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玉龍感到一陣悵然。他看出楊花仙子的本性還不太壞,只為後天環境惡劣,耳儒目染,既有桃面騷狐那種師父為榜作樣在先,現復身隱以淫樂縱慾為旨趣的天地幫,哪得不陷溺日深?
他聽得出來,剛才那聲冷笑似為師叔玄清道長所發。據他猜測,師叔玄清道長可能早就躡蹤身後,大概是看出機密已得,而故意出聲引逗,以便他藉機脫出楊花仙子的糾纏。
司馬玉龍起身仰頭一看,曉星三五,大如雀卵。早春之夜,酷寒侵人。他身上只穿有一套雙層裌襖,一件由紫裘染成的黑裘並未披出,他自勤習五行神功以來,雖然不能做到十成十的寒暑不侵,但因心情緊張,神志凝聚,以致氣血循行加速,區區寒涼,倒也未曾在意。
楊花仙子也是意亂情迷,她假如能保持平日那份靈巧的心計,則司馬玉龍僅穿如許單薄的衣服,於寒夜中而無畏縮之態,就是一個絕大的破綻。
司馬玉龍不敢放手施為由屋面上走,這兩天黃安城中的天地幫黨徒不在少數,讓他們發覺他的身手,多少是件麻煩事。萬一楊花仙子因追師叔玄清道長不及,循原路縱回而見到了他的真功夫可能立有肘腋之變。
大街上踽踽而行著兩個瑟縮的更夫,要躲避這種人的視線當然簡單,司馬玉龍一路步行,也不過一盞熱茶光景,便已達客棧側院,他仍以一個笨拙的身形上了牆頭,站在牆頭上,四面約一打量,見無異狀方始輕輕跳落。
跳落院心,司馬玉龍先至聞人鳳窗前稍稍駐足,見房裡無甚聲息,以為她正睡熟,便不再去驚動她。
悄悄推開虛掩之廳門,踏入自己臥房,因為燈油已盡,燈光已滅,他從懷中摸出引火之具,點著紙捻,從壁上取下客棧中為旅客儲備的油壺,重新添油將燈點上。
火焰搖曳中,司馬玉龍偶向案頭掃視,不禁大吃一驚。案頭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小紙包兒,這是他出門時所沒有的。因為他出門時聞人鳳尚在對面屋中,而且事先已和她取得默契,所以他出門時連燈也沒有吹熄。依目前這種情形看起來,一定有人來過他的臥室了。他本想立即喊醒聞人鳳問上一問,但轉而一想,不妥,很顯然的,來人人屋聞人鳳定不知覺,喊醒她,除了增加她又一次羞愧外,何濟於事?一於是他想:我何不先把它拆開來看看?
紙包被他小心地打開了。
紙包打開,帶給司馬玉龍的,是一陣空前的惶惑和震駭。
紙包內是些什麼東西呢?
嘿,三張紙條,一塊竹牌。三張紙條有兩張是笑臉彌陀前兩次示警留下的,一張為銀牌二舵舵主在洛陽所留,那塊竹牌,不須交代得,當然就是那塊得自竹牌第一,刻有「銀牌五,銅牌五,竹牌不限數。金牌是幫主。」的符牌了,以上四件東西都是司馬玉龍於日間交給聞人鳳代為保管的,而現在完完整整的放回在他的案桌上,這是怎麼回事呢?
第一個湧上他心頭的想法:是聞人鳳遭遇了意外?
噢,不,不會的。
能令聞人鳳發生意外的,只有天地幫的黨徒,假如天地幫黨徒在聞人鳳身上得了手,他們肯將這些物事留下來?尤其是這塊竹牌,一塊他們可能不惜以十倍黃金換去的信符,他們肯讓這塊失而復得的「寶貝」留下?
第二個想法:聞人鳳走了。
因為這是一個最近情理的推斷,司馬玉龍剛一想及,一顆心便即猛烈地狂跳不止。
他匆匆將紙包綴起塞入懷中,擎起燈台,急急地越廳往聞人鳳的臥室走來。
一點不錯,聞人鳳走了。
房間內很凌亂,一切衣物均已不見。可見她走得很匆促。
她為什麼要不辭而別呢?
司馬玉龍知道,理由很簡單,當他追蹤楊花仙子之際,聞人鳳一定緊隨在後,她可能藏身很遠,以致只看到他和楊花仙子貼身而坐,並頸私語,而沒有聽到談話內容,因而起了誤會。
司馬玉龍懊惱地想,既然如此,聞人鳳決不會中途引退,她回客棧,一定在師叔玄清道長發聲引走楊花仙子之後,設若如此,實在怪他自己不好,和楊花仙子貼身並頸是不得已的事,但事完之後,他假如能夠毫不遲疑地抄捷徑疾行,雖不能攔在聞人鳳前頭抵達,聞人鳳既然經過一番收拾,至少也可以在她離開客棧之前遇上,只要將詳情婉轉解釋一番,又何難誤解冰消。
聞人鳳沒有留下片言隻語,他不知道她往哪裡去了,要追也無從追起。
司馬玉龍頹然返回自己臥室,迷迷糊糊地將息到天亮,梳洗畢,算清房租,走出客棧。
他沒有使用兵刃,兩件換洗的衣襪裝在一隻輕便的書箱裡,如此而已。至於從洛陽騎來的那兩匹馬,已在抵達黃安的當日賤價售去。有馬隨身,跑長路固然方便,但信步由韁,則是一種累贅。
他走出西城門,逕奔河口。河口是黃安西北的一個小鎮,是他師叔玄清道長和他們約定晤面的地方。
進得河口鎮,他訪得鎮內果有一間柳神廟,找到那間柳神廟,師叔玄清道長已在廟內殿上含笑等他。司馬玉龍進門之後,道長向他招招手,意思是要他不必拘札,就在他的身邊坐下。司馬玉龍坐定之後,道長首先回臉微笑說道:「這間廟,除了鎮上有甚祭典,或者為了祈求還願,很少有人前來。至於昨夜的種種,你也不必再複述了。那時候,聞人女俠潛在你們身左,師叔則在你們身右,我比聞人女俠靠得近,你們的談話,十之八九我已聽清,只不過我已看清你們三個,而你們沒有注意到我罷了。」
司馬玉龍赧然道:「玉龍真是不濟……」
立清道長微微一笑道:「那種情形之下,可也怪你不得。」
玄清道長的意思是說司馬玉龍那時候的心情過分緊張,當然無暇旁顧。這本是一句為他這位師侄解窘的寬慰之語,豈料司馬玉龍是個驚弓之鳥,聞人鳳誤解於前,心神尚未安定之際,就不免聽音弦外了。這正是解窘窘更窘,司馬玉龍的臉色越發紅紫起來。
玄清道長知道他的師侄兒誤解他的意思,連忙正色道:「賢侄誤會了,愚叔修辭欠妥,實是不該。至於聞人女俠悄然出走,賢侄不必心煩,聞人女俠冰雪聰明,糊塗只在一時,她為了胞兄之仇,也不會遠去的,賢侄日後不難以事實證明你和楊花仙子之間的關係,何況尚有愚叔為你作證哩。」
司馬玉龍內心甚感安慰,師叔玄清道長這樣說話,無異於默認了他和聞人鳳的交往,有了師叔玄清道長做主,他是什麼也不愁了。
叔侄二人正在計議著下一步將採取何種行動之際,頭頂上的殿脊上,突然有人哈哈大笑道:「好個大膽的羽衣諸葛,居然敢和勢將橫掃武林各門各派的天地幫作對,莫非是活得不耐煩了?哈哈哈……來來,大羅掌到底有什麼奧妙之處,老夫先來討教,看看你們叔侄的這番雄心是否是種罪過?」
話聲渾雄蒼勁,聽來甚為陌生。
玄清道長臉色遽然一變。
司馬玉龍霍然起立,挫腰便欲往外縱出。玄清道長伸手一攔,同時自背上取下鋼柄拂塵,凝神注視著院心,神色至為嚴肅。
這時候,一陣勁風過去,已在哈哈長笑中自殿脊飛落一人。
只見來人約摸六十來歲,身材魁梧,雙目精光如電,身穿一套藍布襖,板帶束腰,雙絛飄懸,蒜鼻闊嘴,須蓬髮結,神態粗曠豪邁,透著一種凜凜然的威武氣概。
來人雙眉微微右傾,兩腿似有長短,一根六尺來長,非鋼非鐵,足有鵝卵粗細,通體黝黑的龍頭枴杖當胸持立。別看他身軀粗笨,枴杖沉重,落地的身法卻飄逸得如浮葉一片。
來人落地之後,巍然立於院心,雙目注定大殿上的玄清道長和司馬玉龍,仍然哈哈大笑不已。
司馬玉龍識得,此老正是昨日於黃安新城隍廟前點破楊花仙子險招,當場背走黃安一虎,崑崙派駝跛二仙翁中的跛仙翁方斌。
玄清道長在看清來人面目之後,臉色倏地一寬,旋又一整,不慌不忙地執拂胸前,深深一稽首,同時舉拂朗聲致意道:「方老別來無恙,玄清這廂有禮了。」
跛仙翁見玄清道長出聲招呼,漸漸地收起笑聲,輕輕揚起龍頭枴杖,指著司馬玉龍問道:「此子是誰呢?」
玄清道長躬身答道:「家師兄上清座下,武當俗家二代弟子司馬玉龍。」
跛仙翁且不答言,又朝司馬玉龍諦視了好一會,這才點點頭,自語道:「良才也,武當門下收有此等弟子,無怪乎日益其昌矣。」
司馬玉龍久聞二仙翁為人剛正不阿,武功精絕,為現今武林有數的幾位高手之一,這時更不待師叔玄清道長吩咐,趕緊上跨兩步,就殿前俯身跪拜道:「晚輩司馬玉龍謁見方老前輩。」
跛仙翁枴杖微微一頓,身軀立即升起半尺來高,行雲流水般地飄身進了大殿。跛仙翁進殿後,伸杖一敲司馬玉龍之背,嘴裡喝道:「小子起來。」
司馬玉龍感到背上著杖之處如柳條輕拂,杖起處,則有一股巨大吸力,全身不由自主地隨之而起,心底不禁為之駭異不置,等他立起身來,跛仙翁已與玄清道長在大殿上相對盤膝而坐。
玄清道長首先微笑開言道:「方老寄這崑崙,已有十數年未曾在江湖上走動,此番因何竟忽動雅興,正好湊上武林中五十年來僅見的熱鬧?」
跛仙翁撫杖大笑道:「說來也是巧極,老跛年前有事到關外,年底回程路過大別山麓,在一座叢林外無意中碰到北邙兩絕中的笑臉老兒當路攔立,老跛看他嬉皮笑臉地全沒個正經,便寒起臉來,問他意欲何為?詎知笑臉老兒拱起雙拳連連向我老跛直嚷『恭喜』不置。
我老破的脾氣你老弟是知道的,管你是什麼天王老爺,如對我老跛存有戲耍之心,我老跛一樣的翻臉無情。我當時冷聲逼問道:「姓韋的,有屁快放,我老破可沒有這份閒情逸致跟你逗著玩。』老弟,你道笑臉老兒怎麼著,他聽了我的話,不但不生氣,反而拍手哈哈大笑起來。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禁不住肝火上升,掄杖喝道:『姓韋的,想考究一下我老破十年來的進境麼?』嘿,老弟,你猜笑臉老兒怎麼說?」
跛仙翁說至此處,笑容突斂,玄清道長見狀臉色也為之一緊。跛仙翁繼續說道:「笑臉老兒居然將頭連點,嘴裡答道:『一點不錯,老跛,你猜中啦。』我見笑臉老兒回答得如此乾脆,當時反而一怔,心想,別說崑崙與北印兩派之間毫無恩怨。就是我老破和笑臉老兒私人之間,相交數十年,也從沒有發生過任何不愉快,我本是一句無心之言,難道以笑臉老兒和我相交之久,竟連我老破的脾氣到現在都還沒有揣摸透,而惱羞成怒了?老弟,你當能想像得出,凡在武林中有了你我以及笑臉老兒這樣地位的人,不論雙方交情多好,對方既然明著叫陣,你總不能不有所表示,是不是?我當時見他一本正經,不似普通說著玩的,還以為他是受了別人的撮弄,以致和我老跛起了誤會,我老破的脾不氣就是如此,寧可誤會到底,要我老破低聲下氣去找人家解釋,那可辦不到。」
玄清道長神色略現緊張地問道:「結果呢?」
跛仙翁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苦笑道:「唉!別談了,假如我老破和笑臉老兒兩人住在一起,以我們之間兩種迥然不同的性格,決不會超出十天,若不是我老被給他活生生的氣死,他便得給我老破一杖揍死。」
玄清道長臉色一寬,聽語氣,他已知道他們之間的一場龍虎鬥沒有打得成功。
跛仙翁接下去說道:「等我聚氣凝神,叱喝饒他笑臉老兒一回時,笑臉老兒卻瞇起一雙細眼,裝出一臉惶惑神情朝我問道:老破,瞧你這股勁兒,你這是做什麼來呀?我沉聲喝道:笑臉老兒,你膽怯了麼?只見他仰天哈哈大笑道:不錯不錯,老破的鬥志旺盛之至,我姓韋的放心了。老破,留點精力對付別人,以後橫眉豎眼的機會多著哩。說罷,大笑不已。
我見他說話沒來由,平白誤了我的腳程,不由得恨從心頭起,兜頭便是一杖。當然,以笑臉老兒的一身武學,別說我這一杖只是用來出氣的,就是認真打過去,也不一定就能打得著。
可是,事出意外,笑臉老兒竟然應枝而倒,我先是一怔,仔細一看時,才看出他是借我一杖之力而施出了『聞脈大法』,就勢側臥在雪地上。」
玄清道長微笑著望了司馬玉龍一眼,司馬玉龍不禁不解地自語道:「怪了,我和鳳妹……聞人女俠一路加鞭疾馳,韋老前輩既已和方老前輩盤桓如斯之久,怎能知道我們一定會路經該地?」
跛仙翁撫杖大笑道:「娃兒,你也太過小覷笑臉彌陀了,以他的腳程,要超過一匹快馬又有何難?」
司馬玉龍嚇得舌尖微吐,做聲不得。他就不知道,自從習練五行神功之後的他,假如盡情施為,要做到與馬並馳,也並不太難呢!
