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墜,天色漸漸灰暗下來,在天龍古堡前面那片空地上,一名頭戴寬邊斗笠的灰衣人盤坐著,一動不動,恍若一座雕像,這名灰衣人由朝至暮,在這兒已經坐了整整一天了。
在灰衣人身旁不遠處,這時正徘徊著另一名生相極為怪異的瘦削漢子,只見此人年約四旬出頭,五旬不到,荔子鼻,蒲包嘴,一雙眼珠又黑又小,活似兩盅白米飯上放的兩顆小烏豆,一雙一高一低、一疏一密的陰陽眉,無時無刻不在聳落不已,是的,此君不是別人,正是十三奇中那一「爪」,鬼爪抓魂手丑義鳴!
很顯然的,鬼爪抓魂終於將斷腸蕭纏住,並且帶來魔幫大門口,準備以一角金谷寶圖換取失陷魔幫諸人的自由了。
這時只見鬼爪抓魂一面焦躁而盲目地踱著,一面自語般在灰衣人身邊不住嘰咕著:「我說怎樣?世上事,總是這樣的:有好心必有好報!你老兒來時愁眉苦臉的,滿肚子不願意,那裡想到,裡面竟有著你自己的寶貝兒子……唉唉,腿都站酸了,加上從早到晚滴水未進,奶奶的,我醜鬼佩服,還是你這老兒沉得住氣,挺在那裡就像死人一般……喂,文老兒,我說呀,咱們就他媽的進去擾他們一頓,難道還真的擔心會給他們毒死不成?」
灰衣人聽如不聞,仍然一動不動的端坐著,鬼爪抓魂搔搔耳夾,聳聳肩,搖頭一歎,只好負手轉身走開。
就在這時候,古堡那兩扇鐵門突然呀的一聲打開。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天龍幫副幫主:九疑一絕計生皇。在九疑一絕身後,另外跟隨著七八名香主、護法等身份的高級幫徒。
九疑一絕於來至斷腸簫身前丈許處停下,洋芋腦袋一歪,嘎聲乾笑道:「文兄真的不肯賞臉進去坐坐麼?」
他見端坐著的斷腸簫毫無反應,笑意略斂,皺眉接著道:「一個人的名聲真是壞不得,如所周知,我計某人以往的確喜歡用點心計,可是,在你們二位面前,我計某人敢嗎?只有天曉得,我計某人如此三番兩次的慇勤相邀,實實在在是出於一片誠心,你們二位想想看,我計某人設非以誠相待,又怎肯僅憑你們一句話便將花雲秋他們放得乾乾淨淨?直到目前為止,我可連那一角寶圖生做什麼樣都還沒有看見呢。是的,你們二位耿耿於懷,也許是因為被釋諸人之中少了一個鬼斧神工的關係,可是,我計某人不是早就發過誓了麼?
趙老兒的確是自己溜走的,也不知道那老兒是使的什麼手法,身上道具雖抄得一件不存,最後那些拇指粗細的牛筋仍給一根根爛斷,如有半句謊言,天誅地滅!」
端坐的斷腸簫,依然一動不動。
鬼爪抓魂緩緩踱過來定身代答道:「老計,謝謝,你這番美意咱們心領就是了,千百句做一句說,只有一件事才是咱們這位文老兒所關心的,就是咱們那位束玉老弟究竟還要多久能夠見到人?你計兄知道的,咱們已經在這兒熬了一整天啦!」
九疑一絕連忙拍胸道:「一句老話:保證在天黑以前交人!天黑了,如果仍舊交不出人來,就算我姓計的倒霉,寶圖還是你們的,已經放掉的人算是白放!」
鬼爪抓魂抬頭望望天色道:「太陽已經下山啦!」
九疑一絕趕忙接著道:「是的,但是天還沒有黑,我說天黑以前就是天黑以前」
九疑一絕語音未竟,身後忽然有人低呼道:「那邊來的,不是快馬王九麼?」
九疑一絕大喜接道:「我說如何」
突然,九疑一絕說不下去了,臉上笑意盡消,臉色也一下變得極其難看起來。
