出父親的語氣和往日不同,因之在轉回身子時,面上現出了驚訝之色,問道:「甚麼事?爹。」
老漁人道:「你過來,爹有話跟你講。」
少年走到他眼前,瞥了那那三座墳墓一眼,訝然道:「爹,甚麼事呀?」
老漁人神情一片嚴肅,緩緩道:「你知道今天是幾月幾日嗎?」
少年有點恍然,道:「對了,今天是七月一日……」
老漁人凝視著三座墳墓,輕輕頷首道:「嗯,今天是他們三人的忌辰,咱們應該為他們燒些冥幣才是,屋中籃子裡有香和冥紙,你去拿來。」
少年應是而去。
不久,取來了一束香和三疊冥紙。
老漁人先點燃了九支香,分別向三座墳墓拜了幾拜,在每座墳前插上三支香,然後說道:
「來,把冥紙燒了。」
少年在第一座墳墓前蹲下,拆開一疊冥紙,點上了火。
火焰熊熊而起,在冥紙堆上搖晃著,把少年帶回三年前的一天早晨……
三年前。
七月一日的早晨。
他和父親下江捕魚,地點是在歇神灘右方附近,一切情形和平日並無不同,可是到了晌午時分,他們正要開船回家時,瞥見從上流飄來了一具屍體!
「翔兒,咱們積點陰德,把他撈上岸掩埋了吧!」
屍體撈上船的時候,他們才發現那不是一具尋常的死屍死者胸口被刀剖開,一顆心不見了!
另外,他們在死者的頸上發現一塊竹牌,上面刻著七個字:「神州一劍塗嘯天!」
不錯,死者確是名揚天下的大劍客神州一剝塗嘯天!
他們父子都知道這個人,老漁人還曾見過這個人,指出死者確是塗嘯天不錯。
塗嘯天為何被殺害了呢?
他倆不知道。
他們把屍體帶上岸,埋在竹林中。
兩年前。
仍是七月一日的早上。
他們已不記得這一天是塗嘯天的忌辰
他們從不把今天是幾月幾日放在心上
照往常一樣,又下江去捕魚。
地點,仍是歇神灘的右方江面,因為這一帶的魚最多,每天都能滿載而歸。
到了快近中午之時,又見從上流飄來了一具屍身。
他們又將屍體撈起,又發現屍體的不尋常。
屍體的心口上,深深插著十三支箭。
那真所謂亂箭穿心。
隨後,他們又在死者的頭上發現一塊竹牌,上面刻的是:「玉簫書生丘清泉」!
一年前。
依然是七月一日。
老漁人因患風濕已不下江捕魚,由少年單獨下江,他仍在老地方捕魚,將近午時,他又撈到了一具死屍。
死屍的雙目被挖掉了。
頸上的竹牌,刻的是:「武林豪客歸揚銘!」
也是一位名滿江湖的武林高手!
今天。
又是七月一日。
少年已經忘記了。
而老漁人卻沒有忘記,他等待今天已經等待了三百六十五天!
冥紙已成灰。
少年從回憶中醒來,慢慢拾起頭,望著父親,道:「爹……」
老漁人喟然道:「是的,今天是七月一日,可能又有一具屍體會漂流到歇神灘,你多留意就是了。」
少年站立起來,揚揚劍眉道:「我們為甚麼不能把那殺人惡魔找出來?」
老漁人苦笑道:「又不知他是誰,到那裡去找他呢?」
少年道:「他一連三年都在這一天殺人,而且把屍體拋入江中,孩兒猜想他必是住在江邊,我們沿江尋去,也許能找到他!」
老漁人搖搖頭,又苦笑道:「沿江尋去?你知道他住在哪地方的江邊?你知道這條長江有多長?而且,縱然找到他,我們爺兒倆又能把他怎樣?」
少年道:「爹是說他武功很高?」
老漁人點點頭道:「是的,塗嘯天、丘清泉和歸楊銘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他能夠殺死他們三個人,就表示他的武功已高到十分可怕的地步,絕不是我們爺兒倆所能制服的。」
少年歎了口氣,沉默不語。
他叫華雲翔。
他父親叫華玄圃,十幾年前,「大儒俠華玄圃」六個字在武林中是個響噹噹的字號,名氣絕不在「神州一劍塗嘯天」等人之下,但不知為了何故,他突然退出了武林,帶著兒子遷居到此,成了一個默默無聞的老漁人。
華雲翔開始懂事的時候,就對父親的歸隱感到不解,雖熊老人有著合理的解釋:「你娘死了,爹為了照顧你,不得不退出武林。」
但是他覺得父親的隱退另有原因,因此這些年來,他對父親始終不大瞭解,就像現在老人的不過問塗、丘、歸三人被殺害之事,使他很感奇怪和失望,他很希望父親不是一個意志消沉的人物。
「翔兒。」
「嗯。」
「你是否覺得爹太缺少義俠心腸?」
「不……」
「爹知道你心裡一定有這種想法,但是你該知道武林中的是非是說不清的,你認為這三位武林高人死得太慘,但也許他們確有該死之罪呢!」
「但爹不是說過他們都是聲譽卓著的大俠客麼?」
「是的,但每個人的品行是不可能自始至終完美無瑕的,有時一個正直的人也會幹出傷天害理之事,爹曾說過,人是靈性與獸性的混合,雖然靈性經常能壓制獸性,但有時候獸性也能戰勝人性。」
「………………」
「爹還有一種心意想告訴你,這些年來,爹雖然傳授你武功,可不希望你恃技去闖蕩江湖,爹的用意,只要你健身防身而已!」
「………………」
「武林,是一池混濁的水,任何人淌了混水,就很難抽身而退,要不停的殺!殺!殺!
