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黃河進入山區,兩婢抬轎飛馳,輕若無物。葛品揚暗暗震駭,心想:看來我以前估計得還太低,兩婢目下這等身手,已不遜巫雲絹,主人五鳳,豈不更在我們天龍四徒之上?」
葛品揚意外地能參與此一轟動武林的盛典,心中感到莫名的興奮。
他想:明天我即可看到師門中人了,明天,天龍堡派來的會是哪一個呢?
他知道:天龍八將武功雖高,但在天龍堡中僅為三等人物,從禮節上講,天龍堡可以不派人來,要派便不會派出八將中任何一人。
黑白雙嬌出現此種場合的可能不大,師父天龍老人親自蒞臨的機會更少,那麼是大師兄常平?二師兄霍玄?抑或師妹龍女藍家鳳?當他想到如果沒有這次禍變,自己該是最可能的人選時,不覺一陣黯然。
山風呼呼,吹蕩得轎簾獵獵作響。葛品揚知道軟轎正在升向峰頂而速度不減,平穩如故,兩婢功力端的驚人。
天色微明,軟轎在一座宮殿式的建築物前停下。
轎簾掀開時,葛品揚故意裝出一副疲憊之色,摸索著走出轎門,一直隨在轎後的紅衣少女,這時含歉走過來賠笑道:「夫子累了吧?」
葛品揚強笑搖頭道:「不,不,還好。」
紅衣少女伸手扶著他,他不便推讓,只好聽令對方護持而行。
登階進門,葛品揚這才發現,五鳳幫籌劃成立,當已非一朝一夕之事。這座宮殿,工程之浩大實足驚人。
穿過寬敞的大廳,由邊門進入後院,又繞過無數重門戶,進入一間明淨的書房,這裡,筆墨紙硯早已準備停當。
女婢端來早點,葛品揚用了。紅衣少女道:「夫子歇歇再寫不遲。」
葛品揚微笑道:「沒關係,現在就寫好了。」
他知道今天是大典正日,字正等著用,遲早要寫,是以樂得乾脆一點。紅衣少女見他這樣說,果然大為高興。
葛品揚依紅衣少女口述,先在一幅紅紙上寫了三個大字:「鳳儀殿」。然後是一副對聯,那是:「神功赫赫,九天五鳳因仁降;威儀凜凜,四海一幫為義開。」
葛品揚為表示事先全不知情,這時故意向紅衣少女驚訝地望著。紅衣少女笑道:「以夫子之閱歷,難道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麼?」
葛品揚「哦哦」連聲,好似領悟過來,不住點頭。
紅衣少女一等他寫好,立即著人送出制匾。葛品揚知道,這在會武功的人並算不得什麼,但仍問了一聲:「多久要用?來得及嗎?」
紅衣少女笑道:「就在今天中午,來得及的,夫子別管了。」
葛品揚趁機道:「今天,啊啊,等會兒那場面能容老朽見識見識麼?」
紅衣少女笑道:「為夫子備個座位就是了。」
葛品揚酸態可掬地道了謝,接著又寫了許多不須漆制的會場標示之類,寫完已是辰未已初光景,距午正已沒有多久了。
同一時候,鳳儀峰下,人笑語,馬長嘶,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正陸續到達。
這些來自天下名門各派、參加觀禮的黑白兩道佳賓,經過繫馬解劍,驗帖留名的江湖例規後,開始在一對對舉止合度、氣派軒昂、襟繡五風團徽的灰衣知客者引導下,魚貫登峰,進入鳳儀殿。
鳳儀殿內,瑞獸吐香,彩霧氤氳,氣氛寧靜而莊嚴。
大殿中央一塊三丈方圓的水磨細石平地上,是幅五彩鮮明的「五鳳和鳴圖」,抬頭迎面雲殿上,五張舞風椅,色分黃、青、藍、紫、紅。再向後,巨幅黃綾垂懸,橫寫「五鳳幫」,直寫「開幫典禮」,兩旁是副短聯,聯上那些龍蛇遊走的字跡,正是葛品揚的手筆。
由於那幅黃綾的掩覆,誰也想不到綾後殿壁上還高高地開著三副眼孔。
此刻,葛品揚便坐在中間一副眼孔後的高背太師椅上,三副眼孔被黃綾上「五鳳幫」三字分別影罩住,外間無法看穿,而裡面的人居高臨下,卻可以自字劃空隙中將前殿情景盡收眼底。
紅衣五姑不但為葛品揚安排了這麼個好位置,而且還指命那兩名來自靜雅山莊的女婢分坐葛品揚左右。
她告訴葛品揚說:「這兩個丫頭,是我們五鳳隨身使喚的十姐妹的九妹、十妹,幫中事她們都清楚,夫子看不懂的,儘管問她們好了。」
同時,又向兩婢交代道:「楊夫子是你們五姑的業師,夫子有話要問你們,都得詳盡地解答,知道嗎?」
葛品揚明天即將離去,這等好機會自然不肯放過。
仗著紅衣五姑在幫中的尊崇身份,以及紅衣五姑對他的信任,於是,俟紅衣五姑甫行走開,立即指著左右兩副眼孔下的空位向兩婢問道:「那兩個位置,預備留給什麼人坐的?」
還剛開始,那位年事稍長的九妹心理上尚無準備,以致遽然被問之下,一時竟未回過神來。
倒是那位年歲較輕的十妹機伶些,她似乎深知主人紅衣五始的脾氣,這時忙向九妹使了個警戒的眼色道:「夫子問話,九姐,你在想什麼呀?」緊接道,陪笑答道:「留給『兩老』夫子。」
葛品揚追問道:「『兩老』?兩老是什麼人?」
十妹解釋道:「稱其『老』,正如稱您為『夫子』一樣,是種尊稱,他們是本幫兩位太上護法,地位之崇高,連我們五位姑娘都要禮讓三分。婢子們人賤位卑,不敢直呼其諱。這麼說夫子明白了麼?」
葛品揚點點頭,又道:「老朽怎麼沒有見過?」
九妹掩口輕笑,十妹也笑道:「就連我們兩個也只聞名而已,夫子又怎會見過呢?」
葛品揚道:「怎這般難見?」
十妹笑道:「他們遠在關外,如何輕易見得到?」
葛品揚道:「噢,對了,五姑第一次相逢老朽祖孫是在玉門關,看來那一次她去關外……」
十妹點頭道:「是的,說是說今天會到,究竟能不能準時到還不一定。」
