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秉南話聲無故突然中止。公孫啟道:
「黑兄,情況或已有了變化,且聽上官老兒有何說詞?」
傳聲甫畢,上邊果然傳來上官逸話聲道:
「公孫少俠,穩重可喜,此時猶未破石出困,料必已經澄清此中誤會。」公孫啟道:
「本俠敬候廬主發落,從未想過什麼。」上官逸道:
「少俠言重了,自始至終,老夫並未存絲毫敵意,一誤豈堪再誤,三弟還不快去開門。」公孫啟立即攔阻道:
「且慢!是否四眼翠雀帶來消息,教你如此?」上官逸似是無可奈何地一聲長歎,道:
「少俠何以如此不能信人?」公孫啟道:
「廬主適才離去何事?」上官逸道:
「適接屬下傳報,印場主從山前經過……」公孫啟接口道:
「僅印場主一人?」上官逸道:
「一馬雙乘,與一雪衣少年,狀極親戚,而非范鳳陽,原欲請進莊來,就便一了當前事件,不料趕去,始知傳報延誤,印場主與那少年,過去已有半個時辰了。」公孫啟哦了一聲道:
「這倒很巧,不知處理當前事件,為何必須借重印場主?」
上官逸道:
「實不相瞞,開採之初,此處原是一片荒山,無人問津,最近始知實系印家所有,奈何開採已久,深恐招致印場主不快,以致遲遲未敢明言。現在俠駕蒞止,正好作魯仲連,只要公平合理,任何罰款,老夫均願接受,可惜傳報偏又遲誤了。」公孫啟譏諷道:
「何妨稍待,等到有了適當時機再談。」上官逸道:
「不,時機容易等,魯仲連難求……」公孫啟接口道:
「廬主莫非仍有強留我弟兄之意?」上官逸道:
「少俠錯了,老夫正要負荊,如此交談,殊多不便,兩位請移玉上來如何?」
此時穴門早經辛艮辰打開了,故上官逸始能肅客。黑衣怪人接口道:
「公孫兄,小弟教人暗算怕了,要上去,你一個人上去吧。」
一語雙關,即諷刺上官逸,也提醒了好友。公孫啟微微一笑,也附和道:
「黑兄言之有理,就這麼上去,也教別人看著我們太無能了,何況也還未到該上去的時候。」上官逸哈哈兩聲,強笑道:
「兩位如此相責,老夫實感置身無地,現在為了釋疑,老夫親自入穴相迎,以表誠意。」黑衣怪人傳聲道:
「公孫兄意下如何?」他因為上官逸前倔後恭,表現得過份軟弱,總覺得其中有詐,卻又不能明白指出詐在何處。是以向好友問主意。公孫啟道:
「看事行事。」由於上官逸已走下熊穴,他無法多作說明。
上官逸到達近前,歉然說道:
「二位受驚了,老夫深表歉意。」公孫啟道:
「傷了廬主護主神獸,該道歉的,是我和黑兄。」上官逸道:
「幾頭野獸,豢養不易,二位能代除去,省卻老夫一樁心事。」一指隨行二人,又道:
「這位是紀大俠,這是我三弟,四位多親近親近。」紀秉南身材碩長,削腮無肉,一望而知是個工於心計、難纏難鬥的角色,黑衣怪人對他沒有好印象,冷冰冰地問道:
「尊駕真是北紀的後人?」紀秉南陰陰笑道:
「江湖上傳聞不確,當年幸逃不死的,尚不僅老朽一人,但如不遇人寰五老中的追雲摘星二老,此時當真絕後了!」黑衣怪人道:
「可喜,難得……」上官逸怕他說出更難聽的話來,忙亂以他語,道:
「此間敘談不便,二位少俠請。」公孫啟寸步未動,道:
「廬主適才言未盡意,可否先予示知?」上官逸道:
「如蒙概允,擬請二位追上印場主,先代關說,老夫另外再托人婉商范鳳陽,居中斡旋,可期大事化小,彼此相安。只要能給老夫留一地步,任何條件,均可接受。」公孫啟道:
「廬主確具誠意?」上官逸道:
「人寰五老江湖薄有微名,豈能言而無信。」公孫啟聽出口鋒,道:
「廬主確非金星石?」上官逸正色道:
「拙名少俠容或陌生,追雲叟當有耳聞。」公孫啟仍有所疑,正欲說出,靈機一動,頓又變計改口,道:
「廬主原來是五老之首,這確是一場誤會了。尊意當可代為轉達,但須廬主答我數事。」上官逸道:
「少俠請講,老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公孫啟道:
「此間如與金星石無關,何必冠以金姓?」上官逸道:
「開採之初,因地主不詳,慮及以後糾紛,故預留退步,又因系金礦,即以名之,實非金姓。」公孫啟道:
「開採正確時日,廬主可還記得?」上官逸道:
「截至目前,共為八年零十個月,最初兩年,毫無所得,從第三年起,始有純金,有帳冊可查,少俠應該過一次目,也好使印場主有所依據。」公孫啟道:
「這件事留給印場主自己辦好了,此間礦工如何招募,為數若干?」上官逸道:
「連同灑掃炊事共六百七十餘人,俱系從三家礦場期滿回籍的工人中,取得同意來的。」公孫啟哦了一聲,恍然大悟,道:
「也就是近來盛傳,下落不明的那些工人了?」上官逸微顯愧色,道:
「熟練礦工求之不易,但待遇比三家礦場加倍,亦系以五年為期,期滿續延,再加二成,彼等貪圖厚利,純出自願,絕未絲毫勉強,不願續約者,已全返籍,約為兩百餘人稍待去至礦坑,少俠親自問訊,便知梗概了。」公孫啟未表示可否,另轉話題問道:
「小可另有一項不情之情,不知廬主能否見允?」上官逸似在料算之中,並無奇詫神色,道:
「少俠已為老夫之友,但有所命,必盡力而為,不知何事?」
公孫啟道:
「據悉松丹公子,亦在此間作客,可否容小可一見?」上官逸故作憤怒神情,道:
「事誠有之,但非作客,是老夫命人擒來此間的。少俠如何知道?」公孫啟至感驚詫,道:
「杜丹公子何事開罪廬主,命人將他擒來?」上官逸歎道:
「一步錯,步步錯,開採之初,如先將地主打聽清楚,高價買到手中,就不會有今天種種糾紛了!事情都緣返籍工人而起,被他發現了,益以近日謠傳,便借題發揮,劫我礦金,殺我護車人員。老夫得訊之後,派人前去相請,以便當面解釋苦衷,此子不該情強,又將去人打傷。是以演變成目前局面。少俠莫非與他知交?」公孫啟道:
「素未謀面,何來知交,實黑叟臨行囑托耳。廬主如有礙難,即作罷論。」上官逸緊皺眉頭,道:
「老夫癡長幾年,事情還能想得開,難處不在老夫。杜丹年少氣盛,經此折辱,怕不肯干休,少俠何以教我?」公孫啟道:
「廬主如能不咎既往,小可願竭盡綿薄,試予勸說。」上官逸喜溢眉宇,道:
「少俠一言九鼎,必能化干戈為玉帛,老夫唯命是從,請不必顧慮。此處不宜接待杜丹,請移玉客室一敘如何?」公孫啟對於上官逸的各項答覆,似甚滿意,不再堅持己見,略一謙讓,黑衣怪人在前,公孫啟徐步相隨,主人在後,陸續走出熊穴。上邊即公孫啟和黑衣怪人初來時被接待的那間大廳。
太師椅雖已移回原位,將熊穴口遮掩得絲毫不見痕跡,上官逸似為表示謙虛,未再升座,即在兩旁雁翅般排列的座位中,左右相對,分賓主就座。辛艮辰出去了片刻,不僅將杜丹公子約來,連悅賓棧東主夫婦與黃天爵,也一起約到,主人這邊,也增加了三個人,即人寰五老中,未曾露面的三老,依次是步月、摘星、換斗三叟。
杜丹約莫二十三、四,氣概軒昂,俊逸瀟灑,衣衫零亂,目有血污,絲毫無損勃勃英氣。為了便於說話,黑衣怪人已將座位讓給杜丹,自己移下一位,再下便是悅賓棧的三個首要人物。坐定之後,杜丹問道:
「公孫大俠,何時與黑叟論交?」公孫啟道:
「原系師門至交,適才方始相見。」杜丹至感驚愕,道:
「適才?在此處?人何以不見?」公孫啟道:
「是在此處,因另有急事,已先走了,臨行相囑,伴隨吾兄一同回轉錦州。」杜丹道:
「大俠盛情心領,在下還不能走。」公孫啟道:
「這是何故?」杜丹憤慨異常,道:
「期滿工人,陸續無故失蹤,在下最近方始發現,是被人扣留住了,這件事必須查清,方能實枕。」公孫啟道:
「上官廬主適才已坦誠相告,所有各場期滿礦工,俱被此間以高資留用,杜兄無須再查。」杜丹劍眉一挑,道:
「大俠與老賊相識?」公孫啟道:
「杜兄先莫激動,其間曲折頗多。小弟因踐舍弟之約,路過山外,是這位黑兄發現蹄跡可疑,循蹤探索,無意闖入此間來的,幾至兵戎相見,後經上官廬主,說明苦衷,方始洞明一切。實因熟練礦工難求,不得已而出此下策……」杜丹道:
「好個不得已,此處是老印記的礦區,難道偷採別人的礦藏,也是不得已?」公孫啟道:
「這一點,上官廬主適才也提到了,確是不得已。開採之初,疑是荒山,一年之前,始知是印家產業,又因開採已久,解釋很難,以致遲遲未能採取行動。」杜丹道:
「這是印家的礦產,自有印家的人,出頭找他們理論,用不著我越俎代庖。至於失蹤礦工,也非在下多事,月魄追魂這個人,公孫大俠以前可曾聽說過?」公孫啟道:
「杜兄的意思,是說此人在追究?」杜丹道:
「正是如此,據聞此人武功高不可測,手下從無活口,在下怎能為這件事,招引煞星上門。」公孫啟道:
「就我所知,此人疾惡如仇,所殺俱是十惡不赦之徒,並非不好說話。小弟見到他時,必代解釋明白。」杜丹道:
「此人行蹤無定,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大俠哪裡去找他?」公孫啟道:
「他如追究此事,行蹤當未離開遼東,稍假時日,必能見得到他。」杜丹道:
「大俠既然一力承擔,在下也非好事之徒,那就鄭重拜託了。」公孫啟道:
「小弟悉力以赴,必不使杜兄失望,現在我給杜兄重新引薦幾位高人。」一指對方,又道:
「上官大俠,江湖賀號追雲叟。雁行五人,並稱人寰五老,俠譽極隆。那一位是紀大俠,亦系武林世家。同在一地,日後難免相遇,至望兩家盡釋前嫌,和好相處。」人寰五老,過去聲譽的確不壞,杜丹聞悉之下,先極是詫愕,再聽公孫啟所作解釋,不由信了幾分,道:
「原來是五老,在下有眼不識泰山,適才失言,望多擔待。」
杜丹適才連罵兩聲老賊,言語之間,又多侮慢,上官逸居然全都忍下了,現見杜丹致歉,微微一笑,道:
「千錯萬錯,都是老夫的錯,當年不該操切從事,以致鑄下目前大錯,諸多誤會,有口難言,萬幸天降公孫少俠,代為剖陳苦衷,杜公子胸懷海闊,不咎既往,無以伸謝,聊借水酒,藉表微忱,各位請。」公孫啟道:
「廬主效否誠意相交?」上官逸詫悶道:
「少俠莫非仍然懷疑老夫有假,或在酒中下毒?」公孫啟笑道:
「全不是,印場主過去不過一個多時辰,且容小可把他追回,屆時再從明擾,豈不更好。」上官逸皺眉道:
「少俠,這條路你大概沒走過,百里之內,毫無人煙,大雪封山,馬行難快,肚子裡再不吃點東西,這一天你怎麼過?」公孫啟道:
「這好辦,廬主只須賜些乾糧,路上食用就行了。」上官逸道:
「少俠原來也是急性人,愈發合了老夫的脾胃;恭敬不如認命,二弟速去準備。」現成的熏臘,切碎包裝,用不了多少時間。片刻之後,步月叟即已回來,道:
「乾糧馬匹,俱已備好,至盼少俠速去速回。」公孫啟道:
「那是自然,少不得還要回擾幾杯呢。」起身告辭,步出廬門,不僅公孫啟和黑衣怪人騎來的馬,已經備好,另外還由隱廬給杜丹等四人,備了四匹快馬,乾糧食水,一人一份,全掛在鞍旁。人寰五老與紀秉南,親自送到活石谷口,方始依依惜別。
表面看來,賓主雙方的臉上,全都展露著一絲滿意的微笑,一場疾風暴雨,似已完全揭去。
但是,誰也看得出來,那一絲微笑,實甚勉強,並非出自真心,由衷而發。事情透著詭譎難解,尤其是上官逸,心裡既無點滴誠意,分明已經掌握了絕對有利形勢,何以反而將人放走,甚至連擄劫來的兩處人也一併放走?難道拼著付出重大代價集隱廬全部力量,尚不能制服公孫啟與黑衣怪人?如今縱虎歸山,一旦真相揭穿,又將何以善其後呢?不智之極!難解之極!