跛仙翁笑了一陣,又道:「我知道笑臉老兒決不會無緣無故的在我老破面前賣弄,也不去理他,逕自來到黃安。不是我老破自稱自誇,我一進黃安城,只約略轉了一圈,便覺得城中情況有異。本來我還有事在身,這一來也不想走了。那一天,我偶過南門馬集,見到一雙俊秀的少年男女在集上賤價售馬……」
玄清道長微微一笑,跛仙翁雖然看在眼裡,卻未在意,繼續說道:「我老破心下不禁動了疑,一路跟到他們歇腳的客棧,連做了兩夜的樑上君子,總算對天地幫的情形曉得了個大概。」
司馬玉龍心中又是一凜,心想:除了初到黃安的第一夜不算,第二夜之密議已有師叔玄清道長參加,連師叔玄清道長竟也未曾發覺此老潛蹤察聽,則此老的一身武學真是夠驚人的了。
這時,玄清道長的臉色也是微微發紅。
跛仙翁朝玄清道長瞥了一眼,正色說道:「玄清老弟,你為這個感到難過麼?老弟,你這就錯了。你我的幾套玩意兒只在伯仲之間,假如是一個無意,一個有心,當然有疏而不察的時侯。要是有一天我老跤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你老弟的眼中,難道你老弟就會將我老被看得太不中用麼?」
跛仙翁這幾句話雖然略帶一絲責備意味。卻可將玄清道長的尷尬處境給掩飾得不著絲毫痕跡。
跤仙翁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直到我老跛見到楊花仙子,我老破才明白了笑臉老兒向我恭賀之真正含義。照這樣看起來;笑臉老兒對天地幫的內部情形不但知道得很早,同時一定知道得很多,只可惜我老破當時不明個中典奧,否則的話,說什麼我老破也不肯放過他姓韋的了。」
這時,玄清道長突然朝司馬玉龍吩咐道:「玉龍,那幾件物事可在身邊?拿出來給方老前輩看看。」
司馬玉龍「從懷中掏出那個紙包兒,恭恭敬敬地送到跛仙翁面前,跛仙翁接過,一件一件地,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反覆觀察了一遍,待看完那張天地幫銀牌二舵的日柬後,臉色突然大變,基地仰面狂笑起來。
聲震屋宇,蕩人魂魄。約有半盞茶之久,方始收住笑聲,朝玄清道長冷笑一聲說道:
「好哇,好哇,崑崙山的兩位殘廢居然蒙他們看得起,榜上無名,照這樣子看起來,我們一駝一跛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不必擔心這個即將君臨各門各派的天地幫找麻煩啦?」
誰也聽得出來,跛仙翁這段話裡的「瞧得起」正是「瞧不起」的代用詞,以崑崙駝跛兩仙翁之自負,而其姓氏不為天地幫人與武當、衡山、北邙諸派掌門人並列,這種侮辱是夠大的了。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現象,銀牌二舵那張留柬上,對上清道長、一瓢大師、天龍老人諸人極盡侮蔑之能事,但漏列駝跛二仙翁,這在二仙翁來說,卻認為是比榜上有名更大的折辱,你說武林中人重視「名氣」到何種程度?
玄清道長雖有「羽衣諸葛」之稱,但在這種情況之下,可就無法找出適當的語句來對這位破仙翁加以寬慰,一個措詞不當,弄巧成拙倒是極有可能。所以,玄清道長只有默默靜坐著,一聲不響。
跛仙翁將紙包弟還給司馬玉龍,從地面上一躍而起,杖尖微頓,人已落至院心。他回頭朝玄清道長哼了一聲說道:「假如桃面騷狐也已入幫,加上銀牌二,我老破算是有一筆賬好收了。」
說完,又朝司馬玉龍頗為愛惜地點點頭,也不等大殿上師任倆有所表示,立即狂笑著振臂上屋而去。
玄清道長見跛仙翁走後,微歎一聲道:「崑崙二仙翁,疾惡如仇,跛仙翁此番挾怒而去,黑道中人不知又將有多少喪命在他那根龍頭枴杖和龍虎三六掌之下了!」
司馬玉龍突然恭恭敬敬地向玄清道長躬身請命道:「現在神經下落既明,玉龍當即前往洞庭君山一行了。」
玄清道長聞言微微一怔,訝道:「你去作甚?」
司馬玉龍毅然答道:「見機行事。」
玄清道長道:「君山既為天地幫總舵所在,你一人前去能濟得甚事?」
司馬玉龍道:「玉龍此去,並未抱著必得神經之心,因玉龍容貌已改,如能在無意探得該幫一點詳實情報,提供各位師長參考,不也強過僅在黃安一帶徘徊觀望麼?」
司馬玉龍既有此等抱負,身為師叔的玄清道長自不便再說什麼。當下將頭微點,道:
「也好,你就先去吧。但已知的幾個天地幫中人物,無不手狠心辣,毒若蛇蠍,此去務必小心在意,可行則行,切忌憑氣血之勇行事,師叔將於短期內與本派取得聯絡,隨後就到。」
司馬玉龍又向師叔行了辭別之禮,提起那只輕便書箱,足尖微點,飄落院心,一聲清嘯,晃悠悠地上屋而去。其身法之輕靈飄逸,看得玄清道長也是一陣讚歎。司馬玉龍上屋姿式雖仍採用著武當本門的大羅身法,但因五行神功已練有四五成火候,其起步騰空之迅速自然,不是任何一位武當二代弟子可望項背的了。
且說司馬玉龍出得柳神廟,日已近午,他隨便在鎮上用了一餐粗飯,立即出鎮向雲夢方向行去,他擬定的路線是經雲夢而天門,然後由水路乘船徑達洞庭湖。
雲夢二澤,分據江之南北,方圓八九百里,華容以北,安陸之南,以及枝江以東,皆其地也。境內湖泊縱橫分歧,極富灌溉之利,民生富饒。
不數日,司馬玉龍來到了漳水與項水匯合入江之處的孝感。孝感四面臨水,城中湖鮮特盛,因為是漁人的集散地,酒肆林立。司馬玉龍到達的一天,正是正月十三,是個上燈的日子。他隨便撿了一個兼營棧房業務的酒店住了下來。
黃昏時分,他來到前面賣酒的樓上,要了一盤醉蝦,一盤清蒸魚,一小壺酒,藉著落日餘輝,倚欄欣賞著左近江面上往來的帆船,一時間,墮入沉思,竟連有人走到了他的身邊,也未發覺。
直到人家說了聲:「朋友,請了,在下可否與兄台共用一桌?」
司馬玉龍聞聲慌忙回過頭來,尚未看清來人面目便即欠身答道:「當然可以,朋友只管請便。」
話出口,方朝來人望去,望情來人之後,司馬玉龍怔住了,他惑然地暗忖道:天地幫竟有這樣美的男子?
