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暗而明,武林中終於為一個驚人的消息奔走相告,進則沸沸揚揚地騷動起來。
消息內容,正是終南一品軒那張藍箋上寫過的: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等五大門派將改為五鳳幫五處分舵……限期三月……要不然……哼哼!
「喂,您說這事演變結果會變成怎樣?」
「這個,這個嘛……」
「很難說?」
「很難說!」
「除非天龍老人出面?」
「看來也只有看天龍堡方面如何反應了!」
天龍堡方面呢?至少在表面上仍無任何動靜。
有人說,天龍堡主已下天龍堡,也有人說,天龍堡主仍在天龍堡中,只有一件是事實,自五鳳幫宣告成立,就沒有人再見到過天龍堡主本人。
同一時候,一名白鬚白髮的青袍老人,正沿著關洛官道東行,由長安起程,向洛陽方面趕去。
老人年約七旬,精神矍鑠,因為老人並不隱藏行蹤,而且走得不急,一路上,立即引起中原一帶武林人物的注意。
老人眼神如電,顯然具有一身不俗功力,但是,面目卻無人能識。
「可能是天龍堡主偽裝的吧?」
「可能就是趕去王屋五鳳幫總壇的吧!」
一傳十,十傳百,青袍老人每到一處,身後遙隨的黑白兩道人物便隨之增加。
青袍老人從容行止,對身後有人跟蹤,似乎毫不在意。到洛陽,正值除夕,老人歇宿青雲棧,青雲棧由於老人到來,立即為之客滿。
傍晚,老人喊去店家,取出一錠白銀,吩咐道:「今宵留宿本棧的有多少位,就準備多少席位,老朽宴請!」
店家傳話出來,全棧歡聲雷動,如此豪放作風,正是這老人就是天龍堡主的證明啊!
燈上,席開,青袍老人於主位起立舉杯道:「老朽身份,願諸位不必追究,老朽去向,正如諸位所揣測,去王屋五鳳總壇,老朽此行之目的,諸位屆時自知。」
他稍頓,一笑接著說道:「現在,先乾一杯!」
兩道群雄,人數逾百,轟然響應著干了。
老人俟群雄空杯斟滿,又說道:「身為武林人物,時時會遭遇三個字:『不得已』!為復仇而血染雙掌,不得已;為抵禦尋仇而血染刀劍,不得已;為光大門戶,為揚名立萬,種種理由,種種的不得已的。今天,老朽只有一句話要奉勸諸同道,可以承受不得已,千萬別去製造不得已。」
群雄默然,老人接著道:「譬如說,老朽此次趕去王屋,系出不得已,而諸位相隨,就非必要;這一點,只是老朽用來舉例而已,諸位身為武林中人,對此事不能不關心,自有可諒之處;老朽真正想說的話,是想借此說明最近武林中發生的這件事:五鳳幫要五派改為該幫之分舵,誰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此種要求,乃屬橫蠻狂妄之行為,演變結果,爭端在所不免,到時候,勢將一片血腥。試問,這種情形下,誰人將處身『不得已』,又是誰人製造了這種『不得已』?
「由此推敲,今天,天龍堡主仍不露面,我們就該這樣設想:天龍堡主會是一位怕事的人嗎?他老人家遲遲不出,也許另有不得已之處吧?如果有人這樣想過,那就對了。
「另一方面,明日去王屋五鳳幫方面,一定有他們的一套說詞;易為挑撥性的片面之詞所動,是我輩血性特強的武林人物的弱點。對症下藥,我們對付今日情勢的最佳方法,便是一再自問:像這樣,是真的不得已了嗎?
