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涵突遭伏擊斃命,五鬼雁行折翼,悲痛萬分。公孫啟適時現身,出言譏諷,又極輕藐,何啻火上燒油。青面鬼王李五,明細拜弟系死於龍介子的獨門暗器龍麟甲之下,並非公孫啟所為,奈因滿腔羞怒,急圖發洩,是以聞聲便即反撲。相距數丈,騰身即到,手中白骨鎖心錘,以泰山壓頂之勢。
錘重一百二十斤,純鋼打造,錘頭鑄成一骷髏形,漆以淡青,七竅深陷,乍看渾似人頭枯骨,因而得名。李玉力大無窮,白骨鎖心錘頭砸下,七竅破風發出鳴鳴噓嘯,有如鬼哭,愈增猙獰與恐怖。二三兩鬼,勢在意先,亦從左右,夾擊而上。
二鬼魯衡的哭喪棒,通體遍佈寸許銅椎,形似蒺藜盤,亦是一件重兵器,魯衡斜肩劈下,破空呼呼生風。三鬼楊青的判官雙筆,尺寸短,不到近身,不能返招。但是,筆身中空,各藏一支追魂釘,有機括控制,十步取準,百發百中,對敵之際,突出不意,尤屬難防。這時筆尖向前,公孫啟右側胸腹要害,盡在追魂釘威力籠罩之下,楊青蓄勢不吐,威脅尤大。
三鬼旋身反撲,迅疾猛惡。公孫啟屹立如山,視如未見,不為所動。三鬼人到招到,三種兵器,以雷霆萬鈞之勢,各取致命部位。公孫啟覷準來勢將及未及一剎,驟展佛門大挪移,間不容髮,脫出李玉魯衡兩種外門兵器的重擊,一晃卻已逼近楊青身側。
三鬼楊青雖知公孫啟武功甚高,卻未料到高得出於想像,比及警覺小煞星竟先找上了自己,立按機括,發出追魂釘。殊不知公孫啟就因為他在兵器中隱藏暗器,防不勝防,極是惹厭,存心要除去他,有備而來,怎能容他狡謀得逞。追魂釘的機括,在判官筆握手處上方,按動時須將拇指上移。公孫啟對於著名妖邪巨擘,所擅長的武功與兵器,曾聽恩師詳細指點過,故閃移之際,銳利雙眸即已注定楊青十指。
因此,楊青拇指甫動,公孫啟煞手已出。寒光倏起即斂,楊青雙手已齊腕被利劍斬斷。但,公孫啟身法再快,終不及楊青移動拇指快,而斬折雙腕,時間亦自有先後,拔劍出招,順勢又是自右而左。故楊青不及按鈕,左腕已先被斬斷,右筆所藏追魂釘卻又在先一瞬發出。幸而楊青企圖保全右腕,向外移動了一下,公孫啟始僥倖避去一釘之厄。儘管如此,左臂仍被擦破一層油皮,汨汨滲出鮮血。這一釘,使公孫啟驀生警惕,暗暗自責道:
「對付這般窮凶極惡之徒,怎可如此托大!」他如先將寶劍掣在手中,如何會有這次驚險!李玉一錘砸空,嘿的一聲,猶想挫腕收勢。他縱然臂力過人,武功已到收發出心地步,奈何錘不比刀劍輕巧,容易撤招換式。錘頭大而重,再加上他貫力下砸的力量,其勢何止千鈞!自然,他敢用這種笨重的兵器,自必有他的巧妙獨到處。換在以往,他也沒有這麼失過招。
五鬼縱橫江湖,垂二十年,很少吃過虧,養成了他們驕狂與自大。今天,連敵人的影子還沒有見到,就先倒下去一個,這種骨肉傷折般的慘痛,第一次輪的他的身上,心靈上自然負荷不了。公孫啟現身譏諷,更嚴重的打擊了他的狂妄與自尊。
羞、恨、痛、怒,驟然之間,集於一身,使他昏了頭,除了想一錘把公孫啟砸死、砸爛,腦子裡再沒有別的東西。否則,公孫啟不避,不架,不撤劍,不出招,他就該想到,一定有煞招,不會呆在那裡等死。
就這麼簡單的事情,他竟然沒想到,不,他根本就什麼都不想,招式自然難免用老,力量自然難免用濁,但當一切砸空,嚇出一身冷汗,靈智也頓時恢復過來了。那挫腕一壓,只是卸力綴勢,然後一提一掄,又撲向公孫啟。然而就這霎那失誤,又一個拜弟楊青,獨攖鋒芒,業已雙腕齊折,被公孫啟一腳踢飛,連痛帶摔,暈絕於地。李玉雙目盡紅,切齒恨道:
「小畜牲,你好狠!照打!」揮動白骨鎖心錘,又已掄砸下去。公孫啟冷哼道:
「客氣,客氣,彼此,彼此!」李玉愈怒,他愈從容。振腕出劍,避實擊虛。魯衡這時,也已搶撲過來,配合李玉,左右夾擊。
四鬼吳祿,把朱小涵的屍首,輕輕放平,有了剎那耽延。
黑衣怪人適時從崗後躍出,把他截住,打在一起。骷髏鞭長十尺八寸,利於遠戰,配合身手游動,威力可籠罩三丈。黑衣怪人用劍,利害倏關,自不容吳祿把鞭勢展開。甫一接手,黑衣怪人即以閃電行動,欺身進招,朵朵劍花,波披銀浪,吞、吐、擻、放,綿密如幕。四鬼吳祿被迫,縮長為短,橫執骷髏中段,雙手齊出,纏、打、崩、砸,簇長忽短,變化玄齊難測。七載幽居,不僅把黑衣怪人的性情,磨煉得沉穩而冷靜,武功更已升堂入室,得窺精奧,龍介子所遺武功劍法,俱已悟澈神髓,深入化境。
四鬼吳祿此刻所施展的短打鞭法,似乎是專為近身搏鬥所研創,時如三截棍,時像鏈子錘,精熟狠辣,威力極強。兩個人鞭劍交揮,互爭先機,打得甚是激烈。另一邊,公孫啟左訣右劍,以一敵二,卻是以巧打,游刃有餘。
公孫啟所用的劍,乃天山鎮山之寶,系宗大先生歸隱之後,偶游北天山,於一古洞中,得前人遺留鋼母一箱,托由當時制劍名家知非子,精心煉鑄,得兩劍一匕,雖非前古仙兵,卻有削金斷玉之利,宗大先生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作絕情劍,一如所居之峰,定名為絕情峰,許系傷心人別有懷抱。
雙劍一在公孫啟手,一為曉眉所用,至於那柄匕首,鑄成之後,宗大先生即贈與知非子,年久淹遠,迄今下落不明。公孫啟雖有鋒利寶劍,對付李玉魯衡的一錘一棒惟恐有所傷損,卻不敢妄用。李玉和魯衡,鑒於適才的失招,再也不敢把力量用濁。
