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長一怔道:「誤信?」
天獨會主道:「是的,我相信已有人發現,這無疑是一個要別人接受指揮的好方法。」
他沒有說出這個人是誰。
實際上也無此需要。
他先前表示寧向外人探詢酒肉和尚了空和魔鞭左天斗的下落,也不願聽取屬下虛偽的報告,便已明明白白地指出這個人是誰了。
公冶長仍帶著無法盡信的神氣道:「俗語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如果竟真有人敢冒此大不諱,難道他就不怕會有拆穿的一天?」
天狼會主淡淡地道:「他也許以為我活不了那麼久吧?」
公冶長不覺又是一怔道:「會主修為深厚,已臻天人化境。誰若有這種想法,豈不成了自己開自己的玩笑?」
天狼會主微笑道:「公冶少俠不相信?」
公冶長搖搖頭道:「我實在不敢相信一個正常的人會有這種想法。」
一般說來,這種想法,在一個正常的人確不該有。
但實際上卻有人在打這種如意算盤。
你能怎麼說難道你能說血觀音胡八姑不是一個正常的女人?
天狼會主目光微微一轉,忽然扭頭向四號金狼說道:「四郎,你進去把我最近常戴的那副面具拿來。」
四號金狼遵命返身人屋,不久取來一副金色面具。
公冶長等人見這位天狼會主忽然命人取來這樣一副面具,都不禁暗暗感覺奇怪。
他們早從魔鞭左天鬥口中,獲悉這位天狼會主接見部屬時,歡喜戴上一副金色面具,而且時男時女,時老時少,經常交易不定。
這一點原不足為異。
因為他們知道,某些邪派中的首領,為了駕馭無知的部眾,往往喜歡藉故製造神秘的氣氛,以面具隱去本來面目,便是常用的手段之一。
這位天狼會主喜歡戴面具,說不定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
但是,此時此地,這位天狼會主突然想到面具上去,又是為了什麼?
三人心中雖然暗暗奇怪,卻又不便發問,只好靜靜等待這位天狼會主下一步的舉動。
天狼會主從四號金狼手上接過那副面具,很快地就戴好了。
然後,只見他腰身微弓向前緩緩移了兩步,望著公冶長道:「公冶少俠猜不猜得出老夫今年多大年紀?」
公冶長呆住了。
要不是他親眼看到這一切,他說什麼也無法相信,此刻這個戴著面具向他問話的人,就是剛才那位一表人材的天狼會主。
面具的臉型,是個老人。
如果單戴著這樣一副面具,當然不會有人受騙,以為面具後面的人,真是一位老人。
令人吃驚的是,就在這短短一眨眼之間,這位天狼會主,從頭到腳,幾乎整個人都變了。
他如今不僅變成了一個弓腰駝背,步履維艱的龍鍾老人,甚至還顯示出這老人正帶著一種什麼不治之症。
他雙手十指枯瘦炭黃,語音沙啞發顫,呼吸短促沉重,說完話後,喘息不停,雖然只問了短短一句話,卻似乎已耗去他不少氣力。
這當然都是對方憑一身玄功,斂氣藏神所煉化出來的形象,但逼真的程度,則幾已無懈可擊。
接著,這位天狼會主腰一直,除去面具,又回復本來面目,含笑望著公冶長道:「現在少俠會過意來沒有?」
公冶長當然懂得天狼會主這句話的意思。
這意思就是說:血觀音胡八姑上了她自己一雙眼睛的當,以為他這位會主已將不久於人世。
公冶長眼珠轉動了一下道:「那女人難道不曉得會主已練成了一身玄功?」
天狼會主道:「曉得。」
公冶長道:「既然曉得,她怎麼還會有這種想法?難道她對這種玄功所知有限,不知道會主憑玄功可以任意改變形象?」
天狼會主微笑道:「正因為她比別人懂得多,所以她也同時知道另外一件事。」
公冶長道:「另外一件什麼事?」
天狼會主道:「她知道這是玄功最霸道的一種,練時稍有不慎,便會有走火入魔之險。」
公冶長道:「因此,她懷疑」
天狼會主點頭道:「不錯,懷疑。也正由於她一時尚無法確定我是否真已練岔了氣,所以她目前多少還有一點顧忌。」
公冶長眼珠子又轉動了一下道:「會主這樣做的用意,無非是想借此考驗部分屬下的忠誠程度,如今既已獲得結果,為什麼不立即予以懲處?」
他懷疑這位天狼會主,是不是為了某種原因,也對血觀音胡八姑那女人有所顧忌?
