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堡 正文 第三十章 人生如夢
    這是一座獨立而僻靜的院落。

    院心一座小樓,四間小室像衛護地分據四角。

    一行進入樓房之後,白衣藥令命四花女退出,另由樓中喊出兩名花女,接過弈具,踏梯登樓。

    樓上有兩個房間,一間是臥室,另一間便是教中藥庫。

    臥室中佈置相當雅致,室角書櫥中,排滿了各種書箱,四壁除了書畫之外,尚懸有不少笛簫琴琶之類。

    兩名花女泡上兩盞香茗後,立即悄然下樓。

    白衣藥令俟兩女去後,放落窗幔,剔亮銀燈,在司徒烈對面坐下,取過黑棋,首先於右下角布下一子。

    臉一抬,嬌聲笑說道:「長者手下留情呵!」

    這時的白衣藥令。兩頰泛霞,春意滿臉,明眸溜顧間,醉波盈盈,燈下看下去,居然聲嬌人媚,而不似先前那般難看了。

    司徒烈微笑不語,順手在對角下了一子。

    序盤佈局,雙方看來都很輕快,但五十手一過,司徒烈立即發覺有點不妙。

    這位白衣藥令的棋藝,果然名不虛傳,比起先前那位花相龍虎怪乞吳上威來,真是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這五十多手中,黑棋竟在不覺中,將勢利佔盡。

    司徒烈由於一面落子,一面盤算著如何開始套問,心神不專,同時低估了對方的實力,滿以為對方縱強也將強不過自己,所以沒有十分留意,等到警覺過來,已然不知如何下子是好了。

    躊躇半晌,勉強下了一子,同時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在這一方面,果然厲害。」

    白衣藥令限波一溜,抿口格格地笑道:「另一方面,也頗不弱呢!」

    司徒烈淡淡笑道:「哪一方面?」

    白衣藥令睨視著曼吟道:「若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誰人說?」

    司徒烈忙顧左右而言他地讚道:「姑娘的詞,讀得好熟。」

    白衣藥令睨視著接口又吟道:「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誰賦情深?」

    柳永的「雨霖鈴」,姜夔的「揚州慢」,被她信口摘來,前者首句易二字,後者末句易一字,頓成另一意境,雖然意誨淫艷,但百花教中居然能有這等才女,也就相當難能可貴的了。

    聽了玉面閻羅的描述,司徒烈對這位藥令,印象本極惡劣,而現在,見面之後,因才生憐,先前的一腔卑視之感,無形中轉成了同情與惋惜。

    他暗歎道:「女人的美,既不能代表美德,那麼,女人的醜,又何嘗是什麼罪惡?像這位藥令,以及教中大多數的女子如牡丹壇主跟海棠少女等,假如她們換改一個良好的環境,誰又敢說她們不將是一些賢妻良母?」

    心中迅忖著,口裡卻立即笑說道:「的確不弱。」

    白衣藥今白了他一眼,司徒烈佯作不知,又笑道:「窺一斑而知全豹,姑娘對這詞學方面既然如此精博,自己填的,一定錯不了,能拿出來看看嗎?」

    白衣藥令搖搖頭道:「一首也沒有。」

    司徒烈有點奇怪地道:「怎會沒有呢?」

    白衣藥令整了整臉色道:「聲韻文字,起自古樂府,唐詩乃後來脫胎之作,宋詞則脫胎於唐詩,元曲又復脫胎於宋詞,唐詩,宋詞,元曲,一脈而承,鼎足並名;其中宋詞在音色方面雖然凌上逼下,最為成熟,但唐詩不失淳樸之風,元曲則由茂情復趨自然,而宋詞為格調所限,因此反顯得堆砌做作,美艷而不動人,緋惻而不激發真情,所以一般說來,宋詞偶爾涉獵遣興團無不可,如為之陶醉而不能自拔,依我看來,實屬不值。」

    司徒烈擊節失聲道:「精闢之至!」

    想了一下又問道:「那麼姑娘對元曲很欣賞了?」

    白衣藥令點點頭道:「比宋詞有好感。」

    司徒烈有趣地接著問道:「元曲中,姑娘以為最好的是哪一首?」

    白衣藥令反問道:「你以為呢?」

    司徒烈想了想道:「『天淨沙』如何?」

    白衣藥令道:「枯籐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是這一首嗎?」

    司徒烈點點頭道:「是的,這曲天淨沙,由來膾炙人口,姑娘以為怎麼樣?」

    白衣藥令抿口一笑,忽然搖頭道:「好雖好,但算不得第司徒烈以為她故意唱反調,忙問道:「依你呢?」

    「與天淨沙出自一人!」

    「也是馬致遠的作品?」

    「是的。」

    「哪一首?」

    「落梅風!」

    司徒烈一怔,白衣藥令已自乜斜著曼吟道:「雲籠月,風弄鐵,兩股兒,助人淒切;剔銀燈,欲將心思寫,長吁一聲,吹滅!」

    跟著側臉注目道:「李白詩云:『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這首落梅風,差不多就是這種情境,它不是比有景無情的天淨沙含蓄多了嗎?」

    語態之間,春情畢露。

    司徒烈見了,暗覺不對,這局棋,他雖不一定會輸,但如想贏,卻也已大為不易,一旦分了勝負,除了食言背約,將無善策可循,要想辦法,只有趁早。

    目光微閃,主意已定,於是也注目笑道:「良辰佳友,不能無酒,想喝一盅方便不方便?」

    白衣藥令雙眸一亮,忙回道:「有,有,方便之至。」

    司徒烈不敢怠慢,一俟白衣藥令背影消失,隨從懷中請出那件曾制服玉面閻羅的法寶傾出一撮,暗窩掌心。

    不消片刻,白衣藥令端進一壺酒,兩樣小菜。

    司徒烈藉詞要看馬致遠的其他作品,趨白衣藥令轉身面對書櫥之際,迅速地將那撮由「雄黃」「砒霜」捻合而成的藥束敵人壺中。

    剛做好手腳,白衣藥令已自書櫥回至桌邊。

    司徒烈接過那冊東籬全集,隨便翻了翻,信口說了兩句讚美之詞,便跟白衣藥令對酌起來。

    這時的白衣藥令,誤以為司徒烈業已動心,自動撤去棋局,一再眉目傳情地舉杯相勸,司徒烈酒到杯乾,也不多讓。

    不消一會,雙方均已滿飲三杯。

    白衣藥令在斟第四杯酒時,眉頭輕皺,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她匆促地瞥了司徒烈一眼,但卻忍住沒說什麼。