一匹快馬穿林疾馳而至,但是,來的僅有這麼一人一騎。
奉命提人的快馬王九是個黑皮中年漢子,這時一個衝刺,來到廣場上,人自馬背一躍而下,喘息著跪地覆命道:「報……報告副幫主,那……邊……出了岔子,神機解上護法有虧職守,業已自縛待罪,由熊下護法押著,馬……馬上便到。」
九疑一絕呆如木雞,意外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還是身後一名香主喝問道:「究竟怎麼回事,你不能說得詳細些麼?」
快馬王九直起腰來,連喘好幾口大氣,方才結結巴巴地接著說道:「詳細經過小的也不怎麼清楚,小的到達時,那位文少俠早已不知去向,而解上護法則因情虛昏倒在地,據熊下護法說,文少俠離去時還擊斃二名司事,但是,解上護法卻稱文少俠一身武功始終沒有恢復。解上護法還引證說,文少俠午後因酒力不勝,且曾摔過一跤,換下的泥衣尚在屋中未洗,這一點,副監工餘娟娟,以及幾名木工都能證明確有這麼回事。」
地下的斷腸簫這時緩緩欠身站起,另一邊的鬼爪抓魂直樂得兩道陰陽眉如打吊桶,他嘻笑著挨向斷腸簫,同時向九疑一絕擠眉弄眼的笑著道:「計兄,咱們可以告辭了吧?」
九疑一絕氣得滿臉發青,冷哼道:「恭喜二位完成一票無本生利的生意,以後有空,仍望多多來此走動,計某人得著機會一走回拜也就是了!」
鬼爪抓魂哈哈大笑道:「人算不如天算,信我誣也,計副幫主,再見啦,哈哈哈!」
九疑一絕輕輕一嘿,忽然沉聲道:「兩位最好慢一步走!」
斷腸簫戴著那頂寬邊斗笠,從起身到移步離去,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抬過一下頭,此刻在聽得九疑一絕這句話之後,去勢一頓,緩緩轉身,悠悠抬起那頂斗笠邊沿,自斗笠邊沿底下射出兩道寒電般的光芒,注定九疑一絕,不稍一瞬,靜待對方下一步行動。
鬼爪抓魂在呆得一呆之後,忽然大笑道:「妙,妙,文公達一生未曾遭人正面叫過陣,這頁紀錄,看樣子今天要給打破了,我醜鬼真是眼福不淺,耳福尤大,哈哈,就憑這點緣分,我醜鬼今天縱落個屍骨無存,也夠心滿意足的了。」
九疑一絕避開斷腸簫的懾人眼神,冷笑笑道:「兩位最好別誤會,計某人說這話的意思,本幫那位解上護法馬上就到,兩位請聽完本幫解上護法的正式報告再走亦不為遲。因為依計某人之看法,本幫那位解上護法之陳述,也許足資採信,束玉老弟不一定是被誰人救走。設若如此,柬王老弟一身功力就可能真的沒有恢復,那麼,兩位將來在見著那位小老弟之後,最好請那位小老弟能馬上回到此地一趟。因為神醫華明道的名頭,兩位當有個耳聞,到目前為止,尚還沒有聽說過這老兒什麼時候失過手,以及當今還有誰人更比這老兒高明—
—」
鬼爪抓魂一怔道:「什麼?你們施之於束玉那孩子身上的不是普通制穴手法?」
九疑一絕得意地道:「醜老大果然料事如神,咳,咳,一點不錯,那是華明道老兒的得意傑作,據華老兒說:他那種金針手法如三月之內不予化解,將永遠無人能解,包括他自己在內,咳咳」
斷腸簫神情毫無變化,就彷彿雙方現在談論的事與他沒有任何牽連般,反而是鬼爪抓魂比較著急,這時,鬼爪抓魂烏豆眼珠一陣亂轉,聳動著那一雙陰陽眉正待要說什麼時,身後密林中,突然再度傳來一陣急蹄。
眾人回頭望去,來的又是單人獨騎!