「謝謝諸位敬重老朽這把年紀,老朽再敬諸位一杯!」
「干!」
「干!」
由衷的一陣歡呼聲中,一名紅衣青年突自廳外闖入。紅衣青年現身後,插手冷冷喝道:
「五鳳幫百里地面之內不得聚眾喧嘩生事!」
青袍老人手一舉,止住眾忿,向紅衣青年問道:「這位青年明友系以何等身份來此發話?」
紅衣青年昂然大聲道:「五鳳總壇巡按堂紅衣副鷹主。」
青袍老人點點頭,然後揮手道:「很好,看在年輕份上原諒你一次,現在請你出去!」
紅衣副鷹主昂立不動,冷冷道:「出去不難,請先散席!」
青袍老人淡淡一笑,說道:「閣下也未免管得太多了!」
說罷,右掌一亮一托,擺出一個請便的手式,一股無形真氣緩緩滾湧而出,越席直奔紅衣副鷹。紅衣副鷹正待亮掌反送,一條身軀已不由自主地向廳外倒飄而出。
群雄呆了呆,暮地雷呼道:「好神功!」
老人揚臉向廳外道:「據說貴幫遇有大事均取決於一位太上幫主,而那位太上幫主並不常在鳳儀總壇,請順便帶個口信,就說老朽鐵定明晨前往鳳儀總壇求見!」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新的一年,第一天,太陽正自東方冉冉升起。
春雖來到,但仍未能完全擺脫冬之寒威。王屋山區,積雪如銀。這時,隨著朝陽的升起,東方,雪地上,一名鬚眉皆白的青袍老人,正以行雲流水般的飄逸步伐,走向當今武林中萬眾矚目的所在:王鳳幫總壇,鳳儀峰。
老人身後,約一箭之遙,遠遠跟著一條人龍。
在這參差斷續的人龍中,頗不乏當今黑白兩道知名之士,如三目狂叟高群、賀蘭鬼嫗苗苦芝、媚娘胡卿卿、大巴山水火雙煞:冷血書生王先賢和燎原劍客王先義、潼關平安鏢局局主雙掌開碑楊力奮、洛陽八方嫖局局主中州金錢鏢尚羽等,均在行列中,總數不下百人。
鳳儀峰下,五鷹武士黃青藍紫紅,五色摻雜,作速客狀,分兩列雁行站立,衣著光鮮,器宇昂揚,另具一派懾人威儀。
青袍老人視若無睹,袍角飄飄直向峰腰升登。
隨行百餘武林人物近前稍顯猶豫,最後卻讓三目狂叟出了一次風頭,他越眾一哼,領先登峰,眾人這才赧然跟上。
鳳儀大廳前站著黃、青、藍、紫四鷹主。
青袍老人僅在首鷹臉上那幅面紗上帶過一眼,逕直舉步入廳。人入廳內,頭一抬,青袍老人不禁微微呆了一下。
青袍老人似乎想不到五鳳幫今天竟會以這樣隆重的儀式迎接他。
雲殿上五鳳排坐,中間碧紗幔低垂,隱約可見幔後放著一張軟榻,一人正於榻上擁被而坐。
老人入廳,五鳳同時起立,紗幔後同時響起一個乏力的聲音道:「您好,白老。唉,以前您是弄月書生,老身也被稱做冷面仙子,而今老身已成鳩面婦,您大概也稱不了什麼書生了吧?」
慢後這位顯為今日五鳳太上幫主的老婦人,劈頭即將自己掩遮了很久的神秘身份自我道破,這使青袍老人又是微微一呆。
青袍老人緩緩拱起雙袖,向殿上道:「藍大嫂好!」
冷面仙子輕咳著道:「像我們之間的年齡一樣,這種稱呼也稍嫌過時啦。」
她微頓,聲浪稍揚,又接道:「必威,你們四個怎不招呼廳外那些朋友們進來?還有,黃鳳丫頭也該下去為你們的白老前輩端茶呀!」
廳外四鷹身子一閃,三目狂叟大踏步率眾走入。
群雄入廳,黑白分明,黑道人物隨三目狂叟走去東殿,白道人物則隨雙掌開碑與中州金錢鏢兩位老局主走向西殿。
雲殿上,首鳳嬌應一聲,便擬下殿,然而,這也不過是一種儀式而已,黃鳳座下的兩名黃衣婢,早已捧盞伺候著了。
青袍老人點點頭,兩婢便將茶具放上茶几,老人也在几旁一張特製的錦鳳椅上坐了下去。
廳內一片靜,殿上,冷面仙子這時又開口說道:「年前,本幫一名紅衣弟子,據說因事犯在白老手上,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白老正應好好教訓……」
