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文束玉開始取道獨自向皖北進發。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真是一點不錯。這次,費盡心機,眼看十萬鏢銀行將壁復,不意事到臨頭,劫賊們來了個窩裡反,一切又成泡影。還好五月花夏紅雲見多識廣,由香澗湖三字又現出另外一條線。
為了完成初願,即使走盡天涯,跑遍海角,他也得繼續將這批鏢銀追回來。夏紅雲不告訴他香澗湖住著什麼人,雖然使他納悶,但並未引起他的不滿。因為夏紅雲全是在為他奔走,正如他為雙獅蔡家兄弟而奔走一樣。人家這樣做,說來也是一片好心。他已認識真紅雲的幹練,現在他應該信任她的智慧。
由蘇魯交界的徐州到皖北靈壁,全程不過百餘里光景,然因一路上水道分歧之故,旱路遠不及水路方便。文束玉因夏紅雲尚有四五天耽擱,知道就是坐船也會趕在前面到達,於是他在走了一小段旱路之後,經不住一條快船上的夥計慇勤招攬,便改變主意,坐上那條快船。
再有三四天,便是大除夕了,快船上七八名搭客顯然都是自外鄉趕回家中過年的,船艙中談笑風生一片鄉音,文束玉因口音不同,加以心中有事,一人悶坐一角,抱著雙膝,默默無語。
第三天中午時分,船至一處,有個客人要上岸,船隻便在岸邊停下,客人登了岸,剛剛要起篙,忽有一名麻臉大漢自遠處奔了過來,揮臂高喊道:「別忙開船,老夫,咱也搭一程!」
文束玉聽到此人聲音,心神不禁為之一緊。
他雖然不識此人為誰,但是,這人的口音他是熟悉的,原來這漢子不是別個,正是前次毒手暗算黑心虎的那個楊老大。
船家仰頭向岸上問道:「到哪裡?」
麻臉楊老大反問道:「老大這條船開到哪裡?」
船家回答道:「靈壁。」
麻臉楊老大連忙接口道:「可以了,可以了。」
說著,自岸上一躍而下,那麼龐大的一條身軀落在船頭上,船身居然連晃都沒有晃一下。船家久走在外,眼力過人一等,這時一眼便已看出這名麻臉大漢是何路數,當下顏色一變,迅速換上一副奉承的笑容,既請安,又問好,幾乎忘了開船,至於船錢,自是談也木用談了。
這位十八怪之首的楊老大,他對船家的阿諛似乎一點也不感興趣,走過船頭,腰一躬。
徑向艙中鑽入,艙中其他乘客眼色一使,紛紛挪身讓坐。
楊姓匪徒毫不客氣,大刺刺地在一個最舒適的位置上盤腿坐下。坐定後,目光四掃,彷彿在查察這批搭客中有無礙眼人物。文束玉心情甚是緊張,他並非怕了這廝,卻因能中地方太仄,動起手來,難免要波及無辜;另一個更重要的顧慮則是,他想以這廝為媒介,一直盯去匪老窩。假如不藉夏紅雲之助力,能憑一己之本領將鏢銀追回,將是相當值得驕傲的一件事。
顯然的,前夜這廝似乎並不知道斯時院外尚有他人,他這時雖然朝文束玉多看了兩眼,但是,那似乎是為了文束玉人品出眾之故,所以那廝在滿艙環掃一通之後,立即倚去艙壁上瞑目打起盹來。
由於這廝之介入,艙中再沒有人開口說話,不多一會,東倒一個,西歪一個,所有的船客均在船身輕微的搖蕩中先後入睡。
文束玉也將身軀側過去,裝假睡著了的樣子,然而暗中卻未鬆懈對這名揚姓匪徒的注意。
文束玉很奇怪,心想這廝怎會反而走在我後面呢?難道這廝在離開楊樓之後又去過別的地方不成?