只見來人約莫二十五六歲,面賽冠玉,眉目如畫,身穿一領青湖等面子的銀灰狐裘,頭戴秀士巾,頭巾前方正中嵌著一塊拇指大小的青玉,玉色潤澤晶瑩,更襯托出來人的雍容華貴。
來人見已徵得司馬玉龍之許可,使即一笑坐下。
來人方坐定,立有兩個店夥計上前躬身請示如何吃法,美少年朝司馬玉龍面前一指道:
「就照這樣來一份吧。」
店夥計領命去後,美少年朝司馬玉龍微微一笑道:「在下姓梅,賤號一個男女的男字,敢問兄台貴姓大名?」
司馬玉龍連忙欠聲答道:「小弟余仁,尚望多多指教。」
那位自稱梅男的微笑著又道:「余兄貴庚?」
司馬玉龍赧然答道:「不敢當,小弟現年二十。」
梅男笑道:「在下二十五,粗長閣下五歲,這可得改喊閣下一聲老弟了。」
梅男笑時,齒白如雪,齊若編貝,兩頰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秀美明媚,達於極頂,司馬玉龍心想,此人雖美,但帶有一種女孩子家的姣柔氣息,毫無男子漢英挺氣概,殊不足取。
他又想,對方假如是個女孩,其秀美之處,足與聞人鳳相上下,但柔媚之態,卻非聞人鳳所及。現在他既是個男人家,這兩種長處卻又成了他的短處了。但因為兩個是初次見面,對方溫言多禮,況一個人的相貌乃屬天生,對方既無令人厭煩之處,依禮而言自應和顏相對。當下便也微笑著說道:「梅兄並非本地口音,莫非也是閒遊至此。」
梅男看了司馬玉龍一眼,點點頭道:「老弟想來也是閒遊至此的了。」
司馬玉龍暗想,此人口齒甚俐,江湖上險惡多端,無奇不有,而且此去天地幫的勢力範圍甚近,可得小心防範一點才好呢。於是一提心神,笑答道:「在下有位至親居住湘西,此行便是前往探親,因久慕雲夢二澤湖產之盛,故爾順道一遊,敢問梅兄自何而來,往何而去?」
梅男微微一笑道:「愚兄世居陝中,久聞洞庭君山出產一種名酒,故借新正閒來無事,攜僕一遊,這樣說來,我們恰是同路了。」
司馬玉龍聞言心頭微微一震。
他暗暗地想,這個姓梅的實在太可疑了。單就他上面這短短數語,便已漏洞百出。第一,陝中距此,不下數千里遠近,他說借新正無事,動興來游,那麼,他一定是年後才動身起程的了。今天是十三,他就是大年初一動身,到如今也不過才有十三天之久,若說是個武林高手隻身專程疾行,情尚可原,假如是普通攜僕閒遊,則萬萬辦不到。第二,這個姓梅的酒量並不好,剛才叫來的一小壺,到現在連半杯也未喝下去,怎能說是慕酒而來?第三,此人衣新履鮮,面無風塵之色,若說他已在十來天中趕了數千里路程,其誰能信?
司馬玉龍既從對方語中發現了這麼多的費解之處,他很自然地更加懷疑對方可能是天地幫中的人物,因此也就更加向對方注意起來。
良久之後,他沒有從對方身上看出甚麼端倪,不禁敗興地忖道:「這姓梅的除了像個女……」忽然一個如湧的思潮掠過他的腦際,唔,對了,「輪流伺候幫主」,這是銀牌五說的,銀牌五就是巫山淫蛟孫顧影,孫顧影又是那種人……「金牌幫主在二十年前曾自江湖退隱」,師叔說那是件不足為訓的武林掌故。
想至此,他明白了,他豁然貫通了,天地幫金牌幫主十有九成是個淫蕩艷美的女魔頭迨無疑義。而面前這個姓梅的很可能是女扮男裝,而他無巧不巧的又是前往君山……
司馬玉龍駭然地暗忖道:難不成這個姓梅的就是……就是她,金牌幫主?
可是,此人可疑之處雖然甚多,但也同時有著一個令人難以解釋的反證:那就是金牌幫主既然二十年前就已成名於武林,縱令她像聞人鳳一樣,師承奇人,少年得志,但在二十年後的今天,說什麼她的年齡也得在徐娘半老之秋,哪能還會有如許之年輕?莫非此魔真個如齊東野語所傳說的練有什麼媚術,能夠駐顏不老?唔……不管它是真是假,只要留上心,何愁他沒有破綻露出來?此行既是為了投身虎穴,此人倒是不應輕易放過。
思維起伏,如電旋星轉,只是一剎那的事。司馬玉龍主意既定,立即微笑著說道:「敢伺梅兄,此去洞庭準備如何個走法?」
梅男似乎並未介意於司馬玉龍的沉吟許久,毫不為意地道:「兄弟已經買好了一條江船,老弟如不嫌棄,等下就請一同上船如何?」
司馬玉龍成算在胸,便也答道:「只要梅兄不怕打擾,那真是再好沒有的了。」
這時業已日落西山,樓上又上來了兩個人。
走在前面的那一個,四十來歲,身材普通,但露出一臉精悍之色。後面的那一個呢?
嘿,年約三十出頭,劍眉星目,眼神如芒,威稜四射,只是雙睛翻滾不定,透著一派機詐詭溺。來者正是黃大和巫山淫蛟孫顧影,天地幫裡的竹牌一和銀牌五。
二人走過司馬玉龍他們這張桌子時,梅男正有意無意地低頭彈著襟下的一小粒飛灰,等到二人走過,方才抬起頭來,向司馬玉龍微微一笑,輕聲問道:「老弟,你看你的臉色……
醉啦。」
司馬玉龍搖搖頭,勉勉強強地笑得一笑。他非常懷疑地想,這個姓梅的莫非在裝樣?否則哪有這等巧事?他彈灰,而他們在這時候上了樓……有誰知道不是因為他看到他們兩個上了樓,怕六目相對露了相,才故意低頭去彈發的?
梅男見司馬玉龍沉吟不語,順著司馬玉龍收回的視線,朝身後二人望了一眼,若無其事地又道:「那兩位是老弟的熟人?」
司馬玉龍哼了一聲,脫口道:「我會有那種朋友麼?」
梅男臉色微微一變。
司馬玉龍話一出口,立即感到後了海。他見梅男神色有異,心神一緊,馬上全神戒備,準備應付肘腋之變。
可是,此刻的梅男恰好相反,他這時正悠閒地旋轉著那隻小巧的瓷酒杯,間或呷上一小口,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司馬玉龍又想:此人城府好深。
他偶爾再朝巫山淫蛟那一桌望過去,嘿,巫山淫蛟也正雙睛灼灼發亮地朝這邊瞪著哩!
他瞪著的是梅男,咦,這就怪了……司馬玉龍不願和巫山淫蛟的視線作正面接觸,他一面漫不經心將眼光輕輕挪開,一面不解地想,看巫山淫蛟的神情,也似乎已經看穿了梅男的女扮男裝,也許正動著某些歪腦筋……怪了,這就怪了。
難道,他迷惑地想:難道是我自己神經過敏?梅男根本就不是天地幫中的人?或者他根本就不會武功啊?甚至也不是女扮男裝,而是天生如此氣質的男人?再不然就是一位淘氣的大家閨秀,興之所至,真個是化裝出來遊山玩水的?唔,天下事,難說得很……假如梅男屬於上述任何一種情形的話,那我司馬玉龍的立場便得立即加以修正,我有責任保護他,或者是保護她。
雖然司馬玉龍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巫山淫蛟的對手,但他根據他在洛陽和天瘟趙雷交換過一掌的經驗來衡斷,因為那已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他相信他的五行神功。定有了進境,所以,他認為,縱然勝不了巫山淫蛟,但也不會差了多少。
天黑下來了。
大街上,人聲嘈雜,燈火輝煌。
梅男突然起身笑著說道:「老弟,我們走吧,你的行李我會吩咐下人來拿,今天是個上燈日子,孝感這座城裡很有一些熱鬧好瞧呢!」
在司馬玉龍聽起來,梅男在說到最後一句時,聲浪不但較前面幾句為高,聲調也似乎有點特別。下樓的時候,他讓梅男走前面,因為他覺察到巫山淫蛟和黃大二人也在這時離了座,他暗暗運足五行正氣,以備不測。
梅男到賬櫃上去會賬,他沒有上前去爭,他怕分散了心神。
出門時,梅男回過頭來望望他,看到他那種聚精會神的凜然神情,先是一怔,繼之一笑,笑得輕鬆而媚人。這一笑,若將他當男人看,實在令人作嘔,假如將她當女人看,卻有點令人魂飄魄蕩。因為司馬玉龍到目前為止尚不能斷定梅男的真正身份。所以,對他這一笑,一點感覺也沒有。
大街上,人山人海,一齊往西方擠著走。
梅男偏臉道:「我們也跟去看看如何?」
司馬玉龍點點頭,他知道巫山淫蛟和黃大靠得很近,他的心情很緊張,巫山淫蛟不但武功高,而且打得一手天下無雙的暗器,在這種人碰人的場合中,下冷手容易之至,梅男的神態那般從容,他不知道他是有恃無恐呢?抑或是根本不知道天高地厚?
走到一個轉彎角,人牆如鐵,再也擠不上前了。當然,他一下縱到兩邊的店房上去。或者騰身踏著人頭而飛行,再不然也可以憑掌力盪開一條通路,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司馬玉龍能夠這樣做嗎?。
司馬玉龍有點厭煩了,但是,梅男正板著前人的肩頭,極有興趣地踮著腳尖,伸長脖子望前夠著瞧,他忍耐著,不願開口掃了他的興。
就在這個時候,司馬玉龍感覺有人以蠻力往他們這邊擠過來,他用眼角迅然一掃,已經看出那擠過來的兩個人正是黃大和巫山淫蛟,他不由得急出了一身冷汗。假如他們兩個在這種地方下手怎辦呢?手腳又施展不開來,強行施展,勢必要傷了週遭這些無拳無勇的閒人,這……這怎麼辦呢?
黃大在前,巫山淫蛟在後,二人愈擠愈近,漸漸地貼過來了。梅男仍然毫無所覺地朝前面望著,司馬玉龍知道危機業已迫近眉梢,不能再疏忽了。他暗運真氣,雙掌交互抱於胸前,表面上看上去是一副悠然眺望的懶散姿態,實際使的是大羅掌法的一招「虎踞龍蟋」,隨時可以出手擒拿對方脈穴,或以掌力將對方震開。
二人擠近,巫山淫蛟有意無意地往司馬玉龍身邊一站,黃大卻徑往梅男背心靠了過去。
司馬玉龍暗叫一聲音也,巫山淫蛟看住他,他已是動彈不得了,縱然他不會受制於淫蛟,但要擺脫淫蛟的糾纏去馳救梅男已是毫無可能。若是梅男是真人不露相也還罷了,假如他真是個提籃秀才,半個黃大收拾他,也就游刃有餘了。
黃大的武功雖然不算什麼高手,但他能夠跨身竹牌第一號自然也有他的一套,梅男縱然有著好身手,如在暗箭難防的情況之下,誰能擔保他不著黃大的道兒?
說時遲,那時快,黃大右肩微聳,右手已然驕指伸出,探向梅男脊下命門大穴,命門穴是人身昏穴之一,只要練過基本指法龍爪功的,一經點中,無不應手而倒。
司馬玉龍見了,再也顧不得許多,猛提一口氣,預備一掌劈倒巫山淫蛟,一掌去抓黃大肩胛,雖然他這樣做沒有把握一定奏效,但在目前的境況,他也只有孤注一擲了。
嘿,你說怪不?真是巧極了,就在司馬玉龍蓄意欲發而未發的那一剎那,梅男突然一個轉身,以毫釐之差讓開了黃大的那一探之勢。
梅男轉過身來,連朝黃大看也沒有看上一眼,就指著司馬玉龍大驚小怪地怨道:「啊唷,我的老弟,你怎麼不站過一點來呀?你站在那邊看個鬼?我這兒才有意思吶,嘿,差一點……差一點不把我笑死了,那兩個鬼頭鬼腦的傢伙,扮著四不像在踩高蹺,有趣極了……
怎麼啦,你,老弟?不高興看麼?那就算了我們走吧,到船上去喝兩杯也一樣。」
他這一嚷不打緊,身週四遭的閒人都回過頭來了。起初,人們是被他的聲浪所驚擾,等到眾人在街道兩旁的燈光下看清了梅男的容貌時,所有的人,誰也不肯再將頭轉回去了。
梅男向司馬玉龍走過去,人們自動挪開身子,但卻緊緊地送上視線,他們二人立即成了百十雙視線的核心。
司馬玉龍有點赧赧然,他看到黃大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的神情很是難看,巫山淫蛟卻不見了。司馬玉龍的心暫時安定了下來,他知道,至少在上船之前是沒有甚麼危險了,巫山淫蛟不是笨蛋,大概也就在此時突然明白過來了,在眾目睽睽之下,打好了主意也沒有用,他能在幾千雙眼光下扶起一個人飛跑麼?
