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似乎又要下雪了,彤雲密佈,北風狂吼,在關洛古道上,一名紫衣少年,正騎著一匹關外健馬向長安方面從容進發。
由於天寒風烈,紫衣少年頭上戴著一項有護耳的裹皮風帽,帽沿拉得很低,口鼻全裹在帽邊之內,唯一露在帽外的只是那一雙清澈有如寒星的眼神,紫衣少年於馬背上不時左顧右盼。但是,那顯然都是些無意義的舉動,因為這名紫衣少年並沒有眺覽沿途景色,在那雙發光的星目中有的只是股凝思之色。
紫衣少年正自策騎進行間,身後蹄聲提得,忽然追來另外一騎。來人年歲也很有限,約莫三旬出頭光景,身穿天藍武士服,背斜長劍,一張雖甚平凡的面孔,卻滿佈著自信神氣。
此人超出紫衣少年之後,偶爾回掃,忽然咦了一下勒韁道:「這位老弟莫非是?」
紫衣少年迅速打量了對方一眼,眼光中露出一點表示禮貌的笑意,但沒有開口說什麼。
那名藍衣武士眨了一下眼皮,遲疑地又說道:好像是曾在什麼地方跟老弟見過,只可惜一時卻又記不起來,這位老弟,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紫衣少年平靜地抬起眼光,緩緩反問道:「什麼地方?」
那名藍衣武士皺眉搔搔耳朵,忽然問道:「那麼請問老弟貴姓?」
紫衣少年淡淡地道:「尊駕貴姓」
藍衣武土忙答道:「敝姓姓姓徐。」
紫衣少年似乎在心底吟了一聲,不是麼,自己姓什麼難道還得想一下才記起不成?
於是,紫衣少年冷淡地道:「敝姓武。」
藍衣武士連忙堆笑道:「噢,原來是武老弟,咳咳……請問……武老弟莫非也是趕去長安看鬼谷斗鬼斧的吧?」
紫衣少年神色微微一動,當下注視著對方,點了一下頭道:「是的,在徐朋友看來,這場熱鬧會不會一定看得到?」
藍衣武士眉梢一場,大聲道:「沒有問題!」
紫衣少年神色又是一動,注目道:「何以見得?」
藍衣武士一本正經道:「別人不清楚,我徐某人那還有不清楚的道理?鬼谷子胡老兒與敝師叔是多年老友,不瞞你老弟說,徐某人三天前還跟敝師叔和鬼谷老兒在洛陽喝過酒,席間鬼谷老兒一再表示:外面既然已經傳開,他是來定了,剩下的問題只是鬼斧神工趙老兒到時候來不來了!」
紫衣少年似乎想笑,忍了忍說道:「徐朋友有沒有聽鬼谷子提及他與鬼斧神工間究因何事結怨?」
所謂「鬼谷斗鬼斧」正是目下這位紫衣少年一手所散放之「空氣」,如果現在這名藍衣武士竟將它說成真有那麼一回事,那麼,這名藍衣武士便無異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了!
可是,藍衣武士的回答卻是:「嗯……關於這個,說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據鬼谷老兒表示,他似乎與鬼斧趙老兒並無任何怨嫌,所以,鬼谷老兒很懷疑……」
紫衣少年稍呈緊張,忙問道:「懷疑什麼?」
藍衣武士道:「老兒懷疑很可能是有人在從中造謠中傷。」
紫衣少年輕輕啊了一聲道:「真的嗎?那麼他一定要找上鬼斧趙老兒查個清楚了?」
藍衣武士點點頭道:「是的,這便是鬼谷老兒決定赴約的主要目的,說謊只怕三對面,他老人家一定要在會見鬼斧趙老兒之後共同去追查這次謠言的來處!」
至此,紫衣少年雖然對這名藍衣武士毫無好感,但對這名藍衣武士認識鬼谷子,並曾和鬼谷子在一起過的述說,業已確信無疑。
紫衣少年為了進一步加以確定,又問道:「請問徐朋友,令師叔在江湖上名諱如何稱呼?」
藍衣武土傲然道:「『普渡上人』這道名號,諒老弟大概還不至於太陌生吧?」
紫衣少年猛然一呆,失聲道:「普渡上人?那麼」
藍衣武土微微一笑,跟著又黯然歎了口氣道:「是的,敝師叔這次下山,便是為我那兩個師弟,克箕克裘他們這次吃的苦頭實在太大了……」
藍衣武士說至此處,忽然抬頭道:「武老弟師門是?」
紫衣少年正容答道:「家師外號『關東一叟』!」
藍衣武士眼皮眨動,在反覆咀嚼了一陣之後,結果神色間很是失望,很明顯的,他似乎尚是第一次聽到「關東一叟」這道名號。
藍衣武士眼珠轉一轉,忽於馬背上雙拳一抱道:「很抱歉,咳,徐某人還有點小事……」
紫衣少年不禁心底感慨道:「好現實的江湖!好個勢利的傢伙!」
因為這名藍衣武士知道鬼谷子的下落,現在輪到紫衣少年不肯放手了!
紫衣少年惺目一閃,忙說道:「徐兄且慢!」
藍衣武士意頗不耐地道:「弟台尚有何吩咐?」
紫衣少年催騎趕近一步,故意皺了皺眉頭道:「遇見徐朋友,實在很難得的機會,就是咳家師收小弟為徒,名義上是師徒,實則除了面授一部秘芨之外,他老人家並沒有教給小弟什麼功夫,一切都還得小弟自己揣摩領悟,咳咳。」
藍衣武士輕輕一歎,似乎提起了一點興趣。
紫衣少年緊接著說下去道:「就在剛才,小弟還在揣擬一個奇妙而惱人的變化這樣好不好?徐兄幫個忙,到臨潼時小弟請徐兄喝酒!」
藍衣武士惑然道:「幫什麼忙?」
紫衣少年一面自背後摘下一支以青布條密纏的桿形兵刃,一面指著藍衣武士腰間那支長劍道:「我們都下馬,請徐兄自小弟背後攻出一劍,不擇部位,不須出聲招呼,換句話說,完全出其不意,看小弟是否化解得了。」
紫衣少年說著,領先自馬背一躍而下。
藍衣武土遲疑地道:「真的?小弟寶劍鋒利異常,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啊!」
紫衣少年背向而立,這時回過頭來笑道:「有誰肯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小弟所有的招式都是以這種方法實驗得來,所以小弟頗有自信,徐兄只管放手行事便了!」
紫衣少年說完,再度轉過臉去,悠閒地站在那裡,臉面仰斜,好像正在觀察著天空的雲層,手中那支纏著布條的桿形兵刃,鬆鬆地握著,且以下半截在腿彎上輕輕敲打,全無分毫緊張戒備之意。
藍衣武士止不住一股好奇,咬咬牙,心想:「老子殺的人可多了,多殺一兩個,也算不得什麼,這是你小子自己找的,可怨不了別人!」
藍衣武士心中思忖著,口中說道:「老弟最好重新考慮一下,老實說,像這種」藍衣武士說時語氣中透著頗為猶豫,好像他說什麼也下不了手一般,實則內勁早已暗中運足,這時一個「種」字出口劍尖一顫,立即疾如毒蟒吐信般,突問紫衣少年正後心一劍刺去。
「嘶」「達」!
