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魂叟和玄龍說罷,抬頭朝關外神駝笑道:」有了龍虎頭陀孝敬的這五十兩雪花銀,咱們何不接下去再喝一頓痛快的?」
關外神駝也笑道:「不喝也可以,分我二十五兩來。」
說得眾人都笑了。
喝酒中間,大頭乞兒先將遇見龍虎頭陀欲收玄龍為徒,以及如何戲耍於他,騙頭陀請客的詳細經過描繪出來,關外神駝聽罷拍手笑道:「丐門昌大有望矣!看『攝魂雙小』,果然是名不虛傳。」
攝魂叟見神駝讚美他的門下,不但不謙虛,反而自誇道:「強將手下無弱兵,這下子你可佩服了我臭化子了吧?」
神駝刮著鼻子笑道:「我駝子一向只知道丐門中上上下下,無論老少尊卑,一個個都是既臭且髒,想不到貴幫掌門人居然還多了臉皮奇厚的特別稟賦,我老駝今天總算是寬了眼界,廣了見聞。」
二人說笑了一陣,攝魂叟這才正色問道:「剛才路上問你駝子這次來到關內的目的,你說等會兒坐下來慢慢談,現在總該是時候了吧?」
神駝聞言,哈哈一笑道:「虧你臭化子還有臉面問,人家都說丐門子弟遍天下,訊息傳遞之快,過專驛,現在看來,不過爾爾。」
攝魂叟豆眼一翻,兩手一拍,也笑道:「誰說我化子不知道,我不過想從你駝子嘴裡證實是不是那檔子事罷了。」
神駝搖手笑道:「駝子決不上當,別來這一套。」
攝魂叟偏臉笑道:「那我就先說如何?」
神駝說道:「說來聽聽。」
攝魂叟拍手,笑道:「是不是因為川南最近出了一位出色的貴同行?」
神駝兩眼一眼,略顯驚詫地點點頭道:「果然有兩手,算你臭化子猜中了一半。還有呢?」
攝魂叟折手,笑道:「如何?臭化子還有點臭門道吧?」
神駝道:「且慢得意,能說出下半節再吹不遲。」
攝魂叟聞言先是一怔,反問道:「什麼?還有半段?」
神駝點頭微笑不語。
攝魂叟想了一下,說道:「你是指我化子不能說出此君的姓氏和路數麼?」
神駝搖搖頭,笑道:「此人真正的姓名來歷就是我駝子也還沒有弄清楚呢?」
攝魂叟驀然一拍腦袋,喃喃自罵道:「糊塗,糊塗,我怎麼連這一點也沒想到?」
神駝笑道:「別耍花槍了,不知道就說聲不知道,我駝子自然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何苦在這充好漢,怕丟了丐門的臉,而對事情真相又摸不著一點邊子,真比直截了當的認栽叫人看了還要難過。」
攝魂叟給他一激,打鼻腔裡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這又有何奧妙之處?你駝子以『天下第一偷』自負,現在聽人家談起川南也出了個行家,心裡妒忌,怕人家搶去你駝子的名氣,想入關較量一番罷了,再不然就是聽到人家手上已經有了什麼奇珍異寶,想趕去分分吧,甚至黑吃黑,玩個名利雙收。難道還會有第三層用意不成?駝子,咱們做人要憑良心,你可不許捲起舌尖說昧心話,我臭化子猜的可對?」
關外神偷雖以神偷成名,但他的偷可與一般樑上君子的行徑大不相同,他立有「三不偷」的戒律,自奉甚嚴,行偷一生,從未逾越。那三不偷的戒律是:
一不偷善良。
二不愉鏢貨。
三不偷失去抵抗力的同道人。
因有上述三不偷的限制,神駝所偷的對象多半是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和行為不正,手段卑鄙的江湖同道。神駝行竊得來之錢財,除酌留零星酒資外,全部散發窮苦民家,一生中不知救活多少引頸投環之人,所以武林中人送了他一個「天下第一偷」的美號。以後,神駝在每次作案之後,也就在現場留下「天下第一偷」的題號,作為他關外神駝的專用標誌。被偷者看到這五個字,多半忍氣吞聲,自認霉氣,誰也不敢稍有怨言。因為神駝有三不偷的戒律,被偷者不是有喪德行為就是得的不義之財,傳聞開去,何異自揭瘡疤?
