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民週身一震,滅口之心,油然而生!
當下勉強笑了一下道:「面貌不像,是不是?」
女人注目搖頭道:「不是。」
蘇天民勉強又笑了一下道:「聲音?」
女人注目搖頭如故道:「也不是!」
蘇天民心跳加速,仍然笑著道:「然則何所據而云然?」
女人重重哼了一聲道:「你自己心裡有數!」
蘇天民左臂微微一收,俯首輕聲道:「我的好人兒,你到底在生什麼氣,明說了好不好?」
這一聲好人兒,實在不無肉麻之感。
可是,形勢逼人,如箭之在弦,迨所謂不得不發也!。
現在,這女人如果再有進一步之指證,肯定他的身份確已暴露,那麼,別無它途可循,他只有狠起心腸,說一聲對不起了!
沒有想到,他將左臂一緊,儘管用心不善,結果卻意外地使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了。
只見女人狠狠白了他一眼道:「裝死!」
蘇天民不敢怠慢,趕忙笑接道:「我裝你別裝,不就得了?」
女人又哼了一聲道:「想想你以前見面時的那副德性吧?」
蘇天民終於弄清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這跟醫家一樣,只要找出病根,就不難對症下藥了。
於是,他忙去對方粉頰上親了一下,低低笑叱道:「那也得看地方」
女人合上眼皮道:「這裡當然不及洛陽好。」
蘇天民一愣道:「此話怎講?」
女人輕輕一哼道:「這些日子,在洛陽,你沒去別的地方才怪!」
蘇天民笑笑道:「要不要我發誓?」
女人冷冷一笑道:「用不著!等下……只要……相信你想睛也瞞不了!」
下面衣角一牽,低接道:「走!」
蘇天民大感意外,忙說道:「丫頭,你,你瘋了麼?」
女人乜了他一眼道:「慌了吧?」
蘇天民目溜帳外,低聲道:「不是慌不慌的問題,裡面就只這麼大的地方,要是那些丫頭一下闖進來,成何話說?」
女人冷笑道:「你以為不打招呼,誰會闖進來?她們的人來了,我郭小美,哪一次不是照讓不誤?」
原來如此!怪不得先前他一進來,那些丫頭們便一個個溜得乾乾淨淨!他雖然當過魔莊一任副總管,這些風流事,可還真是第一次耳聞目睹呢!
如今,怎辦呢?
當然,要擺脫眼前這丫頭的糾纏,不過是舉手之勞;問題只是他此舉是否犯得著?
蘇天民迅思之下,只好抬出公事招架道:「阿美,別胡鬧了。你想一想,要如果沒有緊急事,我又會不會這樣急急巴巴的趕過來?吳、魏兩老的脾氣,你丫頭也不是不知道,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別害我讓兩老」
女人問道:「兩老何事要你來這裡?」
蘇天民道:「剛才不是叫你去拿易容藥物來麼?當然是來這裡進行喬裝。」
女人接著道:「喬裝完畢,何時出發?」
蘇天民道:「今晚。」
女人又道:「喬裝需要多久?」
蘇天民道:「大概頓把飯光景,也就儘夠了。」
女人微溫道:「好,這些話都是你說的,喬裝只須頓炊工夫,喬裝完畢,得等天黑之後出發,而現在,才不過晨牌方過,試問……我們……除了……情形特殊……又有哪一次……
超出半個時辰以上?」
蘇天民還好臉上抹了藥膏,再紅也看不出來,不然也許早就露盡馬腳;如今,事情既已開了頭,說不得只有周旋到底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平和地低聲說道:「時間當然夠充裕」
女人嗤了一聲,冷冷截著道:「只是精神不足?」
蘇天民不慌不忙的接著道:「精神足不足,你丫頭應該看得出,問題只是,你丫頭少問了一聲:你今夜要去的,它是什麼地方!」
女人輕輕一哦,注目道:「什麼地方?」
蘇天民手一指道:「遠至天邊,近在眼前!」
女人怔了怔道:「入寺踩探?」
蘇天民頭一點道:「正是!」
女人張大眼睛道:「一個人?」
蘇天民聳聳肩胛道:「這下該沒有說的了吧?」
女人似有未信道:「這是出自你的自願,還是兩老的命令?」
蘇天民含混地道:「都可以說。」
女人眼圈一紅,伏胸幽怨地哽咽著道:「全莊那麼多武士,就你一個逞強好勝,萬一……那時……你叫奴家……將……怎生是好?」
說著,竟低低哭泣起來。
蘇天民天生一副俠骨柔腸,一向服軟不服硬。
女人先前那般淫刁潑佻,均未能將他難倒;如今,幾句絮語,數滴眼淚,不過多多少少帶了一點真感情,卻使他心旌搖動,有些把持不定起來。
同情心,和憐憫心,往往為情感之沃土,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嘉禾與莠草,茁壯同樣容易。
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男子,軟玉在抱,溫香細細,再加上天時、地利、人和,無一不有利於某種慾念之滋長,這種情形,如果長久繼續下去,所謂定力,終究會有崩潰之一刻的!
