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歐陽後成夫婦,忽聽得碧雲禪師失聲叫道:「不好了,快下去罷。」二人的驚魂甫定,一聽這話,不禁又大吃一驚,不知又出了甚麼禍事,都愕然望著碧雲禪師。碧雲禪師仍挈二人的胳膊,如鷹隼搏兔,疾飛而下,一瞬就到了那白石寶塔下面。後成立住了腳,看天空月色,仍如初上山時一般明朗。風雷雨電,早已隨著那怪物翻下塔來的時候消滅了。再看塔底下的怪物屍體,只見連道袍斬做了兩半段。細看頭上的兩耳,不知被何人割去了。
碧雲禪師彎腰在兩個袍袖裡摸索了一下,笑道;「好大膽的孽障,果然趕現成的,想得這部天書。」後成連忙問道:「誰把《玄玄經》拿去了嗎?我願意去追討回來。」碧雲禪師點頭道:「就是這怪物的徒弟藍辛如拿去了,於今你師兄慶瑞已跟蹤追去。只是你師兄的本領,敵不過藍辛如,此刻正在山陰拚命相鬥。你師兄賴有皇命在身,(黃葉道人為朱明宗室。碧雲禪師與道人為一流人物。「賴有皇命在身」一語,似不應出之碧雲之口。然有清入宰中原,國祚至二百六十餘年之久,豈為偶然?談道者喜談孽,禽魚木石皆各有其孽。孽不足以相抵,人力無如之何。孽之為物,與星相家之所謂命運相類。有清享二百六十餘年之國祚,祚未盡,孽亦未盡。且其孽之大,當然非藍辛如之孽所能抵。而慶瑞之孽,又不足以抵藍辛如,所以不能不有賴於皇命耳。有清二百六十餘年中,有志恢復明社者,何時何地無之?而直至辛亥一役,始得推翻之者。辛亥以前之從事革命者,其孽皆不足以抵之也。銅腳黃葉之外,猶不可勝數。)或可不死。你二人趕緊去助他一臂之力,將天書奪回。」
後成夫婦聽了,那敢怠慢。急匆匆追過終南山之陰,只見一個山坡之內,一團黑煙,有四五丈寬廣,二三丈高下,團圓如一個大黑桶。黑煙裡面有甚麼東西,在外面看不清晰。圍繞著黑煙的,也是雷電交作,與那怪物在塔頂上無異。後成向楊宜男道:「藍辛如必在黑煙之內,這雷電必是我師兄的天心五雷正法。」楊宜男舉眼向四處一望,忽指著前面一帶山岡,說道:「你看那個立在山岡之上,散著頭髮的是誰?」後成隨著宜男所指的方向看去,不覺逞口而出,叫了聲哎呀道:「那就是我師兄慶瑞。他鬥不過藍辛如,已急得手慌腳亂了。我們怎生幫他呢?」楊宜男道:「立在山岡上的是你師兄,藍辛如必在黑煙裡面。」楊宜男口裡說著,飛劍已從後腦朝黑煙射去。後成也忙將雄劍放出。
說也奇怪,疾雷閃電,只繞著黑煙盤旋,不能衝破到黑煙裡面去。歐陽後成和楊宜男二人的雌雄劍一到天空,便如兩道長虹,發聲如裂帛的直射進黑煙,黑煙登時四散。此時東方已經發亮,後成藉著反射的陽光,看黑煙散處,一個穿藍色道袍的道人,已身首異處,倒在山坡之下死了。
慶瑞正從山岡上一面向死道人跟前走,一面招手叫著後成老弟。後成遂同楊宜男湊上前去,慶瑞已從死道人身上,將《玄玄經》取在手中,說道:「老弟兩番救了我的性命。感謝感謝。只三年不見,想不到老弟的造化,便到如此地步。可喜,可賀。」後成搶前幾步,叩頭行禮道:「往日不得師兄玉成,安有今日?為地方為人民除害,是我輩分內應做的事。值得師兄道謝嗎?」慶瑞來不及跪倒答禮。與楊宜男相見了,也謝了援助之德。才將《玄玄經》雙手遞給後成道:「我本來應親去叩謝碧雲老祖。無奈有皇命在身,諸多不便。這部天書,原應帶著回朝復旨。只是這番非碧雲老祖的佛法無邊,不能剪除大害。這書不恭送老祖,不足以報答高厚。就請老弟轉呈罷。我須即刻回朝復旨,不敢耽延。」