最近川南又出了一個高來高去,行竊手段高明的江湖人物,幾年之內,在川南連做百餘案,被竊之人始終見不著行竊者的廬山真面目。這是攝魂叟早就知道了的消息,他知道關外神駝向不服人,算定神駝此番入關定與此事有點牽連,結果果然被猜中了。不過關外神駝說他只猜中了一半,實在有點出他意外。除了同行是冤家,他實在想不出神駝入關的另一半原因。所以攝魂叟一口咬定他此番入關一定不外乎上述兩大原因。
誰知神駝聽了攝魂叟的這番推斷之後,仍然搖著那隻大手,連連說道:「一片臆測之詞。臭化子,你猜不著啦!」
攝魂叟不服道:「好,你說吧!我臭化子就不相信你這個駝子能編出更動人的理由來。」
關外神駝笑道:「認栽了吧,臭化子?」
攝魂叟恨恨地道:「哼,別賣狂,先說出名堂來吧,要是不出乎我臭化子所說的兩大原因,看我化子能不能將你背上那塊肉丘一掌削平!」
神駝止住笑,正色說道:「普天之下,偷雞摸狗之徒多如牛毛,我駝子若是為了保有這點虛名,豈非管不勝管,斗不勝鬥?」
攝魂叟仍舊恨聲說道:「再說下去,這是廢話!」
神駝笑笑,又道:「我駝子什麼奇珍異寶也見過了,就不相信世上還有什麼身外之物能打動我駝子的心。」
攝魂叟不耐地道:「這也是廢話!」
神駝忽作驚人之筆,哈哈一笑道:「老實告訴你,我駝子這一次入關,並不是為了找別人,我是來找我自己的,我找的是天下第一偷!」
攝魂叟驟聽之下,先是一怔,繼之悄然大悟道:「難道難道川南這位仁兄是,竟—
—冒了你駝子的字號行事不成?」
神駝冷笑道:「何嘗不是。這位朋友下手的對象根本不受我駝子的三戒之約,卻每次均在現場留下『天下第一偷』五個大字,你臭化子倒評評這個理看,他是不是明著叫陣,要我駝子好看?」
攝魂叟皺眉道:「這個倒沒聽說,你駝子的耳朵怎會忽然長了起來?」
神駝笑道:「狐有狐群,狗有狗黨,這個你別管了,……我只問你臭化子認不認栽?」
攝魂叟也笑道:「傳聞不足為憑,你駝子不肯盲目上當,我化子也不願睜眼吃虧。如你駝子不拿點證據出來,臭化子決不相信當今武林中有誰生成一副豹子膽,敢得你這個惡駝鬼的虎鬚?」
神駝哈哈笑道:「你臭化子信不過我駝子、可信得過以太陽指威震武林的,巫山獨秀峰,三清觀的獨孤老道?」
攝魂叟吃驚道:「獨孤子?獨孤子去了關外?」
駝神道:「這是獨孤老道去關外配藥,回程經過我駝子那兒透的消息,總該假不了吧?」
攝魂叟深深地結出一口氣,自語道:「千山萬水趕去撲個空才冤枉呢!」
神駝也露出不勝驚訝的神情道:「你找獨孤老道又有什麼事?」
攝魂叟用手朝趙玄龍一指,長歎一聲,將龍虎頭陀向當年威震川湘的盤龍大俠尋仇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駝神聽完之後,恍然道:「怪不得剛才你要我如此做作,我雖然表演逼真,還始終沒有弄清你要我作弄那個賊頭陀的真正用意,原來其中還有這麼一大段曲折!」
說完又朝玄龍打量了兩眼,讚歎道:「此子果然好根骨,千面羅漢的手藝也真有他的一套。連我駝子也給朦過去了,怪不得龍虎頭陀一點都沒有瞧出破綻。」
攝魂叟最後笑道:「想不到我們竟是殊途同歸,這一來,入川之行就不會寂寞啦。」
不一會,酒醉飯飽,攝魂叟又將幾個空葫蘆統統叫小二裝滿了,這才結清酒賬,一行離開酒店。
因為多了一個神駝,結隊而行仍有不便,攝魂叟便安排大頭陪伴神駝做第一撥先行,自己帶了玄龍和長腿殿後。非有必要決不聚會,一路憑暗記指示徹尾而行。
無定河又名桑干河,為黑水、金河、奢延河三河之總稱。東南經榆林、綏德、清澗等地流入黃河。河多清沙,緩急深淺不定,故得「無定」之名。
攝魂叟等人分兩批沿無定河向清澗進發,預計至清澗渡河,經龍門,奔華山,越大巴山而入川。