青袍老人微微欠身道:「大嫂好說……」
冷面仙子又於紗幔後輕輕咳了一下,似對這種稱呼頗為不悅。
青袍老人頓了頓,接下去道:「這也是一時湊巧,貴弟子試鋒終南,正值老朽返山看望小女,不過貴弟子之成就,尤其那身輕功,實令老朽欽佩。說來慚愧,老朽自終南一直追至長安城內,始於一家客棧後院勉強追及……」
冷面仙子一咳接口道:「是的,後生無知,白老縱使毀了他也沒有什麼。」
青袍老人連忙說道:「哪會那般嚴重?」
冷面仙子終於忍不住問道:「那麼,白老將他怎麼了?」
青袍老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老朽今天正是為此事而來,貴座下已由老朽著人先期送來洛陽,待老朽打這兒回去,大嫂…太……太上幫主就可以見到人了。」
「謝謝白老了。」
「不過,老朽卻有點事,想向太上幫主請教一下。」
「白老但說無妨。」
「前幾天,老朽自長安起程,忽接到小女白素華遣使飛報,說終南最近接到貴幫的一紙嚴令,說什麼……」
碧幔後迅速接口道:「五派同等處置,這是五鳳丫頭們年幼無知。終南方面,既有白老出面,老身現在收回成命……」
青袍老人搖搖頭道:「太上幫主錯會老朽之意了。五派聯盟有約,福禍與共;其他四派禁令不解,終南一派縱獲太上幫主法外開恩,也一樣無法獨善其身的;何況老朽置閉已久,如為此事專程趕來說項的,豈非要遭天下所不齒?」
碧幔後面輕輕一哦道:「那麼,白老今天……」
「今天,老朽來,並非專為終南,而是為了所有的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正派,如容老朽不客氣說一句,也是為了太上幫主您以及整個的五鳳幫……」
「咳咳,願聞其詳。」
「老朽憑這把年紀,好似記得,五鳳幫成立以後的時間不算,這以前,包括太上幫主未下嫁藍公烈老弟,還是天山門下的時候在內,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等五派,也都沒有冒犯過太上幫主您的,因此,它不難令老朽想到,太上幫主您這樣做,似乎並非針對五派,而是……」
「對了,而是另有用心!」
「哦?這下可輪到老朽請道其詳了。」
「這個麼?嘿嘿嘿,也簡單得很。冷面仙子與天龍堡主原為夫婦,夫婦居乾坤敵體之位,天龍堡主已領袖武林幾近二十寒暑之久,現在,下一個二十寒暑,讓我冷面仙子威風威風也不為過!」
「當真為了這一點?」
「也許只是一個借口。」
「那麼,這就是說,真正目的是不能讓老朽知道的了?」
碧幔後面淡淡接口道:「也不盡然。」
青袍老人「哦」了一聲道:「那麼,老朽要如何才能瞭解太上幫主您這樣做的真正意向呢?」
碧幔後面冷冷道:「叫藍公烈來!」
青袍老人霍地仰臉道:「怎麼說?」
碧幔後面陰陰道:「這就是說:如有疑問,應由他姓藍的出面說明,到時候,情形將像今天一樣,誰到場,誰都可以清楚!」
「別無他途可循?」
「似無他途可循。」
青袍老人倏而長身離座,向雲殿拱手沉聲道:「好,承教了。貴幫那位紅衣高弟,日內自會無恙歸來。以後的事,正如太上幫主所說的,為禍為福,全決於行事者一念之間。老朽現在告辭!」
雲殿上有氣無力地道:「白老不再坐坐了麼?」
青袍老人沒有理睬,輕嘿著,逕自轉身,大踏步向廳外走去。
兩殿群雄悄然魚貫跟出。這次,青袍老人公開拜會五鳳幫,說來雖無什麼精彩場面和具體結果,然在群雄,卻已夠興奮和滿足的了。
眾人做夢也沒想到,神秘的五鳳太上幫主,原來竟是天龍堡主的結髮夫人,十五年前一度物故的冷面仙子。而五鳳幫之成立,主要的竟是為了爭衡天龍堡?