看清來騎之後,在天龍幫眾幫徒而言,其震駭之程度,實不減於先前那名快馬王九之單騎出現。
現在馬上來人也是一名中年漢子,不過,一身衣服已盡為血水濕透,當那名漢子到達廣場上時,似已精力交瘁,他原想滾鞍下馬,結果卻因體力不支,啪噠一聲倒栽而下,人也跟著昏迷過去。
兩名護法搶步跨出,雙雙伸手將那名漢子抄離地面,一名護法運功救治,另一名護法則在來人耳邊沉聲低喝道:「金司事,你醒一醒,快說,是誰傷你的?」
那名金司事在搖撼下睜開眼皮,旋又乏力地緩緩閉上,只聽他呻吟般的弱聲斷續地道:
「熊下護法為色惑,他們,私逃了……」
文束玉毫不費事的打發掉兩名阻路幫徒,連夜奔出山區。
第二天,他稍事收拾,立即轉赴川北,擬取道廣元,越巴嶺,由大散關趕去陝西長安。
現在已經是四月中旬,如果再遲動身,他便將無法如期踐赴五月端陽在長安居易樓與鬼爪抓魂的約會,見不著鬼爪抓魂尚不打緊,萬一過了約期,那時想再見到夏紅雲,恐怕就難了。
由廣漢到劍閣,一路太平無事,但是,在走到昭關附近時,文束玉忽然感覺到情形似乎有點不對。
他現在雖然是以本來面目出現,然而,他既非奇裝異服,又未佩帶任何兵刃,照道理說,偶爾有人對他注目,那也許是免不了的,如說所經之地,人人對他投以驚異的眼光,那麼事情就有點不尋常了。
文柬玉在暗中警覺之後,愈來愈感事態之嚴重,嚴重到使他有心淡然處之也變為不可能!因為路人由注目最後竟然演變至公然出面阻道,那是發生在昭關過去的一條官道上,一名農夫模樣的老人在朝他盯視片刻之後,忽然橫跨一步,迎面將他去路擋住。
文束玉訝然退出半步,同時迅速朝對方週身上下打量過去,假如文束玉沒有看錯,他有百分之九十可以斷定,現在對面這名老農絕對不是任何武林人物所他飾,不過為防萬一起見,文束玉仍然採取了必要的戒備。
文束玉定一定神,直氣暗提,微笑著向那老人問道:「老丈何故擋住在下去路?」
那老人雇皮一動,欲言又止,眼皮眨了一陣,終於垂下眼光默默退去一邊。
文束玉自然不肯就此罷手,緊緊逼過去一步,注目接著道:「老丈擋路在先,絕非出於無意,在下是出外人,對此不能無疑,如果彼此易地相處,恐怕老丈也會要求一個明白交代吧?」
那老人臉色頓變,左右迅速望了一眼,忽然低聲求告道:「年輕人,你自己要多小心,老漢實在害怕……」
文束玉緊接著道:「怕什麼?」
老人見文束玉追問不休,竟然打起抖來,這下連出聲求告的勇氣也沒有了,文束玉冷眼觀察,令人奇怪的是,對方居然不是作偽,而是真正的表現驚悸,文束玉心有不忍,終於皺皺眉頭,撇下那老人繼續向前走去。
文束玉邊走邊想:是不是與我現下這副面目有關呢?如屬這樣,我勢必要改變一下外貌,才有獲得答案的可能了。
於是,文束玉去到無人之處,加高顴骨,貼上一撮鬍鬚,讓自己變成一名二號老頭子,然後,他再去留意著路人的反應。
果然,他猜對了!自他易容之後,已然再沒有一個人朝他多望一眼,初步推斷業經證實,現在他計劃再進一步追究人們何以會對他先前那副面目那樣關切?不錯,他長得很像他父親,可是,斷腸簫文公達也不是一般人,人人都能認識的呀。
當晚,文束玉為求謎團之真相,特地提前在一座小鎮上歇下腳來,他踱進一家生意最好的館子,坐去食客最密的一角,然後,他點菜,叫酒,同時暗中獵取交談的對象,終於,對像找到了。
文束玉咳了咳,堆起笑容,面向一名已有五六分酒意,年紀和他現在這副面目差不多的老者道:「這兒生意不錯啊」
老者怔了怔道:「您不是本地人吧?」
文京玉點點頭道:「是的,不過也不遠,漢中府,緊隔壁,說起來也是老鄰居。」
老者搖頭道:「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文束玉一怔道:「那麼」
老者接著道:「這一家的『豆腐三吃』,可說遠近知名,因而生意特佳,您如果常來,自不會以客滿為異,老實說,今天還差的呢。」