左磕、右碰、上崩、下砸,俱是小幅度的搶甩,攻守配合,嚴謹異常,遠比適才慎重得多了。三個人全有成心,全不敢把式用老,稍沾即走,近似游鬥。在這種情形下,公孫啟的劍輕,綽在手中,輕如無物,出招變式,運用尤見靈活自如。相形之下,李玉和魯衡卻吃了大虧。
錘棒都重,運用起來,耗損的真力也大,時間愈長,耗損愈多,歷時一久,不須公孫啟費事,自己就可能被自己的兵器累垮。這道理公孫啟心中雪亮,用不著冒師門重寶被傷損的危險,急於求功,故內心坦蕩而平靜。這道理,李玉和魯衡更清楚,快打猛攻,還綽有餘力,對手乃平生所遇唯一勁敵,萬一快攻無效,耗力更多,稍生空隙,便要為敵所乘!豈非加速敗績?但如就像目前這樣投瑕抵隙,奈何對手是靈活矯健,並無瑕疵可乘!猶豫、焦灼、悲傷與恐懼,且有與時具增之感。僵持不過二十多招,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公孫啟身形陡然加快,絕情劍點點被被,密如驟雨,環繞李玉和魯衡,實施佯攻,十招倒有八招是虛式。
二鬼以為他要施手,亦抖擻精神,展開還擊。錘風、棒影,呼轟如雷,積雪亦被捲起,瀰漫如霧,聲威煞星嚇人。公孫啟待二鬼招式展開,趁瀰漫積雪掩蔽,倏又將身形穩去,以便窺察他們的夜視能力。
他實在太重視師門珍物,不願有點滴傷損,故雖幾次看破空隙,亦不肯冒然下手,否則早已結束戰局。李魯二鬼,怎知就裡,揮錘舞捧,還擊愈猛,雪霧瀰漫愈重,雖有夜視能力,終不及白天清晰顯著。公孫啟施展天慧目,透視二鬼,猶自捕風捉影,錘棒亂揮,不知自己早已離開,勝算知已拿穩。展望黑衣怪人,也已掌握優勢,但發現劍招點到即收,又不覺深感詫異。觀察片刻,若有所悟,暗道:
「如非受了自己先入之言,憐念四鬼吳祿孝行可敬,不忍行誅,便是因為實戰經驗缺乏,在用吳祿試招。」想來大致不錯,立即傳聲道:
「黑兄,我們還要趕路,吳祿孝行雖可嘉尚,但惡行亦擢發難數,廢其一肢,斷其為惡……」忽聽魯衡揮動哭喪棒,狠厲撲來,立即住口,原來公孫啟只顧了猶在縛斗中的二鬼,卻忘了雙腕齊折的病判楊青,這時已經甦醒過來。此賊雖已不能再戰,但雙眼未盲,看清場中的情況,亦傳聲喚醒了二鬼,道:
「大哥二哥住手,小賊早已脫身圈外,四弟瀕危,拼著一人阻擋小賊,另一人火速搶救救四弟逃走,想辦法替我們報仇,否則今夜便全得留下。」楊青旁觀者清,適時提出警告。未等楊青辭畢,魯衡已決定,道:
「我拚命諒可阻擋小賊十招,大哥功力較高,當能掩護四弟逃走,來生再見!」語音悲澀,語意壯烈,不容李玉分說,已搶先撲了出去,厲聲吼道;
「小賊,你好狡猾,二爺跟你拼了!」人到,棒到,傾盡全力遞招,再無保存。公孫啟未能即時料到賊人有詐,冷哂道:
「兵不厭詐,你長眼睛幹什麼用的?」揮劍迎上,這才發覺李玉未曾跟來,卻奔了另一邊,忽哼一聲,自己剛剛說出的「兵不厭詐」,現在發現賊人出有詐,自是再也說不出口來,只把一腔怒氣,發洩在劍招上。他無從確知黑衣怪人武功到底如何,擔心黑衣怪人,難敵李吳二鬼聯手,急出一劍把魯衡刺翻,好去支援良友。常言道得好:
「一夫拚命,萬夫難當。」魯衡現在橫了心,豁出死命,貫注全力,施展絕招。那兇猛,那狠厲,確也有驚天地而泣鬼神之煞威。公孫啟凝睜注視,哭喪棒長約五尺,鴿卵粗細,密佈鋼椎映雪閃灼寒光,隨著前撲之勢,在頭頂刮一小弧,藉勢斜揮而下,帶起沉重勁風與尖銳嘶嘯,較適才與李玉聯手時,凶威何止增加一倍。暗暗歎道:
「五鬼藝業果非尋常,即此可見一斑,錯不正用,死後還得落個罵名!實不能再留禍根!」覷準來勢切近,游身一閃,讓過哭喪棒,反腕挺劍便刺,魯衡明相差甚多,這一棒未用實,公孫啟游身閃避,似在料中,故雙腳點地便起,向前竄出兩步,旋身揮棒,照準寶劍便砸。
儘管他料敵無誤,應變亦極快速,無如技差一著,僅僅避開要害,肩前部位仍被點破一洞,血已如箭噴出。公孫啟見他不顧傷痛,旋身猶作困獸之鬥,惟恐寶劍受損,迅疾撤劍,飄開一丈。
空有利器,反而礙腳,「卡」的一聲,索性將絕情劍納入鞘中。一個墊步,魯衡如影隨形追到,應腕掄棒下砸。適時,另一鬥場陡然傳來一聲金鐵交鳴巨響,公孫啟心弦驀的一緊,智珠亦突告活潑,暗暗自責道:
「我真糊塗!」不理來招,反身便向另一鬥場奔去,突的,一條人影橫裡躍來,截在前面,赫然是病判楊青,此賊凶狠的是嚇人,不顧重傷失血,揚起兩個斷腕的血臂,迎胸便打,鮮紅的血亦從傷口掄出,這劃螳臂當車?事情偏就有那麼怪,公孫啟竟被這凶狠的景象,嚇得一抖,居然劃身而過,沒有出招。
他宅心仁厚,怎忍再對一個無力抵抗的人下手,並且,看清前邊的情況。黑衣怪人寶劍已失,正用左手,揉搓左腕,顯然吃了虧,青面鬼王李玉,左右雙臂各挾著一個人,騰縱如飛,循來路竄逃而去,已在五六十丈開外。
回顧身後,魯衡也已背起楊青,向另一方向縱逃,兩邊的賊人,逃走都不遠,公孫啟隨便追誅哪一邊,都能辦得到。但他似被楊青的突出行動所感,哪一邊也不追,幾步掠到黑衣人身側,關懷地回道:
「黑兄腕脈有無妨得?」黑衣怪人道:
「震動了一下,現在已不妨事,公孫兄怎不去追?」公孫啟歎道:
「五鬼的行為雖然可惡,兄弟間的義氣卻甚感人,但望經此打擊,能知悔改,由他們去吧!」黑衣怪人搖頭道:
「恐怕很難,我們現在怎麼辦?」公孫啟道:
「找回黑兄寶劍,就此趕路如何?」黑衣人道:
「寶劍已斷,用不著找了,暫時我先用吳祿這條鞭。」拾起骷髏鞭,纏在腰間。公孫啟驀觸靈機,道:
「黑兄如果不慣用鞭,楊青的雙筆大概也沒帶走,我去找來。」黑衣怪人道:
「一起過去好了。」魯衡只顧救人逃走,果然沒把雙筆帶上。
楊青的兩支手,還牢牢地握在判官筆的把柄上。兩個人剎時找到,黑衣怪人除掉楊青兩支斷手,就地用雪試去血跡,掂了掂份量,道:
「兩種兵器,都沒用過,不過,必要的時候,筆可當劍用。」
撩起衣襟,拭乾雪水,插在腰間。公孫啟含有深意地說道:
「判官筆的尺寸短,黑兄乍用,務請當心。」隨時可能遇敵,是以特別提醒注意。兩個人邊走邊說,不久即為夜色遮沒。
黑暗的天空上,嵌滿了星斗,夜已深沉。朔風捲揚著積雪,一陣比一陣勁厲。天寒地凍,大白天都很少看得見人影,如此深夜,卻偏偏會有人踏雪飛行。咦!敢情還是兩個人,肩並肩緊緊地倚靠在一起。這方法,只有曉梅和印天藍使用過。
莫非印天藍的的傷已痊癒,變更了計劃,又和曉梅在趕夜路。
可能。不對!山口鎮有馬,曉梅和印天藍如果決定離開,為什麼不騎馬?再說,前站已派關兆祥去打過招呼,萬一公孫啟走過了站頭,得到消息,也會往回趕,曉眉和印天藍。有什麼理由離開山口鎮?行中,忽聽中其一人說道:
「公孫兄,小弟學會了。」原來是公孫啟和黑衣怪人,這就不足為奇了。公孫啟和曉眉,從小在天山一起長大,曉眉會的玩意兒,公孫啟只有更精。深夜趕路,為了求快,自然而然會想到這個辦法。公孫啟道:
「不行,這條路,我們誰都沒走過,前邊是否一直坦平?有無坑窟?你我全都不知道。黑兄還得全神貫注,腳下放輕,遇有意外,才好應變。」黑衣怪人道:
「公孫兄可是因為那行可疑的足印,起了戒心?」公孫啟道:
「有備始能無患,天然的坑窟,人為的陷阱,全都得加意提防,尤其是後者,更不可忽視。經行足印,並非一人造成,輕功更已高達爐火純青地步,如是敵人,比較五鬼只強不弱。黑兄一覺腳下虛浮,務請全身放鬆,任由小弟施為,否則將我用力不一致,反而會害無益。」黑衣人道:
「小弟遵命,道路兩旁潛伏暗算,公孫兄也須留意。」公孫啟道:
「這是自然,兄左我右各自專注一邊,遇有可疑跡象,以手示警。」攬在黑衣怪人腰際的左手,微微一緊。黑衣人已經會意。交談亦到此中止。又走了一陣,天體運行,北斗七星與天後星,業已上下移位,估計時間,三更已經向盡。公孫啟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
「黑叟先到神兵洞,何以未將龍鱗甲取走,反而落到黑兄手中?」黑衣怪人詫道:
「小弟並未見到龍鱗甲,公孫兄何所擔而云然?」公孫啟亦詫異,道:
「若然,五鬼朱小涵死於何人之手?」黑衣怪人始悟所由,道:
「當時小弟還以為是公孫兄射殺的呢,這樣說來,莫非黑叟另有發現,已隨後追來?」公孫啟沉思剎那,道:
「不像。」
「第一、那黑叟極是關懷杜丹,淵源自非尋常,明知路上未必安靜,斷不會不予照拂前來追趕我們。」
「第二、果有重大發現,必須追來,也必共同行止。別人我不敢說,霹雷神婆如果來了,絕對不會不露面,與我們會合。
可能另有第三者。」黑衣怪人訝道:
「那是誰呢?」一頓,又道:
「那也不該見首不見尾呀?」公孫啟道:
「這份事應不難解。首先,龍鱗甲乃龍大俠獨門暗器,持用此物之人,必與龍大俠淵源極深,黑叟應該知道。」
「其次,龍大俠受害是在三十一年前,黑兄得到遺策,至今才只七年,黑叟年紀不大,發現龍大俠遺策,縱比黑兄早,年紀所限,也不會早多久。再次,縱龍大俠遇難未死,勤黑叟找到青城,其間還有二十多年,龍大俠不是神仙,黑叟未去青城之前,龍大俠無法預知黑叟必去。依我料想,龍大俠得義僕之助,幸而未死,並無把握必能逃出魔掌,惟恐所學淹沒,始將武功圖譜,留贈有緣。」
「但當到達青城,安全獲得確切保障,必又不甘坐視妖邪囂張,含恨以殘。在這段期間內,龍大俠或已另行物色情人和後代,或許早在黑叟之前,就已到了遼東。黑兄以為如何?」黑衣怪人道:
「但願如此,這樣我們又可以多得一個幫手,公孫兄,停一停。」公孫啟不知黑衣怪人何故喊停,但他腳下未再用力,待衡勢一緩,丁字步一立,方才站穩,詫問道:
「黑兄有何不適?」黑衣怪人指著前面一座突出山峰道:
「公孫兄請看,那座峰可是壽仙峰?」公孫啟略一打量,前面那座峰,突出的部份,果然近乎葛順前所形容的南極仙翁的頭,道:
「不錯,再有一個時辰,我們就可以到達前站了,黑兄如無……」黑衣怪人截口道:
「小弟累了,公孫兄也該休息一下。」公孫啟已知其意,並非真累,而是顧慮自己,腳下用力滑行,耳目同時還得兼顧敵情,一心數用,心力交瘁,甚是感動,道:
「休息一下也好。」略一顧盼,拉著黑衣怪人,移過山麓,拂石上積雪坐了下去,又道:
「一路行來,始終未見敵人蹤影,據葛順說,一過壽仙峰,再無險要可以利用,敵人如果設伏,壽仙峰該是最好,也是最後的一個地方了。等會再上路,黑兄不妨改了裝,裡面倒過來,距離稍遠,便不易被發觀,兵器最好也準備在手邊。」黑衣怪人道:
「何必等上路,現在就改裝。」挺身站起,立刻把皮袍翻轉過來穿好,重複坐下,道:
「公孫兄現在對於人寰五老的看法如何?」公孫啟道:
「言行俱悸,縱有隱哀,亦不足原諒。」「公孫兄……」黑衣怪人似欲有言,但只喊了一聲公孫兄,就沒了下文,神情顯得是猶豫,話聲也很低。公孫啟看了他一眼,見他眉頭深鎖,似有無限憂慮,不禁詫問道:
「黑兄想說什麼?」黑衣怪人道:
「看匹夫們的意圖,除想阻截我們,乃至幹掉我們,小弟懷疑……懷疑……小弟魯鈍,想不透其中道理,胡亂猜測,未必準能靠得住,還是不說的好。」公孫啟表面力持鎮靜,內心其實也甚長焦,現見黑衣怪人不願談,正合心意,便淡漠地說道:
「好在天亮前後,就可趕到地頭,不論吉凶禍福,立可澄清,略作調息,我們還是趕路要緊。」微合雙目,作勢調息起來。
黑衣怪人見狀,不願干擾他,沒有再接話。公孫啟何曾認真調息,他只是就葛順描述的形勢,默默忖度敵人可能伏擊的各種情況,以及應付的方法。片刻之後,已有計較,睜眼發現黑衣怪人正在望四周動靜,知是在替自己防護,愈覺此人篤實可敬。
再次提醒遇事鎮靜,便繼續上路。壽仙峰高約兩千尺,突出的部分,探出一截,形似懸崖。峰壁陡直,正當北風,經年累月,山石多被風化殘蝕,現出無數剝落洞孔,峰麓且有部分向內凹進,極似高樓大廈底部的騎樓。
這一帶雖非官道,但居民販賣農作物,購買日用品,自然形成一條大車道。這條車道,緊沿峰麓,由下上望,壽仙峰似欲壓頂塌倒,膽小的人,從底下經過,心裡頭還真擔驚害怕。
公孫啟估量,可供敵人設伏的地方,應在峰麓五丈以下的部分,尤其是那近似騎樓的地方,如潛伏暗算,驟出不意,當真防不勝防。
但就所見可疑足印,應是功力極高的凶邪巨擘。這一類人,往往具極自負,現身攔截,容有可能,暗算成份不大。從歇息的地方,到達壽仙峰麓,還有兩三里地,在路上,公孫啟便把自己的想法,傳聲告訴了黑衣怪人。五丈以上,縱有鬼祟,聞聲知警,容易趨避,便不足慮了。接近壽仙峰,公孫啟暗運神功,耳目並用,默察峰麓景況,並無任何瞥捻,心裡不由暗詫:
「莫非賊人也是去了印記參場前站?」一念及此,攬在黑衣怪人腰際的左手,驀地一緊,身形陡然加快。黑衣怪人以為他發了賊蹤,立將判筆官取到手中,哪知溜行數十丈遠,並無點風吹草動,不由又暗覺奇詫。就在這個時候,一排響箭,突從背後鑽射而來。黑衣怪人急道:
「公孫兄,放開我。」公孫啟的手,反而攬得更緊,傳聲道:
「我們已經過來很遠,箭力難達,這是信號,留神前邊和左邊。」他的判斷,果然沒錯,嗤嗤連聲,身後的箭果已落空,射進積雪地面。山石地面,積雪堅滑,身後的箭雖然沒有射中人,箭上綁的銅鈴,震得卻愈發響亮。
鈴聲猶未全歇,前邊果然間續又射出幾批箭。公孫啟這時已將寶劍取到手中,抱定主意,左手攬緊黑衣怪人,右手舞劍如輪,雙腳交替,滑行如電,既不停身索戰,亦不出聲賜罵,傾盡全力,往前闖越。賊人在這裡,不但有埋伏,而且埋伏的人還不在少數。
匹夫們原本估計,公孫啟和黑衣怪人是騎著馬的,靜夜山行,鐵蹄踏在冰凍的雪地上,很遠便能夠聽得到,用不著冒風監視,全都盡量躲在稍避風寒的地方。作夢也沒想到,兩個人是踏雪飛行,黑衣怪人又把皮袍翻過來穿,不到近前看不到,也聽不到那雪上滑行輕微的聲響。
但當聽到了也看到了,人已一晃而過,出去很遠。這種情形,也只是最初幾處,如此輕鬆地闖過去了。壽仙峰很大,峰麓蜿蜒不下七八里,每隔百十來丈,便埋伏著一批箭手。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如此闖越僅約裡把路。
六亭不過剛闖越一亭,鈴聲連續震響,前邊的匪徒,可有了警惕。在警覺注視下,箭的來路,已從後側,逐漸變成了迎擊。公孫啟也怪,離開峰麓遠一點,從弓箭射不到的地方,繞越過去,不就沒事了麼?
但他偏不,方向不變,方法也不變,仍就按著既定方針,往前硬闖!他既非狂妄,也不是逞強,聞勉五門處,已約略判斷出,箭手相距的位置與地形,人數及功力。並且,他還能肯定,左邊必然也有埋伏,如果繞越,照樣不會平靜無事。
如果伏擊來自左邊,何異把危險往黑衣怪人身上推!他不願意這麼做,而且也不放心。調換位置,左手用劍,也不如右手熟練而便利。一樣得闖,何必移此就彼?
這就是他寧願獨當艱巨,也不願改變方針的原因,根據判斷,他也有自信,可以勝任。黑衣怪人怎知個中道理,惟恐分了公孫啟的心,既不敢掙動,也不敢出聲,空自急得直冒燥汗。
又闖過了三四處,黑衣怪人終於也看出一點苗頭來了。
每一處埋伏的箭手,多則三人,少也有兩個,這可從射出來的箭數,得到證明。由於公孫啟滑行得快,每一處頂多僅能發射三次箭,迎射,側射,以及追射。大車道說是在峰麓,其實最近的地方,距離峰壁,也有二十三丈,弦聲一響,公孫啟即已有備,兩三枝箭,一個劍花,便已撥落,百不一失。從無失誤。
從而他瞭解了公孫啟的心理,更對良友的精微觀察,與勇歿果斷,佩服得五體投地。換了自己,黑衣怪人有自知之明,就腦筋這份快,就先不靈光。公孫啟滑行迅速,眨眼即已闖過一半路了。驀的,山壁上陡然傳來「隆隆」的巨響。公孫啟微一仰望,幾塊磨盤般的岩石,已被埋伏的賊子掘開,順著山壁,滾落下來。估計砸落處,正當進路。那麼大的石頭,任何一塊,少說都有六七百斤重,縱是鋼筋鐵肋,如被砸中,也非被砸爛不可,何況血肉之軀。
這不同於弓箭,功力再高,用劍也撥不開。除了立即離開大車道,似已無可選擇,一聲一忽極嘯,裂空而起,黑衣怪人驀覺身子一輕,已被公孫啟攔腰抱起,如電向前穿刺而去。公孫啟彷彿鐵了心,砸死也不離開大車道。幾乎撩著三塊大石的底部,險險地穿越了過去。黑衣怪人猶覺勁風壓頂,落地嚇出一身冷汗!