葛品揚迅思之下,實在想不出關外有這麼兩位重要人物,本想再向下問,卻唯恐兩婢也所知有限,多問徒然,問得太露骨反而不好,於是點點頭,沒有再開口。
那位九妹忽然遲遲地道:「我們五姑說,令孫君相公不再回來了,是不是真的,夫子?」
葛品揚岸然頷首道:「年輕人寄人籬下,自非長久之計。」心下暗忖:這丫頭人小鬼大,平常不大開口,想不到卻也偷偷動了真情。
十妹這時忽然說道:「看,九姐,今天來的人好多!」
葛品揚循聲自孔中向外望去,見兩殿二十排座位已快坐滿,總數不下五百餘人之眾,一時查看不清正想用話套問兩婢,看師門天龍堡有無派人前來參加時,身後已然響起一陣悠悠細樂,知道時刻已至,便未開口。
細樂飄傳前殿,大廳中人聲立止。
數百對奕奕眼神齊向雲殿這邊的兩道側門集中過來。葛品揚回頭看時,只見四婢捧盤前導,五名婀娜佳人正從身邊不遠的迴廊上走向殿前。
五女衣分黃、青、藍、紫、紅,均是內著勁裝,外罩軟綢風衣,臉上輕紗低垂,婷婷款行中,另具一派剛健之氣。
葛品揚僅能認出最後一名紅衣五姑,其餘四女,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時彼此距離雖近,由於面罩輕紗,四女面目仍然無法看清。
五女走的是左側門,右邊側門中同時向殿前走出五隊蒙面漢子,衣著也分五色,內著勁裝,外罩披風,披風兩擺分別繡有一對金鳳。
黃衣首鳳,首先走至中央的黃鳳椅上坐下。接著,青衣二鳳、藍衣三鳳,分坐首鳳左右,紫衣四鳳和紅衣五鳳則又分傍二、三兩鳳而坐。
五隊蒙面漢子,每隊五名,各隨衣色分立五鳳身後。
葛品揚想知道這二十五名蒙面人的底細,便趁五鳳就座之隙向兩婢輕輕問道:「這些壯士們如何稱呼?」
十妹答道:「各以衣色稱黃鷹武士、青鷹武士、藍鷹武士、紫鷹武士、紅鷹武士,然後再冠以五鳳之名。」
葛品揚道:「本領一定都很高強了?」
十妹點頭道:「當然。這些武士雖強不過當今五大門派的掌門人,但五派掌門人以下,怕就難找到了。」
葛品揚脫口問道:「這些人都從哪兒找來的?」
話出口,頗感惴惴,不過兩婢並未在意,仍是那十妹答道:「找?哪兒去找?」
葛品揚詫異道:「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葛品揚這種孩子氣的口吻,全無夫子們應有的矜持和尊嚴,這是人在情急之下本性不期而然的流露出,再謹慎的人也難防到這些地方,兩婢均才十四五歲左右,聽這口吻並不覺刺耳。
所以,十妹不假思索地笑道:「訓練出來的呀!」
葛品揚暗凜:訓練出來的?這要多少年?建一座大殿了不起三年五載,訓練出一名武林高手,沒有十年八年怎麼成?
十妹見葛品揚露出錯愕之色,又笑道:「這有什麼稀罕?別說這些武士,就是我們五位姑娘……」
九妹忽然輕咳一聲道:「十妹,那邊那人你認得是誰?」
十妹向外殿望了一眼,茫然轉過臉來道:「哪一個?」
觸及九妹眼色,忙噢了一聲道:「那……那人麼?不……不認得。」
兩婢耍的花樣,自難逃過葛品揚的耳目,但在這種情形下,自然只有推馬虎了。
葛品揚表面上雖也跟著往外殿看去,心中卻迅忖道:十妹的下文雖被九妹切斷,但未竟之意卻明白得很,不但二十五名武士是訓練出來的,就是五風,也是訓練出來的。換句話說:此一五鳳幫之籌組,當在十年以前,也許還要更早一些也不一定。
因此,葛品揚得到一個結論:五風也許僅是表面上的負責者,幕後主腦必然另有其人。
幕後主腦是一位什麼樣人物呢?是靜雅山莊幽居院中的主人?那麼,那位主人是男?是女?以及組織五鳳幫的目的又在什麼地方呢?
最近一連串的血案與五鳳幫有關係嗎?
葛品揚這樣想,也僅限於想想而已。
他知道,假如五鳳幫有問題,這個問題將大得相當怕人!關於這種牽涉到整個武林今後劫運的大問題,想像,是不能解決什麼的。要求得真正答案,唯有對五鳳幫成立後的一切作為加以密切注意和嚴格監視。
擔負這份任務的人,必須要有絕世武功,要有超人智慧,要有捨生取義的大無畏精神。
葛品揚想至此處,不禁黯然一歎,暗忖道:我葛品揚倘不能順利恢復武功,縱有滿腔抱負,也無能為力啊!
十妹一「咦」詫異道:「夫子做甚歎氣?」
葛品揚微凜,忙又故意歎了一口氣道:「老啦,孩子,眼看人家一個個氣勢飛揚,老朽坐著還覺頭暈目眩,怎能不感慨系之啊?」
十妹道:「扶您下去躺躺好麼?」
葛品揚搖搖頭道:「不,年紀大了都是如此,這等壯觀的場面一生難遇到幾次,再看一會也好。」
十妹又道:「婢子為您推拿兩下如何?」
說著,纖手已然伸出,在葛品揚腰背間輕輕揉摩起來。
這位十妹年事雖輕,身手卻已不俗,柔荑所至,熱流隨之運轉。葛品揚所說的「頭暈目眩」雖屬遁詞,但這種內家真氣的推拿,無論施之何人,都是有著非常舒適之感的。
葛品揚目下的身份是「楊老夫子」,是幫中清高的西席,他外在的年紀,足當這名婢女的五倍而有零,在這情形下他無法峻拒。
終於,葛品揚在不安中想出一個借口,道:「唔,好得多了,不過這一來,老朽可沒法看外面啦。」
十妹一笑縮手,九妹忽然低聲道:「瞧,十妹,此刻進來的老人好怪!他瞪著眼,是看到了我們了麼?」
葛品揚凝目望去,大殿進門處,此刻正站立著一名皂袍老人。
這位皂袍老人看上去年約七旬上下,身軀修偉,雙目灼灼如電,獅鼻濃眉,神態雖然威嚴,面目卻陌生之至。
皂袍老人抬著頭,目光向殿頂瞪視,微現愕色,半晌,頭始一低,隨著兩名勁裝知客漢子往東邊偏殿走去。
葛品揚也有點奇怪,心想:此老何事錯愕呢?後壁上這些眼孔狹仄而向下傾斜,神仙也無法識破的呀!