    司徒烈見了,業已瞭然於胸,當下舉杯不在意地笑道:「姑娘司掌藥庫,對藥學知識,一定非常豐富了?」

    白衣藥令大概又會錯了意,雙頰一紅,含羞低頭道:「長者的弦外之音婢子明白,如長者需要,現在這裡只有你我二人,長者不妨明說,婢子勉力效勞也就是了。」

    司徒烈乾咳了一聲,接著問道:「對於下藥的手法呢?」

    白衣藥令微感意外的遲疑了一下道:「長者問這個做甚?」

    司徒烈微微一笑,注目代答道:「依我看來,可能不及姑娘的棋藝高明!」

    白衣藥令有點茫然,勉強笑說道:「長者想考上一考嗎?」

    司徒烈搖搖頭,微笑道:「考過了,考評是不及格!」

    白衣藥令惑然張目道:「什麼?難道長者竟懷疑婢子在這壺酒中做了什麼手腳?」

    司徒烈點點頭,靜靜地道:「是的,這壺酒有問題。」

    白衣藥令駭呼一聲,司徒烈已靜靜地接說道:「不須驚惶,做手腳的人不是你!」

    白衣藥令失聲道:「誰?」

    司徒烈靜靜地答道:「老夫我!」

    白衣藥令聞言臉色大變,司徒烈若無其事地繼續說道:「這就是老夫下評語的依據!兵法云:善攻者,必先善守。假如姑娘擅長此道,在喝下第一口酒時,就應該立即發覺酒有異才對!」

    白衣藥令以手捧腹,臉上浮現出一片痛苦而驚駭的表情,凝視了司徒烈好半晌,這才泫然欲泣,顫聲幽怨地道:「長者為什麼要這樣做?」

    司徒烈緩和地安慰道:「老夫此次入關,原訂有兩大心願:一為較量三奇武功,一為較量百花教主的用毒手段。前者機會仍在,而後者由於老夫已跟貴教教主聯盟有約,已難進願,老夫好勝心強,既不便向貴教主提及此意,於是便想在姑娘身上考驗一番,別無其他歹意,尚清姑娘放心。」

    白衣藥令稍感寬心,忙又問道:「到此為止了嗎?」

    司徒烈點了點頭道:「是的,到此為止了。現在就請憑姑娘的藥學知道,以及貴教中齊備的藥物,自行解毒,以便老夫一開眼界!」

    白衣藥令如獲大赦,連忙一把抓起剩酒無多的酒壺,就燈下觀嗅兼施聚精會神地檢機起來,這樣過了好半晌,忽然迷惑地抬起了臉,臉色微白,汗粒隱透,迫促地喘息著,數度欲言又止。

    司徒烈傲然一笑道:「假如姑娘不在意,老夫還可以說出毒藥名稱。」

    白衣藥令忙接口道:「長者見教。」

    司徒烈傲然靜靜地道:「以前武林中,擅於用毒者,莫過於黃山毒叟,但黃山毒叟什麼地方都敢去,就是不敢去關外,為什麼呢?因為關外有老夫我在!」

    頓了頓,注目繼續說道:「所以,老夫一向對此道非常自負,據老夫看來,就是老夫告訴了姑娘它的名稱,姑娘也許一樣無法可想。」

    白衣藥令忍不住忙接口道:「婢子極願一試!」

    司徒烈傲然笑了笑道:「好的,你試吧,它叫做『柔腸寸斷』!」

    白衣藥令嬌軀一震,失聲駭呼道:「柔腸寸斷?」

    司徒烈故意沉聲喝道:「鎮定!」

    接著臉一扳,斥責道:「服過此藥後,恨不得,氣不得,急不得,否則無異自尋死路,你看你現在的臉色,真是胡來!」

    經過這陣耽擱,藥力業已完全發作,白衣藥令回神之下,果覺腹疼如絞,不由得汗如雨下,驀地離座跪倒,磕頭泣求道:「長者高抬貴手,饒了婢子吧!」

    司徒烈一面伸手攙扶,一面樣詫道:「什麼?你真的沒聽說過?」

    白衣藥令搖搖頭,顫聲道:「不!『柔腸寸斷』這種藥本教也有,它的解藥『相思豆』,一共只有四顆,卻不歸婢子掌管。」

    司徒烈趁機問道:「歸誰掌管?」

    白衣藥令掩面道:「春夏秋冬四後,一後一顆。」

    司徒烈眉頭一皺,忙又以故作不解語氣問道:「藥不置放藥庫中,交給四後作甚?」

    白衣藥令抬起淚臉,淒然道:「長者有所不知,『柔腸寸斷』雖然好制,解藥『相思豆』卻難配得很,因為它本身也具有一具無比的毒性,且服用時毫無痛苦,因此教主便將它們分賜了四後,以備遭遇意外時自裁之用,如長者堅持,這叫婢子如何是好?」

    語畢,不由得淚如雨下。司徒烈見了,著實不忍,而且實訊已得,自己配的這種藥粉,毒性輕微,來得猛,去得也快,再耽下去,藥性一過,以這位藥令的過人機智,不露出破綻才怪。

    於是忙從懷中取出一顆褐色藥丸,遞過說道:「這是一顆『清心寡慾丸』,功效應在相思豆之上,老夫一時相殘,想不到卻難為了你,拿去服下罷!」

    之後,司徒烈便在百花教中暫時留了下來。

    第二天,他覷便給了龍虎怪乞一張便條,告訴他:解藥藏放之處已知,一時無法下手,請寬心相待。

    同時,他繼續著一件百花教自百花教主以下人人感到大惑不解的事:夜夜召幸白衣藥令槍子花。

    知虎威者,莫過於獵者。

    自司徒烈解釋了「清心寡慾丸」服用之後的利害關係之後,二人每晚只以下棋談詩消磨長夜。真個是人性似水,其所以有時會氾濫成災者,乃由於疏導不得其法罷了。因著司徒烈的影響,白衣藥令在無形中幾乎換成了另一個人,綺思滅絕,蕩態全收,二人奇跡般地成了一對說來無人能信的詩棋之友。