藍衣武士只覺眼前一花,紫衣少年身形已失,剛剛喊得一聲不好,以為這下收勢不住,一定要撲空栽翻之際,「達」的一聲輕響,手中寶劍已被斜裡伸出的一支桿形兵刃輕輕架住。劍桿交觸吸力如山。
藍衣武士僅顫得一顫,全身便於當場固凝如塑。
紫衣少年側臉微微一笑道:「謝謝徐兄協助,小弟勉勉強強總算又湊合了一招!」
說著,將手中那支桿形兵刃一沉,吸力頓消,藍衣武士駭然睜大雙目道:「武……武兄這……是什麼武功?」
紫衣少年笑了一下道:「招式名稱全記在那秘芨裡,小弟練武,一向只求實用,對名稱則無多大興趣,你問我這叫做什麼武功,抱歉得很,小弟還真回答不出呢!」
藍衣武士忙道:「那麼那部秘芨可否借給小弟一開眼界?」
紫衣少年爽然點頭道:「沒有問題!不過,要等到了長安之後,才能如命,因為小弟始終認為將這種東西帶在身上似乎不甚妥當。」
藍衣武士道:「武兄長安人?」
紫衣少年道:「是的,就在雙獅鏢局的後面,井字坊,蔡舉人胡同內!」
二人談說著,分別上馬,繼續登程,現在,這名藍衣武士再也不提他有事在身了。
到了臨潼,紫衣少年如約請藍衣武士喝酒。
三杯下肚,藍衣武士忽然低聲問道:「武兄有家有室設有?」
紫衣少年甚感意外道:「徐兄何來此問?」
藍衣武士認真地道:「小弟是因武兄這一身驚人武功,才忽然想到這件事,假如武兄尚未成家,小弟倒有個很好的對象。」
紫衣少年注目道:「此女何人?」
藍衣武士遲疑了一下道:「此女之來歷,且容小弟賣下關子,不過,小弟敢向武兄保證一句,關於才貌,此女堪稱天下無雙,不但姿色好,武功亦不弱……」
紫衣少年輕輕一哦道:「也是武林中人?」
藍衣武士以為紫衣少年業已動心,忙答道:「當然,如非武林中人,焉能匹配武兄?不過,問題也就在這裡了。此女聽說眼界甚高,武兄若想獲得美人青睬,最好採取非常手段!
咳,小弟這意思是說,咳,就是,就是先設法露一手讓那妮子瞧瞧……進行步驟不妨這樣:
明天,由小弟帶路,找到那妮子時故意尋個藉口鬧翻,然後,武兄將她生擒帶走,小弟則去她住的地方,…咳咳,小弟去的意思就是……就是做個好人,先向她家人數說這妮子的不是,再拍胸答應為你們化干戈為玉帛,小弟敢說這將是一條無上妙計,保你武兄能一舉獲得美人苦心廣紫衣少年暗暗一哼,表面卻裝作有點不好意思地故意沉吟著道:「可以這樣做嗎?」
藍衣武士見圖謀獲售,心中竊喜,忙接口道:「不是小弟自誇……」
藍衣武士一語未竟,酒店外面這時忽然走進兩名酒客。紫衣少年眼角一掃,連忙低下臉去,同時向對面的藍衣武士低聲說道:「徐兄寬坐,小弟想去後面向店家借紙筆,寫一封給洛陽友人的問候信,這封信早就該寫了,現在才想起來,實在該死之至在看來人之後,藍衣武士臉色也是微微一變,他似乎正巴不得紫衣少年早些兒走,聞言之下,連忙點頭道:「好,好,當然,當然,武兄只管請便……」
現在進門的這二人,年紀均在四旬上下,全是一身儒士裝扮,其中一人這時朝藍衣武士走來,手指著紫衣少年背影消失處問道:「剛才那小子是誰?」
藍衣武士離座抱拳賠笑道:「啊啊原來是黑水雙冠司徒兄和文亮兄駕到,難得,難得,坐,坐!」
不學書生眼皮一撩,冷冷說道:「不佞問什麼,言兄聽到沒有?」
藍衣武士又啊了一聲,忙道:「噢噢,那小子麼?他是小弟今天路上剛剛碰上,姓武,他自稱是什麼關東一臾的徒弟。」
四全秀士走過來皺眉接口道:「關東一叟?」
藍衣武士陪笑道:「是的,小弟亦屬第一次聽說這道名號,想來也不會是什麼響亮角色,都因小弟一人趕路無聊,不過是敷衍著要這小子孝敬孝敬而已。」
不學書生注目道:「這小子面孔雖然陌生,但側影和走路姿態卻似乎甚為眼熟,言兄這會兒所說,不會是誑咱們的吧?」
藍衣武士神色一緊,正容道:「小弟雖然被人喊做『謊劍客』,可是,兩位老大哥知道的,撒謊也要看看對象,小弟有幾個腦袋敢在二兄面前不盡不實?」
四全秀士接著又道:「那麼這小子現在哪兒?」
謊劍客皺眉道:「他說受了風寒,肚子有點不舒服,大概上廁去了,吃喝途中,忽然來這個咳咳,真是倒胃至極!」
雙冠似乎相信了,當下點點頭,便在就近一副座頭坐下。
就在雙冠喊來夥計,正擬點酒叫菜之際,門口一暗又有一名酒客蹣跚而入。
來的是一名身穿破衣,腳蹬舊履,面色枯黃如蠟的帶病青年。病青年走入店中,六目相對之下,黑水雙冠一怔,那名病青年也是一怔。
四全秀士陰側惻地冷笑道:「真想不到你小子居然還活著!嘿,嘿,嘿!」
不學書生也向病青年歪著脖子冷笑道:「小子,來為老子們斟斟酒,怎麼樣?」
病青年逡巡著,似有縮身退出之意。
不學書生沉聲道:「別動!站在那裡。沒有叫你走,你就不許走!」
病青年果然站下來了,他茫然望向雙冠,好半晌之後方才有氣無力地說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兩位還待怎麼樣?」
不學書生冷笑道:「這個麼?那可得看老子們今天心情如何才能決定。如你小子仍像上次那樣嘴強骨頭硬,老子們或者還要拿你小子下下酒也說不定!」
病青年似乎給激起一股怒意,咬牙道:「你們兩個是人嗎?」
雙冠均是一呆,同時膛目失聲道:「你,你他媽的怎麼說?」
病青年握拳作勢,抗聲道:「我說你們是兩條狗!兩條賴狗!」
雙冠互望一眼,怒氣忽平,四全秀士搖搖頭道:「可憐,這小子準定是瘋啦!」
病青年似乎更怒了,大聲接口道:「誰瘋了?你們才瘋了呢!兩條瘋狗,兩條又賴又瘋的黑水大臭狗!」
一旁的謊劍客聽得臉無人色,他這時真怕雙冠一怒之下,會使他也遭池漁之殃。所以,病青年每罵一句,他便向後縮一下身子,直恨不得壁上有個洞,好讓他一下縮去洞中才稱心意似的。
不學書生緩緩站起,向四全秀士點點頭道:「別在裡面碰壞人家的東西,出去吧,看來這小子大概也是天生的踐骨頭,不替他舒散一下,也說不定還會埋怨人呢!」
不學書生說著,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抓著病青年衣領,有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提著便往店外跑。