至於青袍老人的身份,眾人的猜測雖都落空,但是,老人本身的份量,並不令人失望。
天龍堡主雖為近二十年來武林中公認之領袖人物,然在三十多年前,「武林三君子」卻不包括這位後來方脫穎而出的一代豪俠在內。
那時的「武林三君子」,是指天風俠、知機子和終南弄月書生。
所以,弄月書生這個名號也許已被人遺忘,一經提出來,它的份量還是夠重的。
弄月書生白吟風為終南有史以來,武林傑出的掌門人之一,一生雖未正式跟人交過手,其人一身武功卻是無人不知。今天,就是天龍堡主對此老也會禮敬三分,冷面仙子憑什麼卻敢對此老不留一絲情面呢?
五鳳幫立意與天龍堡為敵……連已退隱了的終南上代掌門人出面轉圜都無效果……此一消息,立即又被層層渲染了傳揚開去。
當天傍晚,葛品揚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洛陽城內。
他擺脫了少數好事者的尾隨,隱至無人處,除下假髮假須,洗淨面部藥物,服下還音丸,脫青袍重易紅衫。
然後,強裝出疲乏、羞赧憤激交集之色,再奔回王屋鳳儀峰。
葛品揚二次到達鳳儀峰,天已微黑,他在鳳儀廳外,故意猶豫不前,似乎連正對幾名守衛鷹士的勇氣也沒有。
兩名黃鷹入內傳報,不一會,黃衣首鷹現身出來。
首鷹僅朝他比了一個簡單的手勢,立即轉身向廳內走回,葛品揚稍稍踟躕,勉強舉步跟入。
首鷹在前領路直奔黃鳳樓,至樓下止步垂手朗報道:「五弟回來了!」
「好的,帶他上來吧!」
答話者,竟是太上幫主的聲音,聲調中似乎充滿了憐惜之情,葛品揚微怔之後,旋即收斂心神,隨首鷹登上樓去。
樓上,除了太上幫主,五鳳四鷹都在。
葛品揚目光所至,不由得又是一怔,他真沒有想到首鷹本來面目還未得見,如今卻先見到了太上幫主的真面目。
眼前,燈下,一張軟榻上坐著的這位五鳳太上幫主,予人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臉色大蒼白了。
蒼白是病態,但在女人,它有時卻是美的一種。
傳說沒有錯,冷面仙子的確不愧為前此武林中的三美之首。由於缺乏血色,兩道修眉益發顯得細黑而整齊,修眉下面的一雙眼神也分外澄澈鑒人,鼻樑微挺,唇角微沉,像座憂鬱的石像,但神情卻比石像更少生氣,更見冷漠。這張美而令人寒慄的面孔,一方面可使人想到瑤池仙姬,一方面卻又使人想起一具腐盡皮肉的骷髏。
葛品揚望著這位應該是自己師母的冷面中年美婦,不由得將身跪倒。
「起來,孩子。」冷面仙子輕喚著,接著,又是輕輕一歎,彷彿在自語:「不能怪你,孩子,白老兒一身玄功,別說你,就是你必威大哥,也不一定討得了好。這次可說是錯在老身,手諭上沒有明白指定一派下手,湊巧又碰上白老兒冤魂回山,唉!總之,以後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使你們受委屈也就是了。」
這種猶如慈母般的撫慰,令葛品揚情不自禁地低低喊出:「謝……太上……恩典。」
冷面仙子又歎了一聲道:「起來,告訴老身,白老兒有沒有難為你?」
葛品揚說詞早已準備好,當下低低說道:「沒有。他一再逼問卑鷹,想知道太上是何許人。卑鷹說不出,他不信。最後,卑鷹心裡有氣,頂撞道:「本幫成立,曾廣帖天下,總壇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尊駕欲明所以,何不憑本事前去查探?』」
「好,以後呢?」
「老兒聽了,仰天大笑,卑鷹冷冷問道:『有什麼好笑的?』老兒大笑著道:『白吟風人懶脾氣好而已,去還有什麼去不得的地方?』稍頓接道:『這就走,你小子正好作為見面禮!』」
