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麻子道:「我聽出是那個大鬍子的口音,他好像在逼問那個麻袋裡裝進來的人,他們的堡主,如今躲在哪裡?」
張姓馬販子一呆道:「堡主?什麼堡主?」
方麻子道:「我全部就只聽得這麼一句,誰知道他問的是什麼堡主。」
那個窮書生突然接著道:「在下倒知道他們問的是什麼堡主。」
眾馬販子大感意外。
他們根本就沒有發現這書生也跟來了外面,一個書生有這份膽量,就已夠人驚奇的了,想不到他現在居然還說他知道那三個煞神似的人物,在追問的是什麼堡主!
張姓馬販子輕輕一哦,轉過身去道:「什麼堡主?」
窮書生笑道:「無名堡主!」
方麻子忽然啊了一聲,說道:「不錯,不錯,我記起來了,是有這麼一位堡主,上次蔡掌櫃到關外去,曾經提起過……」
他像又想起了什麼,頓了一下,改口說道:「不對,這裡面還有一個疑團。」
尤三臭嘴道:「什麼疑團?」
方麻子道:「據蔡掌櫃說,江湖上共有三大堡,一是江南勝家堡,一是漠北血魂堡,還有一個是太白山的無名堡……」
他轉向窮書生問道:「這位兄台,你怎麼知道,那幾個傢伙問的是無名堡主?而不會是勝家堡或者血魂堡主呢?」
窮書生正待答話,客房那邊,突然響起一陣低低的呼喚:「希文希文」
方麻子微微一呆道:「這人在喊誰?」
窮書生笑道:「當然是在喊一個叫希文的人。」
方麻子惑然道:「誰是希文?」
窮書生笑道:「誰答應誰就是希文。」
方麻子惱火道:「你這不是廢話麼?」
張姓馬販子忙說道:「別吵了,麻子。你這些話,問得根本不是時候,人家可一點沒有說錯,且聽聽誰答應不就得了?」
尤三臭嘴忽然輕輕咦了一聲道:「真是怪事?」
張姓馬販子掉過頭去道:「什麼怪事?」
尤三臭嘴向客房那邊下巴一抬,說道:「你們再聽聽看!」
眾人依言停止說話,再度豎耳細聽時,原先那陣呼喚之聲,不知已於何時靜止。
連客房中的吆喝聲和呻吟聲,也跟著沉寂下來。
這時只聽客房中有人向外冷冷喝問道:「外面來的,是哪一路的朋友?」
窗外暗處有人冷冷接口道:「是你鄔大總管最樂意見到的兩位好朋友!」
客房中那人因被來人一口道破身份,似乎愣了一下,才又沉聲問道:「兩位好朋友,如何稱呼?」
窗外暗處那人道:「在下兩人如何稱呼,對你鄔大總管並不重要。你鄔大總管只要知道在下兩人來自何處,就應該感到很高興了!」
房中那人道:「兩位來自何處?」
窗外那人道:「無名堡!」
房中那人一哦道:「無名堡?」
窗外那人道:「大總管聽了高興不高興?」
房中那人道:「是的,鄔某人的確高興得很。兩位好朋友夤夜光臨,有何見教?」
窗外那人道:「念在你鄔大總管未參與燒殺無名堡的情分上,特來向你鄔大總管報告一件事。」
房中那人道:「不敢當。」
窗外那人冷笑了一聲道:「你鄔大總管這一次的苦肉之計,可說運用得相當成功;因為你大總管的目的,無非是想借此引出無名堡的人,以便一網打盡,永絕後患。結果咱們哥兒倆沉不住氣,果然被你引出來了。」
房中那人輕輕咳了一聲,沒有開口。
窗外那人冷笑著接下去道:「但可惜的是,你大總管只知道無名堡中有個外號五葷彌陀的武師,卻不知道這位五葷彌陀的名字叫什麼。否則,剛才在聽到有人於窗下呼喚希文時,你們那位受苦受難的夥計,只須輕輕答應一聲,你大總管的這條妙計,就不致功虧一簣,白耗這一番心血了!」
房中那人陰惻惻地道:「朋友要見告的,可就是這些嗎?」
窗夕那人道:「假使你大總管有興趣,在下尚有一點建議,如果你大總管願意採納,包你鄔大總管能立即獲得你那位新主子的榮寵!」