店中二十多名酒客蜂擁跟出,謊劍客忍不住好奇心驅使,心中雖然有些寒哆哆的,最後仍然隨眾走出店外。
眾人擁來街心,轉眼之間,又另外引來大批閒人。
不學書生右手一鬆一推,病青年踉踉蹌蹌絆出五六步方才勉強穩住身子。
四全秀士擠來不學書生身旁站下,這時朝剛剛轉過身子的病青年曬然道:「咱們今天是換個新花樣呢?還是來老一套,玩個什麼『三才五行,四象六才』?或者什麼『孔雀開屏』,『白虹貫日』之流的呢?」
閒人們聽了四全秀士這番話,再看看病青年現在那副風吹得倒的樣子,均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病青年不理眾人訕笑,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道:「宿願末了,死難瞑目,恭敬不如從命,就這麼說了!」
病青年口中說著,左足同時向前輕輕一滑,竟真的按九宮迷魂步法展開攻擊,沿三才,轉五行,居然分寸無差;左足滑定,右足立即飛掃而出。四象眩目,六天亂神。身軀的溜溜一旋,人已平空騰射而起。先是左掌一展,口喝一聲:「孔雀開屏,司徒營,你接著了!」
緊接著,右拳疾吐,又喝一聲:「白虹貫日,姓閔的,你也別閒著!」
雙冠正在互視而笑,耳目所及,忽覺形勢不對,方待應變出手已然遲卻一步,只聽得「喲」「哼」兩聲,先是不學書生被劈倒地,接著四全秀士拳中心窟。前者半身如鋸,後者心如沉石,一個倒臥在地,一個捧心跪蹲,全都痛得臉色鐵青,冷汗如雨。
病青年於半空中雙足微分,飄飄而下,落下後一足踏在不學書生腰上,一足點在四全秀士腦頸間,俯臉冷冷一笑道:「我說如何?兩位現在後悔了吧?」
四全秀士呻吟著道:「你……你……準備……拿我們怎麼樣?」
病青年頭一抬,忽然轉向遠遠躲在人群背後的謊劍客言諍招呼道:「言大俠,煩您過來一下。」
謊劍客大吃一驚,他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竟然認識自己,同時在稱呼上又居然如此客氣,這,這在謊劍客而言,這時他不但沒有餘暇思考,甚至連猶豫一下都變成不可能,此人能一舉制服黑水雙冠,他謊劍客又算什麼東西?
謊劍客乖乖的擠來人群前面,本想抱拳,隨又改成長緝,躬著身子囁嚅道:「不……不知弟台有何吩咐?」
病青年弓身落地,手朝雙冠一指,微笑道:「一人賞他們十個大巴掌,要重,愈重愈好,否則的話咳咳,小弟的脾氣諒你言兄也不是不知道。」
謊劍客心腸一橫,爽然點頭道:「這個請弟台放心就是!」
說著,衣袖一擄,上前先將四全秀士下巴抬起,劈劈,拍拍,十個大巴掌,一個不少,這邊打完,又走去不學書生身邊,依樣畫葫蘆;先後二十個巴掌,打得果然都很認真。
雙冠先挨了兩記重的,早已欲振無力,這時哪還有掙扎餘地?雖然雙目冒火,也只有咬牙硬撐。十個巴掌打完,頓時鼻青眼腫,不復人形。
病青年先朝謊劍客一拱手,笑說一聲:「謝謝!」
然後轉向雙冠,臉孔一沉道:「知道你們兩個已變成天龍幫爪牙,為藉爾等傳話起見,故饒爾等不死,聽清楚沒有,回去告訴你們主子:限一月之內將解語劍送至長安居易酒樓,期限一過,可莫怪小爺辣手無情!」
病青年語畢,冷冷一笑,轉身揚長而去。
謊劍客等病青年背影於街角消失,愣在那裡,好半晌之後,方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急急走去雙冠身邊連連打躬賠不是道:「小弟罪該萬死,務望……」
不學書生掙扎著爬起來,咬牙罵道:「去你媽的!」
謊劍客搓手不安地道:「這個,唉唉……」
謊劍客正在左右為難之際,身後忽然有人招呼道:「這兒發生什麼事?徐兄。」
謊劍客回頭一看,招呼者不是別人,正是那名武姓紫衣少年。武姓紫衣少年在右手指縫間尚夾著一枝墨筆,似是寫信中途忽給吵鬧聲所驚動一般。謊劍客看到紫衣少年,就如遇著救星似的;這名紫衣少年一身武功他已見識過,雙冠既然不肯原諒他,惟今之計,他只有掉過頭來努力巴結這名紫衣少年了。
因此,謊劍客立即丟下雙冠不管,擠出人群,遙應道:「太精彩了,可惜武兄錯過機會……」
紫衣少年將手中墨筆揮了一下道:「小弟出來也不算得太遲,只不過前面人多,站在後面沒有完全看清楚而已,剛才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謊劍客微微一怔,暗忖道:「那麼,剛才我那副他有沒有看到呢?」
於是,他試著探問道:「哦,這個小弟倒未留意,武兄出來多久了?」
紫衣少年皺了皺眉頭道:「小弟出來時,只看到一名病容滿臉的破衣青年向徐兄含笑招呼,之後,徐兄走過去,由於人群擋著,小弟看不到什麼,僅聽得一陣劈劈啪啪響,似乎有人在挨耳光,莫非徐兄在教訓什麼人不成?」
這一下,謊劍客可神氣了。
他傲然一昂臉,側目問道:「武兄認得那青年嗎?」
紫衣少年搖搖頭道:「面生得很。」
謊劍客又問道:「黑水雙冠呢?」
紫衣少年點點頭道:「這等有名人物當然聽說過。」
謊劍客打鼻管嗤了一聲道:「有名個屁!雙冠加起來還抵不上人家一根指頭呢!可惜老弟還是遲了一步,喝,那一招實在精彩透了!出招之先,完全交代明白,結果,雙冠依然招架無力,雙雙踣地!」
紫衣少年有點迷惑道:「最後怎麼又……」
謊劍客不勝感動地喟歎道:「剛才那位老弟在做人方面,說來實在使人佩服,他早知道小弟跟雙寇有著過節兒,只因身份攸關,一直不屑於親自動手,逐藉這次現成的機會,敦促小弟過去平平氣,小弟情不可卻,這才勉為其難,咳……」
紫衣少年點點頭,信口道:「剛才那位少年是誰?」
謊劍客一呆,脫口道:「這個……啊……噢……什麼?你連最近武林中這麼有名的一位後起之秀都沒有聽人提到過?」
紫衣少年也是一呆道:「莫非竟是那位剛於江湖上露臉不久,一身武功據說卻已達神化之境的什麼『劍簫書生』不成?」
謊劍客將「劍簫書生」四字在心中連背兩遍,這才深深噓出一口氣,緩緩點頭道:「這還差不多,假如說,你竟連這麼一位新秀的名號都不知道,那就怪了。」
紫衣少年道:「管他什麼書生,菜都快冷了,我們還是進去喝我們的酒吧。」