梅男一路走著,一路高聲說著些莫須有的閒話,引致一路上的閒人以眼光護送。
出了南門便是江邊,江邊上疏疏落落地長了許多白楊,司馬玉龍偷偷地朝身後一望,黑暗中似乎只有黃大一個人仍然盯著。他知道巫山淫蛟一定因為平日作惡多端,顧忌很多,不敢在太多的場合露面,也許黃大是跟在後面看他們的落腳之處的,想到今夜的風波還多,司馬玉龍徽微有點感到不安。
梅男剛才的那一個無巧不巧的轉身,司馬玉龍實在看不出來他到底是有意抑或無意,他想,不但他司馬玉龍看不出來,就是黃大和巫山淫蛟二人,也不一定就能看得出來。
雖然梅男會不會武功是個謎,但他想不出用什麼方法去試探,口問固然不妥,出招相試也非上策,如果出招相試,就難免肌膚相接,萬一,萬一他真是個女人怎麼辦?
老實說,這種易於令人誤會他是有意輕薄的險他決不敢冒。
江邊到了,那是一隻外觀異常豪華的雙桅大客船,首尾足有八丈來長,船頭船尾各吊著宮燈兩對,每隻燈上都寫著一個紅紅的「梅」字。
船面和岸邊平搭著塊二尺寬,二丈來長的跳板,二人剛剛走近跳板,已見兩個矮矮瘦瘦,年齡均在五十開外的黑衣老人,提著一對氣死風燈,肅然地立於跳板岸的兩側。
司馬玉龍看不清兩個老人的面孔,因為當他和梅男走近時,兩個老人都已高舉風燈,同時深深地躬下了腰。
梅男也不和司馬玉龍客氣,也不和兩個提燈老人招呼,只回頭向司馬玉龍微笑著一招手,便即安步走上了跳板。
上了艙面,又是兩個黑衣老人躬身迎立,司馬玉龍心想,他們怎的如此嚴肅?進了中艙,眼前倏然一亮,艙內擺著一張小巧的四仙桌,桌上放了四色小菜,一小甕酒,有個年約十四五歲,容貌端秀的青衣小婢垂手而立。
司馬玉龍又想:還真有點貴胄公子的氣派哩。
梅男進艙之後,逕在主位坐下,同時指著對面的座位請司馬玉龍坐了,兩個青衣小婢立即上前啟甕斟酒。
司馬玉龍納悶地想:這個姓梅的到底是什麼身份呢?看他男人裝束,卻又有些女兒氣息,說他是女扮男裝吧,卻又沒有一絲女兒家扭捏姿態。相反的,其豪爽率直之處,較一般男人家尤有過之。他起初懷疑他是天地幫的金牌幫主顯然是一種錯誤的判斷,假如他真是一個女人,一個不正常的女人,臉上為什麼不一帶一絲邪氣?後來黃大和巫山淫蛟二人的舉動更是一種有力的證明,證明此人和天地幫一點淵源沒有。可是,話說回來,當我在酒店中不屑地說「我哪會有那種朋友」的話時,他的臉色為什麼會變?
還有,他去君山真是為了君山的酒?
他是來自陝中?
他是年後起程的?
種種,都是謎……難解的謎。
而最主要的,他會不會武功呢?看他的眼神,雖然澄清明亮異於常人,但沒有內家高手的那一種逼人精光,行動雖然較常人飄逸,但那是一種貴公子的雍容氣度,卻缺少武人們的銳敏機著。
可是,當黃大暗下毒手之際,他怎麼會突然轉身?而且將時間火候拿提得那樣准?難道世界上真有這等巧事?湊巧的事固不能說沒有,但巧得太巧,就令人難以置信了。
司馬玉龍癡癡地想,梅男當然看出來了,他笑問道:「老弟想些什麼?」
司馬玉龍支吾地道:「我在想……想君山的酒。」
梅男微微一笑道:「你不相信兄弟去君山為的是酒?」
司馬玉龍倏然警覺自己剛才這句話的不妥,連忙分辯道:「哪裡,哪裡。」
梅男這時的臉色突然一整,向司馬玉龍說道:「老弟,自我們在酒店中相識以來,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麼?」
司馬玉龍暗吃一驚。什麼?他想,難到說這個姓梅的真是個會家,已經看出了我的破綻,因而懷疑到我爽然同意隨他上船的動機?也罷,不管他姓梅的是甚來路,現在既已證明了他和天地幫沒有淵源,我司馬玉龍並沒有一定要和他同船的必要。
想及於此,立感心安理得,從椅子上立起身來,坦然地道:「因為兄弟無法回答梅尼這個問題,兄弟只有告辭了。兄弟此番蒙梅尼一再盛情款待,以後如有機會,定當補報。」說著,拱起雙手,便欲轉身。
梅男笑著揮揮手,道:「你誤會了,老弟。我梅某人最敬佩的就是忠誠君子,由於你我見面後,我梅某人說了很多言不由衷之言,內心深感不安,所以這才有此一問,既然是彼此彼此,過去的不談,自今而後,相互率誠相見也就是了。首先,我梅某人想自我糾正的一點,那就是我此去君山,實在並不是為了慕酒而往,這一點,老弟大概早就懷疑到了……」
司馬玉龍點點頭。
梅男才待繼續往下說時,艙外突然有人在艙門上輕叩了三下,梅男信手一揮,左邊的一個青衣小婢立即啟門而出。
不一會兒,小婢回來了,眼望著司馬玉龍,猶豫著似有難以出口之處,梅男朝婢女略一審視,立即揮手點頭道:「知道啦,小青,你過來吧。」
梅男似乎擔心司馬玉龍不明白,隨即笑著向司馬玉龍道:「看樣子,孝感這地方很不安靜呢。今夜可能有人要打我們這隻船的主意,尚好我帶來的幾個人身手還過得去,等會兒如果事情太辣手,恐怕還得借重老弟哩!」
司馬玉龍又是一驚,心想,果然給他看出來了,真人面前不說假,司馬玉龍只好硬起頭皮來了,他赧赧然地說道:「在下雖然練過幾天把式,但是粗淺得很,如有效勞之處,萬不敢辭。」
司馬玉龍還以為梅男一定要繼續盤潔他的師承門派,哪知梅男僅僅淡然一笑,便又說道:「我只不過這樣說說罷了,諒三五個毛賊,縱有能耐,我船上這幾人還不至應付不了。
老弟居然肯一口承認身負武技,足證尚不見欺。……剛才兄弟說到此次君山之行的真正目的,乃是為了解答兄弟祖上三代以來未得結果的一個謎。」
司馬玉龍暗忖道:什麼?這個姓梅的既不是天地幫中人,也不是為了找天地幫中人而去君山?照他剛才的口氣,他船上似乎還有幾個高人,那些人是不是那幾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子?
假如那幾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子都是武林中的高手,依他們對這個姓梅的恭敬程度來判斷,那這個姓梅的不是武功極高便是身份至尊了!……他的年紀這樣輕,而有這麼大的來頭,他是誰?
司馬玉龍不敢出語相岔。
梅男歎了一口氣道:「並非在下故意詞不盡意,實在兄弟另有難言之隱……現在我只能簡單地告訴老弟,兄弟這次去君山的真正目的實在是為了一柄名貴的劍。」
司馬玉龍暗暗鬆了一口氣,他想,這就對了,既是為了一把劍,哪能不會武功?人家既然不願說,現在能聽到這一點,已是相當難能可貴的了,於是,他諒解地點點頭。
這時,二更已盡。
兩個青衣小婢迅速地撤去酒席,端上兩盞香茗。三更剛起,青衣小婢捧出兩床錦被,梅男起身笑道:「天已三鼓,我們不必再耽誤那幾個瞎眼賊的好事了,老弟請熄燈瞧熱鬧罷。」
梅男說罷,逕向後艙而去。
司馬玉龍熄了燈,輕輕撥開艙板,探起半邊臉,注視著岸邊的動靜。
時近望日,月亮圓了九成。江水翻滾,船身微微晃動。大地一片岑靜,只有船頭那幾盞宮燈,尚在閃閃發光。
片刻之後,岸邊遠處響起了一陣低微的嘯聲,四五條人影,如飛而至。
司馬玉龍凝神望去,五條人影中,前面二條人影的身法快得出奇,其功力幾乎不在師叔玄清道長之下。司馬玉龍知道這兩人中一定有一個是巫山淫蛟孫顧影,那麼,另外一個是誰呢?此人既與巫山淫蛟走在一起,當然也是天地幫中的銀牌人物了?那麼,此人是銀牌幾?
在他付思之間,五條人影均已先後來至司馬玉龍處身的這條船的岸邊。再看船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司馬玉龍不由得有點著急起來,巫山淫蛟為當今黑道上數一數二的辣手人物,武功之高,令人喪膽,尤以一手喂毒暗器,又快又準,武林中無出其右者。以巫山淫蛟的這一身武功,在天地幫中只佔得銀牌末席,同來的這一人,身材既沒有身居銀牌四的伏虎尊者肥大,則其至少為銀牌中的前三名,則是毫無疑義了。
天地幫既以五銀五銅一金便想君;臨各門各派,五個銀牌毫無疑義地是他們的主要實力。如今,五個銀牌一下子來了兩個,司馬玉龍實在想不出這條船上有什麼成名人物可以和對方相頡頏。
就在司馬玉龍微一回顧之際,岸上五條人影均已消失不見。司馬玉龍心想,對方既是天地幫中人,不管姓梅的來歷如何,我也不應袖手,在必要時,說不得只有挺身一拼了。就在這個時候,船身一晃蕩,船頭上已經多了一人。
來人臉上照例蒙有一塊黑紗,身材極似黃大。
司馬玉龍心想,黃大在很多場合都顯得特別賣力,可能與他丟了那塊竹牌有關,他像是有意要立功贖罪。因為來人火候有限,曉得他沒有多大作為,為了避免打草驚蛇,司馬玉龍只用眼睛注意來人的舉動,並未準備出手。
只見黃大手中執著一把明晃晃的鬼頭刀,挺立著,略一張望,見無動靜,一提步,便欲走向司馬玉龍藏身的中艙。
這時候,船頭纜軸背後,有人輕聲說道:「朋友,你也太過大意啦。」
聲歇,人出,一道耀眼銀虹自纜軸後沖天而起,騰起兩丈來高,斜刺裡徑向黃大當頭,連人帶劍,疾撲下來。
黃大身手也不算弱,聞聲止步,上身半折,一個犀牛望月式,一揚手中鬼頭刀,逕往肩後上方虛空封去。空中之人哈哈一笑,劍光打閃,只聽當當兩響,黃大的一條右臂已經連刀斷落艙板。
空中之人,一擊而中,人已借一揮之勢遠遠翻出,一個金雞獨立式,單足點在船舷上,橫創當胸,巍巍然,紋絲不動。
司馬玉龍暗暗喝了一個大彩。
他注意看過去,持劍者正是剛才提燈恭迎梅男的幾個黑衣老人之一。
這時,黑衣老人哈哈大笑道:「今晚你們來的人還不算少,朋友,下去換個能挨十招八招的上來吧。」
黑衣老人說罷,仍復大笑不置。
黃大知道,逞強徒自取辱,當下悶哼一聲,勉力向岸上縱去。就在黃大上岸的同時,從岸上又縱下一人,來人身法奇快,落在艙面,輕如柳絮,一點聲息沒有。
司馬玉龍的心神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雖然來人臉上同樣獲有一塊黑紗,但司馬玉龍可以從服飾上認出來人就是天地幫中的銀牌五,巫山淫蛟孫顧影。
司馬玉龍反手輕輕拉下早已在暗中鬆開紐扣的黑狐裘,準備隨時出手。這時,後艙裡突然傳來了一個細小的聲音道:「老弟,岸上還有一個更厲害的呢。」
聲浪細小而清晰,司馬玉龍聽得出,那是梅男的聲音。他很奇怪,梅男此刻所說的話,音波散漫,並非普通的傳音入密之功,為什麼還能聽得這樣清楚?