十妹忽然低笑道:「九妹,小妹明白了,你信不信?」
九妹輕輕一哦道:「你倒說說看。」
十妹秋波一瞟葛品揚,笑道:「這也看不出?這人是驚訝於壁前咱們夫子自成一家的筆墨呀!」
九妹連連點頭道:「果然有理。」
葛品揚淡笑不語,心下卻在迅忖著:當今兩道高手,沒有見過也聽說過,此老一身修為似遠在五派掌門人之上,我怎麼又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就在這時候,前面殿中忽然飄來一陣清脆的細語道:「九妹,十妹,兩位太上護法來了沒有?」
九妹十妹臉色一整,同時俯身向前低答道:「還沒有。」
葛品揚臉偏向十妹,以眼光詢問:「誰在說話?」
十妹下頷微微向前一送,同時悄悄豎起一根拇指,簡明地表示出:說話的是五鳳中的首鳳。
這時,前殿細語又起:「九妹到前面去查查剛才那名皂袍老人的來歷,查明立即具報!」
葛品揚暗訝道:什麼?連主人也不認識此老。
九妹低應一聲「遵命」,嬌軀悄沒聲息地飄然離座而起,落身椅後五尺處。不知她使的什麼法術,平滑的樓板,竟隨身冉冉陷落,露出三尺方圓的一個洞孔,陷落處降而復升,九妹人已不見。
葛品揚脫口道:「密道?」
十妹輕聲道:「這座五鳳宮,處處皆有機關消息,單是進出門戶就有四五處之多,不然咱們姑娘剛才怎會詢及護法來了沒有?」
細樂聲止,雲板緩敲,午時正。
大殿中落針可聞,五風中的首鳳,從黃鳳椅上緩緩起立,紗孔中明如曉星、潤著荷露的一雙眼波滿廳環掃下,靜靜發話道:「敝幫草創,承蒙各方先進蒞止,本座僅代表本幫全體向諸位致謝。」
滿廳肅靜如故,數百雙眼神一致發射出炯炯火亮。
黃衣首鳳環視著,接下去道:「現依江湖規例,先向天下簡介本幫內、外、巡、執、護五堂五位香主。」
五風兩側,約丈許處,左二右三,原有五張空椅放著。這時,人人眼光四掃,心想:五位香主在哪裡?
黃衣首鳳接著沉聲道:「內堂香主出列。」
首鳳身後,五名黃衣武士的第一名,一聲洪諾大步出列,先朝兩殿一抱拳,然後向左邊第一張空椅走去坐下。
黃衣首鳳接著喊道:「外堂香主出列!」
「巡按堂香主出列!」
「執法堂香主出列!」
「護法堂香主出列!」
唱名聲中,青、藍、紫、紅四隊武士的首名,依次出列為禮,走去另外四張空椅坐下。
黃衣首鳳待五名香主坐定後,這才又向兩殿道:「派有派規,幫有幫旨,敝幫幫旨是:
不平鳴之,不義鏟之。凡我五鳳幫旗下,專重整體成敗榮辱,不計個人生死得失,違者處死,律無二條。」稍頓,接著說道:「所以,本幫香主以上身份者,均不示人以真面目;黃為首,青者次之,藍者又次之,紫者再次之,紅為五色之殿。五鳳如此,五位香主以及五堂轄下莫不如此。」
兩殿眾人全為之感到納罕不已,人人心想:多含混的幫旨!多嚴厲的幫規!多神秘的措施!
人們惶惑,卻無人能判定這個新幫會帶給武林的是福是禍,目前可做的唯有繼續觀望下去。
首鳳雙目一掃,又說道:「今後,五鳳旗所至之處,願天下同道斟酌行事,為敵為友,一念可決。」
略頓,沉聲又接道:「現在再向天下朋友介紹本幫五鳳旗。」
語音甫止,立有兩婢捧盤跪進。首鳳先自一玉盤中取出五面色分五種的牙柄三角小旗,一一展示說道:「這是分屬五鳳的獨立令旗,用於五鳳各自的友人以及本幫上下,但不代表著本幫組織之公意。」
放回五面繡有金鳳的五色旗,又自另一玉盤中取出一面比較寬大,每邊長約七寸左右、五色鑲邊、上繡五鳳交舞圖的三角旗道:「這就是本幫最高信符五鳳令,質地雖談不上精美,假冒卻頗不易,凡我幫眾,均能認證辨識。」
語畢,揮退兩婢,停了停,又繼續說道:「本幫為表微忱,略備薄酒粗餚,如諸同道別無見教,五鳳即率本幫上下與朋友們共謀一醉!」
兩殿默然,無人表示誰能表示什麼呢?
黃衣首鳳眼光迅掃,悅然頷首,纖手微舉,正待擊下時,東殿第三排中央,忽然有人長身而起,發話道:「且慢,老夫有幾件事要向五位幫主請教!」
眾人循聲望去,發話者正是最後來到的那名皂袍老人。
首鳳迅速傳音向股後問道:「九妹回轉否?」
甫自前面回轉的九妹應聲答道:「婢子在!」
首鳳道:「兩位太上護法有無消息?」
九妹道:「沒有。」
首鳳道:「現在發話者來歷呢?」
九妹道:「丐幫幫主。」
首鳳微訝道:「誰說他是丐幫幫主?」
葛品揚也是一呆,心想: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身材又矮又胖,發蓬須結,闊口常開,長相一目瞭然,誰也無法效仿,我葛品揚少說也見過五次以上,怎會是這人呢?
九妹道:「婢子也覺奇怪。不過,本幫此次請貼上均印有暗記代號,經詳細查對,第十五號請帖確為丐幫幫主無誤。婢子為慎重起見,且曾面詢送達者屍鷹卓大俠,卓大俠易容送達時,據說神乞本人正好在,卓大俠親自交他收下;至於這份帖子怎會落入此人之手……」
首鳳打斷道:「知道了!」
首鳳與九妹對答時,嘴唇因有面紗遮掩,前殿眾人不易發覺,她一直目注皂袍老人,裝出一副等待下文的姿態;這時不得不中止對答,是因為烏袍老人在稍稍等待了一下之後,已再度開口了。
皂袍老人緩步越出眾人之前,向殿上注目沉聲問道:「首先,老夫想請教的,五鳳幫算不算一個正式幫派?」
首鳳靜靜答道:「也許規模不夠大而已。」
皂袍老人道:「既以正式幫派自居,敢問今天成立大典有無按武林常規進行?」
首鳳答道:「常規非定規,自可便宜行事,請尊駕說得明白點,如僅指本幫這種開壇儀式而言,本座不敢服罪。
皂袍者人道:「幫派新立,首重天下武林之認知,貴幫既然有今天之公開典禮,敢問有未廣柬天下?」
首鳳道:「武林浩瀚似海,遺珠難免,縱有疏忽不周之處,應不足為怪。」
皂袍老人道:「繁星難數,日月則抬頭可見。今日座中,應該看到的幾位人物,為何不見?」
首鳳道:「就本府淺見,武林無日月。」
皂袍老人道:「很好。現在丟開老夫方面的一切不談,且請幫主說說看,被邀與否,以何為標準的呢?」
首鳳平靜而簡潔地答道:「本幫標準。」
皂袍老人冷笑道:「可宣示於大庭廣眾之下否?」
首鳳悠然道:「德高、位尊、藝絕,三者具一,皆受本幫推重。」
皂袍老人道:「證之今日在座之濟濟健者,幫主此言,應屬可信,不過,幫主能說明少林、武當、終南、王屋、黃山五派掌門人未獲貴幫青睞的原因何在麼?」
首風不假思索道:「幫、派平行,位不得謂尊;旅進旅退,雖無大惡,亦無大善,乏德可言,論武功,自顧尚且不暇……」
半年來,五派門下屢有傷亡之事,業已傳遍武林,首鳳不說下去,眾人也能聽出其言下之意。
皂袍老人冷笑一聲道:「龍門棋士古今同如何?」
首鳳點頭道:「是的,龍門棋士古老前輩位份尊崇,品德端正,武藝超絕,確為武林一代耆宿……」
皂袍老人冷冷截斷話頭道:「老夫只想知道不被邀請的原因!」
首鳳淡淡答道:「本幫無人精於棋道。」
黃衣首鳳所說的話,由頭至尾,沒有一句不是強詞奪理,但每一句詭辯都是鋒利無比,使人無詞可駁。
尤其最後關於龍門棋士不被邀請的簡短八字原因中,雖然充滿諷刺,可是,誰也不能否認她說的不是實情龍門棋士所至之處能沒有棋麼?