謊劍客目望大街遠處雙冠一顛一跛的背影,忽然說道:「武兄,先進去如何?小弟,咳,想去那邊鐵店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馬刺,去去就來,快得很。」
紫衣少年點頭道:「好的,徐兄快去快來就是了。」
謊劍客等紫衣少年走入店內,飛步追上雙冠清清喉嚨正容道:「儘管兩兄不諒,小弟仍得將話說清楚,『劍簫書生』咳,就是剛才那位小老弟這位小老弟最近在武林中的名望,以及他小老弟那一身武功,這些,兩位當然不會沒有耳聞,是的,小弟承認,他小老弟跟我言淨言某人說起來有點親戚關係,但是,今天的情形不同,平心而論,今天是錯在兩兄,小弟雖與兩兄私交逾常,但無論如何總不能明著為朋友而與自己的中表翻臉,這是人之常情,小弟言盡於此,至於聽不聽得進,那是兩兄的事。」
謊劍客說完,心中頓感舒暢不少,當下昂然一抱拳,轉身便待走開。
不學書生雙目一睜,痛苦地喘著道:「劍簫書生?」
不學書生的訝異神情看在謊劍客眼裡,使得謊劍客分外感到得意,他故意裝得很平談道:「是的,『三拳服流星』,『八掌退血屠』這種僅憑兩仗成名的方式,自不免多少帶點僥倖意味,兩位沒有親眼看到,僅憑耳聞自然無法心服,不過,事實上我們這小老弟」
一名彪形大漢本已自三人身邊走過,這時忽然停步轉身,翻起一雙凶光閃閃的眼球道:
「『血屠』怎麼樣?」
謊劍客看清來人面目之下,不由得魂飛晚散,幾乎當場暈倒。
走得夜路多,難免要通鬼!原來眼前這位問話者不是別個,正是如假包換的血屠夫包斧!
雙冠臉色一變,悄悄溜開了,血屠夫因為只將注意放在謊劍客一人身上,是以未介意雙冠之去留。
謊劍客見雙冠走開,神魂方為之稍定,他心想:管它的,自己命要緊,不問三七二十一,先找個替死鬼再說!
於是,他忙賠笑臉道:「原來是包老前輩」
血屠夫不耐煩道:「少嚕嗦了,血屠怎麼樣?快說!」
謊到客聽出這位魔頭剛才並未將話聽清,再加上兩個活證人這時也已離場,因而壯起膽子,擺出看家本領,一本正經地說道:「晚輩正在說著呢!說來真是可笑得緊。大前天,晚輩從洛陽來,走到渲關附近,忽然碰上一個狂小子,別看這小子人生得蠻清秀,吹起牛來可真嚇壞人。您道這小子怎麼說?他說:什麼十三奇不十三奇,哼,這批老傢伙早過時啦!尤其是提到流星拳和您老,這小子更是不放在眼裡,他說,只要有一天,這批老東西被他遇上,他不一個個將之打得落花流水才怪!」
血屠夫雙目噴火,切齒悶吼不已,當下暴起額筋注目道:「此子現在何處?」
謊劍客返身一指道:「就在那邊店中,穿一件」
謊劍客言下之意,本是想將那名紫衣少年外形描繪清楚,好叫血屠夫自己找過去,拒知血屠夫並沒有如此簡單,此刻伸手一欄道:「走,咱們一起去廣謊劍客心中叫苦,表面卻不得不裝出甚為高興的樣子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這種狂小子不教訓教訓他還得了,晚輩跟他走在一起,正是為了絆住這小子……」
來到酒店門外,謊劍客搶出一步,向店內高聲叫道:「喂,武老弟,你不是一直要想會五行十三奇中的人物麼?現在十三奇中的包老前輩來啦廠店中此刻這位紫衣少年是誰,自是毋須交代的了。
這時,文束玉一人坐在那裡,心中正在奇怪謊劍客何以一去這麼久,耳聽謊劍客如此一叫,抬頭又見血屠夫真的跟在後面,不禁甚為詫異道:「我說要會」
謊劍客搶著冷笑道:「老弟啊,不是我言某人批評你老弟一句,一個人年紀輕輕的,最該注意的便是,第一不能狂,第二不能吹,當時小弟怎麼勸你來著?現在好啦,包老前輩人在這裡,你老弟自己解釋吧!不過,嘿嘿,小弟就擔心以包老前輩這種爽直性格也許不耐煩聽你的啦!」
血屠夫包斧武功雖然猛冠一代,人卻是標準草包一個,這時他給謊劍客一抬一燒,果然衝著文束玉瞠目甩頭道:「走,到外面去!」
直到這時候,文束玉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件傻事。
先前不知道對方是誰,暫且不去說它,後來既然弄清此君就是無絕七客中的謊劍客,他就不該繼續周旋下去,現在,他果然給這位謊名滿天下的武林小人出賣了。
文束玉一聲不響,緩緩自座中起立,走出酒店,於街心站定後,才向血屠夫抬頭平靜地問道:「在下可以說一句話嗎?」
血屠夫氣吼吼的暴聲道:「你小子還有什麼可說的?」
文束玉手朝謊劍客一指道:「前輩有沒有想想這位朋友的外號叫什麼?」
血屠夫果然為之一怔。
文束玉緊接著說道:「這位朋友,他適才是自稱『言某人』,但他先前卻說他姓『徐』!他又說五台『普渡上人』是他的師叔,譜渡上人』真的是他的師叔嗎?現在,這些都不談。雖然在下也不清楚他在前輩面前究竟說了些什麼,不過,在下卻想提醒前輩一句:
以前輩在武林中身份之高,最後卻聽信了一名謊大王的話,一旦傳出去,恐怕不怎麼中聽吧?」
謊劍客忙叫道:「包老前輩,您瞧瞧!這小子侃侃而談,那還像在對一位前輩說話?簡直目中無人嘛!再說我言某人,有時說話雖然稍欠檢點,但那也得看對方是誰,我言某人縱有十個腦袋,又豈敢在您包老前輩面前任意胡言?」
這種說詞,已經是這位謊大劍客在短短一個時辰不到之內第二次拿出來應用了,可是,這種辯解方式還真有效。
血屠夫頭一點,哼道:「別說你小子不敢,大概誰也沒有這副膽量!」
接著向文束玉沉臉道:「你們的話,老夫一個也不聽,老夫自有老夫的主張,來,小子,讓老夫稱稱你小子的斤兩!」
文束玉注目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血屠夫嘿嘿一笑道:「意思就是:你小子如果身手泛泛,那麼,老夫相信你小子的,因為你小子根本不夠本錢吹!反過來,如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那麼,嘿嘿,話就難說了,你小子或許真的放過厥詞也不一定!」
文束玉氣為之結,心想:這算是哪一國的蠻理?既然雙方的話都不信,結果還是要動手,這與採信一面之詞又有何別?