蘇天民漸感不對,連忙將小妖女推開一些,同時低促地道:「別哭了,丫頭,只要……」
女人仰起淚臉道:「只要怎樣?」
蘇天民不假思索道:「只要你的雲島此行能夠生還,將來決不辜負你丫頭的這片情意就是了。」
女人追問不捨道:「如何一個不辜負法?」
蘇天民稍稍想了一下道:「『就像就像吳老對翠鳳,魏老對雪娘那樣,無論到哪裡,都將你帶在身邊,總可以了吧?」
女人似甚喜悅,但又存疑道:「你真的丟得開艷紅那丫頭?」
蘇天民止不住暗呼一聲:「我的老天爺!」
劉雲島和這女人之間,原來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單純。
因此,他知道,如像這樣繼續糾纏下去,遲遲早早,准出毛病不可!
現在,他必須拿出壯士斷腕的精神來了!想著,身軀一挺,毅然將那女人一把推開,沉聲說道:「劉雲島假如還活著,過了這一陣子,你丫頭等著瞧就是!如今說了也是枉然,去將易容箱取來!」
女人正待離去,篷外忽然有人低低笑問道:「美丫頭,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吧?」
女人眼一瞪,輕聲抱怨道:「聽吧!羊肉吃不吃,總是一身膻氣,想想真是氣死人!」
說著,轉向篷外叫道:「你們進來啊!」
蘇天民「易容」竣事,再向前面走來。
前面帳篷中,兩魔也已收兵,看兩人神氣,大概勝負相等,誰也沒有贏到誰。
吳魔達魁見面便嚷道:「那小子老夫見過,像,像,化裝得像極了!」
魏魔元襄皺眉道:「就只是眉毛太濃,雙頰也似乎略嫌豐腴些;還有皮膚,要是能再白淨一點就好了!」
吳魔不以為然道:「這樣就算不錯的了,他又不是真的蘇家那小子,你叫他怎能扮得一模一樣?」
魏魔手一伸道:「那封密函寫好沒有?拿來看看!」
蘇天民將那封模擬九帝語氣所寫就的書函取出,魏魔接過去,展開與吳魔共讀道:
「書呈心平掌門人座下:
我佛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今日少林之遭遇,誠屬不幸。恨不幸無涯,但期有限;魔焰高張,一再於斯;既非—三子之功過,亦非—三子所能為力,甚願我師體念少林創基不易;忍一時之災難,求百世之福緣,則少林幸甚,余等幸甚,武林幸甚!伏維三思,書不盡言。
蘇梅叟
河陽生
秦素娥
上官斌
常冶
夏侯尚
馬大年
高飛虹
共沐敬草
吳魔閱畢,首先撫掌力讚道:「情文並茂,允稱佳構!」
魏魔則指著其中數字道:「這兒使用『魔焰高張』,似乎不太妥當吧?」
吳魔怪叫道:「咦,真是怪事,是照你老的意思?還是遵循九帝的語氣?老實說,老夫還認為措詞大客氣了呢!」
魏魔無言,指頭點了點,忽又說道:「九帝怎麼少了一個?」
蘇天民雖明知鬼帝姓陰,字柄秋,但了逼真起見,乃故將鬼帝名額空下。
因為他知道鬼帝的真姓名,還是日前剛從慧眼仙樵口中聽來,江湖中人,對此十有九不知,他現在如果一徑書出,豈非自露馬腳?
