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十七郎道:「這只是一種最壞的打算,楊長老並沒有吩咐我們送假藥,萬—」
小喬打斷了他的話頭道:「不管楊長老有沒有吩咐,道理是一樣的。」
金十七郎似乎愣了一下道:「什麼道理是一樣的?」
「你見到了那位雷公,當然用不著實話實說。」
「假話又怎麼說?」
「你知不如道,我們這位楊長老最大的弱點是什麼?」
「歡喜戴高帽子?」
「對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去拍這老鬼的馬屁,求他庇護?」
「意思接近,只不過並不像你說的這麼難聽。」
「應該怎麼說?」
「去說幾句老鬼喜歡聽的話,我擔保這老鬼一定會幫你解決問題。」
「什麼話才叫好聽的話?」
「謊話。」
「這個謊又怎樣個撒法?」
「你可以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說你剛剛做了一件蠢事,現在正後悔得不得了。」
「你以為我這樣一說,老鬼聽了,就會歡喜?」
「慢慢來呀!你這樣沒頭沒腦的一說,老鬼一定會追問是什麼事,但你絕不能馬上就提正文。」
「哦?」
「然後,你可以這樣說:你在送解藥去如意坊時,一路上都在細細品味著他老人家那種隨時掌握敵人缺失的匠心妙算。被人家殺了人質,再加以興師問罪,完全出於不得已,當然談不上什麼匠心妙算。不過,你盡可放心,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種話你儘管大著膽子說出來,保你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接下去又怎麼說?」
「因為你一心只巴望敵人掉進他老人家的算計之中,最後不知怎麼的,竟想出了這麼個糊塗主意來。」
「承認掉換了解藥?」
「是的,因為在你當時的糊塗想法,以為這樣做才會激怒敵人,才能達成他老人家的願望。」
「如果老鬼認為我這個主意並不算糊塗,要我不必為此後悔,又怎麼辦?」
「那你就接著說出你所擔心的事。」
「擔心對方反而會因此放人?」
「是的。不過,另外得加上一段動人的說詞。」
「如何加法?」
「你可以說:他老人家計算的,本來是十拿九穩的,如今卻遭你於無意中破壞了,說不定還會因此為自己惹上一身麻煩。你便是為了這個,而深感後悔。」
「你認為我這樣一說,老傢伙就會替我想辦法?」
「你是去向他訴苦,他當然要代你解除煩惱,否則以後還會有誰去恭維他?」
「就算老傢伙有心護著我,又能拿出什麼好辦法來?如果金五號明天被放了出來,難道老傢伙還會替我頂罪,說解藥掉包是他的命令,甚至不惜為此眼金五號翻臉?」
「不一定」
「什麼事不一定?」
「這就是我要你馬上去找這位楊長老的原因。只要你能說動了這個老鬼,其餘的事,你就不必擔心。這老鬼的脾氣,你比別人清楚:他如果一心向著一個人,即使是他親老子,他也照樣敢得罪。只要你能使他相信,你這次犯下錯誤,完全是為了想巴結他老鬼,說不定他會以一種你想像不到的手段來從根本上替你解決這個問題!」
「如何根本解決?」
小喬底下的話,薛長空連一個字也沒有聽到。
憑想像不難知道,最後的這一段話,小喬顯然是摟著金十七郎的脖子,緊湊著金十六郎耳邊說出來的。
說這一段話的時間並不長,但對金十六郎而言,這段話的效果,卻似乎異常宏大。
因為只聽金十七郎欣然說了一句:「這樣當然更好!」
然後,便是人從床上跳起,匆匆整衣的聲音。
金十七郎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勵,衣服穿好,連臨分手時應有的一番溫存,也似乎興奮得給忘卻了。
接在開門聲之後,便是一陣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薛長空從屋面上滾身輕輕而下。
這是夜晚,不是白天,而且金十七郎是打後院走出的,出門是一條長巷,一眼可以望到底,他根本不必擔心這頭金狼,會像白天走在大街上那樣,能一閃身便在人潮中消失不見。
他現在需要立即作出決定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跟出這條巷子之後,是馬上動手宰掉這頭金狼,以便取得解藥好呢?還是繼續一路跟下去,看看鐵頭雷公住在什麼地方好?