房中那人道:「鄔某人洗耳恭聽!」
房外那人道:「只要大總管說出你那新主子的一座金龍總宮,以及他那十二座金龍分宮的所在,相信我們這些無名堡的小卒,都會在我們堡主率領之下,一起自動上門去?你大總管想想吧!這樣豈不比你大總管挖空心思所想出來的苦肉計,更來得方便和有效?」
房中那人嘿嘿一笑道:「閣下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個主意若是由別人提出來,相信我鄔某人準會接受。」
窗外那人道:「是嗎?這個主意由別人提出來和由在下提出來,其間有何不同?」
房中那人道:「因為經過閣下適才的一番提示,鄔某人已經另外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
窗外那人道:「佩服,佩服,舉一隅,反三隅,端的總管之材,大總管想到的是個什麼好主意,在下有幸與聞否?」
房中那人道:「聽閣下之談吐,可以想見閣下在無名堡中的身份,一定比那位什麼五葷彌陀只高不低,因此,這不由得使鄔某人連帶地想起,如果麻袋中的人換了你閣下,無疑將更具號召力!」
陰陰一笑,又道:「朋友,你覺得部某人這個主意怎麼樣?」
窗外那人道:「好主意!」
房中那人突然發出一聲沉喝道:「葛兄和桑兄還等什麼?替我拿下這廝!」
一聲沉喝發出,客房窗外的空地上,隨即響起一陣摻雜著狂笑和咒罵的起撲之聲。
好一個狼虎總管,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他與來人這一陣子在口角上各不相讓,自始便是一種緩兵之計。
他真正的目的,顯然只是為了掩護兩名夥伴,有時間從容摸出客房,以便將來人看牢而已。
像這樣黑暗的夜色,任你一等一的高手,也難看清五步之外的景物,自然非常利於突襲行動。
如若換了白天,或是月明之夜,如今這場搏鬥,一定相當精彩而又刺激。
可是,刻下站在店堂後門這一邊的馬販子們,除了以耳代目外,卻什麼也無法看到。
那窮書生見廣場上雙方已經動上了手,匆匆說得一聲:「刀劍無眼,避之為宜!」
脖子一縮,第一個返身溜進店堂中。
單二結巴則藏去眾人背後,一面打抖,一面念佛,他只祈神保佑,誰傷了都不要緊,可千萬別出人命……」
那些馬販子的膽量就大了。
這時非但無人走開,且一個個聚精會神,想從雙方的吆喝聲中,去分辨這一場的勝負。
然而,遺憾的是,馬棚中的馬匹受到驚嚇之後,這會兒競相踢騰號嘶,嘈雜的聲浪,淹沒了一切,根本無法再聽到其他的聲音。
等到馬棚中的那些馬匹安靜下來,廣場上除了呼嘯如吼的風聲,已經什麼也聽不到了!
一場狠命的激鬥,在黑暗中發生,在黑暗中結束,誰也不知道它的結局如何。
當眾馬販子懷著納罕的心情,私議著回到店堂中時,那名窮書生早已倒在乾草堆上,和衣進入黑甜之鄉。
尤三臭嘴嘖嘖稱奇道:「你們看看這位仁兄多妙,剛才怕成那副樣子,現在卻睡得這般安穩,這樣的怪人,真還是第一次見到。」
方麻子歎了口氣道:「草鋪既然已被他佔去,咱們大夥兒只好坐下來,眼巴巴地等候天亮了!」
※ ※ ※ ※ ※
天亮之後,小店中又開始熱鬧起來。
那些馬販子雖然一夜未睡,但這批來自關外的大漢,一個個身體都很精壯結實,加以每個人都在快要天亮的時候,或久或暫地打過一陣噸,這時站起來,伸伸懶腰,抹抹臉孔,精神很快地便告恢復過來。
大夥兒精神一來,馬上又想到昨夜那尚未分清勝負誰屬的一場混戰。
那一戰究竟是怎樣收場的呢?