    轉眼之間,五月五到了。

    端陽這天,洞庭湖畔,盛況倍逾往昔。

    岳陽樓下,不知在什麼時候被人安置了一塊掌形指路牌,手指方向,正是湖心的君山。

    一般人均不明白這塊方向牌的含義,看一眼,皺皺眉,也就算了。

    月正中天,洞庭湖中龍舟在鑼鼓聲中掠波競走,而君山神仙谷中,卻靜得出奇。

    方圓數十丈,寬廣平坦的草地上,百餘名高矮肥瘦,俊醜有別的男女,正成三角形之勢,分成三堆。

    三角形的尖端,一排石墩上,坐著站著的,共計一十二人。

    正中坐著的,是一名年約六旬出頭,身高七尺上下,紫膛臉,蠶眉、鳳目,雙睛威凌四射,精神異常矍鑠的莊嚴老人。

    老人左首,挨次坐著的,是兩位青衣蒙面人。

    兩位青衣蒙面人下首,是一對身背長劍的男女。

    這對男女,男的三旬開外,身穿天藍綢長衫,英挺儒雅,雙目神采奕奕;女的年約二十四五,柳眉杏目,美賽凌波仙子。

    老人右首,是一位手執紫玉如意,滿臉紅光,壽眉覆目,法相端莊的高僧。

    高僧下首,是六名鶉衣百結的叫化;兩名坐著,手持竹杖,年齡均在六旬左右,四名中年模樣的則垂手立在兩名老丐身後。

    三角形的左角,坐著站著的,約摸三十多人。

    正中坐著的,是一名身披黑色披風,身材魁偉異常,濃眉,突睛,黑皮,麻臉,貌醜如怪,狀若煞神的猙獰老人。

    猙獰老人的左首,一字排坐著八名美貌少婦。

    八名美貌少婦,衣著同式,鵝黃靠身短打,淡紅披風,披風兩擺,分別繡著七顆成北斗之狀排列的熠熠金星。

    猙獰老人的右首,是兩名青年。

    兩名青年一矮一高,矮而肥的一個,圓滾如球,高而粗的一個,黑壯如塔。

    猙獰老人的身後,並肩橫立著十餘名彪形壯漢,人人均是對襟衣褲,雙臂各有七顆銀星,懷抱厚背鬼頭刀,神態均極威武。

    三角形的右角,人數最多,看上去足有五十多個。

    前排當中,坐的是一位中年秀士和一位紫臉長髯老人。

    中年秀士偏首,紫臉老人偏右;中年秀士身側是四名衣分紅藍黃黑四色的絕世佳人,紫臉老人身側則坐著一名容貌平庸的白衣少女。

    第二排,坐著五個人,一名相貌威嚴的中年叫化,四名錦衣少年。

    第三排,是二十餘名身披雜色披風,雙肩各繡著不同花朵的少女;第四排,則是十餘名銀衣青年,和十餘名老少不一的破衣丐兒。

    這便是岳陽大會的序幕

    三角形的尖端,坐的正是天山游龍老人趙笑峰,白哀娘、白依娘白氏母女,魔魔儒俠施天青,青城迷娘上官倩,少林空空大師,丐幫追魂、神機兩怪丐,以及該幫總壇四大護法。

    三角形左角,便是七星堡主冷敬秋,七星七嬌中的一至六嬌跟藍關黑白雙鳳,七星三煞中的魔心彌陀羅金、橫眉天王李飛,以及七星群鷹。

    三角形右角,則是百花教主陰陽秀士,美髯劍客余聖子,春夏秋冬四後,花相吳上威,錦衣四少主,以及該教出色的花令。花女、花蜂、花蝶和護花使者、花巡、花奴等輩。

    現在,所缺少的,只剩一個身為發起人的瘋和尚了。

    這時距大會開始的午正,約摸尚差一刻光景,會場上雖然一片沉寂,但其中一部分的目光,卻在掃視不定。

    七星堡主望著魔魔儒俠,追魂、神機兩怪乞則望著龍虎怪乞。

    魔魔儒俠施天青,雙目平視,氣定神閒,渾如不覺;龍虎怪乞吳上威則始終迴避地低著臉,不敢仰視。』。

    除了這幾個,另有二人,表情也較特別。

    這二人,一個是百花教主身旁的那位美髯劍客,另一個便是游龍老人左首第二位身材較為纖瘦的青衣蒙面人。

    前者兩眼望天,表面看上去,神情似甚傲慢,但如有人由高處俯視,當可發覺他正以眼角窺視著後者微笑;而後者則全然不覺,一直從紗孔中焦躁地全場搜索,好像在找一個人,卻又找不到似的。

    就在這時候,一條身形一閃人谷,身形微頓,立即撲奔七星堡主。

    來人枯瘦短小,鼻如錐,目如豆,原來是有「長白王」之稱的鬼見愁陰厲君。鬼見愁落在七星堡主身側,附耳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七星堡主一聲哦,濃眉豎處,突睛中凶光暴熾,當下一挺身,便欲離座而起,鬼見愁忙又低聲說了一句,七星堡主這才恨恨不已地再度坐了下來。兩煞依次退出一個空位,鬼見愁便在七星堡主身旁坐下。

    鬼見愁跟七星堡主這一舉動,立即引起全場的注意,所有目光一致開始帶著驚疑之色朝谷口望去。

    百花教主身邊的紫臉老人,這時臉一偏,低聲說道:「老弟,我說如何?」

    百花教主面露欽佩之色,點點頭,沒說什麼。

    同一時候,兩位青衣蒙面人中的一位,以一種煩躁而憂慮的少女聲音,向另一位青衣蒙面人注目低聲問道:「娘,烈哥怎麼還沒見到?」

    後者目光一溜,搖搖頭,低聲道:「問你舅爹吧。」

    前者頭一探,果向游龍老人扮了個鬼臉道:「舅爹,您那寶貝徒弟呢?」

    游龍老人微微一笑,低聲道:「那麼大的人,長白也都去過,你耽心什麼?自從有了瘋和尚,舅爹的徒弟可說已只剩下了一小半,將來跟瘋和尚搶人,甥女兒還得費心呢!」

    「亂扯!」

    蒙面少女一聲臊叱,立即別轉了臉。

    蒙面少女臉甫轉正,神仙谷外,忽然傳來,一陣嘶啞的歌聲:

    將軍百戰身名裂

    …………

    回頭萬里

    故人長絕

    …………

    易水蕭蕭西風冷

    正壯士悲歌未徹

    …………

    誰共我

    醉明月

    歌聲自遠而近,接著是一陣哈哈大笑。

    大笑中,一條高大的身形,悠然出現谷口。

    誰?一點不錯。正是我們那位扁鼻調嘴,橫眼吊眉,面目之丑,無以復加,永遠穿著一件又舊又破的僧袍,今天的大會主人,瘋大和尚。

    瘋和尚未得不早不晚,這時麗日當空,正是午正。

    全場諸人,不分敵我,神色全為之一振。瘋和尚搖搖擺擺地來至三角空地的中心,以那雙陰森得有點怕人的眼神四下一掃,點點頭,大聲自語道:「到得差不多了,夠面子,夠面子。」

    跟著連退數步,站在三角橫棧之外,左右各瞥一眼,然後大聲笑說道:「和尚吃十方,自古皆然。別的和尚還有一隻缽,我這和尚連個缽都沒有,所以今天除了備有百來個石墩外,其他一概不招待,關於這個,不看金面看佛面,尚請各位老少男女,大施主,小施主,多多原諒。」

    自顧自解嘲一笑,啞聲接著說道:「武人習武,為了不被人殺,就得殺人;為了報仇,得殺人;為了怕被別人報仇,得殺人,或被人殺!仇有上代之仇,本代之仇,不共戴天之仇,無以名之之仇。總而言之,人有父母,人有師徒,師徒義重,父母恩深。父母之仇。我之仇也;師之仇,我之仇也;徒之仇我之仇也,因有報不完的思義,便連帶有了報不完的仇恨,所以一個人一旦投身武林,便無異投身一片永遠不會停止的恩怨是非之中,平日間,殺人或被人殺,是零星交易,而武會者也,則是一次總批發,武林中平靜得太久了,和尚出家人,心腸慈悲,為了成全多數施主們的心願,所以召開今天這個大會,以便給大家一個機會,殺人或被人殺!」