由於金十七郎腳步甚快,薛長空只能邊走邊想,走出長巷,不遠處便是高府舊址,附近則是一片竹林和田野,目下四顧,顯得有點荒涼。
如果想動手,現在便是最好的時刻,這裡也正是動手最好的地方。
薛長空心念電轉。最後牙一咬,決定還是冒點風險,繼續跟下去。
如今才不過三更左右,離天亮還早。
金十七郎不會跟鐵頭雷公座談通宵,只要兩人談話一結束,金十七郎便有落單的時候,他照樣還可以取得解藥。他為什麼要放棄這樣一個深入狼窩的大好機會?
金十七郎雖然走了,但小喬房間裡的人影,卻未因而減少。
原先是兩個人,現在還是兩個人。
因為金十六郎離去不久,這邊便有人填補了他的空缺。
這個悄然趁虛而入的人,並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女人。
大喬。
從大喬閃身入房,一點未引起小喬驚疑看來,這對銀狼姊妹,顯然是事先約好了的。
兩姊妹見面後,房中並未點燈,談話的聲音也很低。
「你丫頭有沒有照我吩咐,狠狠地唬嚇他一番?」
「怎麼沒有?經我把利害關係一說,他手腳都嚇涼了,渾身直冒冷汗,那副狼狽真叫人看了可笑又可憐。」
「最後你要他去找楊長老設法?」
「嗯。」
「要他坦誠掉換解藥,完全是他一個人的主意?」
「嗯。」
「他有沒有埋怨說這都是我害了他?」
「沒有。」
大喬像是鬆了口氣似地道:「那就比較安全了。」
小喬帶著懷疑的語氣,接口道:「大姊以為明天對方真的放人?」
「除非其中發生意外,我敢說八成不會料錯。」
「既然早知如此,大姊當初盡可另想辦法,何必一定要用掉換解藥這個笨主意?」
「我事後才突然想起,這樣做等於弄巧成拙,可是,藥已送去,想改變主意,已經來不及了。」
小喬停了片刻,忽然接著道:「那麼,大姊知不知道,就算由金十六郎將過失一人承頂下來,實際上也不是一個好辦法?」
「當然知道。」
「如果金五號明天真的給對方放了出來,大姊打算怎樣同時應付這兩個男人?」
「我也不知道怎麼好。」
小喬忽然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這都怪你事先沒有跟我商量,這件事當初其實並不難解決。」
「如何解決?」
「你只要送個消息給我,由我半路攔下金十七,誘去無人之處,下毒手收拾掉,這樣解藥便無法送達。對方等不到解藥,金五號豈非必死無疑?至於金十七突然失蹤,大家只會疑心是敵人下的手,而絕不會有人疑到我們頭上來,你想想這個辦法該多好!」
大喬沒有開口,只是跟著歎了口氣。
是的,這個辦法的確好。
只可惜時過境遷,如今想到了,又有什麼用處?
小喬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語氣中忽又帶著歡娛之意道:「大姊其實也不必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就算金五號真的回來了,我想也不見得就會有事發生。」
大喬當然沒有開口。
她知道小喬這樣說,只是在安慰她。送不送解藥,只有柳如風才有權作決定,魔鞭左天斗回來之後,看到她是柳如風的人,再加上送去的又是假藥,左天斗既不聾也不瞎,真會一點也不疑心是她弄的鬼?
小喬接著道:「大姊知道,男人都是天生的賤骨頭;你只要給他三分顏色,他就以為得到的是大染坊。金五號方面,到時候我認為容易應付得很。」
這個比喻的含義,大喬當然懂得。
可是,以今天的形勢來說,引用這個比喻,是不是恰當呢?
一點也不恰當。
小喬的意思,非常明白:金五號回來了,不妨虛以委蛇。
相信以大喬應付男人的本領,應該不難將這位五號金狼暫時穩住。
事實上又如何呢?
小喬說這些話時,似乎忘了人魔柳如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以人魔柳如風之為人,一旦成了他的情婦,他還容得你再對別的男人假以顏色?