以殺來保護自己,然而任何人都無法每戰必勝,於是總有一天,殺人的也將被人所殺,結束了寶貴的性命,辜負了父母對他含辛茹苦的養育之恩。」
「爹,孩兒並無闖蕩江湖的打算!」
「很好,你去吧!」
「是!」
「還有,多留意一下江上,如發現又有屍體飄來,仍應將他撈上岸來,我們爺兒倆雖不能替他們報仇,但為他們掩埋遺體卻是應該的。」
「是的。」
華雲翔乘上漁船,操槳向江上駛去。
每天早上,他都要下江捕魚,然後到了晌午時分,收網回家,在家裡吃過飯後,再桃著鮮魚入城販賣,換取父子倆的生活所需………
這一天的天氣的確很好,太陽雖已升到山頭上,江上卻很涼爽,清風拂面,沁人心脾。
他仍然把船駛到歇神灘右方的江面上落碇,開始了一天的生活。
他把漁網張掛起來,再慢慢的讓它沉入江中。
他們父子在這裡捕魚已有數年之久,因為這是一塊鯉魚繼集之處,每次把網拉上來時,網裡總有幾尾蹦蹦跳跳的鯉魚。
但是這一天,他已無法專心注意捕魚,他頻頻的向上流望去,明知前三具屍體都是在晌午時分才流到歇神灘的,今天如果仍有一具屍體流來,也必定是在晌午時候,但他仍頻頻向上流搜望。
今天會有第四個被害者的屍體流來麼?
如有,他會是誰?
那個殺人的惡者,他為何而殺人?
又為何選定七月一日這一天殺人?
七月一日鬼開門,莫非那殺人惡魔真是個鬼魂不成?
最先的一個鬼魂找上「神州一劍塗嘯天」來代替,第二年塗嘯天的鬼魂再找上「玉簫書生丘清泉」去代替,第三年丘清泉再找上「武林豪客歸揚銘」來代替?
不!不!這是無稽之談!
塗、丘、歸三人一定是被人殺害的!
因為「玉蕭書生丘清泉」是被十三支利煎射死的,鬼魂絕不會使用人世間的武器,也不會挖去人的心肝和眼睛………
魚網拉上來,網裡蹦跳著幾尾鯉魚。
華雲翔把鯉魚一一捉入魚簍,然暖又將魚網沉下去。
太陽還在東方天邊,但他仍情小自禁的頻頻了望上流的江面。
這一帶水勢不疾,波浪起伏不大,如有甚麼東西浮在江面上,是很容易發現的。
這時,江面上甚麼也沒有,只有兩艘貨船遠遠面來。
華雲翔又將魚網拉起,把捕獲的魚捉出,塞入魚簍中………
終於,太陽已升到頭上了。
這已是該回家的時候。
而江上仍無流屍出現。
華雲翔感到一絲欣慰,他收起魚網,一面自言自語道:「也許殘殺已經結束,那殺人惡魔只要殺害塗嘯天、丘清泉、歸揚銘三人而已,因此今年小會再有第四具屍體出現了。」
但是,他沒有接著收起船碇,覺得他應該再多等一會兒,因為他想到那殺人惡魔雖可在同一天的同一時候殺人,但屍體卻不一定能在同一時候飄流到歇神灘。
他在船尾上坐下,一眼不瞬的注視著江面,心頭不免有些緊張。
忽然,他跳了起來。
來了麼?