文束玉乘機一歎,硬往主題上湊合著:「是呀,這年頭不吃不喝留著幹什麼,譬如說,我昨天就在路上看到一個端端正正的年輕人……」
文束玉咳了咳,沒再說下去,這是他一次為自己捧場,雖然只有自己一個人清楚,心裡總有點別彆扭扭的。另一個說不下去的原因則是為底下實在無話可接,由館子好,說上一句這年頭不吃不喝留著做什麼尚還勉強可以,至於再由吃喝一下扯上昨天在路上看到一名端端正正的年輕人,抱歉得很,連他自己也覺得「這一筆」來得太「神」,神到無以為繼,這種口氣之下,只有一個彎子好轉,就是說,他看到那個年輕人突然死了,以致引起他人事無常之感喟,那倒還馬馬虎虎說得過去。不過自己咒自己,一樣不是滋味,同時也無此必要。
可是,天下事有時難說得很,文束玉方自暗感出口不太高明,那知竟然意外地收到了最佳效果,只見那老者臉色一變,睜大雙眼道:「那年輕人橫死在路邊是不是?」
文束玉閉目一歎道:「可不是」他來不及整理思緒,只有先幫一腔再說了。
老者頭一搖,無限感喟地道:「短短的十來天,這已經是第五條人命啦!」
文束玉暗吃一驚,失聲道:「怎麼說?」
老者也頗意外道:「這些事您不知道?」
文束玉正好待設詞解釋,老者忽然噢了一聲接著道:「對了,您是路過此地,也許還沒聽人提起,事情是這樣的:自十數天前開始昭關這一帶,忽然連續發生好幾件無頭公案,死的都是二十來歲,人品極其端正的年輕人,到昨日為止,共計是四起,現在再加上您昨天在路上看到的一起,先後湊起來不是已經五起了麼?」
文束玉也顧不得前後矛盾,急忙問道:「被害者死狀有無共同之特徵?」
老者搖搖頭道:「沒有,據目睹者說,死者有的雙睛遭挖,有的雙手遭砍,還有一人似乎是給打嘴巴打死的,身上別無傷痕,滿嘴牙齒都給打得乾乾淨淨。」
老者歎了口氣接著道:「一般兇案不外乎財、色和仇殺,可是,從這幾件兇案上卻一點也看不出頭緒來,唯一的可疑之點,也許就是死者都死在戶外。」
文束玉心想:昨日那名老農攔路原來是一番好意,只可惜他當時不知究裡,還幾乎對人家生誤會,總算地步步為營,沒有魯莽從事,不然豈非要遺憾終身?
文束玉想看,心頭忽然一動,當下抬頭向那老者問道:「第一起命案系自何地開始?」
老者用手一指道:「昭關那邊的馬家集。第二起和第三起都在昭關。第四起則發生在昭關過來,離這兒不遠的扁柏林附近。」
文束玉心中漸漸有數。他這時已無心請吃喝,於是又和那老者隨便閒扯了幾句,藉故起身,匆匆結張出店。
文束玉現在雖還弄不清兇手究竟是何等樣人,以及兇殺之動機何在,不過,他敢斷定那名兇手一定和他走著同一路線,由川中來,正向漢中方面進發,對方走在他前面,也許還不太遠。所以,他想盡可能的追下去。
由於天色已黑,官道上行人稀少,文束玉無所顧忌,立即展開輕功,經過一整夜之疾馳,天明時分抵達南鄭,南鄭為川陝交界之重鎮,文束玉惟恐趕過了頭,所以預備在當地稍作停留。
文束玉此一行動便是恢復本來面目,因為兇手專向儀表端正之年輕人下手,他如以本來面目出現,或許能將兇手引上門來也不一定。
文束玉想到便做,扯去假須,洗盡易容藥膏,然後開始走去大街上逛蕩。
這時約莫辰初時分,有些鋪子還沒有開門,大街上走動的儘是一些小販。
文束玉踽踽前行間,眼角偶及,似乎看到一個矮矮胖胖的身形正從對街上走過來,他因街上人多,一時未加以注意。
忽然,一聲輕咦入耳,跟著則是一聲焦雷似的大喝:「嘿,原來你小子在這裡」
文束玉方自一怔,但聞呼的一聲,一股勁風已然迎面襲至。
文束玉大吃一驚,疾忙閃身側退,可是,饒得他應變迅速,右肩仍遭來人拳風掃中,雖然挨著的僅是對方拳風餘勁,依然如中巨杵,劇痛欲裂。文束玉既怒且駭,憑他目下之身手,竟未能完全躲過對方一拳,來人武功之高,蓋可想見,同樣的,來人既具如此身手,在武林中當非無名之輩,那麼,以這樣一位人物,又怎會卑劣到招呼也不打一個,見面便使冷襲呢?