三分顏色?哼哼!如果活得膩煩,誠心找死,恐怕只要半分也就足夠有餘了!「小喬見大喬一聲不響,頓了頓,又接著道:「柳如風的為人,小妹當然是清楚的,小妹說的假以顏色,大姊也許誤會了,小妹並不是要大姊同時跟這兩男人……」
大喬不禁輕輕哦了一聲。
小喬說的三分顏色,原是另有所指,這倒是大喬沒有想到的。
小喬低低地道:「金五號回來了,就算看到你跟柳如風在一起,相信他也不敢立即發作。而你,只須抓住機會,朝他飛個眼色,使他明白你是身不由己,你真正心愛的人,還是他金五號,小妹敢擔保姓左的決不會怨恨你大姊。試問他金五號都不敢得罪的人,我們姊妹又憑什麼敢於抗拒?這點道理我相信姓左的絕不會想不透。」
大喬微微點頭,這一番話,倒是不無道理,同時小喬教她的這一手,在她說來,也是輕易之至。她大喬的一雙眼睛,如果連這點心意也無法表達,還能在天狼會這樣一個組織中混下去?
小喬低低地又接著道:「我知道大姊一定還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
大喬輕輕地歎了口氣,同時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小喬可說完全說中了她的心事,她的確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但她仍然不須開口。
小喬既然這樣說,當然已知道她憂心的是件什麼事。
同時,從這個鬼靈精的丫頭口中,她聽出這丫頭似乎已有化解之道。
這丫頭在她面前是不會賣關子的,她只要等下去就行了。
小喬果然很快的接下去說道:「大姊放心不下的,一定那是金十七的那張嘴巴,金五號回來後,你的事情,他可以隱忍。但是,送假藥的事,他則一定非追究不可。楊雷公會不會庇護金十七,誰也不敢斷定。小妹說楊雷公一定會出頭承當,完全是為了安金十七的心。大姊一定擔心金十七被金五號迫急了,為了活命要緊,到時候也許會將大姊拖出來作擋箭牌。
大姊是不是在為這件事發愁?」
大喬又點了一下頭,她擔心的,正是這一點。
她希望小喬能接著說出補救的辦法。
小喬忽然笑了笑,悄悄地道:「關於這一點,大姊儘管放心,小妹事實上早就替你佈置好了!」
大喬一怔,像是無法相信似地道:「你已經……佈置……好了?什麼……時候……怎麼佈置的?」
小喬微微一笑,說道:「小妹共準備了兩套辦法。」
她接著拉住大喬的衣袖,在大喬耳邊不知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話,大喬聽完,喜容滿面,忍不住摟著小喬親了一下道:「乖妹子,你真好!」
小喬推了她一把,笑道:「你快回到那邊去吧!男人剛嘗到甜頭時,火氣旺得很,這時也許已經有人等得不耐煩了。」
「這樣豈不是太委屈了你丫頭?」
「你是指金十七?」
「是啊!萬—……你們的關係,已不比尋常……如今為了我……若是……真的……你叫大姊怎麼過意得去?」
小喬漫不為意地笑了笑,道:「這就要看他的造化了,希望他福大命大,最好能說得動楊雷公。否則,為了你大姊,第二套辦法勢在必行,他姓羅的只能怨他自己時運不濟。」
「你丫頭對這姓羅的沒有好感?」
「什麼好感?一個普普通通男人罷了。像這樣的男人,哪裡找不到?」
沒有人能確切地知道,小喬的兩套辦法,究竟是兩套什麼辦法。
但聰明人一定可以想像得到。
縱然想不出全部內容,也該能想出一個七成到八成。
第一套辦法:無疑是金十七必須說服楊雷公,立即採取某種行動。這一著,看來像是為金十七而設計,其實真正得到好處的人,則是大喬。
第二套辦法:更簡單,更無疑是第一套辦法的副策。兩句話可以說完:金十七如果說不動楊雷公,這頭金狼就必須捐出自己的生命以資彌補!
小喬教給金十七郎的是一套什麼說詞?
這套說詞管不管用?
若是管用,鐵頭雷公楊偉聽了,又會採取一些什麼行動?