在路行程十餘日,太太平平,無事可紀。
這一天,攝魂叟率領著長腿和玄龍行至華陰與華山之間的一個名叫西水的小鎮,攝魂叟在鎮外的一條路口約略審視之後,忽然面露疑訝之色,喃喃自語道:「難道駝子他遇到什麼意外不成?」
玄龍湊上去一看,只見路口那個用枯枝指示方向的箭頭並不是擺的「個字」形而改擺成比較簡單的中間少去一豎的「人」字形,同時在「人」字形兩叉之間還加了兩塊小石頭。
玄龍自前些日子和大頭乞兒在過一起之後,已經學得丐門不少聯絡同門的決竅。他知道的指標不和是指虛或是指實,一律都要擺成「個」字形。假如由「個」字形改成「八」字形,其意義便是代表已經發現不明敵友之人物追蹤,或是正向不明敵友之人物追蹤而去,藉此向後來同門發出警訊。但是,大頭沒有告訴他在「人」字形記號的兩叉之間加上兩個小石頭的含義。
玄龍抬頭正想向攝魂叟發問之際,長腿乞兒已在一旁插嘴道:「師傅,大頭師兄在兩叉之間以石頭代替挖洞,碰上的兩個可疑人物看樣子還不是等閒的泛泛之輩呢!」攝魂叟臉色凝重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用腳輕輕踢去標記,領著兩小向鎮內走來。
這一來,不消問得,乞兒便已知道了那兩塊小石頭的含義:它是代表著可疑人物的數目。假如碰上的是普通人物的話,依長腿乞兒的語氣推測,可能只在「八」字形的兩叉之間用手指或樹枝挖兩小洞也就夠了。關外神駝也不是等閒人物,以在江湖上有著非凡地位的丐門領袖對他都是那般敬重,其在武功上的成就,不問可知。現在大頭乞兒竟如此慎重地留下最嚴重的警訊,他倆前路發現的可疑人物,可見得是相當有來頭的了。
進鎮之後,攝魂叟朝街口第一家鋪子的牆角一望,見牆角落只有一個小小的粉筆圓圈,方在皺眉欲語之際,身旁的長腿乞兒已忍不住低聲驚呼起來:「怎麼?竟是『過而不留』?」
攝魂叟點點頭,一呶嘴,長腿乞兒連忙上前用衣袖將粉筆圈拭去,三人不停蹄地穿鎮而過。鎮小街短,僅眨眼功夫,已經走出鎮外。
鎮外有兩條路,一條是往少華的小路,一條是往太華的官道。依路口指標,神駝和大頭乞兒已由小路繞直道往少華而去。看樣子他倆可能是在追蹤對方,而不是給別人在追逼了。
因為最後的這一道標記已由「人」字形變成了「人人」字形,這正表示前行之人已加急追趕下去,大有欲罷不能之趨勢。攝魂叟在看完之後,皺著眉頭朝玄龍望了一眼轉臉向長腿乞兒說道:「依大頭所留標記看來,駝子他們所追之人相當重要哩。」
長腿乞兒機伶之至,小眼一眨,已經明白師傅話中之意。連忙說道:「那麼你老人家就趕上去看看吧。我和玄龍循著您老或大頭師兄的指示慢慢前行就是了。」
攝魂叟又吩咐兩句叫長腿小心在意的話,兩肩連晃,提著那雙破草鞋,拍拖拍拖地眨眼沒人小路盡頭疏林之內。
等到玄龍和長腿乞兒走入疏林,已是午茶時分,長腿乞兒指著一株攔路而生的楓木朝玄龍說道:「師傅要我們倆在這座林中等候呢。」
玄龍聞言抬頭,一眼瞥見光禿的楓樹在離地兩丈左右的干身上掛著一個黑漆斑駁的葫蘆。認得正是攝魂叟之物,知道這是一種「見信而止步」的暗號。
長腿從樹上取下葫蘆之後,二人選了一個比較隱蔽的所在,放下破席包坐了下來。
玄龍天性好學,自攝魂叟傳了他內功上初步的調身、調息。調心之後,遇有閒暇,便自勤不息。跟大頭乞兒在一起的幾天,大頭乞兒幾乎被他問窮了。大頭乞兒曾經豎起拇指稱讚他道:「小吊眼兒,你真行,著手不及一月,懂得的,已比我和長腿二人進門了二年所學得的還要多,再有半年下去,我和長腿可能還要向吊眼兒請教哩。」