文束玉正思忖間,忽於眼角瞥及楊姓匪徒雙目微啟,眸子輕輕轉動,兩道奕奕寒芒自雙目中射出,分別在身周各船客衣著和行李方面搜視不定,好像在選擇一個值得下手的對象似的。
原來這廝的瞌睡也是假裝的!
文束玉不由得暗暗切齒,心想:「這廝一顆心也未免太貪狠了,十萬銀子入手居然仍不滿足,江湖上容有這種人在,一般官民商賈今後還有太平日子嗎?」
文束玉恨恨想著,決定要好好警戒這廝一下。
他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一直在外邊東奔西走,但遇著夜靜無人時候,仍不忘取出那部秘友,暗中發奮勤修,所以,他一身功夫不但沒有擱下,且較初自長安出來,又增進不少火候,現在,他準備聚氣傳音,先在口頭上予這廝來個當頭棒喝,如仍無效,再思他策。
文束玉先將艙中眾搭客之外貌盤算了一通。除了楊姓匪徒之外,連他自己,共有七人。
其中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餘下四人,均為三旬至五旬之間的中年人,這時,他如以「少俠」之自稱來發話,自己身份,馬上就會敗露。改稱「老夫」或「老身」,那對老年人又將受累。只有以普通中年人之口氣行之,方為妥當,因為中年人有四個,受話者一時不會弄得清楚的。
現在,文束玉不得不採取權宜之計罵幾聲粗話氏他將真氣一提,隱隱傳音過去道:「姓楊的,你他媽的最好夾著尾巴乖乖的坐在那裡,你們,他媽的十八怪都來了還差不多,今天只有你小子一個,算你小子走狗運,老子這幾天不想開榮,如你小子實在活得不耐煩,那就自然又當別論……」
文束玉和其他搭客一樣曲身理臉,一副熟睡姿態,而且音腔上又經過壓縮和控制,只要他不想讓對方知道,那名匪徒說什麼也不會猜疑到他頭上來的。
果然,楊姓匪徒聞聲之下,臉色劇變。
文束玉現下發出者雖然僅是一片虛聲恫嚇之詞,然而,聲音的本身,便是一種威信,武林人物能施展傳直入密者,其內功之基礎,當屬不問可知。楊姓匪徒思忖自己都不能辦到這一點,一聽有人以這種方式來訓斥他,自然要心驚肉跳、神魂不安了。只見他腰身微挺,露出一副駭煌之態,兩眼不住四下滾動,大有隨時準備拚命之意。文束玉擔心馬腳拆穿,當下暫時住口不響。
停了停,他等楊姓匪徒注意力稍弛,二度傳音道:「對了,乖乖的坐在那裡……」
文束玉說至此處,心頭忽然一動,他想,這廝一到靈壁,如在夜晚還好,若在大白天,跟蹤不便,豈不要給這廝逸去?
於是,他頓了頓,接著說下大道:「如你小子不服氣,到了靈壁,可以去東門城腳下,你老子一定會等在那兒,教訓你小子一頓也就是了!」
這是他日前引誘那名黑心虎優武雄上當的老方法,他對靈壁不熟悉,但一座城鎮總少不丁要分東西南北的,只要這廝還有幾分性子,那麼,下船之後,他只須趕去東門附近暗中坐等便得了。
果然,楊姓匪徒一陣附牙咧嘴,顯得很是忿恨難忍,這樣一來,文束玉自是更為放心了c第二天,船到靈壁,已是臘月二十九夜,再過一天便是大除夕。
文束玉隨眾登岸,看也不看那名揚姓匪徒一眼,逕往靈壁城中走來。
靈壁是皖北的一座小城鎮,舊屬符離縣。楚漢爭戰彭城時,漢兵敗卻,至靈壁,喪卒十數萬,瞄水為之不流,在歷史上,這是一場相當殘酷的殺戮,而靈壁一地,卻因之一舉揚名。
文束玉入城時,約在未末申初之交,由於天陰欲雪之故,天色業已微呈昏黑,他在一家飯館中草草進了一點東西,立即繞道向東門方面淌去,到達東城門,看清四下無人,迅速隱入一道殘圯的城垛後,屏息運神以守,靜待魚兒上鉤。
天色完全黑下來了,雪花開始飄降。
文束玉忍著嚴寒,耐心守候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終於,文束玉發覺自己上了自己一次的大當-大城人夜,荒寂如死,一直等到二更以後,結果卻連鬼影子也沒有見著一個!