鐵頭雷公楊偉住的地方並不神秘。
因為這位天狼長老如今就住在羊腸巷的小翠花處。
地方雖不神秘,安全卻極可靠。
自從發生過一場惡戰之後,誰會想到這位對女色不感興趣的天狼長老,竟又回到了這個他不該再來的地方呢?
當薛長空發現金十七郎兜了半天圈子,最後來到的地方,竟是羊腸巷時,就連這位一向很少服人的雙戟溫候,也不禁為老魔頭這種能在平凡中見心機的安排暗暗心折不已。
座院中一片沉寂,但舊屋中仍隱隱有燈光和人語傳出。
三更已經敲過了,難道這位天狼長老尚未安歇?
換了外人,一定會感覺奇怪,但在金十七郎來說,則無疑早在意料之中。
他對老魔的「毛病」,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老魔頭選在這裡落腳,純然是為了安全著想,而並不是把這裡當作了一處溫柔鄉。
老魔睡覺,多半是大白天。
由於白天睡過覺,一到夜晚,這魔頭精神就來了。經常會弄幾樣酒菜,一喝就是一個通宵。
老魔對女人也有一種需要。
在他喝酒時,有個女人陪他聊聊,讓他摟摟摸摸,過過乾癮。
堂屋裡沒有酒,也沒有女人。
應該擺酒的茶几上,如今擺的是一局棋。
一局殘棋。
照盤面看,這局棋白龍被困,顯已輸定。也許正因為勝負之勢已明,這局棋只下了一百多手,就沒有繼續弈下去。
下棋本是兩個人的事,如今堂屋中卻有三個人在討論這局棋。
坐在茶几兩邊的對奪者是鐵頭雷公和八號金狼潘大頭。
站著觀戰的是金四郎。
(「金四郎」只是一種習慣上的稱呼,其實應該稱之為「金十四郎」)
持白棋的是鐵頭雷公楊偉。
這老鬼下棋的風度還不錯,雖然輸了棋,依然一片心平氣和,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金十六郎推門走進去,抬頭看到堂屋中這副情景,心頭登時涼了一大截。
完了,所有的計劃都完了。
金八號和金十四號,地位全比他高,他只要一說出掉換解藥的事,他們就不難明白他的居心陷害金五號,以便謀取五號寶座。
這種事鐵頭雷公當然不會在意。可是,這兩位也有希望升為五號的金狼同僚呢?
他們也不會在意?
楊雷公一哦,欣然起身道:「好,好,金十七郎來了!這盤棋我們等會再談,先聽金十七說說如意坊那邊的情形。」
三人一起走過來,圍著一張桌子坐下。
金十七郎只好硬著頭皮,也跟著在另一邊坐了下去。
楊雷公接著道:「藥送去了沒有?」
金十七郎道:「送去了。」
楊雷公道:「對方出面接頭的人是誰?」
金十七郎道:「公冶長。」
揚雷公道:「小子怎麼說?」
金十七郎道:「他說明天下午放人。」
楊雷公道:「你看小子的話,是不是靠得住?」
金十六郎沉吟道:「很難說……」
楊雷公道:「為什麼難說?」
金十六郎腦海中霞光一閃,突然想到一招救急之招。
他故意皺了皺眉頭道:「對方也許真有誠意放人,但我擔心解藥恐怕會出問題。」
楊雷公一怔道:「解藥會出什麼問題?難道兩份解藥不是你親手交出去的?」
金十七郵道:「卑屬不是這個意思。」
楊雷公翻著一雙三角眼:「那麼……」
金十七郎接下去道:「卑屬擔心解藥對那個葛老頭也許起不了解藥作用。」
「為什麼?」
「因為葛老頭沒有武功功底,又上了年紀,身體一向虛弱,也許不能支持一般人能支持的時間。」
真虧他情急智生,竟想出了這麼一套預留余步的好遁詞。
在萬般無奈中,這的確是很有份量的一著。
因為他這份「顧慮」完全合情合理。「定時丹」使用之對象,一般均為江湖人物,江湖人物不論武功高低,一般說來體格較常人精壯結實。一個上了年紀的文弱老人,體格方面又怎麼能跟江湖人物相提並論?