要知道結果,其實也很簡單,只須差個人去後面看看就行了!
於是,大夥兒立刻想到店主人單二結巴。
※ ※ ※ ※ ※
單二結巴在灶下沒精打采地燒開水。
這位店主人呆呆地瞪著火舌從糞餅上冒出來,心中直巴不得這一鍋水最好永遠燒不開,好讓他永遠坐在這裡,永遠不要到後面去。
但這一鍋水卻偏偏沸得特別快。
只一會兒工夫,鍋蓋便撲撲跳動起來。
尤三臭嘴大聲招呼道:「喂!單大老闆,你是不是在打瞌睡?你有沒有聽到水在滾?快去後面照應客人呀!」
單二結巴深深歎了一口氣,懶懶地從干糞堆中站起,裝滿一壺熱水,往店堂後面走去。
看到這位店主人向店後走去的樣子,那些馬販子都開心地笑了。
可是,說也奇怪,當這位店主人再提著空壺回到店堂中時,情形完全改變了。
他去的時候,就像脖子上套了繩索,在被人拖著往前跑一般,腳步移動得比磨房中的驢子還要慢。
而他回來的時候,不但步伐輕快,臉上還居然帶著可圈可點的笑容。
那些馬販子馬上猜想到後面有了什麼新消息。
萬姓馬販子迫不及待地搶先問道:「後面情形如何?」
單二結巴咧開嘴巴笑道:「謝……謝天,謝……謝地,兩……兩批傢伙,統……統……
跑跑……跑得精光!」
那些馬販子面面相覷,既感意外,又感失望。
萬姓馬販子兩手一攤道:「好啦,誰勝誰負,現在你們慢慢地猜去吧!」
那窮書生忽從乾草堆上坐起,揉著眼皮問道:「怎麼樣?兩邊的人都走光了是不是?你們想不想知道是哪一邊的人贏了昨夜那一仗?」
尤三臭嘴眼角一瞟道:「兄台睡醒了麼?」
窮書生聳聳肩胛,道:「那就算了!『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連這點道理你們都不懂,還有什麼說的?」
方麻子忽然手一擺道:「不,讓我先來問問他。」
尤三臭嘴道:「問什麼?」
方麻子說道:「他說那個大鬍子郵總管,當時間的是無名堡主,後來證明果然不錯,我想問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窮書生笑笑道:「這位老大,你還是問問別的吧,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拆穿之後可說一文不值,連我回答了你,都有點不好意思。
方麻子道:「這個問題什麼地方簡單?」
窮書生道:「你老大已經說過了,當今武林中,共有三大堡,對不對?」
方麻子道:「不錯。」
窮書生道:「既然有三大堡,就該有三位堡主,對嗎?」
方麻子道:「當然。」
窮書生笑道:「那麼,那位蔡大掌櫃,有沒有告訴你老大,江南勝家堡還在江南?漠北血魂堡還在漠北?」
方麻子道:「江南勝家堡不在江南,漠北血魂堡不在漠北,難道會搬來洛陽和長安不成?」
窮書生道:「假如有人要找這兩位堡主,該去什麼地方找?」
方麻子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道:「這還用問嗎?當然」
窮書生笑著接下去道:「你老大怎麼不接著說下去呢?當然該去江南勝家堡和漠北血魂堡找,是不是?」
他又笑了一下道:「現在你老該明白我說這個問題簡單的道理了吧?三堡之中只有一座無名堡,如今已不復存在,若有人想打聽一位堡主的下落,這位堡主,既不會是勝家堡主,又不會是血魂堡主,你想他會是哪一位堡主呢?」
萬姓馬販子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問題雖說簡單,但咱們可就沒有想到這些,這位兄台的腦筋,的確比咱們這些人靈活得多了。」