現在,他才明白,那名揚姓匪徒在船上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原來只是一番做作。
不是嗎?楊姓匪徒如果是個有骨氣的漢子,他就不該以那種卑劣的手段算計黑心虎祝武雄,否則,光棍不吃眼前虧,他既明知不是暗中發話者之敵,他又怎會來赴這種只挨不還的約會呢?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文束玉知道,這一次是自己聰明拐了彎兒,結果聰明反遭聰明誤,怨別人不得,一陣無聲苦笑,只好懶懶然跳下城牆。
頂糟糕的是,目下時值夜半,靈壁這麼小,客棧不會有幾家,既不清楚客棧在何處,又無行人可資詢問,而且就是找到一家客棧,門也不一定敲得開,同樣的見不到丐幫弟子,丐幫分舵也無從打聽起。
文束玉在城腳下那條崎嶇不平的小路上蹈蹈前行,內心既好氣,又好笑。如今,他如不能覓得一處聊避風雪之所,勢必只有一直踱到天亮了。
文束玉冒著雪花,緩步走著,走看;忽然間,眼前一亮,他於前面小巷中發現到一絲淡淡的燈光。
想不到這戶人家尚未人睡,他心想:說不得只好上前打擾借宿一宵了,如果沒有舖位,在屋裡坐上一夜也比這樣雪中漫步強得多。
於是,文束玉向門縫中有燈光透出的那座房子走去,走到門口,他舉起手,想叩門,但又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太冒失,正在猶豫不決之際,身前門扇突然一下拉開,室中燈光隨之熄滅,門後一個低而且促的聲音急急地道:「快進來」
文束玉反應敏捷,還以為自己身後出了什麼問題,心神一凜,不暇思索,躬身便向屋中竄入。
身後卡嗒一聲,門已落閂。
就在這一剎那,文束玉猛然清醒過來,他,太孟浪了!因為他這時已體味出剛才那一聲低喚是個女人的聲音。
可是後悔已經太遲,黑暗中,一陣香風過處,一條嬌軟的身體業已擁撲過來。
文束玉憑著直覺,不但弄清對方是個女人,而且還意識對方是個會武功的女人!普通民婦,在暗中身手絕不會如此俐落,這一來,文束玉為難了。
他已約略猜出,這一定是一對情人的約會,情夫誤了時刻,結果,無巧不巧的由他填了空檔,同時他也猜想到,這一定是一場不太正當的約會,否則這女人不應如此神秘而緊張。
現在,他怎麼辦呢?