文束玉咬牙忍痛,同時迅速扭頭向來人打量過去,看清來人面目之下,文束玉不禁又是一怔。
怪不得他沒有能完全讓開剛才那一拳,來的原來竟是那位憑一套神拳妙技列名十三奇的當今第一拳手:流星拳古必蒼。
看到發拳者是這位當今第一拳手,文束玉羞忿之心稍減,右肩之疼痛也似乎一下消失不少。
可是,那位流星拳這時的感覺,恰與文束玉正好相反,因為在他古必蒼的發拳紀錄裡,像今天這樣一拳打出去,竟遭對方適時避開,可說尚屬絕無僅有,更何況對方事先毫無防範,且又是一名後生晚輩呢!
所以,流星拳這時的臉色很難看,一臉肥肉氣得不住抖動,兩隻眼珠暴瞪著,有如一對大海螺。
文束玉自然心裡也有氣,他轉正身軀責問道:「前輩這算那一套?」
流星拳氣虎虎地逼上一步道:「你們這些娃兒,簡直活得不耐煩了,居然連老夫也敢作弄,哼哼,喂,小子,老夫問你,夏紅雲那丫頭哪兒去了?」
文束玉猛然想起,對了,那夜繼百穴幻狐之後,這老兒曾遭夏紅雲以討價還價的方式,煞有介事地誑去中條仙樵峰,現在這老兒大概撲空之後,剛自中條仙樵峰趕回來,想到這裡文束玉不禁暗暗嘀咕,今天,看樣子可能無法善了的了。
文束玉一面盤算著,同時拱拱手答道:「夏姑娘早與晚輩分手,她現在人在哪裡連晚輩也不清楚,關於那一夜的事……咳咳……晚輩也是在事後才知道,晚輩在知悉之後,曾責怪了夏姑娘一頓,責她不應該差斗膽戲弄前輩,夏姑娘已然知罪,並且感到很後悔,她說:以後再遇上前輩時,她一定要好好的向前輩……」
流星拳臉色一沉,怒喝道:「少說鬼話!以她丫頭那種辣椒脾氣,她會向人認錯才怪!
同時,她丫頭就是向老夫賠罪認錯,老夫也絕不接受!以老夫之身份地位,豈是這麼容易遭人隨便戲弄的麼?哼,真是造反了廠文束玉心想:你既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那夜你又為什麼要做出小人行徑,跟在別人後面窺聽?