跟著,臉孔一抬,以請教的語氣又問道:「你兄台剛才說你知道昨夜那一仗的勝負情形,是真的還是假的?」
窮書生道:「當然是真的。」
萬姓馬販子道:「那麼,依你兄台看起來,昨夜那一戰,獲勝的是哪一方?」
窮書生道:「無名堡的那兩名武師!」
萬姓馬販子道:「你兄台敢肯定?」
窮書生道:「絕無疑問。」
萬姓馬販子道:「你兄台跟咱們一樣,既沒有親眼看到,卻能夠如此肯定,能不能像剛才那樣,交代出一番道理來?」
窮書生道:「當然能。」
尤三臭嘴連連搖頭道:「這個我就不相信了!」
窮書生道:「說起來儘管使人難以置信,但事實上卻是一點也不假。」
萬姓馬販子忙說道:「這位兄台,你不要理他,我們這位尤三哥,是有名的抬槓大王,他這個臭嘴的雅號,就是他抬槓抬來的……」
窮書生笑笑道:「沒有關係,爭論一件事情,最好有個歡喜抬槓的人在裡面;若能先將這個歡喜抬槓的人說服了,這件事情就不會有人堅持異議,或能因此省卻許多口舌,也不一定。」
他轉向尤三臭嘴,又笑了笑道:「尤三爺既然不相信獲勝的是無名堡那兩名武師,那麼,尤三爺的意思,一定認為獲勝的一方,是那個什麼鄔總管了?」
尤三臭嘴點點頭,道:「不錯,我尤三的看法就是如此!」
窮書生道:「尤三爺這樣推測,有什麼根據?」
尤三臭嘴道:「我尤三的根據很簡單,第一那姓鄔的先下的手,第二是姓鄔的那邊人多。」
窮書生點頭道:「很有道理。」
尤三臭嘴面有得色道:「現在我就要聽聽你兄台的解釋了!」
窮書生輕咳了一聲,接道:「尤三爺知不知道那姓鄔的總管,他要拿下這無名堡的武師,其目的何在?」
尤三臭嘴道:「這一點當時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當然是為了借此好引出那位無名堡主。」
窮書生道:「如果姓鄔的真的拿住了這兩名武師,他會不會設法將兩人藏起來,不讓別人曉得這件事?」
尤三臭嘴道:「那怎麼會,這事若不傳出去,如何能引來那位無名堡主?」
窮書生點頭道:「不錯!兩名武師如被拿住了,姓鄔的向外宣揚尚恐不及,自然沒有將兩人藏起來的道理。」
尤三臭嘴不耐道:「這些話其實都可以不問。」
窮書生微微一笑,從容接下去道:「若是那兩名武師身手不弱,姓鄔的部下無法將兩人生擒,而在交手之際,將兩人擊斃了,尤三爺以為那姓鄔的會不會大發慈悲,命人找個地方,將兩人收埋起來?」
尤三臭嘴道:「如果換了我是姓鄔的,我就不會。」
窮書生道:「不錯,如果換了我是姓鄔的,我也沒有這種閒工夫!」
他突然抬起頭來道:「兩名武師既未遭人拿下,亦未遭人擊斃,那麼,你尤三爺認為這兩人哪裡去了呢?」
尤三臭嘴似乎沒有防到對方會有此一問,一時之間,眼皮直翻,竟不知道怎樣接口才好。
他掙了一陣,期期地道:「既然……打不過……溜總可以,當……當……當然是溜了」
窮書生笑道:「輸了的人溜,贏了的人也要溜?」
尤三臭嘴強辯道:「追啊!」
窮書生笑道:「背著受傷的夥伴一起追?而且一去不回頭?」
尤三臭嘴無槓可抬了。
萬姓馬販子插口道:「那麼,依你兄台的看法,雙方的人都不見了,又該怎麼解釋?」
窮書生微笑著道:「我窮酸的看法是那兩名武師無疑早知道對方會來這一手,所以那姓葛的和姓桑的兩人一出手,便吃了大苦頭,等到姓鄔的感覺不妙,兩名武師業已揚長而去,姓鄔的不肯罷手,只好將受傷的夥伴,交給另外兩個受傷的,自己一個人追了下去,另外那三人,全帶著滿身傷,為了安全著想,自然不敢再住在這店裡。」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我窮酸敢和諸位打賭,在這附近數里之內,凡是可以避風的地方,都有找到這三名帶傷漢子的可能。」