他不清楚這女人在武功方面造詣如何,如果予以推拒,可能立成仇敵,黑暗裡動手起來,不論傷了自己或對方,均屬不智之舉。
文束玉手足無措,進退失據……
即於此時,在香喘中,一張熱熱而柔潤的面頰貼上來,一條濕濕軟膩的丁香舌蛇信般鑽唇而人……
文束玉從未與任何異性有過肌膚之親,在此閃電的突襲之下,不禁雙頰火燙,心房狂跳,週身升起一陣說不出的異樣感覺,近乎痙攣,又似眩暈,陶陶然,酥酥然,但是,一點理智靈光並未因之完全熄滅。
他機伶伶打了個冷戰,不計後果如何,伸手將女人一把推開來,同時,窒息般的輕輕喊了一聲:「嗨!」
文束玉以為女人一定會發覺情形不對,為防萬一起見連忙運神采取戒備。
不意那女人在情火騰燃之餘,竟誤會意中人來時感了風寒,低低啊了一聲,異常關切道:「外邊這麼冷,你怎麼不多穿點衣服?」
文束玉稍稍退出一步道:「你最好先點燈!」
文柬王這意思一方面要對方點燈看清他並不是對方約會的人;另一方面,他希望對方首先發覺到自己的口音不同。
可是,那女人竟回答道:「你看你,連嗓子都凍啞了,平常叫你多保重,你總不聽,燈不能到屋裡再點麼?」
文束玉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那人見文束玉站著不動,於黑暗中又過來拉起文束玉一隻手,搖了搖,輕聲道:「進來呀!」
文束玉這才想起自己服過變音丸,嗓音微啞,頗近乎初患感冒的人,知道已無法籍聲調讓對方明白,於是只有堅持要對方先行點燈一途了。
「你點燈,我有話說……」
那女人無可奈何地輕輕歎了一口氣,走去牆邊,火石一陣輕敲,火星燃著紙捻子,然後將壁間油燈點亮。
文束玉又向後退出兩步,因為他不能預知對方在看清他真面目之後將會採取何種行動。
可是,令人詫異的是,那女人點好燈,轉過身來,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僅見幽怨之意,卻無絲毫驚訝之色,文束玉呆了。
他駭忖道:「難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連我的長相也與那男人生得一模一樣不成?」
文束玉此刻之外表,僅較原有之面目看上去年事略長,膚色稍稍黑一些,臉型五官,十之七八並無多大更動,假如那男人真個與他現下這面目相像,可見那男人也是一名英俊人物,文束玉知道大概沒有獵錯,因為眼前這名女人姿色極佳,與那名毒桃花可謂在伯仲之間,老實說,一般男人還真不足與其相匹配。這一來,文束玉的處境也就更窘了。
如今,他只有一個辦法:開門見山,簡單說明自己是外鄉人,偶爾路過,無意碰上,然後說聲對不起,轉身一走了之。
不意文束玉這廂正在籌措如何出口之際,那名一身素裝,蓮花眼,柳葉眉,鼻端唇秀,既媚且艷,看上去才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女人已然停停娜娜走了過來,邊走邊說道:「剛才,奴守在門邊,見你從巷口走進來,走走停停,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還以為有人跟在你身後,所以熄燈叫你快快人內,現在看起來,又似乎不是那麼回事,自從楊樓十八怪投靠過來之後,你就變了樣子,現在你倒不妨說說看,楊樓十八怪投來香澗湖究竟與你蕭某人有什麼關係?」
文束玉心頭一震,所有想說的話,一下全給嚥回腹內。
楊樓十八怪?香澗湖?
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文束玉中了那個十八怪之首的楊姓匪徒一計,最後誤打誤闖,竟又碰上另一條也許更能深入問題核心的線索。
而今,文束玉所最擔心的,已由極欲離去而一變為祈望那名蕭姓男人來得愈遲愈好了!
那名蕭姓男人遲早會來,這是一定的,來了之後,一場惡鬥也是免不了的,不過,這種種,現在都不在文束玉考慮之列。文束玉現在只希望盡量從這女人口中套出有關香澗湖和楊樓十八怪的一切,愈多愈好,愈詳愈好,然後,打也罷,拼也罷,橫豎免不了,總是一檔事!
文束玉原為對方認錯人而著急,現在呢?他仍在著急不過現在著急的是惟恐學不像!