木屋樓後三十丈,有一座同一形式,同樣大小的三層建築,頂樓門稠之上,懸著一方黑底金宇匾額,上題「頤隱樓」三個篆書大宇,是為隱廬機密重地,除人寰五老心腹死士,外人不得涉足。兩樓之間,有一圓亭,石桌面縱橫成格,刻劃著一個棋盤,想系消鬧納涼之所,此外別無惹人注目之處。二樓正面較大的一個房間之中,除了蒲團,再無其他陳設。
關東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所有蒲團,俱系烏拉草編織而成,週三尺,厚足五寸,居中三個,較高較大。這時三個蒲團上,全都有人合目跌坐,中為藍衣老人,白衣人在左,蒙面紗巾仍未去掉,右邊是上官逸那個寶貝兒子上宮玉。不時瞇眼偷覷中座老者,狀極惶恐不安,顯因妄用武功,洩露師門來歷,惟恐將受重責。
送走公孫啟,關好密門,上官逸率領諸弟,直奔頤隱樓,但在半途,步月叟卻離眾而去。進入了二樓靜室,各覓蒲團就座。藍衣老人道:
「全放走了?」上官逸道:
「全放走了,如今機密已洩,月魄追魂又已葬身地穴,勢難相安,弟子不解何以仍將彼輩放走?」藍衣老人道:
「你以為黑叟走了?」上官逸心弦驀感一震,駭然道:
「主上發現了他?」藍衣老人嗯了一聲,沒作正面回答,卻道:
「如今縱虎歸山,必將捲土重來,但那須在數日之後,趁此有限時日,迅速將現有礦金運出。」上官逸恍悟老人志在礦金,未必真已發現黑叟,懸心大定,道:
「現有車輛不敷應用,奈何?」藍衣老人道:
「成色好的用馬馱載,其餘裝車,最遲天黑啟程,選派熟悉道路的手下押運,你我弟兄別全閒著,誰護車,誰留守?由你決定。玉兒功力尚淺,不足以當大敵,跟隨老夫行定,午飯後動身,屆時馱載應已備好,分頭準備去吧。」上官逸道:
「公孫啟與黑叟如再……」藍衣老人已知他要說什麼,即時接口道;
「老夫另有安排,如果他們手不夠長,嘿嘿……」一陣冷笑,截然而止,未盡之意,不言可知。
上官逸這才放心,立率諸弟,下樓而去。藍衣老人側顧白衣人道:
「月魄追魂死訊,如果傳在公孫啟的耳中,禍發必速,你打算怎麼辦?」白衣人微一躊躇,道:
「師父的意思是——」尾音施得很長,話亦未能盡意,似乎猶有不忍之心。藍衣老人面色一沉,道:
「老夫是在問你!」白衣人道:
「徒兒明白,印天藍為唯一活口,只有殺了她,才能杜絕消息外洩……」藍衣老人接口道:
「你還捨不得?」白衣人恨哼一聲,道:
「看月魄追魂生前,賤婢對他那份親暱醜態,徒兒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藍衣老人道:
「那你還猶豫什麼?」白衣人道:
「為了那卷奇書與那種奇特暗器。」藍衣老人沉聲斥責道:
「你好教老夫失望!」白衣人強辨道:
「不是徒兒不曾盡力,軟語套問,暗中搜查,能夠想得到的辦法,全已用盡了,結果全是徒勞無功。」藍衣老人道:
「還有一個辦法你沒有想到。」白衣人一征,旋即恍然老人之意,道:
「果然還有一個辦法,徒兒過去沒有想到,這次回到錦州,一定準能到手。」藍衣老人又再叮問道:
「老夫怎知彼此想法一樣?」白衣人似已決心,斬釘截鐵地說道:
「她既移情別戀,不能怪我無義,宰了賤婢,光明正大地找尋何愁東西不能到手!」一把放下蒙面紗巾,赫然是范鳳陽!其實,他縱然不扯下蒙面紗巾,從歷次對話中,已能判知他的身份,這樣一來,不過更使事件趨於明朗化罷了。金衣人自然也是他,只是那件金衣,此時覆在熊皮外衣裡邊,在炫惑敵人耳目時,才偶一顯露罷了。藍衣老人的用意,就在逼他自毀禁約,現在見他已表明心跡,語氣立轉溫和,道:
「大丈夫做事,理該當機立斷,不是老夫逼你,如今情況已變,留她活口,此處立即招致血腥之災,不能姑息一人,預使此間老少,遭受屠戮之苦,而無所防範。這件事辦妥之後,老夫另外給你物色一房佳麗,一定會教你稱心滿意就是了。」范鳳陽道:
「踩探的人至今未歸,不知賤婢去了何處?」藍衣老人道:
「月魄追魂一死,她已無再去礦場的興趣,縱因事業關係,就近一轉,回頭也必極快,且待踩探回報,再作定奪。」上官玉接口道:
「公孫啟騎的是印天藍的紅雲寶馬,賤婢多半會在前站等他。」藍衣老人對於上官玉,似乎非常喜愛,聞言嘉勉道:
「你很細心,這消息也很要,不過你來之前,老夫已經派人假造蹄印,公孫啟十九要走上岔道,為了慎重起見,趕快把你父親請來。」上官玉出去不久,即把父親匆匆請來。上官逸已得乃子詳報,入座之後,即道:
「公孫啟確是乘騎紅雲而來,老馬識途,假蹄印未必準能有效,主上如何定奪?」藍衣老人道:
「公孫啟一行六人,是否全去了白礦場?」上官逸道:
「公孫啟僅與黑衣人去了礦場,另外四人已回錦州,黑叟未見影蹤。」沉思半晌,藍衣老人從蒲團上站了起來,道:
「先發制人,後發被制於人,隨老夫來。」不知他究竟想出了什麼高明的主意,如何先發制人?