這些話文束玉自然不便出口,不過,他仍然含笑頂了對方一句道:「依前輩之意思,將來再見到夏姑娘時,前輩準備如何處罰於她?」
流星拳切齒道:「痛打一頓,然後再揪去她師父那裡,要她老鬼師父好好還老夫一個公道!」
文束玉在肚裡冷笑道:「你敢?」
表面上則拱手堆笑道:「是的,那位夏姑娘也的確太不像話了,縱然如此,亦屬罪有應得……咳,咳,前輩這會兒要到哪裡去?」
流星拳兩眼一瞪道:「你小子想就此開溜麼?」
文束玉心頭一緊,乃故作惶惑之態,訝然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流星拳又逼上一步,恨聲道:「你小子跟那丫頭一鼻孔出氣,那夜的事,老夫絕不信你小子完全無份,要想走?哼哼,沒有這麼容易!」
文束玉佯怒道:「前輩怎可如此皂白不分?」
流星拳嗤鼻道:「就算是冤枉,老夫今天也得先痛捶你小子一頓,出出老夫心中這口怨氣再說,如你小子有種,就不妨再接老夫一拳試試!」
文束玉一面後退,一面大叫道:「前輩應該講理」
流星拳冷笑道:「老夫講理一向都是用拳頭!」
語畢,上身一搖,有如盤蛇昂頸,文束玉也沒有看清對方如何運招引式,呼的一拳已然疾賽流星般向自己面門飛來。
由於動手是在大街街心上,行人們在經一陣紛嚷之後,這時又已遙遙攏近,在街道兩端遠遠築成兩道人牆。
文束玉雖然知道此老一雙拳頭不易招架,但是,處此情形下,逃避既不是辦法,也只有硬起頭皮與之周旋下去再說了。
文束玉吸氣定神,容得來拳近身,突然猛一低頭,不退反進,雙掌一合,作分水式,腳上一蹬,埋首正穿對方心胸部位。
因為文束玉知道:這位流星拳在拳術方面最大的特點便是一個「快」!他如懾於對方威名,冀圖委曲求全,或者想以自己那一套掌法與拼拆,其結果都將難逃被「捶」之命運!雖然他在父親給他的那部秘友習得一身上佳輕身功夫,但是,他並不想憑藉這套輕身術渡此難關,因為,父親在卷首曾有交代,那部秘友中,應以那套劍法為主,餘者均屬次要。流星拳與父親斷腸簫為齊名人物,就是換了他父親現在拿那套輕身術來對付這位流星拳,都不啻以「中駟」對「上駟」,更何況他目前還不能與他父親相提並論。
所以,文束玉毅然定出作戰方針貼身糾纏,使對方無所施其長!父親斷腸簫憑簫音都能克敵,可見系以內功見長,而流星拳僅僅拳快,其他方面則未聽人提及,那麼自己縱然僅得父親六七成功候,或許仍能憑之與對方一較上下亦未可知。
文束玉的算盤打得完全正確,他今天如果想逃,或者將這位流星拳當成一般高手,以正常方式一招一式與之對敵,那麼,他就慘了。
而今,他大膽的加以假設,並且毅然付諸行動,實在大出流星拳意料之外,流星拳滿以為這小輩讓開第一拳只是一時僥倖,第二拳攻過去,小子不慌手腳才怪,沒有想到小子膽有天大,竟然反客為主,捨身搶人中宮險地,這可將流星拳氣壞了,不過,生氣是另外一回事,而對小子這一著惡攻,任誰也不敢托大不理的,流星拳大吼一聲,人卻倒縱而出,文束玉見戰略奏效,頓時勇氣倍增,真氣一提,循蹤而上,他不能讓對方有緩氣騰手的機會。『不過,流星拳畢竟是一代名家,他雖然一時估敵過低,喪卻機先,然而,要他化解文束玉這種爐火未清的攻勢,仍然綽有餘裕的,所以,文束玉雖然走對路子,但並未能因而佔得上風。
老少二人近身纏打,滿街縱竄,有如連在一起的兩道氣團,直看得一干閒人們眼花撩亂,分不出誰是老的,誰是小的,當然更分不清老少二人在激鬥中誰勝誰負了。
文束玉這尚是初次面臨如此強敵,雖然於一時之間尚能勉力支撐著,但是,時間一久,他便漸感左支有絀,無以為繼了。
文束玉由於缺乏臨敵經驗,真氣未能妥為運用,一上來進攻過猛,十數個照面下來身手頓形呆滯,由於空門不斷暴露之關係,頭、肩、臂、背等處,已先後挨了不少拳頭,尚幸流星拳心存顧忌,落拳並不太重,文束玉咬咬牙,一時尚還忍受得住,流星拳把握到優勢,又發話了,他大聲威嚇道:「小子,老夫純為了輩分關係,先前處處留情,現在看到了吧?是個乖巧的,就趕快與老夫趴下來磕頭求饒!」
文束玉經此一激,真氣突旺,他奮力攻出一掌,同時破口大罵道:「虧你老東西還有臉提到輩分不輩分,你老東西羞都該羞死了!」