不過,在今天,他文束玉也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於是,他點點頭道:「前輩兩位高足,一死一叛,依在下意思,前輩大可以省下力氣去找天龍幫,既然前輩有此閒情逸致,在下自無不陪之理。」
血屠夫大怒道:「好小子,你竟敢揭」巨靈之掌一搶,躍身便撲。
文束玉引身斜飄丈許,高叫道:「且慢!」
血屠夫如影隨形般緊迫而上,切齒道:「任你小子舌燦蓮花,老夫今天也不會放過你小子了!」
文束玉聽如不聞,又向另一邊引身閃開,同時指在一旁暗自得意的謊劍客接著說道:
「動手之前,不先將這位朋友安排一下麼?」
血屠夫高大的身軀陡然一翻.一把抓向謊劍客首:「這倒是必要的!」
謊劍客欲避無從,啪的一聲.給血屠夫一提一扔,摔個七葷八素!這一摔,雖然筋骨無損,但也夠謊劍客休息個老半天的了!
處置了謊劍客,血屠夫身子一轉,再向文束玉撲去。
文束玉從血屠夫出手上,這時已看清這名巨魔走的完全是一種鋼路,鋼則須柔克為一定不易之理!因此,他容得巨魔一掌劈至,雙指一併,撥,切.點.挑.一招四變,虛實均有,一面消卻來勢,一面藉勢騰身.腳下副以九宮步法,雙肩一晃,已然繞去血屠夫身後。
血屠夫又驚又怒,哇哇叫道:「好哇,想不到你小子還真有快報師承,否則別怪老夫的手下無情!」
文束玉一掌拍出,稍沾即退,同時笑著答道:「報出師承,無異奉送一先,礙難從命!
有情無情都是同樣一回事,放心,在下絕不見怪也就是了!」
血屠夫給氣得暴跳如雷,掌風一緊,身形突然加快,發掌之勁道也突然加強數倍,圍觀閒人有站得較近者,連遭掃翻好幾個,兩街店門亦遭魚池之殃,乒乒乓乓,有的震倒,有的打裂。
文束玉今非昔比,儘管此刻這名對手名震天下,聲勢驚人,他知道,今天他大概還差強對付得了,他現在感到為難的是,他雖然可以與對方周旋下去,但如想擊倒對方,目前似乎仍無可能,那麼怎辦?溜吧?他不願意!拼到底,同歸於盡吧?想想又實在划不來!
就在這時候,東門方面忽然傳來一陣得得蹄聲……
接著,三匹馬兒一齊停下來了,馬上是三名妙齡女郎,前面一名身穿黑衣,後面二名均著青衣,由於三女均戴有面紗之故,雖從眼波肌膚方面看出三女均具不凡姿色,但整個面貌卻無法看清楚。
這時前面那名黑衣少女咦了一聲,於馬上扭頭道:「丫頭,你們看--是他嗎?」
青衣少女中一人搖搖頭道:「唔,不太像,臉型雖然差不多,但文相公比這人白淨些,雙額也較豐腴,而一雙眉毛則沒有此人這般濃黑。」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接口道:「會不會是……」
先前那名青衣少女又搖了一下頭道:「易容過了,是嗎?也不可能。易容的目的,是想叫別人認不出自己是誰,否則就乾脆免了,那有像這樣僅改眉毛和膚色的道理?」
青衣少女這就錯了!文束玉其實根本就沒有易容。
文束玉現在看上去瘦一點,那是他康復後迄未停止奔波,而於這期間勤練了兩種絕學的關係。至於膚色,終日走在陽光下,焉有不黑之理?而眉毛之濃淡,則是一種錯覺。文束玉武功大進,雙目已較當日更具神采,眸珠晶澈者,雙眉看上去多半要顯得濃黑些的。
最前面那名黑衣少女稍微想了一下,這時又說道:「那麼會不會是他的一名遠房兄弟呢?」
兩名青衣少女同時點頭道:「這倒不無可能。」
黑衣少女皺皺眉頭,接著道:「瞧這人並無不敵之象,卻始終守多於攻,准此以觀顯屬被迫動手,既然他可能是你們兩個丫頭看怎麼辦?」
兩名青衣少女似已聽出主人之意,迅速計議了一下,又向黑衣少女低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黑衣少女點點頭,馬韁一抖,逕自繞道策騎馳去。
留下的兩名青衣少女馬腹一夾,衝開閒人,攏去激戰處,首由其中一名青衣少女大聲道:「大姊,你看這個大鬍子像不像個土匪?」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大聲應答道:「豈止於像,根本就是嘛,不是土匪又怎會當街打劫?」
血屠夫猛然攻出一掌,將文束玉強行逼退,然後巨軀一旋,向兩女叱喝道:「你們兩個丫頭在說誰是土匪?」
先前那名青衣少女頂撞道:「誰問這個就是誰!怎麼樣?」
血屠夫勃然大怒道:「造反啦!」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這時大聲接口道:「聽說有些胡匪比馬還跑得快,不知道這騷鬍子如何,三妹,咱們試他一試怎麼樣?」
後者掩口一笑道:「好呀!」
兩女說著,一笑催動坐騎,同時雙雙於馬上回頭招手喊道:「來,表演表演」
血屠夫大吼一聲:「氣煞老夫也!」虎牙一挫,騰步便追。
血屠夫去遠了,這邊閒人方才爆出一陣哄笑。
文束玉愣在那裡,蹙眉苦思不已,這二名青衣少女的音容笑貌,看來和聽來都很熟悉,可是,一時偏又想不起究竟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文束玉正思索問,身後忽然有人喊道:「武兄,喂,這邊,武兄!」
文束玉轉身一看,喊他的原來竟是那位謊劍客言諍。
文束玉冷笑著走過去,陰陰地道:「想我扶你一把麼?」
謊劍客苦著臉求告道:「老鬼好厲害,五指任意一抓,使封了小弟右肩三處大穴,不然小弟豈非早就爬起來了?務乞武兄高抬貴手,幫忙活動一下。」
文束玉冷笑道:「臉皮厚的人,在下也見過不少,但厚到像你朋友這種程度,今天尚還是第一次領教。」
謊劍客哀求不已道:「武兄知道的,這就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小弟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小弟當然也知道武兄絕不會輸給這魔頭……」
文束玉哼了一聲道:「很動人,繼續說下去吧!」
謊劍客忽然壓低噪門道:「請武兄肚量放大點,現在小弟有個機會建功贖罪武兄知道剛才那三個妞兒都是哪兒來的嗎?」
文束玉心頭一亮,忽然想起來了,對,萬花主婢!