同時,他更懷疑,這位天狼會主今夜表現得如此友善,是不是意圖假手外人,來為天狼會清除叛孽?
天狼會主似已瞧透公冶長的心意,神色一肅,莊容回答道:「我暫時未對這女人採取行動,是為了兩個原因。第一:這女人在本會位高權重,平時人緣極佳,如其蓄謀已久,必然不乏共事黨羽,本會弟子眾多,一時清查不易,且必須罪證確鑿,一鞠而服,方足以申威昭信。」
公冶長雖點頭,他知道這是實情。處置一個像胡八姑這樣的女人,的確輕率不得。
天狼會主接下去道:「至於第二個原因,說來二位也許無法相信。我事先雖沒有想到公冶少俠今夜會有這種安排,事實上我確是在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因為我非常希望在除去這女人之前,能有一個機會讓外界明白:天狼會某些令人不齒的作為,只是會中少數不肖之徒的胡行,它本身並不如大家所想像的那樣,是一個可怕的血腥組織!」
關於這一點,公冶長暫時不想有所表示。
天狼會也許真的不是一個血腥組織,但這必須以行動來加以澄清,單靠口頭上的辯白是不夠的。
他們可以相信對方是一片至誠,但他們絕不會信而不疑,或是代為四處宣揚。
天狼會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只有天狼會本身才能予以證明。
天狼會主抬頭望望天色,知道已耽擱二人不少時間,於是帶著歉意抱拳道:「話說到這裡為止,總結一句:天狼會不會改變將七雄逐出關洛道的原旨,但絕不會再採取激烈手段。
諸位少俠今後對本會為敵為友,全憑睿智自決!」
公冶長也抱起雙拳道:「如會主言行必依義理,定獲神明保佑,伏祈珍重!」
走出小巷之後,薛長空四下望了一眼,然後湊近公冶長身邊,低低地道:「你對這位天狼會主的看法怎麼樣?」
公冶長深深吸了口氣搖著頭道:「太難下評語了,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也許只有四個字可以回答你。」
「哪四個字?」
「高深莫測!」
薛長空皺緊眉頭向前走了一段路,忽又轉過頭來道:「你看這個傢伙,會不會是個口不應心的偽君子?」
公冶長苦笑了一下道:「但願不是。」
薛長空道:「但願?」
公冶長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像這樣的人才,如果竟是個偽君子,你我恐怕都會死無葬身之地……骨……」
對留在如意坊內的人來說,這一夜是夠漫長的。
首先是艾四爺的不辭而別,使全坊人心惶惶,如臨世界末日。
這並不是說這位艾四爺的份量有多重,而是他老哥一走,無異敲響一記喪鐘:強敵逼境,大勢已去,要活命的只有一條路腳底抹油。
如果當時由公冶長等人出面鎮撫一下,情況也許會好一些。但是,一個公冶長,一個薛長空,這兩位支柱人物,又一去音訊杳然,這更使全坊陷入一片混亂。
關洛七雄,已成為一個歷史上的陳舊稱呼。實際上,如今七雄已只剩下高大爺,胡三爺,花六爺等弟兄三人。
胡三爺驚悉滅門之變,神志崩潰,已只比死人多口氣。
花六爺心懷異謀,自然不會關心大局如何變化。他的路已經鋪好了,他為什麼還要擔心?