楊雷公不禁點頭道:「這倒也是實情。」
十七郎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又接著道:「萬一葛老頭毒性已深,解藥服下無效,以後的麻煩,恐怕就多了。」
「什麼麻煩?」
「對方也許會懷疑我們送去的不是真正的。」
「你怕公冶長那小子興師問罪?」
「是的。」
「嘿嘿!只怕他小子不出頭,他小子先出頭找麻煩,只有更好。」
金十六郎完全安心了,這正應了一句成語:殊途同歸。
不!殊途同歸四個字還不夠傳神,還是引用老鬼最後的一句話比較貼切只有更好。
依小喬教給他的辦法,他必須先承認掉換解藥的不當,然後再察言辨色,設法煽惑老魔立即潛入如意坊劫人。
劫人的行動,當然會引起混亂,那時他便可以從中下手。殺人滅口,一勞永逸。
因為老魔好事成性,儘管遊說不無成功之望,但多多少少總不免帶有幾分危險。
現在呢?輕飄飄的幾句話,就達到了同樣的目的,連認罪都不必。
因為老魔既然接受了這份「顧慮」,就必然會於事後向別人「說明」葛老頭是死於身體虛弱,非解藥之過,只能說是一種意外。
人一死,什麼事都好辦。
死無對證。
這種解藥對別人有效,獨對這老頭無效,除了體質關係,你還能說出什麼別的原因?
左天斗方面,也是一樣。
而這位金五號既不知道解藥是贗品,必然也會服用。
(事實上,左天斗已經服下一顆假藥,只不過金十七郎還不知道罷了。)
到時候對方如因葛老頭之死,而遷怒於金五號,那固然是求之不得。否則,金五號即使被放出來了,也不過多活一天,最後仍然難逃一死。
死了事情就好辦。
死無對證。
金五號是見過解藥的人,如果解藥有問題,他會服用?
江湖上會用毒藥的人多得很,誰又敢說這位金五號不是對方某種特殊藥物害死的?
對方如果不是已經做了手腳,葛老一死,對方為什麼還會放人?
總而言之一句話:一個人只要自認做對了一件事,隨便怎麼想,都是理由。
現在的金十七郎,便是如此。
潘大頭和金十四郎,靜靜陪坐一旁,始終沒有開口。
這件事跟他們兩人毫無關係,他們在天狼會中,都是中堅人物,說話一向講究份量,除非輪到他們表示意見,他們絕對不會插嘴。
所以,楊雷公話一停止。堂屋中立刻為一片沉寂所籠罩。
楊雷公取出旱煙筒,裝煙,打火。然後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吸著煙,像是正在思索著一件什麼事。
這位天狼長老如今在想些什麼呢?
金十六郎心情穩定之餘,不禁又想起了適才跟小喬欲死還生的那一段。
此刻去找柳如風報告送藥的經過,當然不是時候,但如果馬上趕去跟那妮子重續前好,卻無疑恰是時候。
因為他感覺渾身又多滿了旺盛的活力。
他相信如果捲土重來,這一次一定馳騁自如,補足第一次草草成事的遺憾。
但是,他動也不敢動一下。
沒有人敢在這時候打擾老魔的思緒。
如果老魔就這樣一聲不響,一直坐到天亮,他們也只有二聲不響,一直陪到天亮。
好在老魔的一袋煙很快地就吸完了。
老魔磕去煙灰,忽然點頭自語道:「我想起來了……」
儘管老魔這句話只像是說給自己所的,潘大頭等人還是立即坐正身軀,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氣。
楊雷公緩緩轉向潘大頭,又點了一下頭道:「來,我們過去再研究一下。那條白龍,並未死定,我已經想到幾手妙棋,仍然可以殺出去。」
三頭金狼,人人均為之大感意外。
老魔原來想的只是那局殘棋?真是雅興不淺。
潘大頭笑笑,第一個起身走向茶几。
第二個起身離座的是金十四郎。
金十六郎稍稍猶豫了一下,只好也跟著起身走了過去。
是的,這是一個他可以告辭的好機會。
可是,這老魔頭想到的,既然是幾手妙棋,你好意思不跟過去欣賞欣賞?
是你對老魔這種嗜好不感興趣?
還是你認為他老魔頭根本就下不出什麼妙棋來?