其實,他早就該想到謊到客要為他「介紹」的那個「對像」是誰才對。天絕七客念念不忘的,便是一冊「如意劍譜」,謊劍客自動要為他「介紹對像」,其目的無非想從中漁利,那麼,對方除了一個他們的師妹萬花公主,還會有誰?
文束玉想到這裡,馬上有了一個主意,於是,他故意裝作很意外地反問道:「哦?你說她們哪兒來的?」
謊劍客趁著機會,又賣關子了,他也故意苦著臉道:「唉,武兄,救了人再說好不好?」
文束玉索性裝傻裝到底,當下真的伸手為他拍活穴道,一面裝作等不及的樣子追問道:
「現在可以說了吧?」
謊劍客伸手踢腳的活動了一陣子,最後頭一點,低聲神秘道:「你且跟我來!」
他將文束玉領至無人處,悄聲道:「知道嗎?這就叫做:『踏破鐵靴無覓處』武兄,恭喜你了,剛才,穿黑衣服的那個,正是小弟跟你提過的那個妞兒,如何,美不美?」
文束玉顯得很「意外」,「驚喜」地道:「真的?」
謊劍客臉色一整道:「你看小弟我,會是,咳咳……」臉孔居然紅了一下,真是難得。
文束玉裝作沒看到,急急問道:「那麼你知不知她們主婢目前落腳在什麼地方?」
謊劍客想了一下道:「不知道不過,小弟相信一定可以找得到她們。」
文束玉很擔心這廝會藉此機會開溜,不過,他繼之一想,溜了也罷,以後還愁沒有機會麼?
文束玉想著,於是點頭道:「就這樣說好了,我在東大街高昇棧等你。」
謊劍客整整衣襟,說聲再見,就此匆匆離去。
這時天已漸黑,文束玉信步向東大街高昇棧走來。
走到高昇棧前,文束玉一抬頭,傻住了,迎面客棧門口,一名黑衣少女正在朝他打量著,不是萬花公主是誰?
文束玉走上一步,搓搓手,實在不知道如何招呼才好,最後還是萬花公主大大方方的先向他招呼道:「我們剛才是不是見過了?」
文束玉從來沒有照鏡子的習慣,那一天,在長安,為著那名車伕一句話,他照過一次鏡子,也是他有知以來唯一的一次,而現在他真想馬上去找面鏡子來照一照,他已經完全不像他從前了嗎?
他再上一步,用盡氣力,方才回答出一句:「歐陽姑娘,我,我就是文束玉……」
萬花公主啊了一聲,瞪大眼睛道:「果然是你?」
文束玉苦笑道:「不像個人樣子了,是嗎?」
萬花公主急忙說道:「不,只是稍微清瘦了一點,精神似乎比以前還好,剛才,不……
這些日子,不……不進來坐坐嗎?」
這位萬花公主,曾經一度她矜持,由矜持轉傾羨,由羨生愛,由愛成恨,在極度傷心之餘,她殺人,她發誓發誓永不再和文束玉見面。
如今,他們又見面了,大家的心情,一個比一個更亂,所謂誓言,在立下時是那麼樣的堅決,等到忘記時,卻比一縷煙、一陣風還要淡散。「情」,真是一種可愛而又可怕的東西;製造「一段佳話」,是它,製造「千古悲劇」,也是它!
文束玉朝棧裡望了望道:「你住在這裡?」
萬花公主點點頭道:「是的,你呢?」
文束玉遲疑了一下道:「我還不一定,不過,就在這裡住下來也好。」
大家都應該有很多話要說,也應該有很多更有意義的話好說,可是,像文章一樣,想到的比說出來的好,等到一旦拿筆寫出來,可能又是另外一副面目。戀人之間的對話情形正是這樣,儘管兩心相印,兩情繾綣,可是,等到傾訴起衷曲來,雙方出言吐語,每每不是透著客氣,便是透著幼稚;只不過身處其境者,彼此都不可能冷靜下來加以品味,以致十九無法自覺而已!
像現在的文束玉和萬花公主,二人的智慧和口才,在當今武林一般青年人中,可說都是一時俊彥,可是,二人在說過這麼幾句平淡的應酬話後,又都感到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最後,還是一陣突如其來的馬蹄聲為二人解除了窘境。來的是詩劍兩婢,兩婢顯然跑過不少路,香肩不住起伏,紗巾也被汗水黏在芳頰上,益增呼吸之困難。看到兩婢出現,文束玉方才驀然想起那名謊劍客。
他先朝兩婢招呼了一下,然後轉向萬花公主問道:「天絕七客中的謊劍客你見過沒有?」
萬花公主搖搖頭道:「知道這個人,但沒有見過,怎麼樣?」
於是,文束玉將這次遇這位謊劍客,自己幾乎吃大虧,以及他想算計她們主婢的經過說了出來。
萬花公主聽完,切齒恨聲道:「同門應有手足之義,唯獨我們這一支不然,希望他最好能找來,這種人留在武林中,早晚總是禍根一條,我歐陽喜也看破了,橫豎六客只剩二客,由我歐陽喜代請師門亦不為過。」
劍婢忽然問道:「是不是先前倒在街心呻吟,身穿藍色勁裝的那個傢伙?」
文束玉剛剛點頭說得一聲:「正是」
劍婢立即轉向萬花公主低聲道:「那麼我們快進去吧,這廝從那邊走過來了!」
萬花公主向後一縮身,避去棧內,詩劍兩婢也自馬背一躍而下,將馬韁信手丟向一名等著伺候的棧伙,快步閃去客錢中。
這時天色業已暗如淡墨,謊劍客又是在沿街邊走邊向兩旁張望,所以沒有注意到這邊的萬花主婢,甚至文束玉站在那裡,他都是走到跟前方才發覺,文束玉迎上去問道:「怎麼樣?」
謊到客皺眉道:「奇怪……」
文束玉道:「什麼事奇怪?」
謊到客又皺了一下眉道:「這妮子怕是往長安去了,因為這妮子嬌生慣養,平日很懂得享受,如在臨潼落腳,必然會選最好的客棧,像西街的『福祿壽』、『雙元發』等大棧歇下,可是,剛才我都去問過了……」
文束玉道:「算了,急也不急在這一天二天,明天我們起個大早,再趕去長安找不就得了?來來,咱們重新喝過!」
謊劍客無奈,只好跟著入棧。
文束玉吩咐夥計道:「房間隨便,老鄉怎麼安排怎麼好,有吃有喝的不妨先弄點來。」
夥計連聲應是,先剔燈芯,後抹桌椅,同時大聲交代櫃上備酒菜,文束玉和謊劍客在一張桌子對面坐下。
這時屋中除了他們二人外,另外僅有一名破衣老者,靠在牆角那副座頭上打盹,以及兩名絲綢客人在談著今年的絲綢行情,絲綢客人桌上菜多酒少,他們用一餐飯,酒菜永遠沒有生意經重要。另外那名老者桌上,情形恰恰相反。兩隻小碟子,裝的無非是茴香豆,鹵豆乾一類的小菜,但是,酒卻擺著兩大壺,兩隻酒壺都是三廳裝「茄肚子」,看似打瞌睡,八九成是酥了骨頭了。
不一會,酒菜上來了,謊劍客剛剛抓把筷子,門口忽然有人哦了一聲道:「原來你在這裡啊!」
謊到客頭一抬,臉色這變,兩眼張得大大的,結結巴巴的招呼道:「有人不是說辛老弟……」
於燈光下出現的,正是快刀辛立!