流星拳給罵得哇哇怪叫道:「提起輩分怎樣?你老子斷腸簫一向以十三奇之首自居,你是文公達之子,晚也晚不到哪裡去……」
文束玉接口諷刺道:「那麼老東西先前又為什麼要處處留情?」
流星拳勃然老羞成怒,大喝道:「看來老夫真要重重教訓你小於一頓了!」
說著,拳風一緊,拳花立如雨點般狂灑而下。
文束玉拼提最後一股真氣,正待掄拳奮迎之際,不知怎的,心胸間忽然一陣刺痛,已經運足之真氣突又無形消散,身形緩得一緩,左肩馬上又中一拳,文束玉著拳後,一個踉蹌,倒跌五六步,就在這時候,忽見流星拳雙拳一收,扭頭大喝道:「是那個鼠輩竟敢」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對面錢房屋頂上似有一道青影一閃而沒,流星拳怒不可遏,身形一起,於空中大喝道:「好個賤人,你跑,看你跑上天去!」
眨眼工夫,流星拳已踉著於棧房上失去了人影,文束玉站在那裡,愣然如癡。是的,他也看到了,在屋頂上消失的,確實是個女子,不過,那道側影卻很陌生,他相信對方如是夏紅雲、上官蘭,或者冰姬和雙劍貴妃兩姊妹她們,他都不難一眼認出的,文束玉清楚,設非此女適時相救,他這一戰之結局實在不堪想像,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救他的是誰,豈不令人悵惘?
就在青衣女子身形消失的那家棧房中,這時在後院某間廂內正愁眉不展地坐著那位來自巫峽神女峰的萬花公主,身旁站著詩、護、屏三婢,獨缺一名劍婢。
但見萬花公主掃了三婢一眼,凝眸窗外喃喃道:「不知道劍丫頭……」
語音未了,突然有人掀簾笑接道:「劍丫頭任務完滿達成,且已安然歸來!」
進來的,正是那名獨缺的劍婢,萬花公主一怔,忙問道:「他,有沒有受傷?」
劍婢拭去額際開水,扮了個鬼臉道:「倒是婢子差一點性命不保,那老鬼身法好快,設非婢子急智突生,恐怕還真不容易逃出那老鬼掌心呢。」
萬花公主噢了一聲道:「對了,你丫頭最後是如何擺脫那老兒的?」
劍婢撇了撇嘴唇道:「這種遲來的關懷,沒人領情,婢子不說了!」
萬花公主芳容微緋,駁斥道:「劍丫頭你敢放肆!」
劍婢吐吐舌尖,又抹了一把汗,笑道:「這不簡單麼?婢子知道笨跑不是辦法,剛過這邊棧房後牆立即倒翻而下,老鬼以為婢子說什麼也不會有此膽量,一定是逃向北門方面,以致腳下不停,自婢子頭頂上一路怒罵著飛奔而去。」
萬花公主笑了笑,忽然眉尖一蹩,再度望向窗外怔怔出起神來。
詩婢這時低低說道:「公主近來的脾氣真叫人難以捉摸,您為了惱恨文相公之薄倖,竟一度遷怒於那些無辜的年輕男子們,人家不過多望我們一眼,或者指點著我們說句閒話,您便說,儀表好的男人,多半風流自賞,以為女人見了他們便非愛上他們不可,這種男人,見異思遷,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因而通令婢子們上前加以處死,一路至此,先後已有七八人為此喪命,照理說,這應該是您恨透了文相公的表示,可是,事實卻大謬不然。剛才,您看到文相公不敵那個胖老人,竟又吩咐劍丫頭出手相救,唉,我的好公主,您究竟是怎麼一種想法,能不能說給婢子們聽聽?」
萬花公主默默出神如故,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身旁那名詩婢在說些什麼。
詩婢深深歎了口氣,又說道:「既然如此……」
詩婢才只說得這麼一句,一直顯得心不在焉的萬花公主這時不但聽清了,還好像已經知道詩婢底下要說什麼似的,霍地轉過臉來加以制止道:「我不要見他,永遠不要……」
語氣是那樣的堅決,但是,星眸中卻已止不住閃起一片晶瑩淚光。
文束玉臉色鐵青,手按胸口,強自撐著走去街底一家門面較小的客棧中。
他向店家要了一個僻靜的房間,閂緊房門,坐上炕頭,他不忙著運氣調息,而想先行定下神來尋找出現在這陣心痛的來由。
他瞑目思索著:是於夫子那三顆純陽丹不夠力量?抑或適才與流星古老兒交手真力耗損過度?