「砰!砰1砰!」三塊大石落了地,崩濺起來一片冰雪碎石。這還不算完,峰壁上帶落的碎石,以及震落的積雪,又是一處一處的罩落下來。公孫啟毫不為所動,看都不看一般,依舊向前滑行,速度似乎更快了,這後邊的一半路,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就是在這樣情況下,一陣弓箭,一陣掘落的隕石,衝了過去的,危機間不容一發,驚險到了家,緊張也高達頂峰。闖過壽仙峰,公孫啟功力再是精湛,也不禁緊出一身大汗。黑衣怪人甚是過意不去,道:
「公孫兄獨當艱巨,小弟愧煞,歇會再走如何?」公孫啟一邊擦汗,一邊說道:
「歇會也好。」但卻藉著汗的手,遮住頭面,立即又傳聲說道:
「黑兄先莫鬆懈,大敵猶未現身。」黑衣怪人聞言大震,目光到處,不由一驚!
壽仙峰並非長盡頭,越過壽仙峰,還有一道蠍子嶺,峰嶺之間,峽峙一谷,每年二三月間,積雪消融,雪水便從這道谷口,向外潛瀉,口外天然形成一條干河。這時河床已為積雪填塞,惟兩岸地勢較高,故清晰可見。橫跨兩樣,有一座石橋,長約二十餘丈,寬僅供兩輛大車,並肩驅駛,正當進路,但距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停身之處,還有不足一箭之地。
黑衣怪人練就夜眼,聞言凝眸展視,昏沉沉夜色中,僅能看到橋欄往前延伸,以及對岸岸沿幾條寬窄不等的黑線,除了朔風偶爾捲起陣陣雪霧,隨風急掃過,此外,再無可疑跡象。
至於干河這邊岸沿以下,是否有賊埋伏?更是目力難達,無法知道。公孫啟雖具天慧目,亦不能透視山石背後與堤岸以下死角,僅能憑借天耳通,默察四周動靜。
當他闖過最後一處隕石,即已聽到幾聲驚啊。儘管聲音極是隱約,但也沒有逃過他敏銳的聽覺,不過,當時全神貫注在安全逃避隕石,聽是聽到了,卻不曾辨清正確的位置和人數。現在默察,只是作進一步精確的判斷。碎石落盡,雪崩亦止,除了夜風,一切恢復死一般的寂靜,仍未見賊人現身。黑衣怪人禁不住死寂的重壓,傳聲問道:
「公孫兄可是發現橋下有鬼?」公孫啟神情凝重地說道:
「橋頭兩旁,堤岸以下,左右各伏有十名以上的箭手,身後和身左的賊子們,亦陸續圍攏過來,總數不下七八十個。右邊壽仙峰絕難攀越。匹夫們的意圖,顯然是欲迫使我們,闖過蠍子谷。」黑衣怪人至明,道:
「蠍子谷積雪甚厚,地形亦不熟悉,匹夫們縱無埋伏,亦無法穿越,這條路應不考慮。此處亦不宜久停,如容箭手逼近,亂箭齊發,實足防不勝防,依小弟之見,不如冒險仍從橋上硬闖。」公孫啟道:
「小弟亦具同感。匹夫們也必料定我們必行險僥倖,走這條路。此處已是最後一道障礙,一過此處,匹夫們即無險可恃,意料除箭手外,應尚有其他惡毒設施,硬闖斷非容易。稍時行動,務請黑兄屈從小弟之見,由此至橋前十步,分別誘敵發箭,待小弟說起,仍照前法施為。」黑衣怪人道:
「這樣公孫兄負擔太重了。」公孫啟道:
「黑兄錯了,這樣小弟精神始可專注,不動則已,動必出敵之外,不及發出第二箭,方可望順利通過。」黑衣怪人本不願公孫啟再帶滑行,但又慮自己行動遲緩,反叫公孫啟分神策應,微一猶豫,便道:
「小弟遵命就是。」答應得甚是勉強。公孫啟聽到身後賊人已漸迫近,不及解說,道:
「黑兄留意左後敵人,走!」立即舉步,往前行走。身後與身左賊人,俱已逼近四五十丈以內,懾於公孫啟神威,趄趔不前,惟恐招致反擊,連箭都不敢發。
公孫啟與黑衣怪人一動,賊人顧慮大減,立即隨後追來,箭也如蝗紛紛射到。公孫啟計定而動,招呼黑衣怪人加速前進,聽風辨位,近身之箭,始予格擊,偏失的便不加理會。情勢所限,捨此別無更好的方法,如停身格拒,勢必導到腹背受敵。
橋頭面側埋伏,果不出公孫啟所料,俱是精選高手。當公孫啟和黑衣怪人,近距橋頭三十步,弓箭手方首先發難。
「刷!刷!刷!」密如串珠,一枚接連一枚?顯有高手指點,並非無的放矢,而是算準距離和部位的精確鑽射。心狠,箭勁,力足!公孫啟劍點銀星,撥飛、削落、不失分寸。黑衣怪人揮舞雙筆,上磕、下打、激起簇簇火花與「吧吧」巨響。近距二十步,間有梭、鏢、疾藜、鐵彈,各種不同暗器。箭更疲,力更足,撥打聲響也更大。近距十步,公孫啟陡發朗喝:
「起!」聲如春雷乍發,震撼心弦,激盪耳鼓,弓箭暗器,為之一頓。絕情劍亦突發奇光,耀眼難睜,聲威更是驚人。黑衣怪人驀覺腰上一緊,已被公孫啟攔腰抱起,在劍罡護持下,有如騰雲駕霧,已向橋上落去,點地處,已在石橋中央。適時,石橋忽然中斷。但見公孫啟矯健身形,如有神助,隨著斷橋,向下微一沉落,便又騰縱而起。黑衣怪人既盡驚又奇,始知公孫啟一再叮囑,實含有深意。起初,他還有些心不服,情不願。
至此,再無話說。
七載潛修,自許已是一流身手,如今與公孫啟一比較,實在渺不足道,這一手換了他,縱然不致跌死,要想騰身再起,勢比登天還難。轟的一聲巨響,斷橋落實幹河河底,激起漫天雪霧。公孫啟一落再起,已縱落對岸。數丈外,已有三人攔住去路。
居中一人,金衣蒙面,應是此次事件首惡元兇。左右各一老人,左邊老人,環眼濃眉,臉色黑如鍋底,右首老人,大耳招風,雙眼如睜似閉,臉色自中透著青煞。公孫啟一落,即收回左手,納劍歸鞘,傳聲道:
「黑兄,我們遇上了勁敵,金衣人可能就是我與舍弟所要找尋的正主兒,左右二老,自號常山二聖,左名鄧七,右名李弼,武功聲望猶在人寰五老之上,稍時怕有一番苦戰。」「想不到堂堂常山二聖,也似肖小行徑,行此鬼蜮伎倆,令人齒冷。」鄧七道:
「娃兒說話當心,老夫兄弟找你,另有事故。」公孫啟道:
「跟姓金的如非同路,何故同行?」鄧七道:
「橋歸橋,路歸路,風馬牛,不相干,偶然相逢,看個熱鬧何妨?」公孫啟道:
「既不相干,請置身事外,站過一旁,等我跟姓金清舊賬,再談我們的。」鄧七道:
「先把老夫兄弟打發走,豈不更省心?」公孫啟道:
「先談後談都一樣,素昧生平,找我何事?」鄧七道:
「借件東西。」公孫啟道:
「項上人頭抑胸中熱血?」鄧七道:
「沒那麼嚴重,身外之物,一件小東西。」公孫啟不由一怔,旋有所悟,道:
「東西與東西不問,有時價值連城,不屑一顧,有時一文不值,卻重愈性命,到底是什麼?」鄧七道:
「這話倒也說的是,老夫兄弟要借的東西,在不過是件玩物,如蒙慨允,一月之後,即行送還,並略致薄酬。」公孫啟更能肯定老匹夫的用心了,但仍佯裝不知,道:
「吞吞吐吐,有失名家風度,我還有事,沒功夫多耽誤。」鄧七道:
「年青人何如此性急,聽說你有一枚半月錢,老夫就借這件東西,一件小玩物,料無推辭的了?」公孫啟嘿聲冷笑道:
「你找錯了對象。」鄧七道:
「難道傳言不確?」公孫啟道:
「並非傳言,確有此物,持有之人已在遼東道上出觀,小爺也正在訪尋這個人。」至此,公孫啟已明兩個老怪物的意圖,以及與金星石勾搭在一起的原委,從而也極震驚,不知金星石還邀請了什麼難惹的人物?敵意既明,用不著再虛偽敷衍,同時二怪在此時此地出觀,也不知是否業與曉眉先碰過頭,放出言試探。鄧七縱聲狂笑,道:
「志向道合,有意思,可惜你晚了一步。」笑聲宏烈,震動四野,最後一句,尤其驚人。公孫啟道:
「一點不晚。」鄧七故意一歪頭,用眼睛斜睨著公孫啟,道:
「如此有把握?」公孫啟毫不遲疑,反問道:
「你不是我,怎能就知沒把握?」鄧七詭秘一笑,道:
「因為月魄追魂那枚中月錢,已不在他手中。」公孫啟心頭有如被人擊了一錘,但面對強敵,不敢形之於色,微一尋思,即道:
「想是在你手中嘍?」鄧七道:
「果然秀出群倫,不僅劍術已得神髓,才思亦頗敏捷,佩服,佩服!」公孫啟見他居然一口承認,不祥之念,油然而起,恨哼一聲,道:
「三人聯手,強取豪奪,何不故技重施?」鄧七臉上顯出一絲得意神色,道:
「錯了,是他心甘情願借給老夫的,期間也是一個月,屆期在錦州悅賓棧交還。」公孫啟已知是詐,率直說道:
「我不信!」原因是這對半月玉壁,關係一件武林秘辛,非雙錢合壁,不能打開這件秘辛,雲老人賜給他和曉梅,一人一半,即是一種防患未然的謹慎措施,並曾再三叮囑,慎藏勿失。
試想這樣重要的東西,曉梅怎會心甘情願地借給鄧七?鄧七道:
「但這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不容你不信。」微微一頓,覺得說得不夠清楚,續又補充道:
「日之前,他被一夥蒙面人圍毆,老夫兄弟恰巧路遇,替他解的圍,救了他同行女友,也許是情不可卻,才答應老夫的請求。如非他親口相告,老夫從何知道你身上也有一枚同式的錢?又如老夫兄弟果有意強搶豪奪。適才你立足未穩,豈不正好下手?」公孫啟自仍不信,一時之間,又未能立即想透鄧七所提兩個問題,一伸右手道:
「拿來!」鄧七道:
「看一眼可以,但得先答覆老夫的要求。」公孫啟斷然說道:
「在未驗明真假之前,不能答覆你。」鄧七微一沉忖道:
「也罷,就先給你一個便宜。」伸手懷中,取出一枚半月錢,用拇食二指夾住,豎在空中,道:
「看仔細點。」闖關與交談,耗去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時天色已近黎明。公孫啟默運天慧目,凝神注視,看到鄧七拇食二指之間,夾的確是一枚半月錢,形式、大小、色澤、質地、確似曉梅之物。似是受不住這一沉重打擊,身形一晃,彷彿就要摔倒。李弼見狀,電疾撲來。黑衣怪人大驚,邊扶邊問:
「公孫兄……」公孫啟幾乎同時,傳聲接口道:
「小弟無妨,退……」相距六七丈,以李弼身手之高,自是起步便到,巨靈魔掌,挾雷霆萬鉤之勢,已隨勢凌厲劈下。但聽一聲厲號,一具屍身,即已隨聲倒下。
曙色未透,光線猶極昏暗,相隔六七丈,半月錢直徑不足一寸,以黑衣怪人夜視能力之強,也僅僅看出形象,無從分辯真假。但公孫啟運展天慧目,又有積雪微光襯托,卻看了個清清楚楚,絲毫無隱。半月錢是假的!
尺寸、形式、色澤、質地,縱當全能偽造,但錢上的賕刻,與割剖的斷面,卻非外人所能盡知。當公孫啟攜帶黑衣怪人飛渡過橋之際,常山二怪和金衣人,並非不想乘勢截擊,誅除心腹大敵,就便奪寶。而是懾於公孫啟的神威,與強烈的劍風,慮有不敵,不敢輕攖其峰。於是,乃藉天色昏暗,實施詐騙。
預計之中,公孫啟見到半月錢,必然激動,悲傷,甚至吐血、暈厥。公孫啟已辯出真假,立即洞燭奸謀,佯裝不勝刺激,暈眩欲倒,實將機就計,以便誘敵入殼。
李弼不知弄巧成拙,還認為有機可乘首先發難。人到掌到,凌厲無儔。公孫啟見其來勢猛惡,殺機陡盛,「退」字聲中,一掌把黑衣怪人揮出丈外,就勢閃身拔劍。李弼自恃過甚,大意輕敵,警覺不妙,為時已晚,人未落地,即被公孫啟一劍揮成兩段。鄧七收起半月錢,隨後追來,遲了一步。不僅未能搶救老友,如非閃避迅速,也得敗上一條老命,儘管如此,仍被劍罡劃破胸衣,開了尺長一道血口,肋骨也被擦傷,雖未傷及內腑,鮮血卻已湧泉分灑。
金衣人詭詐心虛,有意落後,竟未遭受波及。一招未滿,仗以作為護符的常山二怪,即告一死一傷。這神威,這變化,金衣人膽都嚇破了,哪裡還敢再留分秒。
他顧不得翼護鄧七,即向橋上逃去。黑衣怪人被公孫啟揮出丈外,腳甫站穩,李弼即已分屍,鄧七亦已負傷。看見金衣人要逃,哪裡容得,撤出判官筆,便從橫裡截去。鄧七負傷在前,憤恨金衣人狡猾卑鄙,佯裝未見,腳下且更加快。金衣人迫於形勢,不得不斷後拒敵。黑衣怪人筆挾勁風點刺右脅。
金衣人側身迎拒,劍長筆短,更已看出對方手法笨拙,疾展身形,避筆刺人。眼看劍尖即將刺中黑衣怪人右腕,遊目瞥見公孫啟業已仗劍趕到,有如觸電,身軀一抖,不戰傷敵,撤劍便逃。驀覺臉上一涼,蒙面紗巾,卻已被人摘去。誰摘去的?魂都嚇飛了,哪裡還敢回頭查看?近似麻木的神經,僅僅聽到兩聲驚呼:
「怎會是他?」公孫啟去摘金衣人面紗,發覺竟是范鳳陽,不由一怔,腳躇沒再出手。黑衣怪人更是悲痛、憤怒,感觸萬千!兩個人眼睜睜地看著范鳳陽亡命般地縱上橋頭,消失蹤影,似是誰都沒有想到該捉人!