他只擔心天狼會的人來得太慢!
而高大爺則早就成了一個衣冠架子,別說鎮定人心了,事實上他這位龍頭老大比手底下的人更沉不住氣。
他的七姨太太,小名叫巧姐幾,是去年從萬花樓討回來的。
這位巧姐兒進門時,才十八歲,雖是青樓出身,卻能寫又能算,幹練無比。
高大爺本人墨水有限,自從討了這位年輕美麗又能幹的七姨太,除了享盡艷福不說,在財務處理上,也等於多了一個得力而又可靠的幫手。
艾四爺的不辭而別,除帶給高大爺震驚與憤怒之外,同時也提醒了這位金蜈蚣一件事。
局面既已不可收拾,他為什麼一定還要硬撐下去?
他斂聚的財富,已相當可觀,他如今雖然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但身體仍舊十分健壯,他為什麼不帶著黃金美人,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痛痛快快和舒舒服服地享上幾年老福?
所以,他定下心神之後,立即悄悄採取行動。
他先吩咐七姨太太收拾細軟,連貼身丫鬟也給瞞著,收拾完畢後,由花狼趁夜護送出鎮,約定在六十里外杏花鎮上一家小客棧會面,不見不散。
也許有人奇怪,像這種大事情,這位高大爺為什麼要差派一名賭坊裡的夥計,而不托付給忠實可靠的心腹管事張金牛?
事實上,這種小地方,正應了一句俗語:薑是老的辣!
年輕的姨太太,成箱的黃金珠寶,你以為這位高大爺真的放心得下?
花狼和七姨太太上路之後,高大爺將張金牛叫去一邊,不知低低交代了幾句什麼話,張金牛點點頭,立即匆匆出門而去。
這位張管事負的是什麼使命,自是不問可知。
現在。高大爺也安定下來了。
天狼會的人來就來吧!無論天狼會的來不來,他也不會改變主意:他如今所以還留著不走,只是為了再作最後的觀望。
他高大爺的目標太大,不比幾名小夥計,就是要走也得用點心機。
如今如意坊中幾十雙眼光都盯在他一個人身上,他即使想走,事實上也脫不了身。
要想分散眾人的注意,至少也得先等公冶長回來。
公冶長回來了。
公冶長一行三人回到如意坊時,東方天際,業已曙色微露。
他們看到第一個人,是血刀袁飛。
血刀袁飛倚立在曲欄下,身上已為露水濕透。這說明他已在庭院中站了一夜,甚至連站立的姿態都沒有改變一下。
這位血刀一個人站在院子裡,是不是為了害怕天狼會的人攻進這座如意坊?
公冶長知道?絕不是!
他昨夜離開如意坊時,正好聽到後院尋遍艾四爺不著的叫嚷聲,當時,他便知道那位艾四爺一定採行了三十六計中的上計:溜之乎也!