後成接了《玄玄經》,還想和慶瑞談談別後情狀。慶瑞只顧從腰間拔出刀來,將藍辛如的兩耳割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手巾包來,打開將兩耳包裹。後成看那包中,已包有兩隻很大的耳朵在內,心想原來那怪物的兩耳,就是師兄割下來了。慶瑞裹好了四隻耳朵,便急匆匆的走了。後成捧了《玄玄經》和楊宜男同回到白石塔下面。碧雲禪師已運用廣大神通,將石塔移動,鎮壓著那怪物的屍體。
據迷信神怪的人說:幸賴有此一著,庚子年的拳匪,才容易消滅了,沒將東南半壁鬧糟。這被鎮壓的怪物,就是徐鴻儒的徒弟。這本來都是一派無稽之談,不過中國數千年來,聖人以神道設教,其中從來不曾有人能推翻過,不能因其非事理之常,便斥為虛妄。並且在下這一部奇俠傳,其間所寫的人物,其才能都是出乎尋常情理之外的,也不僅終南山誅怪,安順府誅旱魃,這種不經的故事。
閒話少說,再說後成將《玄玄經》呈上碧雲禪師,並陳述慶瑞與藍辛如鬥法,自己夫婦相助的情形,及慶瑞托轉呈《玄玄經》的言語。碧雲禪師歡天喜地的收了《玄玄經》,道:「你兩人此時不用回紫峰山去。我這裡有一封書信,煩你二人送到湖北襄陽府柳仙村藥王廟裡,交給朱復、朱惡紫兄妹。你只說他師傅智遠禪師,日前來西安,曾與老僧會晤。老僧因他幾年來——惶惶1的,得不著勝地,不能了道,已轉求黃葉道人,將萬載的玄妙觀暫時化給他,使他好成正果。他此時正在玄妙觀,可教朱復速去見他。」碧雲禪師說畢,交了一封信給後成。後成只默記了這番言語,也不知道所以然。收好了書信,即時和宜男拜別碧雲禪師,登程向襄陽柳仙村進發。這且按下。
於今再說朱復自從奉了他師傅智遠禪師的書信,到江寧救出朱惡紫、胡舜華之後,他兄妹和胡舜華,表面上雖都是已曾出了家的人,然實際尚不是真個已了絕塵緣的。並且三人都沒有可以落腳的庵堂寺院。此時從參將衙門裡出來,不能不商量一個去處。朱惡紫道:「我師傅在日,最相投契的道侶,惟有沈棲霞師傅。我記得有一次,棲霞師傅和我師傅說:他在湖北襄陽府柳仙村,收了兩個男徒弟,新建了一所藥王廟,在柳仙村裡。那柳仙村的風水極好,能作自己將來了道之所。於今我與舜華妹既得不著好安身之所,依我的意思,不如且到柳仙村,依托棲霞師傅那裡去。」朱復聽了,自然沒有不贊成的。於是三人遂向襄陽柳仙村來。在下寫到這裡,卻又得掉轉筆頭,先將柳仙村一段故事寫出來。
這柳仙村是個甚麼所在呢?何以取這們一個村名呢?卻也有一點兒荒唐來歷,柳仙村在離襄陽府六十多里的一個鄉僻地方,村裡不過二三十戶居民。村口有個小小的市鎮,叫黃花鎮。因為村裡有個柳仙祠,所以叫做柳仙村。
那地方的故老相傳說:當日呂洞賓在洞庭湖收服了柳樹精,在岳陽樓喝得大醉。所謂:「朗吟飛過洞庭湖。」就是從岳陽樓飛到了衡山回雁峰。只是呂洞賓醉後,飛到回雁峰去了,這個初被收復的柳樹精,一看呂洞賓的葫蘆忘記帶去,就把葫蘆裡面的酒偷喝了。柳樹精能有多大的酒量,喝下去便醉失了本性。把被呂洞賓收服的事忘了,跑到襄陽府黃花鎮上,興妖作怪。等呂洞賓在回雁峰酒醒轉來,再回到洞庭湖一看,不好了!柳樹精已逃的無影無蹤了。只得追到黃花鎮,又用法力將柳樹精收服。黃花鎮的人因被柳樹精鬧怕了,大家拿出些錢來,建一個柳仙祠,香花供養,想敬奉得柳樹精不再來興妖作怪。於是這柳仙村的地名,也就跟著這柳仙祠同時出現了。