似乎都有可能,但是,細細再一想,卻又全無可能。
首先,於夫子那三顆純陽丹的藥力,是無可置疑的,他服用後,不但真氣立刻通暢無阻,且有情勝往昔之趨勢,丹藥如果沒有靈驗,那會有此現象?同時,如果藥物力量不夠的關係,他現在的症狀則應該退回服藥之前的情況,服藥之前僅是四肢無力,可一直沒有心痛現象呀!
其次,如說是真力耗損過度,更屬無稽,一個修過上乘內家心法的武人,縱至油盡燈枯程度,也不應發生心痛現象,最常見的是虛脫,或且全身癱瘓,心,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疼痛的。
那麼?
文束玉又哪裡知道,他剛才這一陣心痛,其實早於那一夜在雙獅鏢局後院中,他承受了他父親的一掌之後,即已種下病根。
當時,他之所以能夠迅速康復,純係他父親臨去餵服的三顆藥丸之功,三顆藥丸雖然阻止了內傷之惡化,但是,病後之將養,則嫌不夠。他一心想及早練成那部秘芨上的各項武功,全未考慮到自己身體是否已經完全正常,能不能馬上從事修習。後來,為挽救雙獅鏢局破產之命運,又在大風雪中一連奔馳數晝夜,這種種,在豪氣干雲的修習期間,是不易有所感覺的。
然而,有朝一日若是遇上強敵就像今天遇上這位流星拳一樣那麼,那道奠基不穩的堤防,便要徹底崩潰了!
但文束玉左思右想,始終找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恰好這時痛苦漸減,他便以為這也許只是偶然的逆氣現象,只須調息一陣,便不難自然好轉的。
這一夜,文束玉沒有能吃東西,也沒有睡好覺,第二天起床,心是不痛了,但精神卻透著有些萎靡不振,不似以前那樣靈活舒暢。
他安慰自己:認為這一定是由於昨日一天烈拼所致,再過幾天,自會慢慢復原的。
他本來還想在南鄭多待幾天,現因本身情況欠佳,加之這二天亦末再聞有新案發生,於是決定即日起程,繼續向長安進發,目下已經是四月下旬,再耽擱下去,也許會誤過端午約期。
等到正式上路,文束玉馬上發覺另一件事,他,已經無法徒步趕路了!
如果勉強支撐,他知道,最多二三十里,他一定會倒下去。就雇輛車子享受下也好,他解嘲地想:不然身上這幾十兩銀子可能三年也用不完呢!
南鄭為川陝交通要道,搭車子方便不過,只須揚揚手,可說要幾部便有幾部,文束玉隨便叫了輛,當晚到達褒城。這一天雖然沒勞動,可是,入城下車之後,文束玉卻疲乏得什麼似的,連晚飯也沒吃,他便倒下炕頭,昏然入睡。
第三天,情形更壞
他的神志似已麻痺,除了感覺精神不振之外,毫未留意到本身健康狀況之日趨嚴重。
長安到了,文束玉心情為之一爽,但那名車伕在臨別時卻注視著他遲疑地道:「相公最好馬上看看大夫……」
文束玉含笑謝過,仍然不以為意,但在那名車伕離去後,他忽然生起疑心,暗自思忖道:「難道我臉上已有病容不成?」
於是,他向商家要來一面小銅鏡,等夥計走開,然後將鏡舉起
文束玉眼光甫及鏡面,突然轉身大喝道:「朋友」
僅僅喝出二個字,文束玉驀地呆住了,他明明在鏡中見到身後有張陌生的面孔,眼窩陷落,顴骨突出,臉色黃如枝姜,可是,等他轉過身來,身後哪還有什麼人影?
文束玉茫然呆立著,忽然,眉尖一皺,再度迫不及待地將手中銅鏡舉起,文束玉朝鏡中望著,目光發直,不稍一瞬,終於,格啷一聲,銅鏡自手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