文束玉也是微微一怔,心想:是呵,快刀辛立不是說已在金谷奪寶時送了性命麼?怎麼又活生生的出現了?
這時只見快刀辛立雙眉一豎,怒道:「說我辛立死了是不是,放你媽的屁!」
跟著,手一揮,冷冷喝道:「來,跟我走!」
謊劍客藝出無絕門,名列七客之一,愛說謊,心術環,那是另外一回事,談武功,亦非泛泛之輩,他怕了血屠夫,惹不起黑水雙冠,那是現實問題,如說憑眼前這名血屠之徒也想拿他呼過來,喝過去,對不起,他謊劍客大概要考慮考慮了!
果然,謊到客臉色變化了一陣之後,勉強賠笑道:「喲喲,老弟,別這麼大火氣好不好?話又不是打我言某人口中傳出來的,就算我言某人不會說話,這個也……嘿嘿……你說是嗎?再說……」
快刀辛立雙睛一瞪道:「你以為我辛立想找你慪氣是不?告訴你,老兄,別表錯情,是家師在找一一你!」
謊劍客一下子軟下去半截,臉色一慘,訥訥地道:「他……他……老人家,又……找我做什麼?」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說,都為了你小子一句閒話,害他老人家丟盡顏面,受盡窩囊氣,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是壞意還是好意,他老人家說,你謊劍客言諍都難辭罪之責,一定得抓你過去出出氣!」
謊劍客呆若木雞,好半晌,方才期期地道:「他老人家此刻在哪裡?」
快刀辛立寒著臉道:「這個你別管,跟我跑就是了!」
謊劍客神色一動,忽又問道:「他老人家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的呢?」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是人,又不是神,憑什麼會事先知道你在什麼地方?不過是他老人家吩咐我在城中各處找找看,剛好碰上我快刀辛立運氣不錯而已!」
謊劍客眼皮眨了眨,忽然指著文束玉說道:「既然是他老人家非要小弟過去一下不可,小弟當然得去,咳……不過……問題是……小弟此刻正在跟這位朋友商量一件要緊事,是否可請辛老弟稍緩片刻,讓小弟先跟這位朋友談幾句話,怎麼樣?」
快刀辛立毫無表情地道:「有話最好就在這兒說!」
謊劍客忙說道:「這個當然!」
說著,頭一伸,在文束玉耳邊促聲道:「務乞武兄賜伸援手,這小子就是剛才那老鬼的小徒弟,姓辛,名立,外號『快刀』,不過,這小子雖說刀快,但比起武兄來仍是小巫見大巫,武兄今天幫了忙,小弟一定記在心上,武兄!最好來個快打快,這小子比猴子還精,咱們話說多了,小子難保不疑心,拜託,拜託,千萬拜託!」
文束玉心想:好呀,你這主意倒不錯,原來想害我,最後,害我不成,自己惹上一身麻煩,到頭來反而要我來為你善後,天下真有這等便宜事?
老實說,文束玉對快刀辛立的印象也很壞,假如謊劍客這時表現得有骨氣點,軟說軟來,硬說硬上,到時候,要真的到了生死關頭,文束玉說不定還會伸伸手,像現在這樣,自己連根汗毛都不損,卻想別人去玩命,文束玉如果涵養稍差,可能早就一耳光摑過去了!
文束玉愈想愈覺得好笑又好氣,當下盡力忍著,也壓著嗓門兒說道:「這本來是小弟的一個秘密,但現在不說出來也不行,言兄知道嗎?小弟有個毛病,一向什麼都不怕,就怕使刀的人,就好像很多人能打虎,能搏豹,但看到一隻老鼠反而打哆嗦一樣。同時,再加上白天老兄栽培的那一仗,小弟感覺到現在都還沒有復原,實在抱歉之至。」
謊劍客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對!」
文束玉一呆,全糊塗了,心中暗暗詫異道:「對?我說過什麼了?你喊『對』?」
謊劍客喊完一聲對,滿臉堆笑,離座向快刀辛立深打躬道:「還是我們這位老弟有主意,不是嗎?令師既然並不知道小弟在這裡,辛老弟等下回一聲沒有找到不就了差了?拜求辛老弟,務必這樣辦,今天這兒的『百美樓』,明天長安的『艷香閣』,統統包在小弟身上。」
快刀辛立之好色,武林知名,謊劍客大概是忽然福至心靈,給他猛地裡想了起來。真佩服他運用得巧妙,一聲「對」,那邊起得自然,這邊抹得乾淨!這份才華,憑良心說,確屬一等一就可惜沒有用到好的方面去!
不過,奇怪的是,今天的快刀辛立似乎誠心要跟謊劍客過不去,謊到客這份賄賂不但沒有收到預期之效果,還似乎起了反作用,這時只見快刀辛立股上怒意轉濃,冷冷地一笑道:
「喂,老兄,來個乾脆的閣下到底去不去?」
謊劍客一愣,脫口道:「毫無轉回餘地?」
依了快刀辛立平日之性格,聽了這話準得冒火,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今天的辛立竟然將頭一點道:「有商量餘地!」
謊劍客大喜過望,忙說道:「辛兄快吩咐。」
辛立冷然用手朝地下一指道:「磕三個響頭,叫一聲辛立爺,小爺湊合著放你一馬!」
謊劍客一呆,接著轉向文束玉哇哇怪叫道:「武老兄,你聽,這,這,這叫什麼話?」
文束玉覺得,如果真讓謊到客這廝磕頭叫爺,那倒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於是,他為促成好事起見,故意壓著嗓門伸頭過去低聲說道:「今天小弟實在無法幫忙,你言兄瞧著辦,面子固然要緊,要命的玩笑也不是好開的……咳……當然了,只要言兄手底下有把握,自然不必買賬。」
文束玉說著,怕兩下裡真的鬧僵,是以不待謊劍客有所表示,又向快刀辛立正容批評道:「磕頭,老實說,那是小事,至於叫爺一節,以辛少俠這點年紀,似乎未免過份了一點吧?」
快刀辛立朝文束玉望了一眼,點頭道:「好,算是看你朋友的面子……」
謊劍客自知捨卻放手一拼,全免已是無望,談動手,他對這位快刀辛立倒不怎麼在乎,他顧忌的還是一個血屠夫。這時,他見店中別無熟人在場,乃暗下決定,從命了!