公孫啟一行六人,離開活石谷口,已是辰未時分,這時雪已止,天已晴,太陽重新顯露出耀眼光芒。常言說得好,風後暖,雪後寒,雪後的晨風吹在臉上。就愈發的覺得嚴寒刺骨,刮面如削廠。六個人的心頭更冷,更沉重,似乎是全都有一肚子的心事,默默的走著,誰也沒說一句話。前行五六里,方才到達昨夜的分岐點。黑衣怪人勒馬停蹄,回顧身後無人跟蹤,神情極不愉快地說道:
「公孫大俠,黑某不能跟你一路了。」稱呼與自稱,全都改變了,不滿情緒,溢於言表。公孫啟微微一怔,道:
「杜公子與龍大俠淵源極深,黑兄理應伴送同行。」黑衣怪人道:
「我不是為了這個原故。」公孫啟接問道:
「那為了什麼?」黑衣怪人憤憤然道:
「金星石何許人以前做什麼惡事?黑某全不知道,但就一夜所經所見,此人必與大俠結有深仇大怨,則可確證不虛。」微微一頓,又道:
「上官逸縱非金星石本人化裝,亦必系金星石心腹羽翼,面對強仇,大俠遲不出手,而上官逸分明有詐,大俠竟深信不疑,黑某魯鈍,百思難解!」公孫啟啞然失笑,道:
「原來是為這個原故,這該小弟請教黑兄了。」黑衣怪人道:
「請教不敢當,有什麼話直截了當地說吧。」公孫啟道:
「上官父子以三殘四絕的武功,黑兄俱曾親見,據此衡量步月等人,應介於兩者之間,次要黨羽,尚未計列,虛實亦未盡得,黑兄應記得,彼時熊穴上方,僅有三人,破石出困,縱能將彼等立即誅除,步月、摘星等人,必不出而應戰,倘如憑險固守,施展鬼蜮伎倆,便非短時間所能得手了。」一指杜丹等與燕老夫婦四人,又道:
「一旦形成這種局面,這四位穴道受制,無力抵抗,勢必先遭毒手,黑兄與我縱有……」黑衣怪人頓悟利害,不待公孫啟把話說完,立即接口說道:
「公孫兄恕罪,小弟知錯,如此明顯事實,竟未慮及,實在該死。」公孫啟道:
「黑兄心昭日月,氣直長虹,見不得匹夫們那種奸險嘴臉,當時必已怒滿胸臆,事實縱再明顯,怕也難以顧及了。」黑衣怪人道:
「別再往我臉上貼金了,小弟昔年遭受歹徒暗算,困居洞穴七載,毛躁脾氣,依然未改,當時險些忍耐不住,儔成大錯,現經公孫兄明教,猶覺不寒而凜。」公孫啟道:
「小弟亦然,久受折磨,僅能較為冷靜罷了。」黑衣怪人氣壯地說道:
「現在人已脫困,何不殺將回去?」公孫啟道:
「不忙,愚意先將印場主追上。」黑衣怪人詫問道:
「這麼說,公孫兄還是信了匹夫們的話了?」公孫兄道:
「並不盡然,按照時間推算,舍弟與印場主,恰巧也該在那個時候經過,故不妨相信。但以上官逸那種低聲下氣恨不得立刻就把我們打發走的情形觀察,似乎別有權謀,是又不能深信。同時人寰五老,過去名聲不錯,與三殘四絕那等窮凶極惡之徒,似亦不可等量齊觀,這件便是一個極好的考驗,以便確定應付的方法。因此縱然有詐,小弟也寧願上一次當,用事實求得證明。」黑衣怪人道:
「好罷,小弟今後唯公孫兄馬首是瞻,現在是否可以上路了?」公孫啟道:
「容我給各位引薦……」適時黑叟清晰入耳,道:
「別盡自嚕嗦沒完了,時間寶貴,你和黑俠只管走你們的,動必成功,千萬不能再把老賊驚走!」公孫啟也以傳聲答道:
「謹遵台教,路上亦請小心。」霹靂神婆從小看他長大,知道他的脾氣,非常固執,甚不放心,道:
「啟哥兒,我還是跟你一道去。」公孫啟道:
「仇蹤既現,誓言已解,神婆還有什麼不放心?」霹靂神婆又再慇勤叮囑道:
「你可不能騙我!」關切之情,流露無遺。
公孫啟甚受感動,正色道:
「神婆當也知道我從不說謊。」又再關注燕、黃二人數語,並與杜丹話別,一行六人,方才揚策馬,各自東西。
層巒疊嶂中,兩道幾乎是並行的長嶺蜿蜓曲折,把大地劃分出三條路,長嶺是東西向的,因而三條道路,也是東西向的。
介於兩道長嶺中間的道路,是為中路,兩邊山嶺聳峙,形勢至為險惡。北嶺北緣的道路,是為北路,一向荒寒,殊少有人問津,嚴寒季節,風雪載途,往往由早到晚,也著不到一個人影。
南嶺南緣的道路,是為南路,也是東西往來的正式官道。往常客商往來,車馬輻輳,路不絕人,沿條道路,運送出去,老印記的參揚水場,自然也要靠這條道路,為唯一動脈。
因此,中間站也都設置在這條路的沿線上。站與站相距是一天路程,沿線雖然少不了行台客棧,總不如住在自己的站裡,舒適與方便,尤其在遇到大批採購的富商時,招待起來,就更顯得資財雄厚,而氣派恢宏。作買賣嘛,為廣招徠,這種排場最是講究。曉梅和印天藍,在神兵洞脫險後。由於坐騎己失,為了抄近路,所走的捷徑,就是中路,通達前站,中路有如弓弦,南路則是弓背,遠近相差,自可料知,也許是樁卡已撤,也許是曉梅和印天藍加了小心,總之,二人從枯樹洞穴出來,絲毫未現警兆,安然地上了路。歷經患難,幾死還生,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已在無形中,愈發的接近了。
儘管肩並著肩,手攜著手,兩個人幾乎擠成了一個人,但很奇怪的卻是誰也沒說一句話。