袁飛是艾四爺的人。
艾四爺走了,竟連這位血刀也沒有知應一聲,他可以想像得到這位血刀的心情。
所以,公冶長一點也不奇怪袁飛為什麼要一個人孤獨地在院子裡站上一整夜。
感到奇怪的是薛長空。
這位雙戟溫侯一向善於察言辨色,今天不知怎麼竟沒有留意到袁飛此刻臉上那種冷冰冰的表情。
他熟絡地高聲道:「晦,袁兄,坊裡昨夜有沒有出事?」
袁飛只當沒有聽到,既不理睬,也沒動一下。
薛長空這才發覺有點不對勁。
他轉向公冶長,迷惑地道:「老袁在生誰的氣?」
公冶長微微一笑道:「艾四爺。」
薛長空一愣,似乎更摸不著頭腦:「誰?艾四爺?」
公冶長微笑道:「艾四爺為了獨善其身,已在昨夜溜掉了。」
袁飛抬頭望向公冶長,目光充滿疑訝之色,意思好像說:這件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公冶長沒有去解答袁飛的疑問,繼續向薛長空笑著道:「袁兄生氣,便是那艾四爺實在太不像個人物。」
他又笑了一下,道:「不過,不像人物的並不止一個艾四爺,下一個恐怕就要輪到你薛兄生氣了喔!」
薛長空一呆道:「你是說?」
公冶長微微一甩頭,笑道:「走,去後面見了高大爺再說。」
後院大廳,冷清得像座靈堂。
高大爺托著一根旱煙筒,一個人在大廳中來回走個不停,心情顯得很不穩定。
走廊上坐了七八名家丁,有幾個已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其餘的也都眼布紅絲,疲態畢露。
他們看到了公冶長,一個個才算勉強有了一點生氣。
公冶長向其中一人吩咐道:「你們去把胡三爺,花六爺,以及谷慈谷師父統統請來。」
等那家丁離去後,公冶長這才跨進大廳。
高大爺停步轉過身來,將公冶長週身上下迅速打量了兩眼,見公冶長不像是受過傷的樣子,方露出一臉欣慰之色,關切而親切地道:「怎麼樣?老弟,這一夜可辛苦你了!」
公冶長笑笑道:「也沒有什麼。」
問的人問得油滑,答的人答得含棍,正好是半斤八兩,旗鼓相當。
這說明大家心裡都懷著鬼胎,大家都不希望一下觸及正題。
不一會兒,胡三爺,花六爺,以及穿心鏢谷慈等人都到齊了。
公冶長等眾人坐定之後,忽然含笑望著花六爺道:「艾四爺昨夜已經走了,六爺您可有什麼打算呢?」
花六爺麻臉一白,瞪大著眼睛道:「公冶總管這話什麼意思?」
公冶長微微一笑,說道:「如果六爺真的聽不懂我的意思,那我就不妨再說得更明白些。我的意思是說:目前敵眾我寡,雙方實力懸殊,艾四爺見機開溜,正說明大勢已無可挽回。六爺處在這種情況之下,有沒有預作妥善的安排?」
花六爺勃然變臉道:「艾四是艾四,花六是花六,總管說的安排,又是什麼意思?」
公冶長點點頭道:「只要有六爺這兩句話,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他接著轉向小留侯花人才,悠然注目道:「現在該輪到這位二爺解釋了,請問這位花二爺,你事先透露我和薛兄將要前往太平客棧的消息,使對方有機會設下重重埋伏,究竟是何居心?」
廳中眾人聽了,無不大感意外。
首先,他們根本就無法相信這一事實。公冶長宣佈要去太平客棧刺殺血觀音,是在花人才回坊之後,自從公冶長宣佈了這一決定後,就沒有人離開過如意坊,花人才當然也包括在內。
花人才的消息是怎麼傳遞出去的?
其次,令大家迷惑不解的是:以血觀音胡八姑一身驚人的武功,再加上重重埋伏,何以竟未能留住這位龍劍?
是這位靈台傳人福分特別大?還是另有緣故?
大廳中鴉雀無聲,人人都以驚奇多於憤怒的眼光,齊盯著花人才,想看這位小留候能有什麼反應。
目前這種情勢,對花人才,可說是相當有利。
只要這位小留侯能夠鎮定,他大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一口便將這個事實賴得乾乾淨淨!
這是誰說的?
有什麼證據?
敵人的話,你也相信?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敵人的離間之計?
如果明天敵人宣佈,血刀袁飛和雙戟溫侯薛長空,都跟他們有了勾結,你這位公冶總管是信還是不信?
只可惜這位小留侯完全辜負了他的外號,他一開口,便等於招認了全部罪狀。
「胡說,我不相信那女人會告訴你……」
他從椅子上跳起來,喊的聲音夠大,只是臉孔已變色,雙手也在微微發抖。
眾人一齊搖頭歎息。
有這一句話就夠了!