    哈哈一笑,繼續說道:「今天的大會,人馬雖分三方,但要解決的問題,卻只有一個半。」

    「天山游龍趙笑峰,想追究他老友劍聖司徒望當年遭受火劫的幕後,這是半個問題的一半,同時趙老兒對百花教自苗疆遷入中原,心下也不無芥蒂,這便是半個問題的又一半,由於這兩件事都與他姓趙的本人無關,換句話說,他可以過問,他也可以置身事外,基於此,兩件事合起來只能算半個問題,更因了這由兩件事合起來的半個問題的重要性不大,所以,今天的趙老兒,在今天大會中的地位,也只能算個主要配角!」

    「那麼誰是主角呢?七星堡主,百花教主,二位是也!」

    「七星堡主以三奇之首,武林第一人自居,由來已久,而百花教問鼎中原,雙雄不能並立,至為顯然。」

    「話說明了,本來大家可以就此開始,但因為現在的形勢是鼎足而三。哪一方先出頭,必然吃虧,同樣的,哪一方觀望愈久,便佔便宜,為求公平起見,印證的方式,尚需稍為研究一下,在大家思考的這段空間,洒家為了不令大家寂寞,已準備了兩個精彩的節目,請拭目以待,馬上開始!」

    眾人怔神之際,瘋和尚驀地舉手向三角形尖端後面的懸巖一指,大笑道:「自動客串的熱心朋友,可以下來啦!」

    眾人一愕,舉目看去,但見疚和尚手指著的那塊巨岩之後,通的一聲大響,陡然出現一名手拄鳩頭拐的花臉婆子。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老婆子觀望什麼?下來呀!」

    鬼臉婆哼了一聲,冷冷地道:「要我婆子唱獨角戲不成?」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下來,下來,別擔心,這個有洒家負責。」

    鬼臉婆鳩頭拐又是一頓,凌空騰起三丈來高,空中鳩頭拐一橫,夾著一呼呼風聲,疾射三角中心空地。

    鬼臉婆人甫落地,瘋和尚臉一偏,又向左側一株古松頂端笑喊道:「醜媳婦遲早要見公婆面,朋友,你還等什麼呢?」

    笑語未定,松葉間一聲冷笑,一條藍影,如箭射出。

    來人身穿新藍褂褲,腰間板帶上插著一支兒臂粗細的旱煙筒,垂眉,吊眼,鼻沿兩介有著一道深深的八字肉溝,看上去似哭似笑,難看無比,落地後眾人這才看清,原來竟是那位以好色聞名的大魔頭,「一招勾魂,笑無常,閻士」!

    一招勾魂現身後,七星堡主與百花教主同時臉色一寒,均欲離座而起,瘋和尚眼角兩邊一溜,打著哈哈道:「朋友們,沉住點氣好不好?」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同時回身坐定,後者雙眉一皺,偏臉向身邊那位自稱美髯劍客的紫臉老人低聲說道:「鬼臉婆怎敵得過一招勾魂?」

    紫臉老人捋髯微微一笑,說道:「依愚兄看來,這一仗一招勾魂准輸無疑!」

    百花教主哦了一聲,遲疑地道:「何以見得?」

    紫臉老人微笑道:「鬼臉婆要找的,可能就是一招勾魂,但一招勾魂今天卻顯然別有所圖,絕非為了鬼臉婆而來,換句話說,這一仗全是瘋和尚的撮合與安排,你想想看,老弟,以一招勾魂的那副德性,瘋和尚還會讓他在這種場合出風頭麼?」

    百花教主連連點頭道:「這倒有理。」

    說話之間,場中一招勾魂已跟鬼臉婆交上了手。

    鬼臉婆的一根鳩頭拐,雖然兇猛狠辣,但一招勾魂用的短兵刃,兵刃一短,便得講究刁詭溜滑,但見藍影旋穿翻飛,鬼臉婆鳩頭拐左掄右打,已落下風。

    交手不及十合,說時遲、那時快,眾人驚噫聲中,但見一招勾魂嘿嘿一笑,右手旱煙筒迎著鳩頭拐一點,藉鬼臉婆拐招換式之際,欺身逼進中宮,左手食中雙指一併,猛往鬼臉婆腰間「太乙」重穴點去。

    鬼臉婆閃身不及,眼看已無孝全之機,哪知就在這間不容髮的剎那,一聲清叱,一點藍星自場外閃雷般疾射而至。

    一招勾魂一個踉蹌,鬼臉婆鳩頭拐適時劈下。

    一聲悶吼,血肉橫飛,一招勾魂天靈破碎,倒死當場。

    鬼臉婆一怔,大感意外,場外三方人物,也不例外,眾人才待追查暗器來向時,眼前一暗,一招勾魂的屍身前,已然多了一名一身白衣的蒙面少婦。

    白衣蒙面少婦若無人地柳腰一俯,也不嫌骯髒,玉手一抄,已掏滿一掌鮮血,傾入口中,一身白衣,霎時殘紅點點。

    這種匪夷所思的兀突舉動,全場頓然為之目光發直。

    白衣蒙面少婦飲下一口鮮血,一個起落,便欲逸去,就在這時,百花教主雙目一亮脫口喊道:「牡丹」

    兩字喊出,似有悔意,欲待縮口,已然不及。

    白衣蒙面少婦聞聲一怔,圓臉自紗孔中朝百花教主略一注視,目光一黯,微帶恨意地淒然一笑,揚掌便朝額上拍去。

    嬌軀晃得一晃,立即栽倒地上。

    春夏秋冬四後互瞥一眼,然後一致掉臉望向百花教主,百花教主寒著臉,擺了一下頭,同時一臂上舉,身後三排已然站了起來的一群花女,又復坐下。

    紫臉老人點點頭,意思好似說:「很意外,但也很令人感動!」

    全場靜了片刻,最後還是瘋和尚指著丐幫四大護法笑道:「來來來,花子們。骯人慣做骯事,你們四個站酸了腿也不是味道,現在來運動一下也好。」

    追魂怪乞頭一點,四名中年叫化立即飛身而出。

    在四丐飛向場心之時,鬼臉婆鳩拐一頓,出谷而去。

    四丐分成兩組,一組抬著一具屍體,走向東邊巖壁,放下屍體後也未歸座,就站在懸壁下垂手向場中觀望著。

    瘋和尚揮手一領眾人眼神,跟著大聲笑說道:「現在開始第二個臨時節目」

    說得一句,目光微溜,然後一笑住口。

    先至神機怪乞身邊搬起來一座空石墩,放在三角尖端對面的空地上,然後手指背後,笑向眾人道:「這個節目單人表演,這就是為表演者預設的休息座位。」

    什麼?單人表演?眾人聽了,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不由得一致疑忖道:難道瘋和尚自己想露一手不成?