楊雷公最後一個在茶几上首坐下。
他緩緩拈起一枚白子,兩眼望著棋盤,似乎在估量落子之處,就在這時候,一片細語,像蚊般傳進了三頭金狼的耳朵:「你們聽著:不許口頭張望,不許露出驚愕之色我們有個好朋友來了。」
三頭金狼保持原來的姿勢,沒有人回頭張望,也沒有人露出驚愕之色。
在他們來說,這種事並不新鮮。
如果一定要說他們這時心裡有什麼感想,他們有的也許只是慚愧。
尤其是金十七郎,除了慚愧之外,更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惶恐。
敵人能悄悄跟來這裡,無疑是他帶的路。
以他名列二十條金狼的地位,被人盯梢尾隨,竟始終渾無所覺,顏面上當然很不光彩。
而他現在最感不安的,還不是這一點。
如今他最關心的一件事是:瓦面上這名敵人,究竟是打從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地方開始綴上他的?
他先前跟小喬的一番枕邊私語,是否已盡為對方偷偷聽去?
如果對方跟蹤他,是從他走出如意坊開始,那麼,他現在就只有一件事可做,即使是拼著性命不要,他也得設法滅掉這個活口。
因為他跟喬家姊妹之間的秘密,已盡為此人獲悉。此人如不除去,他的種種計劃,均無異夢幻泡影。
不是麼?這廝等會如遭生擒,他一定會向楊雷公等人抖出他的秘密,若是這廝機警,竟然逃脫了?捕他回去如意坊之後,也一定會將這些秘密告訴左天鬥。
不論屬於哪一種情形,在他這位金十六郎來說,都是無可救藥的致命傷。
所以,這位十七號金狼暗下決心,只要楊雷公一聲令下,他將第一個奮不顧身的衝將出去。
但是,楊雷公似乎胸有成竹,一點也沒有馬上下令拿人的意思。
這位天狼長老噗的一聲,將手上那枚白子,任意破在棋盤上一處毫不相干的地方,一面故意提高聲音,笑著對潘大頭道:「老夫還有這樣一手妙棋,你大概沒有想到吧?」
潘大頭領會老魔的用意,也故意以不服氣的語氣道:「這一碰雖略具活意,但是否一定活得成,還難說得很。」
楊雷公大笑道:「那就瞧你的了!」
於是,潘大頭也拈起一枚黑棋子,目注棋盤作思考狀,其實他們是靜靜聽楊雷公下一步的吩咐。
「來的這小子,身手相當不俗,依老夫猜測,如果不是血刀袁飛,就必定是雙戟溫侯薛長空,而絕不會是公冶長那小子。」
如果此刻可以出聲發問,相信一定有人會問一聲:「為什麼?」
但如今三頭金狼只有聽著,誰也不敢隨便開口。
「因為金十七郎去如意坊時,是這小子接待的,這小子如果親自跟出來,除非金十六郎不知回頭察看,否則極易暴露行蹤,以這小子之聰明,當然不肯出此下策。」
經過解釋,道理的確很簡單,但簡單的道理。卻不一定人人都能參得透。至少刻下這三頭金狼,一時就未能體會出跟蹤者為什麼不會是公冶長的原因何在?