於是,他故意以發狠的語氣喊了句:「好,小辛,今天算你狠」算是為自己遮羞,一面趴去地上,通、通、通,連磕三個響頭。
磕完起身,謊劍客苦著臉道:「這樣總可以了吧?」
快刀辛立頭一點,接著揮揮手道:「快跑吧,家師可能馬上就到,我們師徒約好,不論找到你謊大劍客與否,今天都在這間高昇棧落腳。」
謊劍客暗喊一聲我的媽,拔腿便向店外跑,跑出好幾步,方又驀然記起什麼似的,扭頭高喊道:「武兄,到了長安我找你,再見」
「啪」謊劍客一語未完,左頰突然挨上一記又脆又響的大耳光。
接著,一個少女的口音大罵道:「你這廝跑路帶不帶眼睛?」
原來謊劍客心神二用,跑又跑得急,竟跟一名想進門的少女兩下撞著,這名少女,正是詩婢。謊劍客雖給一巴掌打得金星亂冒,但抬頭一眼看出是萬花公主的侍婢,加以血屠夫馬上就要到,他哪還敢再爭這口閒氣?
等到謊劍客去遠了,快刀辛立突然哈哈大笑,同時伸手一拉頭上那頂英雄巾,露出一頭如雲秀髮。
文束玉呆了,所謂快刀辛立,原來竟是劍婢所飾扮。文束玉向劍婢問道:「你們難道不曉得快刀辛立已經死了嗎?」
劍婢吐吐舌頭,咕咕笑道:「當然不知道,要知道,誰還冒這個險?公主說我面貌像極那個血屠夫之徒,卻未想到差點露出狐狸尾巴。」
文束玉正待要說什麼,眼角一掃,突然閃身撲出,口中同時高喊道:「前輩留步!」
原來屋角那名裝醉的破衣老者這時正想悄然出店,他不意於快近店門又回頭偷偷望了一眼,結果被目光銳利的文束玉一下發覺。
文束玉認出此老不是別人,正是他想盡方法要找的武林兩大鬼才之一:鬼谷子胡其用!
鬼谷子一看文束玉撲出之姿勢,便知脫身無望,當下只好停下腳步。
文束玉落定身軀,含笑抱拳道:「太不禮貌了,抱歉。」
鬼谷子豆眼一翻道:「誰不禮貌?」
文束玉也覺得自己剛才這句話不無雙關之嫌,因而連忙賠笑道:「當然是晚輩太不禮貌。」
鬼谷子道:「老夫判斷得不錯吧?上次你跟夏紅雲有沒有去峨嵋九老洞取得金谷寶藏?
噢,不,且慢」
這位武林中的智多星眼皮一眨,忽然收口問道:「你小子適才攔老夫攔得這麼急,莫非有求於老夫不成?」
文束玉笑著一點頭道:「正是這樣。」
鬼谷子注目接著道:「那麼,外面所傳的什麼『鬼谷斗鬼斧』,也是你小子玩的把戲兒了?」
文束玉並不否認,笑著又點了一下頭;心下卻止不住欽佩無已,覺得這老兒心機之敏捷果然超人一等。
因為剛才叫的整桌酒菜還沒有動過,文束玉乃叫店家拿去熱一熱,同時邀請鬼谷子重新入席。
鬼谷子走過來,且不忙落座,他先將詩劍兩婢招手喊去一邊,低聲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然後方才走來坐下。
文束玉笑著問道:「什麼事?」
鬼谷子淡淡說道:「淫為惡之首,謊為淫之繼,假如老夫猜得不錯,謊劍客這廝可能還沒有離開這附近。老夫對這廝一向也沒有好感,所以吩咐兩個小妮子出去看看,要是這傢伙真的沒有走,不妨重重予以膺懲,叫這廝不死也得落個殘廢,免得留在武林中害人現在,你小子說吧,找老夫和鬼斧老兒有什麼事?」
於是,文束玉遂將他們父子間所有經過,以及他父親最後交代他的話,—一向鬼谷子說出。
鬼谷子聽完,神情微微激動地點頭道:「好的,老弟,你放心,我胡其用決定盡力而為也就是了。老夫與鬼斧趙老兒能獲令尊如此賞識,在老夫與鬼斧趙老兒而言,可說非常意外,也非常榮幸,俗云:『士為知己者死』」
文束玉連忙離座相謝道:「能獲前輩慨允,應該說是我們文氏父子的榮幸,晚輩願代家父於此先向前輩致謝。」
鬼谷子招招手道:「坐下,坐下說話。」
文束玉謝了落座,鬼谷子接著皺眉道:「鬼斧神工趙老兒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音訊,當然了,這老兒精明無比,永遠用不著別人為他擔心,不過,現在有事要想找他,情形又自不同,老兒行蹤無定,一下去哪裡找呢?」
文束玉造:「年底轉眼即屆,趙老前輩會不會也因傳言而趕來長安呢?」
鬼谷子搖搖頭道:「不一定。老夫和這老兒交逾半甲子,什麼謠言也站不住腳的,就是老夫這次來長安,亦系另有他事,而非為謠言所動,不過,唔,假如碰上趙老兒最近正閒著的話,那就難說了,他或許會為著好奇,或許想藉此來跟老夫見面,竟真的會趕來也不一定。」
正在說著,詩劍兩婢忽自店外含笑走入。文束玉忙問道:「怎麼樣?」
兩婢以敬服的眼光望了鬼谷子一眼,點頭笑道:「果遭這位前輩料著。」
鬼谷子接口問道:「打發了沒有?」
劍婢笑了笑,說道:「當然打發了,婢子們出手得不輕不重,是死是傷,那就得看這廝的造化了。」
文束玉笑道:「現在去請你們歐陽姑娘出來見見這位胡老前輩,順便一起用點東西吧!」
兩婢進去後,鬼谷子忽然點頭自語道:「老夫有辦法了……」
文束玉忙問道:「前輩有什麼好辦法?」
鬼谷子搖搖頭道:「現在不是談大事的時候,容老夫熟思周詳,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