眾馬販子見這名窮書生繪聲繪色,說得頭頭是道,當然沒有人敢跟他打這種賭。
方麻子深深歎了口氣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真是一點也不假,我方麻子就苦在念的書太少,處處感覺矮人一頭。」
窮書生笑道:「這兩句話,我窮酸適才也不過是信口說出來,作為對諸位的一種激將之計而已,世上哪裡真正有無事不知的人。」
萬姓馬販子搖搖頭道:「像你兄台這樣的人,我萬某人實在想不出這世上會有什麼事,連你兄台也不知道。」
窮書生笑道:「至少有兩件事,我窮酸就不知道。」
萬姓馬販子道:「哪兩件事?」
窮書生笑道:「第一,我窮酸始終弄不清,究竟是天上的星星多,還是地上的螞蟻多?」
眾馬販子無不哈哈大笑。
萬姓馬販子笑了一陣,又道:「你兄台真會說笑話,這種事任誰也不知道,又何止你兄台一人不知道。」
方麻子笑著湊趣道:「你兄台才說了一件,還有第二件呢?」
窮書生聳了聳肩頭道:「第二件我窮酸不知道的事,就是像我窮書生這樣的人,書念的不能算少,出身也不算太低,為什麼最後卻連一日三餐都混不上口。」
那些馬販子這一次可笑不出來了。
萬姓馬販了斂起笑容,輕輕歎了口氣,正待開口之際,店堂後門那邊忽然有人脆笑了一聲道:「這位秀才先生,還有一件事情,我敢說你一定不知道。」
眾人循聲掉頭望去,發現發話者不是別人,正是昨天帶著四名女婢投店的那名藍衣少婦。
這女人今天看起來,似乎比昨天投店時,還要顯得嬌艷動人些。
眾馬販子為了夜來那場神秘的拚鬥,幾乎已將這女人忘到腦後,如今看到這女人突然出現,一個個眼中不由得又露出貪婪的光芒。
尤三臭嘴第一個拍著手掌道:「好極了,好極了,這位大娘快來考他一考,這窮酸咱們誰也難他不倒,現在就瞧你大娘的了!」
其餘的馬販子爭相附和道:「對,對,好好地考他一考,如今就全看你大娘的了!」
藍衣少婦在四婢簇擁之下,一步步搖曳生姿地走來店堂中,她朝那些馬販子點點頭,含笑環掃了一眼,算是打過招呼。
然後,她轉向窮書生笑吟吟地說道:「怎麼樣這位秀才先生?我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你這位秀才先生要不要跟奴家賭上一賭?」
窮書生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皮道:「一件什麼事?」
藍衣少婦笑著道:「我賭你這位秀才先生一定不知道,奴家此刻心中正在想些什麼!」
那些馬販子聽了,無不哈哈大笑。
尤三臭嘴再度拍著巴掌道:「妙,妙!這個題目出得妙透了,還是這位大娘心思靈巧,我們剛才就忘了拿這個來考他,有意思,有意思!」
窮書生等眾馬販子笑鬧完了,注目問道:「若是我窮酸僥倖猜中了呢?」
藍衣少婦含笑道:「奴家願向這些販馬的大叔,選購良馬一匹相贈。」
方麻子搶著笑道:「我送一副馬鞍!」
藍衣少婦笑說道:「聽到沒有?馬兒有了,馬鞍也有了。」
窮書生眼皮微合道:「盛情心領。」
藍衣少婦微感意外道:「這樣一份禮物,只換你一句話,你這位秀才先生居然還嫌菲薄?」
窮書生搖頭道:「窮酸不是這個意思。」
藍衣少婦詫異道:「那麼」
窮書生緩緩接著道:「你大娘和這位方爺送得起馬和馬鞍,我窮酸卻負擔不起這每天的馬料。」
眾馬販子忍不住又是一陣哄笑!