「血刀袁飛,剛猛有餘,沉穩不足,除非萬不得已,相信公冶長那小子一定不會將這樣一件任務托付於他。所以,老夫可以進一步斷定,來的這小子,十之八九必是雙戟溫侯薛長空無疑。」
潘大頭下了一顆棋子。
老魔也跟著下一顆。
然後,潘大頭繼續「長考」,老魔則繼續「傳音」。
「這個姓薛的小子,曾經以戟尖刺傷過老夫,老夫定要拿下這小子的活口,好好的懲治一番,你們現在聽老夫安排」
薛長空舒舒服服地伏在瓦面上,一點也不著急。
他知道由小喬的緣故,只要下面屋中這局棋一下完,金十七郎一定會借口告辭。
這局棋不會下得太久,他也一定不會等得太久。
是的,除了他不知道自己已成了對方誘捕的對象之外,他算是完全猜對了。
因為下面的棋局,果然很快地就結束了。
只聽楊雷公忽然哈哈大笑道:「怎麼樣?服氣不服氣?要不要再來一盤?」
「卑屬甘拜下風!」
答腔的人是潘大頭,語氣中充滿了阿諛意味。
楊雷公聽了,又是一陣大笑。
金十四郎忽然接著道:「走,八郎,廚房裡有現成的酒菜,難得楊長老有這麼好的興致,我們去張羅一下,陪他老人家喝幾杯。」
楊雷公似乎很高興,連聲笑著道:「好,好!」
接著是潘大頭和金十四郎開門走出堂屋的笑語聲和腳步聲。
薛長空心想:「金十六郎如今該告辭了吧?」
他又猜對了。
只聽金十七郎道:「報告長老,屬下另外還有點事,想先走一步。」
楊雷公道:「好。我不留你,出門時多多留意。別讓人盯去你們落腳的地方。見到金一號之後,要他早作準備,明天午後,如意坊這邊若是還不放人,我們就可以正式動手了。」
「是的,屬下理會得。」
「你去吧!」
金十六郎走出屋堂,四下張望了一番,方縱身一躍,越牆而出。
薛長空等這位十七號金狼在巷子裡走了一段,才貼壁側身而下,悄悄盯綴上去。
他以為今晚一切順利,等下不但可以宰掉一條金狼,取得真正的解藥,同時還可以帶回一大堆秘密,收穫不可謂不豐富,不知本身行藏早已敗露,對方適才「取酒」和「辭行一,完全是在「做戲」的,對方真正的目的,就跟下棋一樣,人分兩批出門,純屬一種佈局行動。
金十六郎在快走近巷口時,忽然輕輕一嘎,停下腳步。
看樣子就像鞋幫裡突然迸進了一顆小石子似的,他彎下腰去,伸手摸向足根,口中同時還喃喃地罵了兩句粗話。
薛長空只好跟著止步。
哪知道就在這一瞬間,一點寒星,突自金十七郎胯下射出。
薛長空暗吃一驚,急忙側身閃避。
他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於無形中帶出聲息,以致引起了這次金狼的警覺,所以他這時仍然將兩眼注意力都放在這位金十七郎身上,而沒有想到回頭去查察身後。
這是一個可怕的疏忽。
金十七郎並不是一位暗器能手,他抽冷子打出一鏢,並未寄望這一鏢就能置薛長空於死地。這一鏢的作用,只能說是一種信號。
就在薛長空避開冷鏢,縱身撲向金十七郎的同一剎那,另外兩條身形,也自高處撲落。
這兩人當然就是潘大頭和金十四郎。
潘大頭仍然使的是一對虎爪,金十四郎的兵刃,則是一根雙節棍。
儘管在比數上是三對一,依然無人空手出戰,這些可見金狼對燕雲七殺手多多少少還具有幾分戒心。
薛長空直到風生腦後,這才知道陷進了敵人的羅網。
羊腸巷,顧名思義,狹窄可知。
在這種不容二人並行的小巷子裡,強敵前後包抄,除了以死相拼,可說別無選擇。
這三頭金狼之中,金十七郎自是軟弱的一環。
於是,薛長空不假思索,埋首前衝,就地一個翻滾,右肩衣服雖被潘大頭的虎爪鉤去一大片,他的一雙短戟,卻也到了手中。
薛長空也不去檢察右肩是否受傷,彈身跳起,繼續撲向巷口的金十六郎。
如果他在這一戰中,還有脫身之望,這個希望無疑就寄托在前面的金十六郎身上。
只要能打倒金十七郎,出了巷子,即使負點輕傷,他相信身後兩頭金狼未必就能攔得住他。
只是他馬上就發現,他還是選擇錯了。
因為等他來到近前,站在巷口的,已經不是金十六郎。
如今把守在巷口的人已換成了楊雷公。