柳仙村裡面的二三十戶居民,都是安分務農的善良百姓,也沒有富家大族在內,更沒一個讀書能識字的人。一日,忽然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帶領兩個六七歲的小孩。並許多行囊車輛,來到黃花鎮上。自稱姓未,南京人。因來襄陽投親不遇,不願再回南京,想在柳仙村出錢買點兒田地,就在這裡居住。黃花鎮的人,見這姓未的老人為人很是謙虛和藹,都願意與他接近。大家呼他為未老先生。未老先生向人說,那兩個小孩是他自己的孫子。他在柳仙村買了些田地之後,建造了一所小小的房屋,親自教兩個孫子讀書。
未老先生歡喜種桃樹。初時只將自己住宅的周圍種了無數的桃樹。數年之後,漸漸的將範圍推廣,住宅四周的山上,都種滿了。種植的方法,像是很有研究的。尋常人家種的桃樹,至快也得十來年才可望開花結實,而初結的桃子,都是不甜的。這未老先生種的,與尋常人家種的大不相同,只須三年就能結實了,並且結出來的桃子又大又甜。成熟之後,運到襄陽府發賣,嘗著這桃子滋味的人,沒一個不咂口咂舌的說好吃,都稱這種桃子為未家桃。每年不到成熟的時候,就有許多販戶爭著交錢定購。
未老先生初到柳仙村的時候,本來已很富裕,三年後加了這筆未家桃的出息,更是富足極了。只是他富足儘管富足,他自己和兩個孫子的衣服,仍是十分樸質,家中一切食用都極節省。情願拿著大把的錢,周濟貧乏。附近數十里以內的貧苦人,沒有不曾受過未老先生周濟的。因為曾受他周濟的人多,未家豪富的聲名,也就跟著傳播得很遠。
柳仙村裡雖都是安分的農人,而柳仙村以外的人,在勢固不能個個安分。當時就有一班惡賊,被未家豪富的聲名打動了。嘯聚2了十幾個強徒,黑夜擁入未家。未老先生已是風燭殘年,兩個孫子還只十四五歲,那裡有反抗的能力。家裡雖僱用了幾個僕役,也都不是強徒的對手,因此毫不費事的,將未家所有的財物,盡數劫去了。當眾強徒擁進去行劫的時候,疑心未家富名甚大,所有的銀錢,不僅已被搜出來這們多,必然還有貴重物品及金銀珠寶,藏匿在甚麼秘密地方。將未老先生的兩個孫子用刀背砍打,逼著他供出藏匿金銀的所在來。可憐這兩個小孩,被打得昏死過去,哪有甚麼地方可供呢?眾強徒去後,未老先生看兩個孫子被打得體無完膚,一個打斷了一條胳膊,一個打斷了一條大腿。把個未老先生急得甚麼似的。鄉村中又請不著有本領的外科醫生,只得守著兩個受傷的孫子痛哭流涕。便有人獻計,教未老先生多寫幾張招請好外科醫生的招貼,到襄陽府張貼起來,治得好,謝多少錢。未老先生依計而行。
次日,果有一個白髮毿毿3的老道姑,走到未家來,對未老先生說道:「貧道善能醫治一切跌打損傷,並能限日治好,與不曾受傷時一樣,毫無痕跡。治的時候,更一些兒不覺痛楚。不知老施主肯教貧道治麼?」未老先生急忙應道:「我正苦沒人能治,四處張貼招紙,延請醫生,那有不肯教師傅治的道理呢?」道姑點頭道:「但是治好了,將怎生謝貧道呢?」未老先生道:「只要師傅能將兩個小孫完全治好,聽憑師傅要我怎生謝,我便怎生謝。凡是我力量做得到的,無不從命。」道姑道:「那就是了,且等貧道把兩位令孫治好了再說。」這道姑隨即動手,將兩個小孩的傷處敷藥包紮。手術真妙,不須幾日工夫,果然兩小孩的傷處都好了。