所以,他這時故意苦笑了一下道:「那位鬼帝……」
吳魔點頭接口道:「是的,那位鬼帝,連老夫都只知道他姓陰,而不知其真正來歷,這倒是很頭痛的一件事。」
魏魔沉吟了片刻道:「聽說此人行事怪僻乖張,言行每在常理之外,就在八帝署名之下,隨便塗幾筆,看上去像張鬼臉就行了。」
蘇天民連忙點頭道:「好主意!」
於是,又將原函拿去後面帳篷中,依言添上一副四不像的臉譜,兩魔看了,全都滿意十分。
吳魔最後還豎起拇指道:「老弟,有你的,下個月平選二級武士時,老夫一定聯絡紫魏兩老兒,為你老弟爭取一席席位!」
二更過後,弦月在天,少林寺後,一條靈活身影,僅僅三五個起落,便於寺後那道圍牆中消失不見!
蘇天民剛剛跳身下地,便自身後傳來一聲低沉的梵唱:「善哉!」
餘音激盪中,四根渾鐵禪杖,挾風馳逼而至。
蘇天民暗暗點頭,寺中警戒如此森嚴,魔方如想動強,代價必然可觀,怪不得魔方要遲疑觀望了。
四名灰衣僧,分據四角,將蘇天民固定於方圓三丈之中。
左前角那名灰衣僧這時發話道:「這位小施主,夤夜入寺,來意何在,可否明告?」
蘇天民右掌平平托出那支玲瓏王如意,同時低喝道:「禁聲!」
前面兩僧,目光所及,不禁全都微微一怔。
蘇天民低低接著道:「在下蘇天民,魔帝之孫,來自洛陽,前與心平大師有約,現有要事,亟待求見,敢煩這位大和尚馬上通報!」
東方天際,開始露出一抹魚肚白
寺前那座大帳篷內,吳魔達魁負手踱步,已近半個時辰之久,情緒顯得極不安寧。
魏魔元襄則聲色不露地在靜靜的擺著一局棋譜。
吳魔這時忽然轉身問道:「魏老兒,你看……」
魏魔頭也不抬,淡淡接著道:「我看什麼事也沒有,那些和尚與咱們不同,縱然識破其人為奸細,也不至於來個一刀兩段!」
吳魔微急道:「老夫不是指這個。」
魏魔漫聲道:「指什麼?」
吳魔皺眉道:「送一封信,哪用這樣久?現在天都亮了,尚不見人回頭,豈非咄咄怪事?」
魏魔調動了一顆棋子道:「還得說話啊!」
吳魔雙目微張道:「二三個更次,多少話說不完?」
魏魔冷冷道:「你老兒以為他一出寺門,便該奔來這邊是不是?」
吳魔點點頭旋又搖頭道:「還是不對勁,為防和尚們背後查看起見,固然需要繞點路,但以我們這位老弟之腳程,就沿寺後那座九乳峰繞上一轉……」
魏魔突然打斷話頭道:「且聽外面這陣腳步聲,是誰來了,哼,說你老兒白操心,沒有說錯吧?」
果然,帳篷門口人影一花,「送信」的「劉雲島」去而復返。一身露水,滿面喜色。
吳魔啊得一聲,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問道:「情形怎樣?」
蘇天民興奮地點點頭道:「成功了,和尚們答應天亮後便開寺門接受搜查!」
吳魔搶著又道:「從頭說來聽聽看!」
蘇天民吸了口氣,說道:「最險的是頭一關,要不是招呼打得快,幾乎一見面,便死在四個賊禿的亂杖之下。」
吳魔緊張地道:「後來呢?」
蘇天民接著說道:「在雲島喊出『北邙來人』之後,才由四個和尚押去心平老禿那裡,這老禿好不厲害,他看完密函,雖未盡信,卻不明問,只一股勁的跟雲島聊些不相干的話,一會兒問這個好,一會兒問那個好,顯然希望從閒聊中,尋找雲島的破綻。」
吳魔更緊張了,忙道:「你怎麼應答的?」
蘇天民得意地笑笑道:「還不是胡扯一通,盡說鬼話!」
吳魔注目道:「心平老禿居然都相信了?」
魏魔一旁冷冷插口道:「廢話!」
吳魔轉身道:「什麼廢話?」
魏魔輕哼道:「如果老禿不相信,他現在還能夠回來?」
吳魔咳了咳,搭訕著道:「老弟辛苦了,先去後面歇歇,順便吃點東西,以後的事,無須你管了。」
蘇天民哪裡還敢再去後面?忙道:「不,卑座就在這裡坐坐也一樣,等一會兒,消息確定,卑座還得馬上趕回洛陽呢!」
吳魔點頭道:「這倒是」
一語未畢,忽有一名四級武士興沖沖的進來報告道:「敬回兩老,寺中剛剛派有人來,說是願受本莊入寺搜索,這,這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吳魔哼哼道:「知道了!」
接著轉向蘇天民道:「那麼,你就趕快吃點東西,馬上回洛陽,以飛鴿飛報莊中吧!」
蘇天民從桌上拿了幾個冷饅頭,說道:「不,有這個便行。」
說著,正待離去時,忽聽魏魔於身後冷冷道:「老弟走得不嫌太急了一點麼?」
蘇天民大吃一驚,連忙轉過身去,勉強賠笑道:「魏老可是還有什麼吩咐?」
魏魔抬起頭來,冷冷注目道:「老弟可還記得,你來這裡時,是怎生一副面目?像現在這樣走出去,老弟以為是否妥當?」
蘇天民暗道一聲慚愧,手心中全是冷汗!