他輕輕咳了一下,裝出真的有點感冒的樣子,然後深深歎了口氣道:「唉唉,你哪裡知道……」
那女人果然上當,打鼻管中哼了一聲道:「奴有什麼不知道的?在你離開的這段期間內,十八怪老二,那個外號叫『色狼』的傢伙來奴這兒糾纏也不止一次二次了,那廝仗著人多勢眾,滿以為奴有把柄在他們手裡,不敢不順從他,嘿,那賊囚也沒有去照照鏡子!我『玉狐狸』雖不是什麼三貞九烈之女,但找男人也總有個尺寸,就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也輪不到他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東西。是的,我玉狐狸是胭脂魔的一名逃妾,一旦給老色鬼逮回去,准無生望,但他們真有這份膽量敢去告密嗎?哼!談也別談!」
文束玉順著對方語氣反話道:「他們為什麼不敢?」
玉狐狸嘿了一聲道:「老色鬼在女人方面,自尊心和自信心極強,他以為任何女人見了他都會人迷以及跟了他便不會背叛他;然而,事實並不盡然。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外表之英俊,對女人只能產生一種沒有基礎的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一旦化為平凡或消失,就什麼都完了。因為,一個成熟了的女人,她真正所需要的,應該是誠實、安全和獨佔。所以,在魔宮中,像奴這種潛逃的例子,可說時有所聞。每次在事件發生之後,老色鬼都會找出個藉口來為潛逃的姬妾辯護說,是他虐待了她們,錯在自己。試問,在這種情形之下,如果有人前去告密,其與飛蛾投火何異?老色鬼地會願意聽由家醜外揚嗎?」
文束玉點頭不語,心下漸漸明白過來。
就在這時候,外面巷子中忽然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玉狐狸臉色一變,低促地道:
「不好,恐怕又是那批」
不待語畢,將文束玉一推,示意文束玉趕快躲藏起來。
文束玉知道來的大概是以老二為首的楊樓十八怪,他正想瞧瞧楊樓十八怪其餘的十七怪都生做什麼樣子。於是,腳尖一點,就勢閃身貼去門旁,等會兒門扇打開,正好將他身軀掩住。
文束玉剛於門後站妥,大門上已經響起一陣剝喙之聲。
玉狐狸揚臉向外道:「誰呀?」
門外一個曖昧的聲音低答道:「是我,玉大姊,我是景老二。」
五狐狸故意裝作很意外的樣子,吃驚道:「哦,是景老二麼?這麼晚了,景老二來有什麼事?」
門外的景老二嘿嘿乾笑道:「這麼晚了,玉大姊怎麼還沒有入睡?」
玉狐狸臉孔一沉道:「用得著你管?」
景老二嘿了一聲道:「薄薄一扇門板,也派不了多大用場,玉大姊最好還是自己將它打開,也好看看我景老二為你玉大姊送來什麼年禮!」
玉狐狸聽出色狼景老二話中有因,稍稍猶豫了一下,朝文束玉眼色一飛,毅然將門閂一把極開。
大門打開後,一陣冷風吹入,壁間油燈幾乎熄滅。
接著,一人大步跨進屋內,玉狐狸身軀一側,以背抵門,以門擋著文束玉。
在來人入屋的那一剎那,文束玉隱約看到來人肩上似乎扛著一樣什麼東西,這時只聽叭達一聲,來人似將肩上扛著的物件摔到地上,文束玉正在猜忖那可能是樣什麼東西時,耳中突然傳入玉狐狸一聲尖叫:「姓景的,你」
接著則是那名色狼景老二得意的笑聲:「怎麼樣,玉狐狸,現在該沒有話說了吧?你玉狐狸以前礙著的,無非是這個姓蕭的小子,如今這小子已由『雙判書生』變成『泉下書生』,你玉狐狸總不能以你這種虎狼之年……嘿嘿……我的好大姊,你說是不是?」
玉狐狸呆呆地望著地上那具死屍,有如置身夢境。
雙判書生究竟有幾個?剛才,不,就是現在,室中還藏著一個活鮮活跳的雙判書生,地上這個雙判書生又是打哪兒來的呢?
二人之中,當然是一真一假,那麼誰真難假呢?
這時,只有文束玉心底明白,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情夫始終遲遲不見前來之原因,人,早給宰了!