皂袍老人沉聲道:「天龍堡主藍公烈呢?」
皂袍老人此問一出,全殿上下,包括殿後的葛品揚以及葛品揚身旁的兩婢,人人的心神皆為之一緊。
近二十年來,天龍堡不啻武林中一盞明燈,厥為不爭之事實。堡主天龍老人藍公烈,待人寬,律己嚴,急公好義,嫉惡如仇,為百年來武林中僅見之一代偉士;至於武功,更不用說,雖然斯人之絕世聖學一元指尚不為同道所知,然僅就天龍爪力和龍鱗鏢這兩項,已足令任何門派無法望其項背了。
天龍大俠是未被邀請呢、抑或邀而未到呢?現在,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迫切地等待著解答。
眾目集射處,首鳳平靜地答道:「天龍大俠之不被邀請,在本幫而言,理由也很簡單,如用一句話說完,便是斯人今天在武林中的地位太高了。」
雙目緩掃,淡淡接下去說道:「眾所周知,近二十年來,斯人一直以一代領袖人物自居,本幫縱然下帖,請得來,請不來,尚在不知之數;請得來,本幫伺候為難,請不來,本幫聲威有礙。本幫創立伊始,這種種,自在考慮之列,所以本幫斟酌再三,結果決定仍以不請為宜。」
皂袍老人冷笑道:「好個堂堂正正的理由!」
首鳳悠悠接口道:「同時,在時間上亦頗不巧。據傳除有一名終南女弟子為天龍爪力毀去一身武功外,少林、武當、王屋、黃山均有門下先後斃於天龍絕學,近月更聞雲夢二老樂天子、無憂叟亦在天龍絕學冷襲下陳屍風雨茅廬,這些,也是本幫吝於一帖的部分理由!」
皂袍老人鬚眉俱張,厲聲道:「你以為天龍堡中誰是兇手?」
首鳳陰陰一笑,仰臉漫聲道:「天龍武學獨步天下,天龍大快或許能為尊駕解答這一點。」
皂袍老人厲聲又道:「天風老人呢?」
首鳳漫聲接口道:「天風老人什麼都好,就是不該將兩名師侄女送給人家當姨太太!」
天龍雙嬌黑夫人章曼華、白夫人柳文姬二人是巫山天風老人的師侄女,武林中無人不知。不過雙嬌之入天龍堡,無論在倫理或禮教方面,並無虧德之處,天龍堡主續絃是在元配夫人冷面仙子去世之後,而兩女共事一夫,古有美談。雙嬌為一對異姓孤女,幼蒙天風老人師兄玄機子收養,情逾骨肉。兩女一同長大,形影相依,於這種情形下,于歸與共,實為人之常情,理所必然,所以,廳中眾人聽了黃衣首風這種諷刺之言,均覺未免過分了些。
葛品揚素敬雙嬌,這時直氣得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持。
雲殿下,那位皂袍老人幾乎意外地頭一點,緩緩道:「關於這位天風老人的評價,還差強成立,老朽也為此事而一直為這位天風老人感到遺憾。」
皂袍老人的激情原應轉向高峰,而結果反趨平靜,這一點,似乎也大出黃衣首風意料之外,柳眉第一次輕輕皺了一下。這時,皂袍老人緩緩向兩殿環掃一眼,身軀一轉,竟於數百對充滿疑訝的目光交射下,舉步向殿外走去。
首鳳忙向殿後細聲問道:「兩位太上護法現在到了沒有?」
葛品揚身旁的九妹十妹未及開口,左右兩邊,已同時有人以兩種不同的刺耳沙音回答道:「老夫們剛剛抵步。」
葛品揚暗吃一驚,急向兩邊分別望去。
左邊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矮又肥的青衣老人,臉蒙青紗;右邊眼孔下的座位上坐的是位又高又瘦的黑衣老人,臉蒙黑紗。兩人面目雖不可見,但從外形看去,似均在七旬上下。
這兩個怪人系何時到達,似乎連葛品揚身邊的九妹十妹也沒有察覺。
前面黃衣首鳳驚喜地輕「哦」了一聲,旋即向殿下正向殿外走出的皂袍老人提高聲浪喝阻道:「高人且請留步!」
皂袍老人回身昂首冷冷道:「有何見教?」
首風輕輕一咳,注目道:「尊駕今日所持之禮貼,經查系本幫致送丐幫幫主四海神乞樂十方樂大俠者;尊駕顯非樂大俠本人,如果尊駕不以為意,願請留下真姓實名再走!」
皂袍老人注目道:「如若違命,又將如何?」
黃衣首鳳發出一陣嘿嘿輕笑,似有所待,而在以笑聲拖延時間。
果然,左眼孔下那名青衣老人開口了:「放他走,今天不宜做得太過分,查明他的身份還不容易麼?」
右眼孔下的那名黑衣老人接口道:「諒他跑也跑不到哪裡去!」
從兩名怪老人語氣上可以聽出,青衣老人顯得陰險機詐,黑衣老人則顯得狂傲而冷酷。
黃衣首鳳迅答一句:「謹遵太上法諭。」
眼神一閃,向殿下道:「尊駕興師無名,雖使本幫引以為憾,唯本座念及吾輩武林人多半愛惜羽毛,本座絕不勉強也就是了。」
皂袍老人突然狂笑道:「老夫有個怪毛病,就是你說東我偏說西,一生專喜與人唱反調。要老夫留名,老夫不留,不要老夫留名,老夫卻非留不可,如你用的是激將之計你算是成功了。」
首風神色一緊,凝眸道:「本座洗耳恭聆。」
皂袍老人又復大笑道:「依老夫看,『洗耳』似不若『拭目』的好,咱們之間,總會有人羽毛要受點折損的呢。」
笑聲歇,袍抽一拂,四柱之間人影游閃,有如矯龍翻騰,大殿上頓為一片激盪勁氣所旋罩。
勁氣所至,寒風刺骨,兩殿數百名豪雄,人人色變。
剎那過去,影定人現,皂袍老人不知於什麼時候已回至原處,頭一抬,向雲殿上傲然微曬道:「看出老夫是誰了?」
首鳳微怔,一時作聲不得。
皂袍老人大笑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羽毛,羽毛……老夫今後,似乎應該準備一口棺材啦!」
笑聲中,揚長出殿而去。
黃衣首鳳悵然若失,目送皂袍老人背影遠去,這才收回目光,微笑著向殿後不安地吶吶低問道:「兩位太上護法可認得此人麼?」
矮肥的青衣老人搖搖頭,皺眉喃喃道:「此人似非龍門棋士,龍門棋士雖精易容之術,但那老兒對自己那把白鬚看得珍重無比,任何情形下,也不可能改成這樣子。」
高瘦的黑衣老人則簡短地道:「也絕不是天龍堡主。」
黃衣首鳳應聲道:「何以見得?」
青衣老人的話她沒有接腔,黑衣老人的話卻令她懷疑,可見首鳳已認定皂袍老人即是天龍老人了。
黑衣老人冷冰冰地道:「老夫判斷任何事,從來沒有錯過。」
青衣老人一咳接口道:「是的,不是藍公烈。藍公烈身高八尺有餘,此人僅六尺上下,不但身材不合,而且藍老兒練有一元神指,罕有人知。如今此人出手時是五指排並,純屬掌招範圍,自然不會是藍老兒了。」
青衣老人這番話,乃是就黑衣老人的見解加以解釋,也是為首鳳對後者的無心觸犯加以轉圜。
兩名怪老與黃風間的這段對答,使葛品揚心驚不已。
他沒有想到兩名怪老人不但知悉師父練有一元指,且能於皂袍老人電旋身法中看清皂抱老人的掌式來,其博聞與功力,該多驚人!