未老先生便問道姑要怎生相謝?道姑指著對面種桃樹的山丘問道:「那山是老施主的產業麼?」未老先生點頭應是。道姑道:「貧道只要在那桃林裡面化一塊方丈大的地基,再由貧道募化十方,募些錢來,建一個藥王廟。不知老施主肯將那山裡的地基,施捨給貧道也不?」未老先生笑道:「師傅也太客氣了。休說師傅於小孫有再造之恩,便是尋常方外人,要向我化一塊地基建築廟宇,這是一件有德事,我也沒有不肯的道理。師傅也不須再去十方募化錢文,只看師傅的意思,藥王廟將怎生建法,應建多大的規模,盡可畫出一個圖形來交給我辦便了。師傅就請住在寒舍,指示一切。」道姑聽了,也不客氣,欣然說道:「貧道終是向人募化。老施主能獨力做此功德,豈不更好?至於廟宇的規模,不妨極小。貧道久已將圖形畫好,帶在身邊。」說著,從身上取出一卷紙,展開遞給未老先生道:「依這圖形建造,工料盡可簡省。貧道但求能避風雨,不求能壯觀瞻,可以支持三十年便夠了。在這藥王廟未造成以前,貧道仍得去各勝地雲遊,游罷歸來,便不再出去了。」未老先生看那田形,連神殿只有五間房屋,和尋常極小的廟宇一樣。當時陪同道姑到對山桃林裡,擇了一方地基,由道姑指定了方向。道姑合掌向未老先生道:「廟宇地基,都是由老施主捨的,貧道只坐享其成。此時貧道尚須往別處去,俟4廟宇落成後再來。」
未老先生在柳仙村住了好幾年,平日素不見他與方外人接近。大約他的性質,是一個不歡喜方外人的。這回因道姑治好了他兩個重傷待死的孫子,所以不能不建造一所廟宇酬報道姑。然在未老先生心裡,只要施捨一方地基,依照圖形,建造了一所廟宇,自問便算對得起道姑了。至於這道姑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定要在桃林裡面建造這小小的一座廟宇做甚麼,何以建造的,偏是不多有的藥王廟?未老先生都不曾向道姑顧問。並且連那道姑姓甚麼,叫甚麼名字,也便不曾向道姑請教一聲。道姑作辭要去,就由他去了。
那道姑去了之後,未老先生即派人採辦磚瓦木料,招請土木工人,開始建造起來。五間房屋的工程不大,有錢人辦事更分外的容易。只兩三個月的工夫,一所小結構的藥王廟,便已依照道姑所畫的圖樣,建築成功了。未老先生的心裡,以為道姑臨去時說俟廟宇落成後再來,此時廟宇已經造成,道姑不久必然會來的。誰知落成後,又過了幾月,並不見那道姑到來。當道姑來柳仙村治病的時候,未老先生既不曾盤問道姑的來歷和姓名,也無從向人打聽道姑的下落。只得將一所新建的藥王廟,封鎖起來,等道姑來了再開。光陰易過,藥王廟落成,轉瞬經年了。
距離柳仙村三十多里遠近地方,有一個土霸,姓曹,名上達,是戶部侍郎曹迪的兒子。曹家幾代都是顯宦,聚斂盤剝到曹上達手裡,已有數十萬的財產。民國時代的顯宦,動輒是數百萬數千萬,若只有數十萬的財產,要算是兩袖清風,誰也不放在眼裡。然在前清時代,富至數十萬,在社會上一般人的眼光看了,確是了不得的巨富。
曹上達既有這們富足的產業,他家幾代顯宦,門生故吏又佈滿朝野,因此在襄陽府的勢力,尋常沒人能趕得他上。凡是到襄陽一府來上任的官兒,沒一個不先來巴結曹上達的。只要觸怒了曹上達,無論這人如何振作精神做官,也決做不長久。
這曹上達平日在鄉里的行為,就和平常小說上所寫土豪惡霸的一般無二。如侵佔人家田產,強姦良家女兒,以及窩藏匪類,魚肉鄉民種種惡事,皆無所不為。他出門也是有無數凶眉惡眼的漢子,前護後擁。若是在路上遇了有些兒姿色的女子,那是先由曹上達親自上前調戲,那女子相從便罷,若不相從,就嗾使跟從的惡漢動手搶回家。稍為軟弱些兒的女子,少有不被他姦污的,強硬的就十九送了性命。事後雖明知是死在曹上達手裡,然天高皇帝遠,襄陽一府的官員都巴結曹上達,還愁巴結不了,誰敢收受—紙告曹上達的狀子。曹上達的膽量,因此越弄越大。