是享受寧靜的溫馨,無言勝似有言?抑是有想不完的心事?前者是屬於印老闆的一廂情願。而後者,曉梅的思緒,卻完全沉浸在目前所發現的情況之中。以她的年紀,以她的性格,都該深入虎穴,一探究竟,她也一度很想這麼做。但是,幾經深入的思考,終於作了明智的選擇。不錯,此行目的,在找一個人,並查究失蹤礦工的下落。
而擺在面前的事實,此人已呼之欲出,就是這家金礦的主人,失蹤礦工,也非如前所料,而是被這家金礦的主人秘密地扣留下來了。並且,還不僅僅如此。跡象預示這家金礦,背後似乎還有大力支援。
從金家礦場的「金」字,想到牧野飛龍和他的玉龍丹,進而聯想到義父的蛛絲馬跡,脈絡相承,愈覺所料不差。並且,她還能料定,老少二魔當年是探索某種奧秘,來到此處,奧秘未得,反而先發現了金苗,而開辦的這家金礦,也就是說,開採金礦,還是幌子,霸佔這一地區,阻塞外人再來涉足,真正的目的,仍有奧秘。
礦工失蹤將近十年,說明金礦開辦的時間,已有這麼久,而二魔在這一地區活動的時間,應該還早,尤其是老魔。再從偷設站鴿,竊據礦產,嗯,不對,應該從謀害霍棄惡起,進而與印家連姻,都是一連串有計劃的陰謀和行徑!
還有……
她覺得事情太複雜,問題也太嚴重了。萬一老魔就在此間,憑自己一人之力,未必便能討好,與其打草驚蛇。不如先與公孫啟從長商議,謀定而動,才是上策,如此一想,曉梅這才按捺住剛強好勝的脾性,和印天藍奔了前站,偷瞥印天藍,不料印天藍妙目含情,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對,粲然而笑。曉梅問道:
「大妹,你的傷不妨事了?」印天藍道:
「小哥的藥真靈,一點都不覺痛了,我看了你半天,發現你目光呆呆的,眉頭時聚時展,也不敢驚動,你都想到一些什麼?」曉梅道:
「想得很多,有關我和大哥的,也有關係你的……」印天藍目光一亮,接口道:
「關係我什麼事?」曉梅道:
「到前站慢慢談,路還有多遠?」印天藍望了一下天色,道:
「天黑以前,準可以到。」曉梅道:
「走快一點好不好?」印天藍道:
「雪後路滑,怎麼快得了。」曉梅道:
「我教你一種走法,包準能快。」仰手摟住印天藍的細腰,又道:
「你也這樣摟住我,全身放鬆,先別用力,我出左腳,你也出左腳,我出右腳,你也出右腳,等你領會竅門,步法熟練以後,再自己走。」容她準備妥貼,又道:
「我要開始了。」右腳一蹬,雪面已凍結成冰,左腳自然滑出,一滑就是十來丈,衝力一緩,右腳前伸踏地,再蹬左腳。就這樣,雙腳交替滑行,既省力,又快速。遇到上坡時候,點足騰身,施展輕功,下坡只要拿穩,就更好走了。印天藍芳心深處,有說不出來的舒適,道:
「這比騎馬都快,昨天……」想到昨天情況,起初因追躡賊蹤,須隱秘行跡,後來又受了傷,又不便滑行,便自動住了口,滑行了一陣,曉梅摟住印天藍的左臂,逐漸感覺出,愈走愈輕鬆,知道印天藍已能自己滑行,便道:
「大妹,你自己試試看。」印天藍道:
「不行,我沒把握。」曉梅知道她並非不能滑行,而是不願意離開自己,會心一笑,道:
「這樣我太吃力了,得換個方法走。」印天藍佯裝嬌嗔,道:
「這點虧都不吃,將來還能仰仗你幫我大忙麼?」曉梅道:
「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為你著想啊。」印天藍赦作不解道:
「怎麼是為我著想?」曉梅道:
「我希望你就這個機會,認真學會,將來單獨遇到這種情況,免得受困,難道這也不對?」印天藍生長遼東,滑冰滑雪,司空見慣,實在難不住她,只是從未如此長距離滑行罷了,聞笑道:
「總是你有理,怎麼個換法?」曉梅道:
「你在我左邊,左腳滑行我帶你,反之,右腳滑行你帶我。」
印天藍道:
「我背後的刀傷……」曉梅頓感一絲愧意,忙接口道:
「真對不起,大妹我真把這件事忘了,該罰,還是我帶你。」
印天藍咯咯笑了,道:
「你也有被問住的時候呀,告訴你,小哥,我的傷的確沒事了,生長北國,如果不會滑雪,豈不成了笑話,讓我帶你一陣。」
曉梅道:
「使不得,大妹,別勉強,大敵當前,隨時都會發生劇變,千萬不能牽動傷口,趕快松卸力量,還是由我帶你,不然我就不走了。」印天藍芳心愈覺溫馨,立刻松卸勁力,道:
「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我是嚇唬你,怎麼認真起來。」
曉梅道:
「這不是鬧著玩的事情,牽動傷口,治療起來就麻煩了。」
笑語滑行中,不知不覺,長嶺盡頭,已經在望,適時一隻白鴿,自頂飛翔而過。曉梅咦了一聲,收勢止步,道:「大妹,你看!」印天藍道:
「我早看見了,還不是范鳳陽在搞鬼,管他幹什麼,我們還是走我們的。」曉梅道:
「不忙,前站諒已不遠,有幾件要緊的事,希望大妹詳細告訴我。」印天藍見她神色十分嚴肅,很不高興,詫問道:
「小哥現在還不相信我?」曉梅道:
「大妹可別誤會,事關重要,就因為相信你,所以我說『詳告』,不說『實告』大妹應該瞭解我的心境。」印天藍道:
「這還差不多,什麼事如此緊要?」曉梅道:
「深龍江參場的場主是誰,大妹知不知道?」印天藍道:「就是范鳳陽。」曉梅道:
「尚大空這個人,大妹好像也知道可對?」印天藍道:
「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出家之前,是個江洋大盜,無惡不作,在范鳳陽的家裡,我見過他兩面,一次是在結婚那天,他去吃這喜酒,那天還是僧裝,由於特別給他開了一桌素席,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一次是在結婚以後不久,他有急事去求范鳳陽。什麼事我沒注意,范鳳陽當天卻跟他走了,一去三天才回頭,我曾問過范鳳陽,這個惡徒卻支吾其辭,只說尚大空有了麻煩,請他去調解。當時我還是新嫁娘,自不便深問,如今人在礦揚出現,還有什麼話好說。」
「佔我礦山,偷設鴿站,還有……」她愈說愈傷心,說到後來,已是哽咽難繼,想到黑衣怪人的話,曉梅也不禁代她難過,順口問道:
「大妹可是指霍棄惡而言?」印天藍恨道:
「霍棄惡一定是這個賊子害死的,還不止這一件!」曉梅道:
「還有什麼?」印天藍銀牙咬得脆響,切齒道:
「先父死因可疑,必然也與他有關,這次回去,我一定要追查清楚!」曉梅聞言,心弦猛震,驚問道:
「令尊得何病症亡故?」印天藍道:
「不是病死的,是死於一種陰毒掌力,死後屍身隱隱有一層綠色……」曉梅脫口說道:
「那是碧陰摧魂功……」話出口,警覺說得早了一點,立即住口。印天藍怎會放過這個機會,立即追問道:
「小哥既知毒掌名稱,必也知道出處,這是哪一家的獨門武功?告訴我,告訴我!」曉梅斷然說道:
「不僅知道,並且十分清楚,我和大哥這次來遼東,找的就是這個人,前面還有多遠?」她把話題,突然拉過了。印天藍也非常怕,就日來經過,微一忖思,已有所悟,駭然道:
「小哥是說范鳳陽就會?」曉梅道:
「指證必須有據,我沒這麼說過,且先應付眼前的事要緊。」印天藍也不再問,卻針對最後一句,漫不經意道:
「大不了是查詢我們的行蹤,有什麼要緊。」曉梅肅色道:
「不然,是查詢你的行蹤,以及我的生命。」印天藍笑了,笑得前仰後合,捂著肚子直叫痛。曉梅道:
「有這麼好笑?」印天藍忍住笑道:
「我聽不懂你的話,跟我說的有什麼不一樣!」曉梅道:
「意思完全不一樣。」印天藍真的不懂了,收斂笑容,詫問道:
「我倒真要聽聽其中究竟有什麼不同?」曉梅道:
「大妹想必忘了,你是被人救走的,而我已葬身地穴,起碼在當時,救走你的人絕不可能是我。當濃煙消散,金衣人與那老者,發覺你已遇救,窮搜沒有結果,必又認為你已遠離,怎會想到救我的反而是你,又怎會想到我們還有一起?據我料斷,不僅前站已有鴿信,即來時經過的最後一站,必然也有信鴿,這是查詢你的行蹤,更重要的是追查那個救你的第三者,到底是誰?」
「金衣人與那老者,料定你遇救後,必然婉求第三者的協助,再去救我,必也守伺在側,以期一網成擒,斬草除根,直到料定我絕無活命後,縱然再救出,也是個死的,再不足對他們構成威脅,才肯撤離。我只奇怪,以他們那種狠毒毒辣的作風,何以連個樁卡都不留下?」印天藍道:
「也許留下過,天亮以後,雪地再難存身,才撤走的。我的一顆心,當時全貫注在你的身上,煙又濃,看不清,問過他,怕被發覺,他就匆忙地離開了,不過,以後再我會找得出來的。」
曉梅語含深意地說道:
「他們恐怕不會讓你再去了。」印天藍眉騰煞氣,道:
「我不信他能奈何得了我!」曉梅道:
「大妹不信,到了前站就可能有個譜兒了。」印天藍道:
「出了山口,約莫十里有個小鎮,即以山口為名,前站就在山口鎮外,現在就去。」曉梅道:
「從現在起,靠得住的人,大妹也得當心,我們先找個地方,我再給你查看一下傷勢,再去不遲。」言外之意,在脅威利誘下,自信靠得住的人,也未必準能靠得住。
印天藍已經會意,道:
「小哥的意思,是否等天黑了再去?」曉梅道:
「大妹真聰明,我的意思,是大妹明著去,我暗中去,未去之前,我們還得好好地商量商量,這裡風大,再說嘛,肚子也有點不答應了。」印天藍道:
「這好辦,出了山口,就是大道,沿線商民,不認識老印記場主的人,還不太多,借個地方,絕對不成問題,走吧。」繼續前行,片刻之後,二人身影,即消逝在山口以外。
傍晚時分,山口鎮外,老印記礦場場主印天藍,拖著疲乏的身子,到達中途站的門口,柵欄緊閉,業已上栓落鎖,裡外不見一個人影,肚子裡的火可就大了,她本想一腳把門踹開,轉念一想,風雪載途,貨運己停,站中無事,手下人圍爐取暖,也無可厚非,氣便消下去不少,暗道:
「我何不暗中進去,先看看這群小子在幹什麼?」輕身一越,翻過院牆,悄悄地往管事房掩去,這個站比亂石嶺的那個站規模大,格局卻是差不少,迎門十丈一列瓦房,居中三楹是管事房,左邊住家,右邊是客房,在這列房子的兩旁,是馬廄和車棚,盡頭是夥計們住宿的地方,後邊是倉庫,印天藍來進下榻的地方,還在倉庫的後邊,印天藍剛剛翻過院牆,一陣犬吠,就撲過來十幾條狗,道地蒙古種,個個兇猛肥壯。