慌忙回答道:「啊,是的,多蒙魏老提醒,卑座一時糊塗,竟連這個也給弄忘了,真是該死之至!」
吳魔從旁笑著轉圓道:「這也怪他不得,任誰建下這份奇功,亦難免不感興奮,他大概一心只想著將消息傳去洛陽吧……」
蘇天民赧然一笑。以示默認,當下只好再向後面那座帳篷走去。
他原怕再見到後面帳篷中那個令人難以消受的郭小美,想不到結果依然難逃一會之緣!
那女人見他安然生返,表現得好不激動和火熱,他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幾乎說干唇舌,方使女人相信他確有要務在身,非得立即趕去洛陽不可。
及至離去之前,女人還死命地拖著他問:「你得得說清楚,這次你回去,如果再找艷紅那丫頭,你怎麼說?」
蘇天民慨然拍胸道:「找的人不得好死!」
女人滿意了,蘇天民至此總算逃過了最後一關!
他不敢再去魏吳兩魔處辭行,逕循原路取道奔出。一路上,他邊走邊留意,生怕錯過接應之人。
中午時分,在離義井鎮不遠,一座濃密的桑林中,接應者終於悄然出現。
林中雪道上,一屍橫陳,背上面下,看衣著正是那位早於日昨即告氣絕的三級武士劉雲島!
蘇天民正環顧週身側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喚道:「是蘇少俠麼?這裡!」
蘇天民方待循聲找去,暗處那人忙又說道:「請少俠小心,別留下腳印!」
蘇天民暗暗佩服這位接應者心思精細,當下真氣一提,一掠而起,一路以樹身借力,直至見著來人,方始飄然下地。
接應者是一名老年破丐。
蘇天民一眼看到對方腰帶上,代表身份之法結,竟有著六個之多,不禁當場一楞!
因為,就他所知,丐幫一名分舵主,普通多為三結或四結,僅長安、洛陽、金陵三地,為該幫之特屬舵。分舵主據說均為五結弟子。此老身佩六結,難道不是來自洛陽分舵不成?
那老丐似已看透他的心意,淡淡笑道:「老朽居健行,外號『七巧手』,現居敝幫總舵巡按堂主之職,以後尚望蘇少俠多多指教!」
蘇天民惑然道:「這次……」
七巧手點頭笑道:「高老二去分舵聯絡時,恰逢老朽在座,老朽認為此行關係重大,唯恐有所閃失,乃作毛遂自薦,親自趕了來,總算還好……」
蘇天民心想:到底薑是老的辣,要換了別人,剛才如何會有那樣顧慮周到?
蘇天民想著,正待接口稱謝時,七巧手眼皮一眨,一凝神之下,臉色忽變,突然低促地道:「注意,有人入林來了!」
兩人同時一縮身軀,分別貼去一株樹幹之後。
緊接著,一陣急蹄,由遠而近,轉瞬來至林中那條雪道上。察聲辨向,數騎顯系來自洛陽方面,依蹄聲之疏密,可知來騎約在四乘左右。
蘇、居兩人正屏息間,突聞一人驚呼道:「啊,一具死屍!」
一個渾雄的聲音,冷冷接著道:「這種天氣,凍死個把人算甚稀奇?走!」
先前那人叫道:「不」
後者也跟著啊了一聲道:「是的,快下去看看,好像是劉師父!」
稍停,另有一個回復道:「不是劉師父。」
渾雄口音冷冷道:「正是劉師父!」
那人吃了一驚道:「是……劉師父……所……所喬裝?」
先前那人忙叫道:「賊人可能仍在林中。昨夜及今晨,都曾下過一陣雪,屍身上不見一片雪花,顯見賊人尚未去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