有人在曹上達跟前,稱讚柳仙村的未家桃,如何好吃,每年的出息如何大,把曹上達的心說動了。打發兩個篾片5到未家來,要收買未家的桃林,看來老先生要多少價錢,毫不短少。未老先生說:「我這桃林是我一家養命之源,無論出多少錢,也不能賣給人。」篾片明知道未家是不肯賣的,不過假意是這們問問。見未老先生這們回答,便冷笑了一聲說道:「你知道要收買你桃林的人是誰麼?你知道襄陽曹公子要買人的產業,是從來沒人敢回半個不字的麼?你爽氣一點賣給他,倒落得一個人情,並可得些銀兩。要想把持不肯,就轉錯了念頭了。」
未老先生已在柳仙村住了這幾年,曹上達平日凶橫不法的行為,耳裡也實在聽得不少了。只恨自己沒有力量,能替受害的打抱不平。於今這種凶橫不法的行為,竟輪到自己頭上來了,教他如何能不氣忿?但是估量自己的能力,萬分不能與曹上達抵抗,若真個一口咬定不肯,這兩個篾片,當然回去在曹上達面前慫恿,曹上達有甚麼事幹不出呢?甚至連自己的老命都不能保全。白白的把一條命送了,桃林仍得落到曹上達手裡去。未老先生—再思量,除了應允,沒有安全的方法。當下只好忍住氣,對篾片說道:「我也知道曹公子不是好惹的人,不過我—家的性命,就靠這桃林養活,所以不願賣掉。於今既是曹公子定要我這桃林,我就只得另尋生路了。價錢我不敢爭多論少,只對面桃林裡有一所新建的藥王廟,不是我未家的產業,早已施捨給一個老道姑了,不能由我賣給曹公子。」篾片見未老先生居然應允了,自是喜出望外。問未老先生要多少業價,未老先生酌量說了個價目。篾片回去報告曹上達。曹上達怒道:「幾顆桃樹,值甚麼銀子。照他買進來的業價,給還他一半,趕緊滾出柳仙村。我這裡立刻派人去接收桃林,接收了便是我的產業。藥王廟要施捨給誰,只由得我,誰管他甚麼道姑道婆。」兩個蔑片聽了,自然隨聲附和,也主張是這們辦理。
再說未老先生見兩個篾片走後,知道不久就有曹家的人前來接收產業。心想一時將家搬到甚麼地方去住呢?藥王廟雖是特地建築了施給那老道姑的,然道姑經年不來,也不知道他的行蹤所在。那道姑的年紀,已有六七十歲的模樣了,這一年來沒有消息,說不定已是死了。我何不暫時搬進廟裡去住?道姑來了,臨時讓給他也不遲。不來,我就住下去。未老先生計算已定,即時帶了一個工人,拿了掃帚,到藥王廟去打掃房屋。走到廟門口,未老先生正從懷中取出鑰匙來,打算開發廟門上的鎖。一看門上,不覺吃了一嚇,那鎖已不知去向了。廟門只虛掩著,像是曾有人進去了的。回頭問同來的工人道:「有誰進廟裡去了嗎?」工人道:「只怕是曹家打發人來看,旁人是不會擅自將鎖打開的。」工人說著推開廟門。
未老先生走進廟去,看神殿上已打掃得十分清潔,神龕上原來只有神像,沒有帳幔的,此時已懸掛了顏色很鮮明的綢帳。龕前神案上,陳設了香爐、燭台、木魚、銅磬,都很精美。案前的拜墊,都已鋪好了,只不見有人。未老先生不由得非常詫異。放開嗓音,咳了一聲嗽。就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瘌痢頭小和尚,從神殿後面轉出來,從容不迫的向未老先生合掌道:「小僧奉了師傅的命,剛到這裡來,因恐怕驚動施主,又得派人來幫同打掃,所以還不曾到府上來。果然施主一聽得說,就帶人攜著掃帚來了。」
未老先生聽了這些話,一時竟摸不著頭腦。暗想我平生沒結交過和尚,這小和尚的師傅是誰?如何能打發徒弟來,強佔旁人的廟宇呢?難道出家人,也能像曹上達那們橫蠻不講理麼?曹上達仗著有錢有勢,人家不敢惹他。這小和尚的師傅有甚麼勢力,來強佔這廟宇?並且真是有勢力的和尚,強佔了這個小小的藥王廟,有甚麼用處?