    眾人一念未已,驀聞瘋和尚大聲笑喝道:「『毒猴跳火圈』,開始!」

    笑喝聲中,身軀一旋,揮臂向東邊巖壁下一指。巖壁下丐幫四大護法應聲翻轉身軀,八隻手掌同向巖縫中的一株古松柏拍去。

    狂飆湧處,轟然一聲巨響,火星四冒,濃煙滾騰,一塊如屏巨石,頓被不知什麼時候安放的火藥炸成滿天石雨,四下飛濺。

    漫天石雨中,一條灰色身形沖天而起。

    眾人目瞪口呆,瘋和尚拍手哈哈大笑。

    瘦長的灰色身形,升勢疾如脫弦之箭,高空中一個大迴旋,掠過腳下一片石雨煙雲,逕直射向三角空地。

    身形落地,眾人方才看清,原來是位穿灰布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駝背老人。

    駝背老人拱嘴削腮,兩臂特長,果如瘋和尚所形容,像隻猴子,尤其是一對深陷的眼球,亮得發綠,陰森寒冷,極為怕人。

    駝背老人停身之處,離瘋和尚不足一丈,這時正翻著那只綠眼,嘴角噙著一抹惡毒的冷笑,朝瘋和尚嗤鼻打量不停。

    場中三方人物,除天山游龍、七星堡主二人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之外,餘人顯然誰也不識此人來歷,這時但見瘋和尚非常滑稽地合十一躬,向駝背老人笑道:「和尚身為這次大會主人,事先對會場週遭地形,自應有所瞭解,當和尚發現了施主剛才藏身的那處地方之後,曾這樣想道:『要是我和尚想作壁上觀,一定選在這裡』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想不到施主的看法竟跟我和尚完全一樣,和尚我,早就預計到,能看中這塊地方的人,身手一定俗不了,因此,和尚便來了個罪該萬死的小玩笑,關於這個,還望施主千萬見諒才好!」

    說至此處,不容對方開口,連退兩步,又向眾人大聲道:「諸位見識見識吧,這位便是黃山百毒老仙翁!」

    啊?黃山百毒叟?眾人不由為之一怔!瘋和尚一邊說著,一邊側身讓路,同時用手一指身後那座石墩遜讓道:「仙翁請坐,仙翁請坐!」

    黃山百毒叟有點啼笑皆非,雙目中綠光閃動,數度想要發作,卻不知為了一個什麼緣故最後還是容忍下來,當下輕輕一哼,走向石墩坐下。

    這時候,百花教主身側的紫臉老人神色一動,忽然向百花教主低聲道:「老弟,對頭又多了一個了,你一直以為你有制勝把握,現在呢?」

    百花教主微微一笑,低聲答道:「現在?現在也是一樣!」

    紫臉老人眉頭微皺,似甚關心地又道:「你說你有一手專門克制七星堡主兩儀罡氣的絕學,難道說它對黃山百毒叟也一樣有效不成?」

    百花教主得意地笑了笑,說道:「無論對誰,只要對方不知道叫『陰陽指』」

    忽感失言,驀地頓住,紫臉老人喜色自眉梢一現而逝,乾咳一聲,故作漫不經意地點點頭,說道:「指也好,掌也好;只要你有自信就行了。」

    這邊語音方落,場中瘋和尚雙手一拍,高聲笑說道:「行了,行了,現在好辦了,三加一得四,四除二得一雙,黃山仙翁雖然單槍匹馬,但今天不可能發生群毆事件,他老人家一個人,就可代表一方,現在你們隨便哪一方先出頭都是一樣,四人分兩組,敗的對敗的爭三四,勝的與勝的爭一二,另有恩怨者,個別處理,不在此限!」

    場中一靜,紫臉老人忽向百花教主低聲道:「教主,愚兄先出場給他們一點顏色,你說如何?」

    百花教主先是頗感意外地一怔,跟著面有喜色地忙說道:「余大哥如此熱心,小弟感激不盡,一切仰仗大哥了。」

    紫臉老人傲然一笑,沒再說什麼,腰身一挺,立即手捋長髯,昂首大步走向空地中央。

    百來對目光,立即向場心集中。

    瘋和尚目閃精光,朝紫臉老人迅速地上下打量一眼,點點頭,含義不明地嗯了一聲,讓向一邊。

    紫臉老人朝瘋和尚看也沒看一眼,來至空地後,臉一仰,兩眼望天,冷冷地,傲然大聲說道:「老夫余聖子,外號『美髯劍客』。」

    微微一頓,繼續冷冷地大聲接道:「老夫來自關外,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所以無法一一向諸位朋友致意,如果諸位以為老夫目中無人的話,老夫也只好默認。」

    游龍老人左側第二位身材纖小的青衣蒙面人,忍不住出聲冷笑道:「哼,好狂的老東西!」

    聲音之響,全場可聞。上首的蒙面人臉一偏,想喝阻時,已然不及,紫臉老人循聲注目,嘿然良久,這才又仰起臉,冷笑著說道:「看不順眼的,不妨跑出來,老夫正不知先從哪位領教起。」

    下首的那位蒙面人一聲呼,便欲跳身而起,上首蒙面人手臂一橫,將他去勢阻住,同時低叱道:「丫頭不許胡來。」

    游龍老人臉一偏,低聲道:「賢妹,愚兄下場如何?」

    上首蒙面人忙搖頭低聲道:「不,我去,你還有你的事,爭這個做甚?」

    口中說著,人已自石墩上立起身來,緩緩向前走出數步,衝著紫臉老人微微一福,以一種蒼老婦人的聲音說道:「得罪余老前輩的是老婦之女,現在老婦來向高人領教。」

    紫臉老人揚眉側目道:「芳駕屬於中原何派?」

    蒙面婦女平靜地反問道:「有說明的必要嗎?」

    紫臉老人臉一仰,大聲道:「不回答也可以,但必須依老夫規矩行事。」

    蒙面婦人靜靜地道:「老婦願聞其詳。」

    紫臉老人兩眼望天道:「不能明白交代師承者,老夫向以無名人物視之,按老夫以往習慣,在這種情形之下交手,老夫一向只挨不還,如能在百步之內將老夫追及,老夫便即認輸,否則老夫只還一掌,一掌之後,是生是死,那就得看對方造化了。」