「怪不得人家疼總是疼小的,你們看,你們先後兩個五弟,那一個不比你們上面四個強?白老兒是有名的服硬不服軟。你們五弟上終南,在他可說是罪無可赦,而你們五弟卻能置生死於度外,不氣餒不求饒,反而一再以話相激,結果,求速死反獲不死。孩子們,你們可要學學呵!」
冷面仙子慨歎著,又道:「以後呢?」
葛品揚接著道:「之後,卑鷹穴道被點,由一名年紀比卑鷹還輕的少年以篷車運至洛陽。」
冷面仙子哦了一聲道:「那少年是誰?」
葛品揚逕自說下去道:「那少年沒有說出名字,卻透露他師父不是姓白,而是一位天下知名的大棋士,因此,他自己也取了個外號,叫什麼黑白小聖手。」
「噢,龍門古老鬼的徒弟!」
「那位黑白小聖手年紀雖輕,身手卻極不弱,知道的事也頗不少,一路上,他說了很多……」
說至此處,葛品揚故意頓住。
冷面仙子果然追問道:「那娃兒說了些什麼?」
葛品揚遲疑著,透著不安地道:「卑……卑鷹……不敢照說。」
冷面仙子悅聲相向道:「說,孩子,老身吩咐你說,你說什麼也沒有關係的。」
葛品揚囁嚅著低低說道:「他先告訴卑鷹,說太上是何許人,早已不成為秘密,白老兒並非不知道只不過想證實一下罷了。接著,他又告訴卑鷹說太上是什麼堡主什麼龍的元配夫人,早於十五年前就,就……」
「就死了是不是?」
「是……是的,他最後說,有兩件事,他師父、白老兒以及他自己,無論如何也想不透,問卑鷹實情究竟如何。卑鷹對這些一無所知,自然無法回答他了。」
「哪兩件事?」
「他說,第一、是關於太上當年的死,他師父,還有一位什麼天風老人,都曾在太上靈前上過香,而且那位什麼龍的堡主,守喪達三月之久,誰也無法懷疑那是偽局。如說出之太上之意,且連那位什麼龍的堡主也給蒙在鼓中的話,實屬不可思議之事。」
「何以不可思議?」
「那位堡主怎會被蒙過的?太上又何故要那樣做?」
「第二件呢?」
「第二,他說,太上今天創立五鳳幫與武林為敵,如僅憑像卑鷹這等腳色,實在差得太遠。別的不說,單就那位堡主門下三徒,就非五鳳五鷹資質所能望其項背;而那位堡主的獨生女,叫藍家鳳,外號龍女,更是一代奇女子,聰明、秀麗、武功高,生性磊落,仁心俠腸,不讓鬚眉。太上調教五鷹主對付那位堡主門下三徒還有可說,若以五名義女對付一名親生女,真不知是何居心?」
聽著,聽著,冷面仙子一張本就夠蒼白的面孔,益發沒有了人色。葛品揚不敢再說下去,故作畏罪狀地悄悄住口。
良久,良久,冷面仙子忽然目顧玉鳳道:「丫頭們,對必照聽來的這些話,你們願意知道它們的真正答案麼?」
王鳳垂首,黃鳳低答道:「恭聆太上開導。」
在葛品揚心跳加劇中,冷面仙子緩緩說道:「第一點,的確是不可思議。天風老兒、龍門棋士給蒙過了不算稀奇,藍公烈也給蒙過就很難令人置信了。
「第二點,老身為什麼要這樣做?」
「老身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十多年來,必照是例外,你們九個,都是老身從小帶大的。
以前,你們只知道老身吃過天龍堡的大虧,與天龍堡已成不世之仇,將來,總有一天要成立一個幫派,直到完全毀了天龍堡為止。而現在,事實一天一天明朗化,你們自然也得多知道一些了。
「娘系藍公烈結髮之妻,叫冷面仙子,這些,你們是知道的。
「現在,孩子們,娘且問你們一句:俗雲一夜夫妻百世恩,一對結髮夫婦,婚後且生一女,又怎會忽成了生仇死敵的呢?
「在一般情形之下,這是不可能的事,也就是說,娘當年在天龍堡所遭受到的,非但不同於一般情形,而且只要是人,尤其是女人,就根本無法忍受!