色狼見五狐狸默無一言,以為玉狐狸心思已經活動,當下掉頭向門外一擺手道:「老三,你們先走吧!」0另外的十六怪,聞言立即呼嘯而去。這邊屋中,色狼景老二見玉狐狸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益發認為自己判斷得不錯,這時喉管中發出一陣咳不像咳,笑不像笑的怪聲,一步步向玉狐狸身上挨過去,口中一面斷斷續續,近乎呻吟般的低聲求告道:「玉大姐,心肝寶貝,你,你不知道,我,我姓景的多麼……」
玉狐狸在神馳之餘,因突然驚覺到色狼的五爪金龍,一時之間忘其所以,竟然嬌軀一偏,轉向門後的文束玉脆喝道:「蕭郎快出來斃了這廝!」
文束玉深知無法善了,自然以先下手為強。當下不再猶豫,一個騰縱,閃電般向前拍出一掌。
色狼措手不及,應掌踣地。
文束玉心中一動,暗忖道:「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於是,他將色狼自地上。把抄起,扭頭匆匆交代道:「玉……咳……你暫且等在這裡,待我處理了這廝,去去就來!」
語畢,不容玉狐狸有所表示,挾緊色狼,掉頭便往門外奔出。
玉狐狸頗感意外,她沒想到她的蕭郎幾天不見,身手竟一下變得如此俐落,芳心正感快慰之際,忽又憶起文束玉剛才對她的稱呼,惑然疑忖道:「他剛才怎麼喊我?玉?玉什麼?
他從來也沒有這樣喊過我呀廣
玉狐狸於迷茫間,眼角偶爾掃及地上那具由色狼帶來的屍體,思前想後,不禁一下省悟過來。
眼前地上,這位絕了氣的,才是她真正的蕭郎。
但是,等玉狐狸弄清真象,咬牙追出巷外時,夜濃雪密,天地間朦朦一片,早已失去色狼以及那名冒牌蕭郎蹤影。
翌日,在丐幫靈壁分舵,那名色狼最老二經過一番調理,終於由暈厥狀態中悠悠醒轉。
文束玉板起臉孔喝問道:「姓景的,咱們開門見山,廢話少說,十萬兩銀子命一條,閣下意思怎麼樣呢?」
色狼眼皮一陣眨動,馬上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當下苦笑著,廢然搖頭道:「殺剮任便,要銀子,大概是辦不到的了。」
文束玉勃然大怒,厲聲道:「你以為小爺能說不能行嗎?」
色狼深深一歎,有氣無力地道:「這位朋友,你發多大的脾氣也沒有用,你朋友要是清楚我們楊樓十八怪之為人,你就知道今天我色狼景老二為人質,想憑以換回十萬鏢銀的做法是大錯而特錯的了,十八怪少了一個景老二,不會有誰滴一下眼淚,而我景老二名下那一份為數頗巨的銀子,才是我那批弟兄關心的對象,我景老二這樣一說,假如朋友仍然不明白,我姓景的就不知道如何剖解是好了。」
這一點倒是文束玉始料所不及,一下呆在那裡,全然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有人笑著走進來道:「不必慌,山人自有道理!」
文束玉與丐幫分艙的弟子們抬頭凝望去,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五月花夏紅雲!