    蒙面婦人微微一笑道:「老婦願遵吩咐。」

    紫臉老人仰臉道:「可以開始了。」

    語音歇處,袍袖一揮,人已向前踏出丈許,雙肩不動,從容自然,果然是一派名家身手。

    蒙面婦人微福道:「高人留步!」

    藉折腰之勢,行雲流水般飄然跟上。

    右臂微展,一招「穿風拿雲」,便往紫臉老人後肩抓去。

    紫臉老人嘿嘿一笑,一錯步,左飄右閃,眨眼脫出三角空地,逕趨東首巖壁,沿著巖壁,貼身遊走,其疾如飛。

    所有的目光,立即隨著兩條飛走的身形移動。

    游龍老人眉峰微皺,百花教主卻暗暗讚歎道:「唔,天山游龍步,對付天山派的人物,就用天山派的絕學,這位余老兒,怪不得他狂,的確有一手。」

    轉瞬之間,雙方已追出五十餘步。

    這時候,紫臉老人正轉到正北巖壁下,距三角會場約五六丈遠,他快,蒙面婦人更快,雙方由起步時的丈許間隔,已一縮而至三尺之內。』眼看著,不須走完八十步,蒙面人即可追及。

    司徒烈一身汗,暗忖道:「我的天,想不到假戲這樣真做。」

    眼角一溜,見離群已遠,立即向身後傳音發話道:「別逼我,夫人,我是烈兒啊!」

    白夫人微微一怔,忙傳音答道:「換個花樣,上巖壁。」

    司徒烈應聲領會,故意哈哈大聲一笑,好似剛才全是賣關子,現在才拿出真功夫一般,真氣一提,騰身上巖。

    白夫人則裝作非常意外地一頓,立即落後兩尺。

    這邊看的人當然不知就裡,游龍老人眉峰又是一皺,而另一蒙面人白依娘更是著急,連連跺足道:、「唉呀,娘怎麼啦?」

    司徒烈知道時間無多,一邊上巖,一邊繼續說道:「百花教主的絕學叫『陰陽指』,看樣子跟烈兒習自瘋和尚的一元指差不多,專破各種先天氣功,請夫人留意並轉告恩師他老人家,還有,百花教主身旁的四後身上,一人帶著一顆相思豆,請夫人設法逗引四後中的一人出場,取得相思豆,烈兒有重要用場」

    白夫人傳音問道:「沒有別的了嗎?」

    司徒烈星目一閃,忙又說道:「還有,請夫人恕烈兒無禮,讓烈兒這一場,烈兒打勝了,在百花教主方面,身份才能維持。」

    白夫人笑答道:「你放心下手打一掌也就是了。」

    話說之間,由東至西,巖壁走完半圈,百步已滿,白夫人腳下一緊,故意以毫釐之差,失手抓脫。

    司徒烈故意大聲道:「百步滿啦!」

    招隨聲發,返身一掌,猛向白夫人劈去。

    白夫人側身一閃,同時亮掌迎拒,腳下暗暗使勁,一塊岩石,崩然滾落。

    這時的白夫人,好像因腳下著力不穩似的上身晃得一晃,身形一滯,立被司徒烈掌風掃中。

    只發驚歎。人已自巖頂虛空栽下。

    半空中掙扎著挺身一招「金鯉躍龍門」,總算煞住向下直墜之勢,勉強找著地面,落地後又復踉蹌退出兩三步,這才拿檢站定。

    自紗孔中雙目一剪,默然低頭,司徒烈故意大聲又笑道:「恭喜,恭喜,芳駕居然有驚無險,也算難得了。」

    大笑聲中,看也不看白夫人一眼,逕自騰身而起,半空中真氣一提,下降之勢又復上振,竟然橫空平越六七丈,飛落百花教主身側。

    百花教主容顏煥發,忙不迭離座相迎,執手致賀道:「余兄贏得頭彩,小弟光榮之至。」

    司徒烈傲然落座,仰臉不屑地道:「算什麼?牛刀小試罷了。」

    這一廂,白依娘雙目一紅,便欲搶出,游龍老人沉聲道:「不許妄動!你娘都不行,你能怎麼樣?」

    話說之間,白夫人已然歸座,游龍低頭皺眉道:「賢妹,那人能耐顯然並不在你之上,致敗之因,可說全由於本身的一再失誤,這是怎麼回事?」

    白夫人垂首如故,自面紗背後低聲微笑道:「怎麼回事?告訴你吧:游龍老人跟瘋和尚兩位,愚妹一個也得罪不起!」

    接著又是微微一笑道:「現在明白了嗎?」

    游龍老人怔神一哦,白依娘驚喜失聲道:「什麼?是烈哥哥?」

    白夫人連忙低聲叱道:「輕點!傳音兩位花子伯伯注意,娘有話說。」

    這時場中,又復平靜下來,瘋和尚雙目如電,滿場環瞥一周,拍拍手,集中了眾人的注意,跨出一步,啞聲笑說道:「剛才的一場,勝負雖分,但是平和得很,由於雙方均非這次與會的主腦人物,可說只是小節目之一,現在請四位巨頭出場,一展雄才!」

    七星堡主,百花教主,黃山百毒叟,天山游龍老人,四人緩緩抬頭,循環互瞥了數眼,天山游龍老人目光最為平和,百毒叟的目光高深莫測,百花教主目光中充滿了陰險,七星堡主目光則透著一派狂熱和囂張。

    四人儘管眼神有異,但卻沒有一人首先發動。

    瘋和尚精目一滾,正待二度發話之際,坐在游龍老人下首的追魂、神機兩怪乞,突然齊聲一聲乾咳,跟著便大聲聊起天來。

    首先是神機怪乞向追魂怪乞大聲問道:「老大,咱們算不算主腦人物?」

    追魂怪乞嘿了一聲道:「咱們算老幾?」

    神機怪乞失望地道:「這麼說來,打架沒咱們的份唆?」

    追魂怪乞一仰道:「可以聊天。」

    神機怪乞忽然說道:「喂,老大,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沒有?」

    追魂怪乞偏險道:「什麼事?」

    神機怪乞道:「『七星』有『八嬌』,『百花』有『四後』,當家的『比武』,娘子們『鬥艷』,咱們的眼福,可真不淺呢!」

    追魂怪乞淡淡道:「在人數上來說,是二與一之比。」

    神機怪乞深深一歎,不勝遺憾地道:「怪不得這方面始終不見動靜。」

    追魂怪乞怪眼一翻,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誰說過『四後』怕『八嬌』不成?」

    神機怪乞反唇相譏道:「八嬌怕回後嗎?」

    追魂怪乞哼了一聲道:「很難說!」

    兩怪乞這種挑撥方式,簡單幼稚得可笑,百花教主朝四後睨視一笑,四後也一致為之莞爾;七星堡主怒瞪了兩怪乞一眼,兩怪乞對扮鬼臉,吐舌住口,坐在七星堡主身旁的七星首嬌天毒仙子則低聲笑向七星堡主道:「有機會留下對面那四個娘兒們,倒是不錯。」