「娘出身天山門下,本幫兩位太上護法,你們都知道,他們就是為娘的兩位師兄。天山一派武學精絕,當年之威望,並不在天龍堡之下。娘之下嫁藍公烈,老實說,並不辱沒他姓藍的門媚;但是,在娘佯死的前三年,姓藍的性情突變。有一天,居然嚴厲地向娘交代說:
『嗣後天山門下,任何人不許再上天龍堡的門。』「為娘的驚怒之餘,反責道:『奴身算不算天山門下?』「唉,孩子們,你們知道姓藍的當時怎麼回答?『隨便!』他說:『娘子如果不滿,盡可自作主張!』「好個無情無義的藍公烈啊!娘一氣之下,回道:『烈女不嫁二夫,嫁女如潑水,可發不可收。天山我回不了,但我也不能礙在你姓藍的眼前就是了。』「於是,娘進入堡後一處有進口無出口的石室。娘是女人,女人有女人的天性,娘這樣做,純出一時氣憤,滿以為姓藍的念在夫妻情份上,會加以勸慰,誰知姓藍的竟反而火上加油地陰陰問道:『為了清靜,室門要不要加封?』「想想看孩子們,人在氣頭上,死都不在乎,哪還會在乎什麼室門加封不加封?
「於是,石室封死,僅留一個尺許見方的通風口。
「等到石室封死後,為娘的這才發現中了姓藍的奸計。孩子們,知道天龍堡中現在那兩個有天龍雙嬌之稱的賤人嗎?
「好了,遞送的飲食,一天比一天粗糙;姓藍的由一天望一次,漸漸少至三天一次,七天一次,再以後連人影也不易見到了。
「送飯的由堡中八將輪流擔任。娘套問著他們說:『堡主近日安好否?』他們均答道:
『堡主安好。』再問:『堡主近來作何消遣?』答:『除了有人來造訪或者訪友,均在指導巫山來的兩位姑娘的武功。』「所謂巫山來的兩位姑娘,知道她們是誰嗎?就是娘剛提到過、現被喊做龍堡雙嬌的兩個賤人:黑妖精章曼華,白妖精柳文姬。
「指點武功?哼,見他的鬼!
「兩個妖精是巫山知機子老鬼的義女,知機老鬼是天風老鬼的師兄,他們與天龍堡上代沾點遠親關係。兩個妖精來堡時,年約十七八,各具一身上乘武功,而她們來堡的借口,則是奉師父師敘之命,向藍堡主請益。
「兩妖精人小鬼大,姿色也都不惡,來堡不久,娘就發覺有點不對。姓藍的平時性頗豪放,但在兩個小妖精面前,卻故意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一派正人君子姿態,為娘的當時心想:『情形反常了,唔,這裡面一定有毛病。』「嗣後,姓藍的突然要娘斷絕與師門來往。娘越想越覺姓藍的性情變異,定與那兩個小妖精有關。老實說,娘要進石室,未始不起意於此,娘盤算:老鬼,你故意為難我,我明白,如今,我且暫時讓你送願,一旦真憑實據拿到手,那時,哼哼,等著瞧吧!
「不意姓藍的天良滅絕,竟趁我氣盛之時,拿話相激,一下子將石室封閉。想想看,孩子們,姓藍的如對娘仍存一絲結髮之情,娘囚石室,他哪會那樣無動於衷?甚至探視日稀?
而且讓飲食越來越是粗糙?
「娘乃生性好強之人,一朝入室,說什麼也不會自動要求解封,這樣下去,最多一年半載,不餓死也要給悶死,而這個結果,又正是姓藍的所求之不得的。因為娘愈想愈覺不甘,最後忽生奇想,假如我冷面仙子死了,倒要看他姓藍的狐狸尾巴還藏到哪裡去?
「於是,娘開始在石壁上開鑿。瞧娘這雙手,孩子們,這,便是十五六年前,完成一條七丈隧道的成績。唉唉,孩子們,世上盡多薄命紅顏,但又有誰比娘的遭遇更不幸呵?