五月花夏紅雲除了一身男裝,本來面目並無多大更易,這兒分舶的丐幫弟子似乎對這位芙蓉第三徒都很熟悉,看清來人面貌,不禁轟然發出一陣歡呼。
夏紅雲含笑頷首,一徑走來文束玉身邊道:「這廝哪兒逮來的?」
文束玉將昨晚之遭遇說了一遍。
夏紅雲聽完打趣道:「玉狐狸乃胭脂十八姬中三大尤物之一,能親美人芳澤,可謂三生有幸,閣下艷福不淺嘛!」
文束玉臉孔一紅道:「別取笑了……你怎麼來得這麼快?那天你不是說要四五天才能趕到麼?」
夏紅雲知道他是在王顧左右,笑得一笑,並不置答,這時轉向色狼,臉孔一沉,伸手道:「信物拿來!」
色狼明白,今天遇上這位芙蓉第三徒,最聰明的做法,便是說什麼聽什麼,萬一運氣好,或許還有活命之望,如果再圖狡猾,將無異於跟自己過不去,所以,他一見夏紅雲伸出手,立即乖乖的自懷中取出一面奇形怪狀的小銅牌。
夏紅雲接過來看也沒有多看一眼,轉身交去一名丐幫弟子手上道:「馬上趕去香澗湖,說是信符主人的吩咐,要十八怪老三以下,盡快將十萬縹銀湊足運來靈壁蔡家糟坊後面空屋中,事出非常,愈速愈佳!」
那名丐幫弟子領命離去,夏紅雲轉向色狼冷笑道:「你姓景的少施苦肉計,不錯,正如你所說楊樓十八怪的確不是一些什麼好東西,但本姑娘清楚得很,你姓景的在排行上雖然是老二,如論權力,連那位楊老大都可能怕你幾分,這番吩咐過去,包管效驗如神,遇上本姑娘,也是你這廝命該數盡!」
色狼駿然張目道:「夏姑娘」
夏紅雲輕輕一哼道:「你這廝平日作惡多端,神鬼不容,現在就是喊姑奶奶也沒有用處了!」
說著,抬足一腳踢去,正中心窩要害,今天是大除夕,這名十八怪行為最劣的色狼,結果連年初一也沒有挨得到,就此嗚呼了賬!
第二天,年初一,傍晚時分,文束玉和夏紅雲領著一批丐幫弟子,果然在蔡家糟訪後面等著了那批鏢銀。
文、夏二人自暗屋飛掠而出,順手又將押銀前來的三怪四怪一併了結。
然後,夏紅雲吩咐那名呂姓分舵主,要他率領屬下連夜將鏢銀運去長安雙獅鏢局向蔡家兄弟交割,就說是一位文相公的差使。因為靈壁這地方不能立足,所以夏紅雲又吩咐那名目姓分舵主交完鏢銀不必再回靈壁,可自向該幫洛陽總舵報到,只要說明這是五月花的主張,相信他們那位老幫頭定不會怪罪的。那位目姓分舵主恭謹受命,欣然而去。
夏紅雲望著眾丐背影在夜色中相繼消失,喟然搖頭道:「大年初一,我們自己一團糟,現在又連累別人家不得安閒,今年這個年,真是夏紅雲長到這麼大……」
文束玉接口道:「過的最壞的一次?」
夏紅雲點頭道:「是的,最壞的一次,但在另一方面來說,卻也是最好的一次。」
文束玉訝然道:「好在何處?」
夏紅雲睨視俯首,輕笑道:「好在……你……說呢?」
當天晚上,文、夏二人因新正落棧不便,只好重又回到人去樓空的丐幫分舵,將就著度一宵。
第二天,年初二,二人開始自靈壁向皖西鳳台進發。擬取道豫皖交界之新蔡,轉赴豫南桐柏山。這是五月花夏紅雲的主意,文束玉並不清楚此行之目的何在。
上路走了一程,文束玉忍不住再次追問道:「這次去桐柏山所為何事,你憑什麼理由瞞著我?」
夏紅雲笑道:「什麼理由也沒有,只不過想到時候讓你驚奇一下罷了!」
文束玉著惱道:「你又怎知我一定會驚奇?」
夏紅雲側臉笑道:「要不要打個賭?」
文束玉使性子道:「賭就賭,誰還怕了你不成,賭什麼你說吧!」
夏紅雲笑道:「這樣好不好,這一路過去,直到抵達桐柏山為止,假如一路上所見所聞,完全不能引起你的驚奇,便算我輸,以後任何事,我便聽你的,否則,便算依輸,以後任何事你就得聽我的!」