楊雷公對自己耍的這一手,顯得相當得意,滿嘴的大暴牙,完全露了出來,就像在咬著一截玉蜀季。
薛長空面臨絕境,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如今擋在他面前的,別說只是一個楊雷公,就是換了十萬天兵天將他也只有付諸一拼。
所以,他去勢不減,雙朝如毒蟒吐信,帶著一片銀芒,直戳楊雷公胸膛。這是一種有攻無守的招式,勝敗存亡,同在這一舉。
楊雷公呷呷一笑道:「小子,沒有前天的那種好事了。」笑聲中,人往後倒,雙腳同時飛起,踢向薛長空的腕節骨。
這一招並不新奇。
只要是在拳腳方面下過功夫的人,差不多懂得這種踢法。
薛長空本來就常常喜歡使用這一招。
所以,當楊雷公向後仰身之際,薛長空非但不感意外,心裡反而暗暗高興,因為他一眼就看出了這鬼老下一步想打的什麼主意。
精於這種踢法的人,當然也懂得這種踢法的化解方法。
化解的方法有好幾種。
薛長空決定探取最冒險的一種,那便是當對方起腳時,佯作不備,待對方抽招換式,雙臂一沉一抖,兜底上挑,疾插對方雙股。
這種化解方法的好處是,雙方身子貼近,自己使的是兵刃,變化靈活,縱然不濟,也可以落一個與敵人兩敗俱傷,壞處則是,自己雙臂張開的那一剎那,胸腹空門大露,若是拿捏不準,遭對方踢中要害,當場即能致命。
如果換了平常時候,薛長空絕不肯採取這種化解方法。如今他是逼不得已。
小巷狹窄,後有追兵,惟一的生路是向前突破。
把住巷口的若是金十七郎,他固然非沖不可,換了楊雷公,他也照樣無法退縮。
向前衝,尚有一線生機,往後返,則是死路一條。
只可惜他這次又估計錯了。
他估錯了的,不是楊雷公的招式,而是楊雷公這個人。
楊雷公是天狼長老,不是金狼長老。
武功高低之分,不在招式,而在於招式的變化。叫得出名稱的招式,人人都知道如何出手,出手之後,如何隨實際情治的變化,則未必人人相同。
變化之成敗,決定於速度。
楊雷公雙腳踢出的速度,實在快得驚人。
薛長空一個念頭尚未轉完,只覺雙腕微微一麻,兩支短戟即告不翼而飛。
平凡的招式,神奇的速度。
楊雷公踢飛了薛長空的兵刃,也等於踢飛了這位雙戟溫候的信心和生機。
薛長空雖然沒有受傷,雖然還有再戰的能力,但由於楊雷公這一踢實在出人意料之外,顯已使這位頗負盛名的燕雲殺手,於一時之間失去鬥志。
楊雷公哈哈一笑,身形一彈,又回到了老地方。以他的身份,在三名金狼面前,只要露上一手,扳回前天的顏面也就儘夠了,提取甕中之鱉,自然不必他這位天狼長老親自動手。
事實上也的確不必這位天狼長老親自動手。因為就在薛長空雙朝脫手震出,微一怔神的那一瞬間時,潘大頭的一對虎爪,以及金十四郎的一根雙節棍,已然雙雙撲至。
這兩頭金狼,也許都不是薛長空的敵手,但在目前這種坐享其成的情況下,兩人中的任何一人,均不難以舉手之勢,置薛長空於死地。
不過,兩人已得到吩咐,要拿活口。
所以,當這兩件兵刃遞出之際,所指之處均非要害。
潘大頭的虎爪,仍然措在薛長空已經受傷的右肩上,金十四郎則因利趁便,一棍點中薛長空的風尾穴。
薛長空穴道受制,真氣無法凝聚,向前踉蹌絆出數步,隨即不支倒地。
潘大頭和金十四郎兩人得手之後,立即收回兵刃,退向一旁。
楊雷公捋弄著頰下幾根稀疏黃亂的山羊鬍子,點頭微笑道:「好,好極了!老夫早就警告你跟公冶長兩個小子,要你們提防老夫的手段,難得你小於送上門來,可替老夫省去不少周章,如今有你小子作餌,要公冶長那小子上鈞,也就方便多了。」
他緩緩轉向左邊店簷暗處,點頭接道:「十七郎,你過來,底下該輪到你活動一下筋骨了。」
這老魔也真會安排,拿人,解俘,全依名分之高低,公開處理,井然有序。
店簷下的陰影中,一人應聲走出,但並不是金十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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