公冶長又轉向花六爺道:「這位二爺是您六爺的人,現在您六爺看著辦吧!」
花六爺能怎麼辦?
無論換了誰,辦法都只有一個。江湖上的規矩,本來就很簡單;它不像王法那樣尊重人命,但經常執行得很徹底,而且很少受財勢所左右。
花六爺也跟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反手一巴掌,對準花人才摑了過去。
這一巴掌,摑得相當重,花人才一個踉蹌,向後連退好幾步,幾乎仰天摔倒。
如果花人才夠聰明,他應該知道這一巴掌其實是救命的信號。
花六爺願意打他?
不得已也!
如果他想通了這一點,他應該馬上認罪,並表示懺悔,那樣最多再挨幾下重的,然後花六爺一定會喝令家丁將他收押,俟公議後再處以應得之罪名。
只要過完眼前這一關,他就活定了。
他是花六爺的人,花六爺如何決定,別人自然不便多言。底下別人是否還有興趣來管這件事,定成疑問,就算大家一致將他議定死罪,花六爺到時候也必然會將他搭救出去。
但是,這位小晉侯不知道是被一巴掌打出了真火,還是合該氣數已盡?他老哥竟然凶巴巴的,對著花六爺破口大罵道:「奶奶的,臭麻賊,你敢打我?你沒想想,這本來就是你麻賊的主意!如今,事情洩了底,你想我一人頂罪?嘿嘿,告訴你,麻賊,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花六爺一聲不響,突然飛起一腿,蹬向花人才心窩。
跟先前那一巴掌恰好相反,這是要命的一腿!
花人才只顧罵得起勁,沒防到花六爺會猝然下毒手,一時間避不及,給一腳蹬個正著。
只見他腰一彎,像行鞠躬禮似的,向後連退兩步,雙手捧心,頹然坐地,鮮血自唇角汩汩湧出,只哼了兩聲,便搖擺著倒了下去。
但是,花六爺也犯了一個錯誤。
他的錯誤,與花人才的錯誤相同:做賊心虛!
如果這位花六爺沉得住氣,他也大可以不認這筆賬!
花人才勾結敵人,說是他的主意,證據又在哪裡?
他大可以指稱這是花人才不甘受責,信口胡亂攀誣。
至於他踢死花人才,那是一個人含憤出手常有的事。相信絕不會有人會對花人才表示同情,也絕不會有人認為這便是他花六爺知情的證據。
只可惜這位花六爺一時心慌,竟也亂了章法。
他一腳踢死花人才後,竟然未作任何交代,轉身便向廳外奔跑!
高大爺像石像似地端坐不動,始終一無表示。
過去發生事故時,這位高大爺也有過這種神情。
不過,以前那是因為無能為力,而擺出來的一種姿態,今天則是已提不起勁來管這一類閒事。
花六爺通敵又怎樣?他高某人等下還不是照樣要開溜?
如果不是為了想瞭解一下天狼會那邊目前的情況,以便確定離鎮時有無危險,他此刻還會坐在這大廳中?
公冶長和袁飛等人也端坐著未採取任何行動。
採取行動的是薛長空!
薛長空冷笑了一聲道:「六爺,您就這樣一走,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他沒等把話說完,手臂一揚,一支短戟突如銀虹般射出!
花六爺人已出了廳門,只聽唰的一聲,花六爺前奔之勢突然一滯,那支短戟,不偏不倚,正好插在他的後背心上!
花六爺原地打了一個轉,方帶著一臉驚怒之色,滾下了台階。
他顯然怎麼也想不到,他的一條老命,既不是送在天狼會手上,也不是送在高大爺手上,而竟是送在他以重金禮聘的一名殺手之上!