假如梅男是個內家高手,為何他不用傳音功夫?難道他不會?還是他不願炫露?他既能看出今夜來的人中有兩個高人,而且知道另一個比巫山淫蛟更厲害,那他又不像是一個在武功上沒有深厚造詣的人啊!
他無暇多想,再往外看時,巫山淫蛟手上已經多了一對判官筆。這時冷冷地發話道:
「想不到玫瑰有刺,這條船上居然還有你朋友這樣的高人,倒是出人意料之事,朋友,能亮個萬兒麼?」
黑衣老人仍是原式不動,聞言哈哈笑道。「算了吧,朋友,假使願意人家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也不會在臉上蒙紗了,何況在這種情形下動手過招並不是什麼榮譽事,朋友。你又何必一定要曉得在下的臭名呢?」
黑衣老人這幾句話真是尖酸刻薄至極,巫山淫蛟大概是怒極了,當下也沒有再說什麼,立刻一上步,左筆護胸,右筆疾向黑衣老人的璇璣穴點去。
馬步沉穩,出手如電,果然名不虛傳。
船舷上的黑衣老人似乎知道現在這個對手,遠非剛才給他劈斷手臂的那一個可比,眼見筆來,不敢怠慢,劍尖一挑,虛削對方右肘,同時一個旋身,輕飄飄地斜縱出五尺,落向船頭,已佔住了有利地形。
巫山淫蛟那一點也只是一個虛招,目的僅在試探對方的功力如何,他見黑衣老人從容飄退,心下也是一驚,同時在腦海中風過一個思念,不禁按筆止步,冷冷地問道:「閣下莫非是?」
黑衣老人哈哈笑道:「朋友是認得老夫本人,還是認得老夫這把劍?」
巫山淫蛟怒喝道:「少輕狂,我巫山蛟難道就怕了你?」
黑衣老人先是一怔,繼而哈哈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哈哈……朋友,你說漏了一個字啦!」
巫山淫蛟聞言也是一怔,似乎是頗為後悔於自己的失言。可是,話已出口,要收回也來不及了。他見黑衣老人說他說漏了個字兒,那漏掉的字當然是個「淫」字。像這樣的一再嘲弄,巫山淫蛟如何忍受得了?
巫山淫蛟惱羞成怒,殺心突起,一聲斷喝,兩筆「雙龍探珠」,齊向黑衣老人雙睛截去。黑衣老人喊了一聲:「來得好!」右臂一抖,劍尖震出萬點寒星,向雙筆裹去。巫山淫蛟以陰險詭詐出了名,黑衣老人這一招早在他預算之中,他藉著撤招化解,雙掌一合雙筆齊交左手,挫腰滑步,滴溜溜地問向黑衣老人身後,趁避開黑衣老人眼光的一剎那,迅速地探手摸出三支「兩尖毒芒」。
「兩尖毒芒」長約寸許,只有燈草蕊粗細,像橄欖核似的,中間粗,兩頭尖,通體刻有螺旋細紋,喂有劇毒,銳利無比,無堅不入。中芒見血,如無巫山淫蛟自配的解藥,不出七個時辰,通體黑紫而死。
黑衣老人見巫山淫蛟繞至身後,左臂一招,劍關自左肘彎下一招「破雲見月」,回身疾奔巫山淫蛟右肋。這一招,輕巧靈捷,大出巫山淫蛟意外,要想舉筆封架,已是不及,匆忙問鋌而走險,左足一上步,全身向左側斜倒,雙筆支地,式成「病虎據地」,右手同時一揚,三支「兩尖毒芒」分向黑衣老人兩腿及下陰電射而出。暗器出手,方才喝了聲「著」!
黑衣老人萬萬想不到以巫山淫蛟之名氣居然會使出這等卑鄙手段,他不是不知巫山淫蛟的暗器厲害,但仗著一身輕功,在全神戒備之下,只要對方按武林規矩,先出聲,後出手,他自信憑了手中三尺劍,絕無閃避不開之理。就是對方取點巧,暗器與呼喝齊發,他也不相信巫山淫蛟能傷得了他。
可是,巫山淫蛟並沒有黑衣老人想像中的那樣高尚。
等到黑衣老人發覺到巫山淫蛟的陰謀,而急急地向左上方斜斜縱起時,已是來不及了,當時只感到右小腿一麻,全身氣勁突散,身體立即懸空跌落下來,總算黑衣老人武功不比等閒,人落地,仍能保持住挺立姿態,同時橫劍冷笑道:「好一個姓孫的,果然有一手。」
巫山淫蛟自知理拙,同時不知道船上還有些什麼人在,黑衣老人雖然中了他的暗器,但他清楚黑衣老人的來歷,並不敢小視於他,黑衣老人既得不到他的解藥,橫豎活不過七個時辰去,黃大一條手臂換了黑衣老人一條命,這筆交易大是合算,樂得見好就收,當下也不再逞口舌之利,舉筆喊了一聲「承讓」,便往岸上縱身而去。
這時,艙板一翻,竄出另外兩個黑衣老人,一個抱起受傷的黑衣老人下艙而去,另一個大喝一聲,向岸邊疾步趕去。
司馬玉龍在中艙內看得火起,也顧不得梅男的暗示,等待另一個「更厲害的」現身,一把推開艙門,縱上艙面,提足五行真氣,雙臂一振,一聲長嘯,覷準兩丈外的江岸,騰躍而起。
岸邊上,一排稀落的白楊前,後來現身的一個黑衣老人正和三個蒙黑紗的天地幫徒相隔丈半左右僵持對立。三個蒙紗幫徒中有巫山淫蛟而沒有黃大,大概黃大因受傷過重,被另一個幫徒扶往他處療治去了。銀牌身份的舵主自不可能去伺候一個竹牌舵主,所以,對面三人中,一定包括了那個「更厲害的」,另一個銀牌人物。
司馬玉龍略一打量,對面三人,巫山淫蛟正和一個身穿竹布長衫,身材極為頎長瘦削的並肩而立,另外一個則站得距二人稍遠,司馬玉龍猜測,和巫山淫蛟站在一起的大概就是「更厲害的」那一個了。
這時,後來現身的黑衣老人正冷冷地說道:「姓孫的,站出來吧,你既然成全了我們老三,我施敬不自量力,也想見識見識巫山高人的暗青子手法呢。」
巫山淫蛟向前邁上一步,陰惻惻地笑道:「孫爺有的是『兩尖毒芒』,要見識這個還不簡單?嘿……嘿嘿。」
司馬玉龍再也看不下去了,巫山淫蛟這個渾號,顧名思義,這個姓孫的就不是一個好東西,如今對方又是曾陷他司馬玉龍於不義的天地幫的銀牌舵主,加上他今天犯船的下流目的,傷人的卑污手段……如容此等人存身於武林,公理安在?
雖然他知道此人不是好相與,尤以一手喂毒暗器,連黑衣老人那等身手也中了他的暗算,其厲害已可知。但司馬玉龍天生一副俠義胸懷,只知辨別黑白是非,不計個人得失成敗,堂堂衡山派的十方寺重地他都闖過了,哪還在乎一個巫山淫蛟?
司馬玉龍不等巫山淫蛟笑畢,猛一飄身,落在自稱施敬的黑衣老人前側,返身一躬道:
「且讓晚輩為施老前輩代勞一場。」
黑衣老人施敬微微一怔,旋即含笑點點頭。
黑衣老人施敬實在不認得司馬玉龍,但他見他們的主人梅男和他處得很好,一時莫測高深,雖然他很擔憂面前這個年輕人,不是巫山淫蛟的對手,可是,在這種情形之下,他除了含笑點頭外,他能有什麼表示呢?
司馬玉龍一躬之後,也不等黑衣老人施敬答應與否,迅速轉身,面對巫山淫蛟大喝道:
「姓孫的,看你人還生得端正,一顆心卻是骯髒透頂,來來來,小爺饒你先動手,你能擋得了小爺三掌,就算你命大。」
司馬玉龍一陣叱喝可把巫山淫蛟給弄糊塗了,他臉上蒙了一塊紗,只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對方怎知道他這個向有美男子之稱的巫山淫蛟的面孔「生得端正」?假如對方是個成名高人,或許還見過面,或是聽人說過。眼見此子不過二十歲左右,無論他是任何名派之後,也只輪得上一個末代弟子,既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黑白兩道聞名喪膽的巫山淫蛟,還敢這般挺身而出,這是哪來的一股豪氣?
藉著爽朗月色,他認得司馬玉龍就是日間在酒樓上和那個女扮男裝的點子同席的小子,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子居然還有這份膽量?
當下滿不在意地偏臉不屑地陰笑道:「小子,你師父是哪一個?」
司馬玉龍冷笑道:「你也配問!」
巫山淫蛟只覺得好玩,並未生氣,當下又笑道:「你叫什麼?」
司馬玉龍凜然大聲道:「小武曲!」
巫山淫蛟仰面哈哈笑道:「喝,好漂亮,氣蓋武林……只可惜是第一次聽到。」
司馬玉龍受嘲不甘,陡提全身五行真氣,運功雙臂,大喝一聲,呼的一響向巫山淫蛟當胸推出一掌。巫山淫蛟見司馬玉龍出手,並不在意,雙掌一翻,使出了四成功力迎擋,四掌遙遙相對,掌風一合,司馬玉龍紋風不動,巫山淫蛟卻給震退半步。
巫山淫蛟身後的那個蒙面銀牌胸部微微一挺,似乎吃了一驚。
巫山淫蛟抬頭向前一看,也怔住了。
司馬玉龍一掌穩定了信心,以為巫山淫蛟給他鎮住了,才待再接再厲,趁勝追擊時,忽然發覺巫山淫蛟的眼神有異,他之所以發怔,似乎並不是由於他在這一掌上吃了虧。司馬玉龍出身名派武當,眼見身受都是循禮合義之訓,叫他攻人不備,偷冷子下毒手他可做不來。
現在他見巫山淫蛟怔神靜立不動,不覺有點奇怪起來,他再注意看去,才發現巫山淫蛟和他身後的那個銀牌人物,二人的眼光都不是在看他,而是望向他的身後。
司馬玉龍這時也發覺身後似乎有一種光亮逐漸迫近,倏然旁退丈許,側身往身後一看,嘿!他也怔住了,唔,果然是的,她是個女人!