    七星堡主一時興來,也低笑著打趣道:「大娘有意建功乎?」

    天毒仙子有點失笑地道:「那豈不正中化子們的離間之計?」

    七星堡主笑責道:「什麼『計』不『計』?大娘也真是。兩個化子說笑罷了,他兩個是何等人物,想用計會這樣幼稚得像騙孩子們嗎?」

    這正是平凡的妙用,七星堡主方面首先上當。

    坐在百花教主身側的那位紫臉老人,在兩乞高談闊論時,雙眉一直不以為然地愈皺愈緊,這時忽然聚眉一展,一拉百花教主衣角,傳音道:「老弟,對面的動靜看到沒有?」

    百花教主微微頷首,淡然傳音反問道:「看到了,余兄以為他們在說什麼?」

    紫臉老人臉一仰,傳音說道:「那是七星首嬌,名叫『天毒仙子』,據說此婦好勝而險毒,為了阿諛七星堡主,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七星堡主逼死元配夫人,便是她的傑作,七星諸嬌多半系她物色,因此專房之寵,至今不衰。」

    百花教主道:「她難道在打我們什麼鬼主意嗎?」

    紫臉老人冷冷一笑道:「總不會有好事。」

    百花教主道:「那好,由她來吧,我正想見識見識她的手段呢!」

    紫臉老人冷冷道:「愚兄不以為然。」

    百花教主道:「余兄以為應該怎麼做?」

    紫臉老人冷冷地道:「勝敗固是兵家常事,但一落被動,就沒甚意思了,今天之會,不比尋常,著著佔先,比什麼都重要,愚兄剛才所為,便是一例。」

    百花教主頷首道:「此言有理。」

    紫臉老人忙問道:「老弟準備派誰出場?」

    百花教主想了一下道:「四後武功,均在伯仲之間,其中以春後稍勝一籌,既然志在必得,就先派春後出場如何?」

    紫臉老人搖頭道:「錯了!」

    百花教主一怔道:「怎麼呢?」

    紫臉老人道:「八嬌末兩名,就是那兩個皮膚一黑一白的兩個,外號『藍關黑白雙鳳』,雖系鬼臉婆門下,卻是八嬌中最弱的一環,上中下三駟相錯的賽馬之道,老弟自然清楚,我們可以靈活應用一下。」

    百花教主忙道:「請道其詳。」

    紫臉老人簡潔地道:「先派藥令出去!」

    百花教主意外地道:「誰?藥令?」

    紫臉老人冷冷地道:「據愚兄月來觀察,藥令武功,實不比四後遜色多少。」

    百花教主點頭道:「是的,很有限。」

    紫臉老人淡淡地道:「而且她最近從老夫方面還多少學了一點東西。」

    百花教主驚喜地道:「真的嗎?」

    紫臉老人靜靜地道:「派藥令出去,道出她在教中身份,指名向雙鳳挑戰,愚兄敢保證我方可操必勝之券,這一仗下來,七星堡方面勢將顏面掃地。」

    接著又補加了二句道:「這是愚兄一點意見,採用與否,權在老弟!」

    司藥花今勝了藍關雙鳳的後果呢?司徒烈捏著一把汗,百花教主由於信任過度,居然毫未計及此點。

    當下竟喜逐顏開,忙不迭地點頭道:「妙,妙,余兄,你這就代小弟下令吧!」

    紫臉老人臉一偏,向白衣藥令道:「教主命姑娘出場,向七星堡方面藍關雙鳳挑戰,出手即可徑用老夫教你的那一招,能贏到什麼程度就贏到什麼程度,不必留情,知道嗎?」

    白衣藥令聞言大為興奮,兩頰泛霞,一聲嬌諾,隨即飄身離座,白衣翩翩,來至空地中央,向瘋和尚疊掌一福,含笑說道:「百花教司藥花今,奉教主之命,向七星堡雙鳳請教數招。」

    瘋和尚側目一掠紫臉老人,哈哈大笑道:「有女施主們一陣點綴,大會生色不少。」

    這廂七星堡主見百花教一名姿色丑劣,地位卑下的小小花今居然向七星八嬌叫陣,不由勃然大怒,不容瘋和尚再說什麼,立即臉一偏,大聲喝道:「鳳兒們出去,人家既指名要會你們兩個,恭敬不如從命,你們兩個毋須客套,聯手向這位姑娘領教可也!」

    七星堡主要雙鳳置白衣藥令於死地的暗示非常明顯,藍關雙鳳機伶過人,哪還有聽不出來之理?

    雙鳳一遞眼色,應聲雙雙躍出。

    三女均著披風,一白兩紅,見面不交一言,嬌叱連連,立即動上了手。

    雙鳳因為是二對一,是以連腰間寶劍也棄而未用,單以空手向白衣藥令進攻,一時間,紅白相雜,衣角飄飄,直如三隻穿花蝴蝶。

    雙鳳出手,相當辛棘,在在均取致命之處。

    而白衣藥令的應戰方式卻十分怪異,敵進我退見招就躲,滿場游閃,只守不攻,所有的人,包括百花教主在內,見此情形,均不禁深感納罕,就中只有一個紫臉老人,一直注目含笑,好似別有會心一般。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眾人大惑不解,藍關雙鳳越打越有勁,滿以為堪堪即可得手之際,但見白影一旋,白衣藥令驀地一個大轉身,雙掌平胸猛力一推,一股呼呼勁氣,疾向雙鳳攔腰掃去。