先後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接連死了兩個人,這種驚人的變故,除了一個公冶長,恐怕誰也料想不到。不過,在刻下大廳中的幾個人來說,雖然事出意外,卻並未因而引起其他的糾葛。
因為死去的這對堂兄弟,他們死得並不冤枉。
無論誰做出這種事,都必然難逃公道:他們要怪只怪自己。
大廳中接著又沉寂下來。
薛長空走出去,從屍身上拔出短戟,又回到原座坐下,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大家好像根本就沒有看到薛長空剛才做了一些什麼事。
就在眾人無言默坐之際,負責看守前門的蔡猴子,忽然捧著一隻小木匣,從大廳外面走了進來。
公冶長道:「老蔡,你手上拿的是什麼東西?」
蔡猴子本想把木匣拿去交給高大爺,聞言停下腳步道:「是一個不相識的人送來的,小人也不曉得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公冶長道:「一個不相識的人?」
蔡猴子道:「是的。」
公冶長道:「來人多大年紀?生做什麼模樣?他留下木匣時怎麼說?」
蔡猴子道:「來人約莫三十左右,四方臉,個子不高,像個跑堂的夥計,他放下木匣,什麼也沒說,掉頭就走了。」
公冶長道:「你沒有問他姓名?」
蔡猴子道:「小人喊了他兩聲,他理也不理,像個聾子。」
薛長空插口道:「我看這事大有蹊蹺,說不定又是胡八姑那女人在搞什麼花樣。」
公冶長道:「打開來看看。」
蔡猴子放下木匣,正待動手之際,花十八忽然攔著道:「慢點,老蔡,裡面也許是什麼有毒的東西,小心上當。」
蔡猴子一愣,果然嚇得不敢動手。
這種地方,畢竟女人心細。送毒物給敵人,借似達到謀害的目的,在江湖上,這種手段可說屢見不鮮。這時其他的人卻都給忽略了,幸虧有花十八從旁提醒。
公冶長站起身來,點點頭道:「是的,儘管那女人未必如此幼稚,多一份小心,總是好事。」
他走過去,先示意蔡猴子退向一旁,然後取出誅心劍,微微使勁一點,木匣立即應手裂開。
他又以劍尖括人裂縫,一挑一撥,匣蓋遂告掀起。
你道匣中裝的是什麼?
裝的竟是一顆人頭!
艾四爺的人頭!
艾四爺短而扁的面孔上,似仍殘留著一絲笑意,足證他死時不僅沒有感到痛苦,而且還好像正想到了一件什麼開心事。
至於這位艾四爺當時是為一件什麼事如此開心,又怎會被天狼會割下了這顆人頭,這就只有這位四爺本人以及動手的那位仁兄心裡清楚了。
公冶長雙眉緊緊皺起,眾人也跟著聚攏過來。
蔡猴子輕輕歎了口氣道:「這位四爺也真糊塗,放著好日子不過唉!」
高大爺只瞧了一眼,便默默地退開了。
其中以血刀袁飛在木匣旁站立最久,也只有這位血刀對匣中人頭表示他最後的情感。
他表現的方式,是吐出了一口口水。
這口口水正好吐在艾四爺的額頭上,但艾四爺臉上笑意如故,好像一點也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麼。
現在,關洛道七雄,七去其五,就只剩下一個高大爺和胡三爺了。
高大爺面孔灰暗如鐵板,幾乎比木匣中艾四爺的臉色還要難看。
這位高大爺此刻的心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他對花六爺的死,渾然無動於衷。但是,艾四爺的這顆人頭,卻為他心頭帶來一道濃厚的陰影。
艾四爺為人行事,是七兄弟最為精明仔細的一個。艾四爺尚且落得如此下場,他高大爺等會兒能夠安然脫身離鎮?
同時,天狼會又為什麼要送來這顆人頭?
是示威呢?還是警告?
如屬後者,那他更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艾四爺夜半出走,尚且難逃對方監視,他想大白天離去,會能如願?