第一個跳進司馬玉龍視線的,是一盞淡紫細絹,上繡一條天矯金龍的大燈籠。燈籠高高舉在另一個黑衣老人的手上。黑衣老人兩旁是那兩個青衣女婢,兩個青衣女婢手上各提著一盞小型八角宮燈,宮燈的正中是一個大紅「梅」字,梅字兩旁各有金龍一條。
梅男走在最前面,一身淡紫宮裝,長裙曳地,裊娜生姿。手上捧著一把紫霞氤氳的長劍,嘴角噙笑,俏目含威,靄靄然,凜凜然,從擱在岸面和艙面之間的長跳板下款款向這邊走來。
兩婢一叟美女,步伐如行雲,如流水,看似從容,實則迅速至極,僅僅眨剎眼工夫便已走至眾人立身之處。
司馬玉龍看著看著,猛然好似大吃一驚,他暗暗念道:「金龍木魚玉佛手,銀鏢竹特鐵拂塵。」
這是五行怪叟公孫民在紫蓋峰十方寺說的兩句話,也是武林中人人熟知的兩句話。
原來這兩句話乃是合當今武林六大名派掌門派志之總稱,其詳細分別如後:
鐵拂塵武當。
竹符崑崙。
銀鏢北邙。
玉佛手衡山。
木魚少林。
金龍華山。
華山派的高手向被武林中人稱之「五劍一朵梅」,就因為該派擁有五大名劍手,而掌門人姓梅之故。
五大名劍是一劍楊雄,二劍施敬,三劍王奇,四劍符義,五劍拍雲。
司馬玉龍這才猛然悟及,剛才受傷的一定是三劍王奇,此刻和巫山淫蛟對峙的大概就是二劍施敬了。不過,有一點令人頗為奇怪,相傳華山派掌門人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人家只知道他姓梅,而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所以武林中人都喊他叫「華山梅叟」。華山派人物出現任何場合,如有掌門人在場,白天一定克出一面淡紫金龍旗,夜晚則燃起一盞淡紫細絹的金龍燈籠。現在,根據這盞燈籠來判斷,華山派的掌門人一定在這四人行列之中。
若依傳聞來推斷,那個舉燈的黑衣老人頗為相似,可是,一派之中,有誰的地位更比掌門人尊崇?以一派掌門人之尊居然會為派中任何一人提燈護行?不,不可能的。提燈的黑衣老人,其裝束和受傷的三劍,發話的二劍一樣,極可能是五劍中其他的一劍。掌門人一定是走在前面,自稱姓梅名男的這位姣好絕代女郎!
華山梅叟姓梅,她也姓梅,這位梅男就是華山派現今掌門人的可能太極了……噢,不,一定的,這位梅男就是華山派的掌門人。因為,一派之掌門人容或因特殊情形或是意外事故造予更長,但一派之派規,如已為武林同道所周知,卻萬萬更改不得。
金龍旗和金龍燈籠既然只有該派掌門人出現方能使用,何人斗膽敢公然僭越?即令有人敢冒大不韙,五劍又如何可依?
所以說,梅男就是華山派現今掌門人一節,已是無可置疑的。
那麼,華山梅叟何處去了?失蹤?死亡?
梅男又是梅叟的什麼人?弟子?女兒?
華山派是什麼時候更換掌門人的?……就因為梅男是個二十出頭的美麗女郎,華山梅叟是個年登古稀的老人,兩者相去千里,相差太遠,所以梅男說她姓梅,船上懸著大紅「梅」
字宮燈,出現的幾個黑衣老人的裝束一樣,以及三劍王奇精奇的劍招……等等,都沒有引起司馬玉龍的注意。
且說裝束復原後的梅男,風度又是一種,別看她腰細如柳,款擺欲折,手中平托著的那柄紫霞氤氳的長劍,卻是平穩如山嶽,紋絲不動。
巫山淫蛟回臉朝身後那個頎長的銀牌人物望了一眼,他們臉上因為蒙了紗,司馬玉龍看不出他們表情,但看他們那種動作,兩人似乎都感到非常意外。
梅男近前之後,二劍施敬躬身一揖,悄然退立一旁。
司馬玉龍雖然和他們華山派不相統屬,但為這個威儀所懾,且看在對方是一派掌門之尊,便也學著二劍施敬的榜樣,對梅男躬身施了一禮,往旁邊退開兩步。
當二劍施敬向梅男躬身時,梅男眼光向前平視,神態依舊,視若未睹,等到司馬玉龍躬身時,梅男卻朝著他微一頷首,但神情已不似白天那般和悅可親,而顯著一種端莊高尚的氣派,令人有不敢逼視之感。
梅男在二劍施敬剛才立身之處站定。
兩個青衣小婢分列身側,舉燈的黑衣老人遠遠立於身後。
梅男仍然平托那柄紫霞氤氳的長劍,神態極為溫和冷靜,這時靜靜地向巫山淫蛟發話道:「巫山孫大俠,武功高絕,英名四播,華山小女子今夜總算開了眼界。不過,華山派向與武林黑白兩道毫無怨怨可言,孫大俠半夜率眾犯船,究竟是何意圖,可否見教?」
假如巫山淫蛟臉上沒有那塊紗,他這時的表情,一定相當好看的了。此魔不愧黑道高手,略一鎮神之後,居然厚起臉皮上前一步,高高地拱起雙手,賠笑道:「想不到是華山掌門人法駕親蒞,孫顧影冒犯,尚望掌門人恕以不知之罪。」
略頓之後,又補了一句道:「貴派梅叟他老人家這一向可好?」
巫山淫蛟真是奸滑無比,詭詐天生,華山派的劍術雖然在武林無雙,但他仗著身邊還有一個武功比他更高的銀牌第二,並不十分忌憚,他之所以對梅男如此謙遜,實在的用意都在最後的一句話上,他見梅男的年紀這樣輕,又是個女的,他實在有點懷疑梅男的身份,但梅男使用了金龍燈籠,又不容他問得太露骨,所以,他想起來借向華山梅叟致意而探探對方的口氣。
梅男聞言淡然一笑道:「小女子僅代本派梅叟向孫大俠致謝。」
梅男這句話回答得也很妙,說了等於沒有說,要想從這句話裡去發現端倪,可說是一無所得。
巫山淫蛟這時又朝身後之人望了一望,向梅男拱拱手道:「今夜一切出於誤會,祈勿記嫌,孫顧影這廂告辭了。」說完返身就想退走。
梅男突然一聲清喝道:「且慢!」
巫山淫蛟止步回身,揚臉問道:「掌門人尚有何事見教?」
梅男冷冷一笑道:「久聞『兩尖毒芒』為武林一絕,小女子初履江湖,頗想見識一番,還望孫大俠賜教。」
巫山淫蛟也冷笑著道:「貴派門下中了一芒,敝友在貴派門下斷了一臂,難道還不足兩抵麼?」
巫山淫蛟知道對方說不出中芒無救之言,表面上,華山派這一戰似乎佔了便宜,實際上是吃了暗虧,只要對方舉不出更好的留難理由來,他便一走了事,也就沒有說不過去的地方了。
梅男冷冷地道:「貴友犯船之際,並未打起孫大俠旗號,否則他那條臂膀也不至於斷落了。至於你孫大俠,巳在上船之後認出了華山金龍五劍的來歷,居然仍舊施出了你孫大俠巫山高人的獨門手法,豈非華山派之人尚有可教之處?」
語氣森寒,詞意刻薄。
月色下,巫山淫蛟雙睛一眨,大聲道:「依貴掌門之意又當如何?」
梅男冷然道:「請孫大俠留樣東西下來。」
巫山淫蛟精目微轉,爽然笑道:「『兩尖毒芒』的解藥麼?那還不簡單……」
巫山淫蛟一面說,一面探手入懷。
梅男冷喝一聲道:「生死有命,華山五劍中人臉皮沒有那麼厚,孫大俠的解藥還是自己留著,華山派不希罕這種人情。」
巫山淫蛟聞言一怔,期期地又道:「那要姓孫的留下什麼?」
梅男冷笑道:「你的頭!」
這時,巫山淫蛟身後那個頎長的蒙臉漢子,突然嗖的一聲飄身而出,手指梅男,以一種冰冷無比的聲音道:「好狂的華山掌門,你憑是的什麼?」
司馬玉龍大吃一驚,暗忖道:此人不就是銀牌二?
再看梅男,淡然笑道:「閣下是誰?」
銀牌二冷冷地怒聲哼道:「老夫的名姓只告訴贏了我雙拳的人。」
梅男緩緩將劍交到左手,淡然笑道:「既然如此,閣下的頭也是一樣。」
提燈的黑衣老人巍然不動,二劍施敬卻跨上一步。神情似很緊張。
司馬玉龍著急地忖道:「依師叔玄清道長的口氣推斷,這個銀牌二的武功幾乎已達高不可測的程度,華山派的劍術雖然精絕,但這位年輕的掌門人在功力方面,是否能與這個銀牌二相匹敵則頗成疑問,萬一敗於銀牌二之手,她是一大派掌門人,如何能堪?」
現在的二劍和那個舉燈的黑衣老人也許限於門規,不便在掌門人下令以前有所舉動,我是局外人,豈能袖手旁觀?
五行怪叟告訴過他,只要練上半年,他的五行神功便可以進至七成火候,自起習到現在,也快四個月了,加上他已經服過一顆少林派掌門人正果老禪師秘製,珍貴幾與達摩九經相等,足抵十年苦修的「少林行功秘丹」,照說也該有五六成火候了,五行神功既然無敵於當今武林,他若是全力施為,配以武當真傳的大羅神掌,難道不能搪過十招八招?