    掌風之烈,威猛無比,雙鳳迎拒乏力,閃避不及,嬌軀一顫,雙雙腰折倒地。

    白依娘失聲低呼道:「游龍吼!」

    白夫人望了游龍老人一眼,游龍老搖頭苦笑道:「這孩子拚著挨罰,真不知用意何在。」

    白衣藥令面目醜雖,人卻玲瓏透頂,一招得手,立即回到紫臉老人身邊,這廂白衣藥令尚未落座,那一邊天毒仙子早已飛身搶出。

    白衣藥令眼望紫臉老人,紫臉老人卻對百花教主促聲道:「春後可以出場了,首後對首嬌,正好相當,再贏一場,便是連中三元,等會兒七星堡主不須一半氣力,便可制服了。」

    百花教主毫無思考地應聲側臉道:「春娘帶著迷魂香沒有?」

    春後點點頭,百花教主下巴一抬,春後立即款步而出。

    全場一靜,百來對目光同時亮了起來,兩位巨魔的第一夫人,因著身份不同,勉強遜讓一二句,接著便遞出招式。

    三合一過,優劣之勢立判:天毒仙子果然名不虛傳,春後的確差得太多。

    這時候,但見春後賣了一個破綻,容天毒仙子攻進一招,藉側身閃避的剎那,左手迅速探向衣袖,百花教主愁眉大展,七星堡主卻發出一聲嘿嘿冷笑。

    天毒仙子秋波急閃,頓時領會。

    一聲叱,嬌軀猛拔丈許,雙足連環,左足踢向春後左手腕,右足猛跌春後盾心,春後不及拍手,被踩了個正著。

    一報還叫報,春後抵命雙鳳。

    一陣驚歎,天毒仙子碎步回陣,白衣藥令搶出抱回春後屍體……

    趁百花教主咬牙注目,臉上青白不定,心神大分的剎那,紫臉老人迅速掉頭朝身後的龍虎怪乞吳上威瞥了一眼。

    白衣藥令正想將春後屍體抱去後排交給花女們,紫臉老人忽然皺眉道:「春後身上沒有教中重要文件嗎?藥令怎麼這樣粗心?」

    百花教主一聲哦。忙向藥令招手道:「噢,對了,她前胸有個錦盒,取出來交給我!」

    藥令手一探,果然自春後懷中掏出一隻只有雪糕大小的錦盒,百花教主接在手中,紫臉老人漫不經意地問道:「裡面什麼東西?」

    百花教主信手撥開盒蓋,盒內裝著一顆赤色小豆,口說一聲:「只是一種藥物,沒有什麼」急急地便欲收進懷中。

    就在這時候,一陣風起,半空突降巨靈之掌,錦盒隨自百花教主手中不翼而飛,緊接著一條壯碩身形自頭頂上空一掠而過,空中大聲道:「教主恩典,吳上威沒齒不忘!」

    舉目望去時,空中身形業已落向三角尖端游龍老人那方。百花教主一聲嘿,待要起身追趕,紫臉老人驀地沉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賢弟不可輕豎強敵!」

    百花教主恨恨一跺足,一聲深歎,廢然坐下。

    那一邊,歡聲雷動,三丐互擁,老淚縱橫,百花教主眼角一碟,突然腳下一旋,翻至白衣藥令身前,曲指一彈,白衣藥令連哼也役哼出一聲,立即喪命,取了白衣藥令性命之後,百花教主這才恨恨地道:「不是你這賤婦,他知道什麼?」

    口中罵著,目光偶及紫臉老人,臉色忽然一變。

    紫臉老人頭一搖,淡淡地道。「既然這樣,也沒有什麼。」

    百花教主面有慚色,才待開口時,紫臉老人已攔住他說道:「這事以後再說不遲,大敵當前,老弟千萬分心不得。」

    百花教主感激得臉色發白,低聲道:「余兄盛情,小弟刻骨銘心。」

    這時,但聽得瘋和尚又是哈哈一笑,大聲道:「鬧也鬧夠了,正戲這總該上場了吧?」

    笑語甫斂,立即有人冷冷接口道:「老夫來了!」

    循聲望去,發話的正是那位黃山百毒叟,百毒叟冷冷地接得一句,人已向場心走來,大刺刺地背手一站,兩眼望天,又說道:「這個也自稱天下第一,那個也自稱天下第一,老夫隱忍了三十多年,不看到點真材實貨,始終嚥不下這口氣,難得有了今天這個見世面的好機會,有把握的老朋友們,現在可以站出來啦!」

    七星堡主雙目凶光一熾,第一個便想跳身而起。

    瘋和尚哈哈一笑,阻住七星堡主,跟著目視游龍老人笑道:「趙老兒,你老兒曾被百花教主追得上氣不接下氣過,又是七星堡主手底下屢敗之將,數來數去,就只設在黃山高人面前出過醜,和尚生具佛心。現在點醒你,還賴著做什麼呢?」

    游龍老人蠶眉一軒,鳳目閃光,呵呵笑道:「謝大師承全,老夫萬一有什麼長和短,你和尚肯唸經超渡一番麼?」

    瘋和尚大笑道:「不成問題!」

    游龍老人一面笑說著,一面已向場中走來。口道一聲請,雙單一亮,便朝黃山百毒叟當胸推去,百毒叟徽感意外,也是雙掌一亮,正面迎上。四掌甫照,游龍老人一聲斷喝,雙掌微顫,立有一股無形勁氣,自雙掌中滾騰而出,將百毒叟全身罩住,百毒叟臉色一變,雙掌一緊,四掌立即相隔五尺之遠抵住不動。

    瘋和尚拍手大笑道:「好,好,趙老兒這一手真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開門見山,百毒化解,黃山高人既無法施展所長,現在可只好委屈一點,兩下對熬,看誰先油盡燈枯,做我和尚的主顧啦!」

    跟著分向兩邊一顧,又笑道:「他兩個一時也完不了事,你們兩個不捉對兒,盡瞧人家的有啥意思?」

    百花教主,七星堡主同時起身,前者陰笑道:「場所不大寬敞,咱們如法炮製怎麼樣?」

    七星堡主醜臉一亮,。哈哈笑道:「好主意,好主意!」

    互道一聲請,立即四掌遙抵,運功相拒起來。

    三乞望了白夫人一眼,白夫人又望向司徒烈,司徒烈皺眉搖頭,表示也不明白,同時暗忖道:「真怪,百花教主既擅專破氣功的『陰陽指』,不套在掌招中偷襲,怎麼反而選上這種對功力深厚的七星堡主顯然有利的打法呢?」

    時間在無形中消逝,這時日已西斜。

    三角空地中提對兒的兩組人物,也都由站著改成坐下。

    四個人,全部臉色變青,額汗如雨。

    黃山百毒叟,第一個不支落敗,游龍老人驀地一聲斷吼,以毒名震天下的黃山百毒叟,起手一步失了先機,終至噴出一口鮮血,萎縮而成一口肉醬。

    游龍老人員將百毒叟解決,但真力耗損過度,人也不支倒地,由丐幫三老架至一邊,合手救援。

    過沒多久,這一邊勝負也分出。

    七星堡主先是節節前侵,百花教主上身業已微微後傾,忽然間百花教主猛一咬牙,右臂一挺,硬生生地驟將左手抽出,白夫人一聲噫,紫臉老人已大喝一聲道:「對,老弟,可以用你專破各種罡氣的『陰陽指』了!」

    七星堡主悚然一驚,恍自噩夢中驚醒過來,跟游龍老人一樣,驀地一聲斷吼,雙掌齊推,百花教主功虧一簣,偷襲不成,立即一陣狂飆捲起三尺來高,半空中勉力掉臉朝司徒烈狠狠瞪了一眼,撲通跌落地面。

    跟著,七星堡主也暈厥了過去。

    等他悠悠醒轉時,眼前已換成另一幅景氣:百花教的人,一個也沒有了,七星堡主的人,只剩下他一個,丐幫三老在跟瘋和尚喝酒笑鬧,伺候四人的是一對英俊男女,正是魔魔儒俠和青城迷娘,天山游龍坐在對面一隻蒲團上,這時正注目向自己微微而笑。

    回頭再看自己,自己此刻也正坐在另一隻蒲團上,一個酷肖自己元配夫人白氏的少女,正跟著當年那個自七星堡逃出的俊美少年攜手陪坐自己身側,另一側則垂首默坐著先前那位青衣蒙面婦人,七星堡主一陣驚疑,遠處酒桌上的瘋和尚忽然掉臉怪笑道:「沒有什麼,冷敬秋,武林三奇,一個不少,武功到底誰高,那是另外一回事,咱們跟趙老兒已打過商量,只要你能自此洗面革心,咱們仍許你自稱三奇之首,或者天下第一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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