尤三臭嘴笑得打跌道:「你如果請他當皇帝,他一定會告訴你,他坐不慣金鑾殿;你們不信,不妨問問他仁兄,看我尤三說錯了沒有。」
萬姓馬販子道:「這話聽起來雖好笑,不過我倒認為他仁兄說的是實情,一匹牲口一天的開銷,確不比一個人的開銷少,你尤三隻管取笑了人家,人家念過書的人,算盤可並沒有打錯。」
藍衣少婦點點頭,似乎認為萬姓馬販子這番話,誠然不無道理,當下秋波一轉,含笑又問道:「那麼依你秀才先生的意思呢?」
窮書生沉吟了片刻,抬頭說道:「我窮酸別無所長,惟於詞章翰犢方面,尚曾下過幾天功夫,如果我窮酸僥倖猜中了,不知道大娘是否能為我窮酸謀個館席……」
藍衣少婦不假思索地道:「像你這樣有學問的人,平時請都不一定請得到,只要你秀才先生願意屈就,就是找十個東家,也不是什麼難事,這個好辦得很,奴家答應你就是了!」
那些馬販子原以為這女人也跟他們一樣,只是在拿窮書生開玩笑,沒想到雙方面說到後來,一個討價,一個還價,竟越說越認真,一點也不像是開玩笑。
這種怪事,真是少見。
在窮書生方面而言,可說毫不足怪,一個人若是到了三餐不繼的地步,一旦遇上這種機會,自然不肯輕易放過的。
但這女人又是為了什麼呢?
店堂中登時沉寂下來。
那些馬販子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忍不住一齊轉向窮書生望去。
這一群來自關外的粗大漢,雖然一個個都垂涎於藍衣少婦的美色,但私底下卻全對窮書生有著一份說不出的好感。
儘管他們之中,誰也不相信窮書生真有這種本領,能一眼便將別人的心思看穿,但這時卻幾乎沒有一個不希望這窮書生時來運轉,真能將藍衣少婦的心思,湊巧一口道個正著。
窮書生見藍衣少婦允己所請,立即不慌不忙地轉過臉去,朝站在灶後的單二結巴招招手道:「單老闆,拿面水牌來。」
藍衣少婦怔了怔道:「要水牌何用?」
窮書生輕輕一咳道:「因為大娘心中想些什麼,只有大娘一個人心裡明白,等會兒如果我窮酸猜得不對,大娘也說猜中了,那就不是打賭,而是變相施惠,我窮酸可不能平白領受這份人情。」
藍衣少婦含笑點頭道:「這樣也好……」
說著,走到就近一副座頭坐了下來。
單二結巴雙手遞上墨筆和水牌。
藍衣少婦提筆在水牌上寫下兩行字,寫好之後,將水牌翻轉,覆在桌面上,然後回過身來笑道:「寫好了,你說出來吧!」
店堂中的氣氛,立即緊張起來。
這女人寫下的,也許是「你猜奴家是何方人氏?」「奴家此行是出關還是入關」;或是「何時會下雪?」「雪要下多久?」一些不關痛癢的小事。總而言之,海闊天空,什麼樣的問題,都有可能。人非神仙,這從哪裡猜想起?