是的,他看見一截很像屍體的東西,正由上流載浮載沉飄流過來。
他確信那是屍體不錯,因之立即入艙取出一隻鐵鉤,裝上一支長竹竿,準備撈取那具屍體。
那具屍體,正朝他的船飄來。
轉眼間,已飄流到近處。
他正要伸出竹竿,卻突然怔住了。原來,漂流而來的不是屍體,而是一截木頭,由於它在江上載澤載沉,因此看去很像一具屍體。
他不禁失笑的透了一口氣,把竹竿放下,喃喃說道:「嘿,真是開玩笑!」
一語方畢,他突又俯身抓起竹竿,疾速的向江上伸去
向一具真正的屍體鉤去。
一點不錯,是一具屍體。
屍體是隨在木頭後面飄來的,由於木頭的目標較大,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因此沒有發現隨在木頭旁面的屍體。
還好他眼明手快,總算鉤住了屍體。
他把屍體鉤到船邊,定睛一瞧,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叫道:「老天,竟是一具無頭屍!」
不錯,屍體的頭已不見,那是被人用刀斬下的,頸口很平,還有一些血絲由頸口溢出,頗見剛被殺害不久!
屍體身上穿的是一襲華貴的文士衫,瞧年紀很不滿六十,似是一位儒者。
華雲翔去年已單獨撈過一具水流屍,故今天已不像去年那樣激動慌亂,他熟練的探出右臂,一把抓住死者的腰帶,將他提上船。
果然又是一個被害者!
一連四年,都在七月一日這一天!
所不同的是每一個被害者的死狀,第一個塗嘯天被挖了心肝,第二個丘清泉被十二支利箭射中心房,第三個歸揚銘被挖了雙目,而今天的第四個被斬去了首級!
這意味著甚麼?
這人是誰?
華雲翔一想到「這人是誰」的時候,立刻動手搜索屍身上必然有的一塊竹牌,前三個被害者的頸上都掛著一塊刻有死者姓名綽號的竹牌,而今天這個被害者的頭沒有了,竹牌自然不能掛在頸上,但一定改繫在身上的某一處。
果然不錯,他在屍體的右腕上找到了竹牌。
而當他一雙眼看清竹牌上的刻字時,他頓時面色大變,駭叫了起來。
原來,竹牌上刻的是:「大儒俠華玄圃!」
他父親的名號!
「不!不!不!不可能,這不是我爹!我爹今早不是穿這樣的服裝……」
他一邊叫喊,一邊用發抖的雙手摸著屍體的四肢,一顆心漸慚住下沉,渾身陣陣發著寒顫。
他父親的身上雖無特徵,但兒子辨認父親,是一眼就能認出的,正如父親一眼就能認出兒子一樣。
他一見那竹牌上的六個字,便一眼認出屍體是自己的父親不錯!
他直直的瞪著父親的無頭屍,面上肌肉痙攣不止……
良久良久,他才發狂似的拉起船碇,抓起漿板,運漿如飛,向家裡駛去。
一路上,他感到腦門暈眩,天地在眼前旋轉,但他終於把船駛回到岸邊。
他扔下漿板,抱起無頭屍體跳上岸,拔步向家門奔去,一邊奔路一邊大叫道:「爹!
爹!」
他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父親還在屋中,像往日一樣,正在廚房裡燒午板。
「爹!爹!」
他嘶聲呼叫,疾衝入屋。
廳堂上沒有人!
「爹!爹!您在那裡?」
他衝入房中,沒有人,再衝入廚房,也沒父親的一點影子!
而且,廚房的爐灶沒生火!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們父子只在決定一起入城的那一天,他們才不生火,而且他父親很少單獨入城,更不會不告而去!
「爹!您在哪裡?您在那裡啊?」
他飛奔出屋,四下找尋著,呼喚著,然後腳步漸渤慢下來,最後在廳堂門口癱瘓的跌坐下去,心死了!
他抱著父親的無頭屍,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
太陽西沉了。
他仍然不動。
夜色降臨了。
他依然不動。
他希望這是惡夢,他經常做惡夢,但每次醒來發覺自己安安穩穩的躺在床上,而眼前的一切情景依舊時,他會感到欣慰無比,現在他就想等待那種情形,等待一眨眼間發覺自己是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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