首鳳識趣,忙答道:「兩位端的好眼力。」
青衣老人接著道:「派人下去看看那四根紅柱。」
首鳳應諾,面紗輕搖,不知向黃青藍紫紅五名堂主說了幾句什麼話,隨後朗聲向殿下喝道:「開席!」
大殿外,一排排勁服漢子托盤而入,燒雞烤鵝、美餚佳酒,剎時遍佈各座。知語聲中,五名堂主同時下殿。
青、藍、紫、紅四個鷹首四下勸酒,黃鷹首則趁眾人不備之際,分將四根朱漆巨柱迅速查察了一遍。
黃鷹首再登雲殿時,雙目閃射著一種異樣光芒,顯示內心正懷著甚濃怖意。
首鳳低聲問道:「有何所見?」
黃鷹首促聲道:「四柱齊斷,裂縫如線,如非細看幾乎目不可辨。」
殿後兩名怪老人聽了前殿黃衣堂主這段簡短報告,臉一偏,四目相接,幾乎是同時出口道:「果然就是那個老傢伙!」
首風聞言,忙向股後低問道:「兩老指誰?」
黑衣老人輕輕一哼沒有開口,青衣老人道:「『身旋狂飆,掌舞星搖』孩子,你想他會是誰呢?」
首鳳訝然失聲道:「就,就是他本人?」
葛品揚也為之恍然大悟:「天風老人。」
三天後,一個燠熱的下午,洛陽皇園最冷僻的一角,正負手踱著一名慈眉善目的儒服老者。
葛品揚為安全計,人離開了五鳳幫,面目卻未更改。
他於三天前離開王屋五鳳幫總壇,帶著三樣東西:一面五鳳令旗,一面五鳳獨立號令的紅鳳符,以及一片莫之所適的茫惑心情。
紅衣五鳳告訴他:「這一令一符是本幫、也是弟子首次贈出,本幫五鳳永遠記得夫子您,希望夫子也能永遠記得本幫五鳳。」
紅衣五鳳接著向他說明:「半個多月來,蒙夫子諄諄善誘,弟子獲益良多。就課者雖僅弟子一人,事實上卻是五鳳共受,四位姐姐系由弟子轉授,此即弟子經常於問業後離莊,以及這次獲贈幫中最高信物五鳳令的原因。」
至此,葛品揚方明白過來,他為五鳳的向上心深深感動,也為五鳳身處這種日後勢難善了的環境而深深惋惜。
紅衣五鳳最後告訴他:「本幫暗植已久,規模雖然不大,勢力早已遍佈天下。夫子雖非吾道中人,遇有緩急,未嘗不可憑以解困。本幫幫規極嚴,令符所至,無不凜遵,夫子以後自會知道。」
葛品揚之所以收下這一令一符,即是因為被紅衣五風最後這幾句話所打動。
假如他還有恢復武功的一天,王鳳幫也許是他面臨到的第一道課題,他不能放棄這兩支以後可資打開五鳳幫的「鎖匙」。
而現在令葛品揚彷徨的是決定不了究竟應該怎麼做。
龍門棋士命巫雲絹轉告,要他回武功山天龍堡會。此一指示,在原則上說是對的,既然師父天龍老人已然諒解,他確無再迴避師門的必要。
不過,他是當事人,他想得要比較多,也比較切合實際情勢。
首先,他知道師父天龍老人已下山四處找他,目前一定不在堡中。堡中除了師父,誰也無能為他恢復功力,他回堡,在目前可說一點用處也沒有。
其次,他知道師父天龍老人如憑本身功力為他恢復武功,他的武功恢復,師父本人必然真元大損,今天武林中不能沒有師父這位人物,師父也不能不保持一身功力,他不願為自己的幸福與前途而影響整個武林今後的命運。
最後,他決定了:先去巫山見見天風老人。
天風老人,葛品揚有生以來只見過一次,那是在他武功剛打基礎的時候。對於這位冷時如冰、熱時如火、平和時如春風被人、狂放時如海嘯山崩的老前輩,葛品揚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象。他知道,老人也很喜愛他,他與老人相處的時間,先後雖只一個時辰不到,老人卻破例傳了他天風三式。
師門天龍武學中的天龍爪,陽剛勁銳,天風三式則浩蕩奔放,如以天風三式開局,而以天龍爪來攻取,即不啻猛將殺關,健翼掩護,相益相彰下威力可以倍增。
這天風三式,是天風老人一套天風掌中的三招精華,也是葛品揚得天獨厚的私蓄。
連師父天龍老人在知悉後也曾打趣著向葛品揚道:「品揚,你可得向你兩位師兄和師妹交代清楚,這全是你的運氣,師父我可沒幫忙啊!」
天風老人當時瞪眼道:「老夫愛傳誰就傳誰,誰能左右老夫?哪個小子吃醋,不妨先替老夫將自己骨頭數數清楚!」
天龍老人當時又笑向常平、霍玄兩徒道:「你們兩個吃醋麼?師父以為你們不至這般傻才對。你們別瞧你們師弟今天神氣,有朝一日他以這三式在外面吃了虧,那時候,哼哼,你們等著瞧吧!」
天風老人自負極高,天龍老人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葛品揚如因此壞了此老名頭,那時候,苦頭可就大啦。
當時天風老人冷冷一笑,傲然道:「天風掌縱非天下無敵,然在掌法方面,也算自成一家,這種掌法要在今天活著的黑道人物中找對手,亦頗不易呢。」
那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至今想來,記憶猶新。葛品揚自兼練天風三式之後,僅知此三式威力甚大。至於究竟大到何種程度,卻也不十分清楚,因為身為天龍門下,應敵的機會可說絕無僅有。
天龍門下不會無故出手,同時誰又會找上天龍門下?