那些馬販子想到這裡,不免代窮書生暗暗著急。
但窮書生本人卻一點也不急,只見他從容不迫地清了清喉嚨,好整以暇地說道:「有一件事,我窮酸必須先行聲明一下。」
藍衣少婦道:「什麼事?」
窮書生道:「我窮酸說出來的答案,與大娘水牌上寫的詞句,也許不盡相同,但相信兩者之含義,一定不會相去太遠……」
藍衣少婦道:「這當然不會完全相同,只要指的是同一件事就可以了。」
窮書生微微一笑道:「由於大娘在進門時,無意中聽到我窮酸對昨夜那一戰剖析得頭頭是道,因而懷疑我這個酸秀才說不定就是那位什麼無名堡主的化身。我窮酸如此揣測,大娘認為對不對?」
藍衣少婦微微一呆,臉上不期而然流露出一股難以置信的神氣。
她愣愣然凝注著窮書生,久久不發一語。
就好像她在這以前一直未能留意到這窮書生是副什麼長相,如今打算定下神來,好好地瞧個仔細一般。
窮書生抱膝含笑,看上去仍和先前一樣安閒,他似乎並不急著得到回答。
事實上藍衣少婦這種表情上的變化,已比千言萬語還要來得清楚明白。他還要對方如何表示,才算回答呢?
那些馬販子幾乎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一個個的眼光,穿梭般溜個不停,看看藍衣少婦,再看看窮書生,最後,他們終於從這一男一女迥然不同的神情上,弄清了這是怎麼回事!
霎時間,歡呼之聲,轟然爆發……
好一個酸丁,果然有一手!
不過,這種狂熱的歡呼,並沒有持續多久,便告突然靜止下來。
事情是由尤三臭嘴引起的。
原來這個有臭嘴之號的馬販子,因為坐在店堂的角落裡,被一根屋柱擋住了視線,他雖然跟在別人後面拍了幾下巴掌,卻始終未能弄清窮書生究竟說了些什麼,以及藍衣少婦聽完後有何表示。
所以,他只拍了兩三下巴掌,便一把拉住坐在對面的方麻子,邊搖邊問道:「喂,喂!
麻子!酸秀才剛才怎麼說?」
方麻子道:「他說……」
尤三臭嘴追問道:「說什麼?」
方麻子道:「他說……」
尤三臭嘴冒火了,兩眼一瞪,正待發作時,忽見方麻子像中了魔似的,將他手臂一摔,急急掉過頭去,不知道在萬姓馬販子耳邊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萬姓馬販子一愣神,又跟著轉向張姓馬販子,輕聲咬了幾下耳朵,張姓馬販子聽了,也是木然一愣。
就這樣,一個傳一個,不消片刻功夫,除了一個尤三臭嘴,其餘的那些馬販子,沒一個再喊叫,也沒有一個笑了!
十幾雙眼光,這時不約而同又朝窮書生一齊投射過去。
每一個人的心頭,都盤旋著一個相同的疑問:這窮書生會不會是那位什麼無名堡主的化身呢?