繞過蠍子嶺,便長壽鎮。印記參場在鎮外,也有一個中間站。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到達長壽站,已是辰末光景。從站門到官道,還有一截路,兩個站丁正在清除路上的積雪,發現公孫啟和黑衣怪人轉入小路,不由停止工作,奇詫地望著他們。
等到臨近,其中一人說道:
「這條路,是我們站上自己開出來的,你們走錯了。」公孫啟道:
「沒走錯,我們就是到站上來的,你們場主到了沒有?」那人殷情說道:
「您大概是公孫公子嘍,小的李六,我們場主已經過去了。」另外那個始終沒有吭聲的站丁,忽然接口喝道:
「誰說場主過去了,我怎沒看見?」這人名叫張厚,長像甚是憨厚。李六道:
「場主過去的時候,你還在睡大覺,怎麼會知道。」張厚道:
「放屁,哪一天我不比你起得早?」李六道:
「不信去問管事。」張厚道:
「當然要問,別聽他胡說,跟我去見管事。」後邊的話,是對公孫啟說的,坦率直爽,也不大注意禮貌小節。管事劉德,聽到吵鬧,出來查看,發現公孫啟和黑衣怪人,立刻趕了過來,吒問李六張厚,把公孫啟迎了進去,準備酒飯,招待甚是周到。
聞談中,舊事重提,公孫啟又再追問印天藍的行蹤。劉德的說法,也和李六一致,說印天藍是前夜四更到的,身上有傷,行色匆匆,略微吃了一點東西,天沒亮就走了。臨行留下話,公孫啟一到,便即速趕往長白。公孫啟見他沒有提到曉梅,不由暗自心驚,也沒再問,吃過東西,立即就走。
劉德倒是很會伺侯人,見他們沒馬,就從站中現有的馬挑選了兩匹,供他們代步。上了官道,黑衣怪人禁不住問道:
「公孫兄,劉德言辭閃爍,未必靠得住,還有令弟也沒消息,我們現在似乎不該走。」公孫啟道:
「我想走比不走好一點。」黑衣怪人未能立即會意,詫問道:
「為什麼?」公孫啟道:
「劉德雖是印家老人,范鳳陽卻是印天藍丈夫,范鳳陽陰謀作祟,直待揭開面紗我們才知道,劉德何從得知內情,又怎敢不聽他的話?自偷開金礦到現在,已將十年,在范鳳陽處心積慮之下,巧語花言,威脅利誘,不僅劉德,印家所有場站的人,怕都有了問題。這是說印天藍也被蒙在鼓裡,尚不知情,情形是這樣的。但印天藍是否真不知情?必須等到見了舍弟之後,才能洞明真相。我們不走,劉德必更加提防,問題……」
黑衣怪人已知其意,接口道:
「公孫兄的意思,是明著走,暗中回去?」公孫啟道:
「除了這樣,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黑衣怪人似對印天藍知之甚深,但因目前情況,愈演愈為複雜,故不願代她申辯。
官道兩旁,不時可見農戶,三五聚居,守望相助。不久之後,兩騎人馬,使岔入一條小道,失去了蹤影。
關兆祥帶著站丁,到達長壽站,天已黑了很久。繼蹄踏地聲,驚動了劉德,親自趕了出去,見是關兆祥,詫問道:
「冰天雪地,你小子跑來幹什麼?」關兆祥道:
「給三叔來拜早年。」劉德笑罵道:
「媽巴子的,離過年還有七八天,拜的什麼早年,到底是幹什麼來的?」關兆祥道:
「等我拴好了馬,到屋裡再說成不?」劉德道:
「到我這裡來,還用你自己拴馬,交給他們,進屋陪三叔喝幾杯去。」張厚過來要接馬。關兆祥道:
「這是一匹烈馬,剛調教好,認生,還是我自己拴的穩靠,三叔先請回屋,我拴好馬就來。」牽著馬走向馬廄。張厚卻把站丁的馬掇了過去,劉德自顧自地回屋了。
關兆祥自己拴馬是借口,實際是看馬廄裡,有沒有紅雲?如果有,騎馬的人還沒有走,他這趟便是大功一件。到了馬廄,一面拴馬,一面查看,哪有紅雲的蹤影,十分失望,轉念一想,也許拴在別處,不由問道:
「張厚,場主的馬怎沒拴在這裡?」彼此常來常往,知道張厚老實,故出言詐問。張厚道:
「場主沒來,馬怎會來?」關兆祥道:
「場主把馬借給人了。就這一兩天准來,你……」張厚道:
「今天倒是來了兩個人,可沒騎馬。」關兆祥詫道:
「兩個,是什麼人?」張厚道:
「都是場主的朋友,一個姓公孫……」關兆祥截口問道:
「公孫公子是不是還在站裡?」張厚道:
「給劉管事騙走了,去了參場。」關兆祥怕耽擱太久,劉管事會起疑,忙道:
「先別睡覺,等會我去找你。」匆匆拴好馬匹,一直去了管事房。現成的凍雞蠟肉,劉德已經準備好,賓主二人入座,便開懷暢飲起來。酒過三巡,劉德再次問道:
「大年底下,沒有急事,你不會趕著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意外事件?」關兆祥慢慢地呷了一口酒,已經想好了說辭,道:
「場主給人打傷了……」他故意把尾音拖得很長,不再往下說,暗中觀察劉德的反應。劉德聽了,似極震驚,臉色也變了道:
「是誰下的手,場主現在何處?」關兆祥道:
「是范鳳陽派人暗算的……」劉德接口斥道:
「這樣大的事情,沒憑沒據,你可不要胡說。」關兆祥道:
「胡說,爹跟我都差點被人給宰了,怎會是胡說。」劉德驚問道:
「小兩口感情一向很融合,這事很難教人相信,你把經過情形詳細說給我聽。」關兆祥遂把經過,扼要說了出來,固有張厚先入之見,故把曉梅印天藍的行蹤隱去。最後結語道:
「場主挨了兩刀,背後一刀最重,幾乎連左邊的膀子都給卸了。昨天傍晚,逃到山口鎮,范鳳陽緊跟著就親自追來了,如非一個黑衣人,適時現身相救,後果簡直不堪設想。今天天一亮,就跟那人回去錦州。最可憐是最初跟場主一路同行的朋友,卻生生被埋葬在火窟!爹和我,還有小環姑娘,是被范鳳陽預佈的暗樁給點穴制住,也是黑衣人解救的。他們夫妻反目,我們是局外人,幫誰都不好,爹慌了神,這才叫我來,向三叔討主意,您有什麼好辦法?」劉德一拍桌子,怒道:
「你爹好糊塗,是不是酒灌多了?我們都是吃印家的飯長大的,你說該幫誰?」適時,門外突然傳入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
「你說該幫誰?」隨聲挑簾進來一個四旬漢子,目光陰森,滿面兇惡之相。劉德喝道:
「你是什麼人,無故闖進這長壽站,想要幹什麼?」惡漢道:
「先答我所問,再談別的。」劉德愈怒,道:
「朋友再不說身份和來意,莫怪劉某要逐客了。」惡漢哼了一聲,道:
「我要是印場主請來的朋友呢?」劉德道:
「我們場主雖是女流,結交亦分品類,就憑朋友這份像貌,大概高攀不上。」意料中,惡漢必怒,殊料並不引以為忤,道:
「如果我是范場主的朋友呢?」劉德道:
「在是非真相未明朗前,請朋友即刻走。」惡漢道:
「是非真相已極明朗,印天藍背夫與人奸宿……」喝住惡漢,劉德斥道:
「住口!我們場主不是這種人,請你趕快給我走。」惡漢嘿聲冷笑道:
「事實如此,不信去問你們亂石崗站上的人。」劉德不由一怔,暗察惡漢,語氣極是肯定,暗忖:
「莫非真有其事?」但一轉念,又覺與印天藍素行不符,道:
「劉德不信,朋友請走。」惡漢道:
「姦夫業已飲誅,奸婦亦難逃死,此處行將易主,該走的不是在下,火速決定態度,以定去留。」劉德道:
「一面之辭,不足憑信,亂石崗往返需時六日,待劉某親往查明,如系事實,留也留不住我,如系栽誣,朋友,這筆賬有得算,可敢留個萬兒?」惡漢道:
「有何不敢,在下余平,范場主座前四侍之一,六天之後,聽你回信,這兩個人蓄意鼓動是非,得交我帶走。」話中之意,自是指關兆祥與隨行站丁而言。劉德斷然回絕,道:
「辦不到,你擅闖我這長壽站,劉某尚未追究,莫得寸進尺,自討無趣!」余平嘿嘿連聲,道:
「范場主仁義為懷,臨來之前,一再叮囑,對於你們這些老人,多加屈全,以免外人物議。你一再憐犯,余某均已容忍,莫不知進退。這兩個人……」關兆祥因有張厚先入之見,故始終默不作聲,以觀劉德應對,現見余平已將箭頭指向自己,再難緘默,接口說:
「務必殺以滅口,以免揭穿范鳳陽的陰謀對不?」余平道:
「隨你怎麼說,你們兩個今天是死定了。劉管事,是你動手,還是要我費事?」這傢伙,好陰險,硬要劉德攤牌。劉德道:
「殺雞何用牛刀,看我的。」雙掌提足功力,卻向余平狠厲擊去。他看出余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估量未必能敵,故聲東擊西,期能僥倖一逞。關兆祥與站丁,怎知他的用心,立向一旁閃去,借勢已將兵器取手中。余平狂笑道:
「劉德,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我。」他居心就想殺劉德,只不過要製造一個冠冕的借口,也換拿樁作勢,信手一揮,便已勁風潮湧,燈火俱熄。
關兆祥發覺判斷錯誤,再想揮刀策應,業已嫌遲。轟然一聲大震,屋搖、窗裂房瓦飛、塵土簌簌下落,沒有聽到有人受傷倒地,也沒有再接戰第二招。
這種情形似乎不合理。片刻之後,燈火重燃,屋中景象,頓時明朗。屋子裡除了原有四人,多了一個公孫啟。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到的正是時候,制住了余平,救了劉德。黑衣怪人則在外邊巡風,沒有進來。劉德見救了自己的人,竟是公孫啟,無限愧悔,道:
「小的實是該死,竟不知范鳳陽人面獸心,萬幸公子業已回轉,敝場主實已回了……」關兆祥即時接口道:
「場主沒回錦州,實因身受重傷,懼范鳳陽爪牙侵襲,不見公子,不准洩露行蹤。二公子身陷火窟,為一金衣人堵塞出路,幾遭不測,亦已遇救,現均匿隱秘之處,等候公子駕臨,小的即是奉命促駕的。」公孫啟甚是賞識他的機警謹慎,道:
「她們現在隱身何處?」關兆祥覷了一眼劉德,道:
「明天一早起身,小的給公子帶路。」仍不相信劉德,故不敢把匿處說出。公孫啟道:
「那太慢了,范鳳陽網羅妖邪巨擘甚多,她們擋不住,我現在就得趕去,你只管直說,不妨事的。」關兆祥道:
「小的換匹馬,現在跟公子走。」公孫啟若有所悟,轉注劉德道:
「劉管事,我以前從未謀面,何以晨間一到,你便認出我來?」劉德道:
「沿線各站,范鳳陽均置有信鴿,不准告知敝場場主,小的初還以為他們夫妻捉迷藏;不料范鳳陽凶藏禍心已久。公子到此之前,小的恰好授到他的鴿令,一切俱是照令行事,望公子恕罪,以後絕對不敢再犯。」公孫啟道:
「范鳳陽偷開印記金礦,已有十年,失蹤礦工,也全被他暗中截留下來,在做苦工。他的惡行,還不只這一件,最近始被印場主發覺,是以他才想把印場主除去,並虜杜丹公子,以圖獨霸遼東。以往的事情,不知者不罪,今後望勿再犯。」轉注關兆祥,又道:
「騎馬也慢,劉管事不會洩秘,但說不妨。」關兆祥微一猶豫,始把曉梅和印天藍藏身之處,說了出來。公孫啟道:
「你不用去,天亮回去不遲,劉管事,一錯不再錯你要當心了,馬在劉六家,天亮自己去取。」挾起余平,出屋招呼黑衣怪人,越牆而去。劉德緊隨追出,哪裡還能看得到人影,換回一命,不禁暗呼僥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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