當時他雖然謙遜了一番,心底下去也興奮不已。現在趁著休息無聊,他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便向長腿請教道:「長腿師兄,師傅說初學靜坐入定的人有兩種通病,一是心神散亂,把持不定,再就是心神昏沉,容易瞌睡。以上兩種現象小弟均已向大頭師兄習得『數息』之法,業已逐漸克制過來。現在次一步的『止觀法門』裡的『系緣止』卻是始終無法做好,請問師兄,如何糾正?」
長腿乞兒擺出一臉長者尊嚴,老氣橫秋地先說了聲:「嗯,練來不足一句,能將初步功夫做得這樣已經是相當難得的了。」
玄龍看著他那副沐猴而冠的滑稽模樣,想笑卻又不敢。只有咬緊牙根,強忍住笑,恭謹地答道:「謝謝師兄褒獎。」
長腿乞兒打鼻管裡哼了一聲,顯得相當得意,這才高高興興地向玄龍解釋起來:「人之身心,其勞逸之勞經常相反。身忙者心專,因無空旁涉遐想之故也。身閒者而適得其反。妄心好比頑猿,縱躍騰跳,愈想愈雜,欲止反進,奔放不已,這是入定者的第一道難關。所以,在內功修為上有『系緣止』這個名稱。
妄心的活動,必有其對象,這個被想的對象便是『緣』,如葛籐之牽附支架一樣。假如我們心中忽想某甲,又想某乙,再想某丙……這樣雜然無章的胡思亂想便叫做『隨意攀緣』。『系緣止』的功夫就是要將萬緣歸一,像把一隻極其活躍的頑猿『系』在一根固定的木樁上一樣。
這種『系緣止』的方法,普通有『系心鼻端』和『系心臍下』兩種。
第一種『系心鼻端』的做法是要我們將一切妄意拋開,專心注視鼻端,觀息出入,從無形至有形,再由有形至無形,以至不知其有息之出入,便算成功。
第二種『系心臍下』是想像息鼻如線,其細如絲,自鼻至腹,綿綿不斷。上下流轉,像觀息出入鼻端一般,從無形至有形,再自有形至無形,以及不覺息線之存在。
以上這種功夫做好之後,便可接下去練習『制心止』和『體真止』兩種功夫,這兩種功的練法是……」
長腿乞兒說到這裡,樹後忽然發出,「撲嗤」一笑,接著有人笑罵道:「好個不要臉的長腿,我老人家一旦離開,便輪到你這個麻桿腿充起老大來啦!」
二人聞聲先是一驚,隨後聽出是熟人聲調,已經知道何人來了。回過臉來,不是大頭乞兒是誰?
二人看到大頭乞兒那剛露齒而笑的輕鬆神態,知道前途一定並未發生凶險,心下均是一寬。
長腿乞兒也笑罵道:「誰像你頭大臉皮厚,抓住雞毛當令箭,不過早兩天進門,便像多學了三年五載似的。好,底下的由你來說,看你大頭是不是比我長腿懂得更多,講解得更高明?」
大頭乞兒也找著一塊乾淨地方坐下,這時抬頭朝長腿乞兒笑道:「你以為師兄我不能麼?」
長腿見大頭又搬出「師兄」的招牌,馬上嘿了一聲,偏臉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也不答話,只是用腳不住地拚命蹭踏。
大頭見狀,哈哈大笑道:「在家從父,出家從師,師不在從兄,此習武者之三從也。長腿對師兄如此不敬,依丐門家法,實應從嚴議處。玄龍師弟,與為兄的速取家法來!」
玄龍笑了,連長腿也給大頭那副靈活模樣引得笑出聲來。
等大頭笑畢,玄龍連忙問道:「神駝前輩和攝魂叟為何未見返回?」
玄龍這一問,也正是長腿乞兒想要問的,便也止住笑聲,伸頭引頸地注視著大頭乞兒,等待大頭乞兒述說經過。
大頭乞兒笑道:「你們倆不是要我講解『制心止』和『體真止』的要義麼?」
長腿又吐了一口口水,用腳板擦了一下,不屑地罵道:「要你講?哼,真是活見『大頭』鬼!」
玄龍笑了一笑,連忙說道:「那個留到以後再說罷,橫豎小弟一時也學不了那麼許多,還是先說師兄和神駝前輩沿途所見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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