是的,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他還可以留下不走。
如意坊目前並不是只剩下他一個人,天狼會找不到惜口,絕不會公然趕盡殺絕,他留下來也不見得就非死不可。
可是七姨太太巧姐已帶著大批財物走了,他怎捨得把美人兒和那一大批財富白白送給別人享受?
那樣豈非生不如死?
所以,他一想到這裡,不但沒有打消去意,反更堅定了他提前離鎮的決心。
公冶長不肯說出那邊的情形,他也用不著打聽了。
橫豎都是一回事。
他既已立意溜走,消息好壞,都對他沒有什麼幫助;如果聽來的是壞消息,只有徒亂人意。
於是,他開始採取各項必要的步驟。
他先招手將蔡猴子叫去身邊吩咐道:「你去找幾個人,把這裡收拾一下,然後,叫高忠到我的書房裡來,幫我清理幾件多年未用的暗器。」
高忠,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家人。他這樣公開交代,有兩層用意:第一表示他為替艾四爺報仇,已決心眼天狼會拼了。第二則是為了他等會離開大廳時,大家以為他去了書房,不至瞎生疑心。
他知道紙包不住火,戲局很快就會拆穿。不過,他需要的時間並不多,只要有半個時辰,就足夠了。
蔡猴子已是離去。
高大爺望著蔡猴子高瘦的背影,心裡覺得很是遺憾。
蔡猴子是個非常忠心的夥計。
要找一個忠心的夥計,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不是行動上受了限制,他真想把這個蔡猴子帶在身邊。
他很後悔沒有將花狼的任務交給蔡猴子。
花狼雖然機巧而善體人意,但不夠老成持重,把巧姐托付花狼,實在叫人越想越是放心不下,他奇怪當時為什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高大爺心裡轉著念頭,更覺得一刻也耽擱不得。
於是,他接著站起身子,表情嚴肅地道:「從今以後,七雄的事業,就是諸位的事業,其他的我也不必多說了。這裡需要清掃一下,諸位請先去飯廳進餐,等會再跟諸位共商大計。」
他話說完,板著面孔,第一個走出大廳。
高大爺走進偏院書房時,老家人高忠跟著也來了。
這位老家人比高大爺還大兩歲,原來是高家的一名們戶,因為為人誠樸可靠,被高老太爺看中了便收進了高府。
他可說是跟高大爺一起長大的。
高大爺平時對這位老家人非常敬重,幾乎從沒有將他當一個僕人看待過。
他在臨走之前將這位老家人叫來,顯然是舊情難忘,要為這個差不多跟了他一輩子的義僕妥善安排。
高忠進屋後,微微欠身道:「老朽聽蔡管事說」
高大爺手一擺道:「那是我的一種借口,你跟了我幾十年,幾時見我用過暗器?」
高忠道:「是啊!老朽當時也就覺得奇怪,還以為蔡管家傳錯了話,原來老爺是誑他的。那麼,老爺是不是另外有吩咐?」
高大爺道:「你坐下。」
高忠依言坐下。他雖然只比高大爺大兩歲,但健康情形可不能跟高大爺相比,站著回話,時間一久,對一個六十二歲的老人來說,是一件相當吃力的事。
高大爺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這幾天外面風聲越來越緊,你大概也聽到了吧?」
高忠點頭。是的,他聽到了,但並不像別人那樣為那件事擔心。
他跟隨高大爺的時間比別人久,親眼看到的事情比別人多。高大爺能有今天的地位,完全是憑一根蜈蚣鞭闖出來的。高大爺是他心目中的一條好漢。
這數十年來,他從沒有見過高大爺吃過虧,向別人低過頭。
高大爺樣樣比別人強。
以前沒有人能扳倒高大爺,以後也不會有!
所以,他只點頭,沒說一句安慰的話。因為他不認為高大爺需要安慰。對好漢來說安慰等於是一種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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