這樣一來,她想隱秘行動也辦不到了,雙腳一頓,又翻了出去,房門大開,夥計們全都出來查看究竟,發現群犬都擁擠在柵欄門邊,一邊狂吠,一邊往門上猛撲不已,好惡的狗,似乎非把來人生吞下肚不可。夥計們的反應雖快,行動卻不及印天藍,透過寬闊的柵門縫隙,僅能看出她翻進翻出,慌忙跑了過來,把狗趕開,陪著笑臉說道:
「原來是……」發現她衣衫不整,渾身是血,左肩右肋還紮著幾道破布條,顯系受了傷,立又改口驚呼道:
「場主你遇上什麼事了?」印天藍那有好氣,怒喝道:
「還不開門!」夥計才待開口,發現門已落鎖,惶恐說道:
「門已上了鎖,場主請等等等,小的去取鑰匙。」轉身便向管事房跑去,印天藍靈機一動,抬腳便踹,不僅未能把門踹開,且被反震之力,震退數步,似乎牽動了傷勢,手撫右胸,連聲痛哼,彎腰蹲了下去,臉色也全變成鐵青,門栓是杉木做的,粗約半尺,她佯裝重傷,未貫注真力,怎能踹得開。
自然,那撫胸,那呼痛,蹲身,變色,也全是假的,但因她確曾受傷,身上有泥有血,再經薄暮昏暗的天色一襯托,絲毫看不出來破綻。夥計們可慌了,立有兩個翻過院牆,急忙把印天藍扶了起來,另有一個用石頭把鎖砸斷,這才把她半攙半扶,攙扶進去。
印天藍住的那個小樓,在最後邊,須從正面那排房子,繞越過去,但也可從管事房穿越過去。她是場主,除了騎馬,進出一向都要經過管事房,此時受傷,急須休息,自然更要走近路。那個取鑰匙的夥計,進房略有耽擱,方才出來。印天藍已到近前,瞟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問道:
「關管事的不在?」那個夥計囁嚅說地道:
「在,酒喝多了,怎麼也叫不醒。」印天藍冷哼一聲道:
「人老了,該給他一點清閒的事情做了。」那個夥計道:
「關管事雖然上了幾歲年紀,身子骨可還健壯,實在是因為大雪斷了路,沒有想到場主會來。」印天藍道:
「你很會說話嘛,是不是關管事平日待你好,叫什麼名字?」那個夥計道:
「小的叫韓章,不會說話,場主多擔待。關管事對待全站的弟兄都很好。」說著話,已到管事房門前,韓章緊上一步,挑起棉門簾,房子裡生著一爐火,很旺,爐口壓著一壺水,已經沸騰,正從壺嘴滾滾冒著蒸汽,瀰漫充塞,整間屋子裡,就像蒙著一層霧。八仙桌上,杯盤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門簾一起,熱氣、蒸汽、還混雜著薰人的酒氣,迎面湧騰撲出。印天藍一皺眉,立即止步道:
「簡直不成話,管事房成了酒館,關洪簡直老糊塗了,從右邊繞過去,韓章,你也跟著過來一趟。」夥計攙扶著她,送到後樓,韓章跟在後面,進入後樓,夥計扶著印天藍坐好,立即告退。韓章肅立一旁,聽候吩咐。印天藍指著迎接她的一個村姑娘問道:
「她是誰,小環哪裡去了?」韓章道:
「小環快要臨盆了,她叫胡二姑,是臨時找來伺候場主的。」印天藍聽出語病,立刻追問道:
「小環還沒嫁人,怎麼會生起孩子來了?」韓章道:
「她跟少管事相好已經很久了。」印天接道:
「我夏天來的時候,怎麼不跟我講?」韓章道:
「這個小的怎能知道,也許是怕場主不准。」印天藍道:
「胡說,小環是我近身的丫環,只要她中意,我怎會不准,她現在在什麼地方?」韓章道:
「在鎮裡租了兩間房子,就這幾天就要生產了,少管事親身在照顧她。場主遇上什麼事了,後邊還有沒有人?」
他想把話題拉過。印天藍道:
「就我和一個朋友,原想去參場,不料遇上雪,為了抄近路,反而出了事,那個朋友為了掩護我,已經遭了毒手,也幸虧他奮不顧身,才能使我逃得活命,唉!」一歎又起,道:
「你們怎會知道我要來,胡二姑是誰的主意找來的?」韓章道:
「站裡要是知道場主要來,就不會鬧得烏煙瘴氣了。胡二姑是少管事找來的,是怕場主隨時會來,不能沒人伺候,也並不是知道場主要來。」印天藍道:
「我累得很,要躺一會,站裡的事暫時由你負責,派個人去把關洪那個寶貝兒子給我要好好地教訓他一頓,他老子倚老賣老,他也膽大包天,簡直要造反!」說到後來,聲色俱厲,韓章肅容告退,印天藍吩咐二姑道:
「給我熬一點粥準備著,先休息一會。」胡二姑道:
「我來攙扶場主。」說著已經往前走來,印天藍道:
「不用,我不是紙紮的,歇這一會已經好多了,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情。」
扶著桌子,勉強站了起來,逕向睡房走去。胡二姑似已聽說過她的脾氣十分剛強,不敢違撤,領命也走出樓房。適時,印天藍聽到曉梅傳聲示警,道:
「大妹,胡二姑是歹徒偽裝,武功極有要底,大妹務必多加小心,飲食也要留意,一絲疏忽不得。關家父子與小環,不知情況如何?我要跟隨韓章那個匹夫,一探究竟,須暫時離開,你要自己保重,我走了。」語畢寂然,料已走了。
這是預定的計劃,由印天藍先來,藉著查問站中事務,拖到天黑,以便利曉梅的行動。韓章即范鳳陽安置的暗樁之一,印天藍佯裝把他忘了,寄予重任,穩住他的心,以免禍變提早暴發,傷了關家父子和小環的性命,這是印天藍來了以後,發覺可疑,隨機應變的措施。另外一個名叫崔士豪,不在站中,不知何往?