天風老人年近九旬,武功固高,見聞亦博。葛品揚想去,一方面是為了要向老人請教,他既非傷於天龍爪力,恢復武功自較巫雲絹為易,看老人有無其他挽救良策;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在老人處見到師妹龍女藍家鳳,因為他想,她縱不回去,也該帶個訊息回堡讓關心她的人放心才對。
如今,他在園中徘徊,便是為了體力有限,此去巫山,如何才能順利到達。
就在葛品揚蹙額長吁之際,忽有兩名身材普通、衣著隨便、雙目精光隱現的中年漢子緩緩向葛品揚走攏來了。
葛品揚圓臉瞥及,暗忖道:「這二人似乎為我而來,有事麼?
思忖間,兩漢子已經走至身邊,同時一俯身,左邊一人低聲道:「在下陳平,賤號陰陽算盤。」
另一人低低接口道:「在下胡九齡,賤號大力金剛。」
葛品揚心頭一亮,注目道:「兩位英雄敢是駝叟聶老前輩座前的中州雙傑?」
兩人齊聲道:「葛少快好說。」
葛品揚道:「謝謝兩位暗中呵護,如今已沒有什麼勞煩兩位的了」
陰陽算盤陳平道:「少俠現況,龍門古老前輩已為在下二人交代得很清楚。少俠要返天龍堡,在下二人願意護送。」
大力金剛胡九齡道:「車已備好,馬上可以上路。」
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前者江湖經驗老到,後者處事果決,為王屋八指駝叟聶克威座下的兩支擎天柱,二人如此誠意關顧,葛品揚由衷感激。
葛品楊思索了一下道:「如小弟改往巫山,兩位大哥意下如何?」
陳平道:「隨少俠意思。」
胡九齡則顯得頗為興奮地接口道:「去天風老人那裡麼?好極了,此老我兄弟慕名已久,能見他一面,也不虛今生了。」
三人議定,即刻登程。陳、胡二人為顧及葛品揚體力不耐馳驅之勞,堅持走水路,沿漢水而下,經雲蘿,轉而溯江而上。
約月餘之後,船經水流湍急的西陵陝,天色已近黃昏,忽見一條小型快船,迎面順流而下。
船上,傍艙門站著一名藍布包頭的老婦。其時葛品揚和陳胡二人也正站在艙面上閒眺,那條小船由於船小水急,霎眼便自三人船邊掠過老遠。葛品揚眉頭皺了一下,沒有開口。
胡九齡咦道:「那婦人有點古怪。」
陳平也道:「是呵,看上去滿臉皺紋,足有七旬開外,但人立船頭任船身顛晃,身軀竟能保持紋風不勸,尤其一雙眼神,開合間有如寒電,敢情也是我輩武林中人不成?」
胡九齡道:「雙眉緊鎖,好似還有什麼心事。」
陳平道:「是的,這點我也注意到了,不過,如說此婦系武林中人,當非無名之輩,我怎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二人說著,轉向葛品揚。葛品揚搖搖頭,也表示印象中沒有此人。
數月後,船至巫峽,進入夔州府境。夔州,為明代川省九府之一,在地勢上是「堅衛兩兒,雄視三楚」。所謂「據荊襄上游,為巴蜀喉吭,吳楚萬里之襟帶也。」
葛品揚與陳、胡二人在風月台登岸,行至一地,地名妃子園。陳胡二人於悉知地名之後,不禁詫異地道:「這兒一片黃石灰土,哪裡有什麼妃子園?」
葛品揚微微一笑道:「『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是唐代留下的古老地名呵。」
陳、胡二人齊「哦」一聲道:「原來唐朝王妃吃荔枝,還要到此地來買?」
葛品揚道:「蜀中荔枝,以廬、敘二州所產為最上品,合州次之,此地所產又次之,故此地雖名妃子園,問實際,名實並不相符。」
輕輕一歎,又道:「『荔枝一騎紅塵後,便有漁陽萬騎來』,唉唉,世人只聞國色一笑傾國,又誰知楊貴妃一『嘗』也能貴物呢!」
三人邊談邊走,晌午時分,抵達距神女廟不遠的白衣鎮。
這座白衣鎮系紀念漢先主而易名,原稱襄王驛,為游巫山十二峰中神女峰的必經之路。
葛品揚走得有點累,進入一家酒店後,便倚壁養起神來。
不多久,忽聽陳胡二人在一陣爭論之後,齊聲招呼他道:「葛少俠,你過來看看。」
葛品揚不知道二人在爭論些什麼,走過去一問,原來是為壁間一首墨跡暗淡的古詞,那首詞這樣寫道:
「有客經巫峽,停櫓向水循。
楚王曾此夢瑤姬,一夢杏無期。
塵暗珠簾卷,香銷翠帷垂。
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
古廟依青崎,行宮枕碧流。
水聲山色鑲妝樓,往事思悠悠。
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
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葛品揚看畢笑道:「此詞叫『巫山一段雲』,你們爭什麼?」
大力金剛胡九齡道:「他說這是古人之作,我可有點不相信。」
陰陽算盤陳平道:「咱們少主小旋風喬龍在世時,雅好近人詩詞,從來就沒見他念過這一首,可見它不但古老,而且還相當冷僻呢。」
葛品揚聽到「小旋風」三字,臉色一黯,微微點頭道:「是的,唐人作詞,形意較古,這首詞,有人說作者是李貽孫,也有人說作者是李吉甫,更有人說是唐代某詩妓所作,總之,作者雖不可考,為唐代作品卻沒有疑義。」
他似乎無意多談這些文章之事,語畢,即向二人道:「以後兩位就喊我『葛相公』好了」念及尚是老儒裝束,不禁笑了笑,又道:「我見天風老人時,必得回復本來面目,這樣子自然不行。」
飯後,葛品揚回復了本來面目,借陳、胡二人向神女廟方面進發。來至神女廟時天已薄暮,陳胡二人道:「天風老人住什麼地方?」
葛品揚手一指道:「就在廟後峰腳下。」
仰望神女峰,挺秀入雲,景色幽奇而微透倭清。葛品揚向廟後踱去,不期然低吟出口: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聲猶似哭襄王,朝朝暮暮雲台下,為雲為雨夢國亡……」
頭抬處,一聲輕噫,吟聲遽止,低低向身後胡陳二人道:「繼續走過去,裝作漫遊偶過的樣子。」
原來前面峰下有一排茅屋,屋前空地上此刻正好品字形站著三人。