文束玉胸脯一挺直:「好,一言為定!」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倒時候可別賴賬才好喲!」
文束玉哼了哼,沒有開口,他心想:「哼,你怕我賴,我還怕你賴呢!大丈夫講的是泰山崩於前而不變,這一路上就是天塌下來,我只要提高警覺,一概淡然處之,再大的東道,我也輸不了!」
夏紅雲似乎已料出文束玉在想些什麼,但笑不語,她好像另有所持,是以二人看上去同樣都充滿必勝之心。
於是,二人暫將此一問題擱開,重由別的話頭談起,二人閒聊了片刻,文束玉好像忽然想起什麼般的轉過臉去問道:「香澗湖究竟住的是何許人,如今已屬事過境遷,這下你總該說出來了吧?」
夏紅雲微微一笑道:「此人你見過……」
文束玉不禁一呆道:「什麼?你是說,我見過?」
夏紅雲掩口道:「這種情形算不算?」
文束玉大急道:「這,這怎能算?我們約定的是,這一路去桐柏之所見所聞,而我們現在不過是閒談而已,你要這麼說,我不問也就是了!」
夏紅雲忍俊不住道:「不算就不算,何必急成這副樣子!」
文束玉掙紅面孔道:「誰叫你講蠻理。」
夏紅雲有點不服道:「誰在講蠻理?『所見』系來自身外之物,『所聞』系聽自他人之言。我現在告訴你:住在香澗湖的這位武林奇人,你曾經見過。這雖說不上是打賭以後的『所見』,難道歸納為打賭以後的『所聞』也不可以?」
文束玉辯駁道:「可以是可以,但請記取我們打賭的範圍是:凡與我們這次桐柏之行有關的『見』『聞』,方為有效!不然,等會兒半路上斜刺裡竄出一隻野兔,我因為一時不察,給唬一跳,請問那種『驚奇』又算不算?」
夏紅雲側臉注目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又怎知道我們現在要說的這人與我們這次桐柏之行有關無關?」
文束玉暗忖道:「不好,我恐怕要上這丫頭的當了,這等於兩軍交鋒一樣,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她處處設下陷講,誘我入殼,我如何防得了許多?」
文束玉繼而又想道:「不過,我也不必怕她,這妮子既玩弄這種小巧手段,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家講歪理,我也不一定就會輸口於她!」
於是,他強自鎮定下來問道:「兩者關係何在,你且說來聽聽看!」
夏紅雲得意地微微一笑道:「現在先告訴你:香洞湖魂島的主人,便是五行十三奇中那一爪,鬼爪抓魂手丑義嗚!此人你能說你沒有見過?」
文束玉大感意外,失聲道:「你為什麼不早說?」
愛紅雲反問道:「早說何用?」
文束玉不勝遺憾道:「這位鬼爪抓魂手,生相雖然不雅,但言行之間卻不像個壞人,如果早知道他是香澗湖主人,這次追索鏢銀又何必費上那麼大的事?」
夏紅雲嗤之以鼻道:「如果他人在還用得著你說!」
文束玉又是一呆道:「他人去了哪裡?」
夏紅雲忍不住掩口道:「怕你又要著急,我看還是別說的好。」
文束玉脫口道:「去了桐柏?」
夏紅雲噗噓一聲,笑道:「現在算不算?」
文束玉漲紅雙頰道:「算什麼?我又沒有感到驚奇……我……不過隨便問問而已,他去不去桐柏關我什麼事!」
夏紅雲緩緩點頭道:「現在輪到我有點驚奇了。」
文束玉止不住問道:「你驚奇什麼?」
愛紅雲一字字地道:「驚奇於世上某些人的臉皮竟然厚得如此可怕……咳……天色已經不早,前面大概是新橋鎮,我們找個地方歇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