印天藍臆測,叛徒在站中,必有密窟,急中生智,向韓章要人,等於攤牌,話可說得很技巧。她要罰問關洪之子關兆祥不問而私通小環的罪名,神色且表現出極端的憤怒,裝作得極是自然。盛怒是真的,但非關家父子而發,偷窺韓章,似未覺察。
進入睡房,把門閂死,斜倚床上,念及所適非人,再也難禁傷心痛淚,倘如事實,俱如所料,那將是人世間最為淒慘的遭遇了!然則蒼天,果如此不仁乎?
韓章辭出後樓,在管事房徘徊了一陣,雙眉時皺時揚,不知想了些什麼,終於一跺腳,挑簾衝了出去。他自己去了山口鎮。這顯然有了問題。如果沒有私弊,隨便派個人,誰敢不去?又如所言俱真,只消一句話,關兆祥又怎敢不回來。他這一親身去,立刻暴露出,事情大有蹊蹺。遠處一條飄忽人影,緊密躡蹤其後,是曉梅,韓章懵然無覺。這時天黑不久,但因雪後嚴寒,鄉人又習於早睡,故已路靜人稀,除了北風呼呼地刮著,連聲犬吠都聽不到。山口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約莫五六百戶人家,官道從鎮中貫穿而過,把一個鎮,分割成南北兩處。
韓章進入鎮中,約莫百步,轉進道北一條小巷子,越牆翻進一家民宅,公然登堂入室,招呼都不打,就推門走進了上房。
上房一明兩暗,東裡間的熱炕上,正有一個四旬左右的驃悍漢子,摟著一個妖艷婦人,在調情飲酒。韓章挑簾進了東裡間,看見這種惹火的鏡頭,艷羨地說道:
「你們倒快活,老子可受了罪了。」搶過一杯酒,灌入口中,便在炕桌空著的一邊,自願自地坐了下去。那一對狗男女,仍舊擁抱著,也不避諱韓章,驃悍漢子道:
「今天你當班,該你小子倒霉,是不是那話兒到了?」不言可知,他就是崔士豪。韓章道:
「誰說不是,身上似乎還帶了重傷。」崔士豪道:
「就她一個人?」韓章正在啃著一支雞腿,嗯了一聲,算是回答。崔士豪嘴對嘴餵了那婦人一口酒,自己也灌了一杯,滿不在意地說道:
「這還不好辦,照諭行事,能敷衍,就等礦主,敷衍不了,一不做,二不休,乾脆縛交礦主,不就成了。」韓章道:
「你說的倒輕鬆,她現在就要關兆祥,怎麼個敷衍法?」崔士豪道:
「軟的不成,就用硬的,有胡二姑幫忙,還弄不翻她?」韓章道:
「礦主要的是活口,那婆娘也不是省油燈,萬一弄巧成拙,腦袋就得搬家,你一向主意多,看有什麼好辦法!」崔士豪道:
「你小子怎這麼窩囊,諭令口氣很活動,活的不成,死的還不成?」韓章不服,道:
「究竟是我窩囊,還是你糊塗?」崔士豪道:
「我哪點糊塗了!」韓章道:
「人家到底是夫妻,軟硬都不會討好,你曾否想清楚?」崔士豪沉思片刻,賊眼一亮,道:
「這次算你小子有理,但也說對一半。你不止窩囊,還膽小如鼠。」韓章仍舊不懂,道:
「你說清楚一點好不?」崔士豪道:
「你還說我糊塗,你才真正的糊塗。留下活口,將來他們夫妻重修舊好,一本枕頭狀,就夠剝我們的皮。不如一刀兩段,一死百了,再無後患!」韓章道:
「你把我還沒看透,我不止膽小,還著實感到害怕,寒心。
連老婆都要算計,說宰就宰,我們跟著這種主兒,將來能有好結果麼?……」崔士豪臉孔一板,沉喝道:
「住口!你還要說什麼?」韓章長歎一聲,道:
「老崔,我們可不是一兩年的交情,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錯,我們過去也曾幹過沒本錢的生意,多少還有一點道義,取財有之,可沒傷過人命。就因為心理不安,時刻怕失手死人,才來到礦上的,哪知現在的主兒,比強盜還厲害,老婆的產業,不就是他的產業,好話商量,未必就辦不通……」崔士豪臉都嚇白了,這次居然容許韓章說了這麼多,揮手制止,道: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這道理我懂,我也知道,為了一個月五兩金子,犯不上冒這麼大的險,但是我要問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不?」韓章反問道:
「怎麼來不及?」崔士豪又再反問道:
「怎麼來得及,關家父子和那個丫頭,你沒照諭令處置?」
韓章道:
「沒有,我把他們灌醉之後,點了睡穴,放在後邊的倉庫裡,隨時可以救醒,這不成問題。」崔士豪道:
「合你我之力,也對付不了胡二姑……」韓章接口道:
「密告印場主,教印場主收拾她。」崔士豪提醒韓豪道:
「你忘了,她受了重傷。」韓章道:
「放掉關家父子去幫助她。我們另投明主。」崔士豪道:
「將來礦主豈會饒了我們?」韓章道:
「有公孫兄弟。」崔士豪道:
「你簡直油蒙了心,月魄追魂已死,他哥哥再強,也是孤家寡人一個,如何與礦主相抗?」韓章道:
「怎知人家沒有知交好友!」崔士豪道:
「鴿信已發,礦主可能率領高手趕來,遠水難濟近渴,你到哪裡去找公孫兄弟?」韓章道:
「那就只有碰運氣,走一步說一步了。」沉思剎那,崔士豪道:
「你來的時候,印場主在作什麼?」韓章道:
「她說要休息,也許已經睡了。」崔士豪道:
「時間還很充裕,你先回去,我吃過飯就來,等我到了之後,再一起行動。」這話說得很含糊,韓章似乎沒聽出來,道:
「你別盡自耽誤,我等你到二更。」灌了一杯酒,便下地走了。妖艷婦人詫問道:
「你們說的都是什麼呀,我聽了都覺得冒冷氣。」崔士豪把她推開,道:
「我出去辦點事,馬上就回來,再溫兩斤酒等我。」哪知這一去,竟再不回頭。印記中途站,緊接著也發生了大變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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