沒有人發覺外面已經下雪,也沒有人想到如果此刻不上路,等雪下大了,會耽誤行程。
※ ※ ※ ※ ※
店堂中近乎凝結的空氣,終於被藍衣少婦的一聲嬌笑打破了。
她像個賢淑的妻子在伺候丈夫一般,忽以無比親切的語氣,微微傾身向前,低聲溫柔地道:「奴家沒有猜錯吧?你說。」
窮書生苦笑了一下道:「就是換了你大娘,我相信你大娘恐怕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藍衣少婦道:「為什麼?」
窮書生道:「道理簡單得很,我窮酸若是爽爽快快地一口承認我就是你大娘想像中的那位什麼無名堡主,我相信你大娘一定又會疑心我這個酸秀才可能是在冒名招搖,如果我力辯我窮酸的的確確只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不用說你大娘自然更加不相信,在這種情形之下—
—」
藍衣少婦忽然微微一笑,注目接下去道:「在這種情形之下要想知道你這位秀才先生究竟是不是無名堡主的化身,似乎只有一個方法。」
窮書生抬頭道:「什麼方法?」
藍衣少婦又將身子向前移出少許道:「真假無名堡主之間,有一件事,假的辦不到,真的賴不了,你秀才先生可知道那是一件什麼事?」
窮書生眨了眨眼皮道:「武功?」
藍衣少婦注目接著道:「不錯你秀才先生會武功嗎?」
窮書生揚臉反問道:「你看呢?你看我窮酸像不像一個會武功的人?」
藍衣少婦道:「不像。」
窮書生又眨了一下眼皮,像是有點迷惑道:「那你大娘為何還要這樣問?」
藍衣少婦道:「就因為看來不像,才使奴家懷疑你秀才先生或許就是那位無名堡主的化身,如果你秀才先生雖是一身書生打扮,卻叫人一眼便能瞧出你是個會武功的人,奴家早不會問你這些了。」
窮書生眼珠轉了轉,忽然又問道:「如果我窮酸真是那位什麼無名堡主,你大娘又打算拿我怎麼樣?」
藍衣少婦微微一笑道:「你秀才先生這樣問的用意,是不是想使奴家相信你閣下實際上並不是那位無名堡主的化身?」
窮書生道:「不問我窮酸用意如何,你大娘能不能先回答我窮酸這個問題?」
藍衣少婦笑笑道:「如果你是無名堡主,你心裡應該明白;如果你不是無名堡主,這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我勸你這位秀才先生,最好還是少知道一點為妙。」
窮書生道:「這個問題,我窮酸其實並不一定要你大娘回答……」
藍衣少婦道:「哦?你想奴家會拿你怎樣?」
窮書生道:「不怎麼樣。」
藍衣少婦道:「何以見得?」
窮書生道:「昨夜後面那一戰,你大娘始終置身事外,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藍衣少婦道:「不盡然。」
窮書生道:「此話怎講?」
藍衣少婦道:「昨夜奴家置身事外,另有原因。」
窮書生道:「什麼原因?」
藍衣少婦道:「那是因為奴家低估了那兩名無名堡武師的身手,同時更沒有想到那姓鄔的部下,竟是那樣出人意外的膿包!」
窮書生笑了笑道:「我窮酸剛剛還在羨慕那位無名堡主,現在聽你大娘這樣一說,不由得使我窮酸又暗自慶幸還好不是那位什麼無名堡主了。」
藍衣少婦也笑了笑道:「奴家真佩服你這位秀才先生的口才。」
窮書生忽然斂去笑容,歎了口氣道:「一個人對一件事情,一旦有了成見,想想真可怕。」
藍衣少婦笑道:「只要你秀才先生真的只是一位秀才先生,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窮書生兩手一攤道:「那要如何才能證明呢?」
藍衣少婦逼視著又向前挪了挪身子,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道:「奴家已經說過了,方法只有一個,如今奴家得再說明一下,不論你秀才先生是不是無名堡主,當奴家出手相試時,都請保持安靜。」
她頓了一下,一字字注目含笑接下去道:「除非閣下真是無名堡主,並且能搶在奴家之前出手,否則最好聽其自然。怎麼樣?你秀才先生要不要考慮一下?」
窮書生苦笑著道:「你大娘動手就是了,還有什麼好考慮的呢?」
藍衣少婦也不再說什麼,突然一抬右腕,驕指如風點出!
雙指點去之處,正是窮書生的前胸七坎要穴!
這一下如被點實,在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尚不怎樣,只要服藥將養一段時期,自會慢慢復原。
但要是個會武功的人,那麼這人的一身武功,便算報廢定了!
原來這女人心機別具,作勢點出雙指,實際上只是一式虛招。
她見窮書生只將眼皮閉上,並無閃躲之意,嬌笑聲中,玉掌一沉,突然改點為拿,將窮書生一條乾瘦的左腕閃電般一把抄入手中。
就像一名大夫為病家把脈似的,食、中、無名三指按扣之處,正是窮書生左腕「魚際」
與「太淵」之間的「寸關尺」!
窮書生愕然睜開眼皮道:「大娘,這……這……算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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