近日來,他感到身輕骨健,迥異往昔,尤其剛才和巫山淫蛟交換的那一掌,他覺得比在洛陽城中和天瘟趙雷對的那一掌,掌力又雄厚得多了,何況他司馬玉龍無名無位,勝困可喜,萬一敗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如果他實在不是銀牌二的對手,因為他不是華山派中人,到時候,兩個黑衣老人和梅男一定會出手相救,要是因而引起混戰,他們這一方就不會吃虧了。
司馬玉龍迅速想定,立即提氣縱身,躍至梅男面前,躬身一揖,大聲道:「晚輩願效微勞。」
梅男先是一愣,繼續以傳音方法低聲快速地道:「小兄弟是五行怪叟什麼人?」
司馬玉龍也以同樣方法答道:「忘年忘輩之交,也是武學傳人。」
梅男疑訝地望了司馬玉龍一眼,點點頭道:「好的,小心,不要離開我太遠。」
司馬玉龍一轉身,突覺一縷溫熱之氣徑奔自己背心靈台,穿髒入腑,繞任脈一周,通過十二經絡,直透泥丸。
司馬玉龍心下大喜,知道自己判斷錯誤,梅男之功力實在不在自己之下,現在能虛空傳交本身真氣,可見其造詣已至出神入化境界,實在不愧身居一派掌門。
有此後援,司馬玉龍勇氣大增,面對銀牌二大喝道:「有種的,就把臉上那塊紗拿下來,不然的話,可別怪小爺掌下無情。」
銀牌二微哂植。「你小子是華山派什麼人,活膩了?」
司馬玉龍大聲道:「你只管留下你的頭,小爺是誰都是一樣。」
銀牌二嘲弄地道:「小子,你要怎麼個死法?」
司馬玉龍喝道:「饒你老賊先劃道兒。」
銀牌二眼中精光暴射,冷冰冰地道:「要死的活不了,這是你小子自找的,老夫可得破破不對後輩下手的例子了……哼,小子,別的諒你也不在行,看你小子掌上功夫還可以,就讓你見識見識武林中頂好的掌功如何?」
司馬玉龍才待發話,身後梅男傳音道:「噤聲,聚氣,第一掌先發三成力量,然後全力攻擊一掌,出掌之後,立即以左掌托天,右手食指指地,此魔可退。」
司馬玉龍依言亮掌,默默然地以三成功力,呼的一聲,穩穩地向銀牌二當胸平推而出。
銀牌二嘿嘿一笑,身體紋絲不動,右手隨意一揮,立有一股強勁掌風發出,兩股掌風交接,司馬玉龍感到週身一緊,一個立腳不穩,連連向後退了幾步。
銀牌二哈哈大笑不已。
司馬玉龍聽得梅男急急地傳音道:「全力施為……快。」
這時,運轉週身的真氣猛增。
司馬玉龍雙臂一圈,馬步一沉,霍地推出第二掌。這一掌,不含糊,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掌風出手,重如山嶽,呼嘯有聲,只刮得沙飛石走,聲勢駭人至極。
銀牌二見狀似乎頗為吃驚,只見他下盤一挫,雙掌齊亮,似乎也用了十成功力,詎知掌風相交之下,司馬玉龍沒有感覺什麼,銀牌二卻給震退四五尺遠近。
身後梅男又道:「左掌托天,右手食指指地,靜立不動。」
司馬玉龍為自己強得出奇的掌力所鎮,幾乎忘記了這一點,現經梅男二次吩咐,連忙照勢做了。
銀牌二受此意外挫折,怒得像一隻發狂的獅子,立定之後,雙睛閃灼如電,怨毒之色,暴露無遺。
可是,在他發現司馬玉龍突然擺出這種架式之後,前撲之勢驀地煞住,惶惑地向司馬玉龍看了又看,司馬玉龍不得主意,因為梅男沒有再說什麼,他也只好微笑著原式架定不動。
從銀牌二的眼光中可以看出,自司馬玉龍擺出這種托天指地的架式之後,銀牌二的眼色一直是既驚且惑,顯得頗為猶疑。但在司馬玉龍露出一臉微笑後,銀牌二的眼光立即充滿了一種震駭的神色。
他轉臉朝巫山淫蛟說道:「五弟,我們走。」說完,朝司馬玉龍冷笑數聲,騰身率眾而去。
司馬玉龍一肚皮莫名其妙,驚喜而外猶有餘悸。驚的是自己怎能發出剛才那一掌?喜的是銀牌二果然不再還擊。悸的是銀牌二不走又怎辦?
現在,他巴不得他們一夥走了,立即收式轉身,才待向梅男問明所以時,抬眼一看,他又怔住了。
這時的梅男,臉色異常蒼白,顯得很是憔悴。
梅男見他轉身,淡然微笑道:「你想說什麼,我知道……回到船上再說吧。」
回到船上,梅男先為他介紹了那兩個黑衣老人,司馬玉龍因而知道了那個舉燈的黑衣老人便是五劍中的一劍楊雄,司馬玉龍分別向一劍二劍見過了長輩之禮。
梅男隨後說道:「小兄弟剛才想的,是不是那個蒙面漢子為什麼會給你那一個奇怪動作所驚退?」
司馬玉龍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急促地向二劍施敬說道:「請問施老前輩,王老前輩傷勢如何?現在何處,可否容晚輩一見?」
二劍施敬朝梅男望了一眼,默默沒有作答。
梅男向司馬玉龍招招手,苦笑道:「小兄弟且請坐下,不必徒自勞神了,巫山淫蛟的暗器每一件都喂有劇毒,除非得到該魔的自配解藥,否則的話……唉,小兄弟,你剛才說你的武功傳自五行公孫長者,而又說不是他老人家的門下,此話怎講?」
司馬玉龍著急道:「這個等下講,在下現在問的是王老前輩如何了?」
梅男苦笑道:「這是本派之恥,實不足為外人道,但小弟肝膽照人,親自所睹,想瞞也瞞不了,何況小兄弟和五行長者有著淵源,說了也不要緊,……本派雖向以創法自雄,但對配藥一道卻不似少林、武當、衡山諸派深有研究,所以,對於三叔這次的傷,除了叫他行功護住心頭一口真氣,拖延時刻外,又有什麼辦法?再說,毒有百種,兩尖毒芒究系何毒所喂也不得而知,縱令前述三派掌門人在此,也恐怕束手無策呢?」
司馬玉龍不耐地道:「我有辦法呢!」
梅男搖搖頭道:「小兄弟的意思我知道……但是,這種外傷之毒不比誤服之毒,在血中而不在腸胃,無法逼出體外,五行神功的威力我是清楚的……」
司馬玉龍知道一時無法解釋,只好從懷中摸出楊花仙子送給他的桃面騷狐秘製的「百毒散」,送到梅男面前,怨道:「有了這個行不行?」
梅男伸手接過,先詳細看了瓶子外面,拔開瓶塞,嗅了嗅,再倒出一點在掌心上,在燈下反覆看了數遍,然後以一種驚詫的神色仰臉向司馬玉龍問道:「這是苗疆騷狐的『百毒散』?你從何處得來?」
在短短的時間裡,司馬玉龍已看出梅男人雖美艷,心性卻極高傲,從她不屑向巫山淫蛟討取解藥,寧可聽由三劍發毒亡身一節上,可見一斑。他怕直說此藥得自騷狐女徒楊花仙子之手,梅男可能不肯取用,因而誤了三劍的搶救時刻,不得已而扯謊道:「系公孫老前輩所贈,他老人家怕晚輩行走江湖時……」
梅男臉上喜色頓露,搖手歡悅地笑著說:「好了,好了,一句就夠了。」
梅男匆匆將瓶塞塞好,交給一劍楊雄道:「大叔,麻煩你了。」
一劍楊雄躬身接過,領命而去。
司馬玉龍心想,五劍是她的師伯輩?那麼她之出掌華山派,也和自己師父上清道長之出掌武當派的情形一樣了。
一劍走後,梅男臉上雖仍有一點疲憊之色,但憔悴神情業已消退多半,司馬玉龍這才明白她剛才的惟悴,原來一半是為了幫助他發掌,真力耗用過度,一半實在是為了擔憂三劍王奇的生命,由此看來,她拒絕巫山淫蛟贈藥,全為了一派名節,她的心腸卻不冷酷呢。
梅男這時笑對他道:「是小兄弟先見告你和五行長者的關係哩?抑或由我先解釋那個蒙臉漢子一見『托天指地』的架式,便即退走的原因?」
司馬玉龍想了一下道:「還是我先說罷。」
他先問道:「梅前輩……噢,梅女俠……梅……」
司馬玉龍怎麼樣叫總覺得不大適當,不禁紅了臉。
梅男粲然一笑道:「真是個傻小弟,稱呼有什麼關係呢,你仍和白天一樣,喚我一聲梅大哥不就得了麼?」
司馬玉龍吶吶地道:「這怎行?」
梅男笑道:「誰是你的前輩?誰又是什麼大俠?」
司馬玉龍赧然笑道:「梅大……梅大姊,大姊是否聽到蒙面漢子最後跟巫山淫蛟說的一句什麼話?」
梅男想了一下道:「是不是說的『五弟』,我們走?」
司馬玉龍點點頭道:「大姊有沒有聽說過巫山淫蛟在什麼地方排行第五?」
梅男搖搖頭道:「巫山淫蛟據說藝出巫山千手神猿門下,神猿去世很早,門下只收得淫蛟一人,那人怎會喊他五弟?」
司馬玉龍從身上取出天地幫的那塊竹牌,遞給梅男道:「大姊請看這個,他就是這上面的五弟。」
梅男看完竹牌,順手交給二劍施敬,施敬看完,重又交回司馬玉龍,二人臉上均顯出了一種極為訝異的神色,默默地望著司馬玉龍。
司馬玉龍於是將自己本名叫做司馬玉龍,是武當派俗家二代弟子,因誤傷衡山派弟子大智僧,投身十方寺,巧遇五行怪叟相救並傳五行神功,七老大鬧武當山,師叔下山查訪,洛陽重逢天山派門下聞人鳳,黃安窺得天地幫秘密,笑臉彌陀示警,崑崙跛仙翁搭救黃安一虎,計誘楊花仙子,擬往君山試探該幫總舵的種種經過約略說了一遍。
梅男和二劍施敬都聽得很入神,等司馬玉龍說完,天已大亮。一劍也來了,報告三劍已無生命危險,只須將息一天便可復原,同時將藥瓶交還司馬玉龍,並向司馬玉龍代三劍又道了一次謝。
梅男先傳令開船,又吩咐青衣小婢去後艙整治吃食,直至船開行後,方始向司馬玉龍笑問道:「那位聞人女俠呢?」
司馬玉龍想不到對方在千頭萬緒中先問上這一句,一時間竟紅著臉說不出話來,梅男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
司馬玉龍繼續說道:「在酒樓上初見大姊時,我還懷疑……」
司馬玉龍話說出口方知失言,要想收回,已是來不及了。但梅男卻無不快之意,竟然接口笑道:「你以為大姊是金牌幫主?一司馬玉龍期期地道:「我也是一時糊塗,大姊這樣年輕,那個女魔頭據說二十年前既已成名於江湖。」
梅男搖搖頭笑道:「這一次你是真正的錯了。」
司馬玉龍不知對方意之所指,心頭下意識地嚇了一跳。
梅男接下去說道:「如此說來,我明白了……你以為大姊這樣就算年輕嗎?嘿,有一天你如果真的見了那個什麼金牌幫主,你看到她也許比姊更年輕呢。」
司馬玉龍奇道:「什麼?她不是在二十年前就成名了嗎?」
梅男點頭道:「是的,照道理說,她現在足有大姊兩倍年紀,是將近五十幾的人了。可是,人家說她得了什麼駐顏秘笈,當年看起來,只像十八九歲的黃花大閨女呢!」
司馬玉龍大驚道:「大姊認識她?」
梅男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並不認識她,但大姊這次的君山之行卻是為了找她。」
司馬玉龍愈聽愈奇,也愈聽愈心驚。
梅男慨歎了一聲道:「唉,真想不到,原來她竟是什麼天地幫中的金牌幫主。」
司馬玉龍急急地道:「大姊因何找她?」
梅男朝他望了一眼,微笑道:「先別心急,且讓大姊也學你的樣,一切從頭說起。