面對茅屋背向這邊站著的,是一高一矮、高者奇瘦、矮者奇胖的兩名老人。高瘦老人身穿黑衣,矮胖老人身穿青衣。頷下有紗角飄動,似乎臉上均戴有面紗。
面向這邊站著的,是一名年約七旬,濃眉虎口,滿臉紅光的皂衣老者,正是本來面目的天風老人。
陳胡二人訝然低問道:「這邊兩個老者何人?」
葛品揚悄聲道:「五風幫的兩名太上護法,是何來歷,我也不十分清楚。」
稍頓,又道:「我們索性裝做好奇地走過去看,還比較安全些。」
葛品揚這種想法和做法是大膽的,事實上也是正確的。陳胡二人走過神來,不禁暗暗欽佩。
於是,三人繼續走過去。葛品揚負手環眺,一副貴介公子氣派。胡、陳二人微低著眼光,極似二名家人。
三人遠遠停下腳步,猶如不明這是怎麼回事,想看個究竟似的。
天風老人虎目偶掃,臉上訝異之色一現即逝,青衣老人和黑衣老人則屹立如故,連看也沒有回看三人一眼。
這時但見天風老人哈哈一笑道:「老朽自以為命長,想不到兩位也還活著,真是出人意外。」
黑衣老人冷冷接口道:「除了意外,還有沒有其他後事交代了?」
天風老人撫掌大笑道:「妙,妙,胖瘦二老仍是當年老脾氣,狂態如昔,令人欣慰……」
黑衣老人呼了一聲道:「老夫對馬屁從不動心。」
天風老人又是一陣大笑,臉一偏道:「胖老人,你脾氣好,我們談談,兩位駕臨到底有何見教?」
青衣老人陰沉沉地緩緩說道:「四十年前的歷史希望重演一遍。」
天風老人一「哦」,旋又大笑起來道:「四十年前,天山一仗,兩位並未吃虧,如無其他恩怨,大家都這麼一把年紀了,重來一次豈不無聊?」
青衣老人陰聲道:「好說,四十年前是老夫兄弟輪流接你三招,雖然勝負未分,但老夫兄弟並不引以為榮。」
天風老人笑道:「今天兩位準備推哪位出來?」
青衣老人陰聲道:「老夫剛才已經說過,希望歷史重演一遍,今天還是由老夫兄弟向老朋友輪流請教!」
天風老人一怔,大笑道:「那麼老夫可要引以為榮啦。」
青衣老人道:「今天,將由三招改成一招。」
黑衣老人接下去道:「再成平手便算我們輸。」
天風老人大笑道:「輸贏是另外一回事,來來來,既然兩位有興,老朽捨命陪君子就是了。」
青衣老人喝一聲:「老夫有僭了!」並袖一拱,語音了,雙掌一翻,遙向天風老人當胸推去。
這一招看似遲緩,但發出之掌風卻甚驚人,呼嘯澎湃,有如山崩海裂,萬馬奔騰,天風老人立被罩入一片狂飆之中。
葛品揚心頭一震,幾乎驚呼出口。
但見天風老人鬚眉張揚,虎目光閃,容得狂大飆身,腰微挫,雙掌一合一分,原地不動,硬向來勢迎出。
兩股勁氣一接,轟然一聲問響,雙方身形均是一陣搖晃。
青衣老人定住身形,拱手道:「佩服,佩服。」聲浪低沉,顯然已真力大損,說完便向一旁退去。
天風老人雙目微合復啟,轉向黑衣老人淡淡一笑道:「打鐵趁熱,瘦老二不必客氣了。」
黑衣老人冷笑道:「老夫從不相信奇跡。」語畢,也仿青衣老人姿勢,翻掌推出一股勁風。
二名怪老人功力似在伯仲之間,黑衣老人這一招,不但把式沒有變化,其聲勢之驚人處,亦復與青衣老人相同;所不同者,這次黑衣老人身形晃動,天風老人卻向後退出一步。
黑衣老人與青衣老人默然相視,半晌無語,兩道灼灼電目中,有驚訝,也有著深深迷惑。
片刻過去,二人同時頭一點,回望天風老人一眼,騰身而去。
天風老人拱拳笑呼道:「恕老朽不遠送……」
目送二人背影消失,笑意遽斂,臉色頓轉蒼白,口張處,噴出一道血泉,仰身向後栽倒。
葛品揚起步在先,卻較陳、胡二人後到,人在五步外,已高喊道:「點湧泉,封血海,運功護定前胸心絡,後胸意捨!」
陳、胡二人依言施為,出手如電,點完穴道,將老人扶持坐起,分前後坐下抵掌運氣,全力護定老人一絲游息。
葛品揚喘息俯身,探手一陣掏摸,自老人懷中取出一隻玉瓶,打開瓶塞嗅了一嗅,倒出三顆紅色藥丸,塞入老人口中。
陳、胡二人不敢出聲,只向葛品揚投以詢問的眼光。葛品揚點了點頭,同時深深噓出一口大氣。
陳、胡二人知道大事無礙,寬心略放,運功更力。約頓飯光景,陳、胡二人臉白汗流,天風老人悠悠醒轉,葛品揚又倒出三顆藥丸,送向老人嘴邊。
天風老人低低道:「太浪費了。」口中雖如此說,仍將藥丸吞下,含笑無力地一掃三人,隨即閉目垂臉,逕自調息入定。
葛品揚向陳、胡二人一比手勢,將二人引開,悄聲道:「不妨事了,你二個也調調無神吧。」
葛品揚躡足緩踱,直守候至月上柳梢,三人方始相繼收功站起。
天風老人緩緩抬頭,一指陳、胡二人,向葛品揚問道:「孩子,這兩位朋友怎麼稱呼?」
陳胡二人上前參拜,葛品揚同時將二人介紹了一遍。
天風老人點點頭,忽問道:「你們既經水路來,有沒有看到你那師妹家鳳那丫頭?」
葛品揚一呆,旋即領悟,原來日前於西陵峽舟中所見到的那個「怪老婦」便是師妹龍女藍家鳳所扮。
老人聽完葛品揚的陳述,輕輕一歎道:「這丫頭真有點鬼聰明,她算定,不管遲早,你必會到這裡來。她在這裡等你不著,卻又判斷你如果來,多半是走水路,所以一定要坐船離去,沒想到陰錯陽差,你們仍然失之交臂。」
葛品揚忙接口道:「這不要緊,您老人家還是多歇一會兒再說吧。」
老人苦笑道:「橫豎這一身功力已經完了,歇不歇還不都是一樣?」
葛品揚失聲道:「您……您……怎麼說?」
老人閉目說道:「兩個老怪竟有這等的進境,實非老朽始料所及,老朽沒有當場出醜已經是夠幸運了。」
葛品揚乃天龍門下,知道老人所言實非虛言,心頭黯然,沒有再說什麼。
老人停了停,啟目微笑道:「那年老朽去天龍堡,你正在摹臨魏碑和《靈飛經》,日前五鳳幫那副對聯是你寫的吧?」
葛品揚點點頭,又將本身遭遇向老人詳述了一遍,最後轉問老人道:「五鳳幫幕後究系何人主使,您老人家知道不知道?」
老人苦笑仰臉,良久,方緩緩說道:「對這幕後人,龍門棋士、你師父以及老朽,也許有著相同的感覺。」
葛品揚心神一緊,忙問道:「是誰?」
老人答非所問地緩緩接道:「不過,我們三人誰也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葛品揚瞠目道:「為什麼呢?」
老人又苦苦笑道:「一個人已死去多年,竟又出現,這種荒謬的事,說來誰能相信?」