未老先生一時想不出這道理,就對小和尚說道:「這廟已施給了一個老道姑,他經年未曾來住。於今我自己的產業,已屬了旁人,只得暫時到這廟裡住住。所以帶了掃帚來打掃,並不是來幫你打掃的。你師傅只怕是弄錯了,這廟原是建築了施給道姑的,不曾施給和尚。」小和尚似乎吃驚的樣子,問道:「我師傅說,施主甚是富足。怎麼只一年下來,產業就已屬了旁人呢?莫不是因建築這藥王廟,花的錢太多麼?」未老先生搖頭歎氣道:「這都毋須說了。總之,這藥王廟已不能再拿了施給和尚。請你回去,照樣對你師傅說罷。」小和尚笑道:「施主弄錯了,我師傅並不是和尚,就是去年在這裡替兩位令孫治傷的道姑。施主特地建築了施給他的,我師傅因為還有些事不曾了,不能就到這廟裡來,又恐舊施主盼望,所以教小僧先來,以便朝夕伺候香火。」未老先生禁不住笑道:「你這話說的太離了經,你是個和尚,怎麼能認道姑做師傅?這就未免太希奇了。」小和尚也笑道:「一點兒不希奇,將來施主自能知道和尚認道姑做師傅的道理。施主若此刻不相信小僧是那道姑打發來的徒弟,小僧這裡還有一件可做憑證的東西。」說著到神殿後,拿了一卷紙出來,展開遞給未老先生看道:「這廟宇的圖形,是一正一副,小僧師傅交給施主的,是正圖,副圖在小僧這裡。施主可以相信了麼?並且師傅不久就要來的,小僧豈能支吾過去?」
未老先生看這圖形,和前次的圖形,絲毫無二。又見小和尚雖是個瘌痢頭,滿身滿臉的污垢,然言談舉動,不像是個作惡害人的人,心裡已知道不是假冒的了。只是心想怎麼來得這們不湊巧?他既來了,卻教我一家一時搬到那裡去呢?未老先生是這們躊躇著,不得計較。小和尚問道:「施主畢竟是怎麼一回事,輕容易的就把產業屬了旁人,難道施主府上,又遭了甚麼意外的事嗎?何妨說給小僧聽聽呢?小僧師徒托施主的庇蔭,應該能替施主分憂才是。」
未老先生無端遭此橫逆,心裡自不免有些抑鬱,想向人伸訴之處。今見這小和尚雖年小醃髒,說話卻像很懂情理的,當下忍不住長歎了一聲,將曹上達平日的行為,及這番逼買桃林的舉動,說了一遍。道:「於今是沒有黑白的世界,我風燭殘年,原是想多活幾春。打聽得這柳仙村裡居住的,多是些安分務農的良民,才搬到這裡來,以為可以安穩度此餘生了。誰知盜劫之後,又有這種不操戈矛的大盜,逼得我不能在此立腳。唉,天地雖大,還有一塊乾淨土嗎?」說罷,竟放聲大哭起來。
小和尚聽了,不但一些兒不替未老先生悲傷,反仰天打著哈哈,說道:「老施主也太不曠達了,世上沒有千年世守的業,堂皇天子的錦繡江山,拱手讓給旁人的事,歷朝以來不皆是如此嗎?這一片桃林,算得了甚麼?老施主破點兒工夫,栽培種植,不到十年,又是一般的產業,那值得這許多老淚?」未老先生聽小和尚這們勸慰,更傷心得哭不可抑。同來打掃的工人在旁用許多不倫不類的話勸解,倒把未老先生勸住了,攙扶著工人回家。只好打算婉求曹家,稍寬假幾日,另覓遷移之所。