大姊首先告訴你的,是一件武林最大秘密。這個秘密,到目前為止,只有兩個人知道,一個是我,一個便是我要告訴你的這個人。」
「這個秘密是什麼呢?那就是,大乘神經原為我們華山派之故物,該經在傳至華山派第十一代祖師,也就是大姊師祖手裡的時候,那時候正是武林中風氣最敗壞的一段時期,雖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華山派有一部武林至寶的大乘神經,但家師祖為防一旦傳聞開去會引起滅派之禍,乃將神經上下部裝入一隻鐵箱,沉在洞庭湖君山腳下。大乘神經中最可貴的只是『大乘神功』一種,師祖已將『大乘神功』練成而無人知悉,直到師祖仙去的前三個月,他老人家才將掌門權位和神經一併傳給了第十一代掌門人,也就是家師華山梅叟。」
「事實上,家師並不姓梅,他老人家既不願以真姓名傳世,恕大姊在這裡也不便相告。
只緣他老人家酷愛梅花,友人戲呼為『梅叟,梅叟』,以至訛傳訛,就說成他老人家姓梅了。事實上,大姊我才是真正的姓梅。」
「三四年前,衡山一瓢大師和北邙天龍老人偶爾聯袂閒遊洞庭湖,自一漁人手裡得著鐵箱,二人相約各取箱中藏物之半,如系不能分割之物則以猜拳決定,結果一瓢大師佔得先籌,破箱一看,方知是一部武學秘笈,當時暫由一瓢大師保管上半部,天龍老人保管下半部,同時約定三年後相互交換。
「關於大乘神經出世之事,武林中早已人盡皆知,也用不著我再複述了。本來,家師梅叟也不知道神經的下落,他老人家只知道神經被師祖沉在一座湖裡,等神經出世的消息傳到他老人家耳裡,他老人家突然召集全派弟子宣佈傳位於我。傳位的當夜,他老人家將我喚至跟前,告訴我事情的始末,並說他老人家自此將另覓名山隱居,一心修煉神功,不問世事,直到我將來將掌門之職傳給別人,他再將神功傳授給我,一代只傳一人,每人均須掌門一職交卸之後方得傳授。以後代代如此,百世不改。他老人家的用意只在不讓神功失傳於本派,並不願全派習得而起驕縱之心與他派爭長較短。
「我當時由於年幼無知,曾向他老人家強求神功心訣,他老人家搖搖頭道:我志已決,決不更改。我當時又請示道,華山派中武功並不以我最高,長輩尚有華山五劍在,如何令我升為掌門?其次,我既升為掌門,如無特殊絕學在身,遇到意外變故如何應付?萬一有了差池,豈不令派譽喪失殆盡?他老人家解釋道武功一道,學無止盡,現有之功力並不足價以為憑,一切端視天賦,他說華山派各代弟子中以我天賦最高將來之進境可望與日俱增,他老人家除傳了我本門的一種最高心決外,並告訴了我華山劍術之由來,同時告訴我華山本有名劍七支,五劍合稱金龍五劍,另兩支一名紫霞。一名碧虹,歷代均由掌門人配帶。」
「我現在用的這一支就是紫霞,金龍五劍由各代遴選高手五名贈予,一人一劍,一劍一人,遇缺則由派中遴選遞補,這就是華山五劍一朵梅的由來,其實假如改喊『華山七劍一梅叟』也未嘗不可。……唔,不過現在沒有七支劍了。
「說起來話長了。華山七劍,雖然七支劍的品質一樣好,全在伯仲之間,但紫霞和碧虹卻另有它們的特別之處。紫霞劍的劍柄上刻有華山劍法的全部劍訣,碧虹劍劍柄上則刻有全套劍法融合變化的三絕招……如果是一個初入門的弟子,紫霞劍因為刻有全套劍訣的原因,當然比較珍貴。可是,一旦將本門劍法全都練熟之後,那柄碧虹劍卻又比所有其他的六支劍更感可貴了……可惜它現在沒有了。」
梅男說至此處,不禁輕輕一歎。
司馬玉龍聽出了神,這時不由自主地脫口問道:「那支碧虹劍何處去了?」
梅男靜靜地道:「那支碧虹劍麼?在天地幫的金牌幫主手裡。」
司馬玉龍失聲道:「啊,在她手裡?」
梅男微微一笑道:「可不是,我現在就是去君山想找她要回來。」
司馬玉龍又迷惑了。
梅男朝司馬玉龍瞥了一眼,繼續說道:「關於金牌幫主是什麼人,為什麼華山派的鎮山之寶會落入她的手裡,大姊卻不便奉告。」
司馬玉龍皺眉道:「為什麼?」
梅男正容道:「小兄弟既然和五行公孫長者有很深淵源,這件事還是由他老人家將來告訴你比較方便些。現在我可以給你一個謎面……那就是,假如沒有現在的這位什麼金牌幫主,你可能得不著五行神功的傳授呢。」
司馬玉龍失聲又「啊」了一聲。
前些日子,師叔玄清道長也說知道了金牌幫主是何許人,而不願提前說出來,說是不願搶五行怪叟的主意,要司馬玉龍去問五行怪叟。
當時,司馬玉龍只以為五行怪叟見聞廣博,知道的可能比師叔玄清道長多,……現在,梅男講得更露骨了,好像這個典故只有五行怪叟一個人才能說似的。看樣子,這個什麼金牌幫主一定和五行怪眼有著不凡的關係了,不然的話,梅男為什麼說假如沒有金牌幫主在,他就不能得到怪叟傳授五行神功呢。怪,怪極了。
司馬玉龍雖然氣悶,但又不便對梅男相強。
梅男繼續說道:「大姊可以簡略地告訴你,那柄碧虹劍曾經由現在的這位金牌幫主藉著一位武林高人的面子向本派情商借去一用,後來報稱還劍途中給關外一個黑道魔頭奪去,其經過情形幾乎和衡山大智僧失落大乘神經上半部的經過一樣,所不同的是金牌幫主沒有死,而大智僧死了。」
直到一年前,家師梅叟悄悄送回一封密諭,說他老人家在關外湊巧遇上了那個當年被指稱奪取碧虹劍的魔頭,一經逼問,才知道全然不是那麼回事,他不但沒有奪劍,甚至連這個自稱失劍的人是什麼人都不清楚。
家師暗地裡一打聽,關外那個魔頭的確沒有那柄劍,同時,那魔頭雖然是黑道中人脾性卻極方正,而他最大的長處就是言行如一,一生沒有說過謊……
「他在家師向他盤潔時曾一再訴苦,說幾年來不時有些身份不明的中原男女高手偷偷地暗算於他,每次行事之人都在臉上蒙著黑紗,尚幸他人生得機警,武功過人一等,雖然受過幾次傷,一條命總算沒有送掉。」
「家師根據這種情形判斷,斷定當年的借劍人,也就是這個甚麼金牌幫主,所扯的實在是通天徹地的謊話……又經本派派人密訪一年多,得知君山附近隱居了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奇女子……所以我才有了這次的君山之行。」
這時,一直靜坐一旁的華山一劍楊雄突然開口道:「請問掌門賢侄,可曾發覺那位身手卓越,功力深厚非凡,和這位司馬少俠對了兩掌的銀牌二是何許人?」
梅男微微一怔,道:「不知道,梅男甚少走動江湖,對武林各派之大勢聞多於自見。大叔見聞廣博,難道已有其它發現不成?」
一劍楊雄冷笑道:「此人十年前在黃山曾因過分態度傲橫,和愚叔一言不合斗了大半夜,最後被天龍老人強行勸開,那時候他的功力似乎尚不及現在深厚,因了這層關係,昨夜我和此人一照面,雖然他在臉上蒙了紗,但那身材和音調,仍覺很熟之至。……假如愚叔沒有猜錯,一定就是他了。」
司馬玉龍、梅男、和二劍施敬齊聲問道:「誰?」
梅男加了一句:「怎未聽大叔提過?」
二劍施敬加問的一句是:「可是你上次說的那人?」
司馬玉龍也加問了一句道:「他怎會被我一個托天指地的怪架式唬跑?」
華山一劍楊雄,輕輕地哼了一聲,冷笑道:「誰?十之八九是冷面金剛韓秋。」
司馬玉龍恍然若有所悟,二劍施敬非常意外地啊了一聲,梅男則點點頭,自語道:「經大叔一提,這就有點像了。若非雙絕那等人物,誰能有那等功力?唉,以北邙雙絕在武林中享譽之高,居然也會……真是不可思議之至。」
一劍楊雄冷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武林中成名人物,在晚年因一念之差而失節的例子在所不鮮,又何限於冷面金剛一人:拿近的來說,衡山北邙齊名,兩絕四尊者等位。伏虎尊者在武林中的地位,又何嘗低於冷面金剛?」
二劍施敬道:「如證實冷面金剛和伏虎尊者均已投身天地幫,則大乘神經上下部同時失落一節,就不足令人駭異了。」
梅男沉思有頃,然後皺眉道:「以冷面金剛和伏虎尊者二人之絕世武功,在天地幫中亦只能排名銀牌二四,那麼,這個什麼天地幫的實力也就相當驚人了。」
司馬玉龍忍不住又問道:「請恕在下年輕識淺,昨夜的那個托天指地架式,究竟源出何典,居然能將冷面金剛那種人物逼跑?」
梅男微微一笑,旋即肅容道:「那實在是一次冒險的嘗試,家師華山梅叟在隱退之前,經不住梅男一再懇求,方才將大乘神功的起手式透露出來,那一式托天指地在大乘神功中稱之為『天覆地載』,行功時必須流露出我佛拈花的微笑,方屬正宗。其中隱含玄機萬種,非得授神功真訣,絕不能領略個中妙諦。梅男請求這個,只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增加一點常識而已,事實上,僅僅懂得這一招起手式,絲毫實用也沒有。」
「昨天我見冷面金剛氣派不凡,忖度對方必為當今一流名手中人,情急生智,便突然想到何不用這一式來嚇嚇他?大乘神經出世已有三四年之久,假如此人見聞廣博,或者和衡山北邙兩派有點淵源,很可能清楚這一式的來源,因而對賢弟莫測高深。駭然退走。假如對方連這一式也不識得,縱然是有名人物,有本派大叔二叔在場,也就無甚可畏了。」
「所以,嚴格說來,大姊吩咐你擺出那個架式,說險也不太險,說它是一種毫無把握的取巧行動則似乎來得更恰當些。」「又有誰知道,天下竟有這等巧事,真貨碰上識寶人,兩絕在北邙派,名義上是一人之下,事實上天龍老人一直將他倆敬若上賓,三人平起平坐,無異於崑崙一派有著兩個掌派之人。」
「以兩絕在北邙派持有大乘神經下半部之久,冷面金剛哪會不識大乘神功起手式之理?」
「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以冷面金剛之造詣,只要和賢弟再對一掌,不難洞悉愚姊背後傳力之弊,那時候,一經揭破,才真正令人難處理。
「巧的是,賢弟年事過輕,未為對方所在意,陡然受挫,一時間迷惑多於震驚,你因不知托天指地架式的出處,心下坦然,以致面部神情自然而純樸,極符拈花微笑之要旨,冷面金剛也許是盜經心虛,一時不察,以為神經原主尚有傳人在世,自己功力雖高,但絕非大乘神功之敵,又因身份上種種顧忌,這才悄然忍怒引退……你們說,巧也不巧?」
梅男說完,二劍施敬皺眉道:「依賢侄如此說來,冷面金剛受愚只是一時,此去君山計劃固然又增困難,這位司馬少俠將來的麻煩豈不更多?」
司馬玉龍爽然一笑,他本想發揮幾句,但礙著華山五劍的身份,人家是一番好意,他如表現得過於自豪,將令二劍感到難堪,因此一笑之後,便沒有再說什麼。