葛品揚道:「死訊出於誤傳也不一定呀。」
老人搖搖頭苦笑道,欲言又止。葛品揚著急道:「譬如說,剛才那兩名怪老人,您老起初不也以為早就不在人世了嗎?」
老人搖搖頭道:「這中間情形不同。」
葛品揚道:「不同在什麼地方?」
老人有意轉移話題,忽問道:「孩子,剛才那兩名老怪物你知道他們是誰麼?」
葛品揚蹙額搖頭道:「只知道他們是五鳳幫的太上護法……」
老人道:「天山胖瘦雙魔,這名號你沒有聽你師父提及過?」
葛品揚驚得跳起來道:「胖瘦雙魔?」
接著叫道:「師父沒有提及,黑白兩姨卻說過一二次;不過,那也只是當故事談,雙魔不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因走火入魔離開人世了嗎?」
老人道:「誰親眼見到了?」
葛品揚眼珠一轉,趁機道:「那麼那位五鳳幫幕後主使人,您老說他死,難道有誰親眼看到過了不成?」
老人一咳,忽向陳、胡二人道:「駝叟聶老弟台近來可好?」
陳、胡二人雙雙躬身道:「托您老的福,還好。」
葛品揚知道老人有意規避自己的問話,因深知此老脾氣,不敢追問,心下卻止不住納罕萬分。他心想:看來只好留待問龍門棋士了。心裡這樣想,卻又改變方式試著問道:「那麼,武林中前此所發生之疑案,與五鳳幫有沒有關係呢?」
老人側目說道:「疑案系以天龍武學演成,你是天龍門下的弟子你問老朽,老朽又去問誰?」
葛品揚默然,一股豪氣在怒火中茁升,憤然道:「只要晚輩武功恢復,偵破此案我可以一肩擔承的。」
老人道:「單是恢復武功,還不夠。」
葛品揚道:「尚缺何事?晚輩一併聆教。」
老人道:「得練一元指。」
葛品揚道:「如果晚輩請求,師父諒肯傳授。」
老人道:「獲得傳授仍然不夠,火候不達八成以上,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足以壞事。」
葛品揚低頭喃喃道:「是的……層層阻礙……不過,任何事都是無法一蹴而成的……我只要武功,原有的武功,我能奮鬥……克服一切困難而達到目的,我……我堅信。」
老人點點頭道:「好的,孩子,老朽現在成全你。」
葛品揚一呆,驚喜交織,驀地拜倒,激動地泣喊道:「您老……您老真有辦法?……揚兒終生不忘您老大德……」
老人緩緩道:「不應忘了的,另外還有一個人。」
葛品揚不解,抬臉欲問時,老人頭一點已轉身步向茅屋。
葛品揚朝陳、胡二人望了一眼,三人一起趕到老人身後。老人並不入屋,卻繞屋向屋後走去。
最後,停在一座墓前,老人用手一指道:「這就是你黑白兩姨的師父,老朽的師兄知機子的陵寢。」
葛品揚肅容點了點頭。
老人接下去道:「千年水火珠,武林中人人都只知道有一對,知道有兩對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老朽,另一個便是老朽這位已作古人的師兄。」微頓接著又道:「兩對水火珠,均為老朽師兄所有,一對於卅年前送給龍門棋士古老兒,嗣後古老兒惜花獻佛,又將它們送給我那兩個侄女。」
老人最後說道:「另外一對,便在這座墳墓中。」
葛品揚心頭一震,囁嚅道:「這,這怎麼……」
老人淡淡說道:「可以不可以,應由老朽決定」回頭向陳胡二人道:「有煩兩位幫忙。」
陰陽算盤和大力金剛不敢違示,僅遲疑了一下,立即恭諾著各自腰間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向墓前走去,慎敬地掘土破墳。不消多久,石棺已露出一角。
陳、胡二人互望一眼,垂手後退。
天風老人緩步下坑,向石棺肅容一揖,然後將棺蓋緩緩斜移。目光至處,臉色一變,伸手疾向棺中一把抓去。
他取出的並不是什麼水火珠,而是一張淡黃色的羊皮紙,展視下,連說兩聲:「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口噴鮮血,撲棺俯倒,當時氣絕。
葛品揚上前將老人扶起,又悲又駭,瘋狂地搶過那張已為鮮血染污的羊皮紙,就著月色,但見紙上這樣寫著:「余盜此珠,不得已也,如非天龍門下,日後持此卷者,可向北邙白雲屯靜雅山莊主人提出一個要求,包托代為恢復失去的武功在內。」
葛品揚怒叫道:「卑鄙!無恥……何來的第三者呢?他老人家不是明明說僅他們師兄弟知道墓中藏有寶珠嗎?」
陳、胡二人已從旁看清了羊皮紙上的留言,陰陽算盤陳平低聲婉轉道:「葛兄,事已至此,惱亦無益,咱們……」
大力金剛胡九齡也說道:「此人行為雖欠光明,但觀紙上留言,似還有一點良心,他要是說了不算也不會留下話來了。」
葛品揚-目吼道:「知道嗎?我是天龍門下,永遠都是!」
雙手連撕,一張羊皮紙,頓化碎片飛散。
陳、胡二人歉然垂首。葛品揚火氣發洩後,轉而感到不安,上前拉起了二人手臂,誠懇地告罪道:「小弟一時衝動,還望兩兄多多包涵。」
胡九齡抬頭道:「沒有什麼,少俠的心情我們瞭解。」
陳平想了想道:「少俠武功並非毀於天龍爪力,恢復過來應不致十分為難,只要覓得一味像何首烏、靈芝、雪蓮之類的珍貴藥材,再有一位功力與五派常門相等的人物施助,也儘夠了。」
葛品揚輕輕一歎,苦笑道:「話雖如此,但談何容易?」
陳、胡二人默然,片刻後,二人開始掘土,就在知機子墓旁,將天風老人遺體慎重葬入,正擬去取石砌墳,葛品揚阻止道:「不,就這樣行了,他老人家的死訊暫時還是不讓外界知道的好。」
三人拜奠畢,回到茅屋前。葛品揚將柴扉輕輕合攏,然後就簷下撿起一段木炭,在柴扉上寫了四行草字:
「山中合藥去
出入無定期
故舊或相訪
賓主自擇之……」
翌晨,三人黯然離開了神女峰,仍於風月台搭上下行江船。
登船後,胡、陳二人問葛品揚道:「現在去什麼地方?」
葛品揚沉思著搖了搖頭,二人也就沒再追問。
江船順流而下,半月後到達洞庭。葛品揚遙望岸上,忽然提議道:「上岳陽樓喝酒去!」——
掃瞄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