次日,等曹家人前來兌價接收產業,等了大半日,不見人來。下午就聽得黃花鎮上和柳仙村裡的人紛紛傳說,曹上達昨夜正和他第六個姨太太睡了,不知被甚麼人腰斬在床上。那姨太太直到今早醒來才知道,還不知是甚麼時候死的。
曹上達夜間在姨太太房裡睡覺,房外照例有十來個把勢6輪流守候。房裡還有幾個丫鬟,也是輪流聽候使喚。昨夜房外的把勢,房裡的丫鬟都眼睜睜的,並不曾偷閒睡著,窗門也都關得嚴密,不曾打開。今早同睡的姨太太,忽然在床上叫起來,丫鬟才敢揭開帳門,只見曹上達已攔腰斬做了兩半段,死在被裡,好像是連被窩都不曾揭開的。曹家的人報了縣官。縣官來驗看了,疑是同睡的姨太太謀殺,卻找不著—點兒證據,只怕是和房裡的丫鬟伙通謀殺的。於今已將那同睡的姨太太和房裡所有的丫鬟,連房外的把勢,都帶到縣衙裡去了。殺了這樣一個大惡物,襄陽一府的人,無一個不稱快。
未老先生聽了這種傳說,也疑心是同睡的姨太太謀殺。不過依情理推測,在半夜裡腰斬一個人,怎能沒一些兒聲息,不使房外的把勢聽得?並且當姨太太的要謀殺老爺,既能伙通丫鬟,也不愁沒有乾淨避嫌的方法。何至謀殺在自己床上?又何至用這種又難又笨的腰斬呢?未老先生如此推測,縣官自然也是如此推測,不能將那姨太太及一干人定罪。為這一條大命案,參了幾個官,畢竟不曾辦出來。而未老先生的桃林,就幸賴曹上達被殺得湊巧,得以保全下來了。
又過了幾個月,還不見那道姑到來。末老先生很有些疑心剖、和尚來得古怪,終日不見他出外,也不見有人和他往來,他一個人住在廟裡,自炊白吃,從沒人見他在外購買食物,而廟裡柴、米,汕、鹽、醬、醋,茶,件件都不缺少。每日除弄飲食吃喝之外,就在神前唸經,念的不知是甚麼經?拜的也不知是甚麼神像?廟門一日只有巳、午、未三個時辰打開,這三個時辰以外,總是關著的。他在神殿上唸經的時候,連他自己住的耳房,都關閉起來,好像房裡有極貴重的東西,怕有人來強搶了去似的。神殿上打掃得沒一些塵垢,所有的陳設及應用器具,也沒一件不磨洗得潔淨無塵。惟有他自己的頭臉,及身上衣服醃髒得不堪,一立近身,就有一股令人不耐的氣味。
未老先生很覺得這些地方古怪,心想:小和尚說和尚認道姑做師傅的道理,將來我自然會知道。於今他已來這裡好幾個月了,我實在還不知道是甚麼道理。今日無事,我倒要去藥王廟問問他,看他師傅怎的還不來。未老先生想罷,便獨自走到藥王廟裡。不知未老先生問出了小和尚甚麼來歷?且待第三十八回再說。
1-(qī)-惶惶,即「-惶」,又作「棲遑」,思緒煩躁不安、生活窘迫的樣子。
2嘯聚,號召眾人集合,有所舉事。
3毿(sān)毿,毛髮細長貌。
4俟(si),等。
5篾片,舊指豪門富家幫閒的清客。
6把勢,亦稱「把式匠」,指地主等僱傭來護院的莊客、打手。
修竹軒掃瞄OCR,舊雨樓 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