「七丈長的隧道,先後三月完成。娘自後山採集果蔬充飢,前面送來的飯菜,則原封不動,七天後娘咬指書於盤底:「余自知不久於人世,石室中頗宜長眠,請勿侵犯,以免驚余寒體為要!」
「娘出室後,並未立即遠離,直到確定姓藍的已無破室企圖,方悄然自洞後,走下山來。
「離堡後的兩三年中,娘易容走遍天下,一面留意天龍堡的動靜,一面開始收容你們這批孤苦薄命的孩子。也就是自那時候起,為娘的既要撫養你們,又要為你們的武功扎根基,心力交瘁,方弄得今天這樣……」
冷面仙子述說至此,不禁發出幽幽一聲長歎;五鳳熱淚潸然,連黃衣首鷹那雙冷電似的寒目中也閃起淚光。
受著氣氛的影響,葛品揚無法不被感動,但是,他與五鳳四鷹畢竟不是一起長大,而他,於此是非混淆之餘,忽然想起一事,為求證實乃故意作切齒狀,雙拳緊握,瞻目忿然地問道:「不出……多久……姓藍的果將兩……兩妖精收作-房?」
「三年之後。」
「三年之後?」
葛品揚脫口反問,話出口,暗悔不已,既證實外傳不假,黑白兩姨是在三年後方嫁師父為繼室,師父於禮無虧也就夠了,何必畫蛇添足又來上這一問呢?
「是的,照兒,三年之後。」
冷面仙子點點頭,並無感到理屈之色,這時,輕輕冷嗤,又歎了口氣道:「三年,是的,在一個男人而言,三年後續絃,於大體上是不虧什麼的。不過,這得看情形。姓藍的,娶的為什麼不是別人?而是兩個年紀比自己小一半的晚輩?再說這三年,他們早已生活在一起,誰又敢斷言,他們三年後所舉行的,僅不過是一種表面儀式而已呢?」
葛品揚默然。冷面仙子最後這種說法,是諷刺的,也是刻薄的,他止不住生出反感。憑衝動,他想辯駁,但是,他忍住了。因為他要是那樣做了,並不能表示他的膽勇過人,只說明他犯了與對方相同的錯誤。
冷面仙子這樣說,是主觀沒有證據,謂之含血噴人亦無不可,但是,他要是為師父與兩姨辯護,又憑什麼呢?沒有證據憑主觀,不也感情用事麼?
冷面仙子,今天對他葛品揚來說,有雙重身份。
五鳳幫與武林為敵,亂殺無辜,身為武人固是不能兩立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承認對方是他師母,上一輩的情感糾紛,做晚輩的應以不過問為當,如因與武林天運有關,而至不得不問時,分是非辨曲直,也得分外客觀,分外冷靜,非經求證,而不可遽作論斷的。
這時,冷面仙子又歎了口氣道:「剛才照兒說,外人譏娘以一批義子義女與生女親夫為仇,不知是何居心。孩子,該想他們站在什麼地位說話?他們誰是無辜遭棄的棄婦?他們誰在不見天日的石牢中住過一天?至於你們這一批孩子,你們可知道你們生身的父母為誰嗎?
設非老身,你們誰會有今天?天龍堡受人崇拜,但與你們何惠?娘遭世人冷落、打擊,而在你們該有何種的感受?說起家鳳那丫頭,是的,她是娘的親骨肉。俗雲虎毒不食子,老實說,哼,哼,要不是顧及那丫頭,天龍堡會容它安穩到今天麼?」
黃衣首鳳忽然低聲說道:「娘昨天曾吩咐……」
冷面仙子點點頭說道:「不錯,過了這幾天,你帶你五妹跑一趟,好好查察一番,看究竟有什麼方法能將那丫頭引來。」
黃衣首鳳道:「為什麼要還再過幾天呢?娘昨天不是說要我跟五妹明兒就出發的嗎?」
冷面仙子搖了搖頭,緩緩說道:「過了照兒大典再走不遲。」
首鳳訝然,其餘的四鳳四鷹也都一致抬臉,尤其是黃衣首鷹,雙目中精光閃射,使人見之透骨生寒。
冷面仙子有氣無力道:「是的,三天後午時正,大廳舉行。